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拿起父亲的手杖,身边再也没有春夏秋冬。
旅人的季节,是永恒的荒野。
驻足于残垣断壁,仿若曾被风暴(历战之人们)所摧残。
他茫然注视。
那里洒落着的是谁的鲜血,那里散落着的是谁的追忆?
“这里,是我的世界。”
微风像是她的细语,在黑暗中吐露谎言。
过去身穿的洁白华服,早与灰烬融合。
拄起的银色长杖,置立角落为时间吞噬。
曾在脚下流动的人潮,如今也自然消失。
“当然,并不想回去。”
她在静缪背后露出微笑。
那是一成不变的日子,时针反反复复走过同样的轮盘。
墨色、褐色、绿色……各式各样的眼睛里,映出的却是相同的场景。
他们看我的眼神从未变过……虔诚而敬畏。
那是真实的我(自我)?那是我渴望的我(将来)?
我在这里,我在这里,看呐,我(真实的我)在这里。
“为何,要视而不见?”
请不要用那样的眼神,请不要述说那样的心愿。
他们的想法(祈祷),已经与我无关。
疾病、痛苦、苦难、死亡、分离……
作为最终回报,深红色的帷幕缓缓拉上(高傲之目静静注视)。
因为,就如指针定会走完一圈。
一切的一切,自有定夺。
“不过,我却错了呢。”
人们的欲望,只会无止境地膨胀。
引导的光辉坠落,儒弱的心也步上后尘。
我只是,想寻求真实的我啊。
如此微不足道的要求,为什么无法实现?
指针转动着,转动着……
时间流转着,流转着……
谁也不会想到吧,有一天,时间会吞噬自己。
毫无预兆,镜中的她恍然站到眼前。
原来,就连本心,也发现那不过是无意义的任性。
那么,索性抛弃累赘,让沉睡真情实感苏醒。
折断时针(无形者赋予此身的权利),违反时间(环绕生命气息之物所套上的枷锁)……
对,去反抗世界(从古至今便已决定好的规则)吧。
他们所目睹的,是渊染的黑影。
他们所听闻的,是雷鸣的灰空。
他们所触碰的,是诅咒的暗灵。
回应祈祷,引导的光辉再次升起。
划过身体的银之星光(剑)。
飘落的鲜红花瓣,是解脱的象征。
刺穿右眼的金之朝阳(弓)。
溺于黑暗,尽情破坏,尽情毁灭。
回应祈祷,悠远之风为新的牺牲者默哀。
“胜者,并不是那么容易决定的呢。”
风始起激烈的舞蹈,像是在为新的黎明欢呼。
雾气散去,废墟尽头是鲜绿的枷锁。
斩断它,它阻挡了你前进的方向。
投向我的怀抱吧,那样你会得到永恒的眷顾。
微风像是她的轻言,在黑暗中悄悄诱惑。
他用父亲的手杖,小心穿过废墟。
旅人的荒野,平静了太久太久。
今天,是1997年4月11日,时针走过1766小时31分。
和往常一样,我悄悄与妻子琳赛告别,早早离家工作。
“午安,哈罗德先生。”
“午安,维克老爷。”
维克是我的邻居,一个生活悠闲的老人。他整日坐在由他亲手精心打理的小花园里,悠悠品着红茶。脸上洋溢满足的笑容,仿佛他的日常生活只有园艺与下午茶。某种意义上我很羡慕他。
“喔,哈罗德先生!”
艾文迎面走来,看她草草了事的装扮和比眼影更深的黑眼圈,就知道她又跑去参加舞会派对之流的鬼东西。
“晚上好,艾文。”即使不太想与她谈话,出于礼貌我还是回应了她。
艾文是所谓的啃老族,白天待在家里,晚上能看见她打扮得光鲜亮丽出门挥霍青春,真想知道她的父母为何不管管她——哦我忘记了,那两人根本不可能察觉他们的宝贝女儿每天夜里都出去疯狂。
“哈罗德先生总是半夜出门工作,真是辛苦。”她连打几个粗鲁的哈欠,摇摇晃晃地走向家门,最后还露出了轻藐的笑。
与陆续回家、出门的邻居们一一打过招呼后,我乘上列车。
在航空轮船的时间表乱七八糟的现在,间隔固定的列车依然准时易懂。而上下班高峰时间被分散,车厢里的人和以前比少了大半,让我不用站将近一小时到编辑部。
“都是你说晚点出门,现在都要迟到了!”
“还早还早。”
也因此,车厢里格外安静,旁边情侣的小声争吵听得一清二楚。我已经不知看过多少因时间不重合而疏远的人们……这么看来,他们还能在一起,有回转的余地。
天空出乎意料地晴朗,列车随着轨道缓缓升上天空,楼宇间划过城市另侧的景象也得以看清。那破碎的模样不停提醒人们那次事件并非梦幻——被它撞得稀烂的大楼,与被它的碎片毁得面目全非的沥青路。大楼被移平,徒留一片被广告牌围起的空地,虽然广告牌上写着新商业楼即将建起,但是却迟迟没有工程队肯接下这份工作。沥青路被草草修复,却再不见车辆从上面驶过。
而最严重的,是大楼对面的旧站台,那个现在已经废弃的站台,整个陷入了地下,索性连拆除都不做。
这条线路已经废弃两年,然而对我来说也仅是换条线路的区别。
不知怎么,我突然想起妻子琳赛,她的咖啡馆就在那附近,每天,她都不得不见着那样的景象——不,更应该说是惨状。
那天它夺走了许多生命。听别人说,当时无数人被埋在坍塌的车站底下,而他就站在边缘,听着下面传来惨叫声、哀嚎声、呼救声,却无能为力。没有救护车,没有消防车,政府碌碌无为,仿佛灾害根本没有发生。而去年,废墟附近还摆放着哀悼遇难者的花束,时至今日却寥寥无几。人们难道就想这样忘了这一切?
但我只能回忆起琳赛不时滑下眼泪的面庞,她害怕那里,曾不停说着想要搬回她叔叔家。我却一次又一次地无视了她的请求。我爱她,也并不怕麻烦。只是,在世界于动荡与平稳这不协调的天平间摇摆之时,我想尽量寻求安稳,却不知该如何告诉她。
从她第一次提起大约过了几个月吧,我问琳赛能否换个工作,她摇摇头,轻轻抹去泪水,并再也未提回家的话题。
我与琳赛在中学初会。那天下着鹅毛大雪,她披着显眼的红披肩。也许赶着去哪,她踉跄着从我身旁擦过,披肩上的雪蹭到了我的衣服。她先是愣了愣,然后才手忙脚乱地拍掉我身上的雪沫。随着她朋友的呼喊声,她连连道歉,最终匆忙离去。数年后,我再次见到了披着红披肩的她,我们居然了进入同一所大学。大学的她更显青涩优雅。熟悉以后,她经常带我去她叔叔威尔森经营的咖啡馆。毕业那晚,我们也去了。在她端上她亲手制作的点心后,她对我说她想辞去工作,去到另一个城市开间咖啡馆。我疑惑她为何放弃前路光明的工作,她说,这是小时候和叔叔的约定。依稀记得,当时的她笑得像个孩子。
没有举行婚礼,我们一同来到这座城市。她的咖啡馆经营得很顺利,虽没有太多客人,但常来的老顾客个个都赞口不绝。而我进入了一家杂志编辑部的分部,成员只有五六人,刊物面向科幻爱好者,非常小众,从境况来看像是与主编辑部分离了的样子。这份原本是为了过渡搬迁期的工作,随着时间的推移,也渐渐被我认同。
何况,就现在来说,从一开始员工就少的公司更容易生存。
“早上好,哈罗德。”
“早上好,约翰。”
约翰每天都最先来,他两年前刚毕业,正处于干劲十足的年龄。不过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他每天都是将近中午才来,可睡得够好。
坐他对面的是玛格丽特,很巧,和我同龄且一个学校,当然那时我们并不认识。她正写着什么,发觉我的到来后,她非但没有抬头问候,反而加快了手上的书写速度。“哈!”她重重点下最后一笔,昂起头高举手大声说道:“早上好,哈罗德!”
“早上好,玛格丽特。你在写什么?”
“前两期公布的辩论,已经有很多读者寄来了信。”
若我没有记错,辩论内乎是“错乱论”与“偏移论”谁是谁非。作为科幻爱好者的玛格丽特当然是支持偏移论,可约翰也同样,辩论栏目是他俩负责,不可能站同一边。两人只好抽签决定站位,结果玛格丽特不得已成为了错乱论的主辩方——唔……这可万万不能让读者知道。
“可是我好苦恼!错乱论怎么看都不对,我总不能写‘宇宙人暗地里控制全人类五感’吧?”
“我觉得可以,毕竟可以比偏移论更科幻哦。”约翰已经写好论题,正躲在读者的来信堆后面幸灾乐祸地看着杂志。
“你闭嘴。”
“比起这个,A杂志搞到了陨石‘Aside’的碎片!看,他们刊登了碎片图片。”
“嘿,你怎么能看竞争对手的杂志。”
“对方是大公司好吗……根本连对手都称不上吧。真好,我也想见见Aside。”
玛格丽特不屑地夺过杂志,仔细看了看图片,“你仔细看旁边,有一条像是桌边的东西是不是,这是国立博物馆的展柜,角落那个黑点的是警报器。A杂志不过是趁着上周展览时拍了张照而已,连碎片形状都是修过的。”
“厉害,这你都能看出来!”
玛格丽特自鸣得意地侧过脑袋,却看到了从头到尾都在看戏的我,瞬间尴尬地笑了笑,果然她又在戏弄约翰。
“可以了,玛格丽特。”我打开电脑,查阅短篇栏目的来稿。
这时,约翰说:“不过我们有近距离接触Aside的哈罗德,凭这能甩A杂志几条街。”
被他的话吸引注意,我偏开视线与约翰四目相对。他眨了眨眼睛,似乎在期待我说点什么。
我不怪他,谁都有不懂事的年龄。
重新回到邮件。《流星》——一个简单明了却有些让人不舒服的名字映入眼帘。讲述一个小男孩与流星相遇,乘上它去宇宙旅行的故事。
流星……我依然记得,那是一个夜晚,我从车站走出之后的事。
即使背对着,它的光芒仍然刺眼,它硬生生地拽住了我的影子,使我寸步难行,那份巨力似乎要将我的影子从我的脚下抽走。接着,不知何处传来了几声砰砰的巨响。一瞬间,像是有什么东西断裂了,是理智吗?还是其他更重要的东西?我不确定。
人们因此尖叫,有人发疯着地逃窜,有人跪倒在地放弃挣扎。我惊觉转身,抬头。刹那,视界被它占据。它如同聚光灯下最闪耀的金属制品,燃着炽热的白光由天空坠落,是那么的夺人眼球。白光犹如画布,上面浮现出琳赛的脸——她还在咖啡馆等我!人群在向着另一头逃离,脚踉跄着后退,我无法转身,连摔倒的空隙也有。我眼睁睁盯着它——它呼啸着,呼啸着,以要击穿大地的气势俯冲而来,撞击地面……
之后我失去了知觉。再次醒来时,人已在医院。琳赛、玛格丽特还有约翰等人都在,他们说我昏迷了半个月,问起具体如何,却没人答得上来。
只知道,那是一颗陨石。他们称之为“Aside”。
流星坠落的夜晚,世界改变了。
“对了,你们现在是什么时间?”玛格丽特问。
“10点17分。”我看了眼手表答。
“午后。”
“我这边太阳都落山了。”
“你的时间又加快了?”
“不是加快,是整体向前。”
“这么说来你今天的确比我早。”
人们的时间产生了偏移。
两人一起看同一个景色,她满心欢喜地等待日出,他笼罩在夕阳的余晖之下。他须臾之间,日月已交替数次,她却能静静观赏那片星空,直到永恒。
在我醒来时,察觉到这点的人们已经接受了事实。不过,依然有很多人仿佛什么也不知道似的过着普通日子。记得那几天的报纸上,刊登着奇怪的消息,就像“神秘现象——世界范围时钟错乱”和“格林威治天文台数日未报告标准时”,那些人仅仅将它当做普通的小麻烦,在他们眼中,与之时间不同的人的任何行为都是“理所当然”的——或许这一思想,在大多数人觉得化作废墟的车站很正常时,就已经蔓延了。如果说他们遗失的不是时间,那么是什么呢?
玛格丽特猜想,Aside击碎了包裹着地球的“时空”层,使时间坍塌,随着时间推移,最终,或许连空间也将被搅得支离破碎。当人们习惯了“时差”,不再为其带来的变化所困扰,觉得这新的一切又都是理所当然的存在,或许,离那一天也就不远了吧。
那么从什么时候起,我对琳赛的“无视”也成了“理所当然”?凭着自己“理所当然”的“安稳”念头为借口?
这莫名跳出的不安的想法就像一根刺深深扎进心里,让我无心工作,只得早早下班——我想去见琳赛。现在指针指着16点,琳赛的时间应该是中午。
我没有多看沉陷黑暗的废墟,直奔琳赛的咖啡馆。
但当我推开咖啡馆的玻璃门时,却是一惊。店里没有客人,也没有看到琳赛。我赶紧从好似目睹末日般景象的吃惊中回过神来,绕开胡乱摆放的椅子向里面走去,手指不由擦过桌面,粘到一层灰。
我在柜台后找到了琳赛,她倚坐壁橱,双手环抱膝盖。听见人靠近的声音,她缓缓抬起头来,张口欲言,似乎是想说“欢迎光临”。发现来者是我后,她猛地合上双唇,将视线撇向一边,默默缩起身子。
突然想起,因为各自的工作,我们已经许久许久,没有像这样面对面了。
脑中一片空白。根本想不出为何要来这里,来了又要跟她说什么,最终,回忆起办公室里玛格丽特的话,我硬生生地挤出一句:“琳赛,玛格丽特邀请我们下周去她家参加派对,约翰他们都会去,你想去吗?她想把上次借的书还你,还希望你能再借她几本。”
这次琳赛连看都没看我,只是直勾勾盯着墙角的蛛网。
平缓的呼吸声此刻在我听来,重如气喘。
“我陪你……下班。”我艰难地再挤出一句。
似乎有那么一下,琳赛轻轻点了点头,我宁可相信那不是幻觉。
我走近最近的桌子,把其他几把椅子摆好,坐在能看见她的位置上。
无言的尴尬,目光无处可落,我左顾右盼,想寻找近日客人的痕迹。这里摆着琳赛挑选的桌椅,上面都是她喜欢的花朵图案。墙上挂着她买的画,她曾对我说,有一天要亲眼去看看画上的花海。架子上的每一个咖啡杯都不同,是我们一起挑选的,我们喜好的风格不怎么相近。即使花色、形状都不同的杯子摆在一起看着会很怪,她依然笑着买下我选的杯子,摆在咖啡馆里以供使用。
承载我们回忆的咖啡馆,一定,还有人愿意来的吧?
为何她不和我谈谈呢?
墙上的时钟指着11点54分,那是琳赛自己认为正确的时间,我手表的时间是17点11分,是从未调整过的真正的格林威治时间——或许,我们之间的距离早已注定。
实在太过于安静,我控制不了自己的胡思乱想——我想起了琳赛的叔叔威尔森。琳赛的咖啡馆布局完全与他的一样,而这样一对比,却明显感觉身处两个世界。
知道我们要结婚的那天,威尔森找我过来聊天。
“为什么琳赛要特地跑到那边开咖啡馆?”当时我就坐在“那边世界”的同一个座位,威尔森正从冰箱里拿出两罐啤酒。
“我大学在那边念。毕业后我想开间小咖啡馆,这样,我就可以天天给我的女孩儿做好吃的点心——当然她后来并没有成为我的人。那时我缺钱,于是朋友推荐了各种各样的工作,中间几年也发生很多事,没想到我还是回了家乡,永远地扎了根。十多年前好不容易攒够钱开店,之后琳赛就一直有来帮忙。后来店里有了起色,基本不需要她帮忙,她就问我还能做什么。那时我哪有多想,也就随口说:‘那以后,就到那边帮我开个分店吧。’,没想到她一直记着……”
想到要与琳赛分别,威尔森说了很多很多……
“对了,叮嘱你一件事。琳赛虽然不太记得三四岁时候的事,但是……你还是尽量别和她提‘搬家’这个词。”
“怎么了?”
“罗伯特在搬家公司工作,某天早晨他开着卡车顺路接米尔时,出了车祸。而那时,米尔出门前恰恰说了句玩笑话:‘我们要搬走了哦。’”
记忆在此中断,我陷入沉思……
琳赛是回忆起幼年时的悲剧才不再提搬家的事吗?我的臆测无法给予我答案,我也不可能问她。到了这时候,再祈祷琳赛能对我说出真心话,是否已然成为了无法实现的奢望?
墙角上的蜘蛛不知是受到惊吓还是怎么,突然掉下了蛛网,接着朝我这边爬来。琳赛似乎被吓了一跳,肩膀一颤,缓缓地顺着它爬过的轨迹看过来。她抬高头的瞬间,我们交换了彼此眼眸中的景色——我看到了“琳赛”,只是,那并非大学时期的青涩女孩,也非初遇时的稚嫩少女,而是我从未接触过的琳赛。
之后的几小时我甚至都忘记是如何度过的,它或许比以往的时间加起来都要漫长……当琳赛站起来的那刻,我忍不住想冲上去抱住她。然而,面对不是我所熟悉的琳赛,我收回探出的手,拧过身子,转身给她开门。
琳赛没有坐交通工具,而是步行回家。我们一前一后,相隔大约一条街的距离,简直形同陌生人。
回到家,发现家门敞开,她先我一步回家,并没有关门,心里似乎出现了某种期盼,我加快了脚步。我径直走进厨房,琳赛正在里面准备晚餐——一人份的晚餐。噢,是的,理所当然的一人份,因为只有一人需要。
我和她之间的关系,已经出现了无数的理所当然。
默默咽下失落,我开始每日的例行功课——将家里的时钟全部都确认一遍。它们都被调整为琳赛认为的时间,所以大半都不统一,有的甚至相差了整整几小时之远。我深知我的举动会伤害到她。可唯独时间上,我无法妥协。比起我们,时钟的一秒是一秒,其一分更是一分,它们虽然死板、机械,却如教令那样标准、不容置疑。
Aside的坠落让我们的时间失去了意义,人与人之间的过去、现在、未来,一片狼藉。我丝毫没有一丁点儿替人类保存正确时间的念头,我这么做,只是因为只有它才能带给我“我还活着”的感觉。
最后一台钟在琳赛的卧室,那原本是留给子女的房间。平时我不会动它,今天却觉得非要去看看不可。
开灯后我找了一小会,没有发现常见的雪白钟面。想着是不是琳赛把它收起来,回头出门时,与书桌上的谁擦过视线——是镜子里映出的我。之前我没有见过这面镜子,是琳赛新买的,再仔细一看,那台黑色座钟就摆在镜子前,面朝镜子。座钟上积了一层灰,没有手印,它这样摆放很久了。
我思索为何要对着镜子,这样看不到时间,而从镜子里看不就反过来了?再然后,我发现了最违和的地方……
顷刻间,我明白了这一切。无力与疲倦顿时涌上心头。
掏出手机,我朝院子走去。我想找个人聊聊……即使只是说说话也好。我该找谁?威尔森?维克?约翰?还是别的什么人?不经意的,我摁下玛格丽特的号码。
玛格丽特很快就接起电话,“怎么了,哈罗德?”
“玛格丽特,琳赛……”忽然,我的心里好像咯噔一下,空了。我语塞了。
“什么,琳赛出事了?”
“不,她很好。”
“对嘛我就说,你可别随便吓我。小麻烦还是有的?毕竟平时你只有工作方面的事才给我打电话。”
“琳赛她……说不想参加派对。”
“真可惜,到时她借我的书你替我还给她吧。”
“好。”
“那拜,哈罗德。”同时她也很快挂断电话。
夜风吹着,外面街上仍然不时有人赶着去上班。
果然,如我所料,玛格丽特眼中的琳赛是正常的,就连那天她默不作声递出书的行为也如此。玛格丽特不认为琳赛有异常。我放弃与她谈论,那样没有结果。什么时候起,有着自我一套理论的玛格丽特,居然也陷入了“理所当然”的境地之中?
我失去了最后一位本可以倾述的人。
琳赛……我如何是好?
抬头,皓白之月悬停空中,光辉似极了那时的Aside。位置不偏不移,正好处于大楼尖顶上。
两年了。
流星坠落的夜晚,有人的指针匍匐前进,有人的指针飞速奔跑,有人的指针像弹簧似的时快时慢……我的指针,停止了。
太阳不再升起,月亮从未落下。我没有告诉任何人,依照手表上的时间装作正常人生活。即使,无论时针指着哪个数字,对我来说我的时间没有前进丝毫。
而琳赛的指针,却在逆退。钟面上的数字是反的,只有从镜子里看到的,才是正常的。
家中的琳赛,不是我所认识的她。
她非常遵守威尔森的约定,她不再提起回家——都不是猛然回忆起儿时的记忆,因为对琳赛来说,它们就在这里,不需绞尽脑汁地去努力想起。这样一想,当琳赛不再提起搬家的时候起,儿时的她就已经若隐若现了。
她已经不是和我走过同样年华的琳赛,也不是小时候的琳赛。永前的时间与逆退的时间将两个她混在一起,她害怕陌生人一般地害怕我,她戴着褪去光芒的婚戒为我留门,两个不同时期的她,构成了现在的琳赛。
我很难不去想象,当琳赛的时间倒退至尽头,她会如何?是彻底疯狂,是将原本的琳赛还给我,还是将她内心变回初生的婴儿?
“至此,我大概知道为何会这样。无论如何,我会等到那天。”我将录音笔郑重地锁进书桌的抽屉里,希望它能告诫未来那个仍然停留在同一时间的我。
我们一起在那座小城长大,念同一个中学,大学选择同样的课程,去着同样的咖啡馆,一直坐在墙角的靠窗座位,也在那里交换婚戒。
琳赛,我们的人生是同步的。Aside改变了世界,却不能改变这一点。即使时间退至尽头,再次启程的你也一定会与我再度相会。
1997年4月11日,时针走过1779小时48分。
流星坠落的夜晚,我会等。
人类总是在寻找另一个世界。从信仰之初产生的天堂地狱的概念,然后是探险小说中的地底世界与云之王国,到以架空世界为背景的奇幻小说,随着时间的升华,进化至科幻小说里的平行世界。
竟让人如此向往吗?
是现实世界不好吗?
大家都这么认为吗?
说起来啊,如果神真的存在的话,他看人类就像看蚂蚁一样吧?
就好比……现在的自己。
谢莉俯出栏杆朝远处望去,凝视了好久好久,看着一个又一个人因红灯驻足,又在绿灯的滴答声中走过十字路口,他们真的像蚂蚁一样又黑又小呢。
“再见了……这个世界。”她喃喃着,上半身几乎完全探到外面。
若注定无法踏足地面,不如就在空中消散?
痛苦过后,自己能否获得自由?
她再次往下看,恍惚,脑中闪过一幅画面——目光,下面那些人的目光,看待怪物般的目光,如刺刀般重重插在身上。她感觉地面好像正越来越近似得放大,顿时一阵眩晕。
“不、不行……”
最终,恐惧使她四肢发软,坐倒在地。
……
“我该……怎么办……”
眼泪再次轻易流下,她恨这个世界,恨不争气的自身。
无数次,想下定决心,无数次,因懦弱退却。
她看向床前的落地镜,镜里那个哭红眼的少女歪着身子倚在床边,手脚软绵绵地连在躯干上,仿若断线、残破的次品木偶——太难看了。
呼吸困难,心跳加快,好累……已经不想动了。
但指针在接近,“他”马上就会出现。即使可能会成为最后一次对话,但也不想让他看见这样的自己。
她靠手一路撑着身体,一点点蹬脚挪到镜旁的空墙。
看向日历,望向时钟,离上次“见面”已经过了多少天了呢?
她等着,等着脑海中响起熟悉声音的那刻。
随着拉门的声响,轻轻迈动的足音以及拖动椅子的动静,他的声音传了过来:“谢莉,你在吗?”
“我在……”
“太好了,我以为你像上次……”
她喜欢他的声音,低哑,温柔。从未有人能让她感到如此安心,因为,他的寂寞与她的悲伤有着相同的色彩。或许,未来她会了解更多他的事,他也同样更了解她,到那时,她的秘密终究是瞒不住的吧?
“罗兰,其实——”然而,若他根本不关心自己,又或当作玩笑一笑了之……她担心自己一切的想法都只是自作多情,那将演变成天大的笑话。
“怎么了?”
“不……那个,画册怎么样了?”
“啊,画册呀,并没有推销成功,出版社说画风不适合他们杂志。”处于镜侧的视野死角,看不见罗兰的表情,唯有耳畔慢慢道来的平淡叙述,“不过我在网络上发布的短漫有一些读者,说不定哪天会被看上,虽说会和预想的道路越离越远……其他的话,我想想……啊,昨天大学同学发来同学会的邀请,但那些人自毕业后就再也没联系了,而且——现在我过得也很惨,想想还是拒绝了好。谢莉是大学生吧?要好好珍惜现在的朋友,失去的友谊是再也回不来的。”
“嗯……”
面对只字不提的谢莉,一直以来都是罗兰在说自己的生活,如今,话题也差不多到极限了。
“罗兰,其实我——”
“嗯,我听着。”
要说吗。要说吗?说出真实吗?
下周我们一起出去玩吧,S.lley来不来——没时间。
S.lley也发张照片呗——不。
好像平日也能看到S.lley,课业很轻松吗——那是姐姐。
S.lley和我同年吧?我考上了A大学,你呢——只是……普通的艺术学校。
我想见S.lley的姐姐,一定是大美女——她忙工作。
厌倦了。厌倦了?厌倦隐瞒吗?
欺骗、闭语、谎言——这些都该到头了。
“其实我——”
说吧——最坏的情况不过是把镜子砸碎罢。
“——‘肌营养不良’……随着时间身体会慢慢变得无法自由行动。”
她说出来了。
而后,他的世界陷入沉默。
嘎吱——椅子向后退了一下,罗兰站了起来,他的足音在远离。他坐下,按响奇妙的键盘音,断断续续,嘀嗒嘀嗒、嘀嗒嘀嗒,逐渐放慢速率。
最终,寂静汇成一句话语:“谢莉,一直以来我都没有考虑到你,对不起。”
她很吃惊,为什么这个人会说这样的话?“你不把我当——异类?”
“不,这只是一种疾病。你很坚强。”
坚强吗?那并不是表象啊。
但无论安慰亦或敷衍,她都满足了。倾述真实,解放了谎言,再也不用提心吊胆,害怕谎话过后的圆谎将用更多的谎言去填补,也不用再隐藏自己的真切所想。
“感谢你,能信任我。”罗兰说。
“也感谢你……”能接纳我。
镜光黯淡,它映照出的景象恢复到了最初的形态。
结束了,时间过得好快。
“下次,是在——”
……
十九天后,比上一次晚四十二小时四十二分四十二秒,镜中画面再次变幻。
“你不愿出现在镜前,也是和‘那个’有关吗?”罗兰的语调没有过多起伏,平静得就像在听午后广播,让她很安心。
“嗯……是……”想到这,心里一咯噔,感觉眼泪又要夺眶而出了。
“对我说吧,不要憋在心里,你不该独自承担。”
谢莉捏了捏鼻子,硬是把眼泪给挤回去。如果可以倾述给罗兰,是不是能好受点?
“我害怕别人的目光。”
“嗯。”
“几年前,在我还在上学,还能走路出门的时候……因为左脚脚背无法抬起,腿又跨不起来,直接向前迈的话会踢到地上,所以只能让身子向右倾,像圆规那样把左脚‘甩’到前面。很多人都会注意到这怪异的走路姿势,特别,是部分人……那些老人像看见怪物似得,一路瞪过去。更有次,他们甚至直接停下,即使我走到他们背后,他们也回过头来看。小孩子的恶意最恐怖,他们什么都不懂,会直接指着大喊:‘妈妈,那个人怎么回事?’大人也会习惯性接一句:‘哦那是个残废。’我的身体没缺没少,才不是残……行动不便人士。然后,我出门的次数越来越少,毕业后就没有继续念下去,干脆再不出门了。”
“没关系吗?无法出门的话,很多东西都看不到了。”
“反正平衡性也越来越差,只要轻轻一碰就会摔倒。初中时,那些人,他们故意把我推倒,一边看着我爬起来的模样,一边叫道:‘三等残废!’以前还能靠着墙慢慢撑起来,但现在……光是从稍低的椅子上站起来都做不到了。即使是普通高度的椅子,也需要考虑到地板,如果地板太滑的话,脚就没有支撑……我不喜欢瓷砖地,也不喜欢滑溜溜的平底鞋。”
说着说着,胸闷的感觉似乎减弱了,同时也轻松了不少,是倾述的结果吗?或者说,正是因为伤心会导致胸闷加剧,身体的防御机制才抵御了波动的情感?
“也是呢,都这样了,呵……”忽然,她不由自主笑了出来——真是不可思议,怎么会变成这样?
正因为在乎,所以会伤心。
正因为抱有希望,所以会为此落泪。
然而,事到如今什么都不会改变了,世界对你的态度仅仅如此。
差不多是“放弃”的时候了。
“罗兰……我没有正常人的生活,只能对你说这种话。”
“没事哟,我,会认真听的。”
淡淡的语调,仿若不存在现世之音。
……
“其实,我以前想成为漫画家的。”
“那为何……”
“中间发生了……很多变故啊……小学症状还没出现时我有很多爱好,像是芭蕾、钢琴、画画、模型……但,临近毕业,心脏负担加重,腿也出现问题,从校门走到教室就会心衰力竭,更别说跳舞了。”明明,漂亮的蓝色芭蕾舞裙都买好了……“然后手指发抖,无法做精细的事情,某天,我发现无法把零件对上,一气之下,就把做了一半的建筑模型给扔进垃圾桶。不过仅是手指发抖的话,还是能弹钢琴的吧?当时我是这么想的。
“升上初中后,由于没有时间,放弃了钢琴课。好不容易熬到毕业,终于能在家——啊,说起来,其实我连高中都没有念,因为先不说无论哪个高中的教室都在三四楼……”入学那天,湿热的空气仅仅五分钟便让她呼吸困难,肺部不断收缩挤压着以寻求更多的新鲜空气,然而灌入其中的只有窒息般的闷热。“总之,毕业后也自由了,可以随意弹琴了——很快,我就被现实给击倒了。手指已经彻底退化了,摆成球形的手指只能‘按’下却无法抬起。结果只有右手小指幸免,真是造化弄人,我明明是个左撇子,左手反而更糟。
“你能看见吗?墙边罩着黑布的大家伙,那个就是我的钢琴。她已经陪伴我十五年,是我最重要的朋友,真正的朋友。她再也无法被奏响,但我绝不能让她落入他人手中。
“舞蹈、手工、钢琴……都已离我远去,如果神真的为我打开一道窗,那至少手腕还能自由转动,就让我画下去吧。虽然手臂是无法长时间稳定地抬起,不过素描只要把画板放在膝盖上趴着画就没问题了。水彩的话,毕竟不像素描那样精细,画笔也够长,可以正常画。”
如果这是部励志向电影的话,故事会就此结束,给观众一个主角找到生存希望的好结局……
然而她的故事并非电影,不过是某人随手写下的悲惨段落而已。
“有天,嗯……很突然地,不像腿和心脏是慢慢变坏,就是一下子,手腕就不行了。本来呢,我把手臂竖起来,手腕可以倾斜任意角度,那天开始,它要么笔直朝着上面,要么完全放松垂下去,只有两种角度可选……就连前者,也仅是多亏手臂在下面支撑着。
“下一个……将是哪个部位呢?”
“谢莉,你要相信症状已经完全表现出来,不会再变坏了。”
“我也想……”
但很难去相信啊……最近,她已经连楼梯都不敢下,甚至都忘记自己该先迈哪只脚才能走路。
人生真的有最低谷一说吗?
……
“谢莉,我来……”
“罗兰,罗兰,我跟你说!”虽然谢莉没在镜前出现,但能感受到她强烈的、憋了整整一月的兴奋与激动。
“有什么好事吗?”
“我买了台轮椅!”
“轮、椅啊……”
“没法把他推进房间,所以不能介绍给你呢,是漂亮的银、黑、橙三色,名字还没决定。”
一开始谢莉不习惯坐轮椅出行,觉得这会让别人看不起。但出门两三次后,她发现那些看不见真相的人们的目光变得柔和了,对她的态度表现更多的是谦让,而非像是担心惹麻烦似的躲闪。
是呀,如果早点放下所谓的“自尊”,老实承认自己是“行动不便人士”,就会少受几年苦了?
“有了他后,出行方便多了,博物馆、水族馆、画展之类的都能随意去了,原本无奈人多、危险错过了好多展览。上星期呀,我参观了某位雕塑家的展览,从他的作品里得到了好多好多灵感。”
“谢莉有在创作什么吗?”
“我在写小说。”
“手不要紧么?”
“虽然不能手写,但键盘的话不要紧。”就算要她手写也已经写不动字了,哈哈。“小说的话从初中就有写,却只作为‘扩充兴趣’之一而已。没想到原本并不在乎的兴趣,到现在反而变得最重要,也是唯一能做的事了呢。”
“契机是?”
“几年前,一位作家说:‘写作,即是记录其他世界的故事,那个世界的人们、文化、乃至整段历史,都是真实存在的,我的工作微不足道,只是普通的记录者。’其他世界一定是存在的,罗兰你就是证明啊。我曾深信,无数个世界里,一定有我所记录的那个。”
“现在不相信了?”
“还、相信的啦……”也“理智”了许多。“那,罗兰作画的灵感来自何处呢?”
“唔……梦吧——美好的、和平的、自由的世界的梦。”
“梦啊……我也经常用梦补充灵感。它们多么虚幻,多么真实,须臾之时将其忘却,所历之事却深深刻印于五感。”
如果有其他世界……
“一定有个世界是‘空中世界’吧?在那个世界里可以按照自己的意识随心所欲飞,在空中漫步、奔跑、甚至游泳。别看我这样,游泳还是擅长的。”只是爬上泳池梯子是个天大难题,“我……不认为这个病能治好……”她小声说。
若注定无法踏足地面,不如抛开现实,否定世理,沉溺无法实现的幻想中吧。
“我能看看谢莉的文章吗?”
“这个……是在电脑上写的,不太方便放到镜子前,抱歉。”
但,是你的话,也许……
也许……
这心中奇妙又温暖的鼓动,该称之为何呢?
……
“啊,这是……”通讯成立后,呈现在罗兰眼前的是铺满了镜面的纸张,估算约有一万字,“谢莉,这莫非……”
“嗯……最近写的短篇。”其实慢慢写的话,就算是右手也能写出字。“我不追求任何评价,毕竟,原本只是写给自己看的……”
“我会认真看的。”
罗兰没有声音,一字一句仔细读着。谢莉稍微有点不安,她担心罗兰会不会觉得无聊,早就离开做其他事,她又害怕视线接触,不敢回头确认……
嘀嗒,嘀嗒,时间过了好久。
罗兰看到了结局——
“旅者先生,你看前面,是出口!”女孩指着隧道尽头的白光喊道。
他们终于找到了离开黑暗城市的路,很快,就能投身光明中。
身后没有回答。
“旅者先生?”女孩回头,发现旅者不见了,她左顾右盼,迫切寻找他的身影,“旅者先生,你在哪?”
来自前方外界的白光照耀她的面庞,后方呜呼的冷风拍打她的背脊,她茫然驻足两者之间,不知所措。
“旅者先生……”
女孩知道,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永远,永远……
——“这样的结局,太悲伤了。”罗兰说着,深深叹气,“两人在苦难与艰辛中一路走来所培养出的深厚羁绊,统统化为乌有,太残酷了。谢莉,想想吧,世界上还有很多美丽之物不是吗?”
“但无论怎么写……都会变成这样……喜剧也好悲剧也好,幸福也好痛苦也好,”相信世界上好人多也好,相信自己其实并不是最惨也好,“都不由自主把结局写成……”
仿佛那才是世界应有的面孔。
真实的……恶意的……
呼吸困难,心跳加快,眩晕,难受,痛苦,恶心——真正的好结局是不存在的。
呵,看来,那些年积累的伤痕已经深深勒进心里了。
有些东西……是不会轻易改变的。
“谢莉……你说,我们的……”他,没有说下去。
——那晚,他想了很多很多。
一点点,一点点也好,将其……传达吧。
……
“每次景象出现的日数间隔都会在前一次的基础上再延后‘四十二小时四十二分四十二秒’,为什么它能精确到秒?42有特殊含义吗……”
“我还没有查出线索。谢莉你是怎么得到这面镜子的?”
“镜子是哥哥的。”
“谢莉有哥哥?”
“只是听说……我有两个哥哥,第一个死产了,第二个在他七岁的时候失踪了,那年我——第三个刚出生,或许我们家注定要受罪。这个房间原本是他的,你看,家具都是朴素的男生风格。那罗兰的镜子呢?”
“是——在商店里买的。”
“果然找不到相同点啊。”
谢莉当然还记得第一次——毫无预兆、突如其来的相遇,镜子里突然出现一张男人的脸,把她吓得滚进床底。还好,接触后她发现罗兰并不是坏人。
因为两面镜子,两个世界的居民产生了交集。
“罗兰,能跟我说说你的世界吗?”
“怎么说呢,科技、电子、医疗很发达吧。”
“医疗!”谢莉差点跳了起来,“能治好基因有关的病吗?”
“我也只是个普通人。大概就是感冒、轻伤用某种光线照一下就能立刻痊愈的程度吧。”
好棒,谢莉在心中惊叹。“除此之外呢?”
“唔……并不是有趣的世界。”
“它也叫地球?”
“我不知道。”
“唉,连自己生活的世界都……”可谢莉的关注点已经不在这上面了,她非常非常渴望那个世界,“罗兰,你知不知道来往两个世界的方法?”
“什么?”
“如果能用镜子传递光线与声音,那一定有办法让‘身体’也传过去吧?我……”
但,她的话被罗兰打断:“谢莉,听我说……”
——说吧,说吧,不是早就想好了吗?一点点也好,将其传达出去。
“纵然世界无情,却也不失点滴,总有一天,你会得到幸福的。”
“为什么要说这些?”你明白我不会变的……
“下次是我们最后——不,今天就是最后一次了。”
他的话对谢莉如同晴天霹雳,就好像有东西在脑子里爆开,“我不是很能理清上下句的关联……”
“因某种不可抗力。我只能说,来到这边世界的方法是存在的。”
“那……”
“可是,你无法回去,并且将失去一切——网络上那些虽不知真相但愿意与你聊天的‘人’,你的家族,你真正的朋友,你记录的那些世界……你所珍惜的全部!”
“朋友……我可以带走一些琴键,故事我会记在脑中再重新写下来。”
“地点并非固定,你会迷失在危险陌生的城市里。”
“那把你的所在地告诉我,我来找你!我想去那个世界,想治好身体,我想走路,想奔跑,我想登上山峰,想去海边,想看看自然的遗留,想真正接近天空!我……”
她越说越激动,直接挺身子探到镜前,想与罗兰面对面,却发现通讯时间已经过了,罗兰消失不见,留给谢莉的只有她困惑的脸庞和理不清的杂乱思绪。
“也想让你看看正常的我啊,罗兰。”
火之花还未盛开便凋零了吗?
“罗兰……”
罗兰厌倦了?
难道他和那些聊天的人一样,一旦认定自己永远只是顶着S.lley之名的陌生人,就会下意识疏远?
“罗兰……”
谢莉爬到窗前,透过栏杆的缝隙朝下望去。
十字路口间,信号灯闪烁着。
世界照常运转。
“罗兰……”
曾是那么关心微不足道的她,却又如此轻易地,分开,永别。
果然啊果然,“好结局”是不存在的。
纵使伤心,想哭,却发现并没有流泪。
心底渐凉,唯留一份温暖。
她尊敬罗兰,只要聆听他柔和的声音就会满足,他让谢莉安心,有他在的时光,即使贴着冰冷的墙壁,也像躺在怀中……
原来,最初的感情已经发酵成了奇妙的果酿。
它到底名为何呢?
昏暗的地平线彼方,透出黎明的第一道光芒。
“罗兰……”
即使无法成为兄妹,能成为家人吗?
即使无法成为家人,能成为朋友吗?
即使无法成为恋人,也想一直在他身边。
无数时空中有无数的世界,在无数道地平背后,是否有两人幸福生活的世界呢?
一定——不存在吧。
“我真蠢啊……世界怎么会轻易改变呢……”
不变的无情,不变的残酷。
不变的悲哀想法,不变的淡然漠视。
它们永存黑暗角落,占据人心。
“但,是你的话,我……”一点点也好,改变一点点也好,至少,在下次——最后一次……
“试着……去相信‘世界’吧?”
……
“旅者先生,你看前面,是出口!”女孩指着隧道尽头的白光喊道。
他们终于找到了离开黑暗城市的路,很快,就能投身光明中。
身后没有回答。
“旅者先生?”女孩回头,发现旅者不见了,她左顾右盼,迫切寻找他的身影,“旅者先生,你在哪?”
来自后方外界的白光照耀她的影子,前方呜呼的冷风拍打她的脸颊,她茫然驻足两者之间,不知所措。
“旅者先生……”
女孩知道,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永远,永远……
“我在这里。”声音来自出口。
女孩猛地回头,是旅者先生!
“旅者先生!”她扑到他的怀里。虽然旅者先生似乎在瞬间老了好几年一样,她觉得只是之前太暗的缘故。
“谢谢你,”他说,“谢谢你,愿意等我。”
——最后一次,谢莉果然没有出现,唯有她所写的纸页。
“谢莉,你会原谅我吗……”罗兰叹道,他久久盯着最后一句,直至通讯结束。
短短几字,让他同时感受到了谢莉传达的感谢与来自内心深处的拷问。
一直以来他都故作平静,其实心里很害怕。他害怕过少的生活常识会暴露处境,害怕失去二十年来唯一的朋友,害怕……
“我,唯独在乎你啊。”
他沉沦二十年的孤独岁月,谢莉就像阳光,穿透厚厚云层,驱散黑烟迷雾。她信任他,向他述说内心的哀伤,能听着她的声音一次比一次更有活力,他很高兴。
然而他没有勇气倾述孤独,因怯弱,他说出不计后果的话语,忽视了谢莉的心情……
“谢莉,原谅我……”
嗡——门自动打开,管理者机器人飘进房间,“LR·96812,因‘长期工作表现良好、无违规’批准的‘跨界通讯器’超过使用次数,回收。”它无调的声音与噪音一起从它的喇叭里发出,无论听多少次都觉得刺耳。回收通讯器后,它看看手中的记录本,说:“‘外来者’,工作表现良好,无违规,已十九年零七个月。满二十年,即可换回肉身——请多注意,不要出格。”
机器人抛下“威胁”,离开了。
只要再坚持五个月?赎回人身能寻回人心吗?能重返地球吗?失去的二十年能有补偿吗?开什么玩笑啊……
可棱角已被时间打磨光滑,就算脑中回播着看似令人气愤的话语,感情也没有一点波动。
“谢莉,你说,这样的世界……”
他越过窗户,看向天空,上流社会的肉身人坐着高档车,穿梭架于空中的透明道路。更远处,发生了一起事故,司机几乎被碎片拦腰斩断。医疗机器人很快就飞了上去,沿途把落下的身体碎片收集起来,用手中光线一照,瞬间治好了濒死者。机器人井井有条,很快就让停滞的车流恢复正常。崭新的车迅速抵达接走了当事人们,撞得稀烂的废铁却被机器人推下道路,落入城市下方……
下面盘绕着浓稠的黑暗,被剥夺自由的外来者无日无夜为维持城市运转工作着。对于那些新来的,他们要在底下工作十余年,所得的不过是“稍微干净点的工作”而已。他们必须感激,因为他们的世界少了他们依然正常运转,在这里,他们才有了存在价值。
“会在你所记录的地平中吗?”
啊,原来机械也会感到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