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华德站在她面前,固执且笃定地对她说,我知道你是谁,42不是你的真名。她漫不经心地踢走滚落到脚边的石子,说,是吗?那表情显然并不相信。可他却说得更加坚决,他说,你丢失的记忆和过去,在我这里。
42回想起来他们第一次见面,他在她的基地外哼唱着一首披头士,明明是欢快的旋律,却难听得五十四都开始变得躁动不安,42靠着自己对这支乐队的熟悉程度勉强辨认出来他唱的确实是首歌,而不是什么咒语,这声音好似被无形的条令威胁,被迫从黑洞深处遣返,流落到空无一人的外星,没有任何供他交流的生物,如此循环百年千年。她因为这让人困扰的声音推开基地的大门,看见出现在门口的男人:和她相似的金色卷发,及肩的长度和他下巴上的胡茬表明他很少去打理,而比他的头发更显眼的是他怀里抱着黑色头盔,这玩意实在是太显眼,他的姿势让42想到波厄多斯的《抱鹅少年》。
他将黑色的电话夹在耳边,表情愉悦地把歌曲的最后一句唱完,随后终于发现这里还有别的人,男人惊得耳边的电话都差点摔在了地上,42双手抱臂倚着门,五十四在脚边警惕地向前一步,堪称一个虎视眈眈。起先他没想到这堪称荒凉的地方还会有除自己以外的人,随后他盯着42,眉头紧皱,像是在确认一道数学题是否能被解答。42轻轻用脚尖碰了一下五十四的尾巴,后者心领神会地朝他冲了过去,突然有个浑身是铁锈的玩意朝自己冲来,霍华德迅速后退一步,声音洪亮得感觉要把耳膜震破,我靠这什么玩意!五十四不满地发出叫声,呲牙咧嘴地看着他。他看起来并不怕狗,但还是条件反射般退了一步又一步,最后打量起面无表情的42,但最终一句话都没有说,生怕这狗下一秒就能从眼睛里放出镭射光或者冰冻视线,可42听见他在心里把自己和五十四称呼为“智能的游戏NPC”,没来由感到烦躁,翻了个白眼回了他一句,不是NPC。
然后他们就认识了。他介绍起自己,霍华德·马卡维尔,三十四岁,生日是四月二十三日(42不懂他为什么要交代得这么详细),大学里学的应用数学(虽然总被认为是个重金属乐队成员但我真的是实打实的数学家),最喜欢的漫画是星球大战(说到这里时他举起他随身携带的头盔展示起来),与其说是认识,不如说是霍华德一个人说十句42看当时心情好坏回他一句或者两句,她搞不懂他哪里来的精力和话题,总让人忍不住找个东西堵住他喋喋不休的嘴——他一开始还把42当作未成年,担忧被识破后不小心脱口而出的一句“我没有特殊癖好”把五十四笑翻在地。霍华德介绍完自己,问,那你呢?42丢给他两个数字,42,霍华德安静地等待她继续往下说,比如年龄、比如爱好,但她没有再开口的打算,于是他问,就这?42点点头,就这。在霍华德不解的目光下她慢吞吞地说,都不记得了,说到这里她又想起霍华德担心自己被认成恋童的事情,坏心眼地补充了一句,你放心,我还是记得自己已经成年很久了。霍华德恨不得把手里的实心头盔戴上,冷静下来后他说,我感觉我以前见过你。
在42决定输入那串数字的那天,霍华德又一次一声招呼都不打地闯进她的基地,他甚至对这个地方比42还要熟悉,仿佛这里是他自己的家而并非42的家。4-5-5-0-4……按下数字8的时候, “我们以前一定认识!”——霍华德推门而入,他出现得太突然,42猝不及防,于是那串成功拨打出去的号码把他们两人一同带到了另一个地方去。
有时候意外总是发生得很突然,而一旦造成,就相当于截断了另外的可能性,通往其他路的大门被锁死,剩下的只有前方这一条路——42只得和霍华德一起行动,当然,一同被带来的还有五十四。陌生却熟悉的城镇,不同又相似的男男女女,霍华德的好奇心似乎永不会熄灭,很快便融入人群,他们加了联系方式,不用担心找不到人,眼见着派对越来越热闹,42没了继续下去的心情。从不知何时起,她被赐予了超乎常人的能力,作为代价这种如同诅咒的特殊玩意经常搅得她夜不能寐,她无法控制自己听见别人心里所想,而在人多的时候,所有人的心声混在一起像是初学者尝试大提琴后拉出的第一个刺耳且沉闷的音。她和邀请她跳舞的黑发女人告别,又在安静的角落里同一台会说话的微波炉进行了友好而亲切的交谈(虽然QMO看起来并不觉得这场对话友好而亲切),霍华德在此期间发现她不见后发了好几条消息,先是问她去哪里了,再来又是他遇到的一些奇怪的人和物,甚至还有一条是“我发现了一条和你同名的章鱼!”——42记得那根本不是章鱼,只是外形看起来和章鱼类似的外星人,是那位名为卡拉罗斯的年轻人的朋友。她回到派对现场,差不多已经结束,霍华德和她结伴回了旅馆。
于是在她因为这里实在拥有太多人而被迫听见太多声音导致又一次失眠的时候,霍华德敲响她房间的门,他站在门口,尽管在此之前他已经做了无数堪称不礼貌的越界行为,但这次他没有再迈一步,而是规规矩矩地停在门外,隔了一道不可跨越的鸿沟。他说,我以前认识你,我记起你的名字了。42沉默地看着他,试图从那张脸上找出玩笑的痕迹,偏偏这在平时一副玩世不恭不务正业且热衷于满嘴跑火车的男人在此刻郑重得不可思议,她于是退了一步,将房间门拉得更开,说,进来说吧。
霍华德走进她的房间,再普通不过的旅馆,床、镜子、吊灯、卫生间,和紧挨着桌腿睡着的五十四几乎构成了这里的全部。他站着,42坐着,她仰起头看着他,等待他开口说出那个在某一时刻被自己遗忘的姓名。霍华德靠近了一点,他环顾四周,即使是旅馆的房间,也有些过于空荡,他张开嘴——你的真名是——在42的注视下他吐出第一个单词——A——
接着突兀的敲门声打断了一切。
这个时间点出现这种声音实在诡异,可霍华德“珠玉在前”,两人对视一眼,竟然都没有联想到别的什么事情,只当是白天在派对里认识的什么人突然有要事拜访,毕竟那个黑发的亚洲女人从来不按常理出牌,她从窗户翻进来42也不会意外。于是她站起来去开门。
如同机器人般行动僵硬的居民手里拿着一把钥匙,42认出这是大门的钥匙。她沿着这只颤抖的手臂往上看,血管、惨白的皮肤、直立的汗毛,还没有辨认出对方的具体样貌,甚至不知道是男是女,就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面前的存在被一道闪过眼前的银光一分为二,转瞬间化为齑粉,哭号和求救都来不及,而在消失的居民的背后,无法看清样貌的身影被黑色吞噬,也吞噬一切,好像空间都因此被扭曲。
42下意识后退一步,那把钥匙在落地之前被黑影夺走,她拦住正往这边走的霍华德,转头用眼神示意他停下来,再回头看去,黑影已经带着钥匙钻进了电梯。她来不及关门,回到房间内,拍醒四十二,抬头看着还处于迷茫状态的霍华德,一字一顿道,你想出去吗?霍华德一愣,什么?42难得有耐心,她说,从这里出去。霍华德和她走到走廊,再迟钝的人也能察觉到不对劲,42没再解释,她相信他已经意识到这一切,她问,走吗?霍华德向前一步与她并肩而行,可是我不会打架;42甚至懒得看他,五十四都比你有用;霍华德佯装委屈,真过分啊——那我们现在去哪里?42停在电梯门口,看着数字一层层变化,缓缓开口:我们一层一层找过去。
她在电梯口捡起一把匕首,没有选择走电梯,而是一歪头示意他:“我们走楼梯,那万一应该去顶楼了。”
霍华德没理由不同意,毕竟面对一个比你能打手握武器的人,他也不敢说不。在霍华德的认知里,中学时期他的记忆和别人总有出入。在十几岁的年纪,他被同班的同学嘲讽为书呆子,他们当着他的面拿走他的书,给他取难听的绰号,反抗或许是很困难的事情,但对霍华德来说不算,只是当一个人面对很多人,疼痛都变本加厉,最后他选择无视。最后一次他被那群并不熟悉但又足够熟悉的同学堵在学校后门,和往常一样被他们奚落几句,只要自己不作出任何反应他们便会自讨没趣,骂骂咧咧地离开,霍华德做好忍气吞声的准备,却在这时有人出现了。记忆其实已经模糊,但他却始终记得那道身影,她出现,笑容有几分嘲讽——就这?她对付这个年龄段的孩子很有一手,身手干净利落,很快那群仗势欺人的少年落荒而逃,随后她转身,霍华德记得她的话,尽管不再知晓样貌、不再记得声音,他却记得她说的话,她说,你家长让我来接你回家。
很多人告诉他,那是因为你年纪太小,又受到了伤害,所以分辨不清到底是什么是真什么是假,所有人都说那天你是自己的回家的,没有任何人送你回来,没有任何人在你身边,可触碰到的那双手那么真实,那段记忆如此清晰,他无法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这是你的自我保护机制为你编著的虚幻梦境”,他做不到。
而现在,他和面前的金发女人一同踏上台阶,还有两层就要走到这栋旅馆的顶端,他却在拐角处看到了曾经霸凌他的那群少年。他犹如被冰冻住双腿,无法动弹,那些让人窒息的的回忆涌来,他被裹挟,连平稳呼吸都成了奢望。要离开、要逃、这里是梦魇的深处、是恶魔的巢穴,可下一秒,他听见那个曾经无数次试图想起但失败的声音。
“就这?”
“……什么?”
“你害怕这么几个小孩?”42露出鄙夷的神色。
那种紧紧压在胸口的窒息感褪去,而女人的样貌逐渐和过去重合,霍华德的目光被她夺走,一瞬间忘掉了所有的恐惧,在他面前的42和过去几乎是毫无变化,唯一改变的是一边瞳孔的颜色,霍华德记得自己小时候夸赞过她绿宝石一般的眼睛,曾在盛夏的阳光下熠熠生辉——究竟是什么样的经历会让她忘掉一切、甚至连身体都发生了细微的改变?
也没有那么害怕,毕竟人人都会做噩梦嘛,霍华德试图插科打诨让她忽略。但42看见了他鬓角的冷汗,她无声地叹了口气,你跟我走吧。什么?42难得耐心地重复了一遍,你跟我走,我们快出去了。
42推开旅馆天台的门,在此之前他们在顶层遇到一片黑,各色人等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几乎震耳欲聋,随后名为索狄亚克的女人带着与之截然相反的白色出现,她没有说话,似乎也并不在意能不能离开这里,抬起纤细的手臂,黑暗之中便出现了一道白光,领着42和霍华德往上层走去,最后他们果然在最后找到了那道模糊不清的身影。在月光下反而变得近乎透明,平添了几分异样的诡异,42走在前面,回头示意他在原地等着,早在路上她便看出身后的男人几乎没有战斗力,爬个楼梯都能累得气喘吁吁,她手握匕首,缓缓朝黑影走去,霍华德却突然拉住她。
“做什么?”她问。
“你就这么……呃,直接……”
“我习惯讲究速战速决。”她表情平静。
“如果这玩意也是人……”
“我不杀人。”42哽了一下,“我只是想打晕然后绑起来。这在游戏里不犯法吧?”
她没再回应,径直走去,在这过程中她想到很多事:不知道地处哪个位面的基地、那串不知道意欲为何的数字、身后这个喋喋不休笃定自己认识她总是试图通过一些她已经不记得的流行文化勾起她回忆的人,还有这一路上遇到的那些曾经出现在梦里的东西。噩梦和美梦一字之差,但对42来说,她已经很久没再做梦,如果能从这里出去,她一定要找个地方好好睡一觉——应付霍华德太累了。
寒光乍现,在匕首逼近黑影的瞬间,42选择先用武力威胁而不是借助兵器,在她的腿触碰到对方的一瞬间,黑影在顷刻间化为黑雾,以一种出人意料的方式融进夜色之中,“叮”地一声,空中落下一把钥匙。42警惕地眯起眼睛,甚至担心黑影选择攻击被她要求躲在身后的霍华德,可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过去了,什么都没有发生,再没有什么诡异的黑影,只有洒落满地的银白月色与呼啸的风声。
霍华德走过来,弯腰捡起那把形状再普通不过的钥匙:“这是死了……?”
“不知道。”42凑过来观察起钥匙,确认它无污染无公害后让他收了起来,“回去吧,这个应该能打开旅馆的大门。”
邀请函静静地躺在42与霍华德的面前,附上一张关于此信的说明书,时序博物馆有意收藏这把打开了旅馆大门的钥匙,打开即可被传送到新的空间站。
“你要去吗?”脱离了危险,霍华德好了伤疤忘了痛,又一次跃跃欲试起来,瞳孔里闪烁着兴奋的光。
42拿起那封精致的邀请函,没有第一时间拆开它,而是看向霍华德:“你没说完的话,现在可以说了。”
“没说完的话?”
“我的名字。”她看起来依旧平静,声音也没有太多的起伏。
霍华德却突然局促起来,他先是清了清嗓子,又环顾四周确认周围没有人,不安地抖着腿,好几次试图开口,但又欲言又止。42的耐心被耗尽,何况她本不是什么有耐心的人,翻了个白眼准备拆开邀请函,霍华德猛地握住她的手腕,压住他的手,她抬起头,发现他们离得太近,鼻尖几乎要贴在一起。
“做什么?”42问。
男人尴尬地笑了笑,迅速退回到安全的距离,那一瞬间他似乎是怕她在打开邀请函就消失不见,霍华德看着她:“你叫阿利亚,阿利亚·茹拉夫莱,在你失踪以前,确切来说是二十年前,我们是邻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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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眼瞧见角落里那个无人问津的黑色长方体。四四方方、规规矩矩的、黑色的微波炉。一种用电磁波对食品进行加热或特殊加工的烹饪工具。42走过去,并没有在这玩意的身体上看见别的什么特殊装置,不同于那些长得花样百出的存在,就目前看来,这仅仅是一台普通的、不知为何出现在这里的微波炉。微波炉的职责——她停下来——这东西有职责吗?需要法律吗?能够被约束吗?还是说自有一套得天独厚的道德观?但无论如何,现在她确实想喝一杯热牛奶了。
外面有太多人了,她无法控制地听见了太多声音,它们不打招呼就涌进42的脑海里,形成一种尖锐而诡异的噪音,她几乎是从那里落荒而逃。霍华德——那家伙已经混进人群里找不见踪影了,42情愿他因为他那张嘴立刻被人揍死——或者舞会现场发生斗殴事件是件好事,毕竟这样这里就能清净下来,可是事实不能如愿,倒不如说从她遇见霍华德开始就没能如愿过,倒霉事接踵而至,她根本招架不住,那家伙就像是什么不符合逻辑却运行顺利的代码。
42逃到这里来,足够安静,没有任何人,很好,她想,世界清静了,现在她要做的就是插上电,打开微波炉,把牛奶瓶放进去,比起常温的她更喜欢加热后的——
「牛奶?又是这玩意,我受够了,这是这周第五次出现的东西了,我不明白为什么智慧生物热衷于这类物品,因为甜腻到令人发指?看看它的包装,那上面写了什么……哦,脱脂牛奶,所以我会说,智慧生物永不会被满足,现在它即将在我的脑袋里膨胀,没有人告诉你最好是盛进碗里再放进我的脑袋里吗?好、很好,可以看出你偏爱凝胶状态下的蛋白质,并且对于流失的营养熟视无睹——真是奇怪的癖好,且非常残忍。好了,这可怜的家伙已经变成你想要的样子,失去了一切尊严了,快拿走。我恨你。」
微波炉显示屏上的数字提醒她是时候拿出她放进去的那盒牛奶了,42却没有动。她先是环顾四周,确定这里没有任何其他“智慧生物”和“人”的存在——透明人存在吗?不重要了,如果真的有,那对方也该在此刻察觉到她的意向,要么现身要么动手,目前都没有,所以这里只有她一个。42的目光停在微波炉上,这是唯一的可能性,尽管说起来有些荒诞,但《局外人》和《变形记》也做不到这么奇怪。
她仿佛忘了要把牛奶拿出来,任由红灯高亮闪烁:“你会说话?”
「……」
42换了一种方式威胁:“你不说话我就把这玩意永远放在你的脑子里。”
「我恨你。」
“多谢。”42从善如流地打开微波炉,拿出那盒牛奶,它实在是太烫了,因此她只是随意地放在一边,没有立刻喝点,“会说话的微波炉,哈。”
「“哈”是什么意思?请你解释,女士,尽管我是家用电器,但不代表我听不明白各类语气所代表的含义。加热了却又置之不理,这就是你对待食物的方式?我最恨你们这种高高在上的态度。」
“那你有名字?”她敷衍地点点头,“我刚才点头了你能看见吗?”
「我当然有名字,请不要自作主张。QMO,全称是Quantum Microwave Oven。」
“量子微波炉?”42走到QMO的另一侧,发现和以前见过的微波炉没什么不同,语气都跟着失望起来。
「……」
“哦,抱歉。只是没想到你文不对题。”
「愚蠢。名字只是代号,只是称呼,究竟是什么东西和名字没有丝毫关系,对号入座是世界上最愚昧的事情之一。」
“好吧。”她想这家伙应该和霍华德很合得来——贬义的那种,因为霍华德保准能把QMO气个半死,这是一台愤世嫉俗的微波炉,不过42对此没有任何意见,新鲜事情见得多了,也就对此类事件感到麻木,失去了兴趣,她现在更关心自己的牛奶怎么还没降到一个适合饮用的温度,“随便你。”
「我恨你。」
饶是听得多了,不可避免地感到审美疲劳,在QMO这里,这几个字仿佛是口头禅,跟呼吸一样频繁——如果会说话会思考的微波炉也需要呼吸的话。42把目光从牛奶盒上收回来,重新落在QMO身上:“你恨所有人?”
QMO看起来毫不掩饰他的恨意。
「我恨所有人。外面的声音、这堵墙、承载我的桌子、一切放进我脑子里的东西和把它们放进来的罪魁祸首。」
42点点头:“辛苦了。”
「……」
42用手背试了一下牛奶的温度:“我有一个朋友,你和他应该很合得来,可惜他听不见你说话。”
「合得来?这应该是我今天听见的最有意思的笑话。」
“我只是觉得你可能会被他气到爆炸,看样子你觉得我很讨厌,不过他比我更讨厌。”42笑起来,牛奶的温度已经降下来了,她熟练地打开,“我总觉得这样的对话发生过,你有印象吗?”
「我会平等地对待每一个我见过的人——恨他们,忘掉他们,然后去恨新的人与物。」
“真可惜。”42看着QMO,“你会跳舞吗?”
「你的提问仿佛在侮辱我的智商。」
“那好吧,我该离开了。”42站起来,她收到霍华德的消息,他就像什么停不下来的齿轮一样喋喋不休,或许等到从这里出去科学家就该考虑永动机的发明,牛奶还没喝完,42仰头一饮而尽,“忘了告诉你我的名字,虽然这不算是名字——我自己也不记得了,但是下次见面我们可以聊得久一点。”
她将空荡荡的牛奶盒丢进垃圾桶里,笑得很浅,也很不真实:“我是42。”
「我不会在乎一个我憎恨的人的名字。」
“按理说你不应该记住你恨的人的名字吗?”
「因为我恨所有人!」
“好吧。”42说,“那下次你再恨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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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orty-Two:我第一次遇见Zodiac,在以斐尔三的殖民地,电网圈住了整个城镇,画地为牢,层层叠叠楼房里,我遇见她。她像个幽灵突然出现在我背后,没有声音,没有气息,好像她站立的位置应该只有空气,所有人经过都能轻而易举地穿过她而无法察觉任何异样。这里的人——或者说生物,生长的过程和寻常人都不太一样,甚至可以说是随心所欲,微波炉、黑色幽灵、紫色皮肤手拿激光枪的护士、有羽毛般白色耳朵的生物、脑袋上长出南瓜的西装革履的男人……但Zodiac不一样,她好似刚从冰棺里苏醒,在普通人眼里说不定她看起来还有些疯疯癫癫的,但我知道那是为什么。我转过身,目光交汇,她依旧无波无澜地看着我。难不成她从我身上看到了浮士德般岌岌可危的欲望?我并不认为自己有那样的东西,一种不祥的预感从我心里蔓延出来,浪花打上了海岸的沙滩,我得在涨潮之前阻止一切。你是谁?我问她。你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你有听过风声吗?每天每个小时每分每秒,风声都是不同的,或大或小,或急或慢,或欢快过悲伤。你是否认真听过,还是说你根本不会考虑这些正常人类才有的伤春悲秋般的“矫情”?你的心,我是说,你能否感受到自己的心在跳动?你爱过人吗?一见钟情或者日久生情,不经意间的怦然心动,想他所想,看他所看,听他所听,你看他轻而易举掌握住你的喜怒哀乐而不自知,你看他浑然不觉你对他小心翼翼的表露……你爱过人吗?你曾热切地爱过人吗?
Zodiac:我第一次遇见42,在以斐尔三的殖民地,电网圈住了整个城镇,画地为牢,层层叠叠楼房里,我遇见她。我想到曾经出现梦里的一条路,第二个路口的红绿灯,往右转,右手边第二家花店——门口摆着一大束向日葵的那一家,门口挂着浅蓝色的玻璃风铃,如果上面写了字,字母或者单词甚至是鬼画符都可以,沿着这家店的左侧墙一直往前走,看见一扇蓝色的、生锈的门,推开门,然后看见42的背影。她站在热闹的人群边上,明明近在咫尺,却又格格不入,天空模糊了粉色和蓝色的界限,抬起头能看见迷你熔岩灯站在最中间耀武扬威一般,隔绝了空气、隔绝了呼吸、隔绝了一切欢乐的声音,好似吊着一口气的幽灵。她看着我,问题如海浪般涌来,我告诉她我的名字,Zodiac,Z-O-D-I-A-C,一个字一个字说出口,然后我开始回答她的问题。我曾经爱过一个人,金色头发的高大男人,后来我们分开了,或许他是死了,又或许他只是离开了,但是我不会否认我爱他。因为他是我最不切实际的白日梦,如果连我都不再爱他了,这世界上的一切真实都会崩塌,一切虚幻都会被塞进宇宙的裂缝,我们存在的意义会被彻底溶解。我们都会消失。她不再说话,陷入难捱的沉默,我从背后推了她一把,她掉进派对的中心,快要被人流淹没,她本该是浪潮中的一片树叶。我走过去,牵起她的手。来跳舞吧,我说,从今天开始我们不要说话。我们闭上嘴,我们闭上眼,我们在黑暗中一边摸索过去一边向彼此靠近。我们在同一时间闭上眼,这样我们看到的黑暗就再也没有时差。
Forty-Two:你的小臂、你的手、你的骨节,我仿佛碰到冰和花蕊,我渴望拥有能看到你的视网膜。但是我们不说话,你如何才能接收到我的信号?靠触碰吗?靠呼吸吗?靠越来越稀薄的空气吗?你是鲸鱼吗?我们的频率真的相同吗?应该怎样做你才能感觉到我?
Zodiac:我已经感受到你。你的小臂,你的手,你的骨节你的信号,你的呼吸,你周围的空气,你心里的巨大的蓝色鲸鱼与绿色水母,你的频率。
Forty-Two:出现在这里是好事吗?被困在这里是好事吗?出去是好事吗?忘掉一切是好事吗?
Zodiac:那么成长是好事吗?呼吸是好事吗?活着是好事吗?拥有明辨是非的能力是好事吗?获得知识是好事吗?运用知识是好事吗?打开窗户是好事吗?从楼顶跳下去是好事吗?写情诗是好事吗?写遗书是好事吗?因为痛苦而痛苦是好事吗?目睹不幸却无动于衷是好事吗?分泌多巴胺是好事吗?刺激去肾上腺素是好事吗?停止呼吸是好事吗?刀划破血管后血喷出来是好事吗?想离开这里是好事吗?不能离开是好事吗?成为人类是好事吗?不当人类是好事吗?地球毁灭是好事吗?苟延残喘是好事吗?你会流红色的血吗?你会呼吸吗?你会心跳吗?你有脉搏吗?你会发自内心的大笑吗?你会因为我的行为被惹怒吗?你拥有人的模样,内里却看起来全然是冷冰冰的机械,在你的空壳里是一株只顾往上奔跑的藤蔓,叶子是枯黄的、枝干是萎缩的、一路跑一路衰老,却还是在向上、在遵循上帝下发的唯一命令。
Forty-Two:人类和人类——我和你——我们全然不同。上个世纪的智者必定料到了今天,人类处在彼此不信任的河流两岸,执行标准是0和1,上帝之手虚构出足够多的网路幽灵四处逃窜,而一旦跳闸:宇宙爆炸、世界大战、火山喷发、冰川融化淹没沙漠——地球毁灭。
Zodiac:我们还是来跳舞吧。跳忘记一切的舞蹈,跳没有意义的舞蹈,反正你早就遗忘你是谁。姓名不重要,昨天和明天都不重要,胡夫金字塔不重要,空中花园不重要,太阳神巨像不重要,摩索拉斯陵墓不重要,阿尔忒弥斯神庙不重要,奥林匹亚宙斯神像不重要,亚历山大灯塔不重要……
Forty-Two:我们写没有意义的诗句,做出没有意义的动作,看没有意义的书,以无形的屏障阻隔万物,在生存状况之外,就连光和黑夜也没有办法进入你的内心,你拥有永恒和永久的安逸,以荒诞和冷眼旁观滋养自身的傲慢。那什么才是重要的,什么才是真的?
Zodiac:历史在不断更新,繁殖出新的宗教,新的神明,新的圣经,新的人类,一切都看起来不重要,一切都是虚幻,但是现在,你是真的,我也是真的,你是重要的,我也是重要的。来跳舞吧,反抗的舞,放弃一切的舞,唤醒回忆的舞,在火山喷发之前,我们只需要跳舞。
(脑子有问题的时候写的,抓了一些我偷窥了很久(变态吗)的旁友来当背景板但是好像看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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