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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啊。
如果想惩罚我,请您采用更正常一点的方式:天打雷劈,或者让我出门踩到香蕉皮!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源源不断向这个教堂输送怪人——柯迪利尔顶着一双黑眼圈上班,心底把神的十八代祖宗都辱骂了个遍,希望神不要听到,也不要派天使对他实行斩立决,当然,如果执法者是泽菲洛斯,那他不是不能勉为其难地……
不,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啊。修女把烟甩在教堂后,抬脚踩灭了。
今天教堂人很多,好像大家都选好这一天来向神倾诉罪恶;柯迪短暂地跑神:幸亏今天早上为了防止当日自己睡眠不足昏倒,他差邮差去揪来其他两位想翘班的修女,不然真的忙不过来。再一看,什么样的人都涌进来,比如现在走到他跟前的这位……
东方装束,人比穿了高跟鞋的柯迪利尔还高一大块,纤细得很,有跟之前的天使截然相反的气质……他说不上来。眼看对方屈膝跪地双掌合十,修女也摇了摇头例行公事。但不知为何,说完神会原谅你的的时候,他感觉跪在神像前的人抖了一下。
“那个……您没事吧?”
柯迪利尔感到困惑。他伸手想去扶人一把助他起来,结果被闪开了去,那人双肩缩起又放下,抬头看他笑笑,将眼镜推了:“啊,修女……小姐,我没事,您继续忙您的就好了。”
男人僵硬起身,去教堂里找个位置坐下。倘若是平时的柯迪利尔,或许会带点好奇心多看他几眼,但今天太忙,条件实在不允许,没空管他,柯迪干脆放他去了。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什么样的人都有!什么样的人都在这里,不知道向是否存在的东西倒过多少或浓或淡的黑色,请求或轻或重的原谅……
直到下一个人站到他面前,终于把柯迪利尔的神志找回来:
天使在看他。
泽菲洛斯正一脸无辜地看着他。
“……”
柯迪利尔一把把泽菲洛斯拽到旁边:“……我靠。”
他把活计丢给刚休息回来的另一名修女——可怜的修女甚至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十分钟去个洗手间喝口水的功夫就又轮到了班。可柯迪利尔现在确实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比如向泽菲洛斯讲清楚,他在教堂如此忙碌的时候过来凑热闹,是多么危险又不可理喻。
“怎么了?”泽菲问他,“你看起来有些急躁。”
柯迪差点上手拽住他的领口,好在他忍住了:“还怎么了……你是天使耶,要是暴露了你知道会怎么样吗?”
全城的人一人过来拽你一根羽毛当传家宝,都不用你忙秃了,人家直接给你薅秃了去——以及柯迪利尔头也要秃了!跟天使讲人间道理,难度不是一般的大……有没有人救救柯迪利尔?
“天使的羽毛又不能让人实现愿望,你的担忧不过是无稽之谈。”天使根本没听他说话,擅自在修女打舌头的声音里转移了话题,“说到这里,教堂的魔气很重。出了什么事吗?”
“哦,昨天……”不说起来柯迪差点忘记,“好像有个自称吸血鬼的家伙来了,然后又有个自称猎魔人的家伙把他带走了……”
到底是自愿把他带走还是被迫被跟着走,柯迪并不晓得;总之他昨天守夜,一秒都不敢合眼。后半夜他靠在告解室里,直到天边露出鱼肚白,再到第一缕阳光扑进来……这才发现自己端着枪的手酸得几乎动不了,戒备了一整晚,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
柯迪利尔记得吸血鬼的传说:他们见不得太阳,只要见到阳光,这一日就算是安全了。如今抓着天使的衣袖,挤出楚楚可怜的目光:诶,你们神界提不提供证人保护?
“我都看见吸血鬼了,差点要被吸干了!如果我真的遭遇不测,那样泽菲你今天来,就只能看到围得里三圈外三圈的人类和我的尸体了。”
末了他伸手还在脖子上抹了一把,换得天使挑眉过后的叹息。
“他从哪里出现的?”泽菲问。
“神像上,”柯迪说到这沉默了一下,“所以神像其实是没有神的加护的?连魔界居民都能随意爬上去?”
“那是人类私自造的,神没有理由把法力分散到这些神像身上。”
天使解答了他的疑惑,踱步到神像后去查看状况。柯迪抢先一步过去,把神像脚下的大理石抹两把:虽然上面的烟点儿是抹不去的,他只能向泽菲尴尬地笑了两声。天使没管那些烟印儿,只是在神像下闭起眼睛,修女有些茫然,他感到一些暖洋洋的分子正扑面而来,不知这是不是错觉。
但是天使慢慢睁眼,眉头稍微皱了,这个绝不是错觉:“是那一位……”
不等柯迪利尔发问,泽菲已经摇了头:
“我只能说,这是你顶着一双黑眼圈的原因,但不是这里有魔气的主要原因——”
天使大步流星,走向方才那位容貌出众的东方美人,伸手搭上他的肩膀:“原因在这里。”
修女张了张嘴:“……哦。”
倒是面容年轻昳丽的男子瞠目结舌,抬起手指,笑容僵硬:“你……你怎么在这里……”
泽菲目光平静:“天使可以去任何地方。”
“他……有什么问题?”
修女把男子的手指按下去,换了自己的手指指着他。柯迪的声音没再演下去了,于是男子的目光又落到他脸上,带着一点莫名的温度:“……修女是男的?”
“……别打他主意。”
柯迪利尔转手指着自己了:“打我主意?”
“别看这家伙人模人样……”天使好像不太希望他知道这些事。但是看柯迪不依不饶,最终还是从口袋里摸出小记事本,在他面前表演一个本儿自己翻页,“柊湊,东方面貌,看似温和,实际水准很高,能力是魅惑,常年位居魔界公关部首席……”
“你从哪里拿出那个小本本的以及不要棒读了,我觉得他快跑走了……还有……”
柯迪利尔深吸一口气:“为什么天使会认识魅魔啊?”
泽菲洛斯一脸正直:“他很好用。”
“哈?!”
“我说真的。”
“……啧。”
坐在旁边一声不吭的魅魔忽然笑了:他刚才好像观察到什么,现在回过神来,目光在两人之间打量:“嗯哼?”
柯迪利尔于是更恼:这种微妙的自家的天使被魅魔拱了的感觉是怎么回事?可是怎么看柊湊都是当右边的料——他方才不知从哪儿摸出长烟斗,已经自顾自吸上好几口开始吞云吐雾,连指甲都不藏了似的开始转黑。柯迪迷茫半天,差点要拉着天使毛遂自荐:如果你不嫌弃的话,我勉为其难……也不是不行?
但泽菲洛斯只是收起小本子,一把捞起那个比他俩都高的魅魔夹在腋下,转身欲走;柯迪来不及止住他的动作,只看见柊湊哭笑不得地拽泽菲的大衣:等等等等!
“你现在把我掳走,要在教堂造成骚乱的。”
柯迪利尔:“强抢民女?”
“……我是男的。”
天使打个响指:“现在他们看不见我们了。”
柯迪利尔深呼吸:“……悄悄私奔?”
柊湊开始挣扎:“我们不是那种关系——”
柯迪利尔听到这句宛若定番又像开关一样的话,心口一揪,干脆捂着胸低头:“没事,我成全你们……尊重,祝福……”
柊湊忍无可忍:“……成全什么!”
唉。
天使最终还是叹息了。他将魅魔搁在地上,重新摸出小本子和笔,写一张纸条撕下来塞给他:“帮我找这位,是个老神父,大概比这个修女大个三轮吧。五分钟之内我要上面这个上上上任神父的全面信息,有老骑士临终前检举他有强抢民女的行为。”
“你不如还是把我带走,要杀要剐……”
“十分钟,不能再多了。”天使给他下了最后通牒。
柊湊走开了。柯迪盯着他的动作:坐去其他的座位上,然后他身边座位的年龄比较大的老人,会忽然像打瞌睡一样点一下头。
修女眨眨眼:“所以他到底是……”
“他可以从梦境中提取信息,详细的……我不方便说得太详细。”天使也在看他,“这次要了解的只是个人类,年龄比较大。看见了吗?催眠过程瞬间就完成了。他只不过是多花几分钟搜索记忆,用多个人的回忆来补全对一个人的印象。”
以及,他人脉广,广到你我无法想象的程度。或许你听说过,在三界最多通过六个人,就可以联系上任意两个人……
“对尤其喜欢折腾圣职者的他来说,这种小事易如反掌。”
“这么恶劣?”柯迪利尔扯嘴角笑了,“你没被盯上过?”
“他不敢。”
“……也是。”
他们陷入一阵令人无措的沉默。柯迪利尔坐立不安,想没话找话;但泽菲洛斯正盯着排队找其他修女祷告的人,神色平静,看起来是在沉思什么的模样。可片晌后他又转头来看柯迪,天使的目光不辨悲喜,好像对人类倾诉的苦难根本一无所知。
“你呢,”泽菲洛斯问他,“有没有什么要找的人,或者想寻回的东西?”
好像在说,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好不容易有个“便利”的人来,把握机会。
“让我想想……”
这也是缓兵之计。柯迪利尔只是想让泽菲洛斯多看他几眼,哪怕是用这种好似略含怜悯的目光笼罩他。
想寻回的东西——自然是没有的。别说更虔诚的对神的信仰,就连天真也早已被背弃了。柯迪利尔现在罪孽缠身,每天光是祈祷不要被神发现他的信仰忽然流失了就拼尽全力,哪有什么寻回其他东西的权利?
再说要找的人……
“也没有。我很小就被捡着,在教会里被养大,认识的人就只有这些,哪里有什么想找的人?”
至于之前一起修行的修女和唱诗班众,那些人跟柯迪利尔也没什么关系。只会用怪异的目光看着他的人,没有他花大精力去寻找并问候一句好不好的意义。
天使认真地注视他的脸:“在你被教会捡到之前呢?”
“好问题。”修女低声说,“我六岁以前的记忆,非常模糊……”
偶尔会觉得见过一些陌生的人影,去过一些很黑但是有光的地方,见过一些不该是人间得见的场景。但是那里一片和睦,有会飞的茶杯,会长腿朝他走过来的茶点,和一群欢笑的年轻人。有人捏一把他的脸,有人劝他们别闹不要吓到他,有人牵住他的手:别怕,我们很快就送你回家——诶,说起来,你怎么会掉到这里来的?说不定你跟我们也很有缘分呢。
柯迪利尔什么也记不清。他的记忆就到此为止,甚至不知道这些究竟是记忆,还是小时候看过了童话书之后自己捏造的梦境。
“但一定发生过什么事,让我变成了现在这幅不信神的模样。”
他喃喃道。
“我只是想不起来了。”
“嗯。”
没关系,天使听罢,说,没关系。
“想不起来就不重要,没被记在心头就是被忘却了。”
短暂而宁静的的晌午,泽菲洛斯好像重重呼出一口气,带着肩膀一并松下去。待柯迪抬头望他,泽菲已经从魅魔那里收到他想要的消息,向他挥手告别了。
“倒是你别被拐了,回见。”
方才的认真和煽情一扫而空,柯迪气得差点跳脚:“你怎么这么不相信我!”
再一转眼,柊湊也不见了踪影,修女握紧拳头,打心底诅……骂这些没良心的来无影去无踪的东西!
倒是柊湊走出教堂,终于呼吸到一口新鲜空气。谁会知道自己今天寸成这样,带着找人的心思来,没找着要找的人,反而先被找他的人找着,还又一次打了回白工——能力是不费钱,可它不费力吗!
好在泽菲洛斯今天没有刁难他,点到为止;以及刚才教堂里确实有某个熟人的气息。他一边走一边进行法术联络,对面回应的时候声音清亮:“哥!找到了吗?”
魅魔站在路边看天:“捕捉到一点线索,但是又断了,倒是碰到一些意料之外的麻烦——啊,别怕,已经解决了。”
“那就好!但是好奇怪啊……河先生明明几乎没有离开过魔界的,怎么这次一下子走开这么久?”
“嗯……等找到他我们问……问?!”
“……哥?”
看到了。
熟悉的气息从不远处飘来,柊湊眯眼看过去:有个气息凛冽的猎魔人扫他一眼,明明手已经按上刀柄,可下一秒又放下了。
以及他头上顶了个水色毛球……毛球刚刚是不是朝自己眨眼了?
魅魔失去追上去的勇气,站在原地扶额:“吸血鬼真祖大人,您在干什么啊……”
“那你呢?”
一阵寒意。他背后有人盯着他,很近。柊湊偶尔开玩笑时,会形容自己对待“对象”时像是温柔的附骨之疽。现在真正的附骨之疽贴在他背后,声音矮他一截,带一点寒气和笑意:
魔剑士的魔法横在魅魔颈上:
“你又在干什么呢,恶魔?”
+展开
魔界历6066年6月6日6点6分。
他的刀——好吧,斩瀑承认他刚刚在擦的刀还在他手里;但是坐着的小凳无了,他一屁股跌在地上;擦刀布也无了,手与被刀刃割破差之毫厘。他整个人从他们之前打造的温暖小家里脱出,不知飞到了什么魔界深处……这里的空气对人类几乎是有毒的了。
“……河?”
他站起身来,握紧刀柄,试探着问了一句。
“……”
周围的空气一阵波动,不远处一面镜子反转,掉出披着斗篷身形狼狈的人影——吸血鬼真祖气喘吁吁,猛地回过身,权杖一点镜面:“转回去,变成墙!”
密室里安静了。猎魔人抱起臂来,他早该料到就是:“这次又是做什么?恶魔召唤人类来魔界……能帮上的忙并不多。”
断河长呼一口气,快步过来拍他的肩膀:“有,有太多了。”
“可以带我逃出去。”他说。
“……”空气凝固一瞬,“……啧。”
“你刚才……是不是啧我?”
“我没有,”斩瀑干笑两声,“我只是想说,然后我会被愤怒的魔族撕成碎片。”
“有我加护,他们不敢的。”
“可他们在追你,一旦给我这种程度的加护,不是马上就暴露了?”
“……”
吸血鬼沉默了。许久后好像自暴自弃似的拽下兜帽:他今天连头发都没来得及扎。
“其实……又来了。”断河哭笑不得地讲,“每逢吉利时间——你知道的,就是每过魔界历一百年,日期时间里会凑上足够多的6,魔族这时普遍认为,可以推举一个新的恶魔主,带领他们走过下一个百年。
“我六百年前就说过我不想当了。”
他权杖往地上一戳,露出一点很罕见的局促,眼看要在这密室里挨上个一周半月,直到魔族找不到他,完全放弃那个推举他当恶魔主的念头。断河在许多个周期里来回推脱,甚至就是因为此事才生出忠于魔界的恶魔纹——首任恶魔主卸任时,他就在下任恶魔主的人气投票中高居前三,骇得吸血鬼蜷在古堡的床里虔诚祈祷六天六夜:不要当选,不要当选!我愿意为了不当下任恶魔主献出我的灵魂!
当然是说说而已。不过恶魔纹也确实因此出现在他的后背,正对着心脏的位置……
虽然没什么作用:传说会杀死他的那个人,现在无可奈何站在他面前,构思逃脱计划。吸血鬼轻叹一口,紧接着猎魔人头顶出现像大朵蒲公英一样的毛球。
“跑吧?”吸血鬼在他头顶小声笑,“就算被发现了,他们也不会动你的。怎么说你也是我选中的……血包,他们得给点面子。”
“给我一个简单加护就好,河,不暴露你是谁的那种。”
猎魔人打个响指,伸手到头顶把毛球摸下来,看毛球挣扎出一双浅色的眼。斩瀑经常会觉得讽刺:身在魔界高位的人,却长了一双伪神似的眼睛。
“可以。”
断河合起双目,突然忍不住笑出来:他大概看到一个鸡飞狗跳的计划。但是,能成,就是好计划——
“将我的刀暂时变黑,然后我把收敛九成气息的你放到胸口,这样我就像是拥有了一颗恶魔的心脏,可以大摇大摆地走出去。”
猎魔人将他捧高一点,嘴角也翘了。至于人类怎么狐假虎威地报复一下追他的河先生的恶魔……那就不是现在的他要考虑的事情了。
“正好今天的衣服胸前有个口袋。”他说。
+展开
“……把他放下来。”
“放平?”
“我不知道……我没有处理过这么……”
说话的人哽了一下,小声地吸了一口气,不再继续说了。
“有药吗?”
“没有药可以处理这样的伤,我只能给他止血,加快愈合,但是缺失的部分就是缺失了,他只是个人类,不是什么能自我再生的东西,他甚至连灵魂都缺损了,没有什么东西救得了他……除了一个奇迹。”
“奇迹?”
“神的魔法。你也可以叫它圣治愈术或者别的什么东西……”
“所以我们没有办法?”
“……我们没有办法。”
“如果我咬他一口……”
“他的灵魂是不完整的,在成功转换成吸血鬼之前就会死掉……或者更糟糕,他会变成没有理智的怪物。”
“我不要变成吸血鬼。”柯迪利尔说,“吸血鬼太冷了。”
他现在就很冷了,好像半浸在水中。水面时不时没过他的耳朵,于是那些说话的声音便飘忽着,时而清晰又时而远去。吸血鬼的血不会流动,也见不得太阳,那一定比现在还要冷得多,他感觉自己的指尖冷得有些刺痛,这已经非常难以忍受了,而另一边的手却感觉不到……什么也感觉不到,从手指到手掌,到手腕,小臂,手肘,大臂,肩膀,半边胸膛——什么也没有。
周围安静了,那些围绕他谈论他的絮语、沾着砂土的鞋底碾在木地板上的声响,衣料摩擦的柔软碎声……一瞬间安静下来,没有声音,什么也没有。柯迪利尔想看一看四周,眼前只有花白与灰黑交叠的色块,甚至没有什么光亮,只是一片白与黑的阴翳蒙在他眼前。
什么也没有。
“嘿。”他轻轻地吁出声音,“还有人在吗?”
那些细碎的声音重新活了过来,慢慢围得更近了一些,他感觉到很多人,但这些人好像都不愿意先同他说话,但是,就算他们说,他其实也分辨不出什么了。
是谁在说话,说了些什么,他刚刚听了那么多才明白其中一句。他冷得厉害,所以不要变成吸血鬼,他什么也看不见,所以问问是否还有人。他曾经拥有很多很多,现在渐渐变得一无所有,他还记得什么呢,他好像什么也记不得了。
什么也没有,什么也记不得,柯迪利尔想了许久,他越来越冷了,冷到那点刺痛也感觉不到时,他才终于明白过来,他要死了。
“劳驾……劳驾。”他说,“让我躺下来……我想……”
他很快被放平,有面料柔软的什么东西擦过他的嘴,他想他大概是吐出了什么,血?或者粘液?他不知道,他的舌头也很冷,什么也尝不到,什么也感觉不到,他好像被囚禁在自己的躯壳中,很努力才能吐出只言片语,但很快他就要离开,就要自由了,在那之前……在那之前。
他听见了天使的足音。
……这并不是什么死亡的代指,他想他这辈子也没有做什么很好的事,在旁人见不到的地方犯了无数的禁忌,他不禁欲,不克己,不谦卑也不虔诚,如若那位同他一样没做什么好事的神真有经文所写的那样全知,那么他死后大约也去不了圣职者会去的国。
但是幸亏他不够虔诚,没做什么好事,要神最美丽的那位神使来劝他皈依——泽菲洛斯,泽菲洛斯,不染尘也不沾污,一切邪祟见之即退,如见圣火,他的天使的足音与其他人都不同,鞋底踩在地上,只有地板与鞋跟敲在一处的声响,没有泥土与砂石被碾开的声音,他的天使总是干净的,如那身衣物、落下的羽毛、展开的翅膀,不染纤尘,纯白无瑕。
囚禁他灵魂的壳仿佛被足音敲开,从头顶裂下,他与现实之间模糊的界限被撕开,像一只被狠狠敲碎的蛋。他又能感觉到自己麻木刺痛的指尖了,但他也能感觉到自己另一边空空如也,他从中间被撕裂,几乎缺了半边身体,他还是什么也看不见,但他想他现在的样子一定又狼狈又丑,可他找不来什么蔽体的东西,也无法动哪怕一根手指……他要死了。
“泽菲,泽菲洛斯,神使大人。”柯迪利尔很轻很轻地说,“我好痛啊,我要死了。”
他其实没有觉得很痛,甚至不剩什么感觉:“我好痛,泽菲,你再看我一眼,然后不要看了,我好难看。”
泽菲洛斯停在他身边,哪怕只是接近也能带来太阳一般的温暖,天使的手抚在他胸口,声音像教堂敲响的钟:“我在看,我在听,继续说下去吧,很快就不会痛了。”
“我不要你看了。”他闹起脾气,“我现在像一滩泥,连灵魂也缺了。“
天使沉默了一会儿:“好吧,我不看,你继续说。”
“好啊,我继续说。”他很乖的继续道,“你知道,我不是什么好人,圣职者也不是我想做的,我长得好看,从小被挑进唱诗班,然后因为表现好,所以理所当然被送进教会学校,但是泽菲,你知道吧,教会是没什么人性的。”
天使没有回答他,放在他残缺胸口上的手好像更温暖了。
“学校还好,每天放我们出去玩一玩,去采花,去逮鸟和虫,每一餐都有面包,然后我们长大了,被送去教会做圣职者,修女的裙子真好看,我还记得毕业的那一天,神父的衣服像条麻袋,裙子真好看,我真羡慕,但我后来不羡慕了。”
“修女每一日要祷告,要苦行,不能有自己的秘密,甚至不能拥有属于自己的私人物品,犯了禁忌要受惩罚,那样好看的裙子属于神,那样好看的女孩也属于神,犯了错要赤裸着趴在大理石的地面上忏悔,神父却没有这样多的规矩,那裙子是她们的枷,穿上它就要背着全世界信徒的罪,这是什么道理?”
“裙子就是裙子,我想穿就穿,我也不要守什么规矩,这样好看的衣服应该是为了好看才被做出来的,穿上它就要为不知道活了多少年的臭老头守贞,为不知道哪里来的罪人赎罪,哪有这么离谱的事情?”
“我不忏悔,泽菲。”他小声说,“像我这样渎神的人,死前却有天使听我说话,那样虔诚的修女们,死时却躺在又冷又窄的木床上,哪有这样的事呢。”
天使还是不说话。
“你在听,对吧。”柯迪利尔说。
“我在听,我接受你的不忏悔。”泽菲洛斯说,“而修女,她们自愿把自己献给神,她们死后会去天国。”
“天国连拉面都没有。”
他想不出天使会就这句话做出什么反应。
“拉面……好吧,拉面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柯迪利尔接着说,“我有没有说过我很喜欢你。“
“我第一眼……第一眼就好喜欢你,我从来不信什么神,我做神父,只不过是因为小时候被挑进唱诗班,喜欢修女的裙子,神有什么好信的呢,我如果说我只信你,你会变成神吗?”
“泽菲洛斯,我好喜欢你。”他嘟哝着,“……你可以亲我一口吗?”
“嗯?”金发的天使蹙着眉,有些抱歉地看着他,“你刚刚说了什么?我没有注意听。”
金发的……?
四周的咳嗽声响成一片,柯迪利尔眨了眨眼睛,突然发觉自己黑白交错的视线不知何时清晰起来,他空荡荡轻飘飘的半边身体回来了,他感觉到了自己的两只手,两只,没有少一只。他往下看,精致的修女裙裂了一半——那是狰狞的伤痕最后残留下来的痕迹,而他被撕裂的躯体完好如新。
他望向周围,房间里的所有人都偏过头在咳嗽,除了天使,他的天使没有在看他了,而是低下头检查他曾经伤口所在的地方,然后伸出食指点在他心口。
“嗯,灵魂也补好了。”天使站起身来,“柊湊呢?”
“来了。”柊湊半只脚踩进房间,又缩回去,“这也太烫了,我等会儿再进……”
“只是会不舒服,不至于受伤。”泽菲洛斯冷声说,“对吧?断河?”
“确实。”吸血鬼摸了摸下巴,“晚上六七点的程度罢了。”
“还要我说第二遍吗?”
“……”柊湊磨磨蹭蹭走过来,居高临下睨了柯迪利尔一眼,“嗯,确实没事了,不愧是奇迹,这一下能烧死十个我。”
柯迪利尔隐约觉得他眼神里有一点点怜悯。
斩瀑在柯迪利尔身边蹲下来:”没事了?“
“好像……大概……没事了。”柯迪利尔迟疑道。
“我们都以为你要死了。”斩瀑撑着脸,“连吸血鬼都变不了的伤,我都在想给你买什么样式的棺材了。”
“我们没想到他的位格高到可以给你一个奇迹,我们……咳。”斩瀑尴尬地咳了一声,“我也没想到你会说那些话。”
柯迪利尔心如死灰:”然后他还没有听见。“
“他没听见,准备那样的治愈术,就算是他也需要集中一下精神。”斩瀑说,“然后你就在他集中精神的那一刻……”
“你能闭嘴吗。”
“好吧。”斩瀑抓抓头发,“至少,呃,往好了想,你没有失败?”
“你能闭嘴吗。”柯迪利尔把脸深深埋进手掌里,“你可别说话了。”
-end.
+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