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ear Evan Hansen
(一)
“如果可以,我死了之后,我想把自己的葬礼办成party。最好是循环播放AC/DC,放一整天,大音响,或者随便什么都好,喇叭也行,从Highway To Hell到Problem Child,大家坐在一起,听着重金属摇滚乐,吃蜀大侠。我不想要别人哭哭啼啼地来参加我的葬礼,虚伪的更不要,谁都不许哭,谁都不许怀念,谁也不能评价我——但是大家要嗨起来,边听歌边吃蜀大侠边嗨!”
夏天,空调的声音很大,即使关了窗户也能听见蝉鸣。叶明蕴第一次提起这件事,声音兴奋而真挚,说得像是在筹备什么隆重的聚会,邀请各路能人异士欢聚一堂,最后结束时大家一起去KTV唱一首难忘今宵。眼睛亮晶晶的,让人想起夜空。
柳庭风那天重点抓得很奇怪,他问:“不准别人评价你,原来你想当武则天?”
叶明蕴听完抄起手边的遥控器扔他脸上。电视机里投屏播放着《Haikyuu!!》第一季,乌野与音驹的初次相聚,体育馆里,影山与日向配合,后来被别人称为初见必杀的球出现,震惊了包括教练在内的音驹众人。遥控器砸在柳庭风脸上,按键碰到他的鼻梁,疼得他差点哭出来,他愤怒地叫了叶明蕴的名字,质问她为什么要打自己的脸,电视机上的惊讶的画面也应声停止。
第二次叶明蕴提到葬礼,她和柳庭风隔了大洋彼岸和几个小时的时差,电话那头,叶明蕴小声地抽噎了一下,说:“如果我死了,你能说服我爸妈吗?”
凌晨一点左右,柳庭风还在熬夜写论文,噼里啪啦地敲着键盘。他拿出手机,推算了一下时间,叶明蕴那边应该是下午一点,他忍住打哈欠的欲望,他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事。柳庭风问:“说服他们把你的葬礼变成派对?”
叶明蕴说:“对。”
他能听见她那边呼啸的风,太满太空太真实,都快要吹到他脸上了,柳庭风坦诚地告诉她:“有点困难。”顿了顿,他又补充说:“但我会尽力。”
叶明蕴轻轻地笑了:“好。”
柳庭风的手颤抖着,不小心把整理的文档给关掉了,他还没来得及保存OneNote上的笔记,电脑就卡了,气得他想当场把它给砸了。他深吸一口气,对着电话那头的叶明蕴说:“你写遗书了吗?”
“还没,不知道写什么。”
“没有遗言就死了,是不是有点可惜?”
“我也不知道写什么,可能我没有遗言吧?”叶明蕴认真思考起来,“要不就写‘如果今年IG能拿第二个S赛冠军请一定烧纸给我’?”
柳庭风笑出声,不知道是真的觉得好笑,还是被她气得想笑:“你怎么不写‘如果服部平次给远山和叶表白了请一定告诉我’呢?”
“你不看好IG。”叶明蕴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青山刚昌不会让服部平次好好告白,那么IG今年也很有可能拿不了冠军,“你觉得我的想法不能实现。”
“确实。毕竟队伍里野辅状态起伏不定,英雄联盟是五个人的游戏。”柳庭风说,“我看好FPX,他们团队配合很厉害。”
“明明他们小组赛状态起伏那么差。”叶明蕴嘀咕了一句,反驳他。
接下来的聊天成了两支队伍的优劣分析,聊到这些的时候,柳庭风比她更像一个理工科的学生,又或者是因为学法律的人已经训练出来如何成功说服别人的方法。最后柳庭风先是问她,你吃饭了吗?叶明蕴说吃过了。得到了满意的答案,柳庭风又说,要不你回来休息一年吧。
说得很轻,像叹息,像安慰,柳庭风说:“要不你回来休息一年吧,就算哪天你真的坚持不下去,我也能溜进你家把你的日记本和笔记本全烧掉,把你的电脑和手机恢复出厂设置,你就能彻底不存在。读书很重要,文凭很重要,但是……我还是希望你把自己本身放在第一位。”
事实证明,柳庭风的眼光一向毒辣,那年的半决赛中,FPX3:1战胜IG,又在总决赛中3:0打败G2,拿下了最后的冠军,干净利落,势不可挡,甚至国内的观众还能赶上双十一活动。
也就是那一年,叶明蕴办了休学手续,从大洋彼岸飞回国内,已经离婚多年的父母齐齐来接她,一路上大家都心照不宣地没有说话。那天正好是四强赛,飞机落地,回家,叶明蕴在楼道看见蹲在自己家门口的柳庭风。背倚着墙壁,一双手自然垂下来,盯着自己的鞋尖,不知道在发什么呆。
说是自己家门口也不准确,因为她家对门就是柳庭风家。出生那天,他们见到的几个人依次是:医生、妈妈、爸爸、护士,然后彼此,所以他们从出生开始就认识对方。一起读幼儿园、小学、初中和高中,终于在大学时分开,避免从相看两相厌的状态变成一旦见面就要互相挖苦。
这种关系,中文里叫青梅竹马,英文里叫Childhood Sweethearts,日文里叫幼驯染,假名是おさななじみ。
柳庭风在门口瞧见她和父母,颤颤巍巍站起来——他蹲得太久,有点麻了,差点摔了一跤。
“叔叔阿姨好。”他露出礼貌的微笑,没有好奇这对离婚多年的夫妇为什么又突然出现。
“怎么一个人在家门口,没带钥匙吗?”叶明蕴的妈妈问。
叶明蕴看着他,明白他的意思,她说:“他是来找我的。”
“嗯。”柳庭风点点头,“我找她。”
叶明蕴把行李箱放回房间,柳庭风也跟着帮忙拎起她的背包,那里面有一台电脑、一台pad,一台游戏机和一台单反,还有数不清的数据线和充电头,单手拎起来的时候他还觉得有点费劲。
离婚后,叶明蕴跟着妈妈叶昙生活,妈妈是个女强人,事业在生活中排上TOP 1,工作太忙,马上又要离开,正值项目开发的重要阶段,能来接她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费了不少口舌和人情。叶明蕴从小到大都见惯了他们忙碌,离开前是这样的,离开后依旧如此,她没有说什么,在对方略显愧疚的目光下表示理解,还贴心地催促她赶紧回去。
“要不让你爸陪你吧?”叶昙说,“他今天没有工作的。”
离婚之后爸爸就搬了出去,房子给了叶明蕴和妈妈,叶明蕴在国内的时候,他抽空会来看看她,买一些叶明蕴早就不喜欢的零食放在客厅,吃一顿饭,然后离开。韩锦瑜是大学副教授,数学系的,今天是周末,他可以不用去学校。
“没关系。”叶明蕴说,“我都这么大了。”
“真的没关系吗?”
两个人脸上露出同样担忧的表情,放以前叶明蕴还会有心思思考这算不算夫妻相,可现在不会。她在机场看见他们时,没有感动,只有麻木,被紧紧抱住道歉时也只是遵循一种法则一样安慰他们,我没关系。
“没关系”,这三个字她说过很多次,过去是,现在是,叶明蕴想,可能将来也是,这是她一生的写照。
没关系、别担心、没事的,一些敷衍却有用的词,不管对方听没听出来背后压着的情绪,一般人都会选择忽略。很少有人会在意。
“真的真的没关系。”她压下心中涌出的烦躁情绪,但还是刻薄地从嘴边溜出一句埋怨似的话,“反正以前也是这样的,死不了的。”
叶昙和韩锦瑜默契依旧,齐齐叹气,外界定义为成功人士的两位大人神情充斥着愧疚、无奈,可能还带着一丝被当着别人面忤逆的愠怒。
柳庭风在边上突然大大咧咧地揽过她的肩膀,叶明蕴撞进他的怀抱,温暖把她拉回人间,他笑着打破逐渐古怪的气氛:“放心吧,我看着她呢。”
两人齐齐看向叶明蕴,她迟钝地说:“……嗯。”
进了房门,把行李都扔在一边,叶明蕴转身看着他:“找我干什么?跟你爸妈吵架了?”
“他们一前一后支教去了,都不在家。”柳庭风拿出手机,点开一条微博,在她面前晃了晃,“去我家看比赛?今天四强。”
叶明蕴的眼皮跳了一下:“你想我死是吧?”
电视电影和动画片里常有气氛暧昧或者欢喜冤家类型的青梅竹马,但叶明蕴和柳庭风又有些许不同。他们会共享秘密,分享趣事,痛苦时互为支柱,一个眼神就能知道对方想说什么想做什么。可从小到大,他们能同时喜欢上某个圈子,却又几乎没有一次达成过一致的意见。
在这方面,关系说不上水火不容,也说不上亲密无间,只是总能在很多事情站在对立面上。
看侦探小说,叶明蕴喜欢马尔普小姐,柳庭风偏爱福尔摩斯;接触了布袋戏,叶明蕴追着金光,柳庭风只看霹雳;一起去美漫期刊店,叶明蕴径直走到DC专柜,柳庭风的书柜上摆着的全是漫威;被约去吃火锅,叶明蕴只吃脆山药,柳庭风总等被煮软后才动筷;音乐软件里的听歌排行榜,叶明蕴排行榜上排第一的是blur,柳庭风听了超过八百次的歌是Stop Crying Your Heart Out;买游戏机,叶明蕴被柳庭风骂索狗,柳庭风在叶明蕴鄙夷的目光下充满感情地表示任天堂能带我上天堂;被询问最喜欢的科幻电影是哪一部,叶明蕴脱口而出《2001太空漫游》,柳庭风在旁边两眼发光地夸《银翼杀手》;打游戏看个比赛,叶明蕴支持IG,后来喜欢上他们的ADC选手Jackeylove,柳庭风却是RNG辅助Ming的十年老粉;就连日本特摄电视剧,叶明蕴选奥特曼,他就要看假面骑士,为了抢占电视机使用权大大出手。
和他俩一起长大的唐挽曾经疯狂追过星,从东方神起到SMAP,那时候她表示,如果叶明蕴和柳庭风追星,那必定也是四叶草大战行星饭的程度。可惜作为地地道道的二次元,叶明蕴和柳庭风为数不多迷上的小偶像是AKB48,分别单推前田敦子和渡边麻友,专辑发售后为了交换到自推生写,表现得格外和平,内里暗潮汹涌,具体情况只能用“没有硝烟的战争”来形容。
……诸如此类,等等等等,几乎没有哪一次,在任何细节、任何方面,他们能统一意见。就连高中文理分科,叶明蕴学理,柳庭风选文,这都不一样。
漫威超英电影火起来的时候,柳庭风被叶明蕴压着和她一起去看了《绿灯侠》,绿光护眼,瑞安·雷诺兹长得还行,奈何剧本不合胃口,看得他几度昏昏欲睡。想睡过去,又怕被叶明蕴发现,而且对电影也不尊重,转头一看,发现叶明蕴已经不耐烦地看了好几次手机。出来之后他果断表示,DC不行,还得看漫威,叶明蕴瞪他一眼,说,我心里哈尔·乔丹应该是艾米·汉莫来演!
后来瑞安·雷诺兹去演了《死侍》,还在影片里阴阳怪气多年前演过的《绿灯侠》,柳庭风乐得把这个片段每天发她一遍,附赠一句你们DC真的不行,气得叶明蕴那段时间单独看见“沈”和“昼”字,就想冲到他面前去揍他。
他们维持着差异,步调一致地平行前进,没有交集,但永远在一起。
直至高中毕业,一个出国学了人工智能,一个在国内投身“天龙八部”的怀抱学了法律。自此,他们正式分开。
时间回到11月2日,2019年英雄联盟全球总决赛半决赛,法国巴黎,IG vs FPX,柳庭风在叶明蕴家和她一起看到了最后。主队输了比赛,叶明蕴没有他想象中那么生气,以前恨不得连发十条微博怒骂,锐评选手状态,顺带愤恨地问“管泽元为什么不闭嘴”,现在却连话都没说。第四局,基地水晶被点掉,她心平气和地拿起手机,点开美团,又发现已经很晚了,不说有没有骑手和商家接单,等外卖送过来,怕是人都饿死了,于是柳庭风骂骂咧咧地起身给她煎了两个鸡蛋。两面金黄,边缘有点糊,戳进蛋黄不会流出来溏心,是她最喜欢吃的那种。
临回家前,他在楼道里对走出来送他的叶明蕴张开双臂,给了她一个拥抱。在柳庭风的手轻轻碰到她脊背的瞬间,叶明蕴没有回抱他,可泪水已经浸透他的外套。她掉眼泪却不出声,倔强至极,咬破嘴唇也不肯认输。柳庭风没有说话,直到站得僵硬了,叶明蕴回退一步。
楼道里的灯昨天刚坏了一只,不太明亮的白炽灯洒下光芒,温柔地亲吻他们的头顶,似上帝投来的怜悯目光。
柳庭风说:“晚安,叶明蕴。”
于是她也说:“晚安,柳庭风。”
那天之后,叶明蕴住进医院,又在半年后出了院,休整过后,重新回到了学校,修完课程顺利毕业回了国。
说来也是巧合,柳庭风和叶明蕴同一天出生,住在同一个地方,上同一个学校直至高中,叶明蕴在海外读本科和硕士,他在国内读本科和硕士,按理说会比她晚毕业一年,可因为她休学,他们在同一年毕业。
叶明蕴回国那天,柳庭风又一次在家门口等她,不同于上次,他倚着墙,和刚走出电梯门的叶明蕴四目相对。
“没能来参加你的毕业典礼,我很遗憾。”他这么说,脸上却一点不见可惜。
叶明蕴太懂他,知道这是他有求于人的征兆,她问:“又做什么?”
“忘带钥匙了。”柳庭风双手合十,鞠躬祈祷,“让我去你家坐坐呗?”
柳庭风长得很好看,叶明蕴很早就知道,遇见帅哥撒娇求人,尽管故作姿态,但并不会觉得厌恶,必须要承认,在这种时候还是有一瞬间的恍惚。初中的时候,情窦初开的年纪,叶明蕴最熟悉的就是两类人,一类是因为她和柳庭风结伴回家而好奇他们关系的人,一类是对柳庭风有好感找她打探消息的。
很多年前的夏天,电视里还在放《还珠格格》或者《一起来看流星雨》,大家会聚在一起讨论剧情,也为了开学之后能有一起聊天的话题,柳庭风却喜欢来找她,和她一起看《武林外传》或者借她的PSP玩弹丸论破。因为那个时候他还没能买游戏机,只能去叶明蕴家玩,所以特别不要脸地开发了一套求人技能。
也就是那个时候,她意识到他这张脸有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帅哥的势头,眉眼都有点像金城武,丢在人堆里绝对显眼。叶明蕴第一反应是凭什么,某天放学,她盯着柳庭风看了好几秒,不客气地问:“凭什么你比别人长得好看点?”
柳庭风先是一愣,而后更加不要脸地发问:“在你心里,我只比别人帅一点?”
眼下,叶明蕴沉默地看着他,想起了他当年那句极具柳庭风自恋风格的话,半晌,拿出钥匙:“别恶心我。”
她走了两步,又回头:“过来啊,你搬行李。”
因为父母工作的特殊性,叶明蕴从小到大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空无一人的家里,或者是在柳庭风家里度过的。小时候,大家都还没长开,柳庭风的妈妈和叶明蕴的妈妈是从初中到大学的好朋友,说一声闺蜜也不为过,所以即便是女孩和男孩,密切接触起来,也没人在意。
随着年龄的增长,青春期来临,第二性征开始显现,不可能再躺同一张床上。可当叶明蕴自己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几乎没有拒绝过柳庭风串门的请求。
唐挽曾经问过叶明蕴,为什么能这么放心地让一个男的进你家?叶明蕴说,可能因为我时常忘掉他是个男的。后来叶明蕴想,可能因为他们之间也没有什么好遮掩的、见不得人的。
面对一个你知根知底,甚至互相拥有对方最丑陋秘密的人,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柳庭风又一次帮她把她又重又大的行李箱拖到房间里,叶明蕴躺在床上装死人,他环视了一眼已经很久没住人的房间,问她:“你不起来收拾一下?”
叶明蕴在床上翻了个身,紧紧抱住枕头,发誓与被褥生生世世永不分离:“不要,懒得,明天再说。”
柳庭风叹了口气,拿她没办法,将行李箱平放,蹲下来:“密码还是原来那个?”
“我靠!”叶明蕴惊得坐起来,“做什么你?”
吓得她都用了倒装句。
“给你收东西啊。”柳庭风翻了个白眼,“你是海龟了不起,指望你干点活比登天还难。”
“天哪。”叶明蕴夸张地惊呼,“柳庭风,你是田螺姑娘吗?”
柳庭风没有感情地“呵呵”一声:“谢谢你,叶明蕴,我是男的。”
“你要是以后不准备谈恋爱结婚,你干脆住我隔壁好了。”叶明蕴说,“认识你也太方便了。”
空气安静下来,海关锁“咔嗒”一声被打开,柳庭风先把她明显因为赶时间来不及整理直接丢进来的文具和化妆品拿出来,放在书桌上,又看着她叠好的衣服,站起来:“衣服你就自己收,赶紧的。”
叶明蕴显然也在那一瞬间明白过来,行李箱里还有她的内衣,再怎么不在乎,她好歹是有男女意识的,何况柳庭风几秒钟前才强调了他是男人这件事,还是得给点面子。
她“哦”了一声走到行李箱旁,一件一件把衣服拿出来,柳庭风背对着她,开始收拾她杂乱无章的书桌。柳庭风应该是有点强迫症的,叶明蕴很早就想过,不是病态的医学词汇,而是普罗大众常用的那个意思。从小到大每一次他进她房间,第一件事就是对着她的书桌皱眉,问出一句妈妈经常会说的话——你这里是猪圈吗?但不同的是,说出这句话的叶昙会让她赶紧从床上起来自己收拾,柳庭风则会一脸嫌弃地走到书桌前给她整理。
衣服在行李箱里就已经整理好,收拾起来很快,叶明蕴关上衣柜门,很轻的一声,柳庭风没在意,他还在思考到底把她的欧布圆环放在书架上的哪个地方。
“你到底为什么在国外还要买这个玩意啊?”柳庭风百思不得其解,“怎么不去日本买?”
“因为这个是美版,我想要很久了嘛,和同学逛街的时候看见就买了。”叶明蕴从他手里抢过来,模仿宇宙浪人红凯的动作,在空气中夹起并不存在的奥特曼卡片,插进圆环中心,“光の力——”
柳庭风:“……”
无语过后,柳庭风配合地喊出接下来的台词:“お借りします——”
随后他们异口同声地说:“俺の名はオーブ。闇を照らして悪を撃つ!”
叶明蕴把欧布圆环装进原包装的盒子里,放在书架的右边:“你为什么会知道是重光形态。”
柳庭风想说那是因为我太了解你了,知道你最喜欢的就是欧布重光,刚播出那会你在商场里连买五包卡片就是为了抽到一张欧布重光形态的卡。可话到嘴边,他却故作神秘地笑了,说:“我就是知道。”
冷不丁地,叶明蕴突然问他:“你怎么还没谈恋爱啊?”
柳庭风幽深的眼睛静静地注视着她:“你希望我恋爱吗?”
“但也不是催你,我自己也没谈啊。”叶明蕴说,“只是觉得你如果谈恋爱了,有点可惜。”
“可惜?”柳庭风把玩着这个词,咄咄逼人起来,“为什么?可惜对方还是可惜我?”
“好问题。”叶明蕴思考起来,“应该可惜谁呢?可能还是你吧?”
“你舍不得我?”柳庭风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叶明蕴转过身,睫毛颤动着,好像有蝴蝶停在那上面,她抬起头盯着天花板上的吊灯,明明没有地震,明明固定得好好的,她却觉得吊灯天旋地转,是魔术师催眠用的怀表,晃动着,把她带进深渊。
轻轻地,像是呢喃,她说:“是有些舍不得吧?”
只一句,柳庭风却觉得她攥住了自己的呼吸。
其实在高一的时候,叶明蕴搬过家。那时候她以为自己终于要和柳庭风解绑,微妙的心情一闪而过,随后是独自美丽的喜悦。秉持着一种只有自己知道秘密的高高在上的怜悯,她对柳庭风温柔了不少,即便是对方发现异常后问她“你是不是有病”,她都没有回以拳头,而是故作姿态地微笑,说,我最近在改变风格。
结果搬家当天,新住宅的那栋楼下停了一看就不止一家人的搬家公司货车,和妈妈一起上楼的时候,叶明蕴多嘴问了一句,叶昙惊讶地看着她,说:“你不知道吗?”
知道什么?叶明蕴还没来得及开口问,电梯停在二十八楼,门打开,她和背着书包架着滑板的柳庭风四目相对。
大眼瞪小眼。叶明蕴如临大敌,问他:“你怎么在这里?”
柳庭风看起来等这一天等了很久,心情舒畅地看着她:“我今天搬家啊。”
叶明蕴两眼一黑,站住脚跟又问:“你住哪里?”
柳庭风指向她对门:“这里。”
回想起搬家前的种种,叶明蕴只想穿越回去掐死自己,此种羞愧增长了彼种不满,看柳庭风那张脸愈发觉得他面目狰狞是魔鬼,要不是顾着大人们都在边上,她真能冲上去掐死柳庭风。
当天晚上,柳庭风上赶着给她找不愉快,在她耳边旧事重提,是可忍孰不可忍,叶明蕴实在受不了了,在两家人庆祝参加的聚餐中把他拉下饭桌,关上房间门转身就要去揍他。
柳庭风没有躲,他只是伸出手,握住她挥过来的拳头,包裹着她,掌心紧贴她的皮肤。潮湿的,躁动的,不安的。他好像出汗了,室内温度有些高,外面还有大人们的笑声——然后柳庭风对她说了一句话。只一句。
说了什么呢?叶明蕴怎么也想不起来,难道是那天喝了点酒?但是怎么可以一点印象也没有呢?
(二)
柳庭风的大学生涯一路顺风顺水,GPA3.9,院学生会副主席,新国辩优秀辩手,保研名单里的第一个……挑不出任何毛病。研究生毕业前他已经找好工作,在一家科技公司的法务部门,公司背靠商业资本,实力雄厚,他再次顺利捱过实习期,在许多人中脱颖而出,正式毕业后就能正式入职。简历优秀,样貌出众,五院四系本硕毕业,待人接物老成持重,很少有人会想象他失败。
吃饭的时候,唐挽感叹了一句,这不就是活脱脱言情小说里男主标配之一吗?学法律、学医、学金融,体面而自带滤镜的耀眼工作。毕竟陌生人不关心你为此付出了多少代价和眼泪,只关心你的工资具体到小数点前几位数,吃米其林三星还是街边的重庆小面,逛路易威登还是美特斯邦威。
在她身边坐着的周以砚说:“其实还有一个职业吧。”
“是什么?”
周以砚看着唐挽说:“比如你这种博士啊,高学历人才,谁还没点慕强心理?”
唐挽冷漠地说:“呵呵。”
小时候,她和柳庭风并不能算是双人行动,住在一个小区、一起长大的还有两个人,文理分科后仍旧和她同班的唐挽,以及分科之前在一个班后来分开的周以砚。
四个人里,她的爸爸、柳庭风的双亲、唐挽的妈妈和周以砚的妈妈,都是大学老师,离学校近,小区里有不少同事,几家父母关系不错,也因此从小就认识,升入同一所学校,成了互相照应的朋友。
高中文理分科时,只有柳庭风选了文科,再分班,叶明蕴和唐挽被分到三班,周以砚则去了隔壁的四班。毕业后,四个人的选择又截然不同,叶明蕴出了国,柳庭风学了法,唐挽跑到北方学心理学,申博成功,留在本校继续读书,周以砚留在本市,学的新闻,本科毕业后就进入地方电视台工作。
叶明蕴回国,几个发小聚会,美其名曰接洗风尘,其实也就是一起吃饭喝酒吐槽最近的生活。
晚饭时间的烤肉店,香气和烟气弥漫着,嘈杂而热闹,座无虚席,四个人占据一方靠窗的卡座,能透过落地窗观察外面来来往往的人群。
周以砚工作得最早,侃侃而谈平时上班遇见的人和事,甚至讲起了一些奇葩新闻。有那么一瞬间叶明蕴以为自己回到了高中,即便是后来她和柳庭风搬了家,他们还是会一起走出校门,共享一段回家的时光:她和唐挽放学,收拾完书包走出教室,周以砚和楼上的柳庭风会已经在楼道口等她们,有时候也是她们等人,然后四个人一起走。周以砚是个话痨,还是个极其八卦的话痨,那个时候年级里的新鲜事每天更新,他绝对是掌握一手资料的那个,从老师到学生,应有尽有。然后他们在路口分别,她和柳庭风往右,周以砚唐挽往左,走向不同的地方,周而复始,直至毕业。
就像现在这样。
一顿饭吃完,夜色攀上天空,夏天的黄昏黏腻,蝉躁动着,叫嚣着不安,他们在路口互相说再见。成年之后、进入社会以后,不能再随心所欲地想见面就见面,谁也不知道下一次四个人都有空的机会是在哪一天。
路灯下,叶明蕴与柳庭风并排而行,影子拉得很长,他们几乎要一样高,叶明蕴的目光追逐着漆黑的影子,然后叹了口气。
“叹什么气?”柳庭风问。
“不想找工作。”叶明蕴说,“也不想读书。”
“你也不着急啊。”柳庭风说,“叶阿姨多久回来?”
妈妈因为项目忙,几乎住在公司了,也没有具体说要多久,叶明蕴没想过打电话,因为十有八九是静音或者关机,根本联系不上。
“不知道。”叶明蕴回忆起了一下,“走之前她好像说过,但我记不得了,最迟也要一周吧。”
很久以前也这样,家里常年是她一个人,爸爸在学校带课题或者比赛,妈妈在公司加班,打电话过去,要么不接、要么敷衍、要么是助理的声音。叶明蕴小时候被称为孩子王大姐大,雷厉风行小弟无数,独立得很早,也经常被邻居夸奖懂事听话,现在想来如此渴望被人关注、被人惦记,无非是因为自己在父母那里感受不到。
“看电影吗?”柳庭风突然问。
叶明蕴一愣,抬起头,和他一起停下来。
小区外面的生活广场,有一家万达影城,存在时间有些久了,入口的台阶上,换了无数次广告,能瞧见斑驳的痕迹。霓虹灯高高挂起,闪烁着、闪烁着,晃动着、晃动着,比月光还夺目,夜晚的风如丝绸,掠过脖颈和耳廓,安静的门口传来塞壬的歌声,如同黑洞,朝着这里伸出了手。
“……算了。”叶明蕴收回目光,“最近也没什么能看的电影吧。”
夜色下,她看不清柳庭风的表情,只能听到他的声音,让她想到在百老汇舞台上深情款款对着镜头唱情歌的Aaron Tveit。脑海中有什么在爆炸,噼里啪啦,乘着火箭直冲云霄。柳庭风说:“你现在不想回家吧,你想做什么都行,我陪你。”
“回家吧。”叶明蕴觉得自己的声音逐渐沙哑起来,“回家看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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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在叶明蕴家里点开了《壁花少年》。
叶明蕴并不喜欢《壁花少年》这部电影,但她却看了很多次,尤其是心情不好的时候,最后甚至买来了原版小说《The Perks of Being a Wallflower》来看。
一开始柳庭风以为她是喜欢女主角珊的演员,毕竟那是出演《哈利·波特》系列的艾玛·沃森,漂亮自信又优秀,很少有人不喜欢她。后来他才知道,她只是单纯喜欢穿过隧道时珊探出车顶篷,张开双臂,大声地喊出一句“We are infinite”的那个片段。风扰乱她的头发,她的裙摆,甚至她的妆容,昏黄的灯光落在脸上,忽明忽暗,又团团覆盖住她的身体,Heroes的歌词回响在耳边。为了这个片段,她会看完整部电影,然后泪流满面。
“你多久去上班啊?”电影开始滚动演职人员表,黑底白字,叶明蕴打开灯客厅的灯。
“周末结束,下周就正式开始。”柳庭风坐回到沙发上去,刚才看的时候,他们不约而同地从沙发上滑了下去,坐在了地板上,“我都在考虑在公司那边租房子的事情,过几天就去看看。”
叶明蕴“哦”了一声,又问:“需要帮忙吗?”
“你要来帮忙?”柳庭风一掀眼皮抬头看她,“你是不想跟你妈在一个家里待着吧?”
“对啊,就是不想。”叶明蕴回得理直气壮,在他面前她向来如此,从不遮掩,“帮个忙啊,请你吃饭。”
“班都还没上呢,有钱请我吃饭啊?”柳庭风乜斜一眼,“有求于人的态度能不能好点?”
“明天就要去面试了。”叶明蕴叹了口气,一提到这件事她就变得无比沮丧,她瘫在沙发上,大吼一声,“受不了了!”
“哪家公司?”柳庭风拿出手机,“帮你查一查?”
“有家游戏公司,就我们以前玩过的那个战棋游戏的公司,汝成,哦,你在的那个公司我也投了,你们公司内推能跨部门吗?不对,你现在也没有内推资格吧……怎么了?”
柳庭风眸光明灭,整张脸处在阴影里,语气是说不出来的古怪:“你给朝乾投了简历?”
“试了一下,收到面试通知了。”叶明蕴不知为何被他盯得不太舒服,“朝乾挺好啊,朝九晚五福利好,工资还高,而且……算了,人家也不一定要我啊。”
“明天几点,我送你。”
“会开车了不起啊。”拒绝去驾校考驾照的叶明蕴嘀咕了一句,又在他的眼神威慑下交代,“九点半,先去朝乾,下午去汝成。”
柳庭风站起来:“行,那我回去了。”
“好。”叶明蕴也跟着站起来,没骨头似地靠在门边送他出去,“拜拜。”
柳庭风回过头,突然问:“你这个不管再熟悉再近都一定要送到门口的习惯是跟谁学的?”
“不告诉你。”
叶明蕴微笑,推他出门,然后关上门。
这是柳庭风不知道的秘密。
她享受在送人离开时对方因为自己注视而回头的那个瞬间,不必开口说什么,只需要一个眼神,欲言又止也好,疑惑出声也好,以前她满足这种行为,对亲人,对朋友,甚至对初次见面的陌生人,这让她觉得自己被人期待,被看到。
长大之后,生病之后,她不再去期待,现在可能只是习惯,但柳庭风回头问她的时候,叶明蕴没办法骗自己否定这些熟悉又陌生的情绪。
她被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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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点的时候,闹钟响起来,叶明蕴第一反应是关掉再睡五分钟,结果刚过两分钟,手机又响了起来,以为是自己睡过头,猛地抓起手机一看,根本不是闹钟,而是电话。
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串备注为A的号码,看清后又看了眼时间,八点零二分,她气不打一处来,扔了手机站起来,没有接通,也没有直接挂断,而是走到卫生间开始洗漱。
果然,刚洗了脸,门铃就响了起来,叶明蕴拿着牙刷走到门口,开了门。
柳庭风提着两杯咖啡和两袋包子,肩抵着门框,漫不经心地靠着,懒洋洋地举起手里的早餐,在她面前晃了晃,又径直往餐厅走。
“酱肉包,冰美式。”柳庭风把手里的东西悉数放在餐桌上,“刷了牙来吃。”
叶明蕴关了门,又钻进卫生间刷了牙,和他一起坐在餐桌两侧。明明要去面试的人是她,柳庭风却也穿得正式,一件深蓝色的鹰标刺绣POLO杉,领口的扣子解开,衣领懒散地垂下,他架起腿,虚抵着实木餐桌椅的椅背,垂着眼帘,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个姿势显得他身形修长,颇有一种斯文败类衣冠禽兽的感觉。
“过去最多二十分钟,你起来这么早干什么?”叶明蕴咬下一口包子,“这个好吃,哪儿买的?”
“你起床磨蹭五六分钟,洗漱五分钟,吃饭十分钟,化妆换衣服二十分钟,早点到熟悉一下环境也好。”柳庭风喝着咖啡,“上个月新开的店,之前我妈说他们的酱肉包好吃,今天晨跑路过了,顺手买的。”
“行吧。”他说得确实有道理,叶明蕴没找到反驳的点,“你居然还在晨跑?”
柳庭风不屑地冷嘲热讽:“我不仅每天晨跑,我还有腹肌和肱二头肌,一拳能打二十个你。”
叶明蕴了然:“怪不得回来的时候感觉你胖了。”
柳庭风咬牙切齿地看着她:“我这是健身!赶紧吃你的包子,别逼我揍你。”
初中和高中,柳庭风也给她带过早饭。
有一年春天,已经分班后,叶明蕴在学校门口遇见柳庭风,他戴着红袖章,站得笔直,让她想到那些被裁剪得整整齐齐的观赏盆栽。这周柳庭风所在的班级负责在校门口检查仪容仪表,作为优秀学生的柳庭风自然免不了被拉来参加,得提前起床,所以他们没有一起来。叶明蕴没有看他,还在心里默念昨天背的单词的拼法,早晨第一节英语课要听写,她懒得和他打招呼,径直走过去。
擦肩而过的时候,柳庭风突然把目光投在她身上,出声叫住她。
“叶明蕴!”
他似乎是怕她不理自己,竟然伸手拦住她,叶明蕴停下来,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她那天心情实在是太差了,所以没说话,但脸上分明写着“你想做什么”几个大字。
被这样盯着,柳庭风有点怵,他凑过去压低了声音问:“你昨天是不是和你妈吵架了?”
确实是吵架了,三天一小吵八天一大吵,声音那么大,住隔壁的柳庭风听见也不奇怪。叶明蕴闻言瞪了他一眼,毫不客气地对着他新买的白色匡威踩了下去,威胁道:“滚。”
“我又不是来劝你的。”柳庭风吃痛地叫了一声,差点没站稳,跌跌撞撞稳住身形,“你到教室了去找唐挽,早饭在她那儿。”
叶明蕴一愣:“谁的早饭?”
“给你买的啊。”柳庭风说得理所当然,“你一吵架就不吃早饭,上午最后一节是体育课,我怕你死在半路。”
她回到教室,唐挽已经把柳庭风买的早饭放在她的座位上,豆浆和烧麦,凑近了还能看清一阵一阵的热气。
叶明蕴坐在靠窗的位置,教学楼外有一棵参天大树,早在上学期就有了破窗而入的趋势,有风吹来,她下意识往窗外看去,离得最近的树枝居然在她不注意的时候地越过了线,一眼看去,日光拂上嫩绿的新叶,如同恋人牵手一般温柔而和煦。
是什么时候长过来的?她至今没想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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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试其实还很顺利,名校加成,优秀的绩点,足够漂亮的CV,大学期间她曾跟着老师多多少少混了不少名头,有海外公司实习经历,也有知名比赛里志愿者的身份,全程英文面试也没有压力。她准备充分,应对得很好。
临走前面试官问她,为什么毕业时间延长了一年,叶明蕴笑了一下,心想终究还是问到这个问题了,她露出一个标准的、职业化的微笑,她说:“我去寻找我人生的意义了。”
对方听见了她的答案,露出了欣赏的微笑,那眼神也应该曾被用来对待一件放在博物馆被展出的藏品。面试官说:“你很优秀。”
走出公司大门,叶明蕴在地铁口发呆,车水马龙,人来人往,汽车鸣笛,行人脚步匆匆,隐约还能听见地铁站内传来的到站提示。她抬起手,发现在面试官问她为什么GAP一年的时候,掌心不自觉出了汗,直到她挂着快僵掉的微笑走出来,汗水仍旧存在,就像她极力想忘掉、想无视的部分过去。
闪回出现,起初如流水潺潺淌过,被带进CT室、白色的打印纸上写着诊断结果、母亲的质疑和叹息、医生关切的叮嘱、消毒水的味道和一堆名字拗口的药、被风吹动的窗帘、刺眼的光和楼下的光景……接着图穷匕见,露出獠牙和血盆大口,化为汹涌的波涛将她淹没。
所有的光景变成了黑白色,周围有人存在吗?她不能分辨,因为都已经成了扭曲的景色。无法呼吸,不能运转,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太亮太刺眼的光。如果能在当场被风吹为齑粉,那她会欣然接受。
在街上,大庭广众,不能影响到别人,那么办法只有一个,就是赶快回家,或者去一个没有人认识自己的地方。这附近好像有因为投资不够而停工的建筑工地,如果去那里的话——
“……叶明蕴!”
有人在斑马线对面,头顶着红色的、停止不动的小人,在一辆辆小轿车焦躁的鸣笛警告中穿过熙熙攘攘的街道,一边大声叫着她的名字,一边朝他跑来。
他迎风而来,怒气冲冲,撕开她脆弱的自我保护,牢牢握住她的手腕,力气大到恨不得捏断她的骨头。
世界混乱不堪,没了本来的样子,唯独他是清晰的。
柳庭风吐出一口浊气:“跟我回家。”
眼前的画面终于恢复成了正常的写实派,一点点被添上色彩,叶明蕴试图抽出手,却无可奈何:“我没事。”
“面试官问了你什么?”柳庭风无视了她要求放手的眼神。
又想起来,不愉快的回忆,一直逃避的回忆,想要毁掉的回忆,柳庭风箍得她太疼,一瞬间又抽不出心思在脑海里将它们重新提取出来。
叶明蕴说得很缓慢,吐露这些对她来说其实有些艰难,即便这个人是柳庭风:“问我以前休学的事,我没有正面回答她,也没骗她,但她应该理解成了别的,所以不会影响我面试的分数……”
“我在乎的是这个?”柳庭风伸出另一只手,捏住她的下颌,抬起她的脸,强迫她看着自己,语气凶狠而愤怒,让她想到受伤的小野兽,“你觉得我在乎这个?”
她躲开他的目光,声音微弱:“我不是这个意思……”
叶明蕴自己也知道,“优秀”二字用在她身上不算过分,可她并没有寻找到人生的意义。成为一个世俗眼光中优秀而成功的人于叶明蕴而言不能成为救赎,反而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接近一年的时光,谁也没能解脱。她不能,妈妈不能,爸爸不能。所有人都不能。大家都只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相安无事地活到现在而已。
所以,已经没有意义了。
柳庭风终于松开她:“中午吃江浙菜。”
“什么?”
“这附近的商场新开了一家绿茶餐厅。”柳庭风再一次拉起她的手,这一次他等着绿灯亮起,和她一起踩在斑马线上,他没再用力,反而像牵起什么易碎品一样握住她的手,“你回来之后还没去吃吧,那家店出了新品。”
“好。”叶明蕴想起来那家店,以前她很喜欢吃,她没拒绝,“我要吃面包诱惑。”
“撑死你。”柳庭风却没停下来,“吃不完下次你请我吃饭。”
“行啊。”叶明蕴笑了笑,“下次一定。”
(三)
柳庭风在叶明蕴面试结束的一个多月后终于找到了称心如意的房子,正式决定从家里搬出去。他对这件事并不算上心,也有可能是工作太忙,隔三差五去一次现场,挑剔得要死,甚至还迷信了一阵风水,搞得偶尔得空来陪他的周以砚和唐挽狂翻白眼。
这时候叶明蕴已经快要度过实习期,她最后没有去对她表现很满意、柳庭风也在的朝乾科技,而是去了顶着极其不好状态去面试的汝成游戏。那天下午的面试聊了什么她都快要不记得了,她确实玩了很多年汝成的游戏,有一款甚至是开服玩家,面试官问她一些关于游戏的事情,几乎是不过脑子地张口就答,把对面人当游戏客服,说了一大堆问题,出来看见等在门口的柳庭风,脑子终于清醒,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明明自己都觉得没戏,最后却收到了面试通过的消息。
叶昙已经忙完这一阶段回了家,还能放个小长假,周末韩锦瑜也来了这边,说是为了庆祝叶明蕴毕业找到的第一份工作,两人带着她去隔壁市自驾游。叶明蕴其实不想去,她时常搞不明白自己的父母,离婚了,没再找新欢,互相之间和和气气持续往来,这样也就算了,她本来也不再在乎,可偏偏自从她住院之后,他们总表现出过分的热情,即便她偶尔故意忤逆,也不会像以前生气,只克制自己,佯装大度,说是对她感到内疚也不太对,可能只是想弥补自己的遗憾。
简单收拾好行李,坐上妈妈的越野车后,叶明蕴在他们四个人的群里发了一条这几天要去玩的消息。在此之前柳庭风提到租房子的事情,本来准备几个人一起趁他搬出去那天敲诈一笔让他请客的。
coelacanth:我这几天跟我妈出去旅游了,就不来吃饭了。
然后甩出一张流泪的青蛙表情包博求同情与谅解。
第一条回复的消息来自于顶着一张来自乃木坂46的前成员桥本奈奈未照片当头像、微信昵称叫的能工智人的账号。是唐挽。
能工智人:?
紧跟着用一张灿烂日出照片当头像、昵称是Z的账号发出同样的问号。这是周以砚,照片是本科毕业结束那年他们四个人一起去九寨沟旅游,大清早被闹钟叫起来爬去看日出时拍的。
最后才是姗姗来迟的柳庭风。他的头像是一只网红马尔济斯犬,脑袋上别了个粉红色的发卡,发出来的消息显示他的名字是“A”,柳庭风同样发了一个问号。其实他的微信昵称叫raphus cucullatus,叶明蕴很少给熟悉的人备注,但就和通讯录备注一样,她再一次给柳庭风打了一个“A”的备注。
A:?
A:多久回来?
coelacanth:周一就回来。
A:等你回来再去吃火锅吧。
coelacanth:行,但你搬家我就爱莫能助了。
A:也没指望你帮忙好吧。
叶明蕴立即给他连发三个不同的竖中指表情包,配上一个“滚”字,原本的一点愧疚在瞬间烟消云散,懒得再理他,她收回手机,一抬头,对上叶昙从内后视镜里投来的目光。
“跟谁聊天呢?这么开心?”叶昙问。
“妈妈。”叶明蕴下意识把手机装进包里,“是在跟唐挽他们聊天,有点事情。”
叶昙淡淡地“哦”了一声:“小风是不是要搬出去住了?”
“好像是的。”叶明蕴侧头去看窗外的风景,汽车行驶很快,眼前的景色飞去掠过,眨眼间就是新天地,她什么也看不清。
“都长大了啊。”韩锦瑜在副驾驶座上感叹。
叶明蕴没接话,瞥见放进托特包的手机屏幕亮起,有人发了消息,便伸手去拿。还没正式碰到,让人不安的视线再度飘来,叶明蕴悄悄看了一眼,四目相对,叶昙的声音很轻,却不容违抗:“别在车上玩手机。”
“好的。”叶明蕴抽回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妈妈。”
-
柳庭风这周末搬到租的房子里去,叶明蕴远在隔壁省,他其实没有找人帮忙,不过唐挽与周以砚不请自来。
昨天下起了暴雨,天气凉爽了起来,而且没有太阳,是个适合搬家的好时机。
他的东西其实不算多,很快就收拾完,还有不少锅碗瓢盆类的工具根本没有买,唐挽送了他一台空气炸锅,周以砚送的地毯。
“还有这个。”唐挽把之前带来的另一样东西递给他,“叶明蕴给你的。”
很大的箱子,重量也不小,柳庭风放在茶几上拆开,先是露出黑色的圆形灯罩,然后是底座和其他配件——叶明蕴给他买了一盏宜家工作台灯。他记得这一款,叫TERTIAL,叶明蕴很喜欢它的造型。
“什么毛病。”他笑出声,“送别人自己喜欢的东西。”
把台灯重新放回纸箱里,收到卧室去,柳庭风走出来,看着还没走的两位发小,和他们一起去附近找了家餐厅吃饭。
中餐厅,同高峰期错开,因此人不算多。等待上菜的途中,他给叶明蕴发了条微信消息,告诉他自己已经收拾好房子了,按理说叶明蕴应该回得很快,却迟迟不见回复。
“受不了了。”他对面的唐挽说,“我受不了了。”
柳庭风抬起头:“你受不了你自己了?”
“滚。”唐挽白他一眼,“我受不了你了。”
柳庭风也不跟她客气,故意反其道而行之恶心她:“为什么不是你走?”
“给叶明蕴发消息她没回是吧?”唐挽不怒反笑,甚至笑得有点幸灾乐祸,“你也太好懂了。”
周以砚也受不了了:“你俩行了。”
看见柳庭风古怪的脸色,他又问:“不是吧,真就这原因?”
柳庭风理不直气也壮:“怎么,不行?”
“不是不行。”周以砚说,“就是觉得唐挽说得对,这方面你确实挺好懂的。”
“她没去你们公司而去了另一家的时候,你也没这个反应。”唐挽说。
柳庭风脸上没有太多表情,看起来有点欲盖弥彰的故作镇定,他说:“这很好猜,我没那么重要。”
周以砚和唐挽都沉默了。他们都了解叶明蕴,她是一个很好相处、相处起来会让人愉快的人,和她聊天永远不会担心冷场没话题,因为叶明蕴总能说出一些让人感兴趣的事情。可很多人和她相处,也仅仅是能“相处”而已,她不会吐露心事,不会交代自己,如同一面毛玻璃,只能映出轮廓,却看不清样貌。这可能也算是一种极端的自我主义,封闭、隔绝天日、拒绝交流。
“我说,柳庭风。”唐挽沉默片刻,叫他的名字,“我没别的意思啊,就是好奇,你怎么能憋到现在还不表白的?”
还有一句话她没说出口: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你喜欢叶明蕴,但是一旁的周以砚听懂了,柳庭风更听懂了。
平心而论,柳庭风的表现属实明显,乐于发现和分享八卦的周以砚是第一个察觉到的。
高二的时候,叶明蕴的班级负责打扫学校的公共区域,教学楼附近的小操场。唐挽没和她一组,叶明蕴是和班里一个男生一起的。因为要提前去学校,她那一周的早晨都没和柳庭风一起上学,因此周三的清晨,周以砚在校门口遇见柳庭风。他想过去打招呼,却发现柳庭风在教学楼门口的银杏树下站着,神色晦暗地盯着乒乓球台旁边的两名学生。
那男生个头很高,长相清秀,手里拿着抹布,一边擦拭乒乓球台上的灰尘,一边和旁边扎着高马尾拿着扫帚的女生说这话,似乎是提到什么有意思的事情,两个人一起笑了,随后男生恶作剧般地拽了一下她的马尾——
柳庭风迈开步伐,头也不回地往楼上走去,留下风和男女生的声音在背后。听不清楚,也不愿意再去关心。
那天中午,柳庭风与叶明蕴吵架了。吃饭的时候柳庭风明显心情不好,叶明蕴试图缓解他的情绪,反被阴阳怪气,怒火被成功点燃,她吃完饭拉着唐挽就走,一个眼神都不留。于是饭桌上只剩下他与周以砚。
周以砚正琢磨着该怎么开口,柳庭风突然问他,我是不是挺讨厌的?周以砚目瞪口呆,盯着他久久不能说出话来。柳庭风何许人也?学霸、帅哥、家境好、就算有时候那张嘴能把人气死,还是有不少女生或试探或坦诚地接近他,几个人平时聊起这些事情,面对揶揄挖苦,他也能理直气壮地说“我就是完美的”。
他说:“柳庭风,你是不是……”他想说柳庭风你是不是今天生理期啊?但没敢说完整,毕竟他打不过他。他惜命。
柳庭风没看他,目光还停在叶明蕴离开前坐的位置上,一分钟前叶明蕴还在抱怨早上没睡够。他用一种自暴自弃的语气说:“对,我就是喜欢叶明蕴。”
虽然不是没有怀疑过,但以柳庭风这种骄矜的性子,他居然能这么坦诚,惊得周以砚差点勺子都拿不稳了。他你你你了半天,硬是一个字也没憋出来,柳庭风烦躁地瞪了他一眼:“你结巴了?”
周以砚立刻闭嘴,柳庭风又说:“你别告诉唐挽。”
如果唐挽知道了,怕是天天把叶明蕴保护起来不让他们见面,就算他俩两情相悦唐挽也能当无情天帝把织女捉回天庭,毕竟她是那种闺蜜谈恋爱就能化身狂犬病患者的人。何况叶明蕴目前看起来对柳庭风根本没那个意思。
结果后来唐挽还是知道了。她对于这类事情并没有兴趣,与其说是迟钝,不如说是家庭因素造成的冷漠。周以砚知道柳庭风“秘密”的同一年秋天,学校参加省里举办的辩论赛,叶明蕴是一辩,柳庭风是四辩,比赛当天,叶明蕴有点发烧,在后台休息。唐挽和周以砚溜到后台去看她,看见叶明蕴枕着柳庭风的腿睡着了,还盖着他的校服外套。饶是再不理解人情世故如唐挽,在看清楚柳庭风看着叶明蕴的表情和眼神,一切也就明了。
叶明蕴在休息,她没办法直接冲上去揍人,唐挽拉住周以砚的后衣领就走,在会场外质问他是不是早就知道了,周以砚欲盖弥彰,问东答西,把唐挽整得没脾气了,最后她叹了口气:“算了。”
“啊?”周以砚一愣。
“我说,算了。搞得我像不让七仙女谈恋爱的王母娘娘一样。”唐挽说,“叶明蕴要是不喜欢他那他做什么也白搭,我管不着。”
“叶明蕴跟你聊过这个?”
“没有,你是不是弱智,明显柳庭风单箭头。”唐挽没好气地说,“我的意思是柳庭风现在最好给我憋着,高考结束再说。”
高考结束后,有知道他们四个人关系好的女生来找过唐挽或者周以砚。目的无非是两个,询问柳庭风是否有女朋友,试探叶明蕴与柳庭风到底什么关系。那些筹备表白的、试图表白的人从来没有去找叶明蕴问过关于柳庭风的问题,因为害怕得到某个答案。尽管那是不成立的、只是他单方面的。
柳庭风笑了一声,店员在这时把热菜端了上来,他抽出一双筷子,对齐,餐厅内的灯光衬得他很白,又有一种不同寻常的寂寥:“你们俩看得出来有什么用,她又不觉得,偶尔意识到了又不敢承认,自己安慰自己是瞎了。”
唐挽下意识接了一句:“就喜欢吊你是吧。”
柳庭风抬眼看着她,又一次笑了,只是这次是冷笑:“这么懂?就像你吊着杨承圭是吧?”
“滚。”提到熟悉的名字,还是一个发小都知道的、和她有诸多关系的人的名字,唐挽有气无力地回答他,“我没吊啊,天地良心,我都说了无数次不可能让他放弃了,他就是不听。”
“喜欢死缠烂打?”柳庭风挑起眉,唐挽不满地看着他,却又听见他不急不慢地说,“好巧,我也是。”
(四)
门被打开,叶明蕴提着小行李箱走进去,妈妈和爸爸在门外道别,她没什么心情参与,只是停在原地。她在房子里面,父母在楼道内,深色的门框和门把一切都隔绝开,分割成两个世界,好像互相颠倒。韩锦瑜看过来,叶明蕴立刻挥了挥手,露出微笑:“爸爸再见。”
她太懂如何让家长满意了。
关上门,行李被放到房间里,没有心情收拾,但是需要找点事情转移注意力。睡衣、遮阳伞、化妆包、运动鞋、kindle、在景区里买的明信片、充电线——啊,充电线不见了。
行李箱里没找到,随身带着的包里也没找到,一遍可能是不仔细,两遍三遍四遍,那说明是真的不见了。她站起来,走出房间,叶昙正在客厅里看美剧,男主角的特征太明显——她在看《绝命毒师》。
“妈妈。”她走过去,停在一个不远也不近的距离,“你有看见我的充电器吗?”
“那是你的东西,我怎么知道。”叶昙甚至没看她,“你再找找。”
“都找过了。”叶明蕴说,“可能是掉了,我出去重新买一个,有什么要带的东西吗?”
“没有,不用。”
换了鞋出门,附近的便利店里有卖充电线,刚在收银台付了钱,外面就开始下雨。叶明蕴又走回便利店买了一把伞,结账的时候才发现柳庭风给她发了消息,都过去十分钟了,她连忙回复。
A:下雨了,还不回来?
coelacanth:刚回来。
A:多久出来吃饭?
coelacanth:我也要上班啊,周末吧。
A:行。
周以砚刚找到工作那会儿,他的家里人不太满意这个工作,执意要找关系让他去熟人的出版社,事业单位,可靠稳定,周以砚没同意,实习期间和同事相处和睦,做的又是自己喜欢的事情,义正言辞地拒绝了。
后来实习期结束,同事变脸如翻书,一开始一天能在群里吐槽不下二十条,还萌生了辞职的想法。他们几家人关系不错,叶昙知道了,聊天时提起来,评价说:“这就是不听大人劝告,一意孤行的结果。”
想起这件事,叶明蕴觉得自己运气很好,不仅是公司里氛围好,没有让她不适的勾心斗角,更因为少了这些烦心事,她也不用听妈妈语重心长的过来人意见。
汝成游戏换了CTO,对方是从国外知名游戏公司来的,听说和汝成的总裁岁聿曾经是校友,叶明蕴在谷歌上甚至能搜到一堆她的相关词条,没想到有朝一日这种人能成为自己的直系上司。
周五部门会议,叶明蕴得了近距离看她的机会。新来的CTO是个大美女,姓江名泉,一听就是个温柔的名字,本人气质却有些冷漠,眉眼精致,干练,坚定,雷厉风行……“生人勿近”。会议结束时,江泉拿起文件夹和一串钥匙往外走,叶明蕴眼尖,捕捉到她的钥匙扣,那是上个月新发售的催眠麦克风的周边,淘宝上代购起码还需要再过半个月才能发货。定睛一看,橙色的背景,居然和她喜欢同一个division。
下班回家的路上,叶明蕴和柳庭风聊起天,提到这位上司,柳庭风对她这个对美女有滤镜的行为见怪不怪。
A:游戏公司有二次元不是很常见?
coelacanth:可是她是美女诶!
柳庭风发了个表示无语的黄豆表情包。
coelacanth:我觉得她长得很有点那个,《a kite》里的砂羽。
A:你到底是几年级看的梅津泰臣?
coelacanth:……
coelacanth:大学二年级!重要的是表现画面好吧!你不觉得配乐和动作镜头很厉害吗?尤其是那个红耳坠的特写。
A:没看过,不好意思。
她连发五把滴血小刀过去。
有人陪着聊天,时间过得很快,汝成的大楼离家也不远。叶明蕴收了手机,沿着熟悉的路线回了家,打开门时发现叶昙也在。
她盘腿坐在沙发上,对着电脑敲敲打打,叶明蕴换了鞋,和她打了声招呼:“妈妈,你吃饭了吗?”
“我没吃,但是一会要出去了,不用管我。”叶昙合上电脑,“有点事。”
叶明蕴没多问,这是她们一贯的相处方式,有时候比起母女,她觉得他们更像是同一屋檐下的室友,她点点头,准备进厨房:“好。”
女人突然叫住她:“你充电线找到了吗?”
“没有。”不是之前就说过了吗?叶明蕴的疑问没有说出口,只是继续往厨房走,“应该是掉在酒店了,我买了新的。”正好插口的位置也快烂掉了,该换了。
冰箱里还有前几天没吃完的意式肉酱和通心粉,又找到了四分之一个洋葱,晚饭的选项瞬间出现在脑海里,她将它们从冰箱里拿出来。
切好洋葱放在一边,烧水,放通心粉,煮熟后捞起来,下洋葱和肉酱,又加了一点番茄酱,炒热后再把通心粉放进去——
“叶明蕴。”
妈妈的声音在厨房门口响起,叶明蕴转过身,女人手里拿着一根充电线,白色的线因为使用了太久而变得有点脏,端口贴了熟悉的红色MT和纸胶带。
是她找不见的那根充电线。
“你怎么……”
“这是你走那天掉在酒店的,我把它带回来了。”妈妈高高在上地降下审判,用悲天悯人的语气和眼神——你身上有不可饶恕的罪孽,你是神话里的黑山羊,而我选择原谅这样不堪的你,“那天你说你没找到,我就在等你开口问我,或者找酒店客服,等了快一周了,你什么都没有做。二十多岁了,东西四处乱扔,处理方法选择了最浪费的那个。”
没给她解释的机会,就像笃定她是错误的而自己是正确的,叶昙把充电线轻轻放在餐桌上,明明没有声音,明明隔得很远,叶明蕴却觉得自己听见了“咔嗒”一声。
什么东西和什么东西碰在一起的,然后不可阻挡地裂开。列车正朝着悬崖奔驰行驶。
“我出门了。”叶昙往鞋柜的方向走去,她听见高跟鞋的声音,女人的语气淡淡的,像交代她不要忘记吃完饭要洗碗,“希望以后你不要犯这样的低级错误。”
很快,门被关上。叶明蕴把目光从充电器上收回来。要吃饭,她想,有人和她说过不管什么时候都要吃饭。
把通心粉倒进锅里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好像听见了一声巨响,厨房应声炸裂,或者一瞬间应有彗星袭来,把这里夷为平地,抹去她几十年来的生活痕迹,只留下风都能毁灭的灰烬。
好像有点晕。她颤颤巍巍地后退了一步。
放在料理台上的手机屏幕亮起,时柳庭风发来询问的消息。
A:宽窄巷子还是蜀大侠?
叶明蕴没有注意到这条消息,凭着本能吃了饭,洗了碗,整理好厨房。目光扫过菜刀架,干净的,锋利的,方便的,没有痛苦的。她走过去第一步,手机屏幕再次亮起。
A:不说话装高手?
手机就在菜刀架旁边,叶明蕴走过去,拿起来,输入密码解锁,看着柳庭风发来的消息出神。
五分钟后,她回复:没有,我困了,明天早上起来再说。
没管柳庭风什么想法,她迅速关了机,拿着手机走回到房间,关上窗户,拉上窗帘,不再开灯,把自己蒙进被子里,融进黑暗里。如果能就这样把自己闷死,那真是再好不过。
梦里也不是什么好事,场景是熟悉的医院,没有太重的福尔马林的气味,但有一股死气沉沉的氛围。穿着白大褂的医生一脸凝重地把检查结果递给门口的病人家属。还没轮到自己的,爸爸彳亍着,忧心忡忡地问:“如果很严重怎么办?”
她听见妈妈冷笑的声音,一如多年前曾经在她的公司里看见她批评因为粗心大意差点泄漏公司机密的下属,不,还要更加不屑,更加刻薄。妈妈说:“说不定是装的呢?”
叶明蕴睁开眼睛,下意识拿出手机看时间,想起来昨天关了机,刚开机,妈妈从门外推门而入,她睡眼惺忪地看过去,没有说话,用眼神询问。
叶昙走到窗台,叶明蕴的房间有一个单独的小阳台,女人猛地拉开窗帘,刺眼的光泄进来,灌满房间,转身又把手里的东西丢给她:“昨天让你收起来,你的整理方式就是放在餐桌保持原样?我不记得自己有这么教过你,叶明蕴。”
是失而复得的充电线。砸在床上,陷进被褥里。
“我忘了。”叶明蕴坐起来,充电线又掉下来,落在拖鞋边上,“抱歉。”
“不要躺在床上玩手机。”叶昙说,“不要用‘我忘了’来敷衍一切,你就是不上心。”
“抱歉,刚起来,发现公司有点事,刚刚在看群聊。”叶明蕴眼睛都没眨,镇定地看着她,她在说谎,不过她不在乎这会导致什么样的结果,只是用虚弱的、刚起床的沙哑嗓音说,“我起来处理下工作,下次不会了。”
叶昙没说话,但也没准备打扰她,走出去时带上了门。
看着门被关上,叶明蕴看着刚开机的手机连上网络和信号,然后蹦出来几十条消息。她点开微信,基本来自于他们四个人的群,唐挽在群里问有没有人认识什么帅哥朋友能假装一天她的追求者,周以砚和柳庭风一个开价一小时五百一个又开始嘲讽她,然后又演变成了情感交流大会。她没心思仔细看,点掉红点就退了出去。
剩下的几条来自于柳庭风单独给她发的,时间是昨天她回复了消息之后。
A:?
A:这才几点?
A:你这个年纪你在这个时间睡得着觉?
A:几个意思?
A:手机关机?你很高贵?
A:你最好是明天起来回我消息。
叶明蕴扯了扯嘴角,似乎是想笑,但是脸变得僵硬,最后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她盘腿坐在床上,背靠着床头,动了动手指。
coelacanth:醒了。
A:还挺早的。
A:自然醒?
coelacanth:嗯。
A:不容易啊。
A:?
coelacanth:昨天没回消息是因为我妈来了。
叶明蕴没有再回复,发那几个字都耗费了不少的力气,她需要休息。谁知道她刚放下手机,柳庭风又来问她昨天没得到答案的问题。
A:所以今天晚上去宽窄巷子还是蜀大侠?
叶明蕴凝视着手机屏幕,呼吸平稳,亮起的屏幕里好像藏了什么东西,她久久盯着它,一动也不动,好像自己是一座雕塑或者一块化石。问这种事情有什么意义呢?她很想问他。
外面的太阳光好刺眼,看起来是个好天气,凉爽舒适,适合生活。有什么温热的东西覆上视网膜,模糊了视线,一点一点沿着脸颊滴落。
原来化石和雕塑也能掉眼泪。
明明是不想回复的,可闭上眼睛之前,她还是发了一条消息过去。
coelacanth:不想吃了。
-
从熟悉的保安亭到熟悉的楼道,走路只需要五分钟,如果是一路狂奔过来,只需要两分钟。柳庭风大学时期有锻炼的习惯,身体素质一向很好,叶明蕴家在他家对面,都是二十八楼,走楼梯远比不上电梯,前提是运气够好。但医院不一样,医院需要面对湍急嘈杂的人流,需要面对推着单价来来往往的医生和护士,这远比从自己所在的地方一路不停歇地跑到叶明蕴家里更难。
但接到叶昙带着哭腔的电话后,他还是用尽全力、不顾一切地往急诊科奔去。
柳庭风猛地推开门,灌进来一道极其刺眼的光,看见了在站在窗边的人的背影。这里并非只有叶明蕴一个人,可她看起来处在另一个平行世界,与一切格格不入。她站在打开的窗户前,那些光凌乱地落在她的头发和侧脸,最后让他看清她右手手腕上缠绕着的重重叠叠的纱布。摇摇欲坠,像冬天来临前最后一片失去生机的树叶,枯萎到快要窒息,下一站就能消失。
已经忘记这里是最需要安静的公共场合,他大声喊着她的名字:“叶、明、蕴!”
其实柳庭风很少会叫她的名字。很小的时候会跟着家里大人叫她“小蕴”,长大了不知道是出于少年人别扭的心态还是自尊心,不再这么称呼她,再后来连名字也不叫了,只有在叶明蕴说出“柳庭风”二字时,他才会幽幽地回以“叶明蕴”。即使是很多人聚在一起,只要他开口,叶明蕴就是会知道,他究竟是不是在对自己说话。
柳庭风叫她的名字,叫了两遍,惹得外面的人都探着身子想来看个究竟,可叶明蕴没有动,没有回头,置若罔闻。
所以也没有看他。
“聋了是吧?”
柳庭风压低声自言自语着,像要嚼穿龈血,他一边这么说着,一边迅速冲上前去,冷着脸,面无表情地用力关上窗户,与此同时还不忘死死抓住她没有受伤的手臂,不顾她的意愿猛地把她往回拉,带着她跌跌撞撞地回到光找不到的地方。
力气很大,无法挣脱,叶明蕴终于有了反应,似是回到人间,眼神却无悲无喜,看着他,如同一台摄像机的镜头。她气若游丝:“……你怎么过来了?”
“你想让我过来给你收尸?”他语气凶狠,表情却极尽悲伤,看起来快哭了,“什么意思?不想吃火锅又是什么意思?”
他其实想问的不是这个,他想问你为什么又做出了那样的事情?你为什么不告诉我?现在趁你父母下楼缴费的时候你望着窗外是不是又一次想寻找离开这里的办法?可他问不出口,他做不到面对这样一张脸时去质问她。
“……没什么胃口。”叶明蕴试图挣开他,“痛,你放手行么?”
“痛就对了。”柳庭风恶狠狠地说,“你做梦。”
她没再说话,似乎是累极,连呼吸都要消耗能量,已经不想再说话了。她颤抖着开口:“……算了吧,真的没什么意思。而且这里这么矮,窗户也只能打开这么点,我也跳不下去。”
“叶明蕴。”柳庭风不是第一次露出如此凶神恶煞的表情,可却是第一次让她觉得害怕,属于高挑男性的气息要把她吞没,离得太近了、太近了,柳庭风咬牙切齿地看着她,恨不得把她生吞,“我再说一次,你别想把我排除出你的生活。”
再说一次?什么意思?难道以前还说过?
叶明蕴茫然而无错地看着他。
“你想都别想。”柳庭风又重复了一遍。
……原来如此。
原来是这样。
高中搬家的那个晚上。崭新的房间,浅到看不出来是绿色的墙纸,高到天花板的书柜旁边,悬在头顶的工业风吊灯。第一次让她意识到原来柳庭风有那么高的那天,他靠近她,凑近她,呼吸相融,又停在一个不会碰到她的距离,极尽压迫感。他说,你别想把我排除出你的生活。
一模一样。
生活。工作或者学业。母亲与父亲。自己施加在自己身上的压力。还有诸多来源不明的痛苦。如果说这一切都是一把朝着叶明蕴飞奔而来的铡刀,那么她不会躲开,她已经接受,无法与痛苦和解,无法逃避痛苦,被痛苦选择,被痛苦裹挟,可能离开才是唯一的出路。
在柳庭风狠狠抓住她的手之前,她的的确确是这么以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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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结撒花!!
嫩黄初染绿,青山雨纷纷,钟声响起,回荡在山间,唐挽抬起头,身后是落满跌跌撞撞水凼的青石台阶,再往上,藏在层层竹林背后的是初见雏形的牌匾。隔得太远,具体的字仍分不清,只能依稀看出是座道观。
她顺着这条路往上,同门口的小道士打了声招呼,说明了来意,被领去道观的更深处。那间院子里站着一名同她年纪相差不大的青年,他没有撑伞,只是站在树下,空旷的庭院只有他一人,青色的道袍被染成深色,而他岿然不动。
小道士唤了一声,他随即转头,看见唐挽后笑了笑:“阿挽。”
唐挽向前走去,停在他面前:“兄长。”
带她来这里的小道士已经自行离去,于是这院子里只剩下她二人,青年看着她:“好久不见。”他抬头状似怀念,“已经过去五六年了吧?我记得你当时离开的时候,瑾书还来找你,只是你头也不回地走了……他后来寄去许多信,你有收到吗?”
“收到了,但我没看。”唐挽打断他,她不想听他提起过去的那些事情,尤其是关于杨承圭的,“兄长不必试探,我今日来,就是为了杨承圭的事情。”
青年苦笑道:“你以前都是叫我哥哥的,是从何时开始如此生疏了?”
“我去了一趟白岛。”她没有多余的心思同他玩这些文字游戏,开门见山道,“兄长应该比我更明白我为什么会这么称呼你才对。”
提到那个词,面前青年的脸色骤然变白了几分,但很快,又恢复成那副云淡风轻、超然物外的样子,沉默良久,他才道:“你都知道了。”
“我都知道了。”唐挽下意识握紧腰侧的刀,“我还遇到了杨承圭。”
“你遇到了瑾书。”他用极轻的语气重复了这一句,随后反问,“那为何你们没有同行?”
雨下得大了,唐挽能清晰听见雨滴落在伞面的声音,分明是春天,应当是个万物复苏的温暖时节,可她却觉得冷得过头,面前的兄长轻描淡写地提问着,仿佛真的可以对一切置身事外。但真要在这种事情上分出个对错,她也没什么立场就是了——唐挽道:“他死了。”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连她自己都惊讶自己能做到如此平静,她看向青年,对方终于是生出了别样的情绪。不论如何她和唐竹到底是亲兄妹,一起生活了那么久,不管是过去的唐竹还是现在的这个,他们都对彼此太熟悉,所以她看着兄长的表情,知晓他已经猜到了她想说的,于是唐挽没再说话,只是在他面前沉默下来。
良久,青年开口:“那你今日来,是要杀我么?”随后他又笑了,这样的笑容充斥着她都能辨析清楚的酸涩,“不对……是他干的吧。”
唐挽一愣,不等她回答,青年叹息道:“有时候我觉得,我比你更了解瑾书。”
“我和他不熟。”唐挽摸不清他的意思。
“不,阿挽,他在你面前从来没有掩饰过,你其实早就知道他是什么人了。”青年笑着摇了摇头,“他那样的人总是顾及太多,但是到了某些时候,为了他自己的目的,他什么都做得出来——你对他说了什么?”
她不由想起那天的场景。在日光下白到几乎透明的沙滩,杨承圭引导她走向知晓一切的结局,向她提出了他这辈子唯一的要求,他要她杀了他。唐挽从来觉得他很陌生,杨承圭是她绝对不想靠近、不愿接触的那一类人,但偏偏他们有过太多交集,一个人是没有办法遗忘自己的过去的,唐挽也从未想过放弃那些回忆,只是对她来说,过去的只能是过去。可杨承圭不同,他显然一直被困在那里,被困在期望里,或许挣扎过,但最后选择放弃。所以她和他从来都不是一类人,无法走到一条路上,更谈不上殊途同归与否。
可在她拒绝他、说出那句“我从没想过杀你,今天过后你我就当作不认识”之后,唐挽才意识到杨承圭是如此偏执。他是一把极其温柔的刀,应对自己这样脆弱的冰是最合适的——这是在他撞上自己刀刃的瞬间,唐挽想明白的最后一件关于杨承圭的事。
她并非没有杀过人,也并非没有见过血,只是那一刹那,属于杨承圭的鲜红色溅在她的眼皮上,滚烫得几乎要灼伤她的瞳孔,把整个眼睛烧毁,她下意识想躲开,却被杨承圭禁锢在原地,她从来不知道眼前瘦弱纤细的男人也有这样难以抵抗的力量,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刀划破血肉,缓缓刺进他的身体。
痛苦又坚定的眼睛望着她,比海水更令人窒息的情感裹挟着她,几乎是寸步难行,即将死去的明明不是她,唐挽却在杨承圭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人生的走马灯,好似眼前这个人短暂的一生之中,那双眼睛永远只望着她,他只看得见她。
“阿挽,不要忘记我……记住我好不好?”跌倒在她怀里的人气若游丝,却固执地看着她,在生命的最后,他只想确认这一件事,“我从来不害怕死亡……不如说我乐于接受死亡,不要把我留这里,带我走好不好?阿挽,我想要被你记住,这是我从小到大唯一的心愿,别人都不可以,只能是你,我想要你永远记住我,我想要永远活在你的记忆里,所以……记住我好不好?”
字字句句,掷地有声。
那之后她带走了他的发带,把除此之外关于杨承圭的一切都留给了这片海滩和海,从唐挽站着的地方望去,根本寻不见任何尽头,只是挂在天边的那轮太阳隐约有了下落的痕迹,她知道自己必须得离开了。
离开了白岛,唐挽带着真相回到西南,不声不响地在春天来临之前辞了官,一个人沿路回家,找到了早在数年前便已经成为道士的兄长。她并没有告诉他所有的事情,但唐挽知道,他必定猜出个八九不离十,在听完她的讲述后,兄长道:“那你现在记住他了。”
唐挽回想起杨承圭的话:“我忘不了。”
她拿出那条浅色的发带,即使是阴雨天,也鲜艳得明显,她道:“他说有别的东西留在你这里,让我带着这个来找你。”
“确实是有。”青年看着那条明显属于杨承圭的发带,先是一愣,随后似是回忆起来,“但我不确定你会不会想要。”
“……给我的?”
“自然是给你的,妹妹。”兄长笑道,“这世上除了你,他还会在意谁?”
他回了一趟房间,最后拿出一个长而隆重的盒子,唐挽向前一步,兄长拆开它,里面竟然是一把精致而锋利的刀。他示意她拿起来:“这把刀是有名字的。”唐挽抬头,兄长注视着她:“这把刀叫‘瑾书’。”
“这是他的字。”唐挽握着刀刀手突然局促起来。
“你早就知道他所求为何不是么?”青年道,“所以我说,我不确定你是否想留着。”
“我知道……”唐挽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所以我从来都是拒绝的。”
“但是阿挽,他根本不在乎。”青年的目光停在她手中泛着寒意的刀刃上,“他根本不需要你回报什么,他只是需要‘唐挽’这个人。”
唐挽没再说话,抽刀而出,锋利得仿佛可以斩断雨水,她站在原地,看着愈来愈大的雨落在刀上,砸出大大小小的水花。
“带他走吧。”兄长突然出声,“杨承圭活着就这一点意义了,最后一次,别再对他那么狠心了。”
他走到唐挽的面前,从她手里抽走那根发带,一瞬间,唐挽差点想要出手阻止他,可唐竹只是笑了笑,随后轻轻地将发带绑在刀柄处,不知道为何,唐挽总觉得有些太过契合,好似这本就该是这把刀的刀彩。
“我听说你辞官了,所以……接下来你准备哪里?”兄长问。
“还没想好。”她答。
“春天到了。”兄长道,“去哪里都很好。”
“是。”唐挽抬起头,看着不断落下的雨,声音小得仿佛在自言自语,“春天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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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承圭的手心带着寒意和湿气,猝不及防遮住她的视线,隔着薄薄一层眼皮,唐挽只觉得冰冷,眼前被漆黑遮盖,她无比清晰地听见他的声音,叹息、悲伤还有一些她无法辨识出的情绪,他道:“阿挽,不要再看了。”
她应该出手,应该拒绝,应该甩开身后这个一路追着她至此的男人,走到前方的沙滩上看个究竟,可她动弹不得。在瞥见那道耀眼光芒下诡异的、不属于自己认知里任何一种生物的、仿佛化为实体的震惊和恐惧的存在时,她便已经忘记如何前进。
细细想来,这一路的一切都是如此怪诞,仿佛路边偶有听闻的志怪小说,可话本毕竟是话本,谁能想到有朝一日竟成了眼前真实发生的事情?无论是水下拥有鱼尾的“鱼仙”,还是那道端至眼前、散发着诱人气味的汤盏,亦或者寻了一路,最后化为乌有的“芸娘”,她都有置身梦境的虚幻之感,过去不是真实的,现在不是真实的,或许将来发生的也不是真实的。只是……不真实便不能被接受?不真实便不是真实么?
她来不及胡思乱想,陌生又熟悉的声音将她飞走的魂魄归位,唐挽不得不承认,是杨承圭的声音唤回了她的神志,而后者察觉到她的变化,却并没有松开手。
很久以前,某一年的灯会,她接受杨承圭的邀约,随兄长一同结伴来到集市。唐挽并不喜欢热闹的场景和热闹的人,只默默跟在二人身后,偶尔大胆的女子前来与兄长或杨承圭搭讪,她也只是默默后退,装成不会说话的哑巴,沉默得不像是来游玩,倒像是有什么深仇大恨难以释怀。
杨承圭买了一盏漂亮的花灯给她,递到她手中时,灯芯的烛火被风吹动,映着杨承圭笑意未曾散去的脸,也留在她的瞳孔中,唐挽问他,你有许下什么愿望?杨承圭回道,我自然是许了的。她并非是会对这些事情感兴趣的人,只是觉得既然来了,既然买了,若是什么也没留下,多少有些可惜,杨承圭似是看透她的心思,笑了笑,坦白愿望的话还未说出口,意外先一步而来——鼎沸的人声中,就在他们的面前,出了命案。
离得太近,近到避无可避,唐挽循着呼声转身,杨承圭快她一步,伸手捂住她的眼睛。那个时候,他也是那么说的,用不同的语气说着同样的话,他道,阿挽,不要看。
可是现在,一切都和那日不同,没有映得夜晚明亮如白日的灯火,没有喧闹的人群,有的只是满地的白沙,和那一日在自己身边的人。
如果他还能被称作为“人”的话。
这一趟旅行并不长,但杨承圭暗示了太多,饶是唐挽再愚钝,也不可能不明白他的言外一致,何况从一开始,从兄长的重症不治而愈开始,她心里已经隐约有了猜测。
唐挽伸出手,毫不犹豫地握住他的手腕,她长期习武,双手指腹都留下练习得来的茧,此刻不偏不倚紧贴着他脉搏的位置,感受着逐渐加快的心跳,这是她的威胁,她道:“你和她是一样的么?”
“我和‘她’?”杨承圭用含糊不明的语气重复了一遍,却始终没有认真地回答,“阿挽,你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她忽然明白,她全然是被他引导至此,是他一步一步、刻意要她发现的。于是唐挽用力挣脱开,面对他,手已经自然地搭在自己的刀柄上:“你究竟要做什么?”
“现在你什么都知道了。”杨承圭却笑了,他的目光扫过这片本旖旎的海岸风光,“‘鱼仙’本就是如此残忍的东西,这里是一切的终点与尾声,也是一座沉默的、活着的坟场。你若在当初也服下那碗药汤,如今你我就是同类,只是我是如此了解你,你又怎么会上我的当呢?”
唐挽难得见他露出这样轻松的笑容,说出的话却让她毛骨悚然,他继续道:“阿挽,你知道你应该做什么。”他抬起头,与她四目相对,头一次没有躲闪,头一次如此坚定,他道:“我是害死了你家人的罪魁祸首,我把你珍视的兄长与父母都变为了我的同类,阿挽,你应该杀了我,为他们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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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电闪雷鸣,船只下沉的刹那,杨承圭借着这摇晃的瞬间,向前一步,试图靠她更近。一片漆黑中,那微不足道的一点光芒并不能让唐挽看清他的眼神,混沌的,或者迷茫的,她只觉得很陌生,又莫名感到悲伤,可她分明从未了解过他,为何会生出如此复杂的情绪来?她无法理解。
杨承圭伸出手,意图那般明显,唐挽知道,自己应该避开、应该拒绝,可她却仿佛被不知生自何处的情愫蛊惑,忘记了如何躲闪,任由他轻轻握住自己的手。他的指尖点在她紧攥成拳的手背,隐约可见松动的意图,于是他用叹息般的语气道:“我何曾阻止过你。”
是了,唐挽想到他们为数不多共同度过的时光,杨承圭从未干涉过她那些在父亲母亲眼中离经叛道的行为,他从来不会说不,也不会认为她奇怪。父亲指责她的时候,杨承圭往往都在场,他会试图让自己变得透明、无人在意,可唐挽总免不了被拿来与他相提并论,在父亲的指责声里,那是杨承圭唯一一次出言反对在家里堪称一手遮天的男人。
那天傍晚,他们在花园里相遇,杨承圭带来了符合她口味的糕点,彼时唐挽对他仍旧抗拒,认为这个凭空出现在自家、所有人都喜爱他的少年不安好心,但因为他白天的那些话,态度不由也软和了几分,默认他坐在自己身边。泉眼无声,檐楹落于明镜,几乎要烧起来的天空把一切都染红,杨承圭轻声对她说,阿挽,你要做你自己。语气坚定,掷地有声。
首柱荡开湖面的波纹,轻轻的碰撞唤回唐挽走丢的思绪,她看着面前的男人,杨承圭是极其善于用谎言掩盖真实想法的怪物,是危险的,是疯子,她不能信他。于是她迅速抽回手:“你也没资格阻止我。”
“航行的这两天,你可曾看见什么?”杨承圭似是料到她会如此行动,只是无奈地笑了笑,有下船的人擦肩而过,他却只是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同样未有行动意图的女人,“此地与世隔绝,更是与人类社会不同,阿挽,若是迈出这一步,便当真无法回头了。”他看向身后,“你瞧见那花了吗?”
“花?什么花?”
杨承圭摇了摇头,竟不知从何处拿出一朵白色的花来,娇艳欲滴的花瓣上仿若沾着露水,又好似绝望之人的眼泪,他俯下身,靠近她,试图将那朵花轻轻别在唐挽的耳后。
“簪花作信,仙缘降临,保我平安,佑我长寿……”他忽地笑起来,只是这一次,却透露出些许的的冷意,就连那原本一直微笑着的眼睛也失了如沐春风的温度,“就像这样——”
“啪”地一声,唐挽冷着脸,毫不犹豫地拍开他的手,后退半步,任由那朵花跌落在地:“你想说什么?”
“我是想说,花虽好看,但却不一定适合。”他弯下腰,捡起那朵被地面弄脏的花,在唐挽的目光中一点一点把花瓣撕下来,他把花瓣揉成一团,揉得粉碎,往海边洒去,恍惚间如同落雪柳絮,飘在澄澈透明的海面上,露出里面漆黑得可怕的花蕊,“就像这朵花一样,里外截然不同,若仅有一面之缘,谁能看透?”
“你不想我来,不想我登船,还在此刻阻止我上岸。”唐挽看着他,“与你有关,还是与他们有关?事已至此,我没有回头路。”
“我说我不想,你就会听么?”杨承圭笑道,“你是如此固执的人。”
她越过他,越过后续的人群,径直往前方走去:“这是我的事,我不可能半途而废。”顿了顿,又回过头,“若这是你的劝告,我会记住,但不会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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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着面前持刀而立的年轻女人,刃如湛水澄澈清明,月色之下,锋芒凛冽,气寒如雪,她俨然一副不愿卸下半点防备的态度,就像她多年前义正严辞说出那句“我不会再和你有任何交集”的话语那样,比顽石更固执。手臂处的伤口并不深,却清晰可见,即使是在夜晚,染上夜色的红亦足够明显,那是唐挽在察觉到他靠近时的第一反应——拔刀,然后先发制人,迅速攻击,可杨承圭没有感到一丝一毫的悲伤,心中的情绪被重逢的欢欣填满,哪怕再前一步就要被再度割伤,他也义无反顾地往前。
“停下。”唐挽冷声道,“我并不知晓你出现在此地的缘由,但我不会对你手下留情。”
“你明明是了解我的。”杨承圭却置若罔闻,没有停下,“阿挽,我怎么会害你呢?”
随着他的靠近,唐挽警惕的神情微微松动,终究还是在他碰上刀刃的前一秒收回了自己的佩刀,杨承圭的脸上没有惊讶,也没有了然,他只是微笑着,又一次向前一步,他道:“阿挽,你又因何想要来到这里呢?”
“不要再靠近了,杨承圭。”她说出他的大名,显然为了划分界限,仿佛裹了一层霜的声音在这样的夜晚显得格外冷,唐挽的手从未从刀柄上松开,此刻她是身经百战、警惕万分的战士,时刻准备拔刀相向。
即使知道她所言非虚,杨承圭也不会恐惧,他没有回应她的威胁,只是道:“我知你为何会现身于此。”眼见着她握刀的手青筋暴起,杨承圭不紧不慢得继续道:“传闻有岛,地白如珍珠,其下有城名摞,乃鱼仙所居之地,凡人本无力前往,若遇福船,则有幸登岛,得鱼仙馈赠一二,其精魄化为仙药,状如人心,色白如玉,味甘如蜜,服之可活死人、肉白骨,亦可愈百病,延年寿……当年家父为令兄寻得一味‘药材’,治好了本已无望的恶疾——”
忽地银光一闪,唐挽的刀已横在他脖颈,他终于在她的眼睛里看见了冷漠以外的情绪,那是杨承圭熟悉又陌生的愤怒。
唐挽在他面前,她没有说话,并不平稳的呼吸已然泄露她的情绪,她被他轻描淡写的声音和故事激怒,就像以前她因他对自己困境的无动于衷而不悦。
杨承圭抬起手,指腹贴在刀脊上,摸到了熟悉的纹路,他记得这把刀,那个时候他还在唐府居住,这是唐挽那位沉默寡言的师父亲手为她打造的刀,她从来爱惜,甚至不愿意带出门,如今佩刀而来,想来是下定了决心。
“我以为……你会学着接受不一样。”他叹道,“这么多年了,你不回我的信件、不与他们交谈,我以为你是放弃了。”
“我不像你。”唐挽反驳道,“我不接受任何改变,何况这如此荒唐。”
“用同样的水泡出来的茶始终是茶,方法相同,品种相同,味道亦相同。”杨承圭道,“独醒如醉,何至于此?”
“我从来不指望你会明白。”
“你不说,我如何明白?”
“我和你之间,已无话可说。”刀刃割伤他的脖颈,划出细细的一道红线,他面不改色,唐挽于是道,“你还是疯得一如既往。”
“阿挽,只是因为这个人是你罢了。”他看着她,“若木已成舟,万物万事皆无可挽回,甚至更甚,你当如何?”
他们四目相对,月光静静填满这空隙,潮水翻涌,盖住所有声音,唐挽的眼神依旧坚定:“我会为他们所有人立碑。”
“如果……我也在其中呢?”
她却没有回答,只是收回刀,冷漠道:“我早便说过,我同你无话可说,你是死是活、是人是鬼,皆与我无干。”
“阿挽,你看这夜色。”杨承圭突然转身,朝着夜空伸出手,似妄图触碰明月与云层,“白船于夜雾中行驶,在这里,月亮看着离你那么近,这片海的尽头看着也那么近……月逆行云,夜侵罗袜,天河不语,你我皆是这夜航船上,寻求答案的迷途之人。”
不等唐挽作何反应,他自嘲般低头笑道:“我或许无法等来自己的答案,但是阿挽,你一定会在这里找到你要的答案。”再次抬头,他目光坚定而温柔,又或许是被这夜风影响,唐挽突然感受到了无法消解的悲伤,杨承圭轻声道:“阿挽,能再见到你,我十分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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