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宴夜硕鼠惊好梦,晚月下故人再相逢
不知何时变得破败的房间内,血的味道让五感都变得迟钝,唯独落下的月光依旧轻柔,也因此显得眼前人的一头白发耀眼如流银。他穿着我熟悉的漆黑长衫,整个人仿佛融入夜色的芦苇,只有在风吹时才会稍显身形,但风一吹,他就会消散。而那道背影和记忆里无二,消瘦,苍白,只是站在那里,好似被潮湿的海水淹没,无法呼吸。他回过头,依旧是那副威胁般的微笑,他道,点点。
很少有人会用这个名字唤我,只因这两个字的来历太远太久,也太过亲昵,我几乎没有告诉任何人。这个世界上最爱这样唤我的只有两人,我已经死去、尸体都没留下的母亲,和微生万仞。我和微生万仞的关系并不好,无非是我受缚于他,而他随心所欲威胁我取乐的糟糕关系,偏偏在某次他得知我的乳名后,不论我如何威胁,也坚持要用这个名字称呼我,我拿他没办法,也没有资格反抗,后来也就习惯了。
突然出现的、会说话的诡异老鼠的话还萦绕在耳边,出现的人应当是我最重要或者最珍爱的人,我本以为会出现父母、家人、或者师父与同门,最多不过是年幼时关系最亲密的玩伴,却偏偏出现了一个我都快忘记样貌的人。至亲至爱?我和微生万仞绝非此种关系,也许我会称我与他之间为孽缘,也许只是萍水相逢,但绝不应该——
“点点。”
第二次。他再次出声唤我,我抬头看去,微生万仞还是那副模样,他擅长用笑容来威胁我,我们实力相差太大,在他面前,我毫无胜算,因此只得缴械投降、忍辱负重。在我们相处的为数不多的那几年里,他从来如此——一个阴晴不定、只手遮天的人,我被迫跟着他,从最初整日想着该如何逃跑,到后来干脆利落地放弃,耗时不过七天。
老实说,我并不了解他,也不明白他是什么样的人,过去、将来、现在,我们对彼此的认知都太片面,我充斥偏见,他满是轻视,直到最后离开的那日,我才稍微对他有所了解。可我还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思及至此,我忽然意识到,原来已经过去很久了。
那是距今约摸有数十年的事情了,我同师弟们因为在山上炸了一次厨房,被罚下山游历,行至某处称不上繁华但绝对富裕的村落,听说了此处妖魔作祟的事情,秉承着打响本门名声的想法,一致决定留下来帮忙。我就是在这里遇见微生万仞的。
村子里的人说,那妖物屡次出现,带来灾祸,本地人苦其良久,最后他提出要定期献上新娘作为祭品,这才消停下来。寻找线索未果,那么只能引蛇出洞,办法很简单,我们之中谁结个婚、穿个喜服、坐个轿子,成为他的“新娘”,自然能摸到他的老巢。于是问题来了,谁来当这个倒霉蛋?谢景宣道,我太高了,不行,我也不要穿那种东西;柳拂衣道,如此看来,我应当也不合适;林凤道,我倒是不介意,但是我毕竟是男子,恐怕轻易便会被认出;最后三个人齐齐看向我,我心道不好,要被卖了,转身欲跑。可毕竟我四人在同一屋檐下生活太久,彼此之间知根知底,我正要转身,靠我最近的林凤摁住我的肩膀,柳拂衣果断拉住我的手,谢景宣更是直接,拔刀威胁道:师姐,来都来了,出点力如何?我动弹不得,更是敢怒不敢言,只得干笑着答应他们。身为大师姐,却毫无尊严、任人鱼肉,实在可悲!
那天晚上,原本作祟的妖物没能出现,我却在“洞房”里见到了微生万仞。上马车前,我的师弟们千叮万嘱,把能用上的防身器具全部塞给我,告诉我一旦找到地方就立刻联络,不要作任何停留,可我被送到那里,半晌过去,仍旧毫无动静,我实在按耐不住,怕有异变,正准备掀开挡住我视线的红盖头,却看见一只苍白的手停在我面前,接着,视线一片清明。
出现在我面前的瘦弱的男子身着黑衣,一头白发长到快要曳地,烛火晃动着,映在他惨白的脸色,他脸色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失去了全部的情感,整个人也冰冷得察觉不到一丝温度,我看着他,他看着我,良久,我终于回过神来,不对啊?不是说是个长着三只眼睛的妖怪吗?这又是什么?虽然长得挺帅的但是好像连呼吸都没有了——于是我小心翼翼地问,请问您是……鬼吗?
这是我与微生万仞的第一次见面,我把他认成鬼,他把我当成那只妖怪的同伙。解释开误会之后,微生万仞告诉我,他是在此地闭关的散修,被那只聒噪的妖怪吵醒,实在忍无可忍,出手解决了,又发现此处有别的动静,这才来看一眼。也偏偏就是在这闲谈时,我们忽略掉那妖怪一息尚存,于此时发动攻击,微生万仞反应迅速,却还是与我双双中招,这妖术诡异得很,没能对我们造成太大的伤害,却将我二人绑定在一起,甚至不能分开太远。
他提出要带我去找人解决,但不想再带着柳拂衣几人,一开始,他们三人自然是反对的,我却安慰道,没关系,就当是我下山游历,不必担心。谢景宣眉头紧皱,问我是不是脑子出问题了,柳拂衣目光担忧,欲言又止,林凤盯我盯了老半天,最后应当是明白了我的意思,他道,好吧,师姐,我尊重你。
我并非相信微生万仞,甚至觉得这妖术实在蹊跷,答应与他同行,无非是确定现在他不能伤害我,并且想明白他到底要做什么。从我修行至今,我极少露面,以我的实力也无非是治治小病小伤,最多称一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必不可能招惹到仇家,他却对我如此关注,显然有别的原因,我甚至……怀疑与我父母的死有关系。
事实证明,我没猜错,但也不算对。从一开始,微生万仞就在骗我,他的每一句话都是谎言,甚至这一路上,他都在刻意引导我,落实我的猜测。即使那都是虚构。
后来那几年的事情,我未曾同我这三位同门讲,只是在某一天,我回到扶摇山,出现在院子里,林凤是第一个看见我的人,也是第一个看出我的疲惫,他什么都没有问,而是和过去一样,问我要不要去看我离开前种下的花,春日已至,如今开得灿烂。师父没有问,柳拂衣和谢景宣也没有问,甚至一同忽略了微生万仞这个人,久而久之,我也觉得自己把他忘了。
微生万仞于我,谈不上爱,谈不上恨,我一直当这几年都只是一段遭遇,一次经历,我们没有任何关系,即使我在离开那天之前差点死在他手上。
我至今记得他伸出的手,死死地掐住我的脖子,我因此摔倒地上,那些长发垂落下来,落到我的身上,即使是在暖色的火光下,他的皮肤依旧苍白得像是不属于此地的鬼魂。他反反复复地质问我,却不给我回答的机会,好像只是在逃避,他不停地问,你要走了?你是不是想离开?你是不是想走?他看起来愤怒又慌乱,分明是生死存亡关头,我却忽然意识到他看起来像要哭了。
真是奇怪。我忽然不想反抗了,因为我忽然意识到我们都像个笑话,他编造出谎言,为了我至今不明了的目的强行留下我,而我在明知道他有诸多破绽、毫不可信的前提下却还是因为那一点可能性选择跟他走,所以我没有挣扎,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平复自己剧烈的呼吸,看着他逐渐泛红的眼眶。那是我第一次称呼他的全名,我问他,微生万仞,你为什么要露出这样的表情?骗我的人是你,想杀我的人也是你,错的分明是你,为什么却是一副被我伤害了的表情?
他的手开始颤抖,在我平静地询问下,他闭上眼睛,你怎么可以离开我?
我到现在也不明白,我对他毫无利用价值,最多算是个逗乐的宠物,可我毕竟不是动物,不会摇尾乞怜,有自己的亲人与朋友,所以我想要离开,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
手里握着的匕首是许久以前林凤送我的礼物,送给我的那天我不客气地要求他再送我一根他的孔雀毛,他倒是欣然同意,反复强调这是他攒了一年的钱才买来的,我也因此一直留在身上。这匕首轻巧灵便,尽管我至今不会用,但仅仅是握住它,往前一刺,扎进心脏,这并不是难事。
我毫不犹豫地举起匕首,刺进微生万仞的身体。
忽地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直到眼前的一切被泪水模糊,我再也看不清他的样子,我才发现我哭了。我忽然意识到,我或许真的很想他,原来我也会因为他的离开而落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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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秘境疑云四处起,惊红鲤池底搏生机
唉!面对眼前已经熄灭的柴火堆,我最终还是没忍住叹了口气。在我身侧的林凤也紧跟着叹了口气,还可以模仿了我的语气,他道,唉!柳拂衣在我开口之前已经绞尽脑汁轮流安慰起我和林凤好几轮,属实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下也是一时词穷,怕是想不到还能说什么话了。只有谢景宣老神在在,神游太虚迟迟未回,又或者是对我们所讨论的事情全然不关心,被我和林凤用充满怨气的眼神盯着,他才勉强开口,振振有词地回道:就算你们一直看我,我也不会做饭,不会就是不会。如此不讲道理,但是他却说得如此义正词严,如此理直气壮,奈何我和林凤只能他大眼瞪小眼——因为我俩也不会做饭,不会就是不会。
按理来说,修士不需要靠食物来维持生命,偏偏我们几个从小到大跟着师父在山里长大,除了我之外的几人虽然有修炼的习惯,但人到底不能没日没夜地修炼,总会有闲得无聊的时刻,一来二去,便学着折腾些野菜,圈养几只牲畜,久而久之竟也养成了同凡人一样准备一日三餐的习惯。更何况,谁人不是从凡人来的?若是循规蹈矩遵守着那些规则,未免有些无趣了。
但事实上,我们几个人里,除了师父,没人会做饭。
师父姓池,名晚渡,很早很早便居住在这扶摇山上,细细想来,我对他知之甚少,甚至对于他的过去和来历一无所知,可就算这样,他也是对我而言极其重要之人。柳拂衣同我讲,他初到此地时,只觉人迹罕至,放眼望去,千里百无鸡鸣,凉风冷露,寒天萧索,但后来我随他上山,却不觉如此,分明是万壑含晚籁、数峰立斜阳的好地方,面对我的疑问,柳拂衣却笑了。梅子黄时,落花流水过,鸟雀噪斜阳,他道,那是因为现在这里有人了。
山里有了人,带来了吵闹的声音和生气,我们四个和师父一起开垦了一片地,一半用来种菜一半用来种花(当然我必须承认出力最多的是柳拂衣和谢景宣),随后又从山下带了几只鸡回来,有模有样地安上栅栏和篱笆,把它们放了进去(好吧,实话实说,这也主要是柳拂衣和谢景宣干的)。于是扶摇山从原本仿若万径人踪灭般的幽寂,变得热闹起来。
我也曾问过师父,是喜欢热闹的,还是喜欢安静的?那时我也不过二三十来岁,算来已是距今甚远的事情,时间漫长到足够山脚下村落换了一批又一批人,足够曾经我们师门几人一同种下的银杏树长成参天大树,可我对师父说的话依旧清晰。师父坐在草编圆座上,面前是庭院里灿烂的银杏和满地的金黄,他端起茶,风和氤氲的茶香一同拂过他的长发,师父其实没有正面回答我,我学着他的样子也端起他泡给我的茶,一口喝下时因为茶水太过滚烫而红了眼圈,师父笑道,现在这样就很好。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他的声音温柔,我听得一时间都忘记了疼痛。
师父做的饭,我愿称之为八珍玉食,我们四人中,我,柳拂衣和谢景宣曾经也算是出身世家,不说四体不勤,至少是五谷不分,起初还以为最爱粘着师父的林凤多少耳濡目染了些,后来发现根本不沾边,于是一到饭点,我们便齐刷刷望着师父,等着他大发慈悲。好在我们都还算有良心,在厨房里帮不上忙,出了厨房总能帮上忙,因此每到这时,我们都选择靠猜拳来决定各自的分工,要么去劈柴,要么去烧水,要么去后院和院子里被养得无法无天比谢景宣还嚣张的鸡搏斗,但终归没一个人在这百余年间跟着师父学会做饭。
眼下,我们来到这秘境之中,远处的仙宫被厚重的烟雾所遮掩,水雾杂山烟,冥冥不见天,没有办法辨析出全貌,高阁逼诸天,登临近日边,而稍近处的景象则像与那破败石碑附近的场景无二,若不是确信自己方才经历了什么,我恐怕还要恍惚一会。
顺利进入秘境不过是解开一切谜团的第一步,而这之后还要走上多久,我们是也不能下定论,更何况,眼下还有一个更需要解决的问题——我们饿了,谁来做饭?
柴火被烧干,只余一堆漆黑的灰烬,我们四人围坐在一起,谁也没能想出个法子来。这秘境里倒是天材地宝应有尽有,着实开了眼界,但到底没有所谓人间的俗物,而这些俗物,恰恰是我最爱的几项之一。
我道,谁去捉个什么,随便什么鸡鸭鹅鸟;林凤跟着添油加醋道,我饿了,我饿起来可是六亲不认的;柳拂衣道,我们一路上过来,那种如同枯尸般的怪物倒是见了不少,偏偏没见着能入口的……在我们思索着有什么办法时,谢景宣却突然笑出声,我看向他,只见谢景宣上下打量我一眼,道,我只是想起来有一次师姐输给我,被迫去后院逮鸡,却被弄得满身鸡毛,那场面我实在是……记忆犹新。
哦,这件事,这件事我记得可太清楚了。距今已有多久虽已忘记,但那天时运不佳,猜拳输掉,我被迫去后院抓鸡过来,那只鸡实属我的冤家,任凭我晓之以情动之以礼都毫不动摇,甚至只要我靠近半尺变扑棱着翅膀蓄势待发,谢景宣劈完柴路过后院,瞧见我那狼狈样子,宁愿放下木柴鼓掌嘲笑我也不愿意帮师姐我一把,实在是面目可憎,最后我好不容易折腾完赶往厨房,刚好听见此人绘声绘色地描述我与鸡搏斗的场景,最后总结为“鸡飞狗跳”,鸡是真的有,那狗呢?他分明就是拐弯抹角地骂我,其心可诛,大逆不道!
这或许不是我与谢景宣结下梁子水火不容的开端,但绝对是火上浇油的节点,思及至此,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再次做出和记忆里一样的举动,我喊着“谢景宣你找死”朝他扑了过去。但我根本打不过他,以我的修为水平,我甚至没机会碰到他——只不过这一次,谢景宣在避开我第一波攻击后突然伸手拦在我面前,另一只手迅速握上刀柄,他显然进入了真正的战斗状态。
不止谢景宣一人,原本还在隔岸观火的我的另外两位师弟也在我未曾察觉时站了起来,警惕地盯着面前即将散去的浓雾。剑鸣尖锐刺耳,柳拂衣火速拔剑,与此同时,林凤掐诀而立,黄符已然护在我们几人身边。
其实一开始,我同柳拂衣一样,是习剑的。毕竟哪个人没有因为儿时看过的江湖画本而对仗剑天涯的场景心声念想呢?只是后来发现习武之人的每一招,背后都是无数个日夜的努力,而我很有自知之明,知晓自己没办法坚持下去,遂干脆地放弃了。可也正因为如此,我虽不能使出利落的招式,却勉强能看懂。
浓雾散去,那道模糊不清的漆黑终于聚成人形,我们一路遇见的那些状若枯尸的怪物再度出现。
“他”并不难对付,却很难缠。于是谢景宣第一个出手,朝柳拂衣丢下一句极其看不起我的“你看着她”,把我推了过去,我踉跄着被柳拂衣拉走,谢景宣确认我走出攻击范围,毫不犹豫地出刀。那刀快如闪电,划出锃亮的一道弧线,势要斩破这秘境虚假的天空。刀光纳日月,飞刃抉浮云,他近身又是一刀,自上而下又是一刀斩下!
刀锋璀璨如金,映出他心无旁骛的脸,我这个师弟,即使在此时,我也无法从他的刀里察觉出真正的杀气,而是一种纯粹的、笔直向前的意,不在乎前方是谁,不在乎出刀的理由,谢景宣拔刀,目标只有眼前,只在眼前。
怪物被他斩落在地,谢景宣却迟迟未收刀,而是低头沉默半晌,转身看向柳拂衣道:“师兄,你来看看。”
确认附近再无危险,柳拂衣与林凤带着我走上前,我三人只见这落败的怪物一眼,便察觉出究竟是何处不对——被谢景宣斩于刀下的,分明是我们之前曾应对过的那一个。此处古怪固然多,眼前此种怪物身上尤其多,“他们”乍看相同,若是仔细分辨不难看出有诸多细节不同,有的是衣服款式,有的是身上带着的饰品,无论哪一种,都像极了“人”。
“这莫非是某种幻境?”林凤蹙眉道。
“人的眼睛或许会说谎,但刀不会说谎。”谢景宣这才收起刀,“这不是第一次了。”
我拽了拽柳拂衣的衣袖,他回头,我小声说出自己的判断:“你们不觉得这些东西看起来其实……有些像人吗?”
沉默。
难捱的沉默。
平心而论,我从未认为自己是什么好人,做不到惩恶扬善,但也不至丧心病狂的地步,无人知晓这些东西曾是何种存在,背后经历了什么才落得如此下场,如若真的是人,那我们算不算滥杀无辜?得出这样的结论,荒谬,却可信,若说毫无波动,绝无可能,即使这仅是一种可能性,却反复在心底被提及。
我抬起头,秘境内的一切分明触手可得,却又不真实得让人恍惚,风烟融白日,远处高山上的楼阁如水墨点开一般虚幻,若是在平日,我定会夸赞这朦胧云月的如梦似幻,可这一次,我只觉得脊背发凉,难以言喻的寒意以无可阻挡之势攀了上来,竟让我动弹不得。
“此处为秘境,自然有不可道之处。”柳拂衣朝我微笑,分明是在宽慰我,“方才师弟对这具尸体眼熟,不正是说明此处应当是某种幻境?”
我仍旧沉默着,不知该不该回答,亦不知能不能相信,可人都是如此,若是有心中想听见的、想逃避的,便会下意识去追随。良久良久,我点了点头,闷闷地回了一个“嗯”字。
那之后,我们四人在此地度过了数个一尘不变的日子,期间唯一的发现,只有在一间突兀出现在眼前又消失的院落,和在院落里休憩时意外发现的石盒。这石盒四四方方,看不出有任何珍贵之处,倒是多有些可疑,包括我在内的四人轮流用尽了法子也没能打开,随意丢弃又觉得可惜,最后索性将它收了起来。
从院落里离开,再回头,那凭空出现的四方庭院骤然消失,连灰尘都未被惊动,好似一切从未发生,只有手里拿着的石盒的重量和触感提醒我这里曾经出现过什么。
很快,我们与大部分来到秘境的修士们汇合,亭台楼阁,瑶池缥缈,本该是美轮美奂之景,偏偏意外就是在此时发生的。
灰白的,仿佛长期浸泡在水中才会有的浮肿的手,指节却短小如同孩童,也正因如此,更显得可怖,被这样的一只手握住脚踝,我竟然动弹不得,无法挣脱,下一秒,我便被巨大的、超乎寻常的力气拽入池中。迅速而猛烈,连呼救都来不及,坠入其中时,唯一能听见的便是三道异口同声的惊呼。
许是被这呼声唤回半点神智,我努力从混沌中睁开眼,一道黑色的身影逼近——薄袂!似乎是熟悉的声音,我应当辨认出这声呼喊的主人,可我被池水淹没,源源不断的水灌入口鼻,压得自己在慌乱之中忘记了呼吸,于是我下意识伸出手——
莫非我这是……要死了?
分明几日前仅仅苦恼于如何在秘境中果腹,现在竟然沦落到要被送去见阎王,但更令我意想不到的是,我竟然不算害怕,又或者说,若这是真正的死亡之前的时刻,在同那座桥下无数苍白可怖的眼睛对上时,我仍未觉得胆寒惶恐——在此时,我竟然还能想到几日前与同门在秘境入口思考谁来做饭的事情。
只是……这就是死亡的感觉么?我不否认自己畏惧死亡,可当这一日真正来临,似乎也没有那么恐怖,我好像接受得十分坦然……
师姐。
师姐!
薄袂,你再不睁开眼睛继续装死我当真就要把你丢去喂鱼了!
喂鱼是不是太缺德了?!死也不让人安生?!我猛地睁开眼睛,入眼的却是某个极为熟稔之人的怀抱。
是谢景宣。
坠入湖底之前的记忆终于清晰,混乱中我抓住的人竟然是试图伸手救我的谢景宣,变故猝不及防,在我握住他的瞬间,我二人竟然就这样一同掉了下去。
池水冰凉刺骨,深不见底的黑笼罩着我与谢景宣,我被他死死扣在怀里,此人毫无怜香惜玉之心,抱我像在抱一只小动物,勒得我快要喘不过气,我下意识想挣脱,却闻到了血腥味。
我甫一抬头,尚无法看清他的神色,却总觉得从那张模糊的侧脸上读出了紧张二字。我可以对天发誓,在此之前,谢景宣从未露出这样的表情,这是一种事情处于不可控之下、而他找不到解决办法的表情。他没有再说话,刀搅动池水,刺鼻的、来自于血肉的味道一同扑了上来。
在这一瞬,我终于看清,这池底是铺天盖地的红鲤,鬼魅般的游鱼涌来,咧开嘴,露出泛着寒光的尖锐牙齿,阵阵刺痛传来,如乱箭攒心,亦如被人摧心剖肝,仿若被凭空砍下身体的一部分——我与谢景宣成了它们的食饵。
“……谢景宣。”我痛得叫出了声,没忍住死死拽住他的衣襟,这感觉太难忍受,我一时间红了眼眶,但还是没忍住思考起对策,只是由于这剧痛,吐词也变得断断续续,“……你的刀,不管用?”
谢景宣沉默地点了点头,却只是把刀握得更紧,我能看见他身上的伤痕,比起我只多不少——在我们坠入池中后,他一直护着我。
死亡的恐惧后知后觉地找上了我,我终于开始害怕,我磕磕绊绊地继续问他:“我们是不是、是不是要死在这里了?”
他似乎想要开口说不,可如今被这池水吞没了所有力气,又被啃食出累累伤痕,谢景宣能忍住不发出声音已是极限,他重重吐出一口气,颤抖着抬起手,最后落在我的头顶,轻轻地碰了一下:“……不会。”
这是安慰,我当然知道。他不擅长、或者说从未安慰过人,这样的动作或许已经是极限了。
泪水在涌出来之前,已然溶进池水之中,温热感一闪而过,我发觉自己的声音也跟着颤抖起来:“我、我听说人死之前会出现走马灯……闷瓜,你有没有看到什么?”
谢景宣没有说话。
“……你怎么不说话?”我慌乱地抬手想去试探,恰好碰到他抱住我的那只手,属于人的触感,却没属于人的温度,暴起的青筋显示出这只手的主人状态极其不佳,“我、我其实……不讨厌你的,我就是,就是看你太拽了。”
不给他机会,我继续胡乱地把想到的事情一股脑往外倒:“那个外号,就是、就是看你平时太闷了,让你跟我和小鸟出去玩你不去,就知道练刀,一点也不合群……我不是讨厌你。”
谢景宣轻声道:“我知道。”
“反正、反正都要死了……我现在跟你道歉,也来得及吧?”我一咬牙,回想起过去的很多事情,“几十年前我们下山,你还记不记得我们救了一个姑娘,她后来偷偷找我打听你是什么人,一看就对你有意思……我,呃,我当时很不爽,我就、我就告诉她你其实是个断袖。”
我感觉到谢景宣呼吸一滞,最后他只是道:“……算了。”
“……好吧我承认你也长得挺帅的但是我心里还是二师弟更帅。”我小心翼翼地摸索着他的呼吸,确认他还活着,“你……生气了吗?”
“……没有。”
“谢景宣,谢景宣要不你别管我了,你自己上去吧……我觉得你肯定有办法自己出去的,你比我厉害多了。”靠说话来维持神志的办法逐渐不起作用,我抓着他的手正在慢慢失去力量,就要无法掌控了,但我还是努力让自己听起来没有太大变化,“你……你出去了告诉柳拂衣,一百年前是我养死了师父的那盆花栽赃给他的,你帮我道个歉,还有……还有林凤……他的酒是我偷偷喝的其实只想喝一口但是没忍住最后甩锅给你了……对不起又陷害你了,我不是故意……”
“闭嘴吧你。”他却用更大的力气搂住我,明明自己已经是强弩之末,却仍不肯松开,“你自己去道歉。”
“……我是认真的。”身体仿若有千斤重,眼前的光景越来越难辨,我确信自己应当是到达尽头了,就连说话也没有办法维持完整的句子,“我都……看不清了。”
所有的一切都在离开我,眼泪,痛觉,语言,呼吸,还有被我拽下来的谢景宣。
“……那就不要看了。”谢景宣突然抬手,这似乎用上了他最后的力气,我想阻拦他,可根本做不到,于是看着他抬手遮住我的眼睛,“没关系……不要……怕……”
这是我在彻底陷入黑暗前听见的最后一句话。
再睁开眼,面前是与刚才噩梦般的场景截然不同的梦幻仙宫,我第一反应是往旁边摸索,一动身,便与身旁的人撞在一起。
漆黑的,熟悉的气息,我抬起头,对上谢景宣不满的脸,面对我百感交集泗涕横流的脸,他嫌弃地后退一步,躲开我的拥抱。
我扑了个空,怒目而视:“什么意思?!”
他上下打量我一番,没有说话,却又突然凑上前,握住我的手腕,强行抬起来,我这才意识到自己从刚才起便一直握着什么,摊开手心,掌中出现的,赫然是一对栩栩如生的鱼目。
来不及尖叫,谢景宣先我一步试图打掉,就在此时,那对鱼目突然活了过来,腾空而起,转动着眼珠,仿佛孩童哼唱出歌谣来,谢景宣当机立断将我拽至他身后,与此同时,那对鱼目在空中猛地破裂,发出清脆的声响,于瞬间消失不见,只留下这空旷的宫殿中久久不散的回声。
+展开
探石碑旧日回忆起,欲承仙秘境缘再续
顺序是这样的:最左边的是柳拂衣,我师弟,在他身旁的是林凤,我师弟的师弟,然后是我,大师姐,最后是谢景宣,我师弟的师弟的师弟。
故事的开始,我应该介绍一下诸位主角,但眼下显然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我们解决——我们四人面前的这玩意,或许与近日来传得沸沸扬扬的归虚秘境有关。秘境重启之事已是人尽皆知,五十年时光,对于修士来说算不得长,可也并非转瞬即逝。
五十年前,我那不靠谱的师父留下一封信,只身前往此地,随后再无消息,又或者说,最后传来的消息是秘境动荡,所有人飞升失败,而他下落不明。于是我四人一路打听消息至此,不说坎坷,但也颇多麻烦,按照往常,我早撂摊子离去,只是因为这个人师父,这才坚持下来,然附近除了这立于枯林之中的一块碑,再无其他。
石碑埋没春草,斜卧低枝,暮云荒凉,山鸟飞过,皆不作停留,颇有末路惊风雨之感。
师弟——最大的那一位——柳拂衣道,那碑上有字。
我自是知晓那石碑上的字,一眼便清晰,纵使风霜侵染,攥刻其中的字迹逐渐模糊,但不知为何,这首诗似是有让人无法抗拒的力量,强迫我看过去、强迫我记住它。
尘世纷扰修真途,欲飞升者炼凡躯。
弃却皮囊之重累,斩断世俗之情缕。
魂魄归真合太极,静照丹田蕴元气。
待至三花聚顶时,五气朝元飞升际。
道心恒守自然法,乘风御剑凌霄起。
按道理,或者,按照过去我挑灯通读的那些话本,又或者是道听途说来的传言,在我念完之后,理应有事发生,要么从天而降白衣飘飘的仙人,要么有光乍破,将我几人卷入漩涡之中。
什么意思?玩我呢?我怒目而视,转头看向林凤,用眼神示意他也来试试——你,上!
我从认识林凤起,便觉得和他意气相投,柳拂衣会以各式各样的聪明理由阻止我,谢景宣对我平日里做的那些事不屑一顾脑子里只想着切磋练刀,只有林凤和我玩到一起,不管是干坏事还是干好事,我总爱拉他一起,而他往往也欣然应允。
这石碑安然无恙不动如山,简直是岂有此理,我虽不能对他做什么,但我师弟说不定可以啊!而且我有堂堂三个师弟,每一个都比我能打,这三人各司其职,我负责坐收渔利,我们四个岂不是天下无敌?
提到师弟,这里面还有一件不为外人道的事。我其实是我们四个中最年幼的那个,但偏偏我排行老大,是所有人的师姐,这倒不是有什么玄机奥妙在其中,只是当初我遇见柳拂衣,他出现在没过我整个人的芦苇中,蹲下来,温声询问我要不要和他一起上山时,我脑子一抽,鬼使神差地问,我能不能当辈分最大的那个,他起先一愣,随后笑起来,回答我道,当然可以。我二师弟确实长得好看,尤其是笑起来,晓色云开,风烟俱净,好一个花动一山春色,现在想来,恐怕也有当时被这张脸和他手里的糕点蛊惑的缘故,这才不明不白地跟着他走了。
那个时候,柳拂衣和林凤都已经是师父的徒弟了,但对于我这个强行给自己抬咖的行为,所有人都没有不满,甚至会笑眯眯地叫我一声大师姐。尤其是林凤,我俩有一次偷偷留下山,带了几壶好酒回来,趁着夜色上山,许是山间的景色如梦似幻,云雾缭绕,万籁俱寂,我们在一处亭子里歇息,本想着带回去同柳拂衣分赃,最后还是没忍住,你一杯我一杯饮了个干干净净。时间过去太久,具体发生了什么我已不清晰,但是我记得我们靠在一起,试图从空荡荡的酒壶里找出点酒来解馋,奈何最后未果,于是开始上言不接下语地聊起天,我和他讲我来到山上之前的事情,林凤和我讲他和师父的故事,末了他道,师姐,我今天好开心,我道,我也很开心。在我说完这句话后,熹微的晨光洒了进来,落在我二人手边——太阳出来了。其实我本思索着若此地不能称心如意便寻个日子溜出山门,定是在这一声声大师姐里迷了心窍,留到了现在。
后来谢景宣来了,他一开始用的名字是王朝朝,我听见这三个字,便知晓这是假名,怎么会有人长成这样,却用这样奇怪的名字,分明是文不对题。那之后没多久,谢景宣留了下来,成了我们的师弟,知晓我是大师姐的当天,他莫名其妙找到我,一声师姐刚开口,挥刀就要砍我,我大惊失色,此人竟有如此贼心,入门第二天就要手刃大师姐,难道在人间做散修的这些年没学过长幼尊卑、不懂得尊老爱幼?谢景宣的刀,是带了杀气的刀,因着毫无戾气,更显得纯粹,这样毫无杂念、一心向前的刀往往更可怕,天地良心,我一招都接不下来!最后还是因为我的尖叫声惊扰了山里的师父,在柳拂衣的解释下他才收起刀来。他在收刀的瞬间看了我一眼,我发誓,他虽一句话未说,但那眼神分明是在指责我的不学无术。
我对林凤道,你上!林凤笑着凑过来,小声耳语,师姐,要不你踹一脚?
与此同时谢景宣跟着道,要不我来劈开?
你劈开和我踹有什么区别?我瞪他一眼,只觉得林凤的话很有道理,不如说是茅塞顿开——这玩意不给我面子,我又何必给它面子?我义愤填膺,拎起自己的裙摆,全然不顾身后柳拂衣未说完的一句“等”,一脚踢了上去。
如果在踢上去之前有人告诉我,在进入秘境时要回忆起自己的过往,我必定会绕到谢景宣背后踹他一脚让他来干这件事。至于为什么踹的是谢景宣而非另外两人,当然是因为我是睚眦必报的小人。
在成为修行者、跟着柳拂衣上山之前,我的日子被割裂成两段。因为身体不好,又是家中幼女,父亲母亲乃至于家族里其他人都对我极其宠爱,就算我想要摘星夺月,只怕也会想尽办法让我满足,现在想来,在这样溺爱的环境中成长,恐怕鲜有人能有一个好脾气。所以我也没能例外。仅仅一次的想法没被达成,我便赌气离家出走,等我再回家时,便只有将要燃尽的大火与断壁残垣上的一道模糊的身影。漆黑的,混沌的,快要熄灭的火花仿佛发出了尖叫,比风声更刺耳,那个人背对着我,手中握着一把长剑,没有转头,整个人被深色的披风罩住,甚至分不清是男是女。
我不介意忆起这一天的场景,但不应该是这里,不应该是此时。但心里又隐约觉得,这或许是一种征兆,也许在这里,不仅仅是关于师父,我自己的那些事情也能找到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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