嫖璇姐的文,然而我并不晓得人家社交平台i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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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GM:TSAR-- The Loneliest Girl (TSAR / Carole & Tuesday Remix)
喧闹的名利场来了位新客人。那是刚刚承袭爵位的女公爵伊莲娜·克利奥帕特拉。她穿着纯黑的拖尾长裙,裙摆上的金银线绣出水纹,点缀着孔雀翎羽和宝石。她盘高黑发,珍珠装点她的发髻。然而,她的脖子上却戴着纯黄金制成的蛇形颈环,黑曜石镶嵌的蛇眼透出几分不详意味,显得怪异极了。
来与她交际的人们却不敢指点她的装扮。这是这位女公爵袭爵后第一次出现在社交场上。她那早亡的父亲为她留下的财产足够她挥霍到下辈子,而这样一位妙人却还没有订婚。此刻,所有人都想和她做朋友,甚至更甚一步,和她做情人。
伊莲娜笑着与偶遇的一批又一批人聊过去的交情,聊未来的约会。她受过良好的教育,无论何时,红唇勾起的都是标准弧度的真挚笑容,绿眼流露的都是诚恳温柔的专注目光。即使她从头到尾不发一言,也只会让人觉得这是她身为女性的矜傲。
“真无聊啊。”她听到她的项链轻声抱怨。
端庄沉稳的女公爵笑容一滞,不动声色地婉拒了面前仍在侃侃而谈的绅士,转身去了阳台。在无人的角落,她的项链活了一般在她的脖颈上爬动,像是在伸懒腰。黄金蛇顺着侧颈攀上她的面颊,来到她的耳畔。“伊莲,你可真无趣。”它说,声音甜得像钩吻花做的蜜。“你难道没看到他赤裸裸的眼神吗?”
伊莲娜转过头去与它对视,从蛇眼中却只能看到沉沉的黑。她无奈地笑了。“想出来玩了吗,美杜莎?”
“当然。”秀美的黄金蛇赌气一般落回少女的颈。
伊莲娜用手指轻轻点了点它的头,像是对一个顽皮又可爱的孩子一般束手无策。“那就出来吧。我带你去玩。”
黄金蛇立刻像是失去灵性一般回到了死物的形态。取而代之的是轻轻落在地面上的白发少女。她灵巧地攀着伊莲娜的手臂,就像银蛇攀着树枝,金黄的竖瞳微眯,是纯真又刻意的引诱。“你对我可真好!”她笑嘻嘻地说道,那刻骨的愉悦却也充满了不详。
伊莲娜摇了摇头,伸出手点了点少女纷扬的蛇发,却被无情又恼怒地轻轻咬了一口。“这样可不行,美杜莎。你会吓到他们的。”她说。
“我知道啦。”美杜莎撅起嘴,“不需要你来教。”她的蛇发乖巧地落在了肩头,沉眠着,柔顺又安宁。她炫耀地晃了晃头发,得意极了。
伊莲娜失笑:“真乖。”她牵起少女的手,凉滑又柔软。“我们回去吧,美杜莎。”
她们又回到了屋内。白衣白发的少女一下子成了众人的焦点。那精致的脸蛋,那柔婉的身体,甚至那勾勒身形的外衣,都刻画着少女最纯稚青春的美。她像悬崖上一朵独自盛开的百合花一般,含露低垂,楚楚动人。然而,那攀在头顶、手腕和大腿的黄金蛇环又给这份纯粹的美添上冶艳。她兴致盎然地左顾右盼,像在丰盛的猎场挑选猎物,愉悦的笑容倾倒了在场的所有人。
伊莲娜本该是今日的主角,如今却无人再去注意她。他们围绕着美杜莎,奉承着她,和她调情,说着俏皮话逗她发笑。男人急红了眼想凑上前,女人也不甘示弱。美杜莎抬起手,点中了之前曾来找伊莲娜献殷勤的几个人,然后隔着人群,向伊莲娜送去一个挑衅的眼神。
伊莲娜被她这孩子气的举动逗笑了。“去玩吧。”她温柔地说道,目送着美杜莎在那几个人的环绕下消失在宴会的角落。
美杜莎回到伊莲娜的床上时,天色已亮。她打着困倦的哈欠,娇憨地倚在伊莲娜的肩头,闭着眼,晨光下的纯真面庞是带着露水的睡莲。伊莲娜轻轻抚摸她的头,却又被那蠢蠢欲动的蛇发咬了一口。
“别总是摸我的头,伊莲。”少女警告道。
伊莲娜惋惜地收回了手。“昨天玩的开心吗?美杜莎。”
“无趣。”美杜莎撇了撇嘴,残忍的不屑却像孩子一样真挚,“他们的味道不够好。悔恨里掺着侥幸,嫉妒里掺着软弱,贪婪里掺着畏惧,就像寄生虫一样倒胃口。怪不得你不喜欢他们,伊莲。”她疑惑不解地睁开眼。“难道你早就知道了吗?”
她听到头顶传来伊莲娜轻声的叹息:“别总看他们的笑容,听他们说的甜言蜜语,美杜莎。一个人的真实藏在他闪躲的眼中,他紧攥的拳里,他僵硬的脊背后,却唯独不在笑容和语言里。”
美杜莎抬起头。伊莲娜的笑容总是这么温柔,恰到好处的唇角弧度,诚恳专注的绿眼睛。她的话语也总是这么动人,温和可亲的声音,娓娓而来的遣词,像溪流一样静静淌进心底。但少女始终看不懂她。她只好承认:“你说得对,伊莲。”
她支起身子,凑到伊莲娜跟前,去看她薄薄的唇,高挺的鼻,忧愁的眉眼。这样的长相是病弱和多情的象征。可是她认识的伊莲娜却坚韧专一,灵魂一尘不染。她实在好奇极了。“给我尝尝吧,伊莲。你到底是什么味道?”
伊莲娜只得好笑地低下头,任由少女凑上来吻她的唇,像蝴蝶啄食花粉。她被推倒在床榻上,少女缠绕上她的身体,捧着她的脸宛如要折断她脆弱的脖子。她抬起头来,予取予求地让少女的舌进入她的齿间,蛇信般的冰冷点燃她的身体。她闭上眼,不去看在空中升腾而起的蛇发。那些黑首白身的小家伙难耐地扭动着,叫嚣着要刺破她的身体,饮她心头的血。
美杜莎几乎要控制不住地杀了伊莲娜,才终于从这长吻中得到了些微的满足。两唇分离,她松开手,在人类的脖子上留下难消的青色勒痕。少女的眼睛微微眯起,舔了舔唇,那是钩吻花蜜般的甜。她低语道:“再等一等,伊莲。下一次,下一次我就能尝到你的美味了……快点爱上我吧。我等不及了。”
伊莲娜睁开眼,轻轻抚了抚少女的头发。这次,倦怠无聊的蛇发不再兴致勃勃地来咬她了。她笑得仍是那么温柔。“很快了,美杜莎。”她低声安慰道。而少女就在这温柔的抚摸里陷入了睡眠。
美杜莎梦到了她和伊莲娜的初遇。那时她坐在克利奥帕特拉公爵的怀里,黄金项链在男人的脖子上一寸寸收紧。白发在空中张成逃不开的网,万蛇齐喑,只能发出低哑的嘶鸣。她笑得快意,竖瞳亮得像灯下的琥珀,墨一般的泪淌过脸庞,却在空气中蒸腾不见。她舔吻着人类无知无觉间流下的泪,那是爱之殇,是死之痛,是不可得的泡沫般的幻梦,又苦又甜又酸。她是如此享受这个男人用生命献祭给她的爱情,用星点遗憾和幻灭做调味,她很久没吃到这么美味的食物了。
当失去气息的男人被绞断了脖子,她难得的饕餮也到了尾声。她松开手,任由这无用的尸身沉沉落到床上。素手一点收得过紧的黄金蛇项链,它便乖巧地解开束缚,爬回了她的颈边。她轻轻跃下床去,却看到了站在门口的伊莲娜。
那是一个穿着宝石蓝绸裙的高挑少女。她静静地立在门边,黑发垂肩,神色温柔,不知道已经在那儿站了多久。即使是美杜莎,看到她也有一瞬的惊讶。她并不认识伊莲娜,但她知道克利奥帕特拉公爵有一个女儿。她便开口问了:“你是伊莲?”这是克利奥帕特拉公爵平时称呼他的女儿的方式。
少女微微一笑,提起裙摆行了礼。“伊莲娜·克利奥帕特拉。”她轻声答,“您好。”
美杜莎兴致盎然地走上前去,抬头去看这张温柔的脸,却看到那双绿眼睛晶莹剔透,静默地垂着泪。她笑得纯真又无辜,问出的话却残酷至极:“你哭什么呢?”
“我的父亲死了,我忍不住感到伤心。”伊莲娜有些不好意思别过脸,这羞怯也恰到好处,“真对不起,让您见笑了。”
美杜莎却越发凑近,伸出舌头舔了舔这透明的泪水。和别的人类的眼泪没什么区别,她心想。她审视着这个端庄的女人,在这张用温柔做底色的脸上,有哀愁,有悲伤,却没有恨。美杜莎只觉得自己过往的经验都在她身上派不上用场,因为此刻,她根本无法解读伊莲娜的行为和情绪。她疑惑地皱起眉:“就这样?”
伊莲娜的泪缀在睫毛上,轻轻颤动着。“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你恨我吗?”美杜莎产生了一点好奇。
伊莲娜疑惑地看着美杜莎,摇了摇头:“不恨。”
“即使我杀了你的父亲?”
“他是心甘情愿的,我知道。”
美杜莎还是无法理解:“那你爱我吗?”在她的世界里,从来只有为爱灭恨和因爱生恨,没有两者的中间地带。
少女愣住了:“这我不知道。我想我和您是第一次见面……”话虽如此,她的面颊却晕上了淡淡的红。
这让美杜莎满意极了。她觉得她找到了问题的解。“你爱我。”她肯定地说,“那你愿意像你的父亲一样把生命献给我吗?”
少女却不回答了。她温柔地垂头看着美杜莎,像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妹妹,也像看一件精心雕琢的脆弱瓷器,充满了忍让和包容。
美杜莎却没有注意到这视线。她轻轻点了点黑曜石做眼的蛇首,这个金色的小东西便乖乖地去到了伊莲娜的脖子上。伊莲娜惊讶地低头去看这件秀美的金饰,感受到它在脖子上带来的一丝一缕的束缚感。“这……”她无力地倚在墙上,有些艰难地说,“这是、您的吗?”
“这是我。”美杜莎纠正道。她笑了起来,伸出手去抚摸这仍然年轻的脖颈。她几乎能尝到那馥郁的甜,那是最纯粹的灵魂才有的好滋味。这滋味会比她的父亲更好,她心想。然而,这个灵魂如此柔顺,对她几乎没有任何抗拒,但也没有任何逢迎……她意识到了,伊莲娜确实不恨她,却也并不是那么爱她,甚至丝毫也不渴求她。
她凑上前去,微凉的唇落在了伊莲娜的唇角。“你不爱我吗?”她斜睨着眼,抓起少女的手落在自己的胸口,“不爱这欲望的躯壳,不爱这永不凋谢的青春,不爱这坠入地狱的引诱吗?爱我吧,渴慕吧,沉沦吧,让我成为你的专属品,向我宣告所有权,不好吗?”她看上去有多么纯真,说出的话就有多么邪狎。这惊人的反差造就的灵物,曾经吞吃过多少人的灵魂,咀嚼爱也咀嚼恨,嚼碎欢欣、满足与快感,也嚼碎妒狂、贪欲和苦痛。
少女却不为所动。她抽出手,轻轻抚了抚美杜莎的背,就像安抚一个过分急切的孩子。她的声音被勒得有些沙哑了。“您、是想、杀我、吗?”
美杜莎看不懂她的眼睛,只能看到她一如既往的笑容。濒死仍然心甘情愿的灵魂,她并不是没有吃过。但是像这样无恨无爱的灵魂,她却没有尝过。这就像上好的食材却缺乏调味,注定会留下一些遗憾。她犹豫了,但却不愿意放过伊莲娜。于是她问:“你会恨我吗?”
“不……不会。”
“那,你会爱我吗?”
少女惊讶地看着她,沉思了片刻:“可能、会吧。”
美杜莎笑了起来。“那就说定了。”她轻轻打了个响指,黄金蛇忿忿不平地松开了禁锢,在伊莲娜的脖子上扭动了两下。新鲜的空气涌入喉管,让涨红脸的少女狠狠咳嗽了好几声。她疑惑不解地看着面前的神秘造物,似乎不知道自己签下了怎样的契约才能重获新生。而美杜莎已经笑着定下了这场游戏的规则:“伊莲,快点爱上我吧。让我尝尝你的灵魂到底能变得多么美味。”
再次醒来时,伊莲娜已经不在床上。美杜莎看到丘比特正坐在床头,捕蛇鸟跳到她的发梢,而他的哥哥正兴致勃勃地盯着看。她轻哼一声,蛇发缠成单辫落到另一侧的肩头,懒懒问道:“你来干什么?”
丘比特露出可惜的神情,很快又提起兴致来:“来找你玩啊。你这个坏女孩,到底要在这儿待到什么时候?”
“我不是早就说了,我在这儿等一个可口的灵魂。没吃到之前,我当然不会走。”
“这也太久了。”丘比特抱怨道。“你到底在等谁?有这么好吃吗?”
“我还不知道,只尝过几口。”美杜莎回味起了那甜香的滋味。天知道她用了多大的努力才控制住自己大快朵颐的欲望。她舔了舔嘴唇,露出了向往的神情。“我在等她变得更美味。”
她的哥哥审视着她,评判道:“你不一样了,美杜莎。”他很少叫她的名字,邪灵的名字亦有灵,随口称呼会招来不必要的麻烦。但当他想要认真地说点什么时,他就会这样唤她。“那个人类在哪儿?带我去看看。”
美杜莎转过头去看他。她的哥哥总爱保持着少年模样,看上去比她还要稚小。她看到那双宝石眼里的星点光亮,知道这件事肯定挑起了他的兴趣,而这恶趣味必定要得到满足。幸好此刻她也百无聊赖。“可能在花园吧。”她从床上坐起了身。
此时正是夏末。修建整齐的花园里却只有绿色灌木和草地,看不到花朵和蝴蝶,更看不到啄花逐果的鸟儿。丘比特打了声呼哨,却唤来了花园里唯一的一窝乌鸫。他感到扫兴极了,抱怨道:“这个花园怎么一点生机也没有?”
“伊莲在悼念她的父亲。她现在连裙子都只穿黑色的。”美杜莎显然对此不置可否。
他们漫步过花园的石子路,终于在西南角找到了伊莲娜。她换了一身高领的长裙。在那里的不仅是她一个人,还有另一个青年。那青年穿着丝绸制的贵族服饰,腰佩长剑,足蹬短靴,正带着笑容和伊莲娜聊天。
丘比特幸灾乐祸地拍起了手:“坏女孩,你的猎物要逃跑了!”
美杜莎狠狠瞪了他一眼,随后认真地观察起了这个不速之客。她太好奇了,好奇怎样的人才能够引起伊莲娜的兴趣。于是她毫不犹豫地走上前,一直到了伊莲娜的身边。
青年惊讶地看着这突然到来的少女,就像看见了维纳斯的脸。“这位是……”他下意识问道。
美杜莎却并不搭理他。她问伊莲娜:“他是谁?”这语气像极了质问。
伊莲娜看着美杜莎,轻声地哄她:“是帕里斯王子。他找我有些事情。”她又看向帕里斯,歉疚道:“这是我的妹妹。我替她向您道歉,请别在意她的冒犯。”
帕里斯爽朗一笑:“这不算什么。”但他的眼还落在美杜莎身上。“我该怎么称呼这位美丽的天使?”
美杜莎从这对话中听出了伊莲娜的态度。她霎时对帕里斯失去了兴趣。“快点回来,伊莲。我在房间等你。”她转身就走,任性至极,抛下了伊莲娜和丘比特,却在这短短数分钟内带走了帕里斯的心。
伊莲娜并没有追在美杜莎身后回来。这其实有点奇怪。大多数时候,伊莲娜都顺着美杜莎的心意,哄着她,安抚她,满足她。美杜莎知道,伊莲娜的顺从是特别的。那些爱慕她的人,或是因炽热的爱火而卑微入尘,或是因极致的激情而灼伤自己,或是因过分的渴求而堕魔遇障。但伊莲娜,她的顺从却始终不卑不亢也不温不火。这不是情爱而生的顺从,也并非因为恐惧。但又会是因何而生呢?美杜莎还不明白。
你为什么还不爱上我呢,伊莲?她无聊地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在困惑中睡去。
她又做梦了,梦见她和伊莲娜的过去。那时伊莲娜总是用“您”来称呼她,而美杜莎最讨厌她用这种方式对待自己。她给伊莲娜添了无数的麻烦,剪碎她长裙的布料,半夜爬上她的床让蛇发咬她的乳房,挑逗向她示好的对象并耀武扬威地带走。伊莲娜却从来没有生过气,仿佛知道这只是她的孩子气一般,顺从地开始喊她的名字。
美杜莎这才不再时时挑衅。但她并不擅长忍耐和等待。她时刻观察着伊莲娜的灵魂,就像观察酒窖里静静发酵的美酒,只等那气味变幻的一瞬间,就要来品尝她期待多时的美味。但这样一天却始终没有到来。她只能去舞会、去街头、去公爵府的角落勾引几个劣质的人类,填充她隐隐叫嚣的饥饿。而当她贪婪地吞咽那充满杂味的人类的原罪,她的脑海中幻想的仍然是伊莲娜。
她等不及了。她决定要加快烹饪这道食物的过程。而她想到了一个好办法。那一夜,她离开了公爵府,去了克利奥帕特拉公爵的私生子和子侄家中,勾引了这几个浅薄的好色之徒,忍着挑剔吃掉了他们。在一个同样晨光翩跹的早上,她沾着血的唇吻醒了伊莲娜。“你很快就可以成为公爵了,那几个和你有同样继承资格的人都被我杀死了。伊莲,”她笑嘻嘻地问,“伊莲,你有没有爱上我?”
刚刚睡醒的伊莲娜睁开困倦的眼,惊讶地看着她,片刻后又一次露出了温柔的笑容:“真的吗?美杜莎,谢谢你。”她的声音像清泉一样流进了这不懂感情的邪灵的心里。
美杜莎心满意足。她枕在伊莲娜的肩头,彻夜奔波的困倦让她闭上眼。人类温暖的手落到她的蛇发上,轻轻地抚弄着,安慰着她躁动不安的心。这颗心渴求的是食物,而非爱情。她对自己也满意极了。这样很快就能吃到伊莲的灵魂了吧?她自信地告诉自己。
在那之后,伊莲娜就更加顺从美杜莎了。她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伊莲娜从不会拒绝。她发的每一次脾气,耍的每一次任性,伊莲娜也从不会恼怒。哪怕数次美杜莎控制不住自己贪婪的食欲,在品尝的过程中几乎杀死她,伊莲娜也从不会反抗。在美杜莎的记忆里,她总是笑着,总是点头,总是在尽全力奉献自己的关怀与好意。但当美杜莎捏住她的脖子,低头俯视她过分顺从的姿势,又觉得她似乎在渴求死亡。可美杜莎分明能感受到,伊莲娜正一点点沉醉于自己的魅力,就像夏娃无法拒绝毒蛇的甜言蜜语和精心引诱。
人类真是矛盾的动物。她坐在梦与现实的边界想道,正如伊莲娜站在爱与死的边界。无数过往的片段像泡沫一般漂浮在她四周。她感觉自己从未这样苦苦思索和理解一个人类。可她却始终理解不了。她只能依靠自己的本能,去闻,去听,去看,去触摸。可是每一次,每一次当她决定结束这个游戏,又有一个声音在悄悄告诉她,再等一等,这个灵魂会变得更加美味。
“你做的梦太多了。”她的哥哥穿过了梦与现实的门,坐到了她身边。“正常情况下,你不该梦到这么多回忆的。这不是个好征兆。”
美杜莎转头看他。她根本不在乎这一点,但是却享受丘比特的关注,就像享受这世界上一切凝视她的视线一般。“这是怎么回事?”
丘比特笑得狡黠:“这个灵魂分我一点,我就告诉你。”
“那我宁愿自己去找答案。”美杜莎毫不留情地站起身来。“她是我的食物,别去碰她。”她轻声警告自己热衷于使坏的哥哥,足尖轻点,回到了现实中去。
当她睁开眼,伊莲娜已经坐在了她的床边。她转过头,一道黑色的瘦削背影落在晚霞的斑斓里,就也染上了旖旎。“伊莲。”她伸出手去。
伊莲娜转过身来。那温柔的笑容在昏昧的晚霞里仍然不变毫分。“你醒了。”她接住了少女苍白的手,用人类的体温去度量冷血动物的温度。
美杜莎轻轻地哼了一声。蛇发恶作剧般地爬过床榻,狠狠咬了一口伊莲娜的指尖。
这一次显然是惩罚。纤细的指腹流出鲜红的血。伊莲娜无可奈何:“别生气了,美杜莎。我向你道歉,好不好?”她丝毫不畏惧地伸手抚摸躁动的蛇发,却又被咬破了好几个口子。
美杜莎冷眼看着她染血的手指,终于觉得畅快了一些。她微微抬起头,拉过伊莲娜的手,含着她的手指,冰冷的舌尖轻轻舔舐那温热的血,饮下这带着铁锈气的甜蜜,一个接着一个,直到那些细小的伤口都暂时凝合。这味道可真甜。她忍不住用尖尖的牙轻轻摩挲了几下,才恋恋不舍地放开。
伊莲娜容忍地笑着,轻轻点了点她的鼻尖。“你是怎么了?怎么一直在睡?”
美杜莎却不答反问:“那个家伙是来干嘛的?”
伊莲娜少见地犹豫了一下,才答道:“他想和我联姻。”
“联姻?”美杜莎从床上坐了起来。“你答应了?”
“是。”
美杜莎冷下了脸:“你是我的东西,伊莲。你活不到和他结婚的那一天的。”
“我知道。”伊莲娜微笑着,“我答应了他,但我仍然是属于你的,美杜莎。”
美杜莎这才心满意足。她并不在乎伊莲娜和帕里斯达成了什么交易,她只在乎伊莲娜的心,就像国王在乎臣属的忠诚。她早就知道,人类卑劣又狡诈,可怜又可悲,他们编织谎言,放纵欲望,用道德束缚他人,却无畏地取悦自己。自私被命名为自爱,自卑被命名为自尊,自负被命名为自信。她的伊莲娜,也会是这样的人类。她想。她舔了舔伊莲娜的指尖,却只舔到发腻的甜。
她跟着伊莲娜去赴帕里斯的约。在赛马场的观看台上,她撑着阳伞,在阴影里躲懒。伊莲娜拥着她,给她讲这浮华名利场的故事。侯爵夫人的情人与侯爵的情人私通生下的孩子继承了爵位,公主的十个情人吃醋打群架以致打断了公主的腿,禁欲无能的老男爵披着黑披风偷走了家中所有女仆的内衣。这世间百态,像一幕幕荒诞剧,从伊莲娜的嘴中缓缓吐露,成为黄金蛇午后的小点心。这溪流般悦耳的声音如此说道:“血统不是身份与地位的证明,钱财权力不能换回爱与尊重,丑陋的灵魂造就丑陋的人类……美杜莎,多听听吧,多看看吧。听得多了,看得多了,即使不懂得人类,你也能学会他们的规矩。”伊莲娜将自己的同胞称为“他们”。
美杜莎却百无聊赖,任由这温柔的嗓音搔动耳廓,就像给她坚硬的鳞甲挠痒。她环顾四周,看到帕里斯频频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她得意极了,越发扭曲身体,摆出引诱的姿态。她知道,这个人类的心已经是她的俘虏。只是,在吃掉他之前,她要先享用她等待了这么久的伊莲娜。
她问:“伊莲,你爱上我了吗?”就像一个开启午夜魔法的咒语。而黑发黑裙的温柔女性低头看着她,总是笑着安慰道:“很快了,美杜莎。”她脖子上的黄金蛇项链躁动不安地欲收紧束缚,却又只能停在原地,只得颤抖着发出刺耳的金鸣。
美杜莎又来到了梦之乡。她决定来看看伊莲娜的梦。无数钩吻花开在路边,宛如黄金蛇蜿蜒的腹身。她踩碎这些稚嫩的花朵,无数的梦像一戳就破的泡沫浮在空中,光怪陆离。她随手一点,坠入了伊莲娜的梦河。
那是她们初遇的夜晚。高挑的少女看到黄金蛇绞杀了她的父亲。至死仍露出沉醉表情的男人,圣洁又邪恶的堕天使一般的少女,还有那收紧身体抽取灵魂的黄金蛇项链。深闺里的少女从没看到过这样诡异又美丽的画面。她感到悲伤,感到疑惑,感到一种神秘的吸引,却没有将死的爱,也没有新生的恨。这个梦像忘记放盐的奶油汤,醇厚却缺乏滋味。
那是她们同睡的夜晚。少女怀抱着黄金蛇,就像怀抱着妹妹和孩子。她露出温柔的笑容,给怀里不懂人间事的灵物讲睡前故事。这些故事既有关贪欲、妒恨、狂妄、虚伪和悔恨,也有关温情、容忍、期待、爱慕和奉献。她看着黄金蛇闭上眼睛,少女的面庞宛如人类,而这副皮囊下栖息着一个仍然稚嫩的灵。她笑着为它盖上羊毛毯,守着这孩子般无邪的睡颜直到天亮。美杜莎舔了一口,这个梦有丝丝缕缕的甜。
那是她们分离的夜晚。她和帕里斯站在公爵府的角落,星星好奇地低下头听他们隐秘的谈话。她同意了帕里斯的联姻,却拒绝了他的请求:“我不会属于你,帕里斯王子。我的妹妹也不会。”妹妹?那又是什么呢?美杜莎看着那张温柔的脸,绿眼睛写着坚定,薄嘴唇刻着微笑。这是她认识的伊莲娜,是她读不懂的伊莲娜。她无趣地跳出了这个梦。
那是她们相遇前的夜晚。美丽的少女坐在天鹅绒窗帘边,隔着一层厚厚的纱看这个世界。她的母亲去世了,她便孤身一人在这个房间住了很多年,在窗边也坐了很多年。她无声地落泪,那些留不尽的眼泪写作孤独,孤独是她的外衣。眼泪洗亮了她的绿眼睛,她学会了温柔的微笑,学会了繁复的礼仪,学会了动人的语言,更学会了无喜无悲地去看这个世界。就像华贵的黄金,耀眼夺目,触手冰冷。可是她仍然在等,在等自由,等爱情,等世间的一切美好降临。美杜莎咬破了这个梦,像咬破了胆汁一样苦涩。
“这些就够了。”丘比特落到了美杜莎身边,像哥哥一样摸了摸她的头,白发在空中躁动不安地扭动。
美杜莎收起了这些梦,去看她的哥哥。他变了个姿态,成年人类的体型显得更加稳重,也更加温柔可亲。这让她想起了伊莲娜。“这是什么意思?”
“你要长大了,美杜莎。像我一样。”丘比特说,“好好睡一觉吧,积蓄力量,然后吃下那个让你等了这么久的灵魂。现在的身体已经包容不下你的力量了。”
“长大?”美杜莎不理解这个词的含义。
“对,长大。”丘比特决定换个简单易懂的说法,“就像蛇蜕皮。”
“可我是黄金。”
丘比特把玩那一头黑首白身的蛇发,看着它们恼怒地闪躲,高兴地笑出了声。他说:“看,你也是蛇。”
这一觉睡得格外久。美杜莎又梦到了很多过往的事。祭台上被成型的黄金蛇项链绞断脖子的少女,夜晚被黄金蛇的毒牙咬破乳房大口吃下的公主,还有那被堆叠的上千具尸体阻断了血河的名为死亡的城池。她做梦做得头疼,对这些往事厌烦极了。无趣,真无趣,她想。她尝过的滋味太多,它们交杂在她的记忆里,分不清归属。是爱或是恨,是妒或是慕,是悔或是幸,是贪或是足,这又有什么要紧?她只想尝尝那最纯净的灵魂的滋味,无论是光明将它点亮,还是黑暗将它污染。她渴求的是死亡,是食物,是饥饿的餍足。
她睁开了眼,无数黑色的眼泪坠落眼眶,那是对即将到来的进食的愉悦。她感受到了,她的食物在她身边。而她再也忍不住了。她露出尖牙,金黄的竖瞳在夜色里发亮。黑发黑裙的少女看着她,目光温柔笑容也温柔,像看妹妹也像看孩子。她张开手臂,拥住了扑向她的黄金蛇。
她们跌到了地上,坠入白色羊毛地毯的怀抱。黑色的眼泪落到了那对永远明亮的绿眼睛里,让它们迅速失去了光泽,就像玻璃珠失去了阳光的照射。食欲几乎吞噬了少女身上的邪灵,但她仍然执着地要问:“伊莲,你爱上我了吗?”
疼痛从眼球钻进了脑子。但伊莲娜仍然笑着。她轻轻安慰着这个急切的进食者:“很快了,美杜莎。”
“我等不了了。”黄金蛇的瞳渐渐也染上了黑色,就像蛇首上的黑曜石。“快点爱上我,伊莲。我要长大了。伊莲,快点!快!”她的声音变得尖利,几乎刺穿人类的耳膜。黑首白身的蛇发应声而起,躯体迅速生长,霎时就织成了密密匝匝的网。那是剧毒的捕梦网,是死亡前最后的幻想。
伊莲娜却看不见这一切。她轻轻叹了口气,回应始终不缓不急:“只有你长大了,我才能爱上你,美杜莎。”这是她第一次说出解开谜题的提示。
瞳孔已经有一半变黑的美杜莎却立刻停下了动作。思考在一瞬间回到了她的脑海。她收起利齿,露出纯真又迷惑的神情。她的声音又变回了钩吻花般的甜。“我马上就长大了。爱我吧,伊莲,让我吃掉你,这样我就可以长大了。”她俯下身去亲吻人类花瓣一般柔软的唇,吻那一点滚烫的体温。
伊莲娜闭上了眼。她从来是不会拒绝美杜莎的。所以她点头,轻声说:“好吧,美杜莎。我爱你。你是我的妹妹,是我的女儿,也是我的伴侣。你是我的梦,是我岁月的结晶,也是我永远抓不住的泡沫。美杜莎,我爱你远胜过爱我自己。”她终于打开了她的心门,任由那积蓄已久的爱意汹涌而出,连同那些痛彻心扉的嫉妒,那些令人发狂的贪欲,那些自焚殆尽的渴慕,那些震颤灵魂的恐惧,但它们又溶进了爱里,就像调味料溶进了鲜美的汤里。她的灵魂终于有了滋味,爱情的甜,嫉妒的酸,贪婪的辣,渴慕的鲜,恐惧的苦,融化在了美杜莎的舌尖,那是令人迷醉的美味。
瞳孔中的黑又一次蠢蠢欲动。美杜莎尝到了一点咸。她抬起头,又一次看到伊莲娜静默地垂着泪。而她纯真又残酷地笑着问道:“伊莲,你哭什么呢?”
“因为我爱你。”伊莲娜抱住了美杜莎的头。纵使泪流满面,她带笑的话语中仍然带着无可奈何的宠溺:“来吧,美杜莎。从今以后,我会一直陪着你,就像你也会一直陪着我。”她咬破了美杜莎的唇,尝到了冰冷的金属味。这是她爱的誓言,也是开启晚餐的咒语。
美杜莎的眼睛终于完全被黑色占据。她的尖牙扎进了少女的唇角,热血淌进冰冷的胃袋。黄金蛇项链勒紧了少女柔软的脖子,愉悦地扭动身体。蛇发宛如利剑刺穿了少女的身体,发出齐声嘶鸣。致命的毒涌进少女鲜活的心脏,将她的心口变作一团青黑。死亡在一瞬间来临,甚至感受不到疼痛。美杜莎用尽全力杀死了伊莲娜,就像伊莲娜用尽全力爱上了她。这是她们的契约,是刻在她们命运之轮上的关于爱的故事。直到最后,美杜莎也没有尝到一丝恨的涩味,没有闻到一点悔的腥气,哪怕这对于她来说同样是极致的美味,却并不适合出现在这道登峰造极的晚餐里。她俯在羊毛地毯做的盘子上,大笑着嚼碎了伊莲娜的灵魂,一点点吃下了少女的身体,无论是她洁白的双足,她丰腴的大腿,她纤细的腰腹,还是她绵软的胸膛。她吃得香极了,从皮到肉,连肉带骨,连指尖的残渣都没有放过。最后,她捧着伊莲娜闭眼微笑的美丽头颅,就像莎乐美捧着恋人的头颅,迷醉又留恋地吃下这最为美味的部分。
飞扬的蛇发结成的网拢住了美杜莎的身体。这幅躯壳从伊莲娜咬破的地方裂开,整张脸的表皮迅速干枯。她忍不住扭动身体,感受到这层旧皮像一件不合身的衣服,随着她的扭动而翻转剥落。她难耐地在羊毛地毯上蹭动着,让长长的皮向下卷去,然后像脱掉长筒袜一样,用力将它拽了下来。
蛇发筋疲力尽地垂落到她的肩头,却都已变成了金瞳墨身。她低头去看自己赤裸的身体,成年的体型明显更加窈窕,也似乎更高。她走到镜子前,去看那张脸,毫不意外地发现这张温柔又冷傲的脸与伊莲娜有几分相似,除了那双金色的蛇瞳。她打了个响指,黑色长裙裹住了她的身体。她微微一笑,轻而易举地做出了和伊莲娜一样温柔又亲切的表情。只是这笑容从未被泪水浇透,自然也不如伊莲娜的笑容动人。
伊莲娜说的确实没错,从此以后,她会一直陪着美杜莎。从来读不懂伊莲娜的邪灵继承了少女的记忆,她突然就理解了伊莲娜的爱,那是孤独的少女对陪伴的渴求,是夜蛾对光的渴求,是做梦的孩子对阳光下五光十色的泡沫的渴求。伊莲娜爱她,像爱朋友,像爱亲人,也像爱伴侣。她根本不在乎美杜莎是什么东西,也根本不在乎自己的命运,甚至不在乎这段关系会走向何方。她能这么义无反顾、心无杂念地爱着美杜莎,因为她根本不爱她自己。这是爱,也是守护,更是向往。而美杜莎仍然不懂什么是爱。
真无趣。美杜莎心想。答案只会让谜题变得无趣,成熟也只会让玩乐变得无趣。如果一次极致的美食带来的不是满足,而是未来无数次进食的无趣,那她宁可从未尝到过这美味。如果懂得道德和规则意味着的不是放纵声色,而是忍耐和等待,那她宁愿从未懂得。她意兴阑珊地撇了撇唇,将所有与爱情有关的故事都封印起来,变回了少女的姿态。黄金蛇项链乖巧地回到她的脖子上。她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还是这样是最有趣的。
她决定回到她的狩猎场去。于是她走出了公爵府,走入了这永不消散的夜色。洁白的背影在夜风里散去,像泡沫在空气中破裂。树枝上的乌鸫低下头看她远去的轨迹,却无法引起这冷漠又虚荣的邪灵的注意。少女的笑声传来,像蛇的嘶鸣,像钩吻花蜜,在夜风里唱起赛壬的船歌。那是永远无法理解人类的孤独,那是永远不被人类理解的孤独,那是永远不需要理解的孤独。
Fin.
By璇
2020.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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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找咲守老师约来的文,老师ID:
【lof:咲守。】;【wb:阿狩环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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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杜萨从睡梦中醒来,双脚冰凉。她赤足跳上小径,不紧不慢地往梦之乡去。大小不一的梦境纷沓而至,墨杜萨挑挑拣拣,选出最干净的一个。那个梦是纯白色的,她舔一口,有丝丝甜香,是刚诞生的爱意的味道。
是个女孩的梦。这令她想起自己的梦,梦中也有个女孩,踏着轻盈的步子靠过来,温柔地切下她的脑袋。头顶千万段蛇发一同暴起,张大嘴试图嘶鸣,霎时间,数万次死亡同时降临。少女亲吻她的心,她的脑袋歪在一边,正好看见自己黑色的心脏一收一缩,那张极美艳的嘴一碰到她的心,她便死去了。丘比特拿出小小的礼花筒庆祝她的死亡,啪,彩色纸片从天而降,为她送行。
死亡像嫉妒一样疼,像爱情一样甜。
墨杜萨双脚冰凉。人世冰凉,她想,她需要一双温暖的羊毛袜。
她顺着纷乱的梦向前,越过小月季、糖果屋和失眠的大人,最终在福利院门口坐下。这时梦境消退,黎明在马蹄间跳跃,墨杜萨对那声音露出笑容。她的模样巧妙地介于孩童和成人之间,看上去既像女儿又像情妇,楚楚可怜又不乏诱惑,没有一位乐善好施的慈善家会拒绝。
她知道规矩,人类的捕猎场所不在这儿,他们在巨大的建筑物里捕食同伴,出来时有人趾高气扬,有人面如死灰,一般前者在心中高喊:法不徇情!至此,一次猎杀就算结束了。马蹄声戛然而止,墨杜萨偏着头看她的新客人。
高贵优雅的女人从马车上走下,夫人把手放在她的脸颊上,托起她的笑容。她被引到华贵的住所,女人在前头领着她,像救世主领着羔羊。她拎起裙摆亦步亦趋,骗局的终点是天鹅绒的床,救世主在她耳边说寂寞的话,吻她冰凉的白发。
炙热的黄金烫穿了第一位恋人的心。那张完美无缺的口至死还在喊——看着我,墨杜萨!她挑剔地吞吃叹息:我不要你的假慈悲!
第二位客人是乖僻古怪的男人,乡绅的手杖抽在她的肩头,将她整个人往前一带。她在心中嗤笑,蛇用卵壳保护幼崽,人也用无形的壳自保,暴力构筑的壳愈厚重,里头的灵魂愈弱小。
尖锐的獠牙刺透了第二位恋人的心。那个高抬着的下颌终于低下了,他的灵魂颤抖着叫骂——你怎么敢,墨杜萨!她一脚踩碎谩骂,剥开灵魂的重重屏障,拈起一缕滚烫的妒意,吃得啧啧有声。
春天的最后一星期,第三位客人攥住了她的手。小女孩肉嘟嘟的手指温暖又湿润,光是拉着手就像轻轻的一个吻,墨杜萨一眼认出她是梦境的主人。
浓稠的毒液杀死了第三位恋人的心。小孩子一言不发地睡去,墨杜萨取下她脖子上的黄金蛇项链,抽取她甜丝丝的爱意,大快朵颐。女孩的灵魂也是纯白色的,墨杜萨向它伸出手,丘比特便在她的身旁降临。
“把晚饭让给我如何,坏女孩?”
“你用什么来交换?”
“我会带你飞起来。”
墨杜萨侧身让出一块地方,好让丘比特蹲下来享受他的晚餐。丘比特似乎很满意,不一会儿就展开他花花绿绿的翅膀,双手环住她的腰,向北飞去。
他们在各个城镇之间辗转,偶尔聚在一处,讨论最近的收获。丘比特颇得少妇喜爱,偶尔也做一阵子花童,一旦惹祸上身,便更换自己的样貌。这几日他恶名远扬,也不见得吃了多少苦头:他换了黑色的立领衬衫,外面罩一件小马甲,看上去只是个略失意的绅士。他头也不抬地抱怨:“你总是能先找到鲜美的灵魂。”
墨杜萨在他身边坐下,叫了一杯柳橙汁。蓝绿色的小鸟们叽叽喳喳地围拢到一起,蛇发纷纷立起脑袋恫吓它们。墨杜萨不予理会。
“我梦见死亡。”
“什么时候?”丘比特来了兴趣。
“从春天开始。”墨杜萨拿到了她的柳橙汁,向他复述那个梦境,说到小礼花筒时丘比特哈哈大笑,此前的不满似乎被一扫而空。
“梦不只是梦。”他意味深长地说。
墨杜萨翻翻眼睛,对他的故作深沉不屑一顾。梦当然不只是梦,梦有很多种含义,尽管人类一样都不知道。而她只是困惑于到底是哪一种:她这个年纪的邪灵已经不会随便做什么预知梦了,勇者早已不流行,她并不相信自己能被谁割下脑袋。可死亡的触感却是真实的,那个梦像一个暗示,她如此判断。墨杜萨理清思路,不再指望丘比特给出什么好建议,于是重新挑起话头。“这几天不顺利?”
“岂止是不顺利!简直索然无味!”丘比特保留了一点儿童时期的活泼气质,立刻投入地抱怨起来,“杀谁都一样,到处都有比我更想要那条几命的人。”
“我让政客身亡,他的对手便会暗中助力,我让情妇殉情,正室则会暗自得意。我杀死有富人,马上就有人夺取他的地位,我教唆穷人,他的街坊邻居立刻落井下石。有一次,我好不容易让一对年轻夫妇一起投河,他们的儿子第二天就让别人给拐走了!”他几乎要大声嚷嚷,“干这些事的人偏偏又没有什么大恶人的灵魂,吃起来干巴巴的难以下咽,根本比不上你用来贿赂我的那个纯洁灵魂!”
“人类互相捕食。”她指出,“而你技不如人。”
“明天晚上换地方。”丘比特回答。
五月中旬,他们在南部的乡村降落。他们发现那些圆溜溜的玻璃泡代替烛火,已经照亮了乡下。人类相信光和黄金,唯独不信自己,墨杜萨嗤之以鼻。整个五月她睡在新情人的床榻上,偶尔赴丘比特的邀约,回来时能得到一点嫉妒作为奖励。
丘比特一改颓势,先后使三对情人陷入幻境。墨杜萨拿着柳橙汁,看他快乐地打乱六人的恋情。她透过橙子片向里看,女人们拽住对方的头发,指责对方引诱自己的爱人;很快,她们找出那个最迷人的姑娘,撕开她的衣服,鞭打她的身体,将她定为罪魁祸首。丘比特从幻觉外部窥探她们的丑态,暗自发笑。
“他们将对方定为自己的财产,并称之为爱。一旦发现事实并非如此,便恼羞成怒。”他快乐地说。
墨杜萨颔首,喝完了她的柳橙汁。丘比特打个响指,小剧场落幕,几座房子里立刻爆出阵阵叫骂。丘比特悠然自得地扭过头:“我得到消息,能破解你的梦。但我要一个足够鲜美的灵魂作为交换。”
墨杜萨同意将新情人让渡给他,那是个富家公子,活像个圈养在漂亮笼子里的金丝雀,保留着难得一见的纯真。丘比特一言九鼎:“那是你为自己藏起来的一段记忆的某种体现。有时会出现这种情况,为了避免影响新生的灵体,会不自觉地将过于强烈的记忆封存起来。六月的第一天,不论你捡到了什么东西,把它们交给我。”
丘比特所言不虚,六月的第一个清晨,墨杜萨果不其然得到了一些东西。她捡到一支匕首,一颗苹果和几瓣罂粟。她把这几样东西放到丘比特的面前,丘比特一一看过去,脸上带着一种副高深莫测的快乐。
“我看到了一些好东西。”他窃笑着说。
墨杜萨很是不耐烦:“让我脑袋分家的好东西?”
“怎么会?根本没有东西可以杀死黄金。”
“这些东西代表爱。”丘比特向她解释,依次用手碰了碰她带来的征兆。“我看了很多遍,一般情况下应该代表血或者差不多的东西,但你和大部分邪灵有点不同,你不想让自己看到爱——爱是什么?”
“爱是一个诱惑。”墨杜萨回答。
三件物品立刻扭曲变形,变作三个女孩的模样,款款走进她的胸膛。
第一位女孩是项链的仆从,未成形时墨杜萨日夜伏在她的胸口,听她的心跳。她的心跳声中总带着风,她的皮肤下藏着江河的奔流,她的声音疲惫不堪,她低声问,你懂得死吗?死,我最爱的最恨的事,我的父兄因此葬在风沙里,全族一千一百六十二人,只留下我服侍黄金。我知道你在俯视我,我不介意。我的手被拴着,我的心也被拴着,我总是在想,总是在恨——死亡不过一瞬间,恨却是那么长久的事情。
黄金蛇在她的脖子上被嵌下最后一颗眼睛,她轻轻说,你好啊,墨杜萨。祭台底下是无穷尽的风,墨杜萨睁开眼,一眼看到黄沙中的尸骨。风声呜咽,将世界的声音一口气塞进她的脑子,铡刀落下的声音、膝盖跪进土里的声音、庆功宴上觥筹交错的声音,所有声音在她的脑中翻搅,最鲜明的呼喊轰然炸响。是一个男孩的悲鸣,那声稚嫩的哀嚎被架在血淋淋的刀刃上反复拉扯,他喊:妈妈——
墨杜萨回过神来。女孩仍看着她,她点一下头,在高高的祭台上绞杀友情。
第二位女孩是项链的主人。黄金的色泽像血一样明艳,公主爱不释手,垂下头对她耳语:我将用爱朋友的方式爱你。在此之前墨杜萨只听说过死,并不明白爱是什么东西,于是蛰伏在公主胸前窥探爱情。公主博学多闻又甜美可人,每日为她带来珍贵的苹果,侧躺着呼唤她:墨杜萨,你懂得爱吗?黄金项链在公主脖子上收紧一圈,公主便笑了。
爱比死难学得多,公主十七岁时,墨杜萨终于学会动心。公主聪颖过人,以女子之身争王储,与满堂智者论改制守城之事,笑起来时,她总闻得见苹果的甜香。公主从未把她当做一个玩物,仍以朋友的礼节待她,一举一动如同和活人交谈一般。只是公主的话渐渐少了,也不常笑了,公主总锁着眉,和她说话时,总要说些枯燥乏味的道理。墨杜萨明白,人制定了许多条条框框,强一些的寸步难行,弱一点的窒息而死,而公主正陷入其中。她也是在这个时候学会干涉梦境的,她在梦里一遍一遍地诱惑:死亡不过一瞬间。只是公主笑着摇头,她便作罢了。有时候她想,黄金不会笑,她大约是爱上了那副笑容。
那副笑容美艳如初,笑容里青涩的苹果香气却日渐腐坏。墨杜萨逐渐对公主的话充耳不闻,那张有魔法的嘴呼唤她时,她假装自己只是个死物。她的欲望迅速涨潮,她渴望那副容貌,又不愿停止爱情。
第一百次,她不再愿意回应公主的话,黄金蛇牙便嵌入了公主的胸口,她伏在女孩胸前毒杀爱情。
公主那张姣好的脸僵住了,那双有些忧郁气质的眼睛微微睁着,她不可置信似的,带着有一点惊讶的表情断了气。墨杜萨吃下整具尸体,摇身一变,成为第三位女孩。她长出不存在的双脚,第一次奔跑起来;她踩进池水中,用爱人的容貌对着池水微笑,笑出一点一点的黑色眼泪。那些眼泪砸进水里,照旧散发出腐败的苹果一般的味道。
第三个女孩拒绝友谊,鄙夷爱意,以妒火为饵食,长发森森然如蛇口,胸口一片死寂。传说第三人不屑于爱,也不屑于恨,只倾心于死亡,于是一夜屠城,弃尸一千一百六十一具,扬长而去。
墨杜萨睁开眼睛,丘比特正教唆他的捕蛇鸟向蛇发发起进攻。他立刻放弃了这个计划,饶有兴趣地蹲下来,笑嘻嘻地问:“爱是什么?”
“爱是一个诱惑,真实且疼痛,而人类臣服于这种疼痛。”她回答。“爱情是一颗逐渐腐坏的苹果。”
墨杜萨双脚冰凉。她摸摸胸口,又把手探上额头,忽然笑起来。人类的温度从心开始,假如胸口是凉的,额前是凉的,借来的双脚自然也是冰冰凉凉的了。
时值六月,夏天还在缓慢地燃烧,她想,她一定需要一双羊毛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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