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简01

曾经看过的书，叫做《太阳照常升起》。

万年前的语言显得幼稚，却很美丽，又或许是因为幼稚所以美丽。

人类总能在短暂的数十年生命中，创造出许多美丽的事物，文字也好，图画也好，生命本身也好。

独自行过漫长岁月的苍老灵魂，再也无法凝结出这样的美好，有时甚至无法理解。

比如说太阳照常升起，照常落下吧。

是怎样的构造和技能，驱动人类透过这理所当然，因喜悦或悲痛而发声呢？

面前，夕阳正在缓缓沉下，给城镇镀上红铜色的轮廓，而背光的一侧，战火肆虐后的黑色伤痕渐次被夜湮没。

残垣断壁变成的发光剪影，形状看起来也很美丽。

从剪影的方向传来号叫和哭泣，还有微弱的祈祷，触到这片古老森林的边缘，证明着那里不是一件艺术品，而是真实有人活着，也真实地有人死去。倚靠着的树仿佛为那远处的愤怒和悲伤所震悚，枝干飒飒抖动。

“请不要害怕，只要这片森林里没有人类，是没关系的。”虽然想法不需要通过语言传达，我依然抚上树干，说出口的话语只是给自己一些安心。“我无关紧要，所以只有我一个的话是没关系的。”

所以请允许我留在这里，如若不然，现今的世间将没有我的容身之所，如若不然，我将会在下一轮交锋开始的瞬间灰飞烟灭。

甚至还不如眼前的残垣断壁，连一具可供哀悼的残骸也不会留下。

没有说出的乞求反而更加奏效，也许再次体察到了我的卑微，森林再次给于了慈悲和豁免。

是的，在这场战争活下来，已经需要我付出最大的努力，我的立场与这森林中的任何一株野草、任何一只蝼蚁毫无分别。

接下来的日子，我不仅要感恩森林的收容，还要仰赖战争的焦点，这场势必旷日持久的战争，说到底只是为争夺对人间界的统治，理论上，只需要避开人类的居住地，也就避开了可能的争端。

但是，这样真的正确吗？又或者说，这应该是神的真实吗？

难道的神的真实不应该如同太阳，每天照常升起，照耀城镇，也照耀森林，然后再照常落下吗？不对，太阳只是宇宙中的一粒恒星，终有一天将会陨落，即使太阳陨落，神不也应该照耀所有吗？

反过来说，以火焰降下神罚的天使，难道不应该在烧毁城镇的同时，也烧毁森林？当然，神罚名义上是为了清洗诱惑世人的恶魔，那为何远离了人类的一匹“恶魔”就可以被容赦呢？莫非全知全能的神已经看穿，身为恶魔的我无足轻重？既然是无足轻重如我，从一开始就将我与尘土一般无视不是更轻松吗？

正栖身于森林苟且偷生的我，思考这些也是讽刺。

已经“堕落”为恶魔的我，还需要思考这些，也是讽刺。

比第二天的日出更加重要的事物，目前是不存在的，这样的事物再次出现，也许是在另一个万年之后。

假如可能活到那时候的话。

太阳被地平线掩盖了，连最后一丝返照也染成深蓝，而硝烟尚未落定，天穹上本该最耀眼的长庚黯淡得几乎找不见。

越过这么灰的夜色，一颗白亮的星子朝着森林坠过来。

原来是只蛱蝶。

明明没有风，却左一下右一下，像落叶般盘旋着，飘摇到我的左肩上。

“你是穿过那个战场飞来了吗？”

满可以找一处僻静的地方，迎接终焉，为何要向我飞来？你所求的是拯救吗？还是痛快的安宁？

蝴蝶不会说话，它只是开合那布满孔洞的两对翅。

“稍微一点点，应该不会被发现吧。”

右手笼住那小小的身体，手指遭到了剧烈的抵抗，我努力将微弱的力量输送过去，大概是获得了理解，掌中的颤抖停止了，力量集中起来，很快将那漂亮的翅膀恢复了原貌。

不知是被长途飞行耗尽了力气，还是对黑夜本能的恐惧，即使放开手，它也没打算要离开的样子，连振翅的频率也变慢了。

远处城镇的哭喊声微弱下去，模糊的祈祷成了夜晚唯一的旋律。无论祈祷的对象是神还是魔，无论境遇何等悲惨，只要疲惫到极点，人至少能在睡眠中获得些许慰藉。

“同是沦落人，一个晚上的温暖，还是能够相互分享的，但愿明天我们能一起迎接太阳照常升起。”

为了不惊动肩头的小客人，我放轻步伐，踏上通往密林的归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