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雪花把最后一个碟子抹干净,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回头去看,一大一小两人正撑得瘫在沙发上直不起腰。
“小稻。”吴雪花在厨房里喊。
“小稻。”瘫着的吴小宝学着叫。
“应该要叫郑叔叔,不对,郑哥哥吧。”郑部稻把小宝的脸横着拉得老长。
“小稻。”吴雪花又喊,“晚上带小宝去看哈雷吧。”
“嗯,好。小宝,要叫我什么啊?”郑部稻左右拉扯着小宝的脸,没有仔细听吴雪花说了什么,便答应了下来。
“那我出去一趟。别拉了,她长大了脸也小不回来怎么办。”吴雪花踩上了高跟鞋,背上了挎包,“你们记得锁门。”
“嗯,好。”郑部稻随口答应了下来。
“麻麻,你咬去那儿?”吴小宝被扯着脸含糊不清地问。
郑部稻颇感无趣地松开了手。
“小稻,我妈妈没说去哪儿呢。”吴小宝揉着自己的脸说。
“你姓了吴,挺好的。”郑部稻撑着头,突然冒出一句。他反正左右看不出小宝哪里像是他们郑家的血脉。
“小稻姓郑,就挺一般的。”
听小宝这么说,郑部稻哈哈大笑起来:“哎呀,那我跟小宝一起姓吴好了。”
“小稻,我们也出门。”吴小宝整理自己的麻花辫,又过来拉郑部稻起身,“我们去看哈雷。”
“哈雷是什么。”郑部稻虽然答应得好好的,其实根本是一头雾水。
“小稻是笨蛋,都不看燧山晚报。”
“看,看的。”不过只看体育版。
郑部稻踩在写着出入平安的墨绿色门毯上,慢悠悠地穿鞋拖延时间。
哈雷,哈雷。
总觉得在哪里听到过。
啊。
郑部稻半穿着鞋跑到座机边,拨通了好友店里的电话。
“喂,是我,部稻。店还开着呢?我过去一趟。”郑部稻看了看正在穿鞋的吴小宝,又补充一句:“你们店里应该有儿童头盔吧?”
先坐12路,然后走5分钟,转35路。
夜晚的燧山,路上虽然有路灯,但也没什么人在外头走,颇为冷清。郑部稻一路宝贝似地牵着侄女的小手,生怕她走丢了,却又大大方方地转身就走到一个灯红酒绿的巷子里。
“哟,还真带了个小的进店。”一个穿着时髦的男人掐了烟,依依不舍地别过头吐出最后一口,才走近两人身边。
就算如此,小宝仍然被烟味呛得一咳嗽。
“终于玩出了个私生女?”男人向郑部稻递了一瓶酒。
“不是,是我哥的女儿。”郑部稻把酒推了回去。
“你哥。”男人思索了一番,“那个不让你喝酒不让你抽烟,也不让你骑摩托的管事佬。哎哟,想起来了,上次见他还是他把你打了一顿拖出店里的……七年前了吧。”
“真的不好意思,这几年都没有怎么帮衬你家生意。”
“哪儿的话,看到你走上正轨,兄弟也很开心。”男人认认真真地看着怕生的小宝,“倒是那个管事佬,自己怎么不管着女儿。”
郑部稻不想当着小宝的面说这些,便含糊地回答:“他管不了了。”
便是成年人心领神会的沉默。
吴小宝扯了扯郑部稻袖子,让他弯腰在他耳边说了什么。
“怎么了,小姑娘说了啥?”男人好奇地凑过来。
“她说你看起来好像坏人,她不喜欢你。”郑部稻对着男人哈哈大笑。
“不是吧。”男人真心地感觉受伤,“完了完了,具体哪里像坏人?我女儿现在才一岁,趁着她还没讨厌我,我还有机会改。”
“全部……”小宝小声地说。
“别啊,要不还是把这酒吧改成餐厅算了……”男人盘算了起来。
“既然如此你打算转行,你店里的哈雷送我吧。反正也是放在那里做摆饰。”郑部稻直接伸出手。
“那不能,你知道这车多贵吧。”
“借我一晚上总行了吧,她妈妈吩咐的,叫我带她看哈雷。”
“嫂子呢?”
“一年一度,去找我哥聊天了。”
男人沉默了一会儿,叹着气去吧台后面摸了一把车钥匙出来,又找出了一个女式头盔:“得,摩托总得出去呼吸点新鲜空气,不然也会锈了。”
郑部稻接过女式头盔,扣在了小宝头上,还是大了一圈,便感叹到:“我天天拉你脸也不没变大多少嘛。”
(注意:摩托车禁止载未满12周岁的孩童,文中为艺术表达,以及对80年代的野蛮飞车族的致敬)
小宝摸着头盔,拉紧了绑带。
郑部稻只当她还在怕生,便直接拉着她上了放哈雷摩托车的展示台。
“抱紧我,一定不要放开。”郑部稻带上了挂在摩托上的男士头盔,兴冲冲地打火,黑黢黢蚂蚁一样的摩托车发出嗡嗡声。
店长朋友清了一条道路出来,仿佛赛马的指挥,打开后门的同时吹了一声口哨。
哈雷摩托脱缰地往夜色里冲去。
风声一直拍打着头盔,两个人像是在低空飞行,穿过空间和时间的跑道。
郑部稻感觉小宝的手臂紧紧地扣在自己腰上,似乎得到了小姑娘极大的信任,暗自感叹自己做得真圆满。
突然听到小宝像是说了什么。
“大点声!听不见!”郑部稻只能喊。
“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我爸死了!”
郑部稻脑子一片空白,恨不得躲进风声中。
不是爸爸去哪儿了,不是爸爸怎么了,而是直击要害地点明结论,一点让大人撒谎的空间都没有。
见郑部稻不说话,小宝又大喊:“你们总是不告诉我!但是我早就知道了!我已经八岁了!”
“小宝……我们是怕你难过……”
“听不见!”也不知道是真的听不见还是不想听他的解释,“小稻笨蛋!哈雷不是摩托!”
“啊?!”
“我就是想听听我爸爸是什么样的人!”
“啊?!那哈雷是什么!”
“小稻你抬头!”
郑部稻抬起了头。
他会一直记得。
无人的夜,路灯稀少的公路,大片大片树林,呼啸的风声。一条长长的星轨挂在黑夜的繁星中,和他们几乎同调。一瞬间,他分不清自己是在空中划过,还是流星正在地上行驶着。
吴小宝被蛊惑,伸出一只手想要够着宇宙。
郑部稻回过神,死死地抓住还扣在他腰上的另一只小手,不让她摔下去。
不要跟你的爸爸走,不要跟那个短命的哥哥一样,不要离开我。就算像彗星那么灿烂的死去,也不行。
郑部稻满头大汗,一边努力把握着平衡,一边降低速度。
吴小宝一个踉跄撞在叔叔背上,险些没有翻出去。郑部稻及时刹住了车,车身一歪,反身护着小宝倒在了草坪上。
“小稻。”吴小宝抹了抹郑部稻的脸,“别哭了,我不问就是了。”
郑部稻反而因为意识到自己落泪,而干脆抱住吴小宝哇哇大哭起来。
“我这下明白了,为什么妈妈不带我一起去呢。”吴小宝拍着郑部稻的后背,“她是要我陪着你,一个大男人还能哭成这样。”
“小宝……”郑部稻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捏住小宝的脸,“要有出息,像你爸爸一样。但是你要长命百岁,呜呜呜”
“知道啦。”吴小宝装作老成地回答。
哈雷彗星掠过两人,径直往前方奔去,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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