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小姐你不能过去啊小姐!”
清晨,偌大的庭院内,匆匆的脚步与身后女使的叫喊显得尤其刺耳。萧明月沉着一张脸,全然不顾自己根本不熟悉这里的一切,径直向着看起来最气派的主院走去。不得不说,五哥大约真的是个清官,宅子空有五品官员应有的用度,以及一些随处可见的花草作为景观,除此之外,摆设、石雕、甚至是一汪水池都未见得,看着甚至比自己记忆中,原本的萧府、父亲的宅邸还要更加清苦一些。宅中没有萧明月之外的女眷,仅有几个扫撒伺候的小厮、丫鬟与女使,显得尤其空旷,甚至于萧明月还是被女使提醒了几次才成功分清书房、库房和两处厢房。
“小姐,萧大人说了——”
“我未成亲,府里有两个萧大人,你叫哪个说明白点。”不知是女使反复的劝阻让萧明月听得心烦,还是这种处处好像合理又好似不是这么回事的感觉让她不知所措,这大抵是萧明月第一次同下人如此说话,一气呵成到话一出口,连她都有几分震惊的程度。
就好似这四年来,她作为“萧大人”已是一种理所当然司空见惯的事一样。
女使自觉失言,连忙打了自己嘴两下,立刻改口:
“明月大人,是小的一时糊涂说错了话。明海大人交代过,你积劳成疾,需要静养,让小的务必看好你。”
萧明月闻言顿住脚步,被来不及停步的女使结结实实撞了个踉跄。她猛地回头,在女使开口前同她发问:
“积劳成疾?你倒是说说,我是个怎样的人?”
女使一怔,似乎在揣度萧明月这番话的用意。萧明月最熟知这种眼神,带些敬畏却,尊敬固然有,但更多的是畏惧。往日里,她看父亲、看大娘子、看王县令……甚至看陈红菱与自己那几个哥哥,多多少少都是这般眼神。但能在萧明海手下做事,女使自然是机敏的,她立刻整理好思路,同萧明月禀报:
“明月大人,您一心为民、不舍昼夜,八闽上下,无论是渔民还是官员,谁人不知您的好?正因如此,明海大人才会力排众议,提拔你做通判。您虽无实职,但八闽都知道,明海大人与您就是八闽的青天与明月,您——”
萧明月不等女使说完便抬手打断,扭头又向着五哥房门的方向冲了过去,急得女使又开始不住地喊。女使的话几分真假,明月悟不透,但她那五哥她却知根知底。萧明海虽为人谦和,但城府极深,他的好永远只向着自家人。萧明月无法确定自己此时究竟是庄周梦蝶或是蝶梦庄周,但她可以确定一事,那就是自己空缺的记忆中,五哥同陈红菱之间定然发生过什么,而种种迹象皆指向白岛。
“明月小姐,大人今日休沐,他有令谁要见他——”
随着主室越发的进,门口守着的小厮也加入了这场劝阻她的队伍。在府里下人的眼中,这家的女主人、另一位“萧大人”一醒来便不知发什么疯,但那种欲言又止、权衡利弊的态度却让萧明月心中的无名火燃得越发激烈,而后在小厮把手搭在她手上的瞬间,如棉絮砸在硝石上一般悄无声息地炸裂开来:
“我去见我一袂连襟的胞兄,几时还需要你们同意了?”
萧明月的语气不咸不淡,甚至有一种平静的舒缓,就仿佛只是在同他们随口聊天。但这种语气反而让两位下人瞬间低下头,不约而同地为她让出了路。萧明月径直把屋门推开,萧明海从案卷中抬头瞥了她一眼,有些疲惫但仍旧慢条斯理的同她道:
“皎皎这一早倒是精神,我远远在这儿都听得见别院的吵闹声。”
萧明月反手把门关上,为面前的人添了盏茶。她知道以五哥的脾性,明明听得见屋外的动静却佯装不知,定然是在试探她有些事是否真的忘了、又忘到了什么程度。所以她也坐了下来,深吸一口气,单刀直入地问五哥:
“你和红菱究竟怎么了?”
而五哥却只是品了口茶,缓缓地答道:
“皎皎,有些事你既忘了,就不必想起。”
“是我把她带去白岛的,她为何未与你成亲、如今是死是活、我们是如何回来的、中间又发生了什么,来龙去脉一五一十,明月自当问个明白……我得对此事负责。”萧明月被五哥的气势压得瞬间没了底气,但依然不死心地硬着头皮把话嘟囔着说完,“五哥,你就当……让我图个安心,好吗?”
而这番话却仿佛触了萧明海莫大的逆鳞,他放下手中的书卷,抬头看着萧明月,眼神中有说不出的愤怒与悲戚。萧明月不自觉打了个寒颤,她知道,五哥对此事是真的生气了。她上一次见五哥这副表情,还是儿时自己被人何家那小少爷推进水池里被他知道的时候。陈红菱虽然顽劣,但总不至于学那何驰把她推进水里……虽说自己在白岛时确实落过一次水,但那总不至于怪在陈红菱的头上啊?
萧明月有一肚子话想问,但这般僵持中,先开口的人却是萧明海:
“这话真应该让陈红菱自己听听。自始至终,你处处想着她,她可曾考虑过你半分?”
“五哥!红菱只是病久了,贪玩了些,一路上虽然给我添了些麻烦不假,但那终归只是孩子脾气,万万算不上——”萧明月还想为陈红菱辩解,但萧明海却把话题强硬地压了下去:
“此事因果你不记得,对你而言并非是坏事。”
说着,五哥叹了口气,在她的眼前露出了前所未有的疲态。他半靠在椅子上,抬头盯着房梁,半晌,才不忍看萧明月那副委屈的样子一般,幽幽地说:
“皎皎,你可曾想过,湄洲有那么多人可用,为何独独差你这个小吏去白岛?”
我去白岛,不就是为了缉私吗?萧明月心想,她还未问出口,萧明海又说:
“红菱她命薄,未等回来便病逝了。”
可是在记忆中,陈红菱明明是活蹦乱跳的,还同她约定一定要来吃喜酒。萧明月不解,她清楚事情定然不是这样轻描淡写的,但萧明海决意不说的事,饶是她如何努力也不会得到答案。五哥定然不会害她,但红菱一事,又是怎么回事,才让五哥三缄其口、甚至连贴身服侍的下人都对此毫不知情?萧明月想不出所以然,只得向五哥告退,神魂分离一般地离开了房间。
女使与小厮早在外面候着,他们在等这场兄妹对峙的结果。府中的下人一个两个皆是生面孔,没一个是从小在萧府伺候的人,自然无人懂得府上的姑娘好端端的,病了一场后为何突然要向家主发难。他们只知从屋里屋外的人脸色来看,这是前所未有的两败俱伤,可是无人知道该如何劝解,更无人懂得此事因何而起。他们只是沉默地看着、沉默地听着,就像院里的草木与沙石。
萧明月深深叹了口气,事到如今,她连一个可以说话的人都没有。转念一想,自己原来在家中也鲜少与人说心里话,但此时与彼时终究是不一样的。虽说全家上下都严肃又寡言,从小到大,除了母亲与五哥会主动过问她几句,其他人都鲜少关注她在哪里、做什么,但那种感觉总归是自在的。可如今,在这知府的宅邸中,上上下下处处看她都是一种异样的眼光,他们在审视、在盘算、在琢磨她在想什么又想做什么,这种异类的感觉反倒让她如坐针毡。她不喜这样,但转念一想,如今五哥坐在那个位置上,府里的人换几批,想来都有各自的算盘,这让她感觉更加无力。
父亲当年,是否也是因为厌倦了这种感觉,才选择在势头最盛的时候蛰居泉州、再不踏出八闽半步呢?
“明月大人。”正在萧明月不住想些有的没的时,女使的声音让她回了神。只见那丫头双手捧着一张拜帖,恭敬地同她道,“商大人听闻您大病初愈,特邀您去茶楼一叙。您是要应下这份约,还是由我去回他?”
“商大人?”听到这个名字,萧明月心中一惊。而女使旋即接上了萧明月的话茬,不动声色地解释:
“就是杭州路造作局的那位商溪商大人。”
萧明月皱了皱眉,不甚愉快的记忆涌上心头。但此时此刻,在自己大梦初醒、处处说不上来哪里古怪的时候,哪怕是这个名字,都让她倍感亲切。
“我去。”萧明月答,接过女使手中拜帖时,她余光瞥见女使的脸,恍觉这面貌有几分熟悉,好似陈红菱正刻意冲她伏低做小、扮着一张鬼脸同她调笑。她猛地拉住女使手腕,对方疑惑地抬头,她这才发觉二人完全没有相似之处,刚刚那一瞬间不过是自己的错觉而已。
“明月大人?”女使问了一声,萧明月立刻把手松了开,尴尬地不知该把这只手放在何处,半晌,她堪堪给自己找了个借口,装作若无其事随口说道:
“你……你手上这根手串编法不错。”
“这就是路边货郎那随手买的草结,明月大人要是喜欢手串,明海大人前几日还同我们念叨,要去普陀寺为您祈福,您同明海大人说,改日一并去寺里求一个,想来明海大人不会拒绝您。”女使的眼睛亮了起来,字里行间仿佛都在同萧明月强调这宅子的男女主人感情要好,可萧明月却只觉得自己在听他人之事。女使又说:
“而且,过几日便是正月,普陀寺中上香祈福的人定然少不了。您大病初愈,走动走动也是好事,就当散心了不是!”
“你想借机安排哪家小姐与五哥见面,直说便是,不用拿祈福做挡箭牌,脏了佛门清净之地。”萧明月随口答道,许是往日看别人脸色多了,冷不防一觉醒来,周围人都要看自己脸色,让她一时松懈,那些平日里只敢憋在肚子里的话总在不经意间就从嘴里溜了出去。她从未想过,自己那些见不得光的阴暗想法有朝一日说出口,竟也有如此分量,惊得女使一身冷汗,连手中的拜帖都掉在了地上。
“我……我刚刚说笑的,别往心里去。”萧明月自觉话说太过,俯身拍了拍慌乱捡拾拜帖的女使的肩膀,简单整理了下仪容,径直走了出去。她不知空白的记忆中,自己是何种待遇,但过去她出门从未有人陪侍,现在她也不习惯有人照顾自己。她以为自己只是一切照旧,但远远地,她却听见了飘过来的窃窃私语:
“小姐不是失忆了吗?怎的比之前更吓人了。”
“少说话,多做事。咱家府上两位主子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
萧明月耷拉着脑袋,一路走得异常憋闷。她是泉州人,在湄洲当差,这福州倒是未曾来过,去哪里都要打听。明明不久之前,陈红菱还总在她身边叽叽喳喳,可此时她身边却一片死寂,连商贩的吆喝声都显得有气无力。自己究竟是睡了四年,亦或是白岛种种皆是黄粱一梦?她不知道,梦醒后,梦中之事总是如露水一般很快散去,但唯独这次鲜活无比,反倒是天色阴沉沉的,淡薄的雾气很快聚了起来,让四周的景色变得朦胧。
她闻到了香火的气息,那是一群面黄肌瘦的人捡拾着摊贩掉落的菜叶,在昏暗的巷中三步叩首,祈求那神龛中不似佛祖也不似菩萨的铜像指引他们走向光明。那摇摆的铃铛与信徒口中不住念叨的经文让狭窄的巷子显得更加压抑。萧明月认得这股味道,她在片刻愕然后意识到,自己曾在白岛那位大夫的医馆中闻到过同样的香味。
诵经的人已然连饭都吃不饱,却依旧颤抖着双手将捡来的菜叶中较好的部分作为祭品献上。她想问他们可是经历了天灾人祸,八闽靠海吃海,怎至于让人连饭都吃不上?可她的话语尚未出口,就立即淹没在了人山人海之后。她眼见着游神的队伍愈行愈远,可她被集市中往来的人流裹挟,半步也无法踏出。唯有队末的孩童好似听见了她的呼喊,回头用麻木又呆滞的眼神望了望她,冲她双手合十行了一礼,便在大人的催促下匆匆离去,空留一地沾满泥土与细沙的脚印,向着浓雾的深处不断延续。
这边心神未定,那边接踵而来的又是一股血腥气。持尖刀的屠户在深闺小姐们的簇拥下,神气十足地从桶中捉出了一条还在蹦跶的青鱼,随着一声粗犷的吆喝,那条鱼便被摔在案板之上,于众目睽睽下被开膛剖腹。迸溅而出的血溅在小姐们遮掩的帕子上,惹得粉黛们发出阵阵嗔怪。平日里连污秽都不见不得的深闺少女们,如今却不觉宰杀鲜鱼的行径腌臜,反而津津乐道拍手称快。
不消一会,那屠户便从鱼的腹中掏出一枚闪闪发光的琥珀般的宝石,小姐们争先恐后地围了上去,拿着那枚原石爱不释手地比量来比量去,为这不足指甲大的石头花落谁家、明日能戴在谁的头上、成为谁的首饰一掷千金。而那条鱼便被随意地丢在了地上,在下一条鱼被捉出之前,被饥肠辘辘的野狗摇着尾巴叼了去,不消一会儿便成了一条白骨,而其上残存的血肉也被枝头上飞下的麻雀啄食了个干净。
雾越发的浓了,空气中弥漫着一层阴冷的水汽,萧明月向后踉跄,却正和一位行人撞了满怀。回身望去,来人摸了摸犹如六甲之妇般圆润的肚子,咧着弥勒佛像似的笑容同她问好:
“这不是明月吗?”
“陈、陈老爷……”萧明月颤栗着不敢认眼前人,记忆中,陈老爷虽不修边幅,却也远非如今吸饱了的水蛭般,臃肿好似一尊肉山。陈老爷手中捻着核桃串,忙不失迭地将萧明月扶起,不住地说:
“好孩子,好孩子。怎的这般见外,我是你陈伯伯啊!”
变了,一切都变了。五哥变了,府邸变了,世道变了,一切都变了!萧明月的手心渗出一层冷汗,一觉醒来,周围的一切都不认识了原来是这般感觉。她本以为陈红菱那番话不过是孩子赌气,今日经历了一遭,才切肤体会到到乡翻似烂柯人的疏离感。陈老爷还欲同她寒暄,却被她抓救命稻草似的一把抓住,瞋目着问:
“陈伯伯,你可知红菱与五哥之间发生了什么?如今红菱身在何处?是否安好?”
陈老爷被萧明月这一个接一个的问题问得发蒙,坚称陈家从未有过女儿,他与夫人仅领养了表亲家一子以作继承家业之用。可记忆中那般古灵精怪的人,那自小与她长大的人,怎能说是假的就是假的?萧明月再三追问,陈老爷又说红菱早已病逝,自然无法与她五哥完婚。可去白岛时,陈红菱刚刚病愈,身体健壮得很,怎会突然暴毙?又过了一会儿,陈老爷的脸上终于出现了慌乱的神色,不住地跺脚,如见索命厉鬼般坐立难安,最终得了空甩开萧明月抽身离去,嘴里还念叨着:
“别问了、别问了!红菱成仙去也,成仙去也!”
若是成仙,首先要断了七情六欲,可那陈红菱哪里是不食人间烟火之人?台前不欢而散,幕后的观众倒是看得心满意足。独眼的男人抚掌称好,缓步上前,同萧明月道:
“萧姑娘可满意商某这番见面礼?”
“商大人。”萧明月不知商溪何意,只觉来者不善,但依旧躬身行了礼。商溪对她态度甚是满意,嘴上却还说着阴阳怪气的挖苦话:
“萧姑娘,这般大礼商某可受不起。如今你是八闽人人敬爱的萧大人,远在他乡,反倒是商某要巴结你们萧家这地头蛇才是!”
“商大人……你……这当中或许有什么误会。”萧明月干瘪地辩解,她垂着头,不敢看商溪那盛气凌人的眼睛,“萧家……只想做好本分之事……从未敢……”
而商溪却嗤笑一声,反问萧明月道:
“本分之事,好一个本分之事。自打四年前何家被你们设计扳倒,陈无恙朝你们认了怂,谁人不知从监司到府路,从船政到盐茶,八闽上下的命脉都是由你们萧家的人把持?而你,萧大人,八闽的明月大人,得仙药除妖患的六品诰命女,白岛缉私一事你捞了多少美名好处,你自己心里有数!”
一桩桩一件件,萧明月记得的、不记得的,从商溪那刻薄的嘴中说出,竟成了她无法辩驳的铁证。萧明月深知,父兄皆是一心为民、不计回报之人,可正如商溪所说,想要实现父亲未竟之愿、想要实现五哥心中的报复,从五哥府上下人的脸色就能看出,他们的手段、萧家的手段,又能干净到哪里去?
父亲是否会对他们的所作所为感到失望?亦或是走到这一步,正是父亲当年所期望而未达成的?
萧明月想说,萧家绝不会如商溪所言一般,可在这浓雾中,看着那诵经摇铃的饥民队伍,看着围观杀鱼的深闺小姐,看着在浑浊的污流中横生的魑魅魍魉,她如何知晓,往日的初心,往日的热血,如今还剩几分?
萧明月想问个明白,白岛一事最终究竟如何,可眼下种种,她好似又不需问得那么明白。商溪看着她那谨小慎微的表情,冷哼一声,讥笑道:
“我还以为你能坐上如今这个位置,与四年前相比该有些长进,原来还是个畏首畏尾的包子。”
说罢,他从怀中掏出一支银钗,抛向了她。萧明月一时恍惚,接得不及时,那支钗便摔在了地上,随着一声脆响,钿花四分五裂。萧明月直直地看着地上的狼藉,终于不可置信地开口:
“这……这不是我送给红菱的……为什么会在你这儿?”
“为什么会在我这儿?”商溪却反问,“萧明月,你终于被那安神香毒坏了脑子,连是非真假都分不清楚了?”
“它在我这儿,自然是因为,当年这支银钗就是我商某在你眼前买下的。”
商溪戏谑的话惹得萧明月耳畔一阵蜂鸣,雾终于将万物变得苍茫一片,一蓑突如其来的烟雨让岁末的天气更加冰冷。萧明月捂住耳朵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想要把商溪的质问从脑海中驱逐出去,可唢呐声响,一曲百鸟朝凤踏过了百孔千疮。八抬红轿携着十里红妆风风光光自萧明月眼前走过,却未见胸配红花骑马过街的新郎官。喜婆们向周遭撒下沾喜气的红花,每个人的脸上都凝固着欢乐的笑容,好似行春桥时的纸扎木偶。
立春未至,暖阳尚未融解沉重的雾霭,喜轿便已代替那春牛亦步亦趋地走过了街道。风吹起红色的卷帘,喜帕与散落的红团花悬在轿内的梁上,新娘子坐在那方红色的竖棺椁中,宛如渔民家门前被风干的咸鱼,嘴角却一如送亲队伍中的人那样,雕刻成了幸福的笑。
萧明月看向新娘的模样,发出了一声无声的尖叫,扭头向着队伍的反方向跌跌撞撞地奔跑,她不知跑了多久,直到精疲力竭、双腿无力方才停下。她抬起头,半晌才回过神,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跑到了海边。缭绕的雾气包裹着海潮拍岸的声响,像母亲伸出的手,指引着她前行。她磕磕绊绊地走着,可这条路却好似永无尽头。她在水天一色的灰白中,隐约听得孩子们的笑声,那是儿时刘瞩偷偷带五哥和她与红菱去到海边。
那日,刘瞩抱着红菱,五哥牵着她,他们一起站在码头边,远远地看着一艘木制的巨舰破开浪花,在日头的照耀下,从海鸥大小的一点,逐渐变成遮天蔽日的鲸鲵。刘瞩带他们看了船,看了海,意气风发热情洋溢地同他们说起与海有关的一切,五哥牵着她,眼中却在看那些裸着身子拉纤的工人与湿漉漉从水中钻出来的采珠女,陈红菱拉着刘瞩的衣角,趴在刘瞩肩上,昏昏沉沉地要和他们拉钩十年、二十年、一百年后,还要这样一起来看海。
而她只是低着头看着脚下,无论谁说什么都沉闷地应着。
她继续向前走。
陈红菱问她:
“姐姐,究竟是我变了,还是你们都变了?”
白儿茶问她:
“明月姐,你若无所求,为何会踏上白船?”
顺哥儿问她:
“官爷,你杀过人吗?”
茜娘问她:
“妮子,你认为什么是人,什么是妖?”
刘瞩问她:
“明月,你非要趟这趟浑水,可是信不过舅舅?”
商溪问她:
“萧明月,你骗得了别人骗得了自己吗?”
夏非扉问她:
“萧姑娘,你说夏某心中有愧,那你呢?”
……
她疲惫地向前走,循着海风递来的质问向前走,步履蹒跚,举步维艰。这条路终于到了尽头,枯木已朽,沙埋白骨。记忆中那人来人往的码头,如今只剩下了胡乱堆砌的废料,被虫蛀了个干净,泡在腥臭的海水中,连生火取暖都做不到。值钱的废铜烂铁早被来往的人办了个干净,依海而建的客栈满目疮痍、四面漏风,就连无家可归的流民都不屑居住于此。折成两半的牌匾一半有气无力地挂在墙上,一半了无生机地躺在地上,掸开厚重的灰尘与蛛网,透过风化褪色的颜料,只余“顺水”二字依稀可见。
惊堂木一响,端坐高堂的判官大喝一声,字正腔圆地问她:
“萧明月,你可知罪?”
她呆呆地望着水中倒映的明月,短暂的惊诧后,她脸上浮现的表情竟是一丝释然。馥郁的香味更加浓烈,从白船到白岛,从客栈到码头,从始至终,如因果的缘线,捆绑在她身侧。一阵窸窸窣窣的噼啪声响起,像是薪柴烧尽前的爆燃声。
缉私一事兹事体大,湄洲有那么多人可用,为何独独选中她这个无名的小吏?陈红菱久病缠身,天下名医皆说她活不过及笄,何故一夜之间痊愈,又吵着要去白岛寻药?白船上那么多贵客,顺哥儿为何独独选了她这一行人做自己的目标?刘瞩口口声声说为她好,为何却对案子的细节只字不提,只说万事交由他便是?
是谁能越过香药榷易署的盘查,堂而皇之地将仙药自白岛带回?是谁治好了陈红菱的病?是什么能让一切那么恰好,这边湄洲的协查令刚下,那边陈红菱就千里迢迢自泉州找上门来,说要一起去白岛寻药?
萧明月,你当真不记得那晚在白岛,你是缘何落水的吗?你当真不知道,陈老爷为何对你避之不及、萧明海为何而三缄其口吗?
你当真看不清,那剖开的鱼腹中取出的,究竟是宝石还是人心吗?
四年前发生了什么,你究竟是忘了,还是不愿想起?
四年后缘何物是人非,你是全然不知,还是故意视而不见?
面对声声质问,她发出干涩的笑声,随后,那笑声越发尖锐,几近癫狂。是啊,她知道,她怎么可能不知道?
她从一开始就知道,兴华府的那本账,自己并未算错过分毫。
于是她掀起衣摆,缓缓向着明镜高悬四个字跪了下来,朗声笑道:
“我有罪。”
我有闭耳塞听、随波逐流之罪。
我有贪心不足、违悖纲常之罪。
我有欺世盗名、好大喜功之罪。
我有大逆不道、残害亲友之罪。
她向高堂之上的人重重磕了头,而对方不发一言,只是掷下了一根签。萧明月双手将之捧起,几近让人窒息的紫藤花香瞬间包围了她。在袅袅的烟气中,随着竹签在地上弹跳几番,一声脆响在空间中炸裂开来。
一枚瓷碗砸在了地上,内里的琼浆溅了一地,在红木的地板上留下了扎眼的污渍。来往的宾客纷纷侧目,调皮的鱼仙游弋到不胜酒力的人面前,学着人类念叨:
“碎碎平安,碎碎平安。”
兜兜转转,她终究又回到了这里。
清瘦的男人牵着红花团,头戴喜帕的娇羞女人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在客栈娘子的吆喝声中,一对新人在白岛之上结为姻亲。
人类和鱼仙都在沉浸在喜宴的热闹之中,这种过于喧闹的氛围让萧明月感觉有些不自在。白日夏非扉登门道了歉,请她吃了茶,在离开茶楼后正撞上一支送亲队伍。要知道,海誓山盟在白岛常见,但佳人偶成可不常见,更何况这是人类与鱼仙的婚事,两边都铆足了劲,凡是身处白岛的人皆收到了喜帖。陈红菱不住地在她耳畔念叨他日回了泉州,她的婚事也要这般热闹。萧明月被烦得头昏脑涨,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竟不慎打翻了茶碗。
在一片狼藉中,她尴尬地抬起手,一阵刺痛随之而来。刚刚敷了药的手心又被瓷片的边角划破,不消一会,殷红的血就没过了泛黄的伤药,将那纱布浸得黏黏答答。刘瞩此时正与那满头珠翠的客栈娘子聊得热络,宾客们也是喜上眉梢。方才啊,那鱼尾的新郎官向众人发誓,娘子若是喜欢,莫说是仙药,就是天上的星星也摘得,惹得那人足的新娘子一阵娇羞,忙说油嘴。
若是不付真心,可见其心不诚,断入不得鱼仙法眼,更莫说求得仙药了。如今佳人以真心换得真心,白首之约、喜结连理,可谓是一桩佳话,就连鱼仙们都被这情比金坚所感动,嚷着要学着人类的样子办喜宴庆贺。客栈的徐娘子亲自主婚,岛上无论是居民还是访客,无论是人类还是鱼仙,纷纷前来道贺,一时之间,好不热闹。
“姐姐,你可真是不小心。”陈红菱撇了撇嘴,在萧明月旁边坐了下来,熟练地帮她拆开绷带,将伤药重新洒在了伤口上。萧明月疼得龇牙咧嘴,陈红菱却喜笑颜开:
“疼点好,疼点长记性。白船那会儿,你明知不是那水贼的对手,逞什么英雄学人家空手夺白刃?”
萧明月被真真刺痛害得大脑一片空白,陈红菱刚一撒手,就迫不及待地把手抽了回来,嘴里不住地念叨:
“那还不是为了救你?我看你根本就不是为什么水贼,是气我不给你买那根银钗,在这儿公报私仇……”
陈红菱不屑地哼了一声,反过来指责萧明月道:
“有的人明知我病愈了、要成婚了,却自始至终连个像样的礼物都不曾送我,我尚未怪你,你却在这儿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姐姐,你好狠的心。”
陈红菱越说,萧明月越没底气。她的脖子缩了又缩,活像一只鹌鹑。她支支吾吾半天,不知该说什么好,苍白无力地为自己辩解:
“商大人看中了,我哪敢不给啊。”
这么一说,本来好似只是在开玩笑的陈红菱反倒闹了脾气,把头往旁边一别,赌气道:
“儿茶姐姐不过相识数日便送了我套头面,明月姐姐与我一起长大,倒是买根发钗都要轻描淡写送人。要我说啊,这新人就是比旧人好呢。”
“人家大婚的日子,你在这儿胡说什……”萧明月刚想训斥,徐娘子便携着花枝招展的鱼仙们捧着精致的糕点走了过来,说是要让宾客一并沾沾喜气。萧明月抬头,却见刘瞩不知何时已离开了大厅,也不知他到底去了哪里,方才又和徐娘子谈了什么。
见到了点心,方才还面色阴沉的陈红菱瞬间表情又明媚了起来,迫不及待揭开盖碗,端详着内里的点心。她戳了戳萧明月,把那双还在寻找刘瞩身影的眼睛的视线拉了回来,嬉笑着同她说:
“姐姐,你看,这点心真好看。你手不方便,我喂你吃。”
传闻中,鱼仙人首鱼身,生在白岛,喜怒无常。她们的心脏是千金难求的灵药,她们的肉身吃了则能让人长生不老,而她们的眼泪更是价值连城的珍珠。
萧明月向碗中看去,不知是伤口抽痛的缘故,还是酒劲上头的缘故,脑子里总是不住地回想那日在福兴码头听来的传说。周围人都吃得津津有味,可是她左看右看,却只觉得毛骨悚然。
那碗中放的哪里是点心?
那分明是一颗尚在跳动的心脏!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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