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彬的出生日期离北京奥运会开幕式只差一天。那时候有很多人都算着时间讨个“奥运宝宝”的吉利名号,谢佳人告诉他那叫“仪式感”。阎彬趴在阎良的办公桌上写关于“仪式感”的周记,背后是对着案件没头绪的几个大人在调侃:“现在小学二年级也要写这种东西了啊。”
今天放学他惯例和住在隔壁的陈大超一起回家。大超比他高一个头,一走快他就要小跑才能跟上,书包一颠一颠拍打后背。最后大超生气地转过身,拳头在空中挥舞了两下:“你不要跟着我了!我爸妈离婚了!”
阎彬并不害怕一个人回家,但他想不到大超说的两件事有什么逻辑关系。他想自己应该安慰好友,大超就再次转身,这下直接跑开了。阎彬悻悻站在原地,抬脚走去市局。
阎良坐在桌子上跟同事解释那不是“文武双全”的“斌”,是“彬彬有礼”的“彬”,双木加三个撇。许长青坐在阎彬对面玩手机,突然抬头冲他做鬼脸,阎彬嘿嘿嘿地笑,随后两人的脑后勺各挨了一巴掌。
最近几个月阎良更加频繁地不在家。谢佳人一个人打点上下,还要照顾幼儿园里其他家长托管在她手里的小孩。阎彬上了小学,自然是几个人里的老大——他还是第一批戴上红领巾的小学生。谢佳人在阳台收衣服,他在客厅里和小客人玩猜拳。将近傍晚他跑到阳台上问谢佳人,爸爸今晚回不回家。谢佳人眉头皱起,甩动衣服的声音变得更大,飒飒得在风中响。
楼下摩托车引擎的声音最终还是没有响起。阎彬看着桌上两双筷子和对面的漂亮妈妈,埋头努力不留剩饭。他自然不是不知道怎么安慰,只是郑重地把饭吃完比嘴上说说好用得多。玄关的钟指向八点半,小客人们陆陆续续被接走,客厅冷清下来,厨房里暖黄的灯光突然一闪一闪。
阎彬开始觉得父母有秘密。这本不算什么重要的事,八岁的他也有秘密。他喜欢班上最好看的那个女同学。
然而他总觉得会有什么事发生。好像他长得越大,越活泼,妈妈越不快乐。她踩着椅子拧灯泡的时候,阎彬依旧想快些长大来帮她分忧解难。
他自然也崇拜他爸爸。那可是警察,男孩子心中仅次于军人和消防员的威风职业。无论发生什么他们一定会第一时间来保护他。阎彬在他爸爸的办公桌上写了一年半作业,于是他在这里认识了很多人,他可以问出不方便问爸爸的问题。他拽着许长青的衣袖走出办公室:“大人为什么总要问小孩‘离婚之后你选谁?’”
许长青面露难色,支支吾吾半天说出一句“你是不是发——”就被珺白捶了一拳。
再后来许长青一手牵一个小孩去私人影院看美国老电影。美国人拍的故事里总是会有各种各样的死法,被雷劈死的坏小孩,被打成筛子的雌雄大盗,还有被推下楼摔死的侦探。每当看完许长青都打着哈欠招呼着走人,只有珺白小声地说了一句:“他们的家人怎么办啊?”
在商场和阎良走散的时候,他一直在想这半句话。阎彬捏着奥特曼模型坐在广播室门口等爸爸来找他。他才刚下游泳课,头发还有点湿,贪着看玩具,又在漫画区逗留了一会,转身看不到熟悉的身影。
他回忆起很小很小的一件事。那天晚上阎良难得回来吃饭,谢佳人坐在他旁边一碗一碗地舀汤喝,似乎菜色不和她的心意。他吃完饭就跑到楼下和大超玩投篮,玩累了回家时看到父母两人依旧坐在餐桌旁。妈妈似乎刚哭完,失魂落魄地靠在椅背上,爸爸则冲他使眼色,让他回房间去写作业。房间隔音效果太好了,他只能听到两个人模模糊糊的对话,最后以沉默收尾。再次打开门,谢佳人披着披肩坐在客厅里写教案,电视里女声在语速极快地播报新闻:“2.26特大持枪杀人抢劫案明日开庭”。阎良洗完碗从厨房里出来,一向悠然自得的神情在彼时彼刻变成了手足无措。
此时此刻阎良来体育中心接他去商场买生日礼物。去年他从爸爸手里接过一副新泳镜。相比求得一份礼物,他更乐于被父母带出去玩。在更小的时候他曾经被带去看海。远远看海像一块流动的蓝宝石,走近水却是清澈见底的透明色。谢佳人坐在沙滩上看父子俩在人群之中互相泼水玩乐。
想到这里阎彬抬头。人群之中有个人径直冲他走来。那张脸被贴在通缉栏上,他见过。他忽然手脚发冷。
最后他被勒着脖子拽到商场中央,人群将他俩围成一个圈。阎良站在他对面,举着双手神情凝重地在谈判,嘴上说着安抚的话语,望着他的眼神着急又愤怒。
他被勒得喘不过气。
他会死在这里吗?他在许长青的课外书里读到过,人死的时候,最后消失的是听觉。
这到底是怎么知道的呢?就算是真的,那人也死了呀!他问了很多人都无法得到答案。
这时候他觉得自己变得很轻,那一刀割走了他一大半体重。
他像羽毛一样飘了起来。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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