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鸟鸣。陆寻趴在书案上睁开眼睛,手边放着一片鸳鸯尾,方知昨夜一切不是梦境,琢磨起秦淮的话。
“陆大人醒了?”宋绛立在陆寻旁边,低首轻问。陆寻趴了一夜,整个身子都僵住酸疼,头晕晕沉沉,缓缓直起身。宋绛给他抵上一碗热茶。
“宋堂主有何指教?”对于秦淮的话,陆寻已经信了七分。
“哦……”宋绛寒暄讨好的目光一下冷了,转而勾唇一笑。抱扇鞠躬道:“我来恭祝大人高升。”
“宋堂主眼路可真广,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升迁了……”陆寻合上账本,收拾起杂乱的桌子。“现如今,澶州没了知州。你这个通判代知州行事,难道不右迁了?”陆寻展扇轻摇。
“多亏宋堂主抬举。”陆寻抱拳于右侧,叹声道。
“那还请陆大人履行当日之承诺,替宋某寄出这封家书吧。”宋绛从长袖里取出一封书信,递到陆寻眼前。
“你当日说是寄给一名辽人女子。她叫什么名字?”陆寻接过信封,侧目细瞧宋绛的反应。宋绛合起扇子,微微一笑,哼了一声:“陆大人,这是在下的家常事。莫不是陆大人想要横刀夺爱,才来问宋某心上佳人的姓名?”“该女子家住何处,年芳几许?”陆寻丝毫不避讳,穷追不舍。“陆大人真是要抢人啊~”宋绛拍了拍自己的衣服,抬眸一眼盯住陆寻,“告诉你也无妨,她姓萧单名绰。”
“你要本官替你寄送通辽书信?”陆寻拍案而起。
“没有知州府衙的信戳,怎么过得了边境的封锁呢?”宋绛笑得轻蔑。言下之意若不是有求于陆寻谁会来找他说话。“你觉得本官会答应么?”陆寻正气凌然。宋绛看着陆寻的表情,实在忍不住笑出声来。“来人!”陆寻一拍惊堂木,周围竟无一人应和。
“来人~”宋绛轻轻一言,巡检武二带头领着一众捕快跑到宋绛身边,抱拳下跪。宋绛被一众人簇拥在中间,转身面对陈画,扇子扇起微风。陈画一人站在昇堂之上,脑中一片空白。
“替陆大人去取官印。”宋绛一发话,一群人向狗一样动身做事。听雨踏着碎步,捧着官印供到宋绛手边,巡检后脚捧来印泥。宋绛挽袖取印,沾上红墨往信封上一按。后脚就有人接过信封跑出州府。陆寻根本插不上嘴。陆寻明白,眼前的这一群人,是一个利益整体。抱成一团,结作一堆。陆寒竹只一个人,根本不能把他们怎样。陈画撑了一个春天,而宋子诚架空他,只用了一夜。
我这是做了什么呀……陆寻瘫坐下来双手扶额摆在桌案上。
宋绛走到陆寻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凑到他的耳畔,压低声音:“在陈东篱眼里你已经是敌非友,何必继续假仁假义?”陆寻握紧拳头,愤然离席,想要甩手走人。结果被一众衙役用杀威棒拦在堂上。
“对,没错。我的确不是什么好人。”宋绛背对着陆寻,抬头看昇堂那块明镜高悬的匾额。猛合上扇子,旋步甩手用扇尖指向陆寻,“可你陆寒竹也没那么干净。”
“你之所以疑虑陈画,是你本身就嫉妒他的家世,嫉妒他的性格,可不是因为我这个陌生人和你说了两三句话。”宋绛冷言。
“你现在与卖主求荣,卖国求安的小人没有什么区别。你不做只是因为你没有这个机会,而我给了你这个机会罢了。”宋绛缓步走到陆寻身边,用扇尾挑起他的下颚。“别给脸不要脸。”
陆寻很想大喊反驳,可他无言以对。宋绛说的每一个字都是陆寻命门。宋绛见陆寻低下了头,不再反抗,挥了挥手让两旁的吏卒退下。杀威棒一撤,陆寻退一软跪在了地上。宋绛笑了一声,陪他蹲下身来,语气又柔成个谦逊书生:“你我都出生寒门,你的感受我最能知晓。你所期望的公平法理,大宋腐朽的朝堂给不了你。不如跟了我,事成后你可以掌持整个大宋的法理。效法商君,给这片土地带来清澈刚正的公平正义。”宋绛眼睛里闪烁着锐利和期待。陆寻却一把将其推开,冲出了州府府衙。衙役们刚要追出去把他捉回来,被宋绛抬手制止住:“给他一点时间,他是个聪明人。”回身坐上昇堂高座,翘起二郎腿,伸手要茶:“叫听雨来见我。”
州府牢内,囚徒们都在数落着姓陆的不是。毕竟其中大多数虽是经过陈画许可,却是陆寻带进来的。牢门内一片指责之声,问候亲戚的,质疑人品的,各种骂声此起彼伏。秦淮坐在大牢的一角,抱着膝盖保持沉默。
“哎,你知道嘛。今天那个宋当家进州衙了……”隔壁的飞贼敲了敲旁边闯空门的哥们。
“嘿!这姓陆的还和燕山有勾结?”
“我看八成是。平时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就知道欺负我们这些小人物。把那姓宋的都供到公堂上了。还装什么狄公在世,我呸!”
“嘘——你们小点声吧。”对门是一个没钱吃霸王餐还打伤店小二的。“陈大人都被他俩联手挤兑走了,没了他,以后乱说话要上大刑了……”
“哎!小丫头!你!”飞贼发现秦淮走出牢门。贼姑娘竖起食指抵住双唇,朝几个大汉甩了个媚眼,又亮出陈画的牌子。三人恍然大悟。“啊……我说,那以后我们就没好日子过嘛?”“可不是。”秦淮溜出了牢房,当差的衙役来巡视时根本没有发觉她来过。
另一边,虎扬囚室。张扬给陈画找来几本书读,好让他打发时间。陈画整理书录,查看封面——《刺客列传》《项羽本纪》《虬髯客传》其中夹着一本《太平广记》。“怎么,不喜欢啊?”张扬看着陈画脸上不喜不忧反而有些嘲弄的表情,假装生气,要把书抱回收走。
“喜欢,喜欢。”陈画赶紧拦住张扬,连声求饶,哄着张扬把书留下。
“你真的不管澶州政务了?”张扬放下书薄,多问一句。陈画唇角一勾,没有回答,从桌上挑了一本翻了起来,发现书页间还写着张扬的批注。于是抬眼再识张扬。张扬抓住时机,朝着陈画眨巴水灵的眼睛,一副期待他回答问题的模样。这招对陈画百试不爽。
“不是我不想管,是我管不了。”陈画自己也乐意见张扬撒娇的样子,特地在她对自己用美人计时惯着她。有问必答,有求必应。“先不说我身上还带着镣铐,我那位寒竹兄估计还在公堂上等着审我。澶州巡检武二,在燕山上排座次能坐金椅带金腰带。只要我一闭眼,最多不过一晚上的时间他就能把州府衙门的官吏换成他燕山的山匪。现在州府宋绛说了算,哪里还会听我的话。”
“那你怎么不把武二早点除掉!”张扬听到这里挑陈画的刺,后眸光一闪,改了态度:“你怕打草惊蛇?”
“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这人最近家中生变,心里开始惦记老母和妻儿,生了金盆洗手的念头……”陈画再翻一页书卷。
“你要策反?”张扬看着陈画,眼里生光。这许多书卷都是她心爱的读物,现如今她读下来,才发现面前这一本最合她的口味。“可惜现在都是枉然了。”陈画摊手一笑,语气轻快带点自嘲,听来觉得他被宋绛整到如此境地,于他而言不过丢了一子而已。“你原本打算做什么?我可以帮你啊?”张扬来了兴致,凑到陈画身边。陈画摇头微笑,张扬刚要开口,陈画伸手捂住她的嘴:“你现在还是好好思量你去贝州的事,燕云的山路可不是那么好走的。你怎么把车马粮草运过去,又怎么把伤员病患从前线送回来?”
“这个容易,走到大名府,然后沿着黄河一直向上。”张扬答得很快。
“如果大名府被辽攻下了呢?”陈画眯眼。
“照辽人南下之势,不拿下贝州洛州怎么可能去拿大名府?把军队白送给我们,让宋军合围吃掉嘛?”张扬一听笑此言幼稚,发觉自己行为可能让陈画不高兴了,立刻收了笑颜改口:“你说的……也有道理。万一辽人想着先翻山,拿下洛州包围贝州。为了阻挡宋军攻势,争取时间还真可能去攻大名府……”
“算了。”陈画知道张扬这么说是给自己台阶下,军事上自己的确不如她,抿了抿嘴唇挤出一个笑脸。“我这里的事都已经准备妥当。若是我要你帮忙,会来和你商量的。”
“真的?”张扬将信将疑。“你信我么?”陈画自信笑道。书生意气,扑面而来,看得张扬心里一慌耳根发红:“信。”又贪心再看一眼陈画笑颜:“那……我……走咯?”见陈画颔首,张扬闷着头出门。一吹到外面的风就抬手摸自己发烫的耳垂。
就留陈画一人在房内看书。刚看完聂政部分,正看到荆轲刺秦。门外探出一个小脑袋。小七穿着一身虎扬软甲,精神了许多,趴在门外朝里张望。觉察到陈画发现了自己,立刻缩到墙后。陈画见小七不敢与他见面,便笑了笑他这可爱模样,佯装重新读起书卷。小七见陈画目光落回书卷上沉浸在书卷之中,猫腰摸进房间,轻手轻脚翻看书册。陈画低头面朝着书,眼珠上瞟观察小七一举一动。小七啧了一声,没找到自己想看的书,赌气把书卷一推。刚推完就扭过头盯一眼陈画。陈画赶紧把目光收回到书卷上,再抬眼小七正松一口气。
“你是想找这一本?”陈画见小七想和自己说话又不敢开口,在桌前迈步撤步左右为难。于是合上书册,将封面对着小七举在手上。小七被陈画这么一喊,像犯了错一般立正转身低头不敢看陈画的眼睛。“你别紧张。我没想怪你。”陈画声音和煦,让小七一下放下了戒备。见陈画伸手招呼自己过去坐在他身旁,小七蹦着小步子窜到陈画身侧,一手接过陈画递过来的书册,和陈画一同读起来。陈画每每看完便观察小七神色,等他眼神移到页尾时,才翻过一页。
“那个……”“恩?”陈画总算等到小七自己主动开口。小七皱着眉头看着最后一句太史公曰一头雾水:“荆轲他到底是不是胆小的人?”陈画看着小七,斩钉截铁道:“如果你想问真正的荆轲究竟是怎么样的人,我没有见过他,所以不了解他,不能回答你。”听到这里小七嘟起嘴。“如果你想问我对于这篇故事中荆轲的评价,那我倒是可以说说。”小七听到这里燃起了好奇心。
“他是一个会恐惧害怕的人。”陈画斩钉截铁。这个回答出乎小七预料。
“被盖聂瞪一眼就跑,被鲁句践骂一句就逃。显然他是一个会害怕的人。”陈画低着头尽力用一些小七听得明白的字句。
“那他为什么还要去刺杀秦王?”小七最想不明白的就是这里。按照这位太史公所写,传奇刺客荆轲并不像他想象的一样英勇无畏。
“因为他答应了燕国太子丹呀。”陈画笑着。
“答应了就不会害怕吗?”小七还是想不明白。
“那时候他已经没想着要活着回来,所以自然也不会害怕死亡了。”陈画附身柔声道。
就这一句话,小七又敬重起这位英雄。可以说,更为敬重这位英雄。他开心地抱起书册,跳着小步往门外走,出门前郑重其事向陈画鞠了一躬。
“小七?”门外看守,应陈画的请求替他找来了笔墨。回来时就看到小七跟打了鸡血一样对他嘿嘿傻笑,径直往前走。由此,小七常来找陈画,聊聊侠义与秋风,情愫和春茶。期间小七知道了原来侠客除了洒脱和风流,也有孤独和寂寞。陈画则在张扬前往贝州的日子里能有个说话逗趣的人。
当然,来看望陈画的小七不只一个。深夜时分,陈画吹灯解衣。风启门扉,月色入户。楚云景立于月光下,仙气袭人。
“东篱别来无恙。”楚云景踏入室内,审视囚室四周。陈画看楚云景行装轻便,知道他走的不是正门,笑答:“安好安好,承蒙挂念。”
“澄心深夜来此,有何见教?”陈画伸手去取火折子,正要拔盖。被楚云景伸手劝住。
“今夜月明星稀,何不借月色说话。”楚云景看着月色。陈画也不想让张扬知道武当掌门夜闯虎扬,因自己引起一场不必要的江湖争斗。
“澄心一心修道,怎么来澶州这等凡尘小地搅弄风雨?”陈画与楚云景的交情可以追溯到彼此的父辈。故而一见面就和他打趣。
“我受陈老大人嘱托,来请东篱去凌霄楼喝茶。”楚云景难得不卖关子。
“你要接我走?”陈画了解楚云景,若非急事不会开门见山,让自己少了许多乐趣。楚云景点头。陈画抬头,看向夜空中悬挂着的廖廖数星,若隐若现。他知道这其中暗诉了自己接下来一场大难。凶险到激得楚云景这等闲人亲自跑来劝自己静听天命。可在陈画眼里天上只有一片寂静美丽之景,再看不出其他。
“可有别的解法?”陈画不想走。楚云景当然也料到了。
“有一险招。”楚云景扭过身去。“不过在此之前我有一问。”
“但说无妨。”陈画笑这小子果然还是放不下声东击西这招。
“东篱当真认为宋辽必须一战?”楚云景眉峰微蹙。陈画难得能从他这张冷淡脸上看到忧虑的表情。
“必须一战。”陈画斩钉截铁。
“不能求和?”楚云景再问。“不能。”陈画再答。
“有道是……”楚云景似乎想要说服陈画。结果两人齐声吟诵孙子兵法谋攻篇一言:“夫用兵之法,全国为上,破国次之;全军为上,破军次之;全旅为上,破旅次之;全卒为上,破卒次之;全伍为上,破伍次之。是故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陈画这一言让楚云景知道他有他的打算,不再多费口舌:“明日为庸弟子秦源抵达澶州,他与小七有段渊源,让小七引他与你一见。”陈画再回眸,楚云景没了踪影。庭中如积水空明,树影斑驳。
同一轮明月下,贝州起了风沙。张扬所率虎扬军抵达贝州城下。前方哨探来报,辽军贝州城外五百里处安营。到贝州城下却不连夜攻城……张扬看着地图,眼神慢慢往祁州望去。“小廖!”“掌门!”“你挑上一队骑射好手,去给那伙扎寨的辽人送上一把炉火。速战速决。”“得令!”女子领了令牌,十分高兴。刚出大帐就跑了起来。“侯子!”张扬转身。“掌门!”“你给我把他们围住。叫多少人,怎么围,怎么打,你自己看着办。别给我整死了就成。”“您就瞧好了吧!”男子领了令牌,情绪高涨。
“岚姐,雲叔。”“少掌门。”“劳烦两位把弟兄们都叫起来,跟着我抄小路去祁贝通路上蹲野兔子~”“得令。”
借着风,贝州城外火光骤起。继而人声鼎沸,刀剑声响。一骑红尘高举火把窜出辽人营帐,后随数十匹快马如流星出阵。辽人快马追击而出,却见火星熄灭,一片黑暗之中,呐喊声炸空,旗帜浴火而升。绊马绳起,打头那位辽人大将直接摔了个跟头。辽人迅速站了起来抽刀要把这一肚子窝囊发散出去,迎面跑来一位壮士拔剑与其过招数十回合,竟不落下风。与先前宋兵全然不同。辽人被打出了兴致,抡刀跳起准备给他眼前的侯子临头一刀,侯子对他一吐舌头,剑锋一偏削掉辽将一撮胡子。闪身一躲,蹬石跃起。在这一凌空之时,埋伏在地壑里的虎扬弟子掀起草盖,蹦出身子,数十条锁链齐出,铐住他的手脚关节,再绕他转了几圈最后在铁索上扣上九连环锁。侯子在辽将额上弹了一下,就带着一众人士逍遥而去。退到辽军五里以外,把中间着火的辽军先锋营当做篝火围起来。辽人要从东突围,虎扬就从东南横夹,把突围人直接分成前后两段,前段吃掉后段踹回。
不出张扬所料,祁州的辽军收到贝州辽军急报,加快行军速度昼夜不停往贝州支援。完全没有注意到山道两旁早没了鸟虫之声,四周寂静无声,只等辽军过峡。
“打!”张扬一声。滚石隆隆,四周虎扬拔剑俯冲下山。猛虎下山,势不可挡。张扬横枪冲在最前。马蹄扬沙,火箭离弦,长枪见血,红缨似火,狼烟划空,人声缭乱,光影浮动,血与呐喊,场上轮转。此一战罢,太阳从山间冉冉升起,照耀山河万里,告诉辽人我中原也有好马,好酒,好儿女。
“虎啸东方——!”张扬站在虎扬旗下,迎风呼号。
“扬沙万里——!”众弟子吼声回荡在山谷中,印在窜逃辽兵的脑海里。
捷报迅速传回虎扬本营。小七把战场种种精彩添油加醋给陈画说了一场十分精彩的评书,脸上全是对张扬的憧憬和赞叹。恨不得自己也成为划破夜色的第一缕晨光。陈画摸了摸陈画的脑袋,告诉他成功绩得他等他长大。小七撅着嘴巴:“我已经不小了!”
“离家出走不辞而别还说自己不小!”门外呵斥声一语戳中小七心门,还没落座就蹦起来往门外奔去。秦源站在屋外,张开怀抱等着小七扑上来。陈画站在屋内看着这副重逢场面,不免欣慰一笑。小七拉着秦源的手,向秦源介绍起陈画。陈画则一边澄清小七为了给自己润色强加在自己身上的功绩,一边给秦源泡茶。
“子勤。”陈画双手奉上茶杯。秦源起身行礼道谢,恭敬接过捧在手心。
小七把陈画的故事说完了,开始说秦源的故事。说得眉飞色舞,神乎其神,似秦源有妙手回春起死回生的通天本领。把秦源说得脸都红了。
“这几日劳烦东篱照顾小七。”秦源喝了一口茶,又放下茶杯,站起身来鞠躬一拜。
其实两人早就通过楚云景之口认识过彼此,又因宋绛之事互通过书信。对彼此之才都钦佩有加,早有结友想法。陈画赶紧上前扶起秦源:“子勤说笑了,哪里是我照顾小七。分明是小七照顾我。”两人对目相视一笑,互请落座。小七看两人熟得很快,更是高兴,从怀里掏出虎扬哥哥姐姐给他的点心,与两人分享。两人浅谈两句澶州形式,宋辽战事,不忘帮小七续上茶水,擦掉小七嘴边的饼屑。
“照你这么吃下去,澶州粮库都要被你吃空了。”秦源看小七身体都壮实了一圈,就知道他在虎扬被人喂了多少好吃的。陈画听到这句玩笑话笑颜不变,欢愉却悄然而逝。小七犟嘴称自己根本吃不光一个粮库,跑到陈画那儿撒娇求他替自己撑腰。陈画呵呵笑着,不置可否。秦源看出陈画心里有话要说等着陈画开口。
“我知道子勤在江湖上有些侠名,澶州可有子勤相熟的轻功高手?”陈画思索半晌,搓着杯壁,缓缓道来。秦源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阿希:“东篱意欲何为?”
“只是问问。”陈画心中有计,话到嘴边又不说了。秦源看得明白:“我认识一个。”目光深意告知陈画他如果哪天又想说了,随时都可以找他。话说到这里,小七听到了什么声响一跐溜窜到秦源身后。“小兔崽子,跑?你再跑啊?”门外声音秦源再熟悉不过。
“私自逃跑,叛投别盟?你小子长见识了啊?”尹葵抱着他那座古琴高高举起,照着小七脑门就要打。“你过不过来?”小七躲在秦源身后朝尹葵吐舌头。
“嘿!”尹葵撩起袖子两步冲上前去,一下被秦源截下。
“你怎么到澶州来了?”秦源低声哑嗓,怒意愁苦一点一点渗到面上。
“楚云景那小子载我来的。”尹葵憨笑把祸事引到楚云景身上。
“你的武功及得上人家楚云景一半?就来这里胡闹?你知不知道……”秦源还没骂完。尹葵连忙认错:“知道,不就是要打仗了嘛。”
“你要有个三长两短!”“不是还有你嘛……”尹葵最后一句像是撒娇。两人身后的陈画看到堂堂为庸掌门这样小孩子气差点被茶水呛到。
“一个个都这样……”尹葵这一句话梗在秦源心间。“都把我当做神仙,吹一口气挥一挥手,轻而易举就能救活一条命……你们倒是轻松,哪里知道我要费多少功夫!”秦源把凑近了的尹葵推开,甩袖走远。尹葵听秦源的话,知道出了什么事。朝着陈画行了一礼,赶紧追了上去。留小七一人在原地,摸着脑袋想不明白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陈画看这两人感情非同一般,走到小七揉了揉他的小脑袋:“你以后会想明白的。”小七眨了眨眼,从怀里拿了本新书出来,请教陈画。
陈画正指着书中的生僻字给小七解释,门外传来一阵喧闹。守门的虎扬高声呵斥着驱赶谁离开。陈画刚抬头望窗外瞧,小七很机灵跳起来跑了出去,带回了消息:“来人说自己叫陈听雨,是你的书童。听守门哥哥说不是好人,哥哥正撵他走呢。”
陈画转目,柔声求小七:“小七,麻烦守门兄弟让他进来。”小七一愣,疑惑不解。“他今天如果进不来会没命的……”陈画起身背过身去,看着经通光孔入室登堂的光线。小七不知道其中原委,但深信陈画,即刻跑了出去。不一会儿拉着书童的手带他进了房间。书童一进房间,将食盒放上桌后,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朝着陈画背影三叩头。再抬脸时已是泪流满面。可把小七吓坏了,小七赶忙要拉他起来,书童执着,就是跪着不起。
“起来吧。”陈画心软了,但并未转过身来。
“听雨自知罪孽深重,不敢求得公子原谅。只想来看看公子,知道公子平安就心满意足了。”书童一言一行无不是陈画所教。听到陈画开口,才站起身来,走到桌边,打开食盒。把小菜一碟一碟取出摆开。“我知道公子爱吃这些东西,特意给公子送来。”
小七看着菜色,嘴巴又馋了。伸手去偷盘子里的豆腐干。被书童看到,惊得他出手一下拍掉小七的筷子。陈画听到声响,扭过身,把这一切看在眼里。
“我就吃一块,至于这么小气嘛!”小七被书童这一拍弄燥了,伸手就要去抢碟子。这一回,书童低下头没有再拦。陈画赶忙上前一把握住小七的小肉手:“替我问问虎扬前线战况如何了。”小七犟脾气挣扎着硬要吃那块豆腐干,陈画拗不过他让他挣脱。“听话!”陈画见小七已经抓起豆腐干一角就要放进嘴里,吼了出来。小七从没被陈画训斥过,豆腐干啪的一声落在地上。整个人被吓住,脑袋一蒙,反省自己这么做的确蛮狠失了分寸。嘟着嘴心里委屈但还是听陈东篱的话,出了门去。书童看到陈画反应,知道自己露馅了,立在原地整个人都在发抖。陈画看着昔日里那个如小七一般天真可爱的小小书童,如今一副阴郁狠毒的模样。心如刀绞:“你什么时候开始替宋绛做事。”书童不说话。
“也罢……”陈画从食盒里取出酒壶,揭开盖子。“此过在我。”说着就喝了一口。书童见陈画拿着酒壶仰头饮酒,不自觉上前两步伸手想去夺下瓶子。走到一半,又停住了动作。
“我没有体恤到你的心思,才让别人有机可乘。自家书童听别人差遣,是我无才。”陈画又喝一口。
“你深陷泥潭,未能及时发觉将你救出,致使你越陷越深。是我不仁。”
“不是的……”听雨声音颤抖,泪珠从眼眶里滚出来。
“你追随我五年有余,我却未能教会你仁义道德,致使你轻易被不轨小人蛊惑,堕落成投毒欺世的小人,是我无德。”陈画想要再喝,书童跃身扑来,把酒瓶扑碎在地上。
“不是的!公子!”听雨扑在陈画怀里嚎啕大哭。
“你明知有错,却害怕丢掉性命任由宋绛摆布,我不曾带给你忠勇胆气。是我怯懦。”
“是我自己妒忌心作祟,不甘公子被张扬偷去。才会听那姓宋的谗言。把你一言一行都告知于他,妄想能和公子回到年少时光……后来,我害怕他把这一切告诉公子,害怕公子将我赶出陈府,害怕公子再也不会见我了……”书童哭诉道。“我没想过要害公子,真的!可如果我不来,宋绛就要杀我!我怕……我怕……我……”
“我对不起公子……”听雨哭得不能自已。
陈画看着书童,分不清他哪句话真哪句话假,恨自己狠不下心,放不下他。恨自己被宋绛捏在手里。即使清楚他宋子诚的用意,只要他拿自己的亲朋挚友性命威迫,即使明知毒酒,陈画也会欣然饮下。此刻陈东篱脸上笑容凄然:“你任务完成了,他不会杀你了。”
听雨听到陈画这一句温存,记起了他家那位少爷个子不高,黑发未长时,也在春日,阵雨初停,牵着他的手,带着自己走出自己藏身多日的竹筐和小巷。屋檐滴雨,声声入耳。陈画声色稚嫩,语气柔和:“放心,你从今日起就是我家书童。不再是什么出逃的恶仆。他们不会再来杀你了。”书童停了哭泣,呆立原地,魂魄不在,两眼木然。泪珠不断从眼边滴落,屋里静得可怕。
猛然间,听雨撕声喊道:“公子!宋绛要烧澶州粮库!”
“我都做了什么呀……”陆寻游荡在澶州街面上。这几日他过得并不好受。先前因为疑虑陈画,暗中打压几家与他关系亲近的商贾,宋绛实际掌握州府后撤除了多条陈画的政令。致使整个澶州的商铺几乎被胡家独占。胡瑶恭摇身做了这片土地的土皇帝。正值春荒又有战火,胡家就挑在这个时候囤米囤面,疯狂涨价。有哪个商家敢私放粮食,不到两个时辰必有山贼到场,叫他妻离子散。不少家都被折腾的揭不开锅。偷盗,抢掠之事屡禁不绝。官府要么做宋绛之流的保护伞,要么闭嘴保命。如今街面寥落,行人埋头赶路,少有笑谈。澶州惨淡之势比梁知季掌政时有过之而无不及。回想当时自己信誓旦旦对陈画说要洗清澶州浑浊世道,没料到结果自己成了污泥浊水。
陆寻走到运河港口,看着船舶停滞。鲜有人出港来往,想起当日江湖人到访时的壮观景象。不经被风沙刺了眼睛。行至水边,看着倒影里模糊不清的自己,陆寻失神许久。最后咬牙闭眼。就听“噗通”一声。不会水的陆寒竹,第一次融入河水之中。尝到了渭水与黄河交至的水味——苦涩难忍。光影扑朔,只听到水声潺潺,身子越来越沉,意识越来越轻。恍惚间陆寻飘忽而上,要去往一个他梦想已久的公正世界。只差一步,被谁猛地一拽,从九天重重摔下,痛苦,自责,绝望一下涌上心口喷涌而出。难受得陆寻睁开了眼睛,朦胧中看见秦源一手拉着自己,一手拼命往水面上游。
待两人出了水面,秦淮拼上全力把陆寻拽到河岸边。毫不留情地给了陆寻一耳光:“你疯了啊!”陆寻想说很多话,却一句也说不出口。
“平日一副大义凌然!一到关键时刻就像个孬种!我怎么会落到你的手上!”秦淮浑身衣衫湿透,眼里晶莹。
“我……我……”陆寻眼里酸涩。
“当年国舅发难被打入死牢,顶着大刑死不认输,拼死也要为我那被奸杀的大姐,二姐伸冤的青天大老爷不是这样的懦夫!”秦淮抱住没了魂的陆寻。秦淮是怎么知道陆寻京中轶事,又为什么对自己嘴上毒辣,心里热情,陆寻全明白了。陆寒竹愧于当年的自己,埋头于秦淮肩颈,环抱秦淮腰际,泣不成声:“我配不上……”
“澶州百姓还信你,”秦淮凑到陆寻的耳畔,用她最温柔的语气低言。“我家大姐,二姐还信你。我还信你。只有你自己不信你自己。谁都会跌倒,爬起来就是。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啊……”
陆寻用湿袖子抹糊泪水,重新抬起一双红了的眼睛。秦淮发丝贴鬓,朝他微笑。
经过河水的浸润,陆寻浑身散发出鱼腥。寒窗苦读时也未能觉察出原来春寒是如此刺骨滋味。沉入河中时脑中浮现出过往种种,不是金榜题名,也不是伸冤昭雪。而是自己查明一桩桩疑难案件时,一个接一个死去的平凡人物。他们或是因为被灭口,或是因为被替罪。都因为陆寻的过问而再尝不到本该如明日朝阳一般稀松平常的茶米油盐。秦淮看陆寻指尖青紫,提议两人回老知州的老宅换一身干衣服。
一路上陆寻就像个行尸走肉。要不是秦淮扶住,他进门时差点被门槛绊倒。
“也许江湖规矩有怨报怨有仇报仇才是世间正道……”半晌,陆寻谵妄。
望着面前解开衣带魂不守舍的陆寻,秦淮背过身脱下外袍开始说起自己的故事。“告御状前,二姐就料到那群大官会想办法堵住我们的嘴巴,托一位老熟人把我送上了武当避祸。”
“我抱着满腔热血,想要学成一身武艺回家。如果官府不给公道,我就用江湖规矩替大姐报仇。结果当时武当正值掌门更替。名门正派也逃不过冠冕堂皇之下钩心斗角。为争掌门之位,两派凭着门规暗斗,明枪暗箭横飞,龌龊手段无数。当时接我入武当的天星姐姐枉死,她的丈夫竟云河也身受重伤下落不明。还好我命大,受牵连之前跟着我的贼师傅逃了出去。回到家时,二姐已经被他们灭了口。”秦淮语气平和,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到头来,我只拿到了天星姐姐为我绣的武当袋子,和云河姐夫教我的半式梯云纵。”陆寻听秦淮一言转过身来,看见秦淮背上上一条及腰长的伤疤。秦淮上提后背衣缎,把那段过往的痕迹全都盖住:“说到底这就是人。像我这样的毛头小贼,像你这样的青天老爷,无论地位高低,身份尊卑,名声贵贱,谁都躲不开心里那片阴暗的角落。”说到这儿秦淮转过身,贴近陆寻替他扣上领口的衣扣。当秦淮的手指触上陆寻喉结时,陆寻咽了一下口水,感觉身子开始暖和。
“法理是什么我根本不懂。”秦淮看着陆寻的眼睛。“在我这种小毛贼眼里,它不会悲天悯人,不会替天行道。在京城大官眼里,它只会设绊掣肘,牵制约束。我们都讨厌它,可我们都无法否认。就是此等讨人厌的玩意儿,约束着人心险恶。”
“有时候,公正就是应该被所有人讨厌的。毕竟它从不为任何一个利益群体说话。”秦淮贴近陆寻耳边,用最温软的语气细声。
一阵温热吹进陆寻的心扉,温暖和光亮伴随着蝉鸣一同撞开锁上的大门。说来讽刺,这一番话竟出自一名惯偷。说来悲凉,这一番话最先出自于一个毛贼。说来也不难理解,这茫茫世间,最常和法理打交道的,正是这些三天两头就走一回大牢的小人物。恰恰是这样一个小人物,在陆寻心中那团炽热的火焰就要被浇熄之时,伸出了一双伤痕累累的手,护住了他仅剩不多的温度。
陆寻回过神来才发现秦淮近乎扑在自己怀里,一股热血蹿上天灵盖,脸转眼红到耳根。刚想为自己失礼道歉就听见门外有石子滑入水塘声。秦淮随着石子入水声,环抱陆寻脖颈。把他硬是往自己身边拉紧,随即眼神往窗外一瞟——有人偷听,把戏做足。陆寻懂秦淮的意思,索性松了心头那匹野马的缰绳,伸手抚上秦淮后背伤疤,低下头吻上秦淮眉间,另一只手拔下秦淮发簪。华发落肩滑下,秦淮踮起脚尖,舔舐陆寻的唇峰。两膝磨蹭,脚踝摩挲。情至深处,秦淮纵情一跃,将一双玉腿挂上陆寻臂弯,肩膀倚着陆寻的胸膛。陆寻抱着美人往床榻走,入帐后取下两旁的挂钩。
跟踪陆寻的武二见此情景恨不得变成蚊子飞进门内去,把脸贴在门上使劲往里瞧。房内传出声声娇吟,听得武二热血沸腾。账内秦淮盘腿而坐,故意大声。一边陆寻拿被子蒙住自己头,满脑子循环背诵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使色。最后还是没忍住,把被子一扬一拉,两手搭上秦淮肩锁骨,猛一发力把对方按倒在床上:“够了……”用气声嘶鸣。秦淮看陆寻双眼露光,气血喷张,心底有些得意,捂着嘴憋笑。“你不怕我动真心?”陆寻觉得秦淮根本没有认识到问题有多严重。秦淮看着陆寻认真的模样,嘿嘿笑起来,一双贼眸子原形毕露。陆寻看明白了,这姑娘是成心的,带有报复性质附身凑近秦淮。秦淮感到一股扑面而来征服欲,没意料到陆寻会真动手,被吓愣住了。结果陆寻伸手在秦淮额上弹了一下。“啊!”秦淮捂住头翻过身摆脱陆寻。轮到陆寻在一旁沾沾自喜。
“走了?”秦淮注意到屋外没了动静。陆寻微拉床帘,从缝中细瞧,窗外果然没了人影:“走了。”房外的武二哪里知道帐内到底发生了什么。在宋绛前面把他脑子里想得那些个污段子讲了个遍。宋绛对于陆寻的风流事很感兴趣,自以为他捏住了陆寻的软肋。
等陆寻重新回到昇堂,宋绛果不其然派人押来秦淮。两人在宋绛面前唱了一出梁山伯与祝英台。宋绛等两人把戏唱完,顺手将美人送进陆寻怀里,半利诱半要挟地希望他向自己俯首称臣。看到陆寻总算低下头,宋绛一把跨过陆寻肩背,与他称兄道弟。陆寻也没想到自己哪里合上这山匪的脾气,竟立刻给了他个山寨军师的空职。
“今日就有一件大事要贤弟帮忙。”宋绛目光寒彻人心。
“你说。”陆寻演技一点都不好,厌恶之情全浮在脸上。宋绛反倒对他这副反应习以为常,甚至因为投湖之后的陆寻仍然如此单纯好懂而放下心来:“随我一同去探望你那位老友。”
凌霄楼三楼。秦源质问尹葵为什么要跑来澶州。尹葵弯眼里映出秦源嗔怒的神情,轻挑眉峰,抬碗喝茶:“你可以不辞而别,就不许我游历江湖?”“你什么时候能记得你的身份是一派掌门!”秦源见面前这男人毫不在意,恨不得夺过尹葵的杯子。“不尽然吧……”尹葵眯起眼看杯中倒影。
“我坐着这个位子,我不高兴,你不高兴,很多人不高兴。”尹葵抬起头对上秦源的眼眸,问他也问自己。“既没人乐意,为什么不随了他们的愿?”秦源分明看到面前这个男人在笑,却从心底觉着面前这个男人正忧。他一头乌丝中藏着几根白发。都道他酒乐为友,整日逍遥,又怎知他不是借酒浇愁,反话正说。尹葵此刻把盏摇杯欣欣而乐的模样勾起了秦源过往的回忆——尹葵第一次作为掌门唤秦源替他请平安脉时,正是这副浪荡模样。那时,所有人都惊讶老掌门临终竟选了他继任。偏偏在众目睽睽之下,重病在身的老掌门将信物交到尹葵手中,领着他对着孔圣人起誓:“君子尊德性而道问学,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温故而知新,敦厚以崇礼。”仅仅是因为他是老掌门的关门弟子——阴谋论一传十十传百,自然而然,生出太多不认尹葵这任掌门之人。
秦源坐镇药王院,知道老掌门重病之时神志并非如传闻中所言一般失了心智。他点选尹葵作为接任者自有他的道理。不过这道理,秦源一开始也不能参透。且看尹葵平日模样——终日以酒为伴,酒足饭饱后就吟唱起走调的词曲,不时拦几位妙人入怀。再论资历,白长老说第二没人敢论第一;又论才智,宋绛不说话无人敢吭声;继论品德,尹葵风评尚不如辈分小他一阶的秦源;后论武功,为庸上下哪一个都不会像他一般有被一只恶狗追得满街乱跑的奇妙经历。直到有一天,秦源义诊之时,被仇家设套,诊错了病,引一众病患揭竿而起,高喊着秦源借医杀人,要他偿命。街头巷尾,届是受过秦源恩惠的江湖侠客,都挥着健全完好的拳脚,要伸张正义。唯一站出来替秦源说话的,正是尹葵。
尹葵对着一众邪火,摇头往嘴里倒酒。将佩剑往地上一扔,放声歌唱《九章·怀沙》,硬是把一众人刺跑了。事毕后,尹葵将酒壶递给低首无言的秦源:“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尹葵唱得确实难听至极。却唱得秦源心中一宽。秦源这一刻才明白,不是他不能,只是他不想。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名往。然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利重之后难有偏安。藏锋藏拙,中庸之道,方能避波涛万丈于诗词歌赋。是谓为庸。尹葵看得比他们任何一人都要清楚。
如今,尹葵依旧看清了面前将起的波澜,也依旧想要逃。只不过心间有两股势力,一方想走,一方要留,生生把尹葵撕裂。“你若真这样想,即刻回杭州去!”秦源领着尹葵领子,将他轰了出去,猛关上门。再不忍多看他一眼。尹葵被秦源这一骂愣了神,正巧一盈盈少女踏入堂内,步履轻盈,身上银饰随步摇莎莎作响。眉眼清秀寡淡,一个冰山美人。引堂内众人一下停了指点天下的嘴,齐齐看向这位伊人的脸。其人立于柜台前,身后侍女赶忙上前与账房要一间上等客房。跑堂的接待两人往二楼走。
“怎么不给我们三楼的房?”侍女脸色难看。姑娘微勾红唇,就要扬袖。尹葵迎面走来一把按住她的手臂,佯装面红酒酣,晃了两步。“你是什么东西!竟敢……”侍女上前要推开醉酒人,被她的主子一笑制止住。
“尹掌门。”姑娘笑道,扭了扭手腕。
“白姑娘。”尹葵识趣地放手。“你们怎么办事的?这是你家少主人的朋友。”
小二不知此间渊源,但迎来送往几载也看得明白。刚才女子手里分明藏着毒虫,若不是尹葵装着酒疯,他怕要吃苦头。于是赶忙低头道歉,将这位白姑娘引上三楼尊座。
白莹与尹葵擦身而过。尹葵看着白莹上楼的背影一脸醉笑,等白莹进了房门,脸立马塌了下来,愁容难掩。站在楼梯转角思虑着什么,哪知堂下一片起哄吹哨之声,打断了他的思绪。“小二,上酒。”尹葵附和着大伙儿一起笑,转念一想这许多事宜与他并无干系,走下楼喝闷酒。
虎扬囚室。陈画抬眸,看着满脸挂泪的听雨,三步并两步走到他身旁,一手抓住他的上臂,眼神似要吃人。
“陈大人别来无恙啊?”门外声音一响,听雨神色大变如临大敌。陈画一听本能伸手将听雨护至身后,迎面对上宋绛嘲弄的笑眼。又见宋绛身后跟着陆寻和秦淮,猜不透对方来意。
“陈大人不好奇在下是怎么进来的么?”宋绛特意要在陈画面前甩威风。
“愿闻其详。”陈画给他这个面子。
“我跟他们说,在下不信您是通辽奸细,花了大工夫来给您陈大人洗冤的。您瞧,我把陆大人都带来了。”说着上前打开了陈画手上的镣铐。
“如此说来,子诚要在这儿升堂审案?”陈画转了几步,用身体隔开书童和宋绛。陈画背后,听雨拽着陈东篱的衣服,哆嗦个不停。宋绛冷笑一声:“不用这么麻烦。”就听有兵器出鞘嘶鸣。秦淮闪身护住陆寻,陈画还没来得及反应,宋绛抽剑转到陈东篱背后,领着书童衣领将他提起,一剑捅进了他的心窝。一声哀嚎,伴着血肉被搅动的摩擦声。陈画转过头,听雨的血已经溅上他的衣袍。宋绛拔剑将听雨丢在地上,拿出一条白手帕顺着剑锋擦干剑身上的污渍。出手之快,连秦淮都自叹不如。
“你!”陈画心底的怒火随着血液蔓延开来再收不住。陆寻本要和陈画异口同声,幸亏被秦淮点住了穴道。
“此人身为大人书童,借大人权势私下通辽。不知廉耻为何物,竟自称首告嫁祸于大人。此事在下已经向陆大人禀明澄清。今日就替大人除了这个祸害。”宋绛把擦完的帕子丢在书童尸体上。
陈画胃里反酸,涌来一股恶心感。腹中剧痛袭来,疼得额上浮出冷汗,嘴唇泛白,指尖青紫冰凉。“用完就杀……你不怕你手底下的人寒心么?”宋绛看陈画捂住腹部,慢慢蹲下,神情痛苦,忍不住笑出声。“寒心?陈大人,你也是聪明人。你待他如何?他待你如何?他这种下贱东西还会有心?”
“如果他没有心,怎会被你一剑刺死……又怎会走入你的陷阱?”陈画咬着牙,疼得开始颤抖。陆寻从没见过一向温和退让的陈东篱这副模样。
“嫉恨贪婪——陈大人把此等阴险污秽之物,称为心?”宋绛走近陈画身旁,居高零下俯视他这个棘手的对手。他要亲眼看他倒下。
“难道你没有过嫉恨贪婪?若你所言天下之人皆无心者。”陈画质问宋绛。宋绛听罢扬眉鼓掌:“精彩精彩……可惜以后再听不到这番精妙之言啦~”随即抬脚朝着陈画蜷缩之躯,猛踹一脚。直接将陈画踢到在地,吐出鲜血。陆寻看在眼里,奈何不能动弹,不然早冲上去给宋绛一拳。秦淮在一旁看出陆寻咬牙切齿,地上书童血还未干,她不希望这个傻木头成为第二个。
宋绛看着陈画狼狈模样更加得意,信步绕着他的身周转了一圈:“陈大人,你现在收手求饶,还能捡回一命。”
“哦?子诚……还不想杀我?”陈画扑在地上,努力撑起自己。
“毕竟在下与陈大人……”宋绛蹲下身子,直视陈画双眼。“都是玩弄人心之辈。不过立场相左,各执黑白,在这棋盘争斗。倘若大人肯与我协力,必将如虎添翼,岂不美哉?”
“若我不答应……你便把要我把性命留在虎扬,以此为证,借助当朝国舅之力告于当今圣上……虎扬携旧部擅杀朝廷命官,私下举兵谋反……是不是?”陈画总算将自己撑起,倚墙而坐,用袖口抹掉口角鲜血。
“大人果然是聪明人。”宋绛展扇大笑,摇头感叹。
“你靠过来……”陈画声音渐微,招手示意宋绛附耳过来。宋绛也想知道棋下到这里,陈东篱还能耍什么把戏,听了他的话。陈画在其耳旁低言了几句。宋绛原本胜券在握,听罢立刻给了陈画一拳将其打到在地,愤然起身,歇斯里地如同被人戳中痛处。
“子诚……莫心急,把棋下完。”陈画倒在角落里,发出沉闷幽深的笑声。听得宋绛甩手怒发冲冠,听得陆寻对其另眼相看,听得秦淮心底正气涤荡。陈画双眸这汪深潭,起了波浪,汹涌澎湃,欲吞山河。宋绛见自己降不住陈东篱,使出了陆寻这张牌:“陆大人,你有何见解?”“他没什么看法。”秦淮赶忙代表陆寻发言。陈画与宋绛同时看向被点住穴道的陆寻。“我说他没什么看法,他就不敢有什么看法的。”秦淮拦在陆寻面前,很是霸道。
宋绛和陈画对这话的理解完全不一样。宋绛咳了两声绕过男女之事:“那姑娘你有什么看法?”“我?”秦淮卖起乖来。“我什么也不懂。我觉得您说得十分有理,陈大人所料也分毫不差。”说后半句时,秦淮向陈画使眼色。陈画看得明白。“嗨嘿,我这种小人物,哪里能看得明白啊?”秦淮看到陈画借着咳嗽微微点头,松了口气。被秦淮这么一和稀泥,原本宋绛想拿陆寻刺痛陈画的招数便不灵了。碍于陆寻在场,宋绛不敢对秦淮做些什么,原先他那股得意嚣张荡然无存。甩袖大步离开,走之前留下一句狠话:“别以为你诈我,我看不穿,咱们走着瞧!”陈画见他并不信自己的苦口良药又笑两声。秦淮看宋绛走出门,赶紧解开陆寻的穴道:“你赶快跟他说几句,我们得赶快走。”
陆寻赶紧扶陈画躺上床榻。才过一会儿,他身上开始发烫,意识也开始模糊:“这到底什么毒啊?这么厉害……”陈画看陆寻的目光已经没有原先那般亲切,陆寻觉察的到,也明白为什么,不敢揭他伤疤,也不敢揭自己的伤疤。陈画看陆寻懊悔的表情,苦笑了一笑,轻声招呼秦淮到他身侧。秦淮很意外,愣了一下。“你墨迹什么呀?”陆寻提醒秦淮他们要抓紧时间。
“你听好……今日子时……你到你该去的地方,接应各方兄弟……”陈画疼得厉害。
“把军粮运走。”秦淮迫不及待。陈画连连摇头,调整呼吸:“把粮仓的粮袋运进去……”
秦淮这下听不懂了,看向陆寻。陆寻眨了眨眼,点头同意。“陆大人……”门外武二急急催促,让两人快走。陆寻拉起秦淮的手,回身不再多言。武二走前,看了一眼床榻上蜷缩成一团的陈画,心里不是滋味。等这一行人离开,守门人才将把小七从怀里放开,小七拼了命冲到陈画榻前,看着陈画这副模样,两只眼睛一下涌出眼泪,嘤嘤哭泣。陈画伸手揉了揉小七的头发再没力气讲话。小七拽着陈画的衣角,闷头咬牙。突然想起什么,照着秦源的样子,抚摸陈画发烫的额头,叫虎扬哥哥姐姐替他找来了冷水和毛巾,敷在陈画额上。拜托完众位虎扬照顾陈画后,小七拔腿跑出虎扬门岗。等陈画再睁眼时,自己身边早围了一众人。坐在床榻边的,是秦源,正收针包,眉关紧锁,脸色难看,似下一秒就要把陈画劈头盖脸骂上一整天。床尾边趴着小七,瞪着刚刚哭过的红眼睛,难过得看着陈画。秦源身侧,尹葵抱肘靠着墙,一脸不情愿,时不时朝自己瞥两眼。尹葵旁边楚云景脸上还是那副风轻云淡,其实正闭眼凝视掐指算卦。离开楚云景好一段距离,立着竟云河,愁容满面眼神关切,像是听到了风声,又受了殷淅的嘱托特意来看望陈画。扶桑与阿希立在竟云河一边,想要凑到前排又不敢打扰秦源。故而在竟云河身边,伸脖子往里头张望。负责守门的虎扬弟子也与阿希,扶桑立在一起,也是一副想要插上话的急躁模样。
“子勤,难为你了……”听见陈画开口。众人皆松了一口气。
“真觉得对不住我也不会自己喝那壶毒酒了!”秦源火气冲天。陈画看了一眼小七,知道他原来早就都看见了。
守门人听见陈画信了,用蛮力挤进了人群,一下跪倒在地,有急事相求。一句话刚到喉口。被秦源一针点住,发不出声。陈画看在眼里,顿觉脚底一空,有坠入无尽深渊之感,一种不好的预感浮上心头。竟云河替虎扬求了一句情,扶桑,阿希和小七都跟着让秦源解开穴道。楚云景咳嗽了一声,推了一下尹葵。尹葵咂嘴,不情愿道:“子勤,解开吧。”见掌门发话,秦源叹了一声,拔针一点,起身走到外围背过身去。守门人开口就把陈画的魂吓没了:“姑爷,求你想个法儿救救张扬姐!洛州竟然开城投降,辽人长驱直入把大名府打了下来。现在我们补给被切断,扬儿姐被困在贝州,要被生生围死了!”话一说完,陈画就觉得自己头痛欲裂。
“这样……你们带上少而精的粮草军械,像马草,干面,铁剑,马镫。从洛州与大名府间从燕山穿过,到贝州告诉张扬,把攻城,弓弩器械就地丢掉……还有死伤尸体,重伤难治者不要再带……走黄河至大名府水关前,让伤病老幼装作燕山山贼走陆路,剩下的从水关突围,动静越大越好……”陈画扶住头上的凉毛巾用掌根揉着太阳穴。
“可是燕山山贼有口令,我们不知道啊……”守门觉得此计不妥。
“他们最近要烧澶州粮库,不会回去的……你们做给辽人看就行……”陈画说完,守门人依旧云里雾里。“你们先按照他前半句话去做,等见到你们掌门,把他后半句话告诉她,让她自己想不成么?”尹葵看秦源想要扎死这位守门小哥的心都有了,实在看不下去。守门人一听抱拳即可奔了出去。
“子勤……”陈画突然想到什么,叫秦源上前。
“干嘛?”秦源最看不惯病重者强撑着折腾自己,没好气道。
“烦劳子勤随他们一同去一趟……”
秦源眼里的难以置信变成了不可理喻。他几乎认定了面前这个柔弱书生,就是为了送死。
“如果伤员太多,要她舍弃,她不会照做的……如果你去……”
“我去了你怎么办?!”秦源没给陈画说完话的机会。
“辽军攻城,就在眼前……高怀仁有军令在身,不会为掩护百姓走而丢掉战机,届时……”陈画匀了匀气。“能保护澶州数万百姓的……只有虎扬了……”
“只我一人,与千万人,子勤选谁?”陈画问话时笑得悲凉。众人听完陈画的心里话,都沉默无言。尹葵端正了神色,立起站好。秦源叹了口气,答应了下来,向小七嘱咐了几句。给了小七两剂药方,一方止疼,另一方养身。又与阿希私语几句。阿希犹豫后答应了下来。等事交接完了转身出门往虎扬军帐走。尹葵紧随秦源身后,跟着出了门。
“什么……病啊……秦大夫……也……看不好?”扶桑贴在阿希耳旁悄声问。“这是圣女养的蛊,只有圣女才能解。我都唤不出来,能调理成这样很厉害了~他还说只要我好好照顾这个人,等他回来教我破解之法呢!”阿希心宽,说得大声。等扶桑伸手捂住他这张大嘴巴时,众人都知晓了这个秘密。楚云景眼眸一眯。竟云河退后两步避开万毒谷中人回头又看见武当掌门,又前进半步。扶桑连忙打圆场:“他……是……好人……”
“小兄弟……”陈画见姑娘心有余而力不足,出手帮忙。“即是子勤朋友,便是客人了……如果有什么招待不周之处,尽管和我提……”剩下人见陈画都不计较,也不好意思计较。
“这儿的饭菜太难吃了。”阿希心直口快。众人面面相觑,捂嘴轻笑,气氛活跃了一些。
“那有劳楚老板带我们小兄弟去凌霄楼走上一遭了……”陈画也跟着笑起来。楚云景看陈画这会儿还在强颜欢笑,不和他斗嘴,也不打算拆穿他此刻身体情况。点了点头附和了一声。“其实,东篱还有一事想拜托楚老板……”陈画换上恳请的眼神。他知道以楚云景所习紫微斗数几乎已将事由因果算了个分明,如果这句话楚云景不接,就说明他不同意,此事不能成。
“但说无妨。”楚云景答应了。
“请澄心领着在场各位,于今夜子时去澶州粮库走一遭。把其中粮草运至城南良燕园,有人已在府中接应各位……”
“陈大人……”竟云河显然不想和武当扯上什么关系。“如果各位有不方便,不想入局,我也理解,不强求……”陈画在竟云河刚抬起脚时就给他铺好了退路。
“陈……大……人……”扶桑开口问道,陈画原以为她要问其中缘由,却不想这位姑娘直击要害。“这……事……能……利民……吗?”
“姑娘若是信我,我可以告诉姑娘——此事能救澶州万民于水火之中……”陈画对着姑娘微笑。扶桑听罢脸上还未变化“既然扶桑要去,那我也去!”阿希就拉起扶桑的手。扶桑绽放的笑颜更加灿烂了。竟云河打探完消息,告辞回去向殷淅汇报。楚云景给扶桑与阿希派了任务,两人便十分兴奋地回去准备了。留下小七一个人眼巴巴盼着楚云景。
“留在陈画身边,哪里也不要去。”楚云景停下脚步,特意交代,语气严肃。小七对这个分派十分不满意。“澄心……我还有一事……”楚云景要出门前,陈画突然又叫住他。
“你放心,若是你真的命尽,我不会让你死在虎扬。”楚云景给了陈画一粒定心丸。
“多谢……”
澶州州府,陆寻写完了往日陈画陆寻两人负责的公文不作数,还要帮燕山那帮匪患算账。算得他头都大了。窝火之余,看到了一大笔火药支出,又联系起陈画嘱托秦淮之事。
“寒竹!”“你下次能不能走正门进来啊?”陆寻真的很烦这丫头要不是从房梁上跳下来就是从窗户翻进来。“我要走正门被他们发现怎么办?”秦淮叉腰强辩。陆寻还真没法反驳。
“你不去准备,来我这儿做什么?”陆寻低头打算装着处理公务,结果一看到满桌的账簿心里快速转念:还不如和这贼妮子聊天。“陈大人要把官府储粮送给胡家的小粮库,和上次失窃的军粮放在一起。这是为什么啊?”秦淮对这件事一直不理解,她相信陈画的为人,可这事给明眼人看,都觉得是为虎作伥。
“我猜东篱是知道了宋绛要把存粮全烧了的事。”陆寻很少和人说起没有他还没证实的猜测。“那畜生要烧……”“你小声点!”
秦淮一下子想不了这么多事情,脑子里一团乱麻。“东篱的意思,应该是想保这批粮。现在整个澶州最安全的地方,宋绛绝对不会查的地方,也就剩下他藏自己那堆脏货的地方了。”陆寻帮着贼姑娘理清思路。“妙啊……”秦淮听完感叹。“也有风险……这么做等于把全身家当都压上了。得在他们一伙人把这批粮运走之前,把一切了结。现在看来,我也不了解他……我原以为他是求和维稳一派。和他的老师,他的父亲,那一众老家伙没什么两样。没想到他还有这等气魄。”陆寻近来想了很多。
“怎么?不想输给他?”秦淮看穿了陆寻的心。
“你能不能替我和你那帮江湖朋友说说?”陆寻心生一计。
殷淅歇脚处。“就是这些。”竟云河把自己所见所闻都与殷淅说清。殷淅思量片刻,要竟云河去和武当众人走上一遭。临行前天星给竟云河系好面巾,掖平他身后有些褶皱的夜行衣角:“多加小心。”竟云河对他的夫人温和一笑握住她的手。
月黑风高夜,子时前,良燕园主屋房梁上。秦淮穿着夜行衣等着四方来人。结果就见一白衣少年踏檐而来,直向着自己。吓得秦淮还以为被发现了,正抽出短剑。楚云景落地一推手,一转一拈一反,就把她的小刀给夺了。秦淮心想不好,转身一个梯云纵要走,谁知那人抓住秦淮梯云纵缺了半式的破绽,飞身一勾一扯将她拉回了屋檐。顺势探走了她挂于腰间的玉牌。秦淮正要使阴招丢一把暗器扭头就跑。楚云景看着玉牌上陈画的名字幽幽一句:“你就是陈画说的接应?”将玉牌交还给这位贼姑娘。
“吓死我了,自己人就早说嘛。”秦淮松了一口气。“你怎么穿这么亮一身衣服来做这事儿啊?”楚云景笑笑,不作回答。他若不想让人看见,不需要夜行衣。第二个到的是竟云河。秦淮一看到竟云河的身法就认出了他。
“云河兄。”楚云景抱拳问好。
“楚掌门。”竟云河心底并不乐意。
“一会儿这位姑娘负责开锁,我将守卫引开。云河兄便接应扶桑和阿希,将粮运进去。”楚云景说罢,跃下房顶。落在屋中大院,来往巡逻的家丁,竟看不见他。竟云河原想着自己突然前来,会打乱他的谋划,不想这位武当掌门年纪尚小,但资质确实不凡。他这一言明显是早料到自己会来。
“姑娘,请问一会儿从哪个门突进?”竟云河没发现面前的姑娘是老熟人。
“啊……那个门。一会儿往东北方那栋小楼送就行。”秦淮有些激动。但任务在身,不好多聊。竟云河听秦淮声音耳熟,却想不起她的名讳。再抬眼,那姑娘已经凌空而起,往东北方去。看到这半式梯云纵,眼熟感更甚。回过神来,不少黑衣人已经跟在竟云河身侧:“但凭先生吩咐。”竟云河熟悉,这一行人的身法无疑出自武当。
“放倒南侧门两旁的守卫。”竟云河叹了口气,他已在剧中,逃不掉了。
脚尖落地,乌云遮月。竟云河绕到门卫身后方,一众武当黑衣紧随竟云河,一一落于众门卫身后。提手运气,迅猛一击,几乎同时,两排的守卫被手刀锥倒。竟云河顺其倒下之势,架起门卫腋下,把他丢进一边园林草丛。再转眼,院子长走道已经空无一人。
此时,云未过月。
内院巡逻夫差觉察事情不对,提着灯往侧门方向走。众人十分干脆,或掩于墙后,或跃于屋上,或隐于草间。夫差入院后,只见院内空旷阴森,还没来得及害怕,竟云河从屋檐上一跃而下,眨眼间功夫将其击晕。两名武当黑衣迅速从两旁窜出,拖着他进了草丛。
月光初露,院内风平浪静。
扶桑与阿希推着粮车跟着武当指引,从门进入。看到竟云河打了个招呼。竟云河点了点头。跟随扶桑阿希身后,又是一众武当黑衣组成浩浩荡荡一条粮车长龙。
忽而家丁突然开始呼呵:“有刺客!”一众人正心惊,抽出刀来,正要营迎敌。一众家丁护院却举着火提着兵器把往南院跑。把通往东北院的路空了出来。竟云河抓住机会,领着一众人长驱直入。本就是无人之境,加之动作迅捷轻巧,除了云与月,再没人看见。粮车就这样一辆接着一辆涌入东北院。
当锁芯落地,秦淮把大门推开。众人抬眼就能看见里头堆着的军粮还盖着大宋的官运印章。不约而同,大伙儿两两并立成二字队站开,将粮袋一袋一袋接力式往门里传抛。扶桑与阿希清点着数量,竟云河与秦淮立在屋檐上望风——就看见楚云景溜着一众家丁在南院花园“赏花”。
秦淮盯着楚云景的轻功看入神了。竟云河看她这痴迷的样子一下想起来她是谁,心中顿起风云,良久只道一句:“天星也平安无事。”秦淮被竟云河一唤,回了神。两人得知故人健在,遥望当空朦胧月光——才发现今日的月亮是圆月。
事毕,秦淮重新把锁扣好。一众人去时潇洒,一如来时无影。几人正要作别时,楚云景邀众人入凌霄楼,真请扶桑和阿希吃了一桌好菜。席间把话柄交给秦淮。
“请各位再帮我一个忙。”秦淮看着这一桌人笑得尴尬。“替这大宋山河续上一把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