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嚣的音乐响彻天空。
隆隆的音符震颤如同雷声滚过空气,让一切躁动不安起来,在此刻盖住了这个世界上的其他声响。
开放草坪上没有一桌是空席,哪怕是距离舞台最远的地方也是同样,电子音乐节就像一场狂欢庆典,酒气和食物的味道混杂着,人们就在这火热浓浊的空气里随着音乐蹦跳嘶吼、高唱着时下几个月一轮换的流行曲,挥舞着手臂和酒瓶跳起不像样的热舞,挥霍着时间和快乐。
电子投屏就像篝火,随着节奏变成通天的赤红。
就算不参与进去,也能感受到那种生命力。
最边缘的一张桌台也是满员,尽管那上面放着“预定”字样的提示板,但在座的三个人都没有将它关闭的意思,而其他人也不会在意这样偏僻的角落——或者说,狂欢的人群并不能主动看到那些座位上正坐着的「人」,在无声隐晦的法术暗示下,他们正享受着免遭打扰的休闲时光。
由也有些紧张的搅动着吸管,让杯子里那些冰块不止一次撞出清脆的咯噔声,他是第一次参加这种活动,手脚都有些不知道摆放在哪,相比起另外两个老神在在的人,小青年都不知道自己究竟要随着音乐打拍子得好,还是选择跳舞。
无所适从了几分钟,由也下意识的透过头发边缘,小心的打量起身旁的同行者。
他身旁的男人倒是安静得很,从坐下的那一刻姿势就没变过:笔直得像个军人,目不斜视的望着面前那块巨大投影屏上全力弹奏贝斯的歌手,好像正盯着什么会议内容似的聚精会神——配上他西装革履的样子,肩膀宽阔有力也显得颇有压迫感。
比起灵器,想必任何人更愿意相信他是个保镖。
不熟的人总会带来些压力,哪怕他们本意并不是这样,由也还是不自觉的向另一边凑了凑,离朋友贴近些才找回应有的安心感,而他的动作自然也引起了那个人的注意。
“怎么了,小由也?”
正敲着桌子合上节奏的手停了下来,终于转过头来的人即使在混乱的灯光下也能辨识出是个美人,那张细腻而艳丽的脸庞,配着一身暗色长裙近乎妖冶。他凑得太近,托着青年明显变红的脸蛋左右打量,半晌才低声笑了起来,声音倒是不像那一身脂粉的人该有的清澈通透,男人冰凉的手心贴着由也那块皮肤,一下下搓掉那些高温,而动作让他挂在腕上的两支细手环碰撞出不少脆响。
“是太热了吗?瞧你红得像喝醉了,哈哈——真老实啊,这年头可最是稀缺老实人啦。”
男人说的调笑,但手上动作却是轻柔,随着热度褪去的也有由也刚刚突如其来的羞涩,这自然不用和眼前的人解释,他有些腼腆的笑着,重新吸起杯里的冷饮——故沅姐姐自然的帮着他缓解了小情绪,他总是神奇的第一时间察觉到周围情绪,细腻而冷静。
虽然这个称作“姐姐”的灵器是个不折不扣的男性。
“现代人啊……”
翘着腿在桌旁半倚的故沅看起来雌雄莫辨,叩在桌面的手指并没跟上音乐的节奏,但明显自得其乐得很,只是没多久他就感叹似的撑着脸叹息一声,歪过头去好像倦怠许多。
他那鬓边的辫末端系铃铛,随着动作叮当作响着惹人注目,白发在灯光反射里尤为显眼。
“怎么了吗,故沅姐…是太吵了吗?”
“这倒是没什么,能有气力吵闹也是好事……不过是凭空生出些感慨。”
“因为现在的音乐不需要演奏者吗?”
沉默的聆听者终于加入了讨论,显然对那位感慨的灵器了解颇深,男人甚至没看向望着他眯起眼睛的故沅,而是看着杯里上升消失的气泡良久,他也同样的叹息一声。
“这个世界的变化太快了。”
“是,也不是。”故沅笑着摇摇头,对他的话承认了一半,“历史和文明的进步就像瀑布,由高而落,再溅到最底摔碎成雾作虹;它们必然是发现得越来越快,这是好事。”
发觉两个人都停下喝饮料的动作看着自己,故沅有些失笑又起了聊下去的兴致,一把抚平长裙上的褶皱,他转向桌面的动作依旧优雅。
“但你要知道,小由也——音乐之所以动听,不仅因为旋律,演奏的人同样重要,就像从乐器里注入灵魂,这注定是不同的。”
这是彻底的唯心理论。
可在场三个甚至都是从器物上化形而生的灵,基于科学无法解释的存在,所以由也和男人甚至没法说故沅这观念又有什么不对。只是此时欢乐的人群倏然离他们远了,好像三人集中坐在一处旷野,在这现代里无人看到,也无人承认。
一时间无人讲话,只有身后人群的嘶吼和电子乐震耳欲聋的咆哮。
“虽然我也没有说电子音乐不好,各有千秋嘛。”
直到故沅自己打破了这再次的沉默,他甚至笑着向台上的鼓手丢了个飞吻,嘴唇上涂的那些厚厚唇彩随着说笑不断闪烁着光泽。
由也自然是知道他的,这是男人为数不多的乐趣:如果说上乐理,故沅也算得上样样精通,在漫长的生命里他尝试着学习了许多,无论东洋西洋、古典或现代,对乐曲带走特殊情怀的人总能在这方面迅速找到诀窍,并乐此不疲。
由也还记得那一次他弹琴给自己听,故沅姐姐抚琴的动作是他见过最优美的,而一曲终了黑发青年还回味着那支曲,故沅却惋惜的抚摸着焦尾琴上龟裂的痕迹,他的动作如此轻柔,比刚刚弹奏更甚。
如同正翻动一本脆弱的古籍。
“我不过是个演奏者,创作总是需要鲜活的感悟,可惜活了千年却没拿得出手的体会,枉提生命力。”
“我终究是个灵,写出来不过依猫画虎……终究可惜了,他曾也是支好曲子。”
他叹了口气,目光复杂的望着那琴,许久才将它一掌挥散纳进虚空。
“若是能写成支曲,流传百世,我便满足了。”
“故沅姐姐,你上次说的那个好曲子……”
“能讲讲他的事吗?”
由也忽然想起了那时候提起的人。
那个故沅口中的「他」。
被姐姐抚琴回忆的故人显然与这灵器有着与众不同的交集,尽管在这样嘈杂混乱的音乐节上提起似乎不合时宜,但青年只是有种直觉,直觉告诉他故沅愿意在这时,将那个晦涩的故事讲给他听。这人活的太久,那些年轻灵器们没见识过的年代过往都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而人间百态自然也是大家最喜爱听的——人们所拥有的万千情感,他们听着,学习着,模拟着,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自己拥有那些苦辣酸甜,就像牙牙学语的孩子模仿着大人的一举一动。
徒然堂的大家,应该没人会拒绝故沅讲述的故事。
“……”
显然没想到会提起那个人,故沅难得愣怔的看着黑发青年,由也不安的揉搓起自己的手指尖。
“啊!!不是……那个,如果很不好的话,不讲也没关系的……对不起是我太唐突了!”
一只手及时的垫在由也额头,防止他真的因猛烈低头的动作让脑门和桌面来个亲密接触,青年抬头顺着那只白皙的手腕看过去,正对上那双笑意盈盈的绿眸。故沅伸出食指推着青年的额头,慢条斯理的将人重新按回原来的座位,小青年仿佛被教导主任捉住的小孩,乖巧的摆正姿势等着他开口。
“真不知道你记性这么好啊……小由也,明明我是随口一提。”
故沅说罢,拿起桌上的酒杯慢慢地啜饮一半,也有些怀念的望着那透蓝的饮料不知想些什么,再搁下它转向由也时,已经是他见惯的平日神情,而另一边的男人也停下了手头编辑讯息的终端,也在无声聆听。
一段往事穿过几个世纪而来,往昔已经成为了需要回忆的故事,故沅轻轻叹息着,趁它还未褪色缓缓述说着。
“他的故事,说长不长,似短非短,硬要说给你的话也未尝不可——我想,他大约也是不介意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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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35年,江南东路。
即便再过百年,这水乡风景也是不变的温婉,不过今日免去了一贯的绵绵阴雨,初夏的阳光正盛。
乱世不变的大约只有这无常无定的天气,与州府间的秦楼楚馆。今儿还打招呼的街坊,明日可能人去楼空,这年月里人们或是搬去战火烧不到的远方,或是被卷进征兵的队伍,终归是再难相见。
是以百姓们觉得能活着便是侥幸,能贪得一时温存便要溺死在温柔乡——人终究是自私的,若能苟活也顾不得他人,看着清白的嘴脸后大多是丑恶行径,有时竟比不上买来一夜风流的姑娘来得真性情。
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大抵如此。
阳光正好,晒得整栋红袖坊恹恹欲睡打不起精神,姑娘们以往嫌梅雨潮湿,如今又抱怨着这日头的毒辣,一个个窝在房里不愿出屋走动,正是无人的好时候,故沅总趁这时躺在房檐上小憩,听着楼下吵闹的动静一派自得。
今儿是坊里送来新人的日子,主事姐姐拖了那牙行的人一柱香的时辰才施施然下去,跑脚那两个伙计不知骂了她多少坏话,见面却点头哈腰直夸她又美上前日几分——不为别的,就盼着鸨母多挑几个货赚上一笔。鸢鸢姐想必也是乏了,又赶着天热的紧,挑人时不免没了一贯的和气劲儿——在故沅经年所见的主事里,她已算得上好相与的,不克扣姑娘工钱或者客人赏礼,若有人赎身不会凭空起价,虽是市侩却长了一张巧嘴与多年不老的娇媚模样——她下手定是比以往重了,被捏痛了脸的女孩儿没忍住低低哭了出声,惹的那几人止不住皱眉,旁边的孩子们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这浑身脏兮兮的女孩儿又累又怕的饿上几日,不知明天能有什么出路,周围满是凶神恶煞的陌生大人,而她只想找叔叔与他一同回家去找爹娘。
但那叔叔早已经将她用五两银子卖了去,骗她爹娘将女孩“送进都府享福去了”,自然不会带她回家。
故沅将那孩子的过往遭遇看的清楚,其实不用灵力去观视,他也能猜得七八。
流落到这儿的人哪几个是自愿做这皮肉生意,哪几个又没有伤心往事?那站成一排的孩子经历大多相同,就如这楼里的各个姑娘倌儿和伙计;且不止今日,以往每月每年,以至于前朝都无不同。
至于将来,从马车运来的“货”也是同样。
见得多了,也就熟了这一贯套路和来路,故沅开智化形时都在青楼,于他而言这不过司空见惯的小事,便是心疼这孩子又有何用,他救不了任何一人离开此地。战乱颠沛和卖身俗地哪里更好,故沅不敢说,但如今的世道便是有一技之长,姑且也不比这里有三餐温饱、遮雨屋檐——毕竟无论历朝历代,敌我几方都混战不会停下这皮肉生意,旧都也会一朝沦陷,这拈花地却永不灭绝。
何况人这一生的命由天、由己注定,故沅无法替他们做主,毕竟开了这帮忙的头便无法停止,但得助且助终归是做得到的,如同他一向会做的那般。
故沅仍旧是笑着,只是这笑意不及眼底。
他望着鸢鸢选出三男三女后爽快的付了钱将人牙子打发走,想必是太热不愿扯价——故沅只看了一遍便确认,那个哭泣的女孩并不在列中。他暗自叹息,才经历苦痛就被人窥见泪水,她对这世道终究太过脆弱,活不下去。
原本想就这般溜下楼去,看看姑娘们有几个空闲无事,故沅想着寻个美人抚琴消磨时光,但偏偏就是这一瞥,倒教他看到个新奇东西,来了兴致。
故沅望着一人时,最先看的总会是眼睛。
这世间有太多尔虞我诈、笑里藏刀,那眼里就透着寒、藏着杀人的锋刃;若是提及风情万种,一双美眸又能对情郎柔情蜜意,也能对厌恶之事怒目而嗔。再好的戏子,眸里无情,这戏便是死的;一代名师总是入角将假戏真做,若说是骗过自己也骗过观客,故沅更愿说这是真情流露:一双眸子便是一人的缩影,窥一斑而知全豹,至今相面他还从未看走眼过。
是以他看到那个男孩的第一眼,便起了七分在意。
清。
这双眸子太清澈了。
甚至让灵器想起那镶在簪头的琉璃珠。
故沅见过来这里的孩子们眼里有恐惧未知的、愤怒不从的、害怕顺服的、茫然无措的,甚至是狡诈算计的,唯独这男孩的眼睛让他读不出情绪。仿佛再没什么可以让他受到伤害的通透,却也不似不知者无畏的莽夫,而是经历过更大的折磨悲痛后,在那重担压迫之下对周遭的一切不再抵触——却并非不会反抗。如同重伤蛰伏的猛虎,准备着休养生息后重返山林。
这孩子并非池中之物。
故沅看得真切,那孩子在通透下藏匿着的凶兽,和隐隐透着的死气血腥——那是家门突生变故而成的血案冤屈,纠缠着他不放。
是为大凶。
那孩子由鸢鸢姐取了契名,叫作临风。
玉树临风,宠辱不兴。
这名字衬他正相宜,若不是身处风流地想必是个好名讳,但可惜无论称呼叫的怎样清高响亮,终究是个遭人轻怠的玩物,最好也不过做个卖艺不卖身的清倌。只是清倌当真想做成又谈何容易,红袖坊虽说也有做这类清净买卖、在同行规矩里也是极严格遵守,但若是遇上哪位不能惹的主子偏偏喜好这腔调的乐师,说是不能破的规矩,实则也是粉墙遭着强风吹——顷刻便倒了。
只不过红袖坊里的倌儿们到底遇上个铁铸脊梁的鸢鸢姐,她总是有千百法子说得那些老爷官人将些个误了身的清倌纳去做妾,便是低贱出身不能登堂入室,也好过留在坊里彻底沦落。
故沅自是知晓她的,也放心的悠哉悠哉地悬倚在房梁上,瞅着鸢鸢将黑说成白也不知是第几次,且不论讲的是些什么世间歪理,在这红袖坊里她便是姑娘倌儿们的道,是他们法。今日又是如此送走个善弹琵琶的姑娘,待那倌儿抱着包袱与她的爱琴准备随郡守老爷一并回府上,临走的响头冲着鸢鸢姐嗑得真心实意,再抬头时两个眼窝通红的快哭掉脂粉;受拜的老鸨受不住似的挥挥手帕叫她快些随人回去,但故沅可能看得清,这女人眼眶也湿漉漉的。
“到底是自己调教出的倌儿,”鸢鸢总这样娇声软语的讲着,最后还要像模像样的叹口气,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亏:“这不就是觉着好不容易教成手艺的清白身子,再作妓可惜了乐理师傅和那苦练的一手好本领?”故沅听着也只是笑,倒也不会迎着无趣去反驳由他从小到大看过来的女人,不点破那乱世里丁点的小小善举,这年头谁人还不说句体面谎话?灵器见着貌美鸨母随心意的行事做派,冲着每个向她致谢的可怜人自圆其说,只是与她饮酒一杯。
——可惜吗?
——可不就是这个理。
入了伏,这天气就越发炎热潮湿,日头照得楼阁都出了层晃动的幻影,若不是赶上阴雨天,白天鲜少能见到这街上有行人走动,仿佛夜幕降临才是一天里真正苏醒的时辰。而如今不过清晨,忙碌了一夜的花街正是谢别过夜恩客准备好生休憩的时间。灵器自然是不需要歇息的,故沅最爱趁这会儿功夫在街上散步,见见几个得心意的姑娘酣睡的娇嗔模样,再寻处好酒家打上两壶好酒——但今天不同以往,故沅刚准备动身,后院那扇不常用的雕花小门便“吱呀——”一声开了,随即,一个着素白短衫的男孩踮着脚轻轻地走出那间屋子。
这小子他自然认得,是如今叫临风的琴童。
距离那日入坊已经过去月余,留下的六个孩童自然按着鸢鸢的识人本事分去不同差使:两个女孩姿容甚好,自是送去学些风雅、调教些伺候本领留在坊里;而两个男童体壮粗莽,便给伙夫带养着做将来的护院。而剩下的一双男女倒是让鸢鸢苦恼许久,最后她终是咬咬牙,请了最好的琴师来教他们乐理技艺。
那女孩长相并非绝美,却越是端详越有韵味,只能有心人细细品味方能识别佳人;至于那男孩不知是什么出身,竟会识文断字甚至懂些音律,虽说他长相是极好,做个男倌儿定有客人不断,这鸨母却不肯浪费孩子身上些个本领。
故沅对她的判断深以为意,临风的手如今虽稚嫩,却能看出日后定会是修长遒劲的,这手适合抚琴,也适合提剑。忽然就来了兴致,器灵干脆坐在房檐上兴致盎然的看着这男孩忙碌,瞧他打水洗面又去伙房端了热茶汤送回房去——想必他那学琴师傅也在屋中,规矩倒已经学的有板有眼。
故沅笑眯了眼,边用小指点润着嫣红唇脂边观察这小男孩,先前一个月和他师傅远去邻州打琴不得见,如今才发觉他变得有趣生动起来,确实是个叫人稀罕的模样。那日看着青白的小脸也因吃饱穿暖而红润,梳洗干净就如同粉妆玉琢的娃娃,谁又能将他与那个泥猴似的小鬼混为一谈?
只是那双眼睛仍旧没变。故沅多打量了他一会儿,仍是清澈如晨露的目光,不为身处秦楼楚馆而有所动摇、或者他还没明白自己身在泥沼?只是随即故沅就自己否认了这想法,他能够肯定临风清楚自己如今身在何地。这真是稀奇……明明是不及束发的孩子,却如同成人般沉静不静。而几周下来故沅看着他学艺生活的种种,逐渐对那通透的双眼感到一丝异样,或许临风的目光更贴近空洞。
晨露随日出而消弭,如烟尘易逝。
这究竟是经历过什么遭遇?
久遭凡尘的器灵也生出些不忿,他正用右掌撑着下巴苦想些他的遭遇,生生拗出不少折子戏本里常有的悲怆桥段,听到有人唤他回神时也不知过去了多久,只知道太阳移去了正中,晒人得很。
故沅下意识顺着那声音望去,入目的便是那一双漆黑的眼。
临风早就觉着有什么人总望着他。
起初倒不这么认为,只是时间久了便生出些不自在来,若是客人或坊里诸位姐姐还好说,可每每左右看过却是无人在旁。孩童对视线的感知如同天生促就,他相信自己的感觉定是对的:尽管没见过那人本尊,临风却时不时能听到些低笑,那声音好听得很,就如同有时伴随的铃声清脆却婉转。
男孩并不怕这个人,按常理这如同鬼神的遭遇定会让普通小童得个高烧或者吓破了胆,可临风确定这捉摸不到的人定是存在的,且不会伤害自己——偶尔放在窗沿上的糕点,有时在旁边弹奏的优美琴声,在坊里姐姐哥哥们语焉不详、却广为知晓的“那位美人”。
虽未谋面,却让临风终于对这坊有了孩子还有的好奇心,也暗自期盼着、寻找着见见这奇妙的人。
直到今日。
蝉儿的声音一声高过一声,只叫人觉得这烦躁潮湿的夏日被一再拉长,临风正练着师傅留下的琴谱,那铃铛声是忽然传入耳的:初时极轻,让人以为自己听错了,但当临风凝神去分辨那些“知了——”当中的其他响动,清脆的铃铛声越发清晰,仿佛正随着风牵动。
男孩迅速地放下琴冲出门去,本就是酷暑,热汗瞬间湿透了那月白短衫,只消站在门头抬头向上望去,临风就能看到那有些不真切的人影逆光坐在房檐上,一时间男孩被晃了眼,差点忘记把气喘匀。
红袖坊里有整条街的第一花魁月瑶姐姐,可即便是她都不及这人美——从没有人有那样雪白的发,玉雕似的英气五官在粉黛下更为惊艳,那枚小铃铛就在她发辫稍儿上随着风摆动,发出清脆声响。临风说不出该如何形容这人,只觉得她的容貌与众不同,自然是美的,却在孩子的口中无法转述成文。
“……嗯?”
那女人好似终于发现了他,低下头也和自己相望,那两汪翡翠似的深潭也一同滴落进孩子的眼。她笑了,和自己曾经听过的声音一模一样,不过是托腮看向自己恍若和老友聊天,临风却忽然就明白了为何那些哥哥姐姐们提起这美人总是含羞带怯、一副倾心不已的神态:这人一笑,如同清风过境卷来整树的梨花。
“哎呀,这就被你发现啦——”
临风误会自己是个姑娘。
这是司空见惯的事,时常有人因故沅的容貌穿着而误会他的性别,雌雄莫辨的器灵也没有向男孩解释、甚至乐于看着临风缺乏表情的脸上因为打趣而时常又红又紫。这才是孩子该有的神情嘛——故沅自然晓得,自己虽是缅铃化形且生长在花街,但该有的准则道义一点不少、甚至比那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更坦荡纯粹。如今的临风不过是个学做清倌的孩子,和那床笫交颈的事离着甚远,从不碰这一类清白人,长大亦然;又何须让男孩儿知晓自己真正的性别?
人类太脆弱短暂,在灵器这漫长枯槁的生命之中如一道火光,照的亮一时,却仍是要熄的。
又何必为他们增添不必要的苦痛折磨呢?
闲暇之余,故沅便替临风的学琴师傅指导起男孩琴艺,说实在那琴师算不得差,但比起萱娘描绘细腻画卷似的琴曲和灵器百年琢磨下的技术,他只能称得上平庸。故沅教得详细,临风学艺也是极快,他悟性好过故沅曾指导的大部分人,无论力道动作还是神韵都教他学去五分,短短数月便让他那师傅都目瞪口呆,直觉得自己教出旷世神童。出师之日男人跑去寻主事,汇报临风已经学成的同时不忘讨笔彩钱,结果自然是被一毛不拔的鸢鸢姐几通棍棒赶出红袖坊。
而那时盛夏已转了两轮,正值岁末的冷寒时节,下了几轮冬雪的街满是红灯彩绸,趁着乌黑瓦顶覆着的银白甚是好看。
临风做清倌的第一场登台定在小寒那日。
红袖坊一如往常的客声鼎沸,酒香与胭脂香混合在一处端的生出满室活色肉香,姑娘们围着官人们劝酒陪笑,软音娇曲几乎驱散所有的寒意,但临风仍旧在微微发抖。
故沅在离他不远处打量了会儿便移开了视线,他知晓孩子不过是紧张罢了——如今十五岁的男孩已经抽展开青涩的枝条,清俊明朗的不像这楼里能生长出的干净脱俗,两载朝夕相处也没见过如今这浑身发颤的模样,不过即便不在坊中,男孩试奏过的琴技是整个杭州都寻不出的高超,故沅并不担忧这铺垫良久的首秀会失败。
高台抚琴的女子停了下来,靡靡之音也随之消散,客人们顺着这变化望去,便见着条消瘦青涩的影子走进那纱帐之下,在正中位置落座。
故沅见着他缓缓放下爱琴,手指在搭上琴弦那一瞬间停止了颤抖。
琴声起,却并非任何温软浪曲。
如同无波深潭忽的被搅碎、一石激起千层浪的开场让坊里霎时安静了几分,琴弦铮铮作响,古韵化散开来成一片狂涛怒卷、奏出的琴音似云海瞬息万变又好似暴雨初歇。那是一支曲,却又不是供人消遣的曲子:听曲的人如同扁舟行水,不只客人、便是姑娘倌儿们都停下了手里的事,望着那纱帐下的人影手指撩动,一同忘记了自己身在何方。
或是迷茫,或是迷恋,或是悲怆,或是泪流满面。
故沅知道他们是为了什么,忍不住叹息一声。
这琴声他自然听得懂,却不由感叹感情到底是个毒物,便是器物都不能幸免,一时不差就由着它发散以致教导成这副琴音,延续了百年的山河人间仍是这般悲苦遭遇——曾经萱娘抚琴,一声一句唱着家国破灭、山河易主,回忆香消玉殒的爱人,她恨而无望泣血成泪,寄情于琴,他懂;如今临风抚琴,奏世道不公奸佞当道,那藏在心底的哀怨随男孩的指尖倾吐,他懂。
若想一曲有魂,这奏曲的人便要身在戏中。
在这春华不逝的花街柳巷里待久了,自然会忘了那外面仍是经年乱世,火烧焦土、路有饿殍;人们只知晓倌儿们每日笑脸迎客、今朝有酒今朝醉,却不肯信这深巷里仍有人心藏着国仇家恨与热血,不将玩物作人看待,生生划出三六九等。有些人抱负远大志在保家卫国,送回的大多也是军线溃败的消息与一捧遗物,旁人看了也只晓得白发苍苍的老父老母悲痛怮哭,大多会道上一句这家青年不孝,谁又知晓他是被哪个外寇砍下的脑袋。
那些祈愿着太平盛世的人们终究化作历史中的土尘,一批一批犹如雨落大海顷刻间被世道吞噬干净,翻弄不了风云,搅动不得衰败。
一曲终了,少年在听众们久久不能回神的寂静里下了台去,如同开始时的悄无声息。
不知过了多久,随着第一声叫好开始,逐渐的那掌声和叫嚷连成一片经久不息的夸赞,所有人如梦初醒,却对这曲不该出现在青楼不提一词,听曲时的种种神态避而不语,仿佛那是一场不可再次触碰的、虚幻又心痛的梦;但没人会拒绝再听一遭他的琴,或是场场不落的追随他走遍这花街。临风作为红袖坊第一琴师的称呼,却是打那日响遍整条花街,人人都在称赞他绝妙的琴技,坊里的姑娘倌儿更是以他为荣,一时间临风炙手可热,鸢鸢姐更是因为日进斗金而笑得合不拢嘴。
只有故沅知道,离别的日子就要到来了。
终究不是池中之物,自然不会走同样的路。
初春正是化雪的时候,绿芽刚冒了些头,四处仍是光秃秃的泥地枯枝,距离姹紫嫣红还差着半月的暖风吹拂,现今只是处处泥泞着泛起股让人生厌的土腥味道。花街里虽是铺了青石板路算得干净,外来送肉菜进坊的车辙一压便能留下几行肮脏的痕迹,气的护院大声嚷嚷着扯住那商贩理论,然而下次雨落得重些,那些个泥痕便消失无踪了。
吹进窗的西风仍是冷的,故沅自然不觉着春寒,悠然自得的向下瞧着楼前那几个粗人吵架,却因鸢鸢心疼炭火到底没看多久热闹,临风寻他时正意犹未尽的合拢窗扉,将那湿冷挡在坊外。再看门口的少年却是另一番光景:学徒短衫已经换上件奢华长袍,双鱼玉佩扣在束腰上随着他动作晃荡,那边角都是压的密实银线,倒像个富家小公子似的。故沅越是打量越是满意,这男孩本就适合月朗风清,如此打扮过便是拉出这街坊,无人会知晓他花柳巷出身的真正底细。
那一次初演让临风彻底成为当家琴师,原本琴师轮班的频率由着阔绰官家推举生生变成隔天一登台,虽不是疲累活计也恼得鸢鸢直道那群凡夫俗子没见过世面累到她家倌儿,倒是仿佛将这整个坊的人都摘出花柳生意,惹得那群听她话的姑娘咯咯笑个没完,边给她沏杯清茶消气。
放到哪个清倌身上都该庆幸的气焰,却在临风这儿如同石沉大海,宠辱不惊的模样被他人夸作稳重知趣,只有故沅知道他是真真儿不在乎那些荣誉,遑论开心与否。
而今天那副踟蹰样子,也在灵器心下有了准确猜测,叹息是旁人听不到的极轻极缓,在临风不知如何言明的惴惴间故沅先开了口,放下的茶杯在木桌上嗑了声响儿,也沉甸甸的砸在临风心头,让男孩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我知道你今儿个来是为道别的。”故沅说着,换另条腿叠着在凳上摆个舒服姿势,面前的男孩忽然无措起来,眼瞅着就要一番蹩脚的安慰解释,再看窗前的美人却已经是笑着的——这人并不需要任何解释。
“我知晓你是来道别的,该着祝你一路珍重才算对得起相识情谊。”话又重复了一遍,器灵知道他已理解其中含义,无所谓挽留,他早就见过临风拾辍出的包袱:几年来累积的赏银大半留给鸢鸢姐,一套素白短衫,一支饮水的竹筒。“既然决定了,便不能回头,不得反悔了。”那是孩子仅有的财产,故沅倒不觉得他清贫,不过见着那坚定清澈的眸子他还是叹息,脱离这里算是一条出路,但苦海外仍旧是苦海,他那风骨执着的路终究太难走了。
“你不必为难,回头鸢娘那里我自会说的,赎身的钱财也已备好,我……”临风到底还是没忍住,少年心性纵使超然对着心上人也不免想再多讲一些,只是眼前盈盈笑着的人忽的收起了温和表情,那是男孩从未见过的严肃认真,而他讲出的话已不再是哄劝的软语,从未见过的世故言语透着冰冷,内容更令临风心惊。
“赎身已不重要了——小公子,那名扬苏杭的琴师宣扬出去,你可知鸢鸢以坊里红牌为由替你挡了多少达贵重金买契?”
“踏出这门,是死是活便由不得你了。”
“便说能逃出去吧,但你可想过出了这门要做些什么?——株连罪下逃命的孩子,可是参加不了科举,做不得官的,到时客死他乡又当如何。”
“……你是知道的。”
临风终是看向他的眼睛了。
那双琉璃似的眸子不再清澈,其中混合了震惊、恐惧、差异与怨恨。没错,那是怨恨——并非对着眼前的故沅,而是冲着那明堂上高坐的昏庸皇帝,冲着那阿谀奉承的奸佞狗官。
他没问故沅是如何知晓这段过往,大约是以为这神出鬼没的人若想了解自能从人脉中得到隐情,却不知这器灵自第一眼便瞧见了一切。
他身后那浓浊缠绕的黑气里,影影幢幢的都是冤魂:在正午处斩的男人、被捆着压去大门砍死的妇孺、逃散时被官兵当众射杀的仆从……他们哀嚎着在仇恨里翻滚,附着在这家唯一活着出逃的少爷身上,得让故沅看到了又一个因莫须有而家破人亡的故事。
不过是上奏了一纸不合圣心请命抗敌的请愿书,不过与当朝二品将军志趣相投,在圣上的猜忌与谗言之下竟由着那些谄媚上位的文官们编凑了污蔑通敌的证物;将军战死沙场,他的家庭自被株连,而这扬州知府难为一腔热血,竟也落得全家斩首的下场。他震惊愤恨却无可奈何,哭诉上书却无人听闻:那作证的书信处处纰漏尽是破绽,但蒙了眼的天不愿看见,便是黑白颠倒、是非不分,任由血花开在惨白的刃上。
一刀落下,再无人申冤。
最终这知府能做的不过将在外踏青的儿子差人送走,一家热血染红府邸门前大路,无人敢收敛尸首,以往称赞男人为官清廉称职的只能在家为他们鸣冤哭诉,还要家门紧缩不与他人听见。这一朝代最末的战乱,便是人心也冷了下去。
无论高官平民,在这昏庸无道的世间不过一般的可怜,故沅看着心痛,他无法替任何一人解决纠正扭曲的大义,即便刺杀当今天子,将来坐上王位的不定又是怎样的暴君。不过是个附着于器具的灵,能做的只有护着这些个眼前能见到摸着的苦命人,教他们活的舒坦些。
而这孩子,故沅也不能看着他去送死。
“放弃科举吧,但凡踏入考场那假身份被戳穿也不过是今日明日的问题。”故沅对那开过口就再不说话的孩子讲着,眼见着他定要入仕的眼神心下无奈,那本体的铃芯儿都跟着颤颤作响,心烦得很。但他仍旧讲了下去,给那孩子重拾了丁点希望。
“去从军吧——前几日强行征兵都闹得民怨载道,孤儿自愿大抵只会是欢迎的,就是作假的身份,几年功勋下来便无人再问。”
故沅难得对男孩郑重神色,这一问便是签定死生。
“从军路上危险重重、征战险恶,吃得非人的苦,或者马革裹尸;即便你成了功勋,上了朝堂,一朝暴露也只会必死无疑。”
“便是这样,你也去得?”
男孩眼不眨一下的望着他,好似要把这绝世的人儿刻进脑海的专注,然后故沅看着临风重重一点头。
“去得。”
逃亡计划就这么开始进行了。
实际上倒也简单,远没有孩子想象中那么惊险刺激的追杀戏码,倒是惹得故沅直笑着用手拍抚他的脑袋,细声安慰着激动的小琴师不要教人发觉异样。那日正轮上另一位抚琴娘子演奏,临风推了几位邀请吃酒的官人匆匆进到房内,背着布包自窗边的麻绳滑下潜进院子;而故沅则候在坊内正中施了个小法术,让此刻无论男女都沉浸在酣然飘飘的氛围里——要是想教这孩子直接逃走,灵器大可以直接一振衣袖放倒整条花街,可临风仍以为自己是这坊里一位不为人知的姐姐,分别在即,不必要让男孩为这神鬼志怪多分些烦恼;若弄晕哪怕只是坊中人,传出去这诡异的半刻昏厥,联系上不见的临风也只会弄巧成拙。
但故沅到底活了几百个年岁,方法自然有千万个:差人备上隐蔽出城的马车只是寻常,就算是男孩作假的身份证明也套了位老相识做的分毫不差,现在正躺在他胸前口袋里,只差交到临风手中。
故沅散步似的走到后院,一眼就瞅到假山后探出的小脑袋,他有些失笑的看临风如同做贼的蹑手蹑脚,干脆执起男孩的手牵他一路奔跑——夜色正好,临近十五的月亮将眼前的路照得通亮延伸向远方,他们没举着灯笼唯恐被人察觉,却依旧看得清那条青石板路:美人脚步轻盈,一双绣花鞋滑过地面似的悄无声息,只有铃铛环佩随着动作撞出清脆声响;男孩身量不如成人,被拉扯的有些跌跌撞撞却勉力跟着,只是那小脸越涨越红,最终在故沅的哄堂大笑里快委屈的红了眼眶,嘴角却忍不住缓缓勾了起来。
和临风度过一段时光的相处,故沅自是知道他看着豁达却仍是个孩子,这调笑打趣算不得少,也教这如同不食人间烟火的男孩多了生动,但仅止于此——故沅收回了那笑意,目光落向藏在小巷阴影里的那辆马车,临风顺着看过去,也忽的失去了笑容。
终究是要分别的。
他送男孩上了马车,小小的临风看上去远没有一般束发男孩更高大结实,毕竟小时吃了不少苦,这身量也只能期待着日后能够有所增加。故沅替他细细掖好披风,临风沉默着任由摆弄,听着他三言两语的叮嘱并接过那得来不易的伪造身份,见他如此沉默故沅也不气不恼,正待退出马车时,那皓白腕子倏地被沉默的男孩紧紧抓住,直教灵器叹了口气。
“跟我走吧!”临风浑身都在发抖,看得出这是鼓起多少勇气才能和他这样请求,故沅觉着好笑,却笑不出,有着那么多实际冰冷的现实问题可以打碎男孩的幻想,但他也讲不出一个字。
故沅清楚,他对临风除去同情欣赏以外并无他意。
生于世上的那一刻,故沅便清楚自己这一生不会与任何人类生出情爱。
并非他无此意,只是见得愈多,这错综复杂的情绪便愈教人不能琢磨透彻;何况灵器长存不灭,这世间却是万物生老病死、百年在故沅眼中不过一豆烛火……他可以共情天下之大悲,喜常人之喜,却是对这爱憎混杂的人类无法生出爱意——他们在这见识逐渐累积的灵器眼中,不过都是些孩子。
临风也不会是特别的那个。
最初见时只是觉着有趣,而之所以决定助他不过是因这人的遭遇。太像了,甚至让故沅不知该说天意弄人还是还诟病人性本恶:曾经萱娘不也正是如此?家道因奸佞而亡散的太傅之女,最终沦落到青楼坐之高阁奏琴,那是诗书礼仪雕琢出的典雅,却因沾染风尘而倦怠无光;她唱一曲山河悲怮,所幸有佳人与她相惜相爱,她听懂萱娘的苦楚,约定死寝同穴;只是不想那将军之女几载后战死沙场,萱娘泣血滴在女孩送来定情的缅铃之上——便是自己化形之日,而萱娘不消时日便郁郁而终。
这世道当真是个轮回。
曾经奸佞如何作恶,如今也没有丝毫长进,壮志未酬者比比皆是,铺在那贪婪的路上供人踩踏耻笑,能够翻身正名的少之又少。
而故沅知道这男孩如何打算:不过是步入朝堂,励精图治后和圣上启奏洗去这一家冤屈污名。那知府到底教导了一位好儿子,不是起兵谋反这无道的皇帝,却是澄清冤案的同时报效国家——故沅却只觉得这想法天真可笑,当今倾颓的朝廷又怎会为一个已被世人遗忘的官员平反;且不论只是一卷圣旨寥寥数语便能解决的小事,便是要皇帝承认自己错杀忠臣的过错又谈何容易。
这遭不过选择了一个必死的局。故沅知晓,若当真想让临风好生活着就该劝他忘却曾经,踏实的过着普通日子;但只遭初见时匆匆一瞥,隔着半个红袖坊的景致也教故沅看得真切:这仇怨绝不是任何人能劝得下的,他只有一帮到底,眼看这男孩走上不归路。而如今灵器面对着男孩的邀请也不过笑着摇头,向后退去着让开些马车通过的距离,临风这才真正红了眼睛——只因被故沅无声拒绝的彻底,不肯让他瞧见自己奔赴自由还落下泪来,便倔强的瞪着眼睛将头探出窗户盯着那人。车轮咯吱滚动着,故沅便随着这声音离得愈远,好似伸出手也握不着的模样让临风忽的生出恐惧,他掀开车帘不顾车夫的喝骂,大声的向那已看不清容貌的倩影吼着,几乎用尽他仅剩的勇气和坚持作出承诺。
“你等我!十年、不,五年之内我一定回来赎你出去,你等着我——!!”
少年的嗓音划过夜空仍旧清亮,故沅听了一愣,最终也只是笑着向他挥手,不作任何回答。
就此一别,经年不会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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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没了?!”由也不可置信的揪紧自己的衣袖,比故事里的男孩还没法接受这戛然而止的感情发展,故沅看着他激动成这样实在可爱,干脆也学着样子揪住由也的衣袖来回摇晃,温声软语的回答着这年纪轻轻的小灵器。
“没了呀,今天的故事就此结束啦。”
由也可不上他的当,这小鹿乱撞的懵懂爱情还没有开始,甚至还没有报那些血海深仇的后续,怎么听着都像个刚开始的长篇小说,虽然是个年轻灵器却不是无知,由也自然知道这个笑眯眯的狐狸姐姐又开始钓鱼。好声好气的拉着故沅的手指恳求着,让他继续讲完有关临风少年的故事——这段开始却不肯讲完的过往好像有人故意捏住他的玻璃尾巴,甚至没有力度的虚虚捏着,也让小灵器感觉到那折磨就像一路痒痒到心底,担心这会不会就此爆裂,却也能感受到指腹的温暖。
“真的没了呀,在那之后我再未见过他。你是想问那个五年之约吗小由也?真的是?你真可爱啊——”故沅笑的看不见眼,捧着黑发青年的脸蛋一通猛搓,“不过那一次是临风失约了,他并没有来哦。”
“诶——!”
由也在被蹂躏的中途含混的发出一声惊诧和惋惜,因为这结局太过失望落没而忘记将自己拯救出故沅的魔爪,只有旁边那个沉默男人在听到故沅这么讲的时候,不经意的看了他一眼。
故沅但笑不语,任由他那一眼不赞同的目光戳到脸上。横刀自然是知道自己底细的,相识几百年里没少与他饮酒,自然会知晓这个故事真正的结局——或者说这孽缘实在不浅,曾经的自己也没想到,横刀的前主人就是和临风父亲交好、最后含冤而亡的将军。算是被自己看过他一路走来的种种苦难遭遇,故沅自然是拿他当弟弟来看待照顾,他们认识在临风离开的那年秋季,而那个男孩似乎淡出了整个故事。
临风逃跑的第二天坊里一切照旧,仿佛从来这楼里就没有临风这个人存在过。只有酒客们有时会提起这名讳,但随即就会有姑娘纠缠上去一杯杯劝酒,久而久之不出半月,这花街里就没人再会问这号人物了,倌儿大多如此,无论是艳压群芳的花魁,还是才高八斗的清倌,都不过是昙花一现。
故沅知道这是鸢鸢嘱咐下去的。
如果报告官府有倌儿出逃自然能给临风添不少的麻烦甚至捉他回来,但最终这个主事的女人只是叹息着让大家当这人从不存在过。其他店家或许认为临风因为些原因死在某处,或者被什么权贵秘密的带走,这都是后话;至于坊里的姑娘,要么事不关己不过随手行善,要么庆幸自己登台抚琴的时候多了,要么感同身受的替他欢喜——这处潋滟春光的阁楼竟比旁的地方都要多些人情味。鸢鸢说着“让旁人知道老娘我管不住一个小蹄子可怎么做生意”这般气话,但故沅知道她到底只是刀子嘴,对临风这孩子打心底觉得可怜。
曾经鸢鸢是这坊里当红花魁的女儿,那女人虽不知这孩子的父亲究竟是谁,却是对自己诞下的女儿付诸全部疼爱和呵护,她本就是个纯良人家的姑娘遭人卖来,只是想着将女儿送出这花街过上普通日子,最终却仍在世道面前不得结果,在一年最冷的冬季染上风寒,开春那时,故沅跟在鸢鸢的身后一并埋葬了这女子。在墓前的女孩没比临风那时大出多少,抹下了最后一把眼泪向着母亲发誓她会过的很好,也会带着其他姑娘倌儿过上好日子——在那几年后由鸢鸢姐接手的红袖坊成为这街上最红火的花酒地界,名震一方。
而那之后啊……
那之后的事如同在那乱世里任何人的遭遇。
故沅仍旧混迹在这花街,有时也走南闯北的四处游荡看遍人间百态,而临风的事迹也只是偶有听闻的消息,如同在听个不相干的人:听着战场上出了个杀伐果决的小将;听着那青年战功赫赫、逐渐成了一名民间夸赞的小将军;听着那小将军接连打了胜仗,即将被朝廷召见;听着那青年封官从二品进了兵部,爱慕者如过江之鲫……故沅慢悠悠的捏着快桂花蒸糕入口咀嚼,听着邻座跑商的小贩讲的唾沫横飞。
“这少年英雄真是个人物!如今这不就听从了圣上安排要和吏部尚书的女儿成婚,以后风光无限啊!”他讲的口干舌燥,咕咚咚的痛饮一碗粗茶,抹抹嘴又继续说道,“但真是奇了怪了,这小将军先前一再推脱婚事现在又同意,想必从最初就中意人家尚书姑娘,想终成眷属吧!”
终成眷属。故沅想起这个词语,端着酒杯慢条斯理的喝着已经变温的饮料,挡住由也湿漉漉的眼神,和横刀那略有深意的目光。
临风的确是想终成眷属,却选错了对象。刚刚故沅讲给由也的话并没有错,这青年的确没有遵守五年之约——毕竟区区五年对于一个武将晋升太过勉强,当临风再来这红袖坊时已经时隔八载。
时过境迁,鸢鸢姐的风湿已经让她需要软轿才能出行,多少姑娘来了又走,如今的倌儿们哪里知道这是当初名扬杭州的琴师,认不得曾经的清倌临风,只道是个英武好儿郎上门了,争抢着各个去牵他已变得粗糙的手,满眼透着欢喜的待他指名。而如今已经沿用起曾经名讳的临风也不是当初那青涩懵懂的孩子,但无论怎么张望,甚至叫出如今更愿躺着不动的主事鸨母来,他都无法找到那个有着通透白发的女子。
故沅就躺在他一贯喜欢的那根房梁上看着青年急得满头是汗,在脂粉堆里徒劳的问话,如今就算临风再抬头都无法见着灵器的身影——他不知我真身,不能与我生死与共。而自己于他不过是黄粱一梦,将来多少幸福苦难也都是属于人类的,故沅能看到那根红线,而临风的姻缘从不曾连在自己身上。
那日直至他离开,故沅也没有与他相见。
再后来便是听说皇帝指婚,青年参政晋升的一帆风顺;听说他与家中大娘子琴瑟和鸣,有了一双儿女;原本这该是个不算完美却应该结束的圆满结局,只是如同故沅猜测那样:临风绝不会就此停下。
有心人挖出了他曾经的诸多过往,不仅在花楼卖艺甚至是叛臣余孽,那一纸请愿书青年是准备了一次又一次,没想到最终递上去时并不是平反之日。那一贯对他夸赞的陛下龙颜大怒,劈头盖脸的丢到青年身上怒骂其心可诛,老丈人只顾着保全自家女儿与子孙将他一并出卖的干净,丢进牢里断绝了关系。与故沅猜测没有半分出入,却是为了满腔正义连累了妻儿,是讨要公道,却也对他人不公;那曾经清澈通透的眸子终是蒙了历史的灰,变得扩散而晦暗。
与他父亲一模一样的向皇帝哭诉不公,最终结局也只是好过满门抄斩。
世道轮回不过如此。
这样的结局不讲给由也听,才是最好的。
“唉……真是可惜啊,年纪轻轻就受到情伤,这要多少年才能愈合。”只敢小声嘟哝故沅姐姐太恶劣的青年又要了两杯饮品,现在只觉得这轰隆隆搅的头脑涨痛的电子乐都没法驱散自己的郁闷。故沅理直气壮的拿过那杯粉色的气泡水吸了两口,随即因为太甜腻的口味皱起鼻子,把它推到横刀的面前放弃再喝。
“谁说不是呢?但其实那孩子原本可以有一帆风顺的人生,却是自己陷入了囹圄,最终不过是让世间多了更多伤心事。”故沅说着翘起脚一下下随着鼓点踩着,高跟鞋就在那玻璃地面上撞出锵锵声响,显然给这段故事画上了一个句号。
由也似懂非懂的点着头又摇摇头,显然不知道故沅在感慨的是什么事却又觉着这话有道理,横刀没理他那些话,对着被推过来的饮料不满的纠结起眉毛,但不愿浪费的性子终于让他换了根吸管,解决掉那杯恐怖的汽水炸弹。
“好啦,我们还是好好享受这次庆典……”
“?!!”
正在那句话间,一丝极其轻微的气息让在场三个灵器据是一震,那诡异的感觉如同人类常说的寒毛直竖,而就在那瞬间,整个舞台连同周围的灯全部熄灭,音响也停止播放,时间都像在这一刻静止的死寂。人群还没从那狂热氛围里立刻走出的仍有些喧闹,还没有搞清状况,在场的三个灵器并不需要光线确认周遭,也能明白有什么大事即将发生。
横刀几乎是第一时间戒备起这片黑暗中不经意的杀气,故沅向青年那边走了走,将由也不准痕迹的保护在自己背后——状况就是那时突发的,刺耳的唢呐声从音响里爆炸一样倾斜而出,周围人群这才受惊的发出尖叫大喊,这只会让现场更糟:故沅因为这如同冥乐的唢呐声和人群的哀鸣皱紧了点圈眉,而更恐怖的是他此时的感觉。
眼前的一切如同覆了层浓稠的血色,让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的让人无名火起,甚至想抓起这张长桌丢进人群——那样肯定会导致许多人受到伤害,可故沅并不在乎,此时他不在乎——不,但这不是他的本意!一拳狠狠擂在桌面上生生将它砸凹下去,克制着自己那些莫名其妙的愤怒与攻击欲望,而那张桌子震颤着发出悲鸣,让故沅忍不住又全力向它打下第二拳。
天上无数盘桓的黑影就像世界末日,也许这就是它的前兆。
不过经历了十秒,可在场的三人觉得已经过去了半个世纪那样长久。
“这究竟是什么?”最先开口的是横刀,他正收回不知什么时候抽出的古刀并掏出通讯设备确认家里无碍,故沅摇摇头,他自然不晓得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因何而起,又能够为这个世界带来什么变化,但刚刚的感触却是鲜明的留在感官之上:暴躁的渴望冲破牢笼,打破那些所谓的因果轮回!灵器不知道那声音的主人究竟是谁,但故沅清楚,这个人正想着改变世界的准则——并且极其具有煽动性。
“这就不是我们能够插手的事情了,或许你更想回家看看?从坐下那会儿你就看了不下三十次终端,这都几百年过去了你们还这么腻死人。”
故沅嘴上打趣着,手却轻轻扶起了还在颤抖的黑发青年,刚刚那具有攻击性的声音一定对他的影响更大:狂百器的危险前身,也是苦了这年轻孩子。将由也护着站起来,故沅用自己那件羊毛大衣把他牢牢裹在里面,一边对着老友眨眼睛,“快回家吧,阿好一定也很担心你——徒然堂那边有什么消息我会通知你们,一切小心。”
“你也一样。”男人仍旧是言简意赅,拿起了自己的大衣穿戴整齐如同融入夜色的一身黑衣,他冲着故沅点点头,也同样抬手轻轻拍抚在由也头上安抚这个年轻人后才离开。不过五步,这人就如同走进虚空那样不见了踪影。
故沅倒不急着回徒然堂,他不像横刀在这世界上有了牵挂和家庭,只是如今带着由也走到哪里都有些不妥,思来想去还是牵着青年的手准备离开。他往前走了几步,身旁也有许多因为异变急匆匆离开的人群,那身后恢复电力的映照灯就将他们的影子拉的更长,另一边衔接进黑暗,就像个吸食性命的无底洞。那回忆过往的淡淡忧伤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心里抹不去的褶皱和隐患。
也许,只是也许,故沅这么想着。
今夜的这声不和谐音如同一道惊雷,正式拉开了一场改革的暴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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