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结撒花!!
嫩黄初染绿,青山雨纷纷,钟声响起,回荡在山间,唐挽抬起头,身后是落满跌跌撞撞水凼的青石台阶,再往上,藏在层层竹林背后的是初见雏形的牌匾。隔得太远,具体的字仍分不清,只能依稀看出是座道观。
她顺着这条路往上,同门口的小道士打了声招呼,说明了来意,被领去道观的更深处。那间院子里站着一名同她年纪相差不大的青年,他没有撑伞,只是站在树下,空旷的庭院只有他一人,青色的道袍被染成深色,而他岿然不动。
小道士唤了一声,他随即转头,看见唐挽后笑了笑:“阿挽。”
唐挽向前走去,停在他面前:“兄长。”
带她来这里的小道士已经自行离去,于是这院子里只剩下她二人,青年看着她:“好久不见。”他抬头状似怀念,“已经过去五六年了吧?我记得你当时离开的时候,瑾书还来找你,只是你头也不回地走了……他后来寄去许多信,你有收到吗?”
“收到了,但我没看。”唐挽打断他,她不想听他提起过去的那些事情,尤其是关于杨承圭的,“兄长不必试探,我今日来,就是为了杨承圭的事情。”
青年苦笑道:“你以前都是叫我哥哥的,是从何时开始如此生疏了?”
“我去了一趟白岛。”她没有多余的心思同他玩这些文字游戏,开门见山道,“兄长应该比我更明白我为什么会这么称呼你才对。”
提到那个词,面前青年的脸色骤然变白了几分,但很快,又恢复成那副云淡风轻、超然物外的样子,沉默良久,他才道:“你都知道了。”
“我都知道了。”唐挽下意识握紧腰侧的刀,“我还遇到了杨承圭。”
“你遇到了瑾书。”他用极轻的语气重复了这一句,随后反问,“那为何你们没有同行?”
雨下得大了,唐挽能清晰听见雨滴落在伞面的声音,分明是春天,应当是个万物复苏的温暖时节,可她却觉得冷得过头,面前的兄长轻描淡写地提问着,仿佛真的可以对一切置身事外。但真要在这种事情上分出个对错,她也没什么立场就是了——唐挽道:“他死了。”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连她自己都惊讶自己能做到如此平静,她看向青年,对方终于是生出了别样的情绪。不论如何她和唐竹到底是亲兄妹,一起生活了那么久,不管是过去的唐竹还是现在的这个,他们都对彼此太熟悉,所以她看着兄长的表情,知晓他已经猜到了她想说的,于是唐挽没再说话,只是在他面前沉默下来。
良久,青年开口:“那你今日来,是要杀我么?”随后他又笑了,这样的笑容充斥着她都能辨析清楚的酸涩,“不对……是他干的吧。”
唐挽一愣,不等她回答,青年叹息道:“有时候我觉得,我比你更了解瑾书。”
“我和他不熟。”唐挽摸不清他的意思。
“不,阿挽,他在你面前从来没有掩饰过,你其实早就知道他是什么人了。”青年笑着摇了摇头,“他那样的人总是顾及太多,但是到了某些时候,为了他自己的目的,他什么都做得出来——你对他说了什么?”
她不由想起那天的场景。在日光下白到几乎透明的沙滩,杨承圭引导她走向知晓一切的结局,向她提出了他这辈子唯一的要求,他要她杀了他。唐挽从来觉得他很陌生,杨承圭是她绝对不想靠近、不愿接触的那一类人,但偏偏他们有过太多交集,一个人是没有办法遗忘自己的过去的,唐挽也从未想过放弃那些回忆,只是对她来说,过去的只能是过去。可杨承圭不同,他显然一直被困在那里,被困在期望里,或许挣扎过,但最后选择放弃。所以她和他从来都不是一类人,无法走到一条路上,更谈不上殊途同归与否。
可在她拒绝他、说出那句“我从没想过杀你,今天过后你我就当作不认识”之后,唐挽才意识到杨承圭是如此偏执。他是一把极其温柔的刀,应对自己这样脆弱的冰是最合适的——这是在他撞上自己刀刃的瞬间,唐挽想明白的最后一件关于杨承圭的事。
她并非没有杀过人,也并非没有见过血,只是那一刹那,属于杨承圭的鲜红色溅在她的眼皮上,滚烫得几乎要灼伤她的瞳孔,把整个眼睛烧毁,她下意识想躲开,却被杨承圭禁锢在原地,她从来不知道眼前瘦弱纤细的男人也有这样难以抵抗的力量,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刀划破血肉,缓缓刺进他的身体。
痛苦又坚定的眼睛望着她,比海水更令人窒息的情感裹挟着她,几乎是寸步难行,即将死去的明明不是她,唐挽却在杨承圭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人生的走马灯,好似眼前这个人短暂的一生之中,那双眼睛永远只望着她,他只看得见她。
“阿挽,不要忘记我……记住我好不好?”跌倒在她怀里的人气若游丝,却固执地看着她,在生命的最后,他只想确认这一件事,“我从来不害怕死亡……不如说我乐于接受死亡,不要把我留这里,带我走好不好?阿挽,我想要被你记住,这是我从小到大唯一的心愿,别人都不可以,只能是你,我想要你永远记住我,我想要永远活在你的记忆里,所以……记住我好不好?”
字字句句,掷地有声。
那之后她带走了他的发带,把除此之外关于杨承圭的一切都留给了这片海滩和海,从唐挽站着的地方望去,根本寻不见任何尽头,只是挂在天边的那轮太阳隐约有了下落的痕迹,她知道自己必须得离开了。
离开了白岛,唐挽带着真相回到西南,不声不响地在春天来临之前辞了官,一个人沿路回家,找到了早在数年前便已经成为道士的兄长。她并没有告诉他所有的事情,但唐挽知道,他必定猜出个八九不离十,在听完她的讲述后,兄长道:“那你现在记住他了。”
唐挽回想起杨承圭的话:“我忘不了。”
她拿出那条浅色的发带,即使是阴雨天,也鲜艳得明显,她道:“他说有别的东西留在你这里,让我带着这个来找你。”
“确实是有。”青年看着那条明显属于杨承圭的发带,先是一愣,随后似是回忆起来,“但我不确定你会不会想要。”
“……给我的?”
“自然是给你的,妹妹。”兄长笑道,“这世上除了你,他还会在意谁?”
他回了一趟房间,最后拿出一个长而隆重的盒子,唐挽向前一步,兄长拆开它,里面竟然是一把精致而锋利的刀。他示意她拿起来:“这把刀是有名字的。”唐挽抬头,兄长注视着她:“这把刀叫‘瑾书’。”
“这是他的字。”唐挽握着刀刀手突然局促起来。
“你早就知道他所求为何不是么?”青年道,“所以我说,我不确定你是否想留着。”
“我知道……”唐挽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所以我从来都是拒绝的。”
“但是阿挽,他根本不在乎。”青年的目光停在她手中泛着寒意的刀刃上,“他根本不需要你回报什么,他只是需要‘唐挽’这个人。”
唐挽没再说话,抽刀而出,锋利得仿佛可以斩断雨水,她站在原地,看着愈来愈大的雨落在刀上,砸出大大小小的水花。
“带他走吧。”兄长突然出声,“杨承圭活着就这一点意义了,最后一次,别再对他那么狠心了。”
他走到唐挽的面前,从她手里抽走那根发带,一瞬间,唐挽差点想要出手阻止他,可唐竹只是笑了笑,随后轻轻地将发带绑在刀柄处,不知道为何,唐挽总觉得有些太过契合,好似这本就该是这把刀的刀彩。
“我听说你辞官了,所以……接下来你准备哪里?”兄长问。
“还没想好。”她答。
“春天到了。”兄长道,“去哪里都很好。”
“是。”唐挽抬起头,看着不断落下的雨,声音小得仿佛在自言自语,“春天到了。”
+展开
杨承圭的手心带着寒意和湿气,猝不及防遮住她的视线,隔着薄薄一层眼皮,唐挽只觉得冰冷,眼前被漆黑遮盖,她无比清晰地听见他的声音,叹息、悲伤还有一些她无法辨识出的情绪,他道:“阿挽,不要再看了。”
她应该出手,应该拒绝,应该甩开身后这个一路追着她至此的男人,走到前方的沙滩上看个究竟,可她动弹不得。在瞥见那道耀眼光芒下诡异的、不属于自己认知里任何一种生物的、仿佛化为实体的震惊和恐惧的存在时,她便已经忘记如何前进。
细细想来,这一路的一切都是如此怪诞,仿佛路边偶有听闻的志怪小说,可话本毕竟是话本,谁能想到有朝一日竟成了眼前真实发生的事情?无论是水下拥有鱼尾的“鱼仙”,还是那道端至眼前、散发着诱人气味的汤盏,亦或者寻了一路,最后化为乌有的“芸娘”,她都有置身梦境的虚幻之感,过去不是真实的,现在不是真实的,或许将来发生的也不是真实的。只是……不真实便不能被接受?不真实便不是真实么?
她来不及胡思乱想,陌生又熟悉的声音将她飞走的魂魄归位,唐挽不得不承认,是杨承圭的声音唤回了她的神志,而后者察觉到她的变化,却并没有松开手。
很久以前,某一年的灯会,她接受杨承圭的邀约,随兄长一同结伴来到集市。唐挽并不喜欢热闹的场景和热闹的人,只默默跟在二人身后,偶尔大胆的女子前来与兄长或杨承圭搭讪,她也只是默默后退,装成不会说话的哑巴,沉默得不像是来游玩,倒像是有什么深仇大恨难以释怀。
杨承圭买了一盏漂亮的花灯给她,递到她手中时,灯芯的烛火被风吹动,映着杨承圭笑意未曾散去的脸,也留在她的瞳孔中,唐挽问他,你有许下什么愿望?杨承圭回道,我自然是许了的。她并非是会对这些事情感兴趣的人,只是觉得既然来了,既然买了,若是什么也没留下,多少有些可惜,杨承圭似是看透她的心思,笑了笑,坦白愿望的话还未说出口,意外先一步而来——鼎沸的人声中,就在他们的面前,出了命案。
离得太近,近到避无可避,唐挽循着呼声转身,杨承圭快她一步,伸手捂住她的眼睛。那个时候,他也是那么说的,用不同的语气说着同样的话,他道,阿挽,不要看。
可是现在,一切都和那日不同,没有映得夜晚明亮如白日的灯火,没有喧闹的人群,有的只是满地的白沙,和那一日在自己身边的人。
如果他还能被称作为“人”的话。
这一趟旅行并不长,但杨承圭暗示了太多,饶是唐挽再愚钝,也不可能不明白他的言外一致,何况从一开始,从兄长的重症不治而愈开始,她心里已经隐约有了猜测。
唐挽伸出手,毫不犹豫地握住他的手腕,她长期习武,双手指腹都留下练习得来的茧,此刻不偏不倚紧贴着他脉搏的位置,感受着逐渐加快的心跳,这是她的威胁,她道:“你和她是一样的么?”
“我和‘她’?”杨承圭用含糊不明的语气重复了一遍,却始终没有认真地回答,“阿挽,你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她忽然明白,她全然是被他引导至此,是他一步一步、刻意要她发现的。于是唐挽用力挣脱开,面对他,手已经自然地搭在自己的刀柄上:“你究竟要做什么?”
“现在你什么都知道了。”杨承圭却笑了,他的目光扫过这片本旖旎的海岸风光,“‘鱼仙’本就是如此残忍的东西,这里是一切的终点与尾声,也是一座沉默的、活着的坟场。你若在当初也服下那碗药汤,如今你我就是同类,只是我是如此了解你,你又怎么会上我的当呢?”
唐挽难得见他露出这样轻松的笑容,说出的话却让她毛骨悚然,他继续道:“阿挽,你知道你应该做什么。”他抬起头,与她四目相对,头一次没有躲闪,头一次如此坚定,他道:“我是害死了你家人的罪魁祸首,我把你珍视的兄长与父母都变为了我的同类,阿挽,你应该杀了我,为他们报仇。”
+展开
窗外电闪雷鸣,船只下沉的刹那,杨承圭借着这摇晃的瞬间,向前一步,试图靠她更近。一片漆黑中,那微不足道的一点光芒并不能让唐挽看清他的眼神,混沌的,或者迷茫的,她只觉得很陌生,又莫名感到悲伤,可她分明从未了解过他,为何会生出如此复杂的情绪来?她无法理解。
杨承圭伸出手,意图那般明显,唐挽知道,自己应该避开、应该拒绝,可她却仿佛被不知生自何处的情愫蛊惑,忘记了如何躲闪,任由他轻轻握住自己的手。他的指尖点在她紧攥成拳的手背,隐约可见松动的意图,于是他用叹息般的语气道:“我何曾阻止过你。”
是了,唐挽想到他们为数不多共同度过的时光,杨承圭从未干涉过她那些在父亲母亲眼中离经叛道的行为,他从来不会说不,也不会认为她奇怪。父亲指责她的时候,杨承圭往往都在场,他会试图让自己变得透明、无人在意,可唐挽总免不了被拿来与他相提并论,在父亲的指责声里,那是杨承圭唯一一次出言反对在家里堪称一手遮天的男人。
那天傍晚,他们在花园里相遇,杨承圭带来了符合她口味的糕点,彼时唐挽对他仍旧抗拒,认为这个凭空出现在自家、所有人都喜爱他的少年不安好心,但因为他白天的那些话,态度不由也软和了几分,默认他坐在自己身边。泉眼无声,檐楹落于明镜,几乎要烧起来的天空把一切都染红,杨承圭轻声对她说,阿挽,你要做你自己。语气坚定,掷地有声。
首柱荡开湖面的波纹,轻轻的碰撞唤回唐挽走丢的思绪,她看着面前的男人,杨承圭是极其善于用谎言掩盖真实想法的怪物,是危险的,是疯子,她不能信他。于是她迅速抽回手:“你也没资格阻止我。”
“航行的这两天,你可曾看见什么?”杨承圭似是料到她会如此行动,只是无奈地笑了笑,有下船的人擦肩而过,他却只是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同样未有行动意图的女人,“此地与世隔绝,更是与人类社会不同,阿挽,若是迈出这一步,便当真无法回头了。”他看向身后,“你瞧见那花了吗?”
“花?什么花?”
杨承圭摇了摇头,竟不知从何处拿出一朵白色的花来,娇艳欲滴的花瓣上仿若沾着露水,又好似绝望之人的眼泪,他俯下身,靠近她,试图将那朵花轻轻别在唐挽的耳后。
“簪花作信,仙缘降临,保我平安,佑我长寿……”他忽地笑起来,只是这一次,却透露出些许的的冷意,就连那原本一直微笑着的眼睛也失了如沐春风的温度,“就像这样——”
“啪”地一声,唐挽冷着脸,毫不犹豫地拍开他的手,后退半步,任由那朵花跌落在地:“你想说什么?”
“我是想说,花虽好看,但却不一定适合。”他弯下腰,捡起那朵被地面弄脏的花,在唐挽的目光中一点一点把花瓣撕下来,他把花瓣揉成一团,揉得粉碎,往海边洒去,恍惚间如同落雪柳絮,飘在澄澈透明的海面上,露出里面漆黑得可怕的花蕊,“就像这朵花一样,里外截然不同,若仅有一面之缘,谁能看透?”
“你不想我来,不想我登船,还在此刻阻止我上岸。”唐挽看着他,“与你有关,还是与他们有关?事已至此,我没有回头路。”
“我说我不想,你就会听么?”杨承圭笑道,“你是如此固执的人。”
她越过他,越过后续的人群,径直往前方走去:“这是我的事,我不可能半途而废。”顿了顿,又回过头,“若这是你的劝告,我会记住,但不会听。”
+展开
他看着面前持刀而立的年轻女人,刃如湛水澄澈清明,月色之下,锋芒凛冽,气寒如雪,她俨然一副不愿卸下半点防备的态度,就像她多年前义正严辞说出那句“我不会再和你有任何交集”的话语那样,比顽石更固执。手臂处的伤口并不深,却清晰可见,即使是在夜晚,染上夜色的红亦足够明显,那是唐挽在察觉到他靠近时的第一反应——拔刀,然后先发制人,迅速攻击,可杨承圭没有感到一丝一毫的悲伤,心中的情绪被重逢的欢欣填满,哪怕再前一步就要被再度割伤,他也义无反顾地往前。
“停下。”唐挽冷声道,“我并不知晓你出现在此地的缘由,但我不会对你手下留情。”
“你明明是了解我的。”杨承圭却置若罔闻,没有停下,“阿挽,我怎么会害你呢?”
随着他的靠近,唐挽警惕的神情微微松动,终究还是在他碰上刀刃的前一秒收回了自己的佩刀,杨承圭的脸上没有惊讶,也没有了然,他只是微笑着,又一次向前一步,他道:“阿挽,你又因何想要来到这里呢?”
“不要再靠近了,杨承圭。”她说出他的大名,显然为了划分界限,仿佛裹了一层霜的声音在这样的夜晚显得格外冷,唐挽的手从未从刀柄上松开,此刻她是身经百战、警惕万分的战士,时刻准备拔刀相向。
即使知道她所言非虚,杨承圭也不会恐惧,他没有回应她的威胁,只是道:“我知你为何会现身于此。”眼见着她握刀的手青筋暴起,杨承圭不紧不慢得继续道:“传闻有岛,地白如珍珠,其下有城名摞,乃鱼仙所居之地,凡人本无力前往,若遇福船,则有幸登岛,得鱼仙馈赠一二,其精魄化为仙药,状如人心,色白如玉,味甘如蜜,服之可活死人、肉白骨,亦可愈百病,延年寿……当年家父为令兄寻得一味‘药材’,治好了本已无望的恶疾——”
忽地银光一闪,唐挽的刀已横在他脖颈,他终于在她的眼睛里看见了冷漠以外的情绪,那是杨承圭熟悉又陌生的愤怒。
唐挽在他面前,她没有说话,并不平稳的呼吸已然泄露她的情绪,她被他轻描淡写的声音和故事激怒,就像以前她因他对自己困境的无动于衷而不悦。
杨承圭抬起手,指腹贴在刀脊上,摸到了熟悉的纹路,他记得这把刀,那个时候他还在唐府居住,这是唐挽那位沉默寡言的师父亲手为她打造的刀,她从来爱惜,甚至不愿意带出门,如今佩刀而来,想来是下定了决心。
“我以为……你会学着接受不一样。”他叹道,“这么多年了,你不回我的信件、不与他们交谈,我以为你是放弃了。”
“我不像你。”唐挽反驳道,“我不接受任何改变,何况这如此荒唐。”
“用同样的水泡出来的茶始终是茶,方法相同,品种相同,味道亦相同。”杨承圭道,“独醒如醉,何至于此?”
“我从来不指望你会明白。”
“你不说,我如何明白?”
“我和你之间,已无话可说。”刀刃割伤他的脖颈,划出细细的一道红线,他面不改色,唐挽于是道,“你还是疯得一如既往。”
“阿挽,只是因为这个人是你罢了。”他看着她,“若木已成舟,万物万事皆无可挽回,甚至更甚,你当如何?”
他们四目相对,月光静静填满这空隙,潮水翻涌,盖住所有声音,唐挽的眼神依旧坚定:“我会为他们所有人立碑。”
“如果……我也在其中呢?”
她却没有回答,只是收回刀,冷漠道:“我早便说过,我同你无话可说,你是死是活、是人是鬼,皆与我无干。”
“阿挽,你看这夜色。”杨承圭突然转身,朝着夜空伸出手,似妄图触碰明月与云层,“白船于夜雾中行驶,在这里,月亮看着离你那么近,这片海的尽头看着也那么近……月逆行云,夜侵罗袜,天河不语,你我皆是这夜航船上,寻求答案的迷途之人。”
不等唐挽作何反应,他自嘲般低头笑道:“我或许无法等来自己的答案,但是阿挽,你一定会在这里找到你要的答案。”再次抬头,他目光坚定而温柔,又或许是被这夜风影响,唐挽突然感受到了无法消解的悲伤,杨承圭轻声道:“阿挽,能再见到你,我十分开心。”
+展开
*一些关于挽妹土哥的过去补充
(一)
一夜之间,兄长突然从濒死的状态恢复过来,健康得和常人无异,而整日沉默着、以泪洗面的母亲因为得而复失终于在这一刻放声大哭,被压抑了数日的悲恸震耳欲聋,在门口的唐挽看着母亲,最后还是没有走上前。
病榻上,穿着单薄、只一件单衣的少年面色虽仍旧苍白不见血色,却没有病人应有的隐忍痛苦的神色,唐竹看见她,露出一丝微笑,唤道:“阿挽。”
自己和兄长的关系并不差,今日之前,她也同母亲一样,因为大夫定言的不治之症而落泪,按理说此刻应该喜极而泣,扑过去和儿时那样亲密地说上几句话,可偏偏在看见少年朝自己自己招手的时候,唐挽迈出的第一步悬在空中,犹如被仙法固定石化,怎么也落不下去。
哪里不一样了。
可到底是哪里?除去不再孱弱的身体,眼前的人分明和兄长没有半分不同,就连唇角微笑的弧度也如此流畅,没能让她寻到丁点的破绽。
是错觉吗?是因为不敢相信吗?她本已经做好和兄长诀别的准备,事情却突然有了不可思议的转机,这是令人欣喜若狂的事情,她应当高兴,应当庆祝,可为什么她却觉得有东西在悄无声息间带走了真正的唐竹,留下一个待填补的虚无的壳子,用他们的回忆作二次填充,再构筑出这样精心的、飘忽不定的幻想。
“哥哥。”
她走过去,握住兄长冰冷的手,试图从往昔的回忆里捕捉他的漏洞,她死死盯着他的眼睛,妄想找到躲闪和思考的痕迹,可少年只是用那双温和的、平静的眸子静静地回望,对一切问题对答如流。
完美的,和记忆里没有任何区别的兄长,唐挽同他告别,回到自己的房间,夜深露重,她看着窗外垂下皎洁光芒的月亮,反复告诉自己只是想多了,一切都和过去一样。
(二)
父亲和母亲带着贵重的礼物,带她和兄长去了隔了几条巷子的杨府。
大人们在交谈,唐挽实在不喜欢那样的氛围,盯着面前还冒着热气的茶盏。茶香氤氲着,缭绕着,她想到那些自己陪母亲前去拜访的寺庙里久久未能散去的白烟,好像也是这样,带着诉求和代价来,渴望着有一天能够还愿——她听见母亲颤抖的声音和反复的感谢。
在她出神怔愣的时候,父亲叫了她的名字。她抬起头,不知何时,厅堂里多出了一个人:在她面前的少年约莫与她同岁,穿着精致而繁琐的衣物,他站得端正,皎如玉树,惊才风逸,行礼问好时亦雍容不迫。
父亲夸赞的声音响起:“令郎可真是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少年露出恰到好处的腼腆,作出回应,表示惶恐,从他们的对话和表情中不难看出,父亲很欣赏他。
笑声过后,她看见少年父亲抬起手:“承圭,带唐小姐出去逛逛吧。”
于是那少年走过来,在这之前他们分明素不相识,他看起来早就认识了她,态度熟稔,像她真正的兄长那样——他甚至知道她的名字,叫得亲昵,好像他们是从小玩到大的玩伴。
“唐挽妹妹。”他边笑着,朝她伸出手,“我带你去看看池塘的鲤鱼吧。”
彼时唐挽尚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不明了他那颗乍看鲜活的心里面都是各种漆黑粘稠的东西,她只是下意识厌恶每一个试图套近乎的人,她躲开他的手。
可杨承圭并不尴尬,只是慢慢收回手,仿佛一切都未曾发生,声音依旧温柔得如化雨的春风:“还未自我介绍,我姓杨,杨承圭,与你兄长同岁,你亦可以把我当作你的兄长。”
他们离开厅堂,来到杨府的花园,假山旁的池塘里,鲜艳的鲤鱼游动着,唐挽看着他,一字一顿、极其认真地纠正他:“你不是我兄长,我只有一个兄长。”
杨承圭如无暇白玉般天衣无缝的笑容终于在此刻有了些许的松动,可唐挽只看见那裂缝一瞬,很快被填补,崭新如初。他笑着,摇了摇头:“没关系。”
没关系,他接着又小声道,对我来说,一切都无所谓。
这便是她与杨承圭的初遇,她态度恶劣,语气强硬,在所有人夸奖他的时候不屑一顾,可杨承圭无动于衷,只是看着她,那目光里有她看不懂的艳羡。
(三)
那之后,不知道大人们达成了何种协议,两家开始有了频繁的交流。一开始只是生意上的往来导致对方屡次出现在唐府,再后来,杨承圭住了进来。
起初他也试图邀约唐挽一起看书、逛灯会,偶有出门,更是会给她带上一些小物件回来,但她通通拒绝,毫不留情,就连母亲的指责也没能劝动她。
或许是因为处在同一屋檐之下,时间久了,他们的关系渐渐缓和,若是没有刀术课程和其他要紧事,唐挽会同意他的邀约,也开始接受他送给自己的礼物,并且思考该以什么回礼。她送过不少墨宝,除此之外未曾想到有什么合适,偶有一次提起,杨承圭只道,不必费心去思考,哪怕是同类的礼物,只要是阿挽送的,我都很开心。
唐挽只觉得他奇怪,干脆要他自己挑选想要的礼物,可杨承圭却固执地重复着她以前送过的那些物件,且累教不改,于是她只能作罢。
后来唐挽发现,他和兄长的关系不错,有时候他们甚至会一同出门。在外人看来,他们似乎是同一类人,她从下人那里无意间听见过相似的评价,内容有些无聊,多是些讨论外貌和性格的话语。但是,“杨小少爷真是个好人”,这句话的出现频率太高了。
不可否认,杨承圭是个“乐于助人”的人,具体体现他会帮助每一个向他寻求帮助的人,再麻烦的事情都会尽心尽力去解决,也因此收获了不少的称赞。
在不知道多少次目睹他为了答成别人的请求累苦累活忙得焦头烂额,唐挽拦住他:“你就不知道拒绝吗?”
杨承圭听见她的话,抬起头,重复着她的话:“‘拒绝’?”他笑着反问,那笑容竟然透露出几分诡异来,“是啊,我怎么不拒绝呢?”
唐挽跟了他一路,看着他从邻家的小女孩帮到集市的摊贩,她终于确定一件事,杨承圭是个不知疲倦地帮助人的疯子。
“你当真是疯了。”她道,“如果你不愿意拒绝,你可以让我帮你拒绝。”
杨承圭先是一愣,随后笑道:“没关系的,阿挽,你对我真好。”
(四)
发现杨承圭不对劲的那天,他也是这么笑着,用这样温柔的语气对她说,阿挽,你对我真好。
彼时杨承圭刚同意了他人堪称无理的请求,随后他回了房间,唐挽在那一刻终于确定,他或许不是一定要帮助别人,而是因为他无法拒绝。他病态地完成着所有人的委托,不管合理与否,不管会对自己造成如何影响,仅仅是因为他无法开口说“不”,而那曾几何时无意间泄露出的她无法理解的神情,那是来自于杨承圭对她的羡慕,羡慕她有说“不”的能力。
要他帮忙的人似乎是拿准了杨承圭无法拒绝,要求被同意后露出小人得志般的狡猾笑容,唐挽忍无可忍,走上去拽着对方的领子质问对方为何如此厚颜无耻,却得到一句“可是他同意了,除非你让他亲口拒绝”的回答。
她松开对方的衣领,转而怒火朝天地往杨承圭的房间走去。
透过门缝,隐约能瞧见里面人的背影,唐挽实在过于生气,以至于忘记了所有的礼节,未曾敲门,就这样猛地推开门,冷声命令道:“你现在就跟我出去,把那人赶走,再也不准——”
这命令的声音戛然而止,她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失去了声音,愣在原地,睁大了眼睛,接着就要尖叫起来:“杨——”
“嘘。”
冰冷的食指贴上她的嘴唇,杨承圭跌跌撞撞起身,脸上难得露出慌乱的神色,此刻二人凑得太近,放大了数倍,因此格外清晰,就连眼角眉梢都有藏不住的情急。
嘀嗒——唐挽低下头,发觉红色的液体落在自己的衣摆,于瞬间绽开成一朵花的形状,还有几滴落在她的脚边,轻易将地毯染上了颜色。她死死地盯着他的另一只手,浑身都颤抖着,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只能用眼神询问。
在她推门而入的瞬间,杨承圭正拿着一把匕首,对准自己左手的手腕,面无表情、毫不犹豫地切了下去,就像是在处理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
他的声音里带着几近祈求的语气:“阿挽,不要告诉别人,好吗?”
“……等、等等。”唐挽慌乱地撕下自己的裙摆,想要去为他包扎,又怕动着他的伤口,“我……我先给你包扎一下。”
杨承圭轻轻地“啊”了一声,他就像没有痛觉、没有感知那样后知后觉地抬起手臂,任由她处理。
在小心翼翼包扎伤口的时候,唐挽注意到,他的小臂上林林总总留下了不少的伤口,她沉默着、一言不发地处理完毕,再抬头看他,意识到他已然是惯犯。
“不痛吗?”她问。
“其实还好。”杨承圭低着头。
“杨承圭,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
“为什么?”他的声音轻得快要散在风里,“是啊,为什么呢?”
唐挽道:“迟早有一天你会死的。”
“他们都不是真心喜欢我的,只是因为我能提供他们想要的。父亲也好、家中的弟弟妹妹们也好、还是这座城镇里的其他人,大家都是因为有利可图才态度亲切。”杨承圭却答非所问,“阿挽,我来到你家这么久,只有你不需要我,只有你讨厌我,只有你关心我……只有你是真心的。”
他的胸前还留着大片大片被染透的红,杨承圭微笑着抬起头,认真而固执地看着她,唐挽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瞧见了一个心慌意乱的自己。
“阿挽,你对我真好。”他的声音如同蛊惑人心的魔咒,引诱着她坠入深渊,“这么多人里只有你是真心在意我的,只有你。”
+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