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我扔进大海吧……因为我知道,是我将这场暴风雨引来,肆虐于你身上的。
——《约拿斯纪》第一章第十二节
[流亡与独立王国]
夏夜森林的夜晚,空荡而破旧的房间,西装外套掉在地上,皮带扣被解开,细微而清晰的声响盖过蝉鸣,恍惚间佐藤一夜以为自己回到了自己家的庭院,融进浓得化不开黑,流水淌过惊鹿,咣当一声,落尽蓄水的池塘里。佐藤一夜抬起头,目光越过狞笑着的男人的脸,看见了布满蛛网的房梁上立着的与众不同的影子,或许是错觉,或许真的发生,影子似乎对他张开了嘴,居高临下地露出了诡异的微笑。
一切发生得太快,年仅九岁的佐藤一夜根本没办法作出反应,那道模糊的阴影如同一只张开双翼的猛禽,看不清样貌,但佐藤一夜下意识把它当作天性凶狠的鹰隼,他眼睁睁地看着它叫嚣着冲向自己。阴影化为黑雾,笼罩着他的魂灵,迟迟未能散去,等到意识终于回到身体,佐藤一夜低下头,发现自己身处于别人的身体里。成年男人的手,指节侧长出粗糙的茧,皮肤的纹路昭示着他经常进行暴露太阳下的工作——这是那个绑架了他的男人的身体。
附身他人、幻化为人、摄魂夺魄、带来灾厄与疾病……佐藤一夜在怪谈中长大,从来不知道什么是害怕。更小的时候,和家中世交的孩子结伴去乡下的森林探险,所有人都因为害怕而止步不前,只有佐藤一夜没有任何情感波动,甚至还想继续沿着小溪往前探索。
这间处于山林中陈腐破旧的木屋年代久远,风一吹就能听见木板摇晃的声音,一切都摇摇欲坠。佐藤一夜记起来,当初男人威胁他时拿过一把刀,夜风吹进来,凉意渗透脊背,他走到门口的位置,拿起了放在木柜上的水果刀,月光照在刀刃上,锋芒逼人且刺眼,刀身映出一张陌生的脸。要走吗?他听见自己心里有个声音在问。不,佐藤一夜毫不犹豫地拒绝,我不会走,他想,我为什么要走?这世界上没有任何事情会让他感到害怕,成长不能,怪力乱神不能,死亡亦不能。他举起刀,不假思索地刺进了这具身体的胸口。
回到自己的身体里,佐藤一夜跌跌撞撞地站起来,因为反抗被揍出的伤口隐隐作痛,他抚上自己的脖子,学着之前男人掐住他的姿势掐住自己,缓慢地、迟钝地、认真地,窒息感包裹着咽喉和大脑,佐藤一夜松开手,他并不适应从一个人到另一个人的转变,这感觉很陌生。他看见前方倒在地上的尸体,一把水果刀直直插在心脏的位置,血液沿着男人健壮的身体流了一路,佐藤一夜神色平静地走过去,拔出刀,鲜血喷涌,他皱着眉躲开,但白色的衬衫不可避免地沾上了红色,佐藤一夜低下头,不去管那已然渗透并且愈演愈烈的红色,它们逐渐发展成一片绽放的花海,他死死握着那把用来威胁他、夺走一个人生命水果刀,换成握笔写字的姿势,一笔一画地在男人脸上刻下两个字。佐藤一夜脸色苍白,瞳孔中的认真与严肃快要溢出,下笔却越来越快,越来越暴躁,越来愈急促,越来越狠戾。
——傻、逼。清晰明了、神韵超逸、瘦劲清峻的“傻逼”。
“我赢了。”佐藤一夜站起来,随意地把刀丢在地上,清脆的响声惊起窗外树上的乌鸦,扑棱着翅膀迅速离开了,他神情冷漠,声音亦是充斥着不属于这个年龄段的寒意,“这是你招惹我的代价。”
[老虎的黄金]
初中的时候,班上有个很特别的女生。
一开始佐藤一夜并没有怎么注意她,毕竟最初的自我介绍与相处里,她实在太普通。优等生,长相可爱,家境不错,待人接物礼貌,深得老师喜爱,这些佐藤一夜最不喜欢的元素加起来,橘咏未的生活实在是无聊,家和学校两点一线,长期霸占年级第一,在特定的时间去做特定的事情,她看起来太正常了,和过去他见过的、认识的那种人很相似。因为家里的原因,佐藤一夜见过很多传统意义上“优秀的人”,千篇一律,如出一辙,见得多了,也就失去了兴趣。
第一次发现她并非如自己想的那般表里如一和乏味,是在某次放学后的声乐室里。
橘咏未学低音提琴,这事他知道,甚至难得觉得她这个人有意思起来,就橘咏未那个身高,放进人群里只能看见个头顶,隔三差五背着个接近两米的乐器来学校,想不瞩目都难。
他路过声乐室,听见有人在里面练习,按理说佐藤一夜不会关心,毕竟这学校里学习音乐的人多了去了,会偷偷在声乐室里练习的人更是数不胜数,可那天他从床边走过,房间里的平稳缓和的音乐声嘎然而止,接着是有人把什么东西重重地摔到了地上,甚至引起了连锁反应,花瓶砸在地上摔得粉碎、调音器也被丢了出去。接二连三的动静实在太引人注目,就连佐藤一夜都被勾起了兴趣,他停下脚步,从玻璃窗外往里看,发现声乐室里的人居然是橘咏未。
她的脚边倒着被掰断后一分为二的弓弦,远处是蓝白色的花瓶的碎片,百合花掉在地上,鲜艳欲滴的白色好似在倾诉,营养液缓缓流淌开,最后来到她的面前,再远一点,是因为经受了猛烈撞击而散架的调音器。
橘咏未留给他一个侧脸,那个时候她还留着长发,微微低下头,红发垂下来,盖住了小半边脸,但那双眼睛却被他看清。没有后悔、没有担忧,无波无澜,看着这满地残骸,如同看着一座墓碑、一株枯萎的植物、一具尸体,佐藤一夜甚至觉得自己在那里找不见一丝属于人类的情感。
他想起自己的童年,钢琴、提琴、风琴、管乐和弦乐,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半年,最长的一次可能坚持了一年,从乐器到其他兴趣爱好,他从来没有坚持到底过,但是在那之前他也有过想要去做好一件事的想法,只是有时候一味死磕,撞倒南墙,发现坍塌之后是一片虚无,原来棺材里面什么也没有。从那之后佐藤一夜再也没有全心全意去做过一件事。
橘咏未抬起头,目光停留在放在乐谱架上的乐谱,她把那本书拿下来,摊开,接着面无表情地撕碎,一张、两张、三张四张五张,越来越多的碎纸片落在地上,几乎要淹没她的鞋,可橘咏未纹丝不动,如同仅仅被输入了眼下这项动作代码到机器人,对旁边的一切置若罔闻。
那么从容那么冷静,理智到近乎残忍。
佐藤一夜本以为橘咏未是一朵长在花园里被园丁精心呵护栽培出来的花,每一瓣花瓣的形状都经过测量和调整,自身也一直抬头看着天空,试图向上生长,直到今天他才知道,这样一朵看似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花,内里却流淌着黑色的粘稠的液体,正拉着她一点点下沉。
实在是……太有意思了。比那些课外活动、侦探小说、甚至是表里不一口是心非的大人还要有趣。
所以在初中二年级,在橘咏未忙于学校乐团和合气道比赛的时候,他故意选择了一个绝对会偶遇的时间,在走廊等她。橘咏未抱着打印好的乐谱走来,佐藤一夜看着她渐近的身影想,我要让那张脸露出除了和气完美的微笑以外的表情,慌乱、冷漠、警惕,随便什么都好,我要让她放下故作姿态的伪装。
于是他靠近她,俯下身,耳边垂下的白发和她红发在不经意间混在一起,被风吹动,缠绕着,又在瞬间分离。佐藤一夜压低了声音问:“橘同学,我很好奇,你不累吗?”
[生命,宇宙及一切]
玻璃箱里白色蟒蛇的眼睛正静静地盯着他。
漆黑的,剔透又幽深,看过去第一眼,宇宙深处的黑洞跃然眼前,以一种无法反抗的吸引力迫使佐藤一夜停下脚步。白化种黄金蟒,乳白色的鳞皮在灯下泛着钻石般的光芒,被封在四四方方的透明玻璃里,躯干蜷缩在一起,看见他停下,它吐出蛇信,晃动着尖锐细长的尾,佐藤一夜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掌心贴上玻璃箱,隔着透明的一层,和那只白蛇深渊般的眼睛对上视线,恍惚间他以为自己碰到了它的蛇信。那天是几月几日星期几、天气如何、他是为什么会路过,佐藤一夜不记得了,但他独独记得对视时那种仿若将他整个人打碎重组的震撼。
姐姐问,你想养蛇?
不,佐藤一夜回答她,我不会养的。
最后他们回了家,回家时没有经过那家店,佐藤一夜和姐姐停在家门口,姐姐停下来,最后又问了一次,真的不养吗?佐藤一夜回答得意外笃定,他说,不。
回了家,下午还有小提琴课程,他已经学了快三个月,一周三节课,频率不算高,但因为在此之前也学过别的乐器,有了学音乐的基础,学起来速度很快。负责教他的老师是一名举止优雅的中年女人,据说是本地音乐协会的管理层成员,佐藤一夜上她的课,老师平时很少说话,教完一首曲子,只会在他拉错音的时候提出问题,如果自己没有纠正过来,她才会出手帮忙。
佐藤一夜学得很顺利,老师也在父母面前夸奖过他的天赋,在此之前他学了三个月的长笛,四个月的萨克斯,六个月的三味线,所有人都以为这次他能够坚持很久,一年过后,佐藤一夜和老师解除了关系。
最后一次课,老师带来了自己的小提琴,和他合奏了一曲,擦干净弦上的松香,放进琴箱里,老师突然问:“能问问你为什么不想学了吗?”似乎是因为他疑惑的目光,她又解释说:“因为你很有天赋。”
“我在很多事情上都有天赋。”佐藤一夜笑了,“我觉得差不多是时候了。”
“原来是这样。”中年女人恍然大悟般说,“我之前一直觉得你是个意志力很强,但也很弱的人,现在看来,我对你的第一印象很准确。”
佐藤一夜认真地看着她,虚心求教。
“一个……非常游离的人。”老师说完,和客厅里的父母道别,拎着琴箱走了。
[万有引力之虹]
佐藤一夜的活到二十多岁,除了年幼时被诱拐绑架、在山林里被警察找到时浑身是血昏昏欲睡的经历外,再没遇见任何挫折。如果硬要从中找出什么别的让人感到挫败的地方,那大概是高中时期橘咏未的不告而别。
她的离开太突然、太意外,明明假期前才聊过天,收假回来却从老师口中得知她选择了跳级,离开了,和所有人都不再是同学。她走了,而自己什么都不知道,还是通过别人才能知道这个消息,是否橘咏未真的就是毫无感情、一板一眼的机器人?佐藤一夜一瞬间有一种被背叛的感觉,愤怒油然而生,但他向来调整很快,没过多久,他的注意力被别的东西转移,几年之后,他读完了大学,因为觉得从与怪力乱神相关的工作实在有趣,主动选择了加入公司,来到检束部。
佐藤一夜和人打交道,但也和那些奇妙的东西打交道,部门的同事也总能给他带来惊喜,没事做的时候,他会透过自己的办公桌观察办公室里来来往往的人。
一年后的某一天,橘咏未出现了。
和记忆里的样子不同,她剪掉了长发,长高了一点,时间让她的眼神沉淀下来,蓝色的瞳孔里映着整个天空,在茶水间四目相对的一瞬间,佐藤一夜忽然意识到,自己可能对大部分事情都缺少耐心,只存在三分钟热度,但这个“大部分”里,从来没有橘咏未。
橘咏未入职后,他们偶尔会一起出外勤,检束部很少和恶灵面对面,更多的是和受灵者交流,和喜欢采用“怀柔”手段的佐藤一夜不同,橘咏未多数时候都是强硬的,开门见山,单刀直入。这时候佐藤一夜会想起中学时期,橘咏未在声乐室破坏一切的样子,但又有很多不同……他在这个瞬间意识到,橘咏未其实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挣扎了很多,最后成功了。
佐藤一夜入职第三年,橘咏未入职第二年,他们再次被安排一起出外勤,在结束回公司的路上路过花店,是公司附近街道上的一家,地处车水马龙的路口,生意看起来不错,花店的门口摆放着大量盛开的红玫瑰。
他突然停下脚步:“咏未酱——”
橘咏未不明所以:“做什么?”
“你喜欢花吗?”
“喜欢。”橘咏未说,“但我不会养花。”
“你喜欢玫瑰吗?”
橘咏未眼皮一跳:“……玫瑰不是用来表白的吗?”
“我当然知道。”佐藤一夜把目光投向不远处的如同燃烧着的火焰般绚烂的玫瑰,又收回来,落在她红色的头发上,“如果我送你玫瑰的话,你会接受吗?”
橘咏未先是条件反射地“哈?”了一声,以为这又是什么整蛊,四目相对,却发现他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她太熟悉佐藤一夜,知道他什么时候在撒谎什么时候在说真话,于是所有的挖苦和嘲讽都消失殆尽,大脑一片空白,混乱得甚至失去了语言系统。
她落荒而逃。
佐藤一夜没有追上她,看着她跑进公司大楼,转而慢悠悠地走到花店门口,店主热情地迎了上来,不等对方开口说话,佐藤一夜笑着说:“我来买花。”
“客人是要买什么样的花呢?”
“玫瑰。”佐藤一夜想了想,“你们能每天都送一捧到那边大楼吗?大概持续一周。”
赚钱当然不会嫌多,店主热情地回答:“当然可以。”
第一天送了九十九朵,橘咏未一脸懵地接过前台递来的花束,在检束部一众人八卦而惊讶的目光中把花带回办公室,发现那上面还附了一张小卡片,上面还写了一首诗。
傍晚的月亮
照着花开的田野,
我无端感觉
你在等我,
所以我来了。
橘咏未:“……”还是首与谢野晶子的诗。
她把卡片放回去,泰然自若地把花放回到门口:“应该是有人地址填错了。”
第二天又送来一束,依旧附带了写了情诗的小卡片,依旧是与谢野晶子的诗:
疯狂的我
身插火焰的
轻翅,
展开飞向你的
一百三十里慌忙旅程。
橘咏未额头青筋直跳,抑制住在办公室不顾形象破口大骂的冲动,再次把卡片放回去,亦再次把花放到茶水间,努力装出不在意的平静:“估计忘了改地址。”
第三天、第四天、花束每天在固定的时间点出现,随花还有一张精致得能闻见香水味道的卡片,再一次收到玫瑰,橘咏未忍无可忍,抱着花直冲办公室,用力地放在佐藤一夜的办公桌上,对上他笑眯眯的脸,顾不上这是在哪里,抓着他的手腕在众目睽睽之下把人带了出去。
“什么意思?”天台上,橘咏未用恨不得把他掐死的眼神看他,“解释解释?真以为我认不出来卡片上是你的字?”
“哎呀。”佐藤一夜笑了,“其实我还真的担心你认不出来。”
橘咏未:“……”
她绝望地闭上眼睛:“别送了行吗?”
“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
佐藤一夜猝不及防地打断她:“我在表白啊。”
橘咏未一愣,僵硬地看着他。
“那天不是向你预告了吗?”佐藤一夜眨眨眼睛,颇为无辜地说,“咏未酱,你不会忘记了吧?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也太渣了吧?”
橘咏未深吸一口气,佐藤一夜说得理直气壮,她根本没办法好好思考,呼气,吸气,再呼出来,她捂住脸蹲下来:“你这个人真的有问题吧……”
佐藤一夜抬起手,想说一句“冤枉”,可这一次,他被橘咏未微小但清晰的声音打断:“……我是没拒绝。”在他怔愣的片刻,对方继续说:“但是你也没有直说啊。”
佐藤一夜忽然笑出了声,他也跟着蹲了下来,一点点挪到她面前,低下头,额头贴着额头:“那……你愿意和我谈恋爱吗?”
“可以。”他听见她说,“为什么不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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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47]
任意构思一个每个位置都不相同的四位数,将这四个数字重新排列组合,选出最大的数和最小的数,再将它们之间的差求出来,如此循环,最多需要14次,就能得出卡普雷卡尔常数。而橘咏未在十三岁这年终于意识到,除了她自己,这个家里的任何人都可以犯错。
学会一门语言、一个定理、一项运动、养成某种习惯,被要求不能超过三次,因为所谓的“事不过三”。顶嘴和提问都是不被允许的,一意孤行的下场是被罚跪在家里的祠堂一整天,滴水不沾,直到反思结束。
祠堂不大,也算不上是传统意义的祠堂,只是家中长辈向来有供奉的传统与习惯,因为设立了这样一个地方,抬起头能看见挂着的祖辈的画像,空气中漂浮着清晰可见的灰尘,空荡而寂静。门被关上之后,房间里不再敞亮,只有一侧半开的窗户漏了些许的光下来,橘咏未闭上眼睛,祠堂里没有钟,手表和手机也被母亲收走,在黑暗中时间的流逝总是更慢一些,她不想自己与现实失衡,开始在心里默默读秒计算时间。
被罚的次数多了,她自己有了一套应对此种无聊情况的办法。再小一点的时候,遇上家里亲戚来访,随父母来拜访的星野羽会找借口从客厅逃走,来祠堂找她。星野羽往往不会说话,只是安安静静陪在身边,选了一个自己舒服的姿态坐在旁边,直到他的父母催促离开,有人陪着,橘咏未会觉得难捱的时光变得短暂,可星野羽不会次次都在、次次都来。
后来她学会了在脑海中计时、思考前几日看见的数学题或者学校里一些百思不得其解的人际关系,甚至是翻来覆去背诵学过的课文和俳句。毕竟单纯的数字定理和文字比父母的心思更容易推测,不会作假、不会改变,过去是什么样的,将来也还是什么样的。
十三岁的春天,橘咏未再次被罚跪祠堂,原因是没有在前几日的随堂测验里拿到第一名,母亲露出失望的表情,父亲严肃的目光审视着她,他们没有说一句话,但橘咏未读懂了那眼神里的未尽之言,她低下头,没有去拿那张差三分就满分的数学卷子,而是弯腰退出去,她知道自己应该去哪里、去做什么。橘咏未说:“我自己去领罚。”
星野羽从门外悄无声息地钻进来,站在她身边,悄声问她:“你喝水吗?”
“不渴。”橘咏未说,“谢谢。”
“这都是今年第三次了,加上去年都有十几次了。”星野羽认真地替她算起了次数。
“我知道。”橘咏未仍然闭着眼睛。
“下次我不来陪你了。”他说。
橘咏未终于睁开眼睛,他们四目相对,橘咏未知道这不是他的本意,她难得笑了一下:“没有下次了。”
“这次为什么罚你?”
“考试没考到第一。”
“不是还没到期末吗?”
“父亲说平常的小测也不行。”
星野羽梗了一下,觉得难以理解,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向来知道橘咏未的父母苛刻,却没想到严格到这种地步,一次微不足道的失败也不允许。
“没关系。”橘咏未说话的声音很轻,却在昏暗的祠堂里回荡着,以一种不可言说的力量撞击墙壁,撞击香烛,甚至撞击那几幅高高挂起俯视一切的画像,所有的一切都摇摇欲坠,仿佛大厦将倾之前的恐慌,可她异常平静,仿佛在说一件不值一提、轻而易举就能办到的小事,“我以后不会来这里了。”
橘咏未自认为是个迟钝的人,所以在十三岁的时候才明白,自己的父母根本不在乎她到底是怎么想,只在乎她是否能在外人面前展示出一个优秀完美的形象,他们要的是顺从听话的人偶,而不是她本身。
十三岁以后,橘咏未再也没被要求去祠堂罚跪。
[Φ]
初中的时候,班里有个很出名的男生,名字叫佐藤一夜。他长了一张不管出现在哪里都很有关注度的脸,自我介绍的第一天就成功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橘咏未也不例外,毕竟他一头白发实在是太显眼,还有他的眼睛……深渊般摄人心魄的红眼睛,说自己把他忽略反倒更显得刻意。
一开始橘咏未和他没有交集,座位序号排列组合多次他们也没有同桌过,偶尔在校门口遇见,也只是礼貌地互相称呼一句“橘同学”和“佐藤同学”,一年到头真正算得上交流的话语细细算来大概不超过十五句。
初中二年级,橘咏未在父亲的要求下加入了合气道社,与此同时还加入了学校的管弦乐社,两边都临近比赛,还要应付学校下个月的考试,橘咏未觉得自己每天都忙得焦头烂额。管弦乐队决定好演出的曲目,她在油印室打印好乐谱,放学后准备去活动室训练,在走廊撞见了正对着操场发呆的佐藤一夜。
明明还是初中生,佐藤一夜的身形已经足够挺拔,超出同龄人许多,他站在那里,也不知道是在看什么,发丝飞扬,好似要融化在光里。
窗外传来足球场嘈杂热闹的声音,和风一起涌到走廊之中,落进来的阳光太刺眼,橘咏未一个晃神,怀里的乐谱被风吹走,被卷向附近唯一的出口——佐藤一夜打开的那扇窗户。
他像是感应到了什么,迅速转过身,在乐谱就要飞扑到脸上时,佐藤一夜抬手牢牢抓住了那张打印纸。他低下头,展开它,白纸黑字上印着数不清的音符,佐藤一夜一眼看出来这是什么曲子。他把打印纸还给呆呆站在自己面前的少女,慢条斯理地吐出四个字:“德沃夏克。”
“……谢谢。”橘咏未接过来。
佐藤一夜却并没有收回目光,甚至没有松开手,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橘咏未被他盯得有些不太舒服。在此之前,在他们有过的几次短暂的对话中,佐藤一夜从来没有用这样的眼神看过她,一般来说都是一种不达眼底对敷衍的笑容,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的应付。而此刻,他的瞳孔让橘咏未想到曾经在母亲首饰盒里看见的漂亮的石榴石,晶莹剔透,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但又不同于此种被打磨出来的圆润,他的眼睛更野生,更纯粹,澄澈透明,仿佛被施加了什么魔力,只消一眼,便再也没力气移开。
其实橘咏未很想立刻逃离此地,但母亲的告诫还在耳边,要做一个对同学友善而和爱的人,于是她只能硬着头皮问:“佐藤同学,还有什么事吗?”
“《第九交响曲第四乐章》,你们准备去练习这首?”
佐藤一夜依旧笑盈盈的,他的笑容带着几分懒散的意味,却又不会让人觉得自己被轻视被忽略,橘咏未突然就理解了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热衷于在茶余饭后提起他,因为眼前的少年笑起来的时候甚至能让世界都安静下来,好像只剩下彼此。
橘咏未捉摸不透他在想什么,只能故意选择一种错误的但能结束话题的解释:“社团招新要等到下学期——”
“上次还看见你去合气道社的活动室。”佐藤一夜没掉进她的陷进,他毫不犹豫地打断她,“橘同学是准备两边的比赛都要参加吗?”
关你什么事?橘咏未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怒火,乐器是父母要求学的,社团也是父母要求参加的,她从始至终都没有反抗的余地,她仅仅是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到了固定的时间段就去做固定的事情,害怕失望、害怕失败,所以活得越来越压抑,被此种情感裹挟着被迫成长,找不到一丁点的自我也不再愿意去找寻……可现在,一个和她的人生说得上毫无关联的人,用隔岸观火般的态度说出这种质问般的语气——这算什么?
“与你无关”——橘咏未想这么回答他,可佐藤一夜并没有给她这个机会,他突然松了手,将掉落的乐谱正式还给了面前的少女,随后仗着身高优势俯下身靠近她,凑在耳边低声问:“橘同学,我很好奇,你不累吗?”
他说得很真诚,但又带着几分戏谑,一时间橘咏未分不清楚他到底是看穿了自己还是单纯地好奇所以提问,可不管是出于什么心态,这句话都犹如晴天霹雳,把她吓得够呛。橘咏未愣在原地,差点拿不住自己手里的乐谱。
佐藤一夜说完话就退回到原地,他似乎很有耐心,在这短暂的时间里橘咏未总算恢复过来,她条件反射地后退一步,冷声说:“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可佐藤一夜却因为她僵硬且故作姿态的反应笑得更开心了:“橘同学难道是生气了?”
“你想多了,佐藤同学。”橘咏未下意识抱紧了乐谱,“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就先走了。”
说完她不等佐藤一夜作出何种反应,转身就走,几乎是落荒而逃,好像背后的那个人是什么洪水猛兽。
后来佐藤一夜再也没在她面前提起过那天的那句话,但橘咏未可以确定,他把自己看透了。不然该如何解释他在每次小组作业时一定会第一个找到自己,以一个寻常人无法拒绝的理由和他成为同一个组的成员?
他太奇怪了。橘咏未想不明白他这么做的理由。佐藤一夜的那句话就像是破坏齿轮完美转动的小石子,不需要自身有多大的威慑力,只要它出现,就足够摧毁一切。
可佐藤一夜不提,橘咏未根本没办法就这样直接地警告他——她哪里来的立场?
“我装得很失败吗?”后来她问星野羽。
星野羽头都没抬:“我怎么知道?你在我面前装过吗?”
橘咏未:“……”
“但其他人都没看出来,至少证明你是成功的。”星野羽又说,“你只需要在你父母面前维持那样的形象就好了。”
橘咏未从他手里抢走最后一颗糖,三下五除二撕开糖纸吃进去:“嗯。”
星野羽目瞪口呆,又看在她心情确实不太好的份上大方地原谅了她,末了又问:“所以……你累吗?”
糖的味道在口腔里化开,甜腻的,久违的,容易沦陷的,橘咏未咬碎它,破坏它,吞掉它,一声哀鸣后消失不见。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习惯了。”
习惯了,也没什么底气和资格去说这样的话。
再后来橘咏未升入高中,不知道该说一句运气好还是运气差,她和佐藤一夜再次分到同一个班。因为母亲的要求,橘咏未入学后没多久便加入了风纪委员会,成了周一会戴着袖章在校门口检查学生穿着的人。而佐藤一夜,他还是出了名的组织无纪律,是校园里的风云人物,从网球场到实验室,不管在什么群体里都能混得如鱼得水。
一开始他们如同初中前两年一样,几乎不说话,也没有人会想到橘咏未和佐藤一夜会是初中同学,甚至在毕业的那一年里关系逐渐变好,互相称呼时省略掉了那个表示生疏和尊敬的词。
直到某天放学,黄昏的颜色攀上她的长发和脸颊,那种红色太漂亮,橘咏未看得出神,没有直接回家,等到铃声响起,她走出校门,在拐角处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鬼使神差地,橘咏未跟着走了过去,一眼瞥见了角落里少年的样子。
他穿着和自己同一款式的校服,领口的扣子解开了两颗,衬衫衣袖随意地挽起来,黑色的制服外套搭在臂弯,整个人惬意而慵懒。一开始少年似乎没有注意到她的到来,他背靠着朱红色的墙,火光在手中闪烁,他嘴里叼着一支烟,熟练地点燃了它。
橘咏未向前一步,确定了这个人的身份——他是佐藤一夜。
佐藤一夜这才听见脚步声,抬起看过来,即使发现自己抽烟被看见,脸上却不见一点慌乱,甚至挂起游刃有余的笑容来,挥了挥手:“嗨,橘同学,真巧。”
他换上了生疏的称呼,橘咏未走过去,看着他手里刚点燃的烟,一语不发。
他不由想起白天校门口戴着风纪委员袖章的少女,一张脸上写满冷漠,哪怕是衬衫袖口处扣子没扣好都会被她提出来要求整改,现在也露出一副差不多的疏离神情来,他先发制人:“你是来提醒我抽烟不符合校规的么?”
橘咏未愣了一下:“不是,这是在学校外,我没资格管你。”何况她并不想干涉这些事情,在学校是不得已,离开学校她只想远离这一切。
“这样啊……”佐藤一夜难得有些意外,于是自顾自吞云吐雾起来,那些白色的烟掩盖住他的侧脸,朦胧而神秘,“我还以为你和那些学生会的人一样死板。”
“你是说副会长?”烟雾弥漫到橘咏未的面前,在空气中氤氲开来,她的表情却没怎么变化,“他只是很认真。”
“你家里有人抽烟?”佐藤一夜问。
“没有。”橘咏未回答得很果断。
佐藤一夜抽烟的动作很熟练,一支烟夹在手中,他轻轻抖落烟头的灰,落下来的那些像尘埃,很快消失不见。他问:“你不觉得很难闻?”
橘咏未沉默了半秒,用一种很平静的声音说:“我的嗅觉不太敏感。”
看来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佐藤一夜挑眉问:“你要试试吗?”
“我可以吗?”
橘咏未的回答有些出乎他意料。眼前的少女穿戴整齐,说一句安分守己也不为过,就连扎起的红色长发经过一天的时间也依旧一丝不苟,整个人就像是绝对不会犯错的机械人偶,现在面对他提出来的玩笑般的话语,她居然真的起了尝试的心思。
佐藤一夜笑着反问:“为什么不可以?”
他从口袋里拿出烟盒,朝她招招手:“过来。”
橘咏未走过去,接过他递到手里的烟,学着佐藤一夜的样子叼在嘴里,抬头去看他,无声地询问他下一步该怎么做。
佐藤一夜于是拿出打火机,俯下身靠近她,恍惚间他想到初中时他们不欢而散的那次对话,他也是这样靠近她的,只是那时候他们的关系甚至因此变得糟糕起来,擅长装彬彬有礼的好学生橘咏未看见他脸色都能肉眼可见地变黑。
可现在不一样了。
打火机喷出的火苗逐渐靠近,少年的呼吸也逐渐袭来,他不动声色地观察起橘咏未,发现她以一种无比认真的态度对待着这支烟,他轻轻笑了一声,跃动的火舌在瞬间吞噬烟头,佐藤一夜低声说:“你试着吸一口。”
橘咏未后知后觉地听从他的意见吸了一口,浓郁的烟味充斥着鼻腔,她在瞬间皱起眉来,佐藤一夜瞧见她的样子,“啊”了一声,果不其然,她在下一秒呛出了声。
实在是太难受,她红着眼眶瞪着他,佐藤一夜无辜地举起双手:“第一次接触是这样的。”
香烟还握在左手,烟雾被风吹散,融在空气中,橘咏未捂着嘴,连咳好几声才停下来,佐藤一夜似乎是被她逗笑,靠近她的一瞬间夺走她手里的烟。
“改天我再教你。”他说。
“……佐藤同学,难道初中就开始抽烟了吗?”
“哎呀。”佐藤一夜眨了眨眼睛,“谁知道呢?”
橘咏未站直了身体,朝他伸出手:“还是还给我吧。”
“这个?”佐藤一夜举起她抽过的那支香烟,他刚才差点就掐掉了。
“嗯。”橘咏未说得认真,堪比对待什么数学难题,“我今天就要学会。”
那天最后她还是没有学会,佐藤一夜在快要分别时问她:“你会喝酒吗?”
橘咏未摇摇头:“没喝过。”
佐藤一夜笑了:“那你的人生会缺少很多乐趣。”
“你说这话是要请我喝酒吗?”橘咏未和他并肩走在河边,晚风吹来,她发现佐藤一夜的头发比自己长得多,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想替他编成辫子。
“你也太没防备心了吧,橘、同、学。”
橘咏未停下来,停在他面前,摆出合气道起势的动作来,佐藤一夜挑眉看去,下一秒,她蓦地出手攻击。
他们打在一起。比起招式一板一眼,明显是学院派出身、经过系统训练的橘咏未,佐藤一夜更像是因为学过太多种类,想到哪招便用哪招,过于随心所欲,也自然变得更加难以捉摸。
按理说,最后赢的人肯定是他,毕竟橘咏未所谓的实战经验都是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照本宣科般的比赛里,而他早早就有过和人打架的经历。可偏偏在橘咏未靠近他的时候,他看清了她坚定无比的眼神,不由自主露出了破绽。
真是神奇,佐藤一夜想,明明过着自己不想要的人生,做着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却在这种时候有这样不服输的、倔强的、小野兽一般的眼神。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有一种奇异的割裂感,却又不会觉得是两个人……被橘咏未击倒在地的一瞬间,他情不自禁地笑出了声。
橘咏未没说话,只是看着他,并没有因为胜利而露出半分喜悦。
佐藤一夜从地上坐起来:“你赢了。”
“因为你走神了。”橘咏未点破他,“不然我赢不了你。”
“你很在意这个?”佐藤一夜又笑了,“可是你已经向我证明你不是没有防备的人了。”
“我当然在意这个。”橘咏未难得坦诚,“我不想输给你。”
“既然如此,那改天一起喝酒吧。”佐藤一夜说。
话题开始得莫名其妙,转移得也莫名其妙,橘咏未没有在意,她说:“好。”
“哎呀。”佐藤一夜认命般叹了口气,突然后仰躺回地上,“咏未酱,你还真是有趣啊。”
这个昵称来得猝不及防,亲密得有些越界了,就连学校里关系亲密的女性同学也没有这么叫过她,橘咏未睁大了眼睛看着他,简直难以置信,紧接着又被他的后半句话转移了注意力。
橘咏未不可思议地问:“你说什么?”
“咏——未——酱?”他故意拉长了音调。
“不是这个!——不对,佐藤一夜你别这么叫我!”
“别急着回去啊,你身上还有烟味。”佐藤一夜叫住准备离开的少女,他缓缓站起来,拍掉衣摆上的灰尘,“还没散。”
“是吗?”橘咏未警惕地盯着他。
“放心,吹会儿风就散了。”佐藤一夜走到她身边,风吹过来,他惬意地闭上眼睛,“现在你要做的就是闭上眼睛好好享受这片刻的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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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是一个圈,而且小到不可思议。橘咏未以前不信,现在不得不信。不如说在几年前接触到足以颠覆认知的那些东西后,她时常变得一惊一乍,最后从觉得所有事情都玄之又玄,到彻底躺平认命,承认自己的无知。
现在回想起成为受灵者的那天,橘咏未时常会觉得是自己还没彻底醒酒。
星野羽的外婆和她没有血缘关系,但是老太太对自家孙子的亲戚很是照顾,丈夫去世后,她一个人住在岐阜县的乡下,橘咏未假期和星野羽一起到他的外婆家探望老人,晚饭时间因为对方拿出珍藏多年的好酒,一不小心贪杯喝多了,在老年人面前发起酒疯,非要拿出电脑来教对方写程序,第二天天还没亮时就醒来后,发现星野羽甚至缺德地录了视频发给自己,她没有点开看,毕竟自己记忆里的样子已经很丢人了,橘咏未实在是不想再回忆一遍详细高清版本,只是给显然还在睡觉的星野羽发了一条出门散步的消息,随后换好外套和鞋走了出去。
植被茂盛,抬头甚至看不见山,只能看见层层白云。橘咏未不知不觉走到林子深处,敏锐地察觉到了有什么不对,她停下来,树叶沙沙作响,紧接着刮起了一阵来路不明的旋风,橘咏未甚至来不及做出反应,风便在瞬间停歇,她低下头发现手腕上出现了找不到来历的伤痕。
伤口不算大,按照以前的习惯,这可能是之前无意间碰伤的,毕竟从得知自己不能感知到痛觉开始,她就努力尝试不去在意自己身上时不时出现大大小小的伤口。可是今天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一样。
冷静。橘咏未告诉自己,作为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不应该相信这些怪力乱神,这伤口要么是旋风产生的气压造成的要么是——
浮现在她眼前的形似鼬鼠的棕灰色生物有着尖锐刺眼的爪子,在阳光下泛着凛冽的寒光,一双血红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她。
从此她的人生发生了巨大的改变,原本一望无遗的直线生出分叉,领着她走到了另一个世界。
毕业后,橘咏未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加入百鬼株式会社,入职第一天,走出三楼的电梯门,被带着认路的时候,在茶水间撞见一个极其熟悉的、完全想不到会出现在这里的人。
接近六年过去了,佐藤一夜几乎和她记忆里的样子没有太大的区别,只是比过去还长高了一些,脸部的轮廓长开了,整个人更加英挺:白色的长发高高扎起,耳边还别了个纯色的发卡,只留给她一个侧脸,黑色的耳钉像蛇一样盘踞着,格外显眼。
听见脚步声和交谈声,佐藤一夜拿着一杯自己刚调兑好的拿铁,再经过时停了下来,橘咏未不用想都知道里面不仅加了很多牛奶还加了很多糖,看见她的时候,青年先是一愣,眯起眼睛打量了她一番,随后扬起她熟悉的、一看就知道准没什么好事的微笑。
这种时候,佐藤一夜看上去不像是每天朝九晚五定时打开上班的公司职员,更像是个游戏人间的纨绔子弟。
带着她参观公司的棕褐色头发的年轻女人为她介绍:“这位是检束部的新成员,橘咏未,这位是——”
橘咏未没忍住,抢先一步叫出了他的名字:“……佐藤一夜。”
佐藤一夜脸上的笑容高深莫测,他稍稍前倾靠近她:“应该是‘佐藤前辈’哦,咏未酱。”
熟悉的称呼响起,橘咏未感到有些茫然,他们太久没见了,高二那一年,在她好不容易习惯了佐藤一夜略显轻浮的“咏未酱”的称呼,假期里母亲突如其来的跳级要求让她不知所措,早就习惯了顺从,却在那一瞬间想要拒绝。
橘咏未对自己的变化感到慌乱,甚至是惶恐,她以为自己已经是一潭死水,再泛不起波澜,却又在不知不觉间重新拥有了改变的想法……这让她觉得很恐怖。因为她根本不能、也做不到去反抗。
来不及和任何人打招呼,她参照着母亲和父亲制定的学习计划,成功跳级读了大学,甚至离开了居住了很多年的地方。搬家的那天橘咏未故意拖延了很久,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凭着本能想要把这段时间延长,哪怕是一秒,也能让自己的未来多出一点回忆。
她没想过会在东京再次见到佐藤一夜。她甚至已经极其悲观地做好了就算见面对方也不会原谅她的不辞而别、甚至是再也不会见面的打算。
可现在他们又是在做什么?
他们并排坐在天台的花坛边缘,天空清澈,万里无云,佐藤一夜点了支烟,轻而易举地勾起了橘咏未的烟瘾,又或者是她现在心情复杂到需要一支烟来压压惊,她转过头去:“还有吗?”
“烟?”
“嗯。”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咏未酱还真的学会了抽烟啊?”
佐藤一夜边笑边递过去他的烟盒,橘咏未拿出一根,突然想到了什么,猛地抬头寻找:“这里不算公共场所吧?”
她说得太正经,佐藤一夜差点被自己呛到:“你还在乎这个?”
“……实在抱歉,我确实在乎。”
“咏未酱,你还真的是很有趣啊。”
按理说,天台是不能抽烟的,但佐藤一夜从不在乎,他笑起来,拿出打火机,那个身影和记忆里的样子重合,只是这一次却不知为何,一直没有办法点燃。橘咏未没有催促,只是安静地待在一边。或许是天台的风太大了,又或许是运气不好,几次尝试后仍旧失败,佐藤一夜捏着打火机晃了晃:“打不燃了哦。”
“那算了吧。”橘咏未准备放弃。
“其实还有一个办法。”他突然说。
“什么办法?”
佐藤一夜突然压过来,不同于年少时期的近距离接触,成年以后,压迫感也倍增。橘咏未明确地感受到了体型和身高的变化,而她自己这几年几乎是没长个子也没有锻炼,简直是止步不前——她被独属于佐藤一夜的阴影覆盖住,心生了一丝慌乱,差点碰翻了手边的咖啡杯。
香烟的白雾在瞬间攀上她的眼眸,模糊了她的视线,边界不再,视线里只有眼前的青年,和他如蝴蝶翅膀一般翕动着的睫毛。佐藤一夜靠过来,笑着低下头,燃烧着的香烟的顶端轻轻地碰上橘咏未嘴里叼着的那根的烟丝,他轻轻呼出一口气,相碰的地方逐渐发红,随后成功被点燃。
“好了。”青年带着笑意的声音唤回她的神智,回过神来,佐藤一夜已经退回到安全的社交距离内。
橘咏未“哦”了一声,夹起烟,如释重负般吐出烟圈:“……谢谢。”
“也该叫一声‘佐藤前辈’了吧?”
“这么叫你很奇怪。”橘咏未仰起头,顶着天空,“我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你。”
“我也没想到。”佐藤一夜追着她的目光,一同抬起头,“这算是缘分吗?”
“……缘分吗?”橘咏未仿若在喃喃自语,“你还会信这些?”
“以前不信。”佐藤一夜没有看她,她却觉得自己被盯上了,“但是现在会忍不住相信。”
随后他又说:“头发,什么时候剪的?”
橘咏未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自己垂落的耳发:“前段时间,因为告诉我母亲我不准备按照她所期待的生活方式活下去了。”
“新发型很好看。”佐藤一夜认真地看着她,明明是很简单的寒暄,却被他说得字字句句发自肺腑般,“我一直觉得你更适合短发。”
一支烟的时间过去,昭示着闲聊结束,橘咏未刚入职,还有别的事情要处理,佐藤一夜懒洋洋地坐在原地,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天台,手伸向口袋里的烟盒,再次尝试点燃打火机,这一次却成功了。
天台依旧在刮风,从九楼往下看,人来人往的街道上每天都能看见新的面孔,他回想起刚才聊天过程中橘咏未抽烟的动作,他突然好奇在他看不见的那几年里,橘咏未到底还尝试了哪些事情,明明分别的时候还是个不会抽烟的纯血统乖乖女——
“到底是跟谁学的啊?”佐藤一夜没来由感到一丝烦躁。
一双手越过他,拿起放在一侧的黑白咖啡杯,橘咏未不知道什么时候折返回来,显然是听见了他牢骚一般的自言自语,她眨了下眼睛,以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对他说:“中学的时候跟你学的。”
然后她扬长而去,留下佐藤一夜怔愣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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橘咏未抬起头,看着面前这堵墙,又看着墙上蹲着的佐藤一夜:“一定要翻墙吗?我们就不能换一个方法?”
“先上来吧,咏未酱。”佐藤一夜朝她伸出手。
橘咏未叹了口气,握住他的手,一跃而起,成功踩上墙顶,结果发现墙的另一边更高:“……你坑我。”
“我可没说,我只是提意见让你上来。”
佐藤一夜笑了笑,随后松开她的手,毫不犹豫地跳下去,稳健落地之后他仰起头看着还蹲在墙顶上的橘咏未:“下来吧,我会接着你的。”
“你物理没学好吗?”橘咏未只觉得自己半步都不敢动,“有重力加速度,这个距离我们两个人都有可能会受伤。”
“真的没关系,不会出事的。”佐藤一夜很无奈,“你还记得高二运动会期间我带你逃课的事情吗?”
橘咏未一愣,她当然记得。
校运会期间,其实逃课不逃课已经没那么重要了,偏偏佐藤一夜说要带她体验一下平时该如何翻墙出校门,橘咏未跟着他走到学校后门的监控死角,一前一后翻上墙顶,那时候她也因为害怕而不敢跳下去。
她害怕很多事情,太高的楼层、登上陌生的舞台、一个人走夜路回家,即使知道自己内心渴望突破与冒险,潜意识里想要去破坏,可当那些挑战来临时,她总是怯于迈出第一步。
佐藤一夜先她一步落地,站在墙下,朝她伸出双臂,难得用上和煦如春风般的语气:“如果你害怕就闭上眼睛,相信我,我会接住你的。”
十七岁的佐藤一夜说,我会接住你的。
二十二岁的佐藤一夜还是愿意对她说,我会接住你的。
橘咏未突然明白过来,为什么那一年的自己在面对母亲跳级和搬家的要求时会在第一时间想要拒绝。那些她遗弃的、不敢触碰的勇气,在和佐藤一夜相遇后正逐渐回到她的身体里。
“咏未?”
橘咏未看着他,一反常态:“佐藤前辈。”
佐藤一夜愣了愣,这是重逢以来她第一次这样称呼自己,真奇怪,明明是他提出来的,真的说出口后,又会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橘咏未继续问:“为什么会觉得我很有趣?”
“这是什么不好好回答就拒绝和我一起执行任务的条件吗?”佐藤一夜反问。
“不是的。”橘咏未说,“只是我发现有人叫你前辈的时候,你会很开心。”
“这样啊——”佐藤一夜眨眨眼睛。
“那答案呢?”橘咏未不依不饶。
“我从来不觉得你是个无趣的人。”佐藤一夜朝她举起双臂,“你总能给我惊喜。”
橘咏未看着他,一秒、两秒、三秒、四秒,她说:“我会把眼睛闭上。”
佐藤一夜笑起来:“我会接住你的。”
橘咏未也跟着笑了:“好。”
她意识到自己早就拥有了跳出“象牙塔”的勇气,兜兜转转这么多年,她终于敢于正视,有了胆量拥抱炙热燃烧的火焰。于是她闭上眼睛,纵身一跃,跌进熟悉的怀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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