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涛汹涌,运河上船只飘摇,风过澶州城门,沿街酒旗由它摆弄。豆大的雨点把澶州城墙刷了个干净,土路泥泞,石路浮水。行路人手中握紧纸伞,也防不住它被天上落下的雨豆打出啪啪响声,更防不住随风扑面一阵疾雨打湿了半身衣裳。零星的路人都缩紧身子加快脚步。一位小书童用身子护着怀里的包裹进了州府衙门。
忽而有一人穿着蓑衣以巾遮面,手中抱着一个包裹,撞过路上挡住他去路的人群,顾不上街面上的水塘,拔腿疾跑。
“我看你往哪里跑!”一声话音穿过街巷和雨声直把那跑路人吓得脚下一滑。随声急追而来的那人黑发高束成辫,头上一顶小珍珠珊瑚紫金冠,身上鱼鳞甲被雨水洗得锃亮,脚上一双银甲靴镶着一对羊脂白玉——浑身英武气,不输男儿身,红唇柳叶眉,明艳俏丽人。
蓑衣人眼看就要被女子追上,回身从蓑衣里摸出一把飞刀瞄着女子眉间掷去。一声嘶鸣,那刀划开倾盆雨线,冲到女子眼前。女子侧面闪开,两只玉指一夹,蜻蜓点水一般将杀机擒住。她反手将飞刀甩去,无声无痕,再见到那刀时,已击中蓑衣人小腿,划开一条血口。蓑衣人一个踉跄,女子抓住机会一脚蹬地,再一脚侧蹬屋墙,跃到蓑衣人面前,一把抢过包袱。女子玉面刚露笑颜,不想那蓑衣人掀起地上泥水泼来。“哎!你耍诈!”,女子这一闭眼功夫,那蓑衣人一个窜身就溜出好远。
女子想迈步再去追,身后跑来一个气喘吁吁的书生:“姑娘,别……别追了。”
“他可是抢你包的贼人啊!你就这么放跑他?”女子显然不同意书生的观点。
书生面上笑容谦和,身上鹤氅几乎湿透,逍遥巾坠在脑后,伸手连摆好几下,缓了口气道:“姑娘,别再追了……东西找回来就好。你衣裳都快湿透了,着了风寒可不好……”
女子看书生这副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估摸着他是跟不上跑不动了。乐出了声:“我看是你别着凉了才对。”随即将包裹丢还给书生,回身正要走。
一阵大风袭来,街面上响起虎啸之声,接着雨水如柱,空气中水汽翻腾。两人见势不妙赶紧躲进一所大宅的屋檐之下,屋檐雕琢精巧,四脚各立着一只石雕喜鹊。屋下挂着红绸,许是刚办过喜事。书生解开包裹,看到了什么,松了一口长气。
“东西都在吧?”女子见书生这副模样关切地问。
“在。”书生将包裹重新包好。“今日多谢姑娘仗义相助。”
“哎~客气什么。你是外乡来的吧?”女子嘴上这么说,一肚子乐呵劲全在脸上溢了出来。书生点头。
“我说你怎么不认得我。”女子贫了一句嘴。书生再问时,女子摆摆手不愿多做解释含糊了过去:“你这时候来这里做什么?”
“姑娘觉着我来的不是时候?”书生把问题抛了回去。女子一听,飒然一笑,大方回答道:“你难不成还不知道望都那场败仗?现如今那群辽人怕是早攻到滹沱河北,怕是要渡河进攻瀛州了。”女子说话时眼睛盯住书生不放,但根本没从书生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瞳里看出什么机巧。
“如此说来,辽人是要打下来了?”书生皱眉问。
“是啊——”女子朝南望去,水汽朦胧,看不清前路。“但令坚壁清野,不许出兵,继不得已出兵,只许披城布阵,临阵又不许相杀……照这么个打法,打到澶州这儿来是迟早的事。”后闭眼冷笑,随即扭头问书生:“你放着太平日子不过,倒跑到这种危境来找罪受?”
书生也跟着姑娘一起笑起来,边笑边摇头,一同向南望去:“我来,是受了长辈师长所托,来替他们看望一位老朋友。”
女子听罢拍了拍他的肩膀,向他投去你被卖了我同情你的目光。“要是有什么困难,只管来找我就是。下次要是还有毛贼敢偷你的东西,你就报我张扬的名号。”
书生一听张扬二字,眼睛一亮又像是一惊,抬眼重新打量面前这位好姑娘。
“怎么?你吃惊什么?”张扬从书生目光里读出了点东西,叉腰问。
“哦……”书生立马低头歉笑,目光躲闪了一会儿,抬头眼里又是那汪深不见底又水面如镜的潭水。“将门世家之女,虎扬铁骑之首。我没想到姑娘竟是这般风云人物。”张扬被这么一夸,全然打消了刚才的疑虑。乐呵呵地晃着冠上的珍珠。
书生看着张扬这副模样有些入神,须臾间又强迫自己挪开了目光。这一瞥正巧瞥见了这宅邸的匾额——古月园。这一看,视线就在这儿停住了,眼里起了几分寒意。张扬见书生看着宅子眼睛都不眨,调笑起他来:“怎么,你看上这家人的宅子了?”
“还请问张少将,这是哪家人的宅子?”书生没理张扬话里嘲讽之意。
“你还真看上了?”张扬又笑。“这宅子是胡家的。这胡家在澶州也算有点名声。方才那贼人若是带着你的包裹溜进这里头,别说巡检司,就是知州,提刑都别想再把他从里头揪出来。你倒好,开始羡慕他的园子了。要不你也低头谄媚几句,做了他家的门客。搞不好他家还真能给你也修一座园子。”
“我看这四周围还挂着红绸,这家人近日有什么喜事?”
“约是三日前是娶过一个小妾。用八抬大轿抬着新娘子从前府门进去,拜了堂后又让新娘子坐了回去从后府门出去。这事儿那日闹得挺大的。大概传了半个澶州城了。”张扬看着对宅子异常执著的书生调侃道。
“哦?”书生表示对此颇有兴趣。
“这胡家家主在外替哪个歌妓赎了身要娶过来做小妾,正房夫人不同意,就是不让歌妓过门。这家主倒好,真让她过了门,还让她搬到别处住。据说是怕他夫人把歌妓整死。”张扬说着想起了当日情形。“那日我正巧被请去喝喜酒,撞见他夫人投湖。还是我救她上岸的。”
“也难怪她要寻短见……”书生感叹一句。
“是啊。这种人家有什么好的?”张扬挑眉质问道。“根本不值得托付终生啊,这歌姬以后难说不是落到那正房夫人一般下场,她还以为自己翻身做凤凰了呢……”
在这谈话功夫里,雨势渐小,慢慢停了下来。只剩屋檐滴水。
“雨停了。”书生看着依然阴霾不爽的天空。张扬随他一同打量:“是啊,雨停了。”
“姑娘此恩东篱铭记于心,他日必当报还。”书生作揖行礼。
张扬挥挥手:“世道这么乱,我能照应一个是一个。你若是真想报恩,也去帮帮那些小人物就行了。”
“东篱谨记……”书生再行一礼,背上包裹缓步离开。张扬看着书生已经湿透的文弱背影,不自觉轻声道:“可别真着凉了。”话音未落一只飞鸽从胡宅飞出,一直向南而去。
时光荏苒,当这只飞鸽又一次停落在人的掌心,已过去数日。那人悠然将鸽子腿上的信筒取下,穿过江南园林西湖怪石来到又一位书生的面前,这位书生面上少了些斯文多了些江湖。此刻此人正坐于亭中,看花品茶。他接过信筒示意对方退下,挑开信筒盖子抽出里头那张被卷起的信纸。背往后依靠亭子的扶手,跷起一只腿,俯视打量送来的消息——陈东篱已到澶州。面不改色将纸卷收起,弹入亭下那泼湖水之中。
“哟,子勤。”书生抬眼见到一白衣人背着医药箱子疾步路过。
“师兄。”白衣人转身简单行了一礼,并未理睬他太多,扭头就走。
“这么着急,是不是掌门出什么事了?”书生高喊让白衣人听见。白衣人停下了脚步,思虑后没有搭理他这位师兄的提问,再次迈开步伐。
白衣人推开房门,一男子束发着玄抱肘站在一旁别过头去不看一边捂着心口正发出阵阵哀鸣的老头子。
“长老,掌门。”白衣人向两人分别行礼后,赶紧来到老人身边,将一个陶瓷瓶放在桌边,取枕诊脉。
“子勤,劳烦你了。”老人声音微弱。一旁被称作掌门的男子装出一副全然不顾的做派背过身去,稍稍扭头偷看白衣人。长老显然看出了这厮心里的小九九,故意做出怒状问道:“子勤,你来评评理。把为庸的地产让出去开什么普世学堂,是不是败祖宗老底?”
白衣人低头写着方子默不作答。老头开口正要追问,男子立刻转过身来打断道:“白长老,有本事在这里嚼舌头,当初直接向我师父讨一道文书把掌门之位让给你多好?”男子脸上笑着,和颜悦色,言语中确实句句带刺。
“尹葵!”老人拍案而起。白衣人赶忙出手点住老人穴道,趁着老人自然张嘴拿起陶瓷瓶倒出一粒药丸塞到老人舌头下面,随后没给他倒下晕过去的机会就把他扶回到凳子上,转身拿着药方对老人随行的小童嘱咐他们赶紧抓药。
“来人,扶白长老回去休息。”名为尹葵的为庸掌门脸色依旧难看。等众人将这位长老架出厅堂,尹葵脸色立马春暖花开:“子勤,到该诊平安脉的时候了?”
“你为什么把这件事担在自己身上?”白衣人与他截然相反,原先表情还风轻云淡此刻眉头紧锁。
“有什么关系,他们有办法撤你的职位难不成还有办法撤了我这个掌门不成?”尹葵转了个身子走回自己的位置,挽起袖子露出手腕,语气调笑又无奈道,“掌门呐……也就这点好处了。”
“你!你呀……”白衣人愣在原地,不知道面前这人到底是装疯还是真疯。
“秦源!”尹葵突然正色严肃点出白衣人的名字。“是,掌门。”白衣人自然而然低身行礼。尹葵俯下身子到白衣人耳旁悄声到:“要是换一个人坐着为庸杏林的堂主,你就不怕我被他们毒死?”秦子勤猛然抬头看着高高坐着的那位掌门,他正勾着唇角一如他少年风流时一般:“再不诊脉我可要罚你玩忽职守了?”
“要是真出什么事儿了都是你自找的。”秦源心里起了一阵温火。
当飞鸽重新回到澶州。风云早已变换,送信人跨过州府衙门的门槛,穿过簇拥成团的人群,来到衙门大堂,走近一位锦衣公子身边,在他耳边低语了两句。
“你在干什么偷偷摸摸的勾当?”朝堂之上,他的另一边,站着的正是张扬。
原来张扬接到门人密报,原本走澶州运往祁州的官粮竟被人拦路劫走。一帮贼人劫粮时穿着胡家的衣服,打着胡家的旗号。有四五个兄弟可以作证。听完张扬就准备冲到州府衙门锤响鸣冤鼓,向衙门要个凭证好攻破胡家宅门让他们把东西还回来。结果刚到衙门门口,那胡家大少爷竟然先一步告状,称张扬带着虎扬一行人劫了官道,私卖军粮。那几个作证的虎扬门人反被指控为当日动手劫粮的贼人。被反咬一口。
“我家中私事,张大小姐也要管么?”锦衣公子将手挽在背后义正言辞。“您最好搞清楚,现在您是犯人,而我是证人。我知道你是开国老将血脉,那又如何啊?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更何况你犯的还是私卖军粮这等大罪!”
“你!”只听一声脆响,张扬佩剑出鞘。
“你想干什么?公堂之上还想杀人灭口,你到底视王法为何物?”锦衣公子嘴上逞能身子已经连退几步。
“军粮不是我卖的。”张扬咬紧牙关腮帮一鼓硬是把骂人的话咽了回去,将佩剑收回。
“张少将……”堂上坐着的是一位须发斑白的老大人。“我知道你有冤屈,可也得拿出证据啊……”
“那日我根本没在那儿。”张扬皱着眉头瞪着一边的锦衣公子。
“可胡大公子却说你在渡口和外商勾结,他亲眼所见,更是拿出了你们虎扬的身份凭证和交易文书。这叫老夫怎么替你说话啊?”老知州坐在衙门最里,招不到多少光,脸上盖着一片阴影。
“一派胡言!本姑娘当日大雨还在他家屋檐下躲雨呢!怎么可能去什么渡口,还见什么外商?”张扬还是没法忍下这烧山的怒火。
“谁能证明啊?”胡家大公子展开手里的纸扇,嘴上刚染上笑。
“我可以。”众人寻声往声源望去。一位书生最终还是从人群里走了出来,用那双深不见底又平静如水的眸光看着高堂上坐着的老知州。“梁大人,我可以证明。”
“你是什么人?”锦衣少爷啪一声把纸扇拍合,朝着堂上的老知州抱拳作揖。“大人这等草民扰乱朝堂……”
还没等锦衣少爷讲完他要说的话。“草民陈画,陈东篱。”
上头那位原先高坐于堂上,现今赶忙从知州的位置上走下来:“陈……陈大人。”
对峙的两人此刻之前还剑拔弩张,此刻都摸不着头脑。胡家大少爷盯着老知州,又看向陈画。张扬盯着陈画,再看向老知州。
“梁大人客气了。你只管接着审案,我只是站出来为这位姑娘做个人证,并无他意。当日大雨她在胡家屋檐底下避雨我也在场,我可以证明。”陈画语气又恢复温软。
“你怎么证明你不是她的同伙,一同私运军粮还上堂替她作假证?”那位胡大公子将扇子指到陈画眉间,咄咄逼人。
“这个,梁大人可以作证。”陈东篱看着锦衣公子轻声一笑,看向老知州。
老知州此刻双目紧闭,一脸窘迫,似有苦难言。“梁大人?”锦衣公子朝着老知州使眼色。老知州更是如鲠在喉,似吞黄莲。
“胡公子,别为难梁大人了。”陈画笑道,从包裹里拿出一封文书递到那位公子面前。大公子起初别过头去愣是不看,结果一眼瞥见了文书上的大红官印,以及开头门下二字,一下子把他的目光吸了上去。“我想胡公子应该认得这是什么的吧。”
张扬从陈东篱展开文书起便凑了上来,只看到文书上如是写道:
门下。
明君择贤人,危艰育良臣;国之将往,不在杖朝,民之所向,不在垂髫。君出于蓝,而胜于蓝。志学及第,弱冠和民。朕心甚慰。澶州事繁员众,久无理事。梁公年迈,恐不自支。且贪狼有异,祸端频生。以卿践更既九,理宜赴任。故拜陈画通奉大夫行澶州太守事。成命自朕,于义毋违,尔其益励前修,以称眷倚。所请宜不允,仍断来章。故兹诏示,想宜知悉。
勒如右碟到 奉行。
雍熙四年三月十四日。
“所以你那包裹里装的……”张扬一下子反应过来这小子为什么当初拿出豁出命的架势要追那小偷,拿到包裹以后反而不追究了。陈画朝她轻轻摇头示意她不要多话。
“怎么会有两个知州……”胡公子看着官印文书干咽了一口口水。
“的确不会有两个知州。”门外另一个声音高声道,人群自然让出一条道来。那人身穿青色皂罗衫,头戴软翅乌纱帽,着束角带,登革靴,信步走来。“东篱不过是收到梁老的来信,说自己年事已高,还有一双妻女,要给他些日子安排安排,所以才让他继续在这个位置上再坐几天罢了。我想这事儿东篱的书童应该和梁大人说得很清楚了。”
“你他娘又是谁?”胡大公子终于被这情况逼出了本性。
“本人澶州通判,陆寻。要不要把我的官文也拿给你看啊?胡大少爷?”陆寻头上的翅羽得意地晃荡。陆寻说罢笑着走上一旁,对着一边的文书道:“哎,这位置让给我一下。”就把人家文书从旁听席上赶了下来,刚坐上位置还没热乎就被张扬怒瞪了一眼。
“审……审到哪儿了?”老知州面露倦色,语气疲惫。陈画与陆寻对视一眼,最后和张扬站在一侧。
“审到张姑娘去胡家屋檐下躲雨。东篱愿意作证。”陆寻提醒道。胡大少爷看着这初来乍到的两人一番搅弄竟然把原先的计划全给打乱了,从怀里掏出一条绣着鸳鸯的手绢擦冷汗,愤然道:“那,那脚印怎么说?”
“官道上可是留着虎扬的脚印,这脚印可是虎扬门人所穿战靴才能留下的。陈大人若是不信可以当场验核!”胡公子打出一张王牌。话音刚落堂下捕快十分机灵地呈上那张拓印脚印图。张扬一见那图,神色立变,心里一紧——那确实是虎扬靴底的纹路。胡公子发觉张扬气焰全无,脸上重新恢复平和,而老知州显然不觉得此事会这么顺利,眼睛不停盯着陆陈两人看,想看他们二人究竟如何应对。
“这脚印如何形成可是胡公子亲眼所见?”陈画问。“亲眼所见。”胡公子斩钉截铁。
“换言之胡公子的脚印也在现场?”陈画又问。“就在现场!”胡公子毫不犹豫。
“敢当场验核?”陈画再问。“有何不敢?”胡公子毫无惧色。
陈画看了一眼陆寻。陆寻清了清嗓子:“来人,看看胡公子这双鞋能不能和脚印合得上。”
脚印严丝合缝。胡公子满意的展开扇子轻摇起来,脸上满是得意:“该验她了吧!”
“那就奇怪了。”陈东篱皱眉低头。
“怎么奇怪了?”胡公子急了,“还是大人不敢验核?”
“王……”张扬王八蛋还没全出口,被陈东篱硬是按了回去。从小到大都没受过这等待遇的张大小姐被气得瞪圆了眼睛。“胡公子这双鞋为何如此干净?”陈画不理会张扬的敌视。
“下人洗得干净!”胡公子猛一挥手。“哦?大人的厚底靴还能干得这么快。”陈东篱反复打量着胡公子脚上那双不输官靴的厚底镶玉皂靴。“东篱还想向公子讨教这速干的巧法。”
老知州听罢,神色骤变,面露慌张。不再注意陈画陆寻,反而狐疑地揣度胡公子,好似怕他看穿什么。胡公子显然听出了蹊跷,开始心虚,低下头去,又猛地抬头,用目光质问老知州。老知州抚了抚椅子把手,状若无事,不敢对上胡某人满眼的恼火。后头的百姓窃窃私语声渐起,由于澶州几日的倒霉天气,家中湿潮的衣物快要堆积成山,无人不质疑胡公子的说辞。
“下人的事……我怎么清楚……”胡某人言语开始含糊。“……不就是一双鞋么,能说明什么?”这句自相矛盾的话语一经出口,围观者爆发出一阵嘘声。张扬捂嘴窃笑起来,瞥了一眼身旁的老相识。回想当时她小看了这副孱弱的身子,感慨此刻才算真正认识。
陈东篱拿起堂上的文书与凭证:“虎扬从来不喜文玩,用的是什么品级的纸墨我看张姑娘自己都不甚清楚。可这些墨迹既不潮润,也不晕染。纸张经雨更未霉变生斑。大人不觉得蹊跷?”张扬心里喊了一声妙!结果话头高声质疑道:“我看你是故意假造了这些证物,造了这番说辞来派我不是的吧?”
审到此处,醒木一响。老知州变了脸色,一脸大义凌然:“此案至此,依然分明:假造证物,诬告忠良。胡瑶恭你可知罪!”张扬长舒一口气,想要谢谢这位天降下来的壮师。还没开口就看陈画给陆寻使了一个眼色。
“哎~大人。我看此案还未明朗吧?”陆寻开口道。“这军粮不是张大小姐劫的,难不成自己长腿跑了?”
“呵!”张扬见机会来了,抓紧机会开口。“我看他是想把自己造的孽障推到我头上,让我来担罪吧?如果不是这样,犯得上演这么大一出嘛?”全场的矛头从张扬移到了胡大公子自己身上。
这位大公子一听眼珠一转,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早准备了一手。“草民知罪……草民的确说了不实之言。”
老知州没等他说完就把令箭甩了出去。“来人!将着满口胡言者拖下去!杖责四十!”
“草民所言全是受人指使啊!”胡大公子经由刚才那么一闹,彻底变了个人。
“谁还敢指使你这个胡家大公子啊?”张扬叉腰反问道。
“我……我不敢说。”胡公子演了起来。张扬看他这副装弱带哭的样子恶心地别过头去。
“来人,此人私卖官粮还企图栽赃。证据确凿,签字画押,押入死牢。”陆寻见胡公子这副模样没了耐性索性。又被陈画怒白了一眼。
“等等等等!是梁知季!他威胁我这么做的!”胡公子眼看自己要被官吏拖下去赶忙叫喊。这梁知季不是别人,正是堂上那位老知州。“来人,拖下去!”老知州急了。“等等,到底怎么回事?说清楚。”陆寻把围上来的官吏劝住了。
“那日他邀我去凌霄楼喝酒,说有好事与我商量。说要转卖一批粮食到异绑,我说现在粮价行情不好,我们家不想做这个买卖。他就改口说邀我去那儿听安梨姑娘弹琴,我就去了。结果到了场子,被惯了几碗酒下肚,稀里糊涂就吃进了这批粮草,只好答应他帮忙转卖。后些日子消息出来了,说有一批军粮不见了。我才发觉事情不对。我质问他这批粮食是不是军粮。他承认了。还说我们现在是共犯,如果我去告发他,我也难逃一死。”胡某这时与前头三言两语就被陈画带进沟里判若两人,嘴巴伶俐,条理清晰。
“哦?那这名安梨姑娘可以为你作证啊?”陈东篱笑道。事情到此处全在陈画陆寻两人掌握之中。“对啊!叫姑娘上来作证,你敢么?”老知州被他这一口反咬激怒了,一拍桌子,彻底撕开了脸。
胡公子作惊恐状,声音都有些发抖:“你这么胆大嚣张,不就是因为你已经把姑娘杀了么!”“颠倒黑白!”老知州这下从堂上拍案而起。
刚才一脸无聊,单手托腮看戏的陆寻一下正襟危坐,严肃了神情。陈画面色不变,只看了一眼方才跑进堂上报信的养鸽人。“死在何处?”陈画开口。
“留芳园。”胡瑶恭一如刚才一般回应陈东篱的问题。留芳园是梁知季在知州府后圈地建起的一片江南园林。“尸首呢?”陆寻从堂上窜下来,就差领这姓胡的衣领。姓胡的轻拍双手,两个大汉就抱着一个卷着东西的草席上了堂。席子展开,躺着一个妇人。口、鼻、肚皮、两胁、胸前肉色微青。陆寻当即俯身凑近。尸身完整,无刀伤钝击伤。喉下有痕,痕平极深,黑黯色,不起于耳后发际。指腹有墨,墨迹已干。泛青紫光,水不能晕,蘸醋方褪。掌心有一只字。为反写的季。
“如何?”陈画走到陆寻身边低声问。“被人隔物勒死,大约有两三日了。”陆寻答。
老知州见到姑娘这般模样,不知为何意志消沉,眼神死了。“这什么墨?”陆寻问。“油烟墨。”陈画答。还没验完尸,那帮胡家家丁又搬来一道屏风,上头画有岁寒三友。右下题字:雍熙四年三月 梁知 那个季字被什么人沾走了。
事已至此。老知州走下高堂,脱下官帽,白发凌乱,自己认了罪。认了是自己假造了这一干证据想要将这私卖军粮的罪责扣在虎扬头上,也认了是自己勒死了姑娘,连私卖军粮一起认了下来。最后朝着堂上审他的陆寻,也朝着堂上悬着的那块明镜高悬的匾额重重三叩首。遂签字画押。原本可以告老还乡的梁大人最后带着镣铐,住进了澶州死牢。而那胡公子虽是从犯,首告有功,加之那胡家请人将他保出。堂堂正正从州府正门走了出去。此案告结。一切尘埃落定后,陆寻当堂宣读了催促陈画上任的官府文书。恶徒落网,围观百姓看罢这场好戏,一边骂着曾经的青天老爷一边对这新上任的官评头论足,叽叽喳喳的散了场。
“我去写折子把这事儿向上头交代一下。”陆寻审完案子找了个借口。“哎,那批粮的去向你再想想办法把它弄清楚。”陈画看着他从后头也不回地溜走了。
“我来,是受了长辈师长所托,来替他们看望一位老朋友。”张扬模仿着陈画当时的口气,向陈画作揖道。“老子信了你的邪!你倒是说说,这是什么?啊?”张扬夺过刚交到陈画手里的官印,“这又是什么?啊?”又指了指捧在书童手里的官服。
陈画就呆愣在原地,拿着异样的眼神盯着她直勾勾的看。“你现在装无辜也没用!”张扬说着重拍了一下陈画的脑袋。疼得陈画立马抱头。“有话直说好不好,用得着骗我嘛?”张扬嘟嘴。
“姑娘,姑娘!”书童看不下去了,挡到陈画身前。“我家公子这么做是为了隐藏身份去拿证据。你这嘴这么直,跟你一说全城都知道啦。要不是你这么容易中圈套,本来公子可以彻底查清粮草去向再亮明身份的。你这么一闹多出多少事情你知不知道啊?”“你意思是本姑娘给你们家公子添乱了咯?”“就是!”“吼,要不是我你家公子现在文书都被人抢了!”
“好了!”就是陈画也受不了他俩。“听雨,书卷你都整理妥当了是吧?”经陈画这么一训,那书童立刻低下头。抱上官服官印进了内屋。“张姑娘也请回吧。”陈画再次向张扬行礼。张扬朝那书童吐了吐舌头,吹了声口哨,原本藏在州府四周伺机而动的虎扬弟兄都现了身,跟着张扬一起回去了。“哎~谢谢!”快到门口时,张扬叫了这么一嗓子。陈画看着这妮子离开的气势,摇头苦笑。
等到了虎扬门口,张扬见到了一个熟人。当即冲了上去,一下子就扑进对方怀里:“高叔叔!”
“你这小妮子还当叔叔我在你这个年纪啊?”男子说着把张扬放下来。
“这次朝廷派你来守城?”张扬见到她的这位长辈,脸上掩饰不住喜悦。看见长辈点头,她高兴的差点蹦起来。“也就是说,朝廷要打了?”
“扬儿啊……”长辈听到这里脸色凝重起来。“好了。我知道了。”张扬看见他这个神情,兴致全无,立刻止住了话头。高怀仁也不再多说。“你先别灰心,我这次来其实带有一项重任。”张扬眼神亮了。
“你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你娘,元宵节去大相国寺替你求姻缘?就是你偷跑被抓回来,被关了三天禁闭那次。”高怀仁声音和蔼。
“记得记得。您能别说这事儿嘛。”张扬听到这里扭头就要走,被高怀仁拉住了。“你还记得和你定亲那家人叫什么么?”
“哎呀,我哪儿记得啊……都说了不要再说这事儿了!”张扬有些窘迫。
“那家人的儿子可不得了。”高怀仁死死抓住张扬,不让她跑。“姓陈,名画,字东篱。有大出息。和我一起被调来了。”听到这儿张扬顿住了:“您再说一遍?”
“陈画,字东篱。”高怀仁再重复了一遍。
“这么说今天替我们解围的……是我们姑爷?”手下兄弟低语了一声。
“姑你爷爷!要不是你们,本姑娘会中套儿嘛?都散了散了,给我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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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文献:1.百度百科/墨 2.《敕蔡行手卷》 3.《洗冤集录》四时变动/被打勒死假作自缢
第一!姑爷23333
张扬小姐姐好可爱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