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伊仰头望着那具漆黑的躯体。
他们都称她为“特里维亚”,仿佛她真是一个足以用姓名相称的人。据说她的确会回应人的呼唤,也能听懂人的谈话;但那是多大程度上听懂?杜伊想起半驯化的动物,譬如家猫:你只知道它对你口中的那声人类称为名字的叫唤起了反应,却永远无法确定它究竟多大程度上能理解那个名字、或是名字这一概念背后的含义。
这具躯体正在变得比以往更为畸形。原本凹陷的胸腔现在被两只裸露在外的脑填满,两双细瘦的手臂无力地耷拉在背后,腹腔则隐隐现出四条腿的轮廓。她的身体像个过分拥挤的家庭;她像个怀了怪胎、不堪重负的母亲……尤其是腹中其中一条腿猛地向外一踹,她像是吃疼般弯下腰来的时候。
“这副样子像是……那个人。我离开的时候,他身上长了五条手臂、四条腿……眼皮下边挂了两串眼球……多余的脑和心脏长到脸上身上,满身流着脑汁、胃液和血。”
杜伊像是自言自语地说着;阿尔巴立在她身旁的树枝上,听着。
“是你向我提到过的那个人?”阿尔巴问。
“那个人。”杜伊说,“只有那个人。”
阿尔巴说:“那么,我认为这是正当防卫。”
杜伊舒了一口气。“或许吧。或许他还在哪儿活着——就像这儿,我们亲爱的特里维亚一样。”
特里维亚像是听见了她的话,发出一声低嚎。
“好了。我们该摘走这些蛹了——好不容易有这样的机会。”阿尔巴用尾巴尖拍拍她的小臂。
“我也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是个好机会。”杜伊提起放在地上的篮子,开始从身旁的树干上摘取蝴蝶魔兽的蛹。她从未见过这样的蝶蛹:表面光洁得仿佛镜面。当她同时注视一群蝶蛹,她能同时看见一群扭曲了的、自己的面容。“不过,看特里维亚现在的状态,恐怕短时间内没法再驱使蝴蝶制造死亡书记了。正因如此,它们才退化成现在这副模样……相信我,按我之前说的计划来,指望我的复活魔法——这才是目前最有把握的方案。”
“我从未质疑这一点,魔法师杜伊。”阿尔巴用尾巴小心翼翼地勾起一只蛹,放进篮子里。“但我必须抓住每一个机会,做万全的准备。”
“当然,当然。”杜伊心不在焉地说。“等我们把这些和你最近囤积的贤者之石都搬到那墓穴里以后,你得再陪我到结界以外,练一会儿灵魂交换的魔法。”
“悉听尊便,魔法师杜伊。”
杜伊心想:特里维亚,米拉克镇,结界,魔兽,大图书馆,昏迷的幽灵,阿尔巴的心愿……与她无关。她不在乎。假如她有截然不同的人生,在那段人生里,她或许会真心在乎些什么——但如今,她只想活着,活着,活下去。摒弃一切人之所以为人的,只剩下野兽之心便足够:像是她记忆中的那个人——最终只是一只动物,徒劳地胡乱挥动着五条手臂,涂满了脑汁、胃液和鲜血的亮晶晶的嘴唇无意义地翕动着。活着。那嘴唇所发出的音节,必然不是她的名字。
+展开她是在春天出生的。
那间曾经被称为家的房屋总是挤满了沉默。即使在落花不慎飘入窗内的时节,仍是孩童的她在屋里也如履薄冰。
她至今不知道那时他们究竟在害怕惊醒什么。
她参加过一场葬礼。那时她意识到,她的家就像坟场一样安静。
死去的人是一名魔法师。他的墓碑上,刻印了一种圆形的图样。
那时杜伊没有看墓碑,而是看着掘墓人脚边,松散的泥土间颤颤巍巍地探出头来的一株草。她看着它,直到它舒展开幼嫩的茎、吐出一串花苞,然后迅速地绽放。一串铃兰。
然后她感到一阵晕眩。她向后踉跄两步。原本,姐姐站在她身后;或许姐姐刻意让开了一步。又或者是她自己不自觉间移动了身位。总之,她跌坐在地;姐姐伸出手,将她拉起来。她口腔里蔓延开一股血腥味。她伸手进嘴里,取出来一颗牙。
最后一颗乳牙。第一次魔法。
一片死寂。
就像她曾经的家里一般的死寂。但白树枝头的花已经开了:生于初春的生命。
杜伊伸出手。
与那年的墓碑上毫无二致的法阵——蕴含着能使任何活物增生的魔法——早已刻印在了她的胸口。一次又一次绽开又愈合的皮肤。“你的愈合力太强了,亲爱的。必须留下痕迹才行。”
枯瘦的手伸向莹白的花。花瓣颤抖起来;然后,像是被烫伤了一样,起了成串的水泡,肿胀起来。原本舒展的花瓣拥挤地咬合起来。花成了一颗肉瘤。
她剧烈地咳嗽起来。起初咳嗽声显得遥远,像隔了一层膜;忽然变得清晰。她全身抖了一下。
飞龙落在她眼前的枝条上,长尾巴从她的衣袋里勾出一条手帕,递到她手里。
“您说过,不再将魔法用在……徒劳的地方。”阿尔巴说。
她将手帕规矩地对折两次。“不是我想用。像是被谁指使了。我该小心。”
她想:这不全是谎言。她隐约感到有什么在树丛中窥伺着。
或许只是过去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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