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日头攀升到空中最高点,毫不吝啬的将炙热光辉浇洒整个长安城内。把地面都映照着发亮,酒楼和街边小摊也同此时的日光一样,正是热闹的时候,迎来送往,车水马龙,一副欣欣向荣之象。
薛逸抱着一把全体漆黑的唐刀,懒懒地依靠在街角的阴暗处。他微仰着头,正好可以看见斜侧面酒楼的二楼一间开着窗户的雅间,一个大腹便便穿着华贵的中年男人坐在窗边,时而拿着帕子抹汗,时而举杯和他人谈笑,满脸横肉硬是被他堆出菊花怒放的效果。也不晓得这富商究竟得罪了谁,毫不知情得惹祸上身,依旧大摇大摆的在外面和人应酬,薛逸连跟了三天他仍旧一无所觉。薛逸摸摸暗袋的位置,只觉此次是赚大了。
等他们最后一轮推杯换盏结束,薛逸便伸手将头上的斗笠微微拉低,挡住了侧面的映射过来的阳光也将自己的脸完全隐蔽在斗笠的阴影之下,从街角退开。好不容易等那富商和其他同伴在酒楼门口客气推搡完了,薛逸才悄悄跟上那胖商贾的轿子。
轿夫哼哧哼哧得抬着轿子,几乎每走一步轿子都会发出一种不堪重负的声音,仿佛下一刻这顶轿子就要被商贾如山重的躯体压垮,慢慢跟在后面的薛逸不禁游了神,想到以前在某个村子里瞧见的被五花大绑在棍子要拿去祭祀的家猪。
“诶!等等!”轿子里传出闷声闷气的一声叫停声,轿夫急忙停了下来等待自家老爷的吩咐,跟在后面的薛逸左眼皮似乎轻跳了一下,他皱着眉连忙将自己的神魂收了回来,他微微闭了闭眼,将脑内的杂念统统扫了出去。
薛逸有些困惑自己寻常做任务时并不会如此懈怠,今日不知怎么竟会在任务途中游神。薛逸心中有些焦躁,只是任务未完,容不得他多思,只得按下心中异样,跟着偏离往日归家的轿子向城中另一个反向走去。
越走周遭的建筑薛逸越是熟悉,他不由在心中猜测,这商贾莫不是要去央笙赌坊?
央笙赌坊,虽带了赌坊却不只做赌坊一个营生,吃茶说书、歌舞表演、异宝拍卖等等皆是融合到了一起,生生给人展现了何为纸醉金迷。要入这央笙赌坊也说不上难,入口大门处交上“一点”入场费便可,只是这“一点”入场费大抵就够普通人家半年的吃喝,能进来的不是有些家底的人家就是权贵。
那商贾果真在央笙赌坊门前下了轿,不一会儿便有管事出来笑容满面得将他迎了进去。薛逸低了低帽檐,混在一帮寻常江湖人中趁乱溜了进去。
薛逸进门便瞧着商贾同管事从赌场边沿地方穿过,谈笑间上了二楼,楼梯口一左一右两名侍卫如同门神般守着,一脸戾气叫人不敢靠近。薛逸微微皱眉,只得暗暗记下他们前往的方位,心中暂且有了些许计较。他一边在赌场里闲逛,一边状似无意的记下周边环境,四周都有侍卫打手来回巡逻,赌徒们或聚或散,几乎沉溺在自己的情绪中,上一刻还是赢者狂喜大笑,下一刻便是输者双目赤红口中秽语,人人皆像是染上了癫狂之色,人生百态也不过是在这小小方寸之地。
薛逸就近找了一桌即将开局的赌桌,随意摸出几片筹码下注,打算输赢个几局再往别处走走,免得叫人起疑。那庄家瞧了他一眼,便收回了目光,忙起手中的活计。
几局下来有输有赢都是不大的数目,薛逸抿了一下嘴角,还算满意,下一局再赌输一次便可装作恼羞成怒离去。
薛逸将剩下的筹码都下了注,周遭的人瞧他全下了筹码心中警惕觉得这人恐怕是赌昏了头异想天开想要博个大的,但往往这样的人的下场无一例外都很凄惨。
跟注的人寥寥无几倒是正中薛逸的下怀,倒方便他赌输之后装作恼怒愤然离去。只是在庄家开始摇骰子之前,突然有只素白的手往他下的注盘里投了同等数目的筹码。众人皆是一愣,抬头一看,是一个红衣绿裙的少女,衣衫料子瞧着品质不差,小脸白净透着健康的血色,眼睛澄澈,倒像是不经世事的闺中小姐。
众人面色舒缓,原来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片子。
只有薛逸的眉头不由自主的拧在一块,头上的猫耳有些难受控制的警觉般支楞了起来。他觉得左眼皮微微轻跳着,双手握着剑环抱在胸前,静静看着庄家开始摇骰子。
骰子撞击骰筒的脆生生声响几乎掩盖了人群喧闹,凝成一条线似的直击薛逸的耳中,薛逸感觉自己此刻就像一名真正举家之力的赌徒一般,疯狂的乞求着运气,只是他人是想赢,而他是想输。
可惜天意,天意,天是故意,薛逸这局注定是脱不了身。那庄家开出来的结果叫人大跌眼镜,谁能想最后的结果竟便宜了这俩个看起来愣头愣脑的少年人。连庄家也吓了一跳,看了他们好几眼,才惊疑不定着手下一局。
难不成今日不宜出门?薛逸幽幽的想着,默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你赢了不开心吗?”属于少女的清润声音在薛逸的耳边响起,甚至还贴心的压低的音量。
“……”薛逸微微低头看了她一眼,却没有回答。
“唔……”少女自觉似乎讨了个没趣,尴尬的甩了甩蓬松的尾巴便安静了下来。
赢了如此巨额果然引起周围管事和打手的注意,薛逸慎重起见不敢贸然离去,只好再拿些小额的筹码继续在赌场慢慢逛了起来。
不过薛逸发现自己好像收获了一条“小尾巴”,不管他走到哪里,那个少女就跟到哪里,不远不近的距离实在没有让他可以发作的机会。
如此倒也无伤大雅,只是他下注时,那个少女也会跟着下注,还次次都能赢!
这太匪夷所思了!薛逸无不惊恐地想着,这个少女的运气也太好了,不,不,或许今天是他太背了。
薛逸停下步子想叫那孩子不要再跟着自己了,没成想一眨眼的功夫就见赌坊的管事走到他们面前,客客气气的把他和那个少女请出了赌坊。他稍一想便明白过来,他们两人在赌场连赢了数场,被人怀疑是歹人过来踢场子的。
薛逸实在有些头疼,果然这定金收的委实太容易了。
“呀,把我们请出来了?!”少女似乎有些困惑。
“……唉”薛逸终是没忍住,叹出一口气来。
“诶,你等等。”少女跟在他后面喊着,薛逸充耳不闻直往街边的小巷子里钻。
小巷子弯弯绕绕,薛逸脚下的步子越来越快,若不是不想大白天太引他人注意他也不想如此迂回,只是跟身后的小尾巴大抵是在家功夫练的刻苦,一直没能真的甩掉她。
“哎,呼呼”白霜微喘着气“你等等呀。”
“……唉”薛逸忍不住又叹了口气,最后不可奈何的停了下来问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呃”白霜一怔,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真的停下来。又见他眉头微微皱起来,立马回过神来,有些不好意思的捏玩着手里折扇。
“我是不是坏了你的事了?我来向你道歉……”少女看着薛逸越来越奇怪的神情后面说出来的话也越来越小声。
“……别跟着我了。”薛逸转身正待离开。
“等等等等!我有央笙的布局图!”少女似乎不够严谨又加了一句“还有密室的位置,你或许会需要。”
薛逸瞳孔微缩,修长的手握着漆黑的刀柄上,一瞬间与主人同样沉稳却又异常锐利的长刀便架到少女的脖子上。
“你是谁?有什么目的?”薛逸问。
少女起初只是惊讶了一下却不见慌张,“呃呃,我姓白单名一个霜,我只是想补偿你一下……”
“……”
白霜感觉贴着脖子的冷刀似乎又逼近了一分,忍不住抬手用两个手指头捏着刀刃,想往外推,可惜蚂蚁撼树,那刀刃依旧不偏不倚。
“啊啊,好吧好吧!我只是想跟你搭话罢了。”白霜转了转琥珀色的眼睛,又道:“我初来长安,什么都不懂,而且你很有意思,别人赢了都兴高采烈的,你怎么一点表情都没有,还有还有,你好厉害,为什么你可以每局下注都能赢?”
“……”真是好问题,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怎么能每局都赢。
薛逸看着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讲了一堆的少女,心中不禁又叹了口气,他感觉今天把一辈子的气都叹完了。
“你怎么会有央笙的布局图,这不是一般人家能有的。”薛逸问道:“而且你为什么要帮我,别说想要补偿我这种话,我不会相信的。”
少女讪讪笑了一下,说:“如果我帮上忙的话,是不是就能和你结交啦,结拜兄弟之类的,话本里都是这么写的!而且这是我爹爹在出门前给的,叫我拿去结交人玩。”
“……话本?”薛逸闭了一下眼睛,他现在可以确定这个少女就是不问世事刚刚出来历练的小姑娘。想跟做人命买卖的人结交他还是第一次听说。
“能冒昧问一下家里是做什么营生的?”薛逸捏捏眉心,他感觉有些头痛。
白霜说了一个名字,薛逸顿时了然,原来她也是天光墟的人,家里还是做情报的生意,这种小小地图自然是不在话下。
“你看!”白霜献宝似的从折扇里拿出一直纸来,上面清楚的画着央笙房屋布局。
原来那把折扇是个储物法器啊。薛逸心想。
薛逸看着白霜亮晶晶的眼睛和那张布局图最后摇摇头,将剑收回鞘中,说道:“不用。”
毕竟无功不受禄,薛逸并不太想多添事端。
“哎哎,没事没事,我知道结交什么的没有话本上那么简单。只是补偿你的损失罢了,你本来是想在里面确认环境情况的,却因为我被人注意到了反而不能行动。你拿着吧。”
白霜往他手里一塞,不等薛逸反应就一溜儿跑了老远,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宝人一下就消失在薛逸眼前,只留了一段传音入了他的耳。
“我知道你定不会轻易相信陌生人的话,但是不管如何,你看一看确认一下总不会有损失的,就当彼此结个善缘吧。”
善缘吗?薛逸捏了捏那张布局图,叹出了今天的第四口气来。
晚间,薛逸便去央笙走了一遭,正如白霜所给的布局图一般分毫不差。一时之间薛逸心中微妙非常,多年人命买卖过来倒是头一次遇到这样诡异情况。
唉,待任务结束再处理也不迟罢。
接下来几日,薛逸借着图纸在白日里进去调查也畅通无阻,毫无人察觉。其中几次还看见那富商进入的密室,次次不同却仍有规律,薛逸心中默默盘算着,已有了计划。
如此任务进行的还算顺利,只是他次次来赌坊次次都能看见那个白发狐耳的小姑娘,不知她是专门来堵他的还是只是单纯的来此寻欢作乐,甚至有几次好似探得他所在方位一样,冲着他立马扬起亮晶晶的笑容来,满眼都是对话本里所谓的江湖情仇的好奇和天真,而薛逸每次都是微皱着眉头离开。
待任务期限的最后一天,也是薛逸真正动手的日子。他不疾不徐准备好要带的装备,越是这样受时间的逼迫他越是冷静,脑中一遍遍慢条斯理的过着每一个踩过的点。只要他手中的漆黑长刀出鞘就没有失手的理由,是自信也是本钱。
赌场内一如既往的歌舞升平,好不热闹。白霜捏着鼻子猛得灌下一碗酒,这已经是她同旁人玩投壶输的第四局了。她准头极差,次次都落到了最后一名,幸好她酒量还算不差,只是脸颊被酒气微微染上一丝飞霞罢了。
周边的人起哄要她再来一局,白霜拗不过便又重新加入。白霜拿起箭,将要投出去时,却感觉手肘被拉扯了一下,接着是肩膀被一个冷硬的东西一撞,手腕往左一偏。
“投!”熟悉的声音被凝成一线进了白霜的耳朵里,白霜不疑有他,那根长长的箭矢如乳燕投林般投进那小小的壶口中。
她投中了?
周围人见她投中都大声呼叫起哄,只有白霜一脸诧异了半响,慢慢的勾起了嘴角,将自己的东西收拾起来不顾他人的询问和劝阻匆匆离开了赌坊。
傍晚,富商的府上仆从左等右等,眼见就要宵禁了依旧不见主人家归来,心中疑惑又不安,正待招呼人手打算上街找一找,却见一个衙役匆匆赶来,劈头盖脸便问:“这里可是贾府?”
“正是!正是!”仆从急忙答道。
“你家老爷殁了!”
仆人大骇,急急忙忙禀报了主母向央笙赌场奔去。
人死在长安城最大的逍遥场里,却难以查清,这逍遥场背后错综复杂的关系注定也将这算不上太过重要的人物吞没殆尽,不过数日央笙赌场又恢复了纸醉金迷的热闹景象,一切宛如昨日。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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