全文3222,可能包含令人不快的内容
进阶复仇处刑人
————————————————————————————————
●●●
她并非时时刻刻都燃着火。
在为数不多的几个时刻,当月亮悬在天上,珂宁的七弦琴编织出宁静的乐章,银色的光辉如同母亲诱哄孩童入梦的哼唱;又或者逝汀里尔中英魂们的私语随着北风落入云层化作白雪播撒,这些来自永恒之地的微光覆盖在挺直的松树上……加莉娜会获得片刻的安宁,难得的清醒洗净她近乎不灭的愤怒,雪精灵就像被水浸湿的木柴一般。她想起父母,想起曾经的快乐,偶尔想想未来;她知道自己做的什么事,但她缺失的那部分——那些基础的、永远没法修好的部分——没法产生悔恨。年纪尚小的雪精灵会停下来想想,直到未定的情绪成为复仇的燃料,再次点燃她心中的火焰。
这天加莉娜从梦中醒来,贝壳将好梦送给她,为她挣得一夜安眠。也许是梦境给了她启示,雪精灵决定回到自己的故乡,她立刻行动,通过“门”由暗月城到深林。现下正是盛夏,兀烈卡卡躁动的吐息仍吹拂着大地,雪城也不免热气蒸腾。加莉娜顶着太阳站在白墙下,她无处可去。
巡林客呆站在原地,仿佛旅人闯入全然陌生的森林。年轻的雪精灵本该称此地为故乡。一股惆怅的情感击中了她,她干渴地流着泪。爸爸、妈妈,失去父母的孩子在心中呼唤,渴望一个能宽慰她的怀抱。想想你的小木马,她对自己说,你的护林员父亲在夜晚对着灯火雕刻,他想拿木头马驹讨你欢心,送到手上的却是矮矮的花猪;想想你的母亲,她在清晨为你编发,又在日暮时刻呼唤你,她带你认识树木朋友,那些山毛榉、桦树、乌桕、梣树,森林的护卫;想想那些美好的东西、那些仍能记起来的温暖情绪……加莉娜动起来,她在行囊深处翻找,摸索那个同贝壳放在一起的、同行人送给她的胸针。胸针的底座上嵌着一颗红宝石,是雪精灵眼睛的颜色,那时翼族法师将这小礼物交给她,作为对她内心恐惧的无声劝慰。加莉娜需要这个。她的动作越发粗鲁,手在行囊里头摸来摸去,甚至希望那金色的小针能刺自己一下,只要能证明它在。
可加莉娜什么也找不到。
就像攀登洁白的雪山,她一阶阶向上,看着纯洁的天光离自己越来越近,伸出手想要触碰蓝天,洁白的云朵就要被抓在掌心里,她似乎可以拥有梦了……
但是不,永远不会!
她落下去了。
雪精灵漫无目的地跑起来,她心中充满恐惧。怎么会这样?发生了什么?曾经的善意应当是真实的,她还记得那个城市,记得俯瞰的眼睛、扎入血肉的藤蔓和垂落的柔软手臂。梦,怪异的梦。对,它们发生过,她记得天空中降下的雨,记得寂静无声的公园,也记得向自己伸出的手……她的胸针呢?胸针也是梦……
那么它们不曾发生。
这个念头冰锥一样刺进她脑子里。加莉娜停下脚步,她的视线因奔跑而模糊,等她缓过劲、喉咙里终于不再泛着腥甜,现实便追上她。雪精灵停在深林城的东区,回忆指点她的脚步,她来到一切开始之处。护林员一家曾居住的地方成了糕点铺子,曾经爬满墙壁的藤蔓不见踪影,她在母亲指点下种的小树已经不见。在她来得及生出任何感想之前,悲伤的歌声响起,面色哀恸的人们抛出手中的白色花朵,就像代替他们流出的眼泪。衣着素朴的人群为加莉娜让出道路,以为她也曾受馆中人的帮助,特地赶来见他最后一面。仿佛是命运驱使加莉娜上前,她透过死亡与时间的阻隔看见儿时玩伴的脸。
——那支箭,一个玩笑,穿刺的疼痛。
“纪念他,”领头的说,“勇敢的人啊,一生善良,为了他人献出自己的生命。”
一旁聚拢的人群唱起道别的歌,目送铺满白花的棺柩离开。加莉娜没有动,雪精灵站在原地,看起来有些呆愣。她弄不明白。她想笑。生活的荒谬向她揭开幕布一角,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灵再次掀起波澜。
他想干嘛?她问自己。莫非他是对曾经感到愧疚,于是决定做些好事、好让自己摆脱过去不知事时犯下的阴影?一生善良,为了他人献出自己的生命……虚伪,这恶棍!谁都别想好过!好啊,他死了,快活了,用生命挽救生命。
够了,够了?
我因此痛苦几十年,接下来还会痛苦几百年!我的精神因痛苦和愤怒而燃烧,等心烧完了,就烧我的身体!
新一轮的火烧起来,巡林客在盛怒中听见一个声音。
“抬头,”那声音酷似她的母亲,“抬起头来,看你的右边。”
那是一个准备归家的男人。
加莉娜认出了他的背影。
●●
对于男人来说,这不过是个平常的夜晚。
他不再年轻,不能再靠老法子挣钱,何况他也不愿那样;今天他结束自己的工作——雕刻木头。他手臂上的伤令他不能再提起过于沉重的物品,腿也走不快,于是他拿起雕刻刀和木工搓,学会一门吃饭的手艺。仿佛是受到某种诅咒,男人的妻子很早便过世了,他的血脉也在同他争吵后离开,所以他一个人住在偏僻的小屋里。他害怕人群。
咚咚,是敲门的声音。
长久的平稳生活让他失去戒心,很快作出应答。他打开门,看见披着斗篷的旅人。
“您好,”漆黑处传来问候,“我路过这里……想讨口水喝。”
年轻女性的声音让他彻底放下戒备,他做了个手势,示意对方稍等。男人拿碗接水,转身发现穿着斗篷的旅人已走进屋子。桌上的蜡烛发出昏黄的光,他感到对方的打量,那针刺般的目光落在他的脖子上,那里落着刺青。旅人的目光在那地方停了一会儿,接着离开。
“给。”他递出手中的器具。
对方接下了。
“你的刺青,脖子上那个。”旅人没急着喝水,她将碗端在手上,似乎并没有自称的那么渴。“它很少见……我旅行过好些地方,几乎没见过这样的形状。”
男人立刻抬手捂住脖子,快得好像被什么东西给蜇了一下。他没有应答。
“对,几乎……”旅人自顾自地说下去,“我记得那是十几年前,在更北的地方……一片森林里……”
她的目光又落在男人的脖子那块儿,好像能就这样咬下一块肉。
有什么东西被抛过来。
水从男人的头发上浠沥沥滴下,将男人亚麻色的衣服打湿,又和他脖子上那个洞里流出的血混在一起,最后落在地上,积成一个小水洼。男人瞪着眼睛,他发出嗬嗬的气音,感到生命与温暖一点点离开自己。为什么?他看见来人的眼睛,她的兜帽因先前的动作落下,独个儿的眼睛看着自己。她的眼睛是红色的,像烧起来的火。火……火,那场火!
“啊……啊……!”
“你想起来了?”加莉娜审视着他,“怎么,我还担心你做着样子,真的以为自己就成了个好人。”
红眼的旅人说着男人不认识的名字,她轻易制住男人的挣扎,将他的手钉在地上。她捡起之前的碗,将容器放在男人的脖子旁;接着她掏出短刀,让刀尖落在纹身的最顶端。她挪动手腕。
男人开始惨叫。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想活,放过我;该死,怎么现在找上来了;还好那孩子不在;疼痛,疼痛;放过我放过我我一直在赎罪他妈的好疼臭婊子我不该开门好疼对不起——
或许是他说出了什么,旅人停下动作,她靠过来,仔细辨别男人试图说出的字句。她勃然大怒。
去死,去死,去死!
她发了疯地将短刀刺进男人的胸膛,又在他还有意识的时候割开他的喉咙,让伤口越开越深、越来越大。
男人不动了。
“呵,嗬嗬,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戛然而止。
加莉娜收起那小块纹着刺青的人皮,她在屋内翻找什么,最后放了把火。
●
艾达今天过得很糟。她昨天没睡好,工作心不在焉,回家的路上还被一群地痞骚扰。她住的地方不怎么样,外墙破败,冬天能漏一口袋的风;地势还低,下起雨来门口能流出一条小溪。是下城区常见的房子。她边走边回头,好像身后那个人——帮了她的旅人——一眨眼就会不见。
“来吧,喝杯茶,不会耽误多长时间的,”她说,“就坐一会儿,总得让我说句谢谢吧!”
加莉娜跟在她身后,没说话。她打算过几分钟就走。人类女性将雪精灵领进门,让她坐在客厅,自己去厨房忙活。巡林客不动声色地打量四周,这里简陋但清洁,看起来像好几个人共同生活。艾达一路上叽叽喳喳说了不少,几乎将自己的状况透了个遍。
大门再次打开,应当是同艾达一起居住的人:他们几个无血缘关系的孤儿从小就很要好,长大后也住一起,甚至还收留更多无家可归的人。
进来的同样是个人类。
加莉娜看着他的黑色短发和眼角的疤痕,感到一阵头痛。来人的面容模糊起来,他的个头似乎变大,眼神也更凶狠;他的疤,还有他略跛的腿……
不对,加莉娜想,我已经将他杀了。是剩下的那几个?不,不对。他还活着,看他的疤,对,还有他手腕上的刺青,我第一眼怎么没发现,这正是我在寻找的——
加莉娜站起来,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她将手搭在剑柄上。
End.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复仇处刑人进阶
两年过去了,终于想起毛妹
两年过去了,更烂了
对不起,好烂
+展开
梦偶尔揭露启示。
在某几个夜晚,平静的夜晚,月亮挂在林梢,风铃一样,只有入梦者才能听见它被珂宁拨动所发出的声响。一些看似毫无道理的思绪碎片便由这不被察觉的丝线串起,拼凑成可怖问题的解答,或呈现出人在白日时不愿承认的愿望。
的确有一个时刻,沉在梦中的雪精灵看见了自己复仇成功的场景,她似乎漂浮在空中,从人所不能及的地方俯瞰着地面;又好像一个被困在木偶躯壳中的游魂,尖叫着解脱,却不能自已地随着不知名存在的操控做出动作。在不停歇的视角转换中,她体验着长时间的潜伏追踪,又与不同的人打交道,用上所有能奏效的方法打听消息,最后,加莉娜通过乔装打扮和药物,一种非常不光彩的手段,放倒了那群盗伐者,并且在他们的意识尚还清醒的时候用钝刀子缓慢地割下他们的头颅。
在当时,为复仇的冰冷火焰所苦的雪精灵爆发出一阵狂喜,她情绪激烈,又笑又哭,为自己信奉的复仇女神献上祷词与幼鹿的心脏。尚未成年的精灵坚信这梦正是霜冬之女对自己的引导,因此,她按照梦的指示行动,并为着与目标的接近而欣喜。
而现在,清楚知道自己正在梦中的加莉娜忽地想起这个不那么久远的梦,她体会到的不再是复仇成功的甜蜜,而是一个头脑清醒、有着充沛道德的人对谋杀与残暴血腥该有的害怕与厌恶。她不太清楚这样的转变是如何发生的,它降临得突兀,没有任何恶人洗心革面必经的反复挣扎与自省,而是悄悄的、安静地来了,仿佛加莉娜一直拥有理智似的。雪精灵试着回忆,试着记起思想发生改变前她所做的事……
她想起一阵白光。
强烈的光芒洪水一般从被推开的门中涌出,推门的是第一个被裹挟的,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直到所有人都完全地被光芒包裹。在通常认知中,光是没有质感的,虽然不同的光能给人不同的心理感受,但不会有人将“光很沉重”或“光漫过脚踝”作为一种陈述,除非是那种酷爱滥用修辞的酸诗人。加莉娜感到一阵悬浮感,就像她在信息中心那个铁盒子里感受过的那样,光芒按照某种流向将冒险者们运到某个地方,一切暗流的回归处。
加莉娜睁开眼,刚刚的光芒刺得她眼睛酸胀,差点流下眼泪,于是她放任自己投身光芒的洪流,这会儿她等到四周平静了,脚下也传来土地坚实的触感,雪精灵才开始打量新的环境。他们正身在一片花园中,花园里种着各式各样的花,巡林客试着分辨,却发现花朵的影像总是模糊的,没法清楚传达;又好像眼前是许许多多不同种类的花抽取它们身上最具特色的一点再糅合成新的种类,总之,她并不能清楚地“看到”这些花,也不能分辨空气中混杂的花香,只是朦朦胧胧感到这是一种芬芳且柔和的香气。沿着卵石铺就的小路,可以看到花园中央有一张长桌,四张空椅,长桌上摆放着与席位数相符的四套茶具,白色磁碟上是有着美丽花纹的茶杯,其中的红茶散发出诱人的香气,雪精灵紧绷的神经似乎被茶杯飘出的蒸汽熨过一遍,她不由自主地往长桌边的某个座位走去。
“请坐。”坐在茶桌另一头的女性说道。
于是她坐下。
等完全坐好,手肘也摆上桌子了,雪精灵才回过神,她转头去看自己的队友,发现他们也是同样,被某种力量操控着走到茶桌边就坐。加莉娜皱着眉头,她试着观察眼前那个似乎是花园主人的女性,从又尖又长的耳朵来看,她应当是一位精灵——但她脸上带着面具,也就看不清她的模样,此外,她还佩戴着书本的胸针、蝉的吊坠,和绿叶的手环,雪精灵眼尖地发现,女性佩戴的金属胸针和卡尔手中的书本胸针似乎是一样的,而她颈子上吊着的那个蝉也和塞西尔身上的那个极为相似。
尼格勒显然也发现了这一点,他试探道:“夏绿书?”
“是的,”她应答,“欢迎你们来到我的花园。”
“想要方糖吗?还是牛奶?”夏绿书问。
“牛奶,谢谢。”尼格勒回答,他盯着夏绿书为他的那杯茶加入牛奶,却没有任何伸手取茶杯的意思。
好像完全不在意翼族法师的防备一般,她用一种怀念的语气感叹:“我已经很久没有开过茶话会了。”
卡尔坐在安置了小蹬脚的扶手椅上,他有些不安地问:“这里是哪儿?”
“这里是我的花园……按你们的说法,应该是梦的一部分吧。”
“按我们的说法?”加莉娜以不符合一向的敏锐发问,“塞西尔不是说这里是梦神的神殿吗?”
夏绿书轻轻笑了一声:“身在梦中的人,又怎么会以为梦是梦呢。”
“那……那你一直都在这里吗?”卡尔问,他想起城市苍穹上播报天气的偶像,和信息中心那个有些阴森恐怖的导航员。
“是啊,从很久以前起……喏,这又不是什么坏事。”
尼格勒又问:“你为什么想要沉睡……做梦呢?”
“我睡在这里,是因为不想在做梦了。”她喝了口茶,“可是,却被意料之外的人唤醒。”
说到这里,她抬眼看了看坐在茶桌旁的冒险者们,无论他们以怎样的表情提出怎样的问题,夏绿书都一直是那副柔和沉稳的样子(虽然面具遮住她的表情),声音听起来也带着股浸在梦里的迷幻虚无。
“是说我们吗?”加莉娜抬手指指自己,“我可不是自愿来这儿的啊!”
“嗯,我知道,这对我们双方来说都有些不情愿。”
面对夏绿书的微笑,雪精灵沉着地点点头。在这个花园似的地方,她体会到一股很久没有过的力量——理智,这个在一场事故之后就离她远去的品质。也正因为如此,她得以用更冷静的态度来看待这整件事,这个梦,这个世界,及眼前这个不明身份的精灵女性。依照海勒姆的叙述和在信息中心得来的消息来看,似乎所有事件都由夏绿书而起,雪精灵之前正是这样想的,而现在,她决定以旁观者的视角回溯入梦之后的经历,试图理清思绪。
“你既然一直在这里,那外面那个夏绿书……又是什么?”卡尔继续他的问题。
这一次,夏绿书总算表现出一些惊讶,她问道:“能给我说说你们遇到了什么吗?”
冒险者们互相看看,向夏绿书描述一路上遇到的各种奇怪事情:
“几乎所有人……都在做梦。”尼格勒说起酒馆里沉浸在虚假欢愉中的客人,他们带着满足的笑容允许异物侵入自己的躯体,将自己连接在庞大莫测的异形上;“那些装置,会动的铁盒子,还有好多个你!”卡尔伸出手,比划着自动开启的门、靠声音控制的灯,还有谈起自己的由来及书籍销毁问题时态度突变的幽灵领航员;“这地方的历史与我所知的完全不同,分歧点似乎是失落之战菲薇艾诺一役。”加莉娜则指出她曾十分在意的问题,她复述起信息中心里那个夏绿书曾说过的话,关于这个世界中被抛弃的珂旭和人类带来的新神……
“每个人,一生总是会做几个梦的。”坐在他们面前的夏绿书这样回答尼格勒。
加莉娜冷笑着说:“我可没见过人做梦还得往脖子上插管子的。”
“是吗……”她点了点头,“人类终究还是会听到哀歌啊。”
“哀歌?什么哀歌?”
“总是这样,人们会追求强大之力,也会创造出虚假的寄托,什么都不会改变。”说到这里,夏绿书的语气中带上一些明显的疲惫和厌倦。雪精灵想起从信息中心脱身后,他们与占卜师有过的一段对话,在那段对话中,塞西尔充满怀念地提起夏绿书,说起她沉入长梦的选择,说起她对现实与梦境的失望;还有在雨中公园,露出怨恨与怀念神情的颓唐法师。在漫长的时间中,人类与其他种族经历了诸神之年、第一次大冰期、丰饶之年、哀恸之年等诸多时期,而无论历史呈现出怎样的面貌,人类在面对难题时作出的选择总是不变——追求力量,寄情寄托,也许这是由于邪神科潘的诅咒,也可能这正是“人”的本性……夏绿书正是对这一点失望,于是她逃进梦里,不再面对现实中的一切,甚至梦也让她疲惫,所以她干脆沉睡,什么也不去想,将自己交给恒久的黑暗。
“哦,比如这里的那个,所谓的新神?”尼格勒说。
“她不是来自未来,而是来自过去,知识被你们遗忘了而已。”夏绿书回答,“我曾见过管于她的梦……可惜,我来得太晚了,太多的梦境已经消失于尘埃。”
遗忘,不可知不可辨的神袛……
“从今往后/动荡的时代即将来临/封印行将破损/黑色的花朵凋零破败/深渊之名从忘中浮出……”翼族法师弓术上的老师曾用奇怪的调子将冒险者们带回的预言唱出,他自己也曾参与那场冒险,记得这预言来自被拉玛附身的神选者。神言预言中的某些词与夏绿书的话语重合,这里的遗忘绝不是指暗月城里那群忘神信徒所供奉的神袛,倒更像是那位诗人曾探索过的一个地下迷宫。在那个迷宫里,诗人奇诺娅遭遇了没有实质形体的敌人,也经由同队牧师的转述得知这个地下迷宫曾是某个未知神袛的信殿,祂的名字曾被念起,但一股不可知的力量抹去它,如风拂去沙的痕迹。尼格勒迅速地将老师的遭遇与眼前夏绿书给出的信息结合起来,他试探着问:
“她是……梦神吗?而被忘记也对应着拉玛预言中的从忘渊浮出?”
“她藏在遗忘深处,不得呼唤、不得记忆。”
夏绿书没有正面回答“是”或“否”,但她的话语已足够作为对翼族法师猜测的肯定。
卡尔对预言不太擅长,他有点被夏绿书弯弯绕绕的回答和充满着隐喻的预言绕弯了头,所以他抓住自己疑惑的点,说出口:“那你又是谁呢?你和她又是什么关系呢?”
“我?我只是个居住在梦里的人。我窥见了关于她的梦……仅此而已。”
“西罕诺,伶伶,莱伊亚。”
像是被这句突兀的话吸引,夏绿书与其他人一起看向说出这些词的雪精灵,尼格勒仔细地打量着态度冷静的巡林客,在这一路上,他目睹对方的种种行为,未成年精灵喜怒无常,眼里带着某种深刻的情绪,出于本性中好的一部分,翼族法师对她有诸多关照,也正由于这多出的一份注意,他可以肯定他们没有在任何地方听到过方才雪精灵说出口的话语,不知为何,他本能地生出一种厌恶,那也许是理智对他的警告。
“我在花园里听到了奇怪的呼唤,”雪精灵说,“西罕诺,怜怜,莱伊亚……那是什么意思?”
“啊……那可是种古老的预言。”夏绿书像是仔细打量加莉娜一般,将目光长久地停驻在雪精灵的脸孔上,“它说,‘沉睡于记忆中的污秽之印’。”
尼格勒将污秽之印与行将破损的封印对应,问道:“那么,这也对应着忘渊的预言了?”
“它只是一句话而已,”夏绿书避重就轻,“预言啊……你们不觉得预言本身也像是梦一样吗?”
“就像是塞西尔的神谕占卜?”
此时,加莉娜又像在公园里故意提起塞西尔与夏绿书以激怒海勒姆一样,轻描淡写地在夏绿书面前提起了塞西尔,只是她的表情太过平静,脸孔上也没有惯常那股恨不得啃食血肉的激烈情绪浮现,也就无法判断雪精灵到底是故意的,或者她本来就不懂得如何让双方都愉快、或者说表面上愉快地进行对话。
终于,夏绿书受到触动,她那以微笑打造的完美面具裂处一道口子,些许情绪流露出来:“塞西尔……她还好吗?”
“你可以自己出去看看。”尼格勒说。
柔软的感情触须很快缩回,夏绿书恢复她那淡然平静的笑容:“可我更愿意继续沉睡。”
一时间,谈话陷入僵局。
在经过长时间的对话后,茶桌上的花茶依有袅袅热气升起,先前雪精灵喝过的那杯茶也在不知不觉间被续满……毫无疑问,眼前的花园中的一切都带上了梦境独有的特征——随心所欲,或者说,夏绿书的意识所规定范围内的随心所欲。因此,加莉娜得以在飘渺的梦中找回久违的理智与冷静,这两种品质小鸟一般短暂又难得地栖息在雪精灵尚且稚嫩的肩头,也注定会在她回到现实世界时抛下她飞向梦境中永恒的落日。
谈话暂时停止,队友们似乎都决定在理清思绪前绝不轻易开口,很自然地,雪精灵的脑子拐了个弯,开始思考近年来占据她全副精力的那项任务。她给自己划定的任务。许多话本小说都爱劝人向善、劝人放下仇恨,尤其是其中的侦探角色,一定会在犯人吐露心声后义正言辞地说:“可即使这样做,死去的人也不会回来了。”这样的道理谁会不知道呢?过去加莉娜受激情驱使,恨到极致时,她甚至想逼着仇人看着自己割下他的血肉,再将血淋淋的肉块塞进对方嘴里,也由于此种切身体会,她可以肯定地说:我复仇只为了自己。可现在她回溯整个过程,包括已进行的和将犯下的,却感到一股疲惫。即使是理智回笼的现在,加莉娜也不认为将那些渣滓杀掉是多么严重而不得宽恕的罪过,倒不如说,作为巡林客,这不正是保护森林的正确举动吗?不过……杀人,一旦以自己的意志亲手夺取他人生命,自己的心中就一定会产生永久性的改变,倒也说不上是对灵魂的污染,有些像颜色浓烈的水流混进还未着色的清池,她还年幼,不太能确定这变化会将她引向何方,但……
说起来,虽然人们嘴上爱说宽恕,茶余饭后谈得最热烈的却是复仇故事,诗人间传唱最广的也是它。或许这也是夏绿书对“人”感到疲惫的原因之一。
“你之前说,不想做梦,于是沉睡……是对‘人’不曾改变的本质和梦的无力失望了吗?”终于,尼格勒打破沉默,“可你又说,你住在梦里,难道外面那些做梦的人也在梦里?那么,他们……居住在谁的梦里?”
“他们在梦里,就像你们也在梦里一样。”
“也就是那位人类带来的新神……不可被呼唤名讳的、梦神的梦咯?”
“不,是他们自己的梦。”
夏绿书让手指划过茶杯边缘,面具遮挡她的表情,再配合上她的姿态和语气,加莉娜可以肯定这应该就是她碰见过的最难套话的那类人。
难套话的夏绿书回答:“你们只是不小心闯入了另外的人的梦中而已。”
“大概是不小心打开的通道,被什么有心人利用了吧……”
尼格勒低下头,通道……翼族法师的脑子里一下子篡过很多词:“旅法师”肖尔克·安、黑月、通道、悲荒遗孤、月亮升起之年……诗人在闲谈中对他提起过的、收集碎片的冒险,预言之年代498年于星海中出现的连通之神第五季……一道弧光闪现,向来聪颖的翼族少年抓住振翅的灵感。
“通道是指……嗯,我们的现实世界里,第五季打开的那个?黑月的力量?”
“你们觉得是,那应当就是了吧,我只能察觉到残留的迹象而已。”夏绿书不可置否。
“说起来,我们四个是唯一一批进入梦中的人吗?之前可有不少人说自己梦见了奇怪的城市。比如夜晚会发光,到处都是废墟……之类的。”
这消息同样是诗人在闲谈中对他提起的,在第500年的那场四处种“门”的旅程中,奇诺娅抓住冒险的间隙,为着满足自己的兴趣创办了《暗月城邮报》,除去一些较为官方的信息,邮报也会刊登一些闲谈八卦(倒不如说这才是诗人最感兴趣的部分),翼族法师之前说到的信息就来源于邮报的杂谈板块。回去了得对奇诺娅阿姨道谢——尼格勒想着——就是不知道她目前在哪里,也许是北荒?
“不,当然不是。但有人引导你们到了这里。”
“我之所以会醒来……也是如此,”她的声音似乎有些困扰,“原本不需要唤醒我的。”
“是海勒姆让我们来的。”卡尔回答。
这下,夏绿书的惊讶强烈到能透过面具传递给在座的冒险者们,但很快,她又用那种提不起劲,对周围没有任何希求的声音说:“海勒姆啊……没想到会是他。”
卡尔举起手中的金属配饰示意:“你的胸针就是他给我们的。”
“你和他……?”尼格勒追问。
“我们是朋友,过去我们常在一起喝茶。”
“可海勒姆说他做不了梦,为什么?”
“因为他既是梦本身。或者说……一部分的梦吧?”
说完这话,夏绿书姿态优雅地托起茶碟,好像她刚刚说出的不过是今天天气如何之类的无聊闲事。
可他看起来那么像人,没个正形地歪在椅子上,向冒险者讨酒喝,因为朋友的放弃而怨怼,坐在雨中独自静默……以加莉娜的视角看来,他所拥有的情感,他的行为所表现出的那种活力甚至超过许多浑浑噩噩只是“活着”的“人”,海勒姆实在没有那种非人生物所特有的剥离感,那种异形隔着文明与沟通的可能性朝你投来冷冷一瞥的寒冷刺骨。
“塞西尔倒说过她和你是朋友,可海勒姆……”雪精灵谨慎地开口,“他疯疯癫癫的,也不知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啊……”夏绿书轻轻叹口气,“可怜的海勒姆,他窥探过太多的噩梦,最终……变成了那样。”
那应该是相当痛苦的一件事。加莉娜自己有体会,一场噩梦需要她用大半个夜晚的哭泣和日出前的苦熬平息,想要忘记的画面不断被提起,每看见一次,她胸中翻涌的激烈情感就会像煮沸的水一样发出刺耳的尖啸。这仅是属于加莉娜的噩梦,而海勒姆,他窥见过数不清的梦境,在他摘取梦的花朵时,沁着毒的荆棘总会刺进他的手心,日子久了,他便也沾染上相同的香味。或者还得算上夏绿书的离开,也许在海勒姆和塞西尔心里,他们都认为自己是被抛下的。
翼族法师询问道:“你们……都可以看到梦境?”
“这个嘛,”夏绿书未被面具遮住的嘴拉起一个弧度,看起来像是个恶作剧得逞的微笑,“海勒姆不是人类,塞西尔也不是精灵。”
加莉娜放弃了思考,她突然觉得轻晃茶杯引起的波纹十分美妙,她开始玩茶杯。
“欸,可是,啊,那个……那你呢?”卡尔结结巴巴地问,他还没从夏绿书的“恶作剧”中回过神来。
“哎呀,我只是个普通的茶会爱好者而已。”
听到夏绿书的回答,卡尔鼓起脸颊。
“不是人类,不是精灵……只怕也不是其他已知种族吧。或者说……‘梦中之物凝固而成’,与梦神有关?”
面对尼格勒的猜想,她只是笑了笑,又喝了口茶。
翼族法师进一步质问道:“如果我们不是唯一来的人,其他人所在的世界会与这里不同吗?或者说……有好几个世界同时存在,同时也有好几个你、海勒姆与塞西尔?”
“或许是这样,或许不是;梦外的人看到的梦终究是虚物,无论如何,人们都会以自己的想法去理解它。
“不过,正因为如此,才要极力避免你们这样能从梦境中看见梦的人出现呢……
“你看,要是每个人都发现自己入睡后是这样的,会让大家困扰的,不是吗?”
尼格勒一阵头痛。他并不是没有见识过这样的谈话方式,仍旧是那位半精灵诗人,奇诺娅说话就爱拿腔拿调,奇怪的比喻、成堆的骈句、似乎随时都能来上一段的夸张语气……弓术训练时诗人讲话倒还算正常,一旦谈起故事、谈起什么她不愿意深入的事,或者说,只要她有这个意愿,诗人说话的方式足以让大多数人感到晕眩。夏绿书倒是另一种意味上的让人头痛,她并不会将对话的真意藏在诗歌或夸张的措辞之下,她只是坐在那里微笑,既不点头、也不否定,接着不停喝茶。翼族少年伸手揉了揉额角,他习惯性地转头征求队友的意见,却看见吹水玩的雪精灵。他又伸手抹把脸。
思考,他对自己说,冷静,从已知的线索出发,剥去对方话语的掩盖,找寻其下隐含的信息。从梦境中看见梦,的确,结合邮报登载过的消息,那些看见异界景象的人们都是在入睡后才得以窥见飞鸟的一羽。可他们并没有如自己一般踏入“梦境”的土地,触摸与行为语言的交互也许说明自己是行在梦的更深处,可什么叫在梦中“看见”梦?尼格勒会想起行来的这一路:睁着眼睛的楼房,雾气掩盖下结着油垢的深巷管道,奇怪材质的服装,还有那幢由幽灵掌控的信息中心——不,这些都不似乎能够“梦”到的东西。最光怪离奇的梦也架构在现实之上,对于这个世界的居民来说,那些自己认为是梦的反而是现实……世界……对了,世界!刚才他的确听到,海勒姆是“梦本身”,是“一部分的梦”,就像侏儒的高和精灵的高标准不同一样,海勒姆与塞西尔看待事物的标准也一定与自己不同。尽管夏绿书声称自己只是个普通的茶会爱好者,在他而言,夏绿书的自我介绍就像只是个“柔弱的诗人”(这话从萨米尔那里听来)一样不可信,也许,在她的眼里,所有的世界都不过是梦境!
“哦,也就是说,梦中自称一个完整的体系世界,就像醒着时的,不,我们的温丝蒂、扎兰亚、坎维等一样,是吗?而正像当初无名之城升起,通道开启,世界之间的联系被找回,于是梦里的世界和我们的世界也发生了……关联。”
“哈哈,真是有趣的结论。”夏绿书再次笑了笑。
又是一阵沉默。
“那,海勒姆为什么要我们来找你呢?”卡尔问,他也不停摆弄手中的胸针,金属书页一开一关一开一关。
“他让你们带来了错误的信物,或者说,在我的信物上动了手脚,以此来……叫醒我。”
“动手脚?”卡尔不解。
“你们是不是被他牵着鼻子去了完全不同的地方呢?”
“你是说那个信息中心?”
出乎意料的,这话是由雪精灵回答,她似乎终于对茶杯中的水感到厌倦,回到他们的对话之中。
“看起来你已经有了答案。”
尼格勒“唔”一声:“可我不明白他这样做是为了什么,故意把我们这些冒险者带来梦中的世界,又大费周章地让我们去了解这里的历史,最后还要叫醒你……我想与他十分熟悉的你,已经清楚他的目的了吧。作为被卷入的人,我希望能得到答案。”
“他已经达到了他的目的,我在这里。”夏绿书有些感伤地说,“我……当我说要沉睡时,塞西尔想阻止我,可海勒姆没有,我还以为……他不在意。”
“…………你们是朋友啊。”尼格勒低声说。
“我不让塞西尔接近信物,也不让海勒姆进入花园,可我没想到……他会利用误闯梦境的你们。”
虽然说有些偏离主题,但加莉娜的确在某一个瞬间想到了流传很广的一个故事。那个故事与一个愚蠢的男人有关,他生得不错,恰巧是族长家中最小的儿子,按照传统,地位由他继承。可不知怎么,他发疯般地迷恋上一个美丽的人,不顾对方的意愿将那人强留在自己身边,那位美丽的人终日郁郁寡欢,为了逗那人一笑,男人燃起烽火,叫来部族下其他分支的首领,等那些人到后,只看见男人得意的表情与美人嘲讽的笑……这个“烽火戏诸部”的故事从苏利文北边传来,雪精灵也是偶然得知。
“除了我们,再加上其他被引导进梦中世界的人……这么多人,只为了叫醒你,再看看自己的朋友?”加莉娜用一种看见难以言喻东西的表情提问,她还沉浸在那个烽火的故事里。
尼格勒接上她的话:“还是说,在你醒来后‘梦’会发生什么改变?”
“他在我身上寄托着什么样的希望……我也不知道,像这样的问题,你们或许只能去问他自己。
“我并非全知全能……哪怕是未写之神,也未必能知晓这世上的一切
“如果……他有什么别的想法……”
说到这里,夏绿书露出一个哀切的笑,继续:
“……我宁愿相信他只是想让我醒来。”
加莉娜皱起眉头:“然后你又要沉睡,海勒姆又继续把我们或者其他随便什么人弄过来叫醒你?”
“所以,我希望你们能将这里恢复成原样,让做梦者不再进入这样的梦中。而我……也会稍微改变一些法则,不再继续做梦。”
“如果做完这些我们就能回去的话,没问题。”雪精灵应答。
“谢谢你。”夏绿书点点头,朝巡林客露出一个真心的微笑,“我希望你们能拿到他身上的一件饰物——绿叶手环,像这个一样。”
说着,她抬手,让手腕上的饰品露出,以便冒险者们看清它的样子。
“拿到之后再交给你?”
“不用,你们拿到它,就可以从梦中醒来。”
雪精灵“嗯”一声,她放下手中的茶碟茶杯,握住武器站起身,看上去像是随时准备冲出花园找海勒姆拿信物一般。
尼格勒踌躇片刻,还是问道:“你真的不想和他再谈谈吗?毕竟你们……是朋友。”
“也许等时机成熟……我们之间会有一段对话,但在目前的状况下,我们间能引发的可能也只有争吵而已。”
听到这话,手已经搭在椅背上的雪精灵回过头看着夏绿书,由于梦境的力量,她得以摆脱纠缠着自己的难熬火焰,暂时以清醒又理智的状态在梦境的最后回味看见的一切新奇事,参与一场本来永远也不会发生的冒险。在这个地方,这个特别的茶会,她第一次能微笑着想起已经去世的双亲,尽管他们的面容已经模糊……很快,她就要和短暂共处过的旅人同伴去面对一个不知是什么的法师,然后回到先前未竟的事情,回到痛苦中去。
“那也比没法再交流了的好。”加莉娜说。
“你们是善良的人。希望你们……以后能有好梦。”
随着她的话语,冒险者们被一阵白光包裹,熟悉的浮游感托住他们。当他们从白光中离开时,发现自己身在一个古怪的地方:这里看起来像是之前的菲薇艾诺,但所有的一切都像是用巨大色块绘制的古怪画像般,显得格外不真实。在这些有着粗粝怪异的质感的色块中,他们看到穿着长袍的海勒姆。
“你们?”海勒姆露出惊讶的表情,“怎么会在这里?!”
加莉娜没有多话,她是第一个亮出武器的。雪精灵以极快的速度跃向人类外貌的法师,在这个诡异的空间中,人似乎能较长时间地滞留在半空,并且就感觉而言,身体也会更为轻便。面对刺向自己的尖锐铁器,海勒姆将法杖用力下压直到法杖下端的一部分沉入他脚下的巨大色块,接着像用画刀挖颜料一般用杖尖挑起几块甩向迎面而来的加莉娜。色块在移动中脱离原本的状态,融化成闪着金属光泽的液体,雪精灵躲闪不及,浑浊的紫黑色溅上她的左手手腕,还有一些落进她剩下的那只右眼。
“没事吧?!”
翼族少年振动双翅,他抓住因暂时失去视力而不能活动的雪精灵,带着她脱离海勒姆的法杖能触及的范围,卡尔很快赶上,春之女神的信奉者首先用清泉冲洗加莉娜的眼睛,接着再查看她的手腕。莉莉在前方与海勒姆缠斗,拿着匕首的巡林客借助自己洁白的羽翼发起角度刁钻的攻击,海勒姆则挥舞法杖迎敌,有好几次,长杖都差点击中翼族少女,她都惊险地躲开了。
“谢谢,我……”
挪开捂着眼睛的右手,加莉娜睁开眼,试图确认自己的视野,接着,她看向自己的左手。经过牧师紧急处理的地方并没有什么异常,就在她移开视线,准备再次奔向海勒姆时,异变发生。曾沾染颜料的皮肤如被搁置在烙铁上的肉片一般迅速起皱收缩,变成一小片漆黑的碳块,在因收缩而产生的裂缝处,无数细小的虫豸扭动着自己油亮的躯壳从血肉中钻出,又钻进手臂四周的血管,皮肤因此如海浪般起伏。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卡尔无措地看着加莉娜甩动完好的手臂,就像上面缠着色彩鲜亮的毒蛇,她一面尖叫一面举起右手,她手里还握着武器,竟是想就这样切下自己的左手。尼格勒去帮莉莉对付海勒姆了,卡尔又实在够不着雪精灵举起的手臂,情急之下,侏儒一个头槌撞在加莉娜腰间,又趁着她倒地用自己的体重压住她的双手。
“别被那些东西溅到!”卡尔朝前方大喊。
出于性格,尼格勒是绝不会把那句“说晚了”讲出口的,他右侧的小腿在掩护同族少女进攻时被泼上一些深红“颜料”,传来一阵被灼烧的疼痛,他低头去看伤势,那地方却什么事也没有。也许这就是法师对那些色块的运用,不同的色块会带来不同的效果,甚至,它们会根据个人的认知对他或她的所见所感产生独特的影响,雪精灵和自己就是例子。
“莉莉!”
冰层延伸在海勒姆脚下,他不能再利用那些色块对冒险者们造成伤害,在他念动另一段咒语时,翼族巡林客配合着尼格勒的法术再一次对海勒姆发动攻击。
“哈!”
两位翼族的攻击没能打断法师的施法吟唱,整个菲薇艾诺开始变化:路面变得柔软如揉好的面团,随着海勒姆的长杖一横,街道下陷、两旁的色块隆起升起形成山谷。接着,落拓法师重复最开始的动作,将法杖用力顿在地上,他所站的山崖旁裂处一道口子,磅礴的浑浊颜料从沉郁的蓝色色块中倾泻,伴随着刺耳的哭声抽泣声,那些东西很快铺满刚围拢的色块盆地。卡尔和加莉娜待在不断下陷的平面,看着四周高山升起、洪水围困,莉莉和尼格勒反应很快,他们用力挥动双翼,想赶在水流完全淹没前将他们捞出来。出于不可抗的因素,卡尔在水中挣扎,此时水流已到加莉娜膝盖,覆盖卡尔小半个身体,浑浊粘稠的液体沼泽一样,他使不上劲。一双手将他从淤泥一样的地方拔了出来,是加莉娜。雪精灵咬着牙将卡尔掷向队友,接着她跋涉到墙边,以双刃为工具,将刀刃插进色块中往上攀爬。
“我明白了,梦也是有极限的,越是追寻不可得之物,梦便越发空虚……你也是因此选择沉睡吧?等待和沉溺是无用的,什么也做不到,除非主动去追寻!这正是我现在所做的,夏绿书!”
“你到底想说什么?!”卡尔不解地喊。
海勒姆宣泄一般的话语仿佛某种命令。攀爬至崖壁顶端、正在用双臂撑起自己身体的加莉娜感到有什么抓住了自己的脚踝,她回头看,发现那些她用刀刃造成的破损间涌出尖叫着的粘液,它们汇聚扭曲成异形的手将她往谷底扯,同时另一些手臂延伸着试图抓取空中的翼族。就在雪精灵以为自己要跌往谷底的时候,来自翼族法师的火球击中那些黑色的触手,又是一阵尖叫,这些让人恶心的东西淅淅沥沥地落回去,加莉娜抓住这个机会,彻底爬到高处的平面上。
梦外的人看到的梦终究是虚物,人们总会以自己的想法理解梦。
夏绿书的话突然出现在卡尔的脑海里,他直觉般地抓住它们,拼命思考其背后的含义。
“这是梦……我们也可以利用梦,想象!”
法则,或者说规则是不会更改的,海勒姆身为梦境的一部分擅长利用它们,那么冒险者也同样可以抓住法则对法师发起反击。雪精灵是最快反应过来的,这也许和她通过被污染的右眼看到的景象有关,她再次听到海潮声,这也使得她的攻击变得疯狂且无章法。
最终,冒险者们在长时间的缠斗后终于将海勒姆摁在地上,加莉娜眦着牙揪住人类法师的衣领,他的右腿和一部分身体在战斗中被削去,断口笼在一层黑色的雾里。尼格勒取下海勒姆带着的绿叶手环,问:
“你到底是什么?为什么执着于夏绿书的醒来……让菲薇艾诺变成这样有什么目的?”
“哈……你们只是陷入了一场糟糕的梦境……只是在梦和梦之间的桥梁上穿梭了一回而已……你们抵达不了哪个彼岸,现在也无法进入这个彼岸了……我也……”
也许是耗光了力气,也可能是不愿意透露更多,海勒姆身体断口处的黑色雾气逐渐覆盖他全身,一团黑色的光芒笼罩他,法师就这样散去。同时,加莉娜突然感到一阵无法遏制的困意,她眯着眼睛看向自己的队友,发现他们也是同样的状况。在不可抵抗的力量下,冒险者们沉沉睡去。
加莉娜睁开眼,陌生的天花板。
雪精灵猛地坐起来,她仍呆在先前落脚的小旅馆里,为了追踪盗伐者,巡林客隐匿行踪,尾随他们进入这个悬浮在星海中的城市。从床头柜的落灰情况来看,她可能只在梦境世界中渡过了现实时间的一晚。
那一切都是虚假吗?加莉娜清楚地记得梦中发生的事,她伸出手,翼族少年送给她的红宝石胸针已经不见,大概也找不回来了。梦,奇怪的菲薇艾诺,人类的新神,潮声……雪精灵懒得去想这些乱七八糟的,她再次倒在枕头上,期待着拥有一个无梦的休憩。加莉娜翻个身子,准备闭上眼,枕边的什么东西引起她的注意:
那是个精致的贝壳。
End.
————————————————————————————————————
全文11616
写到后来一片混沌,最终战有点潦草_(:з)∠)_
后日谈有缘再补
+展开
占卜师明显不愿再过多地提起自己与夏绿书的过去,或是给出更多的线索。也许这是占卜师们的通病,他们在根本上有着与吟游诗人相通的地方:对命运的推崇或说是过度的迷信,对诗意语言的偏爱,对捉摸不定、如云如雾的东西的欣赏。也就是说,除去那条“去西花园”,冒险者们不会再从塞西尔那里得到其他什么。
雪精灵倒觉得这样挺好,比起操纵语言,在与人的交谈中获得信息,她更偏好、也更擅长行动,与占卜师的对话让她不快乐,虽说她也一直不快乐,但那种失去什么的氛围还是会产生影响,细雨一样将沉郁洒在她身上,淋得她湿漉漉、身上沉甸甸。他们与塞西尔告别,从藏身的那栋楼走出,沿着道路往西花园,也就是拉文-坎前进。
正是他们低头走路的时候,天空中细细碎碎地传来一阵声音,像是什么东西在咬着钢铁,也像是不安的潮声,黑色的海浪卷着雪白的泡沫张开嘴,然后这无边无际的怪兽喉咙里就窜出来什么东西,也许是海蛇,也许是丑陋的鱼,总之不会让人安心。加莉娜没去过海边,也就不觉得这一阵阵由远至近的鸣声像海潮,只觉得它吵闹并且不合时宜。伴随着声音出现的是天空中交替闪烁的红色光线,那也许和之前自己裂开的门、亮起的灯一样是某种魔法,否则它怎么能将光线散发得那么远?年轻的巡林客对世事的了解还远不够多,在她有限的经理和知识中,只有点起的狼烟能在较远的地方被人看见,那是远在加莉娜存在之前,深林城的雪白色的城墙刚被垒起的时候,为了应对北方的威胁,雪精灵们用大理石建造出深林城高高的围墙,而在于那些讨厌的非人生物或其他什么斗争的时候,狼烟就承载起传递消息的作用。那么这红色的光芒是否和狼烟一样,代表着某种警示,是入侵或战斗将要打响的前兆?加莉娜并不明白,她甚至还想着:红色的光,也许是这奇怪的城市在长明灯外罩上一层红色的薄纸,毕竟这里的人审美不太好的样子……不管怎么说,也算看过妈妈年轻时看到过的风景啦!
“临时天气预报——一分钟内将会降雨,请各位注意回避。”
是夏绿书的声音。
加莉娜抬头看了眼天空,受到周围建筑物发出的奇异光芒的影响,她并不能通过天空来判断接下来的天气:“雨竟然需要回避?”
她的话相当能体现雪精灵的某种特质。在深林城的雪精灵中流行着这样一种不成文的习惯,满一周岁的婴儿会在冬天由父母带到室外或推或抱地淋雪,等到他们能跑会跳能进行游戏,则会在成年长辈的看顾下用冰水浇遍全身,然后排着队跳进冰湖,只有完成这种古怪的仪式,他们才算是合格的雪精灵儿童。目前有不少其他种族的雪城居民也加入这项活动,或许这就是深林城的独特民风。
“听起来有些危险,”尼格勒说,“也许我们应该找个屋檐避雨。”
他说得很对。
于是冒险者们就近窜进旁边临街店铺的屋檐,它的玻璃门外是闪着白光的招牌,上面写着雪精灵无法理解的词汇。不一会儿,预报中的雨就淅淅沥沥地下起来,伴着雨声落下的是一些小型器械,它们在雨幕中维持着一个较低的高度,机身上突起的圆形探头缓慢地旋转一周,似乎是在寻找什么。在它们搜寻到自己所在的地点之前,冒险者们就闪进自动裂开的玻璃门里,躲在一排横着的货架之后。小型机械的飞翼声从左到右,又从右到左,在确认蜂鸣一般的声音不会再出现后,他们才从货架后走出,带着好奇与警惕打量这个临时的藏身之地。
天花板上有规律地排布着长条状的玻璃柱,将整间店铺照亮的白色光芒就是从这里发出的;货架三横两竖地摆放,三横间距相等,两竖分别贴着店铺两边的墙,货架由一层层的铁架子构成,上面摆放着许多奇怪的东西;这里没有店员,倒是有个柜台一样的地方,桌面上放着个有些像首饰盒的装置,不知道是拿来做什么的。靠街的两排货架上摆着包装奇怪的商品,不明材质的柔软贴片包裹住一团气,加莉娜拿起一包摇晃几下,其中传来零散事物相碰的声响,她凑向货架看说明,小纸片上印着“薯片”字样。雪精灵盯着那包东西看了片刻,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地拿着这包东西走到门外屋檐下,将其丢进雨里。
雨水“滴滴答答”地落下,声音不断向外扩散,倒也不是雨滴拍在铁片上的声音,加莉娜观察过后,只能得出“薯片”外包装不是铁的结论。在发现这样的试探没法测出这场雨是否能对物体造成损害后,雪精灵没什么所谓地伸手作出一个接雨的动作,让手掌和手腕露在雨中。她的手触碰到雨水,液体是符合常识的冰凉,一下子就从巡林客的指尖上滑过去坠向地面,只留下些许蜿蜒的水痕。加莉娜将手收回,她反复握拳感受,又搓搓手指,雨水沾过的地方留下一些粘稠的质感,让人想起蜗牛爬行过后留下的透明粘液,最后,她又把手指凑到鼻尖,雪精灵抽抽鼻子,闻到一股淡淡的味道,她说不上那是什么,可这些信息已经足够让她作出判断。
加莉娜回到商店,甩着手走到货架旁对队友说:“我想最好不要淋到外面的东西。”
尼格勒点点头,说:“我们可以找把伞。”
翼族少年正站在“两竖”中离店门口更远的那个前,这排货架与那三排横着摆放的有少许不同:它更多由玻璃组成,每排玻璃上都摆着包装成组的商品,那都是些透明玻璃管,里面装着清澈的液体,五颜六色,十分鲜艳,货架前头包裹在透明物质里的小纸片上写着“最新口味营养剂上市!多种口味,带你体验四季!”。出于好奇,加莉娜忍不住伸手摸了一把,冰冰凉凉的,十分舒服。
卡尔在靠近玻璃门的柜台旁找到几把长柄伞,莉莉在旁边的货架上找到包在奇怪包装里的防水斗篷(包装上写着雨衣),在经过一阵“是否该付钱”“拿什么付钱”“我看你羽毛不错”——这话来自加莉娜——的讨论后,他们拿着这些东西离开便利店。雪精灵套着斗篷打着伞,心情愉快,她透过透明的伞面看向天空,差点做出转伞的傻事。之前那场不会带来任何损伤的言语争锋被她视作小小的胜利,这让她保持住短时期内的心情愉快,此种轻快犹如不承载任何负担随着气流东奔西跳的肥皂泡,在上升的同时也在被消耗,最终“啪”一下破裂,垂下几滴欢乐过后的泪水。但此刻加莉娜是快乐的,她又故意落在最后,踩着路面上不那么平整的地方汇集的浅水洼,抬头看混杂着不明物质的雨水拍打在伞面上,水渍在路边铁杆子上圆球的照射下折出七彩的光,这副景象足以说明钢铁都市的雨水的确蕴含着危险,而雪精灵却觉得它看起来像一条被巨人拧弯的彩虹。
他们出发向西花园。
卡尔走在前头,在进入到这个古怪的梦中世界之前,外出游历的工匠学徒正巧停留在菲薇艾诺,出于性格,拉文-坎是他乐意去的地方,太阳暖融融地照在身上,轻风送来花香……或者找棵树靠着,在凉爽的树荫下看看天空草木,也能渡过一段相当不错的时光。现在的菲薇艾诺显然不能带来这样的惬意,不知由什么构成的雨水啪嗒啪嗒地落在身边,空气潮湿又粘稠,就像某种即将凝固的胶质,而行人则是不幸被困的可怜虫。
“注意天上。”加莉娜说。
在出声提醒之前,雪精灵就已经将自己藏在路边一条巷子里,两道高墙切出狭窄的空间,周围没有光照,一个能躲避小型飞行器械的地方。翼族和侏儒也随着闪身,他们贴墙站立,片刻后,一个方方正正的盒子飞过,盒子上方插着高速旋转的铁叶片,盒子前还有个突起的半球型玻璃片。等这东西飞过,他们再次站到笔直宽阔的路上,意识到这样一个事实:在到达目的地之前,这样的“捉迷藏”还会进行很多次。
突然,像是察觉到什么一样,加莉娜环顾四周,指望找到点值得怀疑的东西。城市里的居民似乎对夏绿书的预报很信任,或者说他们习惯于听从夏绿书的指示过生活,所以街上没有其他闲逛的人,之前的飞行器械也已经转去另一条道路,不再可能对他们投以注视,可那中“有人看着”的感觉始终跟随,从便利店开始,直到现在。最终,一无所获的巡林客皱着眉头离开,没有看到墙角上那个闪着红光的机械,就像是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终于走到一片开阔地,钢铁制的路牌上用通用语写着:西公园。
眼前的公园没有任何母亲描述过的样子,在德鲁伊的话语里,这里在春之女神和大地之母的庇护下总是葱葱郁郁,不同层次的绿色铺展开,整个花园像堆满了碧玺、绿柱石、祖母绿和绿玛瑙;纯净的水流分出舞台与观众席,银月诗会就在这天然的露天剧场举行。母亲的话语是多么温柔,她尽力为自己的孩子描述出世间美好的样子,在她心中留下善意与希望……她怎么会想到加莉娜有一天将看到这样的拉文-坎呢?绿色全没了,曾经为植物输送养分供它们生长的土壤似乎被抽取生命力,给人一种死人脸般的灰白感觉,还带着久病的枯槁。刺穿泥土的是一支支绿色的分叉金属,像一只只濒死的手伸向天空。尽管心里明白这些东西大概跟路上那些挂着灯的铁杆子一样,是被造好之后竖起来的,加莉娜还是不可避免地认为这些绿色金属如同白天造访过的“眼珠”酒吧里那些藤蔓一样,生长自地底某个不可言说的诡异生物。
雨还在下,也许今夜不会停止。水滴拍在地面的声音逐渐变了样子,这些声音先是有了节奏——沙沙沙,沙沙沙——让人想起吞食海岸线的潮水,散发着难闻腥味的咸水涌上来,击打岸边的巨大石块,潮水声发起狂来,嘶吼着。近了,近了,那艘载满疯子的脆弱木舟在天空中眼睛的注视下驶向不可为人所知的远方,夹杂着哭与笑的吟咏却越发清晰,那些合该被诅咒的舌头说出这样的字句:
“呼啊!呼啊!西罕诺!伶伶!莱伊亚!”
“西罕诺!伶伶!莱伊亚!”
随着呼喊,钢铁森林醒过来,犹如迎接晨光的苏利文,那些伸向天空的手抖动着,舒展着。它们在寻求什么?莫非天上也挂着一个钢铁月亮,还是过于庞大的痛苦或疯狂逼得它们抛掉理智,只能哭喊去寻求什么东西的首肯,以得来一个解脱?这实在不应该,钢铁没有生命,也许一部分工匠有着对自己事业的浪漫理解,可不,没有生命的造物活不过来。人们也许会对壮美的建筑产生敬意,那敬意是为着完成这庞大工程的人;人们可能被纤细优美的设计夺去心神,也是庞大的信息流自上而下冲刷;诗人献上赞美,为其中曾经发生、可能发生的故事……它应该是死的。人不能像对待有生命的活物一样去对待它。
加莉娜一阵恍惚,四周太过安静,只有雨声,幕帘似地将她隔绝,潮水说秘密似地在她耳边低语。悬挂在绿色枝条上的手摇摇摆摆,笑吟吟的,对待同伴一样热情:“快来”“与我们融为一体”“很舒服很舒服”“来吧”。雪精灵像被温暖的水浸泡,她感到久违的轻盈,能飞鸟一样越过苦难与风暴,去往与逝汀里尔不同的应允之地。
西罕诺,伶伶,莱伊亚。
雪精灵抬头,看到一棵树的枝条末端挂着灯,灯中闪烁出奇异的光芒,“眼珠”酒吧里的藤蔓似的,那东西眨眨眼睛。
加莉娜想吐。
“加莉娜?”
翼族少年发现队友的不对劲,他的呼唤敲破之前裹在她身上的那层厚重粘液,一阵微风吹过,四周的空气似乎变得洁净起来。巡林客小跑几步,跟上停下脚步的队友们,出于自尊,她没有说出自己停下的原因,不想被认为是一个连雨声也禁不住的多愁善感的可怜虫。雪精灵板着一张脸,硬邦邦地说:“走吧。”
路上他们经过几张长椅,广场上常见那种,带靠背,两边是扶手。长椅似乎只在灯下出现,带着金属色泽的灯光照在长椅上,现出蜷在椅子上的那团东西,是人。短暂的一瞥足以让加莉娜看清他们脸上的表情,似梦似醒,在欢愉的边缘挣扎,伸出手想抓紧,却什么也留不住。这副样子在深林城很常见,这座较菲薇艾诺受到更多世俗困扰的城市位于寒林中的城市紧邻苏利文山脉下的雪原,冬季尤其不好过,雪城中的人们得准备足够的越冬物资,食物、柴薪、日用品……寒冷首先让身体僵硬,一些物资不足够的人会拿酒精代替炉火,让自己暖和起来,不至于在冷意带来的睡意中离去。或者玉米酒吧里那些生活不如意的人、想要暂时摆脱什么的人,酒精麻痹神经,也能带来虚幻的解脱。梦总会醒,温暖快乐的永宁乡并不挽留迷途的旅人,冰冷的现实世界刀子似的剜下美好图景,不愿面对的高墙从遮蔽双眼的雾中显露身躯——就是这样的表情。
梦是人对现实撒的谎,沉溺于梦境能做成什么事呢?加莉娜实在看不起这样的人。
看看酒馆里的那些人吧,让来自不知什么地方的管子刺破皮肤,将自己连接在另一个生物身上,如同挂在林梢的蛹;公园长椅上的那些或坐或躺的也一样,精神仍在寻求安慰,想要挣脱扎根于物质世界的躯体,正在蜕壳的昆虫一样撕裂己身,然后回归土地,成为下一个循环的养料。我不会这样,雪精灵对自己说,我不会这样软弱,我会完成必须要做的事,用血肉滋养哀伤之火,用必死之人的尸体燃起复仇的柴薪,他们的灵魂将在永冻地狱徘徊,任由野兽撕咬,冰霜覆盖——这是复仇女神给予的权利。
我发誓。
他们很快来到一个路口,有两三条岔路向深处蜿蜒,前面的路牌同样用通用语标明地点:喷泉广场、绘画街、乌拉尼亚雕像。卡尔站在路标下回头望,在一片烟雨朦胧间看到神殿区的轮廓,只要拿到“书”,他们就能拥有回到自己世界的钥匙。
“……哪里可能有书?”加莉娜问,她的语气依旧不好,现在又多出些许急切。
尼格勒沉默一会儿,说:“也许我们可以去乌拉尼亚的雕像那里看看。”
出乎意料的,雪精灵点点头,对翼族法师的意见表示赞同:“毕竟他改变了历史。”
莉莉和卡尔没有其他意见,他们沿着标识指出的乌拉尼亚雕像的路上走去。公园里的道路不如之前走过的宽敞,只比供旅人行走的林间小道宽一点,环境却比真正的树林差太多,许许多多铁做的木头围绕在身边,这里的人用假的代替真的,还要为它鼓掌叫好。远处似乎有音乐,雨音干扰旋律的传递,他们并不能清楚地听见乐音,雪精灵只能感觉出这并不是她熟知的节奏与调子。蜿蜒的道路并不长,冒险者们很快就走到道路的尽头,那里又是一片较为开阔的地带,环绕在四周的、叫人厌烦的铁林木被叫人厌烦的白色路灯替代,空地的中间立着一个巨大的铜像,大概有3至4米高,从长而尖的耳朵和颧骨来看,这显然是一位精灵的塑像。
塑像正前方的铜基座上刻有他的名字:乌拉尼亚·凯法塔夏。
“嗯……好高啊。”卡尔感叹。
的确挺高,四人中最高的雪精灵还不到铜像的腰部,要是她跳起来,也许够得着乌拉尼亚垂下的手,可书不会放在那种地方……也许只能靠翼族,让他们飞到半空查看了。加莉娜想着,忍不住看向尼格勒雪白的双翼。
“也许我们可以先检查能看见的地方。”莉莉提议。
在雕像后头,他们意外地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
“嘿、嘿、嘿,小崽子们,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那人没个正形地背靠雕像坐着,那是一块因为有遮挡而没被雨水打湿的干燥地面,地上东倒西歪堆着几个空酒瓶,他小小地打了个酒嗝,然后伸出手挠挠自己的后颈,正是指点他们前往中央信息中心、“眼珠”酒吧里的那个落拓法师。
尼格勒问他:“你怎么在这儿?”
“夜晚散个步而已,嘿,不觉得雨中漫步特别有情调吗?”像是被自己的话逗乐,法师自顾自地笑起来。
“真巧啊,你知道书怎么拿吗?”加莉娜问。她懒得和人打些没必要的机锋,说话为什么不能直接,一定得绕来绕去,诗人似得说些酸腐屁话?更何况,法师说着雨中散步的乐趣,腿边却横着一把明显是使用过的雨伞,这人还不诚实,何必多费口舌?
“你们想要什么书呢?”他懒洋洋地问,“是梦中之物凝固而成的那一本?还是海潮彼岸愚人注视的那一本?又或者星空深处变化莫测的那一本?哈哈哈!”
法师的话让加莉娜想起初入公园时感受到的那股震撼与压迫,想起雨声变化而成的潮声,某个潜在深渊之中的不可名状之物,以及伸向天空祈求的双手,他们说什么来着?哦,对了,西罕诺,伶伶,莱……
“我想要属于夏绿书的那一本。”
翼族法师果决的声音将加莉娜扯回现实,她不再置身于充斥疯子的木舟,被狂风巨浪抛接,而是重新踩在踏实的地面上。
“啧,真是个实用主义者,小心看不到魔法的本源。”法师抱怨。
“那不如都给我?”
法师耸耸肩,咕哝着“真是不可爱”,接着摸摸索索地从衣兜里掏出个什么在翼族少年眼前晃了晃。那是个书本模样的胸针。
尼格勒伸出手,手心向上,手掌平摊在法师面前。
“不给你,哎嘿嘿。”
他嘻嘻嘻地笑着,收回胸针,一幅“你们拿我怎么办”的表情。
“是你让我们去找书的欸!”卡尔委屈地抱怨,“让我们去城中心的也是你!”
法师反而逗他,说:“可是你们没找到,反而被我找到了。”
“我看到了就是我的,”加莉娜说,她的语气很平静,手扶在刀柄上,“拿来。”
“嘿、嘿,冷静一点。”法师做出一个“放轻松”的手势,“给你就是了,小孩子(说到这里,他扬起下巴朝卡尔点了点)太容易生气可不好。”
卡尔鼓起脸颊,皱着眉头瞪他。
“唉,会长不高的,看看你们。”法师叹口气,像是真心在为这群未成年的身高担忧。
在注意到雪精灵瞬间握紧的手后,他很快转移话题,再次亮出手中的书状胸针:
“话说回来——你们知道了吗,这是什么?”
莉莉·索达利斯语气冷淡地说:“如果你知道的话,就不要卖关子了。”
“它是夏绿书的信物……看你们的样子,也已经知道她睡着了吧?”
“有话直说。”雪精灵回答。
“我做不了梦,但你们可以……我希望你们能回答我一个问题,然后,它就归你们了。”
“人为什么会想做梦?”
——这是什么问题?!狂怒再次降临,如天火烧尽森林,蓬勃的情感又一次占据加莉娜的大脑,她紧紧闭上嘴巴,恶狠狠地将头拧向一边,眼睛紧盯地上水渍倒映出的乌拉尼亚,预言者的眼睛看向未来,看起来有些忧郁,也许是在为菲薇艾诺今后的命运担忧,又或者感伤来源于他的性格。雪精灵的大脑被破碎的话语填满,充满力量的词语匕首一般在她的心灵上刻画,她甚至有种让雨水浇熄怒火的冲动。会做梦与想做梦不一样,睡着后不受控制是一回事,主动追求梦境又是另一回事……为什么想做梦?当然是因为没有了,失去了,再也不存在了,如果不在梦里遇见,那时光的流水会将珍藏的容颜带走,时间的力量是可怕的,最锋利的铁、最坚固的石头也抵不住这力量。
由于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加莉娜错过了队友的回答,最终,胸针被交予卡尔,由他保管。
尼格勒最后问道:“你认识夏绿书吗?”
听到这个名字时,法师露出怀念又怨恨的神情,却没有回答翼族法师的问题。
这时,加莉娜开口了:“塞西尔说她和夏绿书是好朋友。”
“她当然是,哈哈,她永远都是!”法师的情绪发生变化,他的笑声不再有那种刻意的轻佻,强烈的情感使他的嗓音变粗,第一次,他露出带着强烈讽刺的表情。“正因为她是,所以她永远去不了那里……哈哈哈!”
看到他的变化,加莉娜的嘴角拉开,咧出一个笑容。说到底,眼前的男人与夏绿书与塞西尔又和她有什么关系呢?她只想回到现实,继续自己的复仇。可这世界和法师刚才的问题实在叫她恼火,她受到苦难的折磨、时常受到激情的控制,那眼前的人凭什么有余力做出那幅轻松的样子?所以她借用语言的力量,恶毒地将自己的愁苦转到对方身上,指望片刻的轻松。怨恨比单纯的恨意更复杂,爱与恨指向同一个目标,过去与现在不停拉锯,怀念时对方现在的可恶模样冰水一般从头浇下,诅咒时过去的快乐悄然浮现,又忍不住想起那人的好。这样的情感是沼泽,陷入其中的人一点一点沉下,触不到底,怎么挣扎也够不到岸边,能抓住的只有脆弱的枯木藤蔓,最终,淤泥在头顶聚合,世间的美好再也不见,他彻底毁了。
“那你又是谁呢?”尼格勒问。
“我是海勒姆·黑尔斯,一个疯子,只是个可怜又无助的老疯子而已。”
法师海勒姆开始抛一些五颜六色的光球,像在表演戏法一样。
眼见海勒姆不再有对话的意向,冒险者们转身离开,沿着道路向神殿区走去。雨仍然在下,但远处的红光已经暗下来,这大概预示着什么。走到一个十字路口时,冒险者们的正前方与两侧忽地涌出许多小型飞行器,密密麻麻的,蜂群一样。尼格勒摆出施法的手势,却发现这些小东西只是在面前停留片刻,它们朝着侵入者的半球玻璃闪着光,有点像昆虫的复眼,而后飞走,仿佛对眼前的人失去兴趣。接下来的路程很顺利,这里不再如之前那样是荒漠中的海市蜃楼,是旅人永远无法达到的道标,他们试着往更深处走,发现那让他们离目标建筑遥不可及的屏障消失了。很快,那栋横躺三角柱状的玻璃建筑出现在眼前,神殿区与卡尔记忆中不同,这可以理解,是这个城市奇怪,而在一片建筑中,只有这栋拥有玻璃外墙的建筑没有其他神袛独有的特征,预示他们推断这就是夏绿书所在的梦神神殿。
“也许是那个胸针的作用,”翼族法师推测,“之前塞西尔也说过,要带着夏绿书的信物才能进入神殿区,到达梦神神殿。不过……”
他顿了顿,继续:“塞西尔说她无法靠近夏绿书的信物,海勒姆却能将书拿在手里……”
“也许她只是不想去触碰。”莉莉回答。
卡尔和加莉娜没有加入对话,雪精灵撑着伞哼着小曲,看起来心情不错,侏儒低着头摆弄书状的胸针,他穿着防雨斗篷,所以能将两只手空出来。
“啊!”他发出一声惊呼。在他手上,胸针的书页被打开,卡尔眯着眼睛,念出刻在书页上的文字:“夏绿书与……两位挚友。”
“我们到了。”雪精灵冷淡地说。
他们推开门,被一阵白光吞没。
tbc.
——————————————————————————————————————
全文8152,暴躁毛妹,在线报复
+展开
荧蓝色的光从天幕上投下,与仿佛从地底阴影升起的黑暗搅合成这城市的夜晚,街道两边建筑物上打出五颜六色的光,鱼一样在混浊的夜里游窜。冒险者一行向着落拓法师指点的方向,往城市中央行进。
这地方就像海,倒不是说视线所及如碧空下的湛蓝,从眼前往远处铺开,一层叠着一层拥有令人着迷的变化;或是说月亮的光轻轻落下,海面接下薄而匀的银粉,再由风缓缓推出万千细纹……不是这样美丽而纯粹,而是更深、更深,靠近除去神明无人能触及的底面的东西。
加莉娜不住地偏过头去看周围,她对记下曾走过的路很有一套,这本领对一个巡林客来说是非常必要的,雪精灵做起这事如呼吸一样。加莉娜看看眼前,又在脑子里对着比照白天,那些钢铁玻璃搭建的楼房——超过她认知中楼房高度许多的建筑——在夜晚统统变了样子。也许夜晚有某种魔力,白天寻常的东西在夜晚就会变个模样,那些被塞进去、被藏起来、被遮掩的东西全冒出来,掀开容器的一条缝,小心翼翼又大胆迅速地向外溢流,到达地面,留下一条条蜿蜒的痕迹。现在就是这样,在天幕投射的虚幻幕帘下,所有的东西都蒙上一层影影绰绰的蓝,路边杆子上点起的白色光球被掩盖在四周店铺招牌和大楼放出的绚丽灯火下,只在灯光衔接不及的时候短暂地显露出其自身的存在,倒像是夜晚林间的萤火,一闪而逝,而这本该是稳定和持续的东西。
巡林客看着周围教人眼花缭乱的景象,毫不掩饰地皱起眉毛,她本就只有右边的清晰视界能够获取信息,夜晚的城市从视觉上而言太过混乱,又不似森林,虽然四处散落,但总是一种和谐的能让人抓住主调的旋律,这地方像从这里扯一点那里撕一片拼凑来,挤在一张划好界限的块里,不变的只有钢铁耸立,拱卫着阴影里的某种不可言说的未知生命——让她难受。
一旦难受,那种难以言喻的怒气又浮起来,未成年雪精灵本该轻盈的步伐越踏越重,鹿皮靴的靴底磕在平整的地面上,发出“嗒、嗒”的声音。也许是被这有规律的踏步声吸引了注意,走在队伍前头的尼格勒回过头,他看着和不知什么东西赌气的加莉娜,忍不住眉头跳了一下,露出个难以言喻的表情,可翼族少年毕竟还没有和雪精灵熟悉到能相互打趣、或是问出些问题的份上,于是他不作声地转过头,当做什么也没看见,只在心里记下这事。这决定与他性格中淡泊的那一部分有关,也与他向上的、好的那部分有关。加莉娜没注意到队友的动作,她把全部心思放在空洞的目标上,某种劲头逼着她,摁着她要作出什么动作,去破坏,去撕扯——可她不能。加莉娜恨得牙痒痒,后槽牙咯吱咯吱地咬着,又不明白自己在恨什么,不明白这突如其来无法宣泄的激情究竟该被称作什么,于是她摧残着脚下的地面,反正看起来结实,足够承受一个小姑娘的几下重踏。即使有短靴隔着,用力踩踏地面也绝不是一件舒服的事,雪精灵的脚趾在力量的交互下开始疼痛,出乎意料的,不轻也不重的疼痛倒很好地中和了加莉娜的怒火,像装满水的皮袋子被戳破一个洞,流淌的怒气也顺着流走。
目标地点已不远,他们从眼珠酒吧走到这里消耗去一些时间,但也没花费太久,总之,等到快走到那独栋大楼跟前的时候,加莉娜的怒气已发泄干净,她甚至还有心情探头去看梦中世界被灯光装饰的菲薇艾诺。的确,她小时生活在深林城,后来又随着父母居住在苏利文山脉脚下,可以算是没有离开过北方精灵联盟的地界,可她的德鲁伊母亲会将她抱在膝上,轻声细语地跟自己的孩子讲些她年轻时四处游学看到的景象。她说:“菲薇艾诺就像是个大花园,树叶一年四季都是绿的,到了晚上,你要是在晚上去拉文-坎走一圈。嗯……”她停顿一下,抽动鼻子,作出个吸气的动作,又接着说:“轻风就会把花香送到你鼻子底下,你要是往北望去,说不定还能看见月光塔顶上的长明灯。”
在年幼雪精灵的想象中,长明灯也许和月亮长得差不多,放出来的光又亮又圆。
虽然是在梦里,加莉娜也总算是到了菲薇艾诺,她忍不住四处看,对这城市抱有一定的好奇。
渐渐地,那些迷幻的光影出现过渡,亮度和明度都弱下去,他们已经到达城市中心。在这里,一栋灰黑色的建筑高高耸立,它没有同周围的房屋有任何接触,在形象上也没有任何相同的要素,就这样突兀地立着,像有人特意清理过周围,为这楼房生长的土地松过土,接着撒下种子,这灰黑色的大楼就破土而出,矗立在这里。周围经过的人很少,更显得这建筑不同寻常,就像故意蹲守在这里,用灰黑色装饰自己,露出朴实的样子,等被诱骗的人靠近后再一口吞掉一样,海里的鱼不就经常这样做吗?
酒吧里的法师说的也许就是这里,误入梦境的冒险者们没有其他线索,只能走上前,接近这无人守卫的地方。他们发现楼房前有个牌子,上面写着:
“中央信息中心”
顺着牌子后面辟出的道路,是一个长条方块状的入口,从它的反光来看,这个门应该是玻璃材质。
很明显,他们只能进入这栋建筑,即使它里边很大可能潜藏着危险。故事书里常出现这样的开头:一个纯朴热情的小伙子,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比如,他犯了事儿、为了某个约定、要取得某样东西来讨心上人的欢心……总之,他在一个圆月俯视的夜晚来到某个洞窟面前,黄沙扬起,沉默的群山是无言的见证者,他举着火把,小心翼翼进入黑暗的巨兽口内,去面对潜伏的危险,若是运气好,他还能取得一笔意料之外的不菲财富。
在面对自己需要做的事情时,加莉娜尚且算得上是有耐心,她能为了获取消息离开自己熟悉的领地,压抑自己的脾气;也能为了获取食物趴在地上整整一个白天,只为等到瞬间的机会。相对的,对于其他事情,她就没那么讲究,正如她白天在占卜师前砸出的那几个字一样,她面对这建筑,硬邦邦地问:“进去找?”
尼格勒走在前面,他点点头表示赞同,接着踏上台阶走到门前,打算推门。这地方没守卫,要找人问话也无处下手,只能先进入建筑内再作其他打算。就在他走到玻璃门近前伸出手,推的动作还未成型的当口,那门悄声无息地裂开,接着往两边退,平滑地和旁边的玻璃叠起来,又静又快。翼族法师睁大双眼,他身后白色的羽翼不自觉抖了一下,诚实反映出本人的惊吓。
“怎么了?”卡尔问,由于身形的原因,他把大部分精力都花在追赶队友的脚步上,侏儒刚经由那几步台阶上至玻璃门前的小平台,没来得及看到刚刚门自己往两旁滑的奇异画面。
“刚刚……”尼格勒思忖着该怎样描述自己的所见。
也许是他的话语触发了什么机关,又或者是被什么人听去了,原本昏暗的室内突地亮起灯,将整个室内及门口照得清晰可见。闯入者们的眼睛骤然被光线照射,瞳孔缩小,面对这个变化,他们都摆出防备的姿势。其中,加莉娜的反应尤其剧烈,她睁大眼睛,没有任何预示地抽出自己的武器横在身前,由于惊吓,她的脸孔变得雪白。
雪精灵的动静实在太大,卡尔的注意力忍不住转到她身上,等过去一会儿,他才轻轻拍拍自己的胸口,呼出一口气。
“这也许是某种魔法。”尼格勒对加莉娜说。
“魔法?”
“是,魔法,也许发动的条件就是声音……或者其他什么。”
加莉娜抿抿嘴,表情较刚才缓和一点。
莉莉轻巧走进灯光照耀下的大厅,她回头看着还在门外的队友:“不管怎么说,我们都是要进去看看的……先把武器收起来吧,还不到使用它们的时候。”
雪精灵皱起眉头,她不自在地转转手腕,还是将利刃入鞘,跟随队友着走进明亮的大厅。跟昏暗阴冷,墙壁上布满突起眼球的酒吧不同,不知何处而来的光源照亮整个大厅,墙壁十分光滑,是他们从未见过的材质,看起来似乎是金属,地板也不是平实的土地或是由木板铺就,而是铺上整块整块的薄石板,光洁得可映出人影。在他们视线的正前方,有一条明显由金属构成的封闭隧道,就像雾间的林中小道一样,往更深处弯曲,隧道四周的金属的反光让人想起毒蛇或野兽的獠牙。
也许是出于直觉,或是生活与长期冒险得来的某种经验,冒险者们朝那条隧道走去。在金属隧道与大厅间有一道明显的间隔,白色长条状的某种装置绕着贴上一圈,构成一个细细长长的方框。他们一踏过那道间隔,一个声音就忽地响起来:“欢迎来到信息中心。”
——是之前天穹上出现过的投影的声音,那个自称夏绿书的天气预报员。
“请问你们有什么需要吗?”
夏绿书的声音充满整个走道,平稳轻盈,像棉花糖一样将冒险者包裹,加莉娜抬头,想凭借听力辨别对方到底在哪里。
“我们想找一本书,”翼族法师上前一步,“但我们不知道它的样子。”
“好的,请您们往这边走。”
夏绿书的回答落下,灯光亮起,那些贴着地面与墙根的夹角放置的小灯一盏一盏点亮,两条光线延伸出去,指明道路。在被点亮的道路的尽头是一块铁板,他们踏上去,加莉娜打量着四周,贴着他们的是三面玻璃墙,她从没见过这样的东西,也看不出剩下的路该怎么走……难道玻璃墙还会突然朝某个方向打开?
“嗡——”
一阵蜂鸣般的声音,雪精灵还没回过神,从未体验过的浮游感已将她攫住,他们所在的这个密闭小空间整个动起来,玻璃墙上有个小铁板,里面的数字不停变化,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摁着她,将她整个人往下拖,但加莉娜又十分清楚自己脚下是坚实的铁板,她不会随着那股力量落到下面的虚空。为了不再不熟悉的人面前露怯,显示出自己的不安,雪精灵转头看向玻璃墙外,接着装着他们的小铁盒子顶上发出的灯光,她可以看清近旁的一些东西。触目所及皆是冷冰冰的铁块和玻璃,从他们经过的部分来推测,似乎这地方内里的某个区域被处理成了椭圆状,从地面往上切出一层一层的环状平台,光芒能达到的范围有限,更多地方是无法被看见的,黑暗就随着光芒的移动如海浪般起伏,闭塞的空间倒向个巨大的茧,谁也不清楚里边孕育着什么。
突如其来的恐惧爆发出来,加莉娜伸出手撑在玻璃上,她感到一阵腿软,感到无力,她的指甲在玻璃上划拉,憋住呼吸。正巧站在雪精灵身边的尼格勒注意到她的异常,没有像许多人在安慰人时那样选择去拍拍她的肩或是摸摸她的背,而是朝她伸出手,等加莉娜看向他握住的拳头时,才松开手掌,露出躺在他手中的一个红宝石胸针。加莉娜愣住了,她一下子忘掉自己还处在激烈的恐惧中,全副身心都被翼族少年手上的漂亮小玩意儿给吸引,嵌在金色底座上的小东西是那么精巧可爱,任谁都会说这是个讨好人的可爱礼品。怒火就像落了火星的油罐一样,在未成年雪精灵尚未长成的身体内轰燃,她当然能明白对方是好意,是对心生恐惧的自己的无声劝慰,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纯然的善意,可这善意对她来说不是干渴时清甜的泉水,倒更像是击打在她面颊的拳头,让她感到耻辱,一直以来,她都对自己内心的恨意有着一种隐秘的骄傲,那有毒的种子是经过长时间折磨与痛苦的浇灌的,她怀抱此种隐秘的恨意,仿佛攀住某个可以依靠的东西。加莉娜想揪住尼格勒的衣领,问问他到底是什么意思……是想说自己脆弱到无法面对眼前的全新环境,一丁点风吹草动就能击溃她?还是说她到这个年纪也没有丝毫长进,始终就是那个在烧尽的废墟里哭泣的小女孩儿,复仇对她来说始终是抓不住的?雪精灵自己也清楚,这怒火来得的确没有道理,她凭什么这样对待别人?她也实在没办法,这毛病自那支箭穿透她的左眼球时就伴随着她,她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手忙脚乱想扑灭,慌忙间扇出的微风却让火焰窜得更高。
加莉娜的思绪转得很快,有多久没人给过她可爱的小东西,给过她善意了?对,独居森林是她的选择,可她也任性地想要亲近的陪伴。能陪着她的剩得不多,几乎所有东西都烧没了,她曾翻捡许就,最后只找到一个被烟熏黑大半的木制小马驹,是她父亲削来逗她的。加莉娜把小马驹放在床头,实在难过的时候就抱在怀里,能好受许多。这段记忆突然浮起,泡沫一般隔绝火焰的根部与空气,让她稍微冷静。加莉娜瞪着那胸针,很快伸出手,熊仔薅鱼一样把那东西抓走了。
“……”
就在她挣扎着要不要像对方道谢的时候,铁块平稳地停在一个地方,夏绿书的声音平稳地从天花板处传来,提示他们已经到达书籍阅览室。
真是个神出鬼没的女人。
头戴小毡帽、脖子上系着柔软领巾的夏绿书走在冒险者们前面,带着他们踏上之前在那块铁板上看到过的从四面切出来的环形平台。也许是错觉,加莉娜总觉得眼前的夏绿书比之前在室外看见的要成熟许多,她并没有把这差异放在心上,只在心里想也许是装扮不同的原因。随着夏绿书的引导,他们向某个方向走,那应该是同平面建筑中心的的位置,亮起的灯光揭露这地方的面目——建筑中间的部分的确被处理成一个中空的竖着的椭圆,椭圆焦点连线的中点静静地悬浮着一个球状的装置,看起来有点像果实的核。夏绿书在靠近环状展台边缘的部分停下,此刻他们已经站在玻璃上,深林城从没有拿玻璃做地板的,加莉娜透过脚下透明的材质看着楼下看不见底的黑暗,很是小心地用力踩几脚,才在夏绿书不变的亲切笑容中慢悠悠地走向她。
“这里存放有目前已知的所有电子书,请尽情查阅。”
随着她的话语,悬在空中的球状果核朝他们所在的楼层射出几束光线,在空中组成书本的样子,每本书上都用大大的印刷体写着类似“哲学、宗教”、“语言、文学”、“法律”等。
“如有需要,请将公民号码告知,可以将书籍下载至个人终端。”
尼格勒用手戳了戳书本的封皮,他的手指穿过书,指尖传来的触感告诉他之前触摸的只是一团空气。被选中的那本书作出被翻开的样子,经过令人眼花缭乱的光的变化,一连串书上的字变成了“通用语”、“精灵语”、“风族语”……
尼格勒看着眼前的变化,向夏绿书提出疑问:“……这里没有实体书吗?”
“已知最后一本实体书于501年前毁灭。”
“哎?501年?”卡尔伸手挠了挠下巴,“现在是什么年份?”
夏绿书仍保持着那样亲切的笑容:“现在是预言之年代501年。”
众所周知,神言拉玛降临于极光城奥若尼亚,传言中注视着未来的预言者启示了新时代的到来,那便是预言之年元年。第500年被称作月亮升起之年,这称呼的由来也许是暗月城的兴起,也可能是别的。但正是由于第498年各个世界的冒险者们回应了新出现的神袛第五季的呼唤四处收集碎片集成黑月,而冒险者们又在两年后响应暗月城市长的号召,借助连通之神第五季的力量四处种门,冒险小队666才得以见证预言,并将其扩散至各处。
——那也不过是近一年内的事。
准确的时间飞快地联系起现实与梦境,这股联系带来的力量让冒险者们更多几分警惕与清醒。
雪精灵巡林客开口:“这些东西……这些东西是什么时候造起来的?森林呢?”
“好的,现在带各位前往城市历史层。”
于是在夏绿书的带领下,他们又踏上另一块铁板,去到新的一层。
等踏上柔软的地毯之后,尼格勒问道:“你是夏绿书对吗?你在这座城市里呆了多久了?”
问出这句话后,眼前的灯光忽然暗了一瞬,就像一本厚厚的书突然被人抽出极薄极薄的一页。
“我是夏绿书,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兹拉兹啦——
一种张力凝结在走道,加莉娜感到许许多多看不见的眼睛在注视自己、打量自己……就像森林中被猛兽盯上一样,你不知道它们藏身何处,但那呼吸、那注视,重重地压在身上,教人喘不过气,这比在眼珠酒吧中感受到的更令人不适,你甚至不知道是什么在看着你,准备趁着你松懈的时候扑上来咬断你的喉咙。
“啊,只是觉得你很厉害,什么事情都知道,所以稍微有些好奇罢了。”尼格勒避重就轻地回答。
“我是中央信息中心的导航员。我所拥有的,是这座城市全部的信息。”
夏绿书的脸色似乎稍微好一点了,尽管他们也不明白是从什么地方听出这个只有声音的人的脸色有何不同,但那种压力稍微减轻一些,让人得以喘口气。在尼格勒的要求下,她用微弱的星子般的灯光继续引领冒险者们走在幽暗的道路上,走向她口中的历史展厅。在快要接近展厅入口的时候,之前停在图书室的楼层没有跟随他们走上铁板的夏绿书突然出现,像锋利的刀刃划破空气一般从什么都没有的地方闪现。加莉娜这次是实实在在受到惊吓,她后退几步,差点跳起来。或许是受到室内昏暗环境的影响,夏绿书的表情看起来有些阴沉,像随时准备把乱动的雪精灵拎起来丢下展台似的。
“啊,你好。”尼格勒朝她摆摆手。
“这座城市,”她说,“如你们所知,是珂宁赐予精灵们的。”
在夏绿书的引领下,冒险者们迈入展厅。从空间上来看,他们目前所在的位置,也就是历史展厅,位于图书借阅室下方,同样是在从墙壁伸出的环状平台上,靠近“果核”的部分。随着她的话语,球形装置发出的光束组成动态的图像,菲薇艾诺这座由秋之珂宁创造的精灵城市缓缓升起,月琴弹奏的旋律与月光一同流淌覆盖了优美精巧的精灵王城。凯法塔夏的王旗在拉文-坎-希尔的宫殿飘扬,歌声与琴声点缀丰饶之年的永春,接着——
“但是,在失落之年代341年,这座城市遭遇了史上最大的危机
“当时的贵族诗人乌拉尼亚·凯法塔夏预言兽人即将入侵,王室在他的预言下,竭尽全力做好了应对的准备。”
不,不不不。
雪精灵皱起眉头,她原本沉浸在从未见过的,那个在失落之年毁于兽人之手前的美丽的精灵王城,尽管她生于漫长时光后的雪城深林,菲薇艾诺也仍被所有精灵及其亚支所记忆与传颂,是族群起始的原点。同样,她也了解,现在的绿林故都是失落之战后精灵们邀请矮人工匠设计的,原本的菲薇艾诺被野蛮的兽人联盟“血灾”摧毁殆尽,成为化去的雪,枯萎的花。而乌拉尼亚·凯法塔夏,这位杰出的天文学家、忧郁而富有激情的诗人,也因政见等原因被逐出王城,并于失落之年341年5月15日破城日自沉于月河。
“可即使如此,战争的过程也依然艰难,当时有九座精灵城市,战争后,只剩下了菲薇艾诺一座。精灵们也损失泰半,无法再抵御接下来的攻击——就在这时,人类伸出了援手。
“人类带来了他们的神袛,伟大的 ,在她的帮助下,我们保住了城市,从那之后,这座城市就同属于精灵与人类。在 的力量下,城市渐渐建成现在的模样, 将所有一切都藏在她宏大的梦里,人们也不再需要担忧。”
“人类是珂旭的眷族。”加莉娜反驳。
“您在说什么啊,”夏绿书笑着回答,“人类早就抛弃了珂旭,不是吗?”
无稽之谈!
你这棒槌!一根傻透的赫鲁晓夫!
雪精灵几乎想斥责对方的胡言乱语,将自己在街头巷尾学到的词汇浇到对方头上。人类,“失眷者”,有书之年末年,科潘的诅咒使人类偏离秩序之主的教导,即使邪神被人类、精灵、巨人与冬灵的创造者们联手诛杀,这些种族也已被诅咒污染,无法恢复往日的纯净。这最终促使珂旭放弃自己对人类的眷顾,并收回了自己对人类的眷器“天空之刃”。说起来,哀恸之年末年的悲荒之神眷族的惨剧使众神思考并最终一致决定放弃与自己眷族的联系并收回他们赋予眷器的力量,这决定带来一连串反应,包括后来的“失落之战”,月琴的黯淡正与此有关。
“人类……抛弃了珂旭?”
“因为无法得到更多,人类选择跟随 ,在她从粉碎的世界里破茧而出后,人类就一直是她的信徒。”
“那珂宁呢?”在场唯一的精灵问道,“精灵也抛弃珂宁了吗?”
“珂宁的神殿至今仍在神殿区中。”夏绿书的脸上仍挂着不变的亲切微笑,整张脸就像被蜡裹住一样,嘴角翘起的弧度不会上一分,也不会下一毫。
这时,尼格勒不动声色地问:“那,我们可以去到神殿里吗?”
“只要沿道路前往神殿区,就可以了。”
也许是想起之前在天幕上见过的那个更为活泼的夏绿书,翼族法师问道:“你一直在这里吗,夏绿书?我们可以去哪儿找你呢?”
“只要接入城市的信息中心,就能够找到我哦。”
像终于从之前得知的信息中反应过来一样,加莉娜质问:“什么叫一切都藏在她伟大的梦里?!梦总会醒,醒了之后会怎样?”
由于激动,雪精灵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尖利。
“并不是总会哟。”她突然看向发着抖的金发精灵,“你也想试试吗?”
随着轻轻的一声,她闪现到雪精灵面前,几乎面贴面,她的声音似乎从这层楼的四处响起,雪崩一样盖下来:
“想做个梦吗?想做个什么样的梦呢?”
加莉娜瞪大眼睛,僵在原地冰棍似的冻着,没法作出任何反应。夏绿书停在那里,似乎一定要从雪精灵那里得到回答。一只手臂斜插过来,接着是柔顺的灰色羽翼,翼族少年站到加莉娜身前,将她往后拨了拨,挡住夏绿书的视线。
“我不要梦!”她终于解冻般喊道,声音有气无力,飘似得只剩音高。
尼格勒看着眼前飘着的虚影,反问:“你会做梦吗?”
面对法师的问题,夏绿书只是微笑。
终于,之前一只沉默不语,只看着眼前交锋的莉莉·索达利斯说话了:
“想要做梦,就必须在某种程度上成为她的一部分吗,就像那些在电子谜酒馆里的人。”
她的声音如此平静,淡淡的,现场紧张的气氛也缓和下来。
夏绿书点点头,说:“嗯,只要接入就好了。”
“那梦该如何醒来呢?”尼格勒问。
“为什么要醒来呢?”夏绿书反问。
莉莉接上尼格勒的话:“因为肉体还在醒来的世界活着,不是吗?精神可以在梦中永存,但肉体却无法不朽。”
“那让肉体不朽,不就好了吗?”
“就像你一样?”
夏绿书再次沉默,只维持着她那完美的笑容。
“你从一开始就是这副模样吗,夏绿书?一个幻影,一个幽灵。在来到这里之前,你没有曾经的躯壳吗?”
“我的……叽……形象……叽叽……”
翼族少女隐藏在话语中的利刃准确切入夏绿书的神经。她的“名字”被呼唤,曾独属于某个人的记号被有意识地触碰,过去的累积堆砌出现在,构成一个大致的轮廓,肉体则是这个轮廓具体到物质的载体,模样、身高、体型、疾病……个体的存在留下痕迹,夏绿书没有躯壳,甚至连过去也像被剥去,只剩下一张薄纸。
她的声音忽高忽低,伴着石子被咬入转动齿轮组的机械摩擦声,听起来像破了洞的管风琴。
“……我的名……叽……字……”
莉莉却不愿放过她:“信息中心建成的时候你就在这里了吗,作为夏绿书。这里又是什么时候建成的?作为导航员,这些事情你应该能回答吧。”
“预言之年代元年……叽……顺应预言……兹……书籍销毁……兹兹……但是……”
她的话语断断续续,四周的灯光也开始边得忽闪忽暗。
“但是,销毁完成了吗?”
“没有。”
——灯光全部熄灭。
沉默只持续极短的瞬间,接着,一道道红光亮了起来。
“警报——触及核心问题——警报——”
警报声像是号角,他们进入历史展厅的那道门缓缓关闭,并传来“喀嗒”的落锁声,在意识到无法通过原路返回后,冒险者们只能沿着环形跑道奔跑,两侧的玻璃柜里陈列着展品,保存有各式各样的模型,其中并没有书本。
环形展厅因竖着的上下通道而产生了缺口的地方有扇门,那铁制的门被涂成白色,门上有个小人向外跑的图标。加莉娜急切地扭着门把手,却发现门被上了锁。
“退开!”尼格勒喝道。
随着一个手势,火球炸开,紧锁的门发出“吱呀”一声,接着被无情踹开。他们抓紧时间顺着楼梯向下跑,刚跑下一层,一群金属制的东西从他们逃出的楼层追下。借助楼梯间墙上挂着的长方型盒子发出的昏暗灯光,这些机械的样子显露出来,它们并不高,大概只到加莉娜腰部,最上面的圆饼上镶着三个能构成等边三角形的半球,每个半球靠近底部的地方有红光闪烁;往下是圆形底盘,有些厚度,大概是连接处非常精巧,它下面延伸出六条蜘蛛似的腿,朝自己追逐的目标伸出两只胡乱挥舞的前肢。
翼族法师脾气不好地“啧”一声,熊熊烈火落在路上,阻拦它们的多脚的步伐。
“警报——警报——”
虽然被烧黑了,它们仍用平板的声音叫着,继续向前。
接下来它们遭遇翼族法师扔出的闪电。
“叽——咕兹叽咔咔咔——”
这群机械蜘蛛——加莉娜这么喊——暂时停下,他们继续往下跑,很快又遇到另外一波。夏绿书似乎总能知道他们确切的位置,并准确地投放出这样一波伤害并不是特别高但就是能拖缓他们步伐的小东西,就像大楼里四处都是她的眼睛似的。而说到大楼,加莉娜总忍不住在转过转角的时候抱怨,干嘛要把大楼修那么高?要是外边那个铁块坏了,还不是只能老老实实爬楼?终于,他们在楼梯尽头看到一扇通向外头的玻璃门,门是关着的,外头看起来是条小巷。
机械蜘蛛特有的摩擦声及行走声从后方传来,他们一路走来已经破坏了足够多的东西,再破坏一扇似乎也不算什么。
“砰”
“追上来了!”卡尔喊到,他刚被加莉娜放下,因为步幅的大小,侏儒在下楼到一半的时候被不耐烦的雪精灵提起来用胳膊挟在腰间,说实话,他被颠得有些难受。
他们面前是左右横跨的小道,对面则是另一栋楼的墙,有一些高度。情急之下,两个翼族一人拽上一个队友,扇着翅膀飞向空中。尼格勒找到起飞前的一个空隙对那群紧追不放的机器人释放了油腻术,加莉娜在半空中回头往下看,发现那群机械蜘蛛东倒西歪地撞在一起,它们的机械腿跳舞似地在地上打滑,十分有趣。
他们落在信息中心对面大楼的天台上。
“真亏你们能逃出那里。”占卜师站在天台上,仍戴着兜帽,裹得严严实实,天幕荧蓝色的光投在她身上,为她增添神秘色彩。
“……不过,这里还算不上安全。”
被酒吧里的法师成为塞西尔的占卜师抬手指向天空,说:“天上也是会有眼睛的……总之,我们先进楼吧。”
“您在等我们?”卡尔问。
“是啊。”她推开通往楼内的门,很熟练的样子。
“如果是占卜到了会在这里相遇,那没占卜到我们能顺利逃出来可有些奇怪。”莉莉干巴巴地说。
“我发现状况有些奇怪,就过来看看,”塞西尔说,“你们的确有神谕里逢凶化吉的能力。”
莉莉的话语里似乎带着尖刺:“哪里奇怪了,我觉得这里都挺正常。”
“呵呵,引发了那么大动静,的确挺‘正常’的。”塞西尔被逗笑了。
加莉娜毫不掩饰她差劲的脸色,问:“在梦里说正常?这里到底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
“夏绿书到底是什么?”尼格勒问。
“她是……”此时,她游刃有余的表情变了,“……一个人。”
一个曾经与世界、与其他人建立联系,留下痕迹的人,而不是一个天穹上的遥远偶像,信息中心里的单薄幽灵。
翼族少年敏锐地指出:“你认识她。”
“是啊。”塞西尔苦笑一下,承认自己与夏绿书的关系,“我们曾经一起度过了很长的时间……一起欢笑、一起玩闹……现在外头那东西,甚至连个伪物都算不上。”
“你们要找的书,原本就是她的东西。”
“到底发生了什么?”尼格勒问。
“她睡着了,在梦中做了梦。所以你们才会像现在这样做梦。”
加莉娜想起之前与夏绿书的对话,那个她提及的将一切都藏在梦里的神袛,说:“所以,夏绿书就是……那个她?那个人类的新神?”
“不。”塞西尔的脸色变得冷淡,“那是你们自己将要解决的问题。”
“我们该怎么找到书?”雪精灵倒也对眼前的世界没有太大兴趣,夏绿书是谁、塞西尔又与她发生过什么、做梦的到底是什么,这对她来说都比不上离开这里,回到原来的世界继续她的复仇。
“那本书……应该在以前的西花园那里吧。”
得到想要的回答,雪精灵不再说话。
“你是希望我们为夏绿书做点什么吗?”莉莉问。
提到这个,占卜师的脸色显得有些疲倦:“不需要了,是她……自己选择进入长梦的。”
在接下来的对话中,冒险者们得知,通过夏绿书留下的信物——也就是那本书——可以借用她的部分力量,只有带着信物,才能进入之前怎么走也走不到的神殿区,而这本书目前就在西花园。等进入神殿区,他们需要去梦神神殿寻找夏绿书,她现在就在那里,按照塞西尔的说法,等见到夏绿书,他们的疑问就能得到解答。而这所有的一切,似乎和三年前被打开的通道有关,碎片通过通道落到这个世界,给这个世界带来影响,但只要误入这里的冒险者们能够回去,之后就有办法弥补这些通路。
说话间,他们已经到达大楼出口,这次行程十分顺利,没有小机器人,也没有突然冒出来的夏绿书。
“你们去吧。”占卜师说,“我……无法靠近她的信物。所以帮不上你们什么。”
“……可以告诉我们,她为什么选择沉睡吗?”尼格勒问道。
“她失望了……无论是现实还是梦,最终……都没有什么差别。”
“有啊,”莉莉说,“现实里不是有你吗?”
这话是何等有力量。塞西尔与夏绿书的确曾经要好,她们一起渡过的日子里也许被快乐充满,曾是少女的她们会去做任何一对少女朋友都做过的事,会手挽着手逛街,会步履轻巧地走到另一人身后蒙上她的眼睛,会躺在一块被阳光照射的柔软毛毯上谈论理想与未来……而夏绿书最终对现实感到失望,即使这里有朋友,也不能填补她心灵上空缺的某种东西,于是她躲入长梦,留下塞西尔独自面对现实。对于塞西尔来说,朋友这样的选择意味着什么呢?她是否会因为自己没法拉住朋友滑向失望而对悲伤,或者因夏绿书对自己的放弃而愤怒?
“啊……”占卜师没有回答,只是露出一个复杂又寂寞的表情。
TBC.
————————————————————————
全文总计11024
首次破万!
+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