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鹭之宫澈好像无所不知。
他读过数不清的书,能坦然接受各式各样的知识与命运。
这样的人受神喜爱也不为怪。
如神明是为某人而建造此处,此人除鹭之宫不作二想。
他想要有趣,神便给他一场游园会。他想看夜景,太阳便不升起。
在场众人要么受他庇护,要么同他有旧:渡边家的两人与他往来密切,天弥屋的小冬音是他义妹。扶摇阁的木偶阵凶险,他大摇大摆去闯,它们竟退避三舍。
至少他在这方世界,应当全知全能。
因此当他空白了几息,说“康正君的命牌已坏。符我可以做,但人死不能复生。”
纱洋未能意识到那是在说渡边康正已死——或是不愿去想。
她满心都是失了依附的渡边朝颜,又问:“如果让渡边大人不再是人呢,他能作为人以外的东西回来吗?”
“回来?或许会……若真神厌恶这份赠礼,想必会让康正君的灵魂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吧。虽然可能仅限是这里。”
那是什么意思呢?只要外头的他人不知渡边已死,他就能继续活着了吗?纱洋还待再问,鹭之宫已经又笑着招呼起众人:不说这个,表情别那么沉重嘛,难道他死得不精彩吗。
远不够。
纱洋卷起袖子,回想渡边倒下那会儿是什么样。面团被压成各种形状,像人的皮肤一样柔软。说也奇怪,明明片刻前照政君放下他时她还搭了把手,那时他的身体尚有余温……如今她却全想不起他死时的神情了,只记得他眼睛瞪得很大,眼窝四周围都在渗血。他没能质问谁,也没能怒视任何人,血很快糊住他的五官,从他的喉咙里倾倒出。渡边紧紧捂住了嘴,手套在脸上留下了指印。他大概还尝试吞咽了,可碎肉依旧从他指缝间零零散散地落下,鲜血将他的手套完全染红,叫纱洋想起脖子断了一半的家禽。它们会微弱地并着气音咯咯,直到再也发不出声。
——十分短暂,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如果能再来一次,哪怕只有须臾……
纱洋想起另一双眼睛。它映在将熄的油灯里,明亮地注视她。
【——沙羊】
说不清是被惊醒还是在逃避,纱洋如梦初醒地低下头。被揉了太久的面团已经发僵发硬,难以补救。
“哎呀,没做好吗?”旁边传来衣物摩挲的响动,她一偏头,鹭之宫将双手笼在袖中,饶有兴致地看着那团面,“您看起来状态不佳,池间小姐。”
“鹭之宫大人。”
她是记得的。当她复述渡边康正的死态,他是一幅如何遗憾又嫌弃的神情。
想着这样的东西,纱洋问出口的却是:“将来谁会看顾朝颜小小姐呢?”
“朝颜么?康正君若有安排,那自然应当是有人照顾吧。若实在无人,我多看顾也就是了……虽然说,康正君恐怕不乐意见这样的事发生。”他称呼得还是亲密,说得却又十分随意,一只手还在发坏了的面团上拍拍打打,像在闲话家常。
纱洋心想,渡边这死相定不如他的愿。他会想再来一次吗?她在心里数数,一到十、十到一,两次来回以后鹭之宫还在和面团较劲,纱洋告罪一声,把它丢进垃圾堆,打开水龙头。
水声潺潺。
“鹭之宫大人。命牌是人人都可做得的吗?”
“自然不是。”
“要由什么人、如何做呢。”
“这是渡边家家传的东西,旁人没有那样容易做得。怎么,池间小姐感兴趣么?”
纱洋将脏了的餐盘厨具堆进水池,一样一样地清洗。先是砧板。砧板需大力些洗刷,而后是餐刀,要拿软布细致地揩净。
“要是看了那样家传的方法,我等能够学会吗?”她仔细做着这些做惯的家事,无比平静地说,“有一个已死之人。我想将他叫起来,问他几句话。”
“啊……要叫出已死之人,这可和命牌不是同一回事呀。”餐刀反射出鹭之宫的神情,他像要揽客的卖货郎般,两边嘴角扯得老高。
纱洋擦干了刀,将它稳稳放到边上:“……做这样的东西。究竟是想叫渡边大人活、还是想在特定时候叫他死呢?”
她有些太用力了,餐刀叮铃铛地响。
“这我可无法回答。不过就我所知……”鹭之宫弯身向她,鬼火一样的眼在眼眶里游动,缓缓地飘来。他像在说一桩秘闻、压低了声音,“康正君能够安然无恙地活到这个年纪,可多亏了他家中一片拳拳爱护之心啊。”
水流声不停,纱洋任凉水打在手腕上,略略抬了头问道:“鹭之宫大人。您是什么呢?”
“嗯?我能是什么呢?”
是我未曾见过之物,纱洋想,新造上方是太夫、太夫上方是豪客、豪客上方是权贵、权贵上方又有更上方……
“太高了,我不知道。”她无知地说,无知地问,“叫出死者这样的事,也有可能办到吗?”
“兴许可以呢?虽说可能要付出的代价将比血肉更重……”鹭之宫仍将嘴掩在衣袖后。他听上去趣味盎然,但眼睛……绿色的玻璃、镜头、深深湖水,他透过那些无情的东西打量她,“池间小姐说笑了,我并不比各位要高到哪儿去。”
纱洋望着他取过那把餐刀,谈笑之间便在指腹割了一道。细细的血流蜿蜒滴下,如太夫的泪水、少女的初潮。无可预测、无可阻止。
她只是看着。
“被割伤了,也会流血。”鹭之宫搓搓手指,血做的胭脂晕开了,糊满了他的手,“我也就是这种东西罢了。”
如果人是“这种东西”,有真神邪魔也不荒谬。
那么……
“您会因无知发笑吗,鹭之宫大人?”
“我会因许多东西发笑…只要是好笑的,有趣的。”
原来如此。
纱洋将鹭之宫的手牵去水流下。冲洗应当是疼的,但后者满不在乎:“不是什么严重的伤,不劳池间小姐动手。”
她假作没听见,自顾自地替他包扎,他也未挣开,只又在脸上挂了笑。他一定知道她想说些什么,然而不言不语,等待罢了。
纱洋在他眼中看见自己。麻木将死、平和至极。同被参拜的木像无有不同。
“若想学那样的术法,需要付出什么呢。”她迎上他的眼眸问,“我想看一个人后悔,可他已经故去多年。”
“这我并不清楚,这样的事我也仅仅有所耳闻……最终是否成功,也无人知晓。真神或许会实现你的愿望,但必然也会取走些什么。”
我有什么呢?她盘算起来,一间宅子、连带宅子改的铺子,在铺子里过活的自身,一些小钱,再有就是两个姘头。
鹭之宫适时地提醒:“你自身的,或是其他什么人的。”
她与其他人均是缘浅,如何能做代价呢?
“那代价大抵只能从我自身取,也不能够愿望成真。”纱洋笃定道,但又问,“您是从哪里习得这些呢?”
“您若是有心想要尝试……若当真能安然离开此处,我也可以为池间小姐引荐一番。只要您真的乐意——”
今日灯亮,白色灯光那么地亮堂,叫她有想起西洋人的相机,据说那东西可摄魂,最好在闪光灯亮前逃跑。再者凉水已冲得她手指发疼,她该说“恕我失言”,离开这里去找一块干净的布擦擦手,再倒一杯热水让它暖起来。
纱洋拧上水阀,龙头不甘地滴了最后几滴泪。
她一步也未走,伸了一只滴着水的手,向鹭之宫:“可以拉钩吗?”
“啊呀,池间小姐要将我的小指切掉么?”虽然这样说着,鹭之宮却没有惧怕的样子,说说笑笑地就伸将手递给了他。
“失礼了。”纱洋避开他受伤的位置,轻轻将他的小指勾了一勾,画了个水渍印的章。
“若我未能离开此处,或您决意留下,约定自然作废。”
“当然。”
“如像您所说能安然离开。便有劳您。”
“我记得了。”
她说得都简简单单,没念任何一句倘若食言的咒。这些东西是没有用的,她曾百般真心地和人约定要吞千根针,但归根结底也没有兑现。
“……您所求是什么,鹭之宫大人?”
“唉…我以为池间小姐和同伴们都应该早已明白我所求的。”鹭之宫撇下眉,可他的失望是假的,在纱洋眼中,他就快大笑出声!
“只要您有现在的这番心意!只要您不辜负我的期待!只要您……演出一场好戏,我还有什么其他所求呢?”
她有他在咆哮的错觉,可回过神来,鹭之宫明明是彬彬有礼。
“这戏是要给谁看呢。”
死者们会来吗?生人们看得见吗?若取悦了神、是否可有嘉奖?
鹭之宫弯腰按一按胸膛,手臂漂亮地伸展,做出邀请的架势:“若有那一天,我自然是要来支持池间小姐的。”
——备受期待。
纱洋该笑的。礼貌地、客气地、受宠若惊的……仿若对代价一无所知的。
可她最终只是安静地行了一礼,像将要干涸的溪流般叹息。
“感谢您。”
【如若他后悔——】
【如若他说,沙羊,别走。】
【我就笑话他,政一大人,看您这傻样子!】
【……将这身性命换予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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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边康正死了。
丝毫挣扎也无,这个说“如无亲族父兄可依靠,女子多半沦为玩物”的巡查部长便抛下幼妹死了。
他死得太过轻易、太过仓促,不但不像武士故事里那样勇武,甚至不如身负重伤的田端先生撑得久。
纱洋未见过这样玩笑般的“死”。她接触的大多低贱,死前眷恋的也不过数百枚钱、随便养大的小儿或并不貌美的妻,但即使只是那样,人们也是要挣扎一番的。
惨叫、痛哭、发狂……苟延残喘。
连害了病、全身都烂得不像样的游女也会喊上十几日救命,渡边却是一下便倒在地上。若非他向来是个一板一眼的人,她险些当他在戏耍不告而来的人们。
这死是在人们掀开箱子上的符咒后发生的。没人看得懂那些符,也没人想得到这方正的箱子会是柄杀人刀,谁想渡边会因此在片刻间丧命。
纱洋想,渡边大人或许不是人,而是类似扶摇阁活偶那样的东西。无论在听闻上司田端先生命悬一线或谈论相好的小冬音太夫不死平常时,他反应都万分冷淡,丝毫没有兔死狐悲之意。若他生死也有异于常人,这不把人当人的样子就十分能说通了。可无论她如何尝试,那些符纸都像已凋零的花叶,无论如何也无法回到花盘上了。
渡边康正这便死了?
【我以为,花街是任游人将花朵采颉、亵玩的地方。游人不再,花自然能更自在地开放了。】
——是我们掐下了这支花吗?
可盒子里没有什么诅咒物品,仅有一块损毁得厉害、刻着“康正”之名的木牌罢了。
她跪坐在箱边,远远望着渡边的眼耳口鼻像失了皮肤般冒血、痉挛着呕出许多碎肉。音岛照政在他身上搜寻针对恶疾的药物,衣服下襟很快就染得通红。渡边赠予他的佩刀被丢到一边,捆扎华丽的刀柄上全是原主人咯出的血。曾有力握持过这柄刀的手徒劳张了数下,什么也没握住便僵硬了。
那块牌子也在他停止呼吸时碎成了碎片。
密室里静得可怕,直到突兀地响起一声轻笑,人们才有纷纷商量起要如何收场。纱洋忽然觉得手心疼得厉害,低头一看竟出了血。她木然地擦擦,又抬头往密室门口看——空无一人
——渡边朝颜以后该怎么办呢。
她和她们生来不同。
渡边康正不把贱籍的女子当人,即使有肌肤之亲又极难见到的小冬音太夫,从他说来也不过是“昂贵些的商品”。他既付了游园费做了赏花客,认定这些花纵使生得再美也脏得厉害,理所当然该规矩地任人攀折至烂死园中。
【倘若被赎身、被归还自由,这些植株坚韧地长到了外头呢?】
【那也是盆栽,怎么可能做回人。】
【就算偶尔也好,您养了株漂亮的花,一点也不会想它的过去将来吗?】
【与我无关。】
他会说小冬音是“会因新玩偶而欣喜的小姑娘”,但纱洋很清楚,如果有人说“那和朝颜一样”,他必然是会大为光火的。不必说她也知道,渡边不许朝颜问花街的事,会教她“贱籍与良籍自然不同。花街之事是脏耳朵的东西”。
这小小的武家女挑剔极也正义极了,她性子被养得傲,嘴上嫌着这个俗、那个脏,却又很记得要关心众人惦挂朋友,会珍惜把一看就想到可怖尸骨的友人遗物收好。
昨日纱洋送荷包给她,她还提醒她小心安全。
纱洋问:“那你呢?”
小姑娘挺起胸膛,极是自豪:“有兄长在,小女自然不用担心。”
多叫人羡慕哪。有人结结实实地为她撑着天,叫这株小牵牛花无忧无虑地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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纱洋望着渡边。
他的血肉已开始萎缩,就如先前所有的死者……就好像,那并不是一具人偶,而是活生生的渡边康正的身体。
可她仍说:“将渡边大人带去找鹭之宫大人吧。说不定将这符贴回去……他便好了。”
他若不好,渡边朝颜又该攀缠何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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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着写着,有什么变硬了。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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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一天又一夜,东京依旧是那副怪异模样,鳞次栉比的住宅被不知何处来的神明拆成积木,东一块西一块地丢到各处,祂对其中存活的小小人类或有垂怜,抛了张包裹皮,将尚未散去的阳光揽在了鹭之宫家的洋馆。
新桥一处则没有那么幸运——也可能是因灯光绚丽,夜色反被忽略了过去——沉沉地矗立在黑暗中。冬日不见虫鸣,夜间也无鸟叫,但新桥全不沉默,高声调笑隔着黑板高墙一刻不停。讨好话、吟哦声、器乐弹唱、男女闲话……说也奇怪,分明有那么多不同,听久了却单调得厉害。
池间纱洋站在墙外出神。
墙内灯火通明,她站在灯光投下的阴影里,身上无有一丝热气。寒气自脚底泛到身上,她搓搓手,呵了口气,往花街里头看:这样刻刻都相同的地方怎么能容人待上二十余年呢?
渡边康正就是此时到的。
他也未持灯,但与黑夜里难以视物的纱洋不同,他一手搭在刀柄上,离得老远就警醒地发觉了她,到离她不远时立住了。
她眯着眼,他瞪着她,先开口的倒是纱洋。
“渡边先生。”她怕鹭之宫,也有些怕渡边,但与面对前者时绷成一线的状态不同,她对上警员的双眼时要坦然不少(尽管对方正以严厉的目光批判她),“这里听上去很热闹。我想问一问,这里有没有其余生还者呢……?”
“当然会很热闹,这个地方每天夜里都很热闹,但新桥是不是正经女人该来的地方,尤其是在这个时间。”
这是句告诫了。
纱洋顺从地点一点头,说,“我是来找您的。听说您会在这一带巡逻,但我实在是不想进去,所以候在这里。”
“……找我?有什么事吗,是同伴又走丢了还是也来问我有没有食物米粮的。”出乎她意料,这位已做到巡查部长的渡边警员丝毫不摆架子,直接就从怀里拽了一本笔记本,一副即刻就要记录的样子。纱洋声音轻,大抵是下意识地,他还弯下了一些腰。
啊呀,啊呀,可靠之人。
“我与另几位先时去了警署,想要寻一寻其他人,但那间警局门口的招牌斑驳,警署内除一位气息奄奄的先生也别无他人。”纱洋将着警服的那人形貌描述一番,“……所以想来问问您,那是否是您相识的人。”
“至少从外见上来看确实是我工作的警署,至于人……我还没空过去探望,但鹭之宫的描述,像是我们署内的松野。”
那么,先前翻找的物品里也有属于他的了。
那支华丽的钢笔?那个放满票据的漂亮匣子?还是那些要投给玉菊小姐的选美券?
其实是不难辨认的。
纱洋把这个人和他的桌子对上了号,“这里古怪得很,我原以为说不定已经不在东京地界,没想还真是您所在的警署。”
“既然知道这里古怪,就应该更加小心,我记得你当时是和音岛一起去扶摇阁游览的吧?那么在出门的时候最好也能和他一起行动。”
的确如此,女性独身一人行动是很不便的,纱洋也是因此才请音岛照政同行。可如今事态非常,已没有那么多可畏人言要扯住她。
纱洋坦然地答他,“您说得对,若碰到什么坏事,我一个人是跑不掉的。”
女子身型弱小、衣裙又不便行动,再者大多终日坐在家中,如被圈养的兔儿一般,往地上摔打一番多半活不了。
渡边大概以为她是全听进去了,神色和缓少许,可纱洋接着又说:“但照政君本身并不勇武,相反,他性格温和细腻,我若时刻留在他身边,他又需得多分心照料我,相互拉扯之间,不是更容易两人一起陷入险境吗?”
她看向他,这是顶简单的算术了,一个人遭罪不比两个人都遇险要好吗?
然而渡边不假思索地说:“他是男人,不分是否有能力,保护自己的女人都是他应该做的事情。你也一样……既然已经有了自己的交际对象就不应该独自一人出来和陌生的男人交际谈话,这并不是什么值得称赞的行为。”
这话不对。
男人总有自己的女人,女人们却未必有自己的男人。
纱洋想。
音岛照政不属于她,相同地,她也不归他所有。这是男女间难得公平的买卖,因他俩都是孑然一身,不用将钱财外的东西放到称上。
可年轻的警员怎么想得通呢。他既把女子当作是男性的附属,又怎么能理解是她主动地、就像雇一位保镖、觅一位搭档似的寻了一位男性作陪?
纱洋低着头,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几缕头发落在她耳边,即使捋上去,立即又会落下来。她深深叹一口气,索性拆掉发髻、手指做梳重新理了一番——这几乎是视渡边为无物了——边这么做,她便柔和地反驳了他。
“我已经不是年轻姑娘,此刻也非因抱持男女之情与您搭话。比起我……渡边先生,小冬音小姐现下如何了呢?此处总是夜晚,并非好去处。我有些担心她。”
“她是天弥屋太夫,夜晚才是她最习惯的时间,用不着外面的人去担心。”
弱小的不能担心强盛的吗,习惯了的便能抛去本能坦然接受吗?
夜晚对游女而言本就非是好时光,现今拉成两倍长,就如一朵渴求日光花要在无光处待上更久,如何能不叫人担心?
那位太夫想来也是有些惊惶的,可就如已被训好的笼中雀,她是不会放声叫也不会奋力拍翅的,只微弱地问一句是否留宿。而渡边也就理所当然地、将她的彷徨与担忧全数无视了。
纱洋将发髻重新插回发丛,尖而细的簪尾刺着她的手指,叫她轻微地皱了皱眉,“嘶”地一声将争辩咽了回去。
罢了、罢了、左右这是位好兄长、好警员,之后还得要仰仗他。
“您的妹妹平复些了吗?我记着她被吓得不轻。”
“已经没什么了,不管外面怎么样,家里总归都是安全的。”
纱洋忍不住又看他一眼。
渡边警员身量高,步子又迈得大,丝毫未注意到身边的女性欲言又止。
鹭之宫君的家里可是大变样了,一下回到十数年前。若是渡边家的大宅也有同样变化,小姑娘独自在家不知该有多害怕。
既然听也听见了,纱洋便说:“我有些做点心的手艺。如那位小小姐喜欢甜点,我或可为她做一些。要是喜欢清淡口,酥软味淡的我也会。”
【若是有人能在我哭时给些、不、一小口点心,苦的时候让我尝点儿甜……那该多好】
渡边猛地刹住步子,纱洋险些撞到他身上,一抬头发现正被对方审视着,渡边严厉地上下扫视她,像是要从她身上摸出一把刀。
啊,这也是极熟悉的神情了。
纱洋如此前无数次面对质疑一般无害地微笑,“您想看着我做也没关系,只要有灶台就可以,用料您来准备,不必担心不好入口。”
——若是如此说了,一般管事的人便会满意她的乖觉、继续差使她做这做那了。
可渡边依旧面沉如水,一只手还慢慢按在了刀柄上:“为什么?”
“……?”
“你对我妹妹有什么企图?”
“女人关怀孩子,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纱洋温和地反问他。她的双手规规矩矩放在身侧,仰着细细的脖子与他说话,像是没有一点戒备。
“那并不是你的孩子,总不会告诉我你只是喜欢照顾只有一面之缘的小女孩吧,那等待你照顾的孩子还有很多,为什么选择我的妹妹。”
“这里只有这么一个孩子呀。何况又遭了大难……”
这位兄长是如何爱护自己的妹妹呀!戒备游人、戒备生人、戒备……根本不放在眼里的人。
纱洋无法否认自己正羡慕那个小小姐,可荒诞感压过羡慕之意,叫她险些笑出声。
她默默叹了口气,将高涨的情绪压下,偏过头去不看他。
“如果您觉得没有必要……也就算了。换作我小时候担惊受怕,想要个人关心也没有。我自己知道那样不好过,好不容易现在有些能做的事了,自然是想用这双手拉其它人一把。我的点心铺子开在乡里,您没有见过也是当然——平日里,我家的吃食也是会分给周遭孩子的。”
一阵沉默。
半晌,如同利刃的目光终于从她身上离去了。
“…………我知道了,只是点心的话应该也没什么关系。等回去之后我会问朝颜的意思,如果她很想吃甜点我会再来找你的。”
“如果有其它我能做的事,也请您不要顾虑。”纱洋小跑着,追他的步子,“生还的也就我们寥寥数人,我必不会束手等着的。”
“现在还有男人活着,轮不到女人站出来。你只要在安全的地方保护好自己就行了,别做多余的事。”
年轻的警员显然不赞同她。可如果等到男人都死绝,女人们又能多活多久呢?
……怕是只多出自裁的时间吧。
纱洋想着、想着,冲他微笑。她是练过这副表情的,乖顺又柔和,毫无主见,毫无威胁。
“那我就做好后勤吧。要是您有衣物需换洗缝补,可以交由我。”
“嗯,虽然并不需要,但缝补修缮正是女人该做的本分,这很好。下次不要再接近新桥了。”
“好,我尽量不独自前来。”
“回去注意不要走昏暗小道,路上遇到同伴就结伴同行。”
”好,我会去拜托照政君。”
“就算是和别人一起最好也不要来,和他人一起进入新桥的女人多半都出不去。”
纱洋渐渐地不笑了。
年轻的警员恍然不觉,仍在说着。
“……现在情况与平时不同暂且不说,女性和丈夫之外的男人有过多交往只会成为在街头巷尾口耳中流传的笑话,以后请多多注意。”
“若是丈夫已死呢。”
“那就应该回归父亲或者兄长的户籍之下待嫁。”
“若父亲、兄长也已身故呢?”
“那就只能投奔叔伯或者远亲了,女人一个人是活不下去的,就算不被卖进花街也只能沦为别人的玩物。”
“……您是说,被作为质押物留下吗。”她问。
“或者是商品。”他补充,“质押物并不多,更多的是被不成器的父兄卖进来的女孩,需要用身体养活家人的女人。”
这位渡边警员——他完全清楚花街的女子是从哪里来的。更清楚她们不是会被赎回的质押品、而是被做了一锤子买卖的消耗品。
“渡边大人,您怎么看待那些 沦为 玩物的人呢?您对她们是什么看法呢。”
纱洋喘息着、叹息着。为跟上他的步子,她走得实在太急啦。汗水要落到她眼里、梗住她喉咙。可她只是埋头跟着,不叫他等、也不去扯他的袖子借力。
长腿的巡警走在她身前,他太高了,成了一堵隔开光的墙,
“怎么看待她们?她们和我又能有什么关系,沦落到那个地方的人都是家里没有可靠亲属丈夫的倒霉鬼,过不了多少年也都会死在里头,与我无关。
“至于里面究竟是什么地方,这不是你该知道的事情,你身边不是已经有音岛了吗。”
我有音岛?
不、不、我有过许多人……我什么也没有。
纱洋的视线模糊着。
“这样的人、若她们有机会重返花街之外的世界,”她的思想慢了半拍,说了一半才醒悟过来,不由得顿了一顿,“……您觉得她们没有这样的机会的,是吗?”
“哼,或许会有吧,成为富商的外室,那是太夫才有的机遇,但是即使在那些人里也有运气不好待到色衰之后回到原来的地方……咳,别问这么多你不该知道的东西。”
渡边的步子逐渐慢下来了。纱洋一点儿也不想追上去,慢慢踩着他的影子调整呼吸。
放轻、放缓、降点儿调子。
“我希望小冬音太夫也能交好运哪。这么美的花,要是因比赛扬了名而更早被折下,未免太可惜了些。”
而这几乎是一定的事。
追捧头名、占有头名、为簪了漂亮的花而炫耀——直到更美的出现,先前那朵便一文不值了。它经过太多人的手,会受的摧残必定要更多。
“会怎么样呢……反正都是和你没有关系的事情。”渡边终于停住步子。他硬梆梆地摘一摘帽子,算作行礼,“夜深不便独处,我送你到鹭之宫家附近就离开——你从这里直走便是。”
纱洋小小地朝他鞠了一躬。
她还是听见自己细弱的声音:“都是女子。”
“良家和贱籍是两回事。”渡边不假思索地答道。
纱洋再说不出什么了。
她捉着自己的手腕,将想握成拳的一只牢牢压着。她太用力了,疼得不行,说话也弱了三分,柔弱又服从。
“这样呀。”她深深地、深深地朝那个背脊挺直的身影行礼,“多谢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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