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枭并没有意识到危险的靠近。他更在意的,还是本杰明在向他冲过来。他从礁石上站起来向旅馆里跑去,甩开了本杰明抓住他手腕和袖子的手、全然不顾方才背叛了自己的师长想要说些什么。
金发的男人愈来愈近。本杰明可以看得见他稳稳当当地往这边走,后面跟着那个发胶不用钱一般的白毛挑染保镖。本杰明不知道这是巧合还是什么,为什么明明约定的是沿海岸的另外一处码头,但他驾驶着那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私人游轮出现在这边,并且方才上岸就直接向着夙枭藏身的旅馆走过去。本杰明顾不得太多了,他直接用力扯坏了洗手间的单间的门锁,看着坐在马桶上抹眼泪的夙枭。
“快离开这里。”他压低声音说道,生怕稍微大声一点就会被那个金发的男人听到。“想要抓你的那个家伙,在这边……”
夙枭完全不想听他的话。他只是哼了一声扭开头,似乎把本杰明这句焦急的提醒当做是让他能听话的玩笑。本杰明简直想要冲上去抱住他大声道歉,用整条街所有口味的冰激凌去祈求他的原谅,但是现在并没有那么多时间给他像解决以前的僵持那样处理眼下的情况。
“对不起、夙枭。求求你听我说——”
也许只是小孩子闹脾气而已。本杰明忍不住用右手抓住了左胸前湿哒哒的衣服,甚至拧成一团。应该不是真的讨厌自己,不是真的怨恨自己……对吗。他可以理解自己的苦衷的对吗。
恳求的话还在口中,身后的木地板便传来吱嘎一声。那人似乎不只是路过,而是专门找上门来似的停了下来。这一认知让本杰明因为刚飞奔完一段路、还没平缓下来的心脏再一次加速跳动,猛然转身以自己阻挡住夙枭。
金发的男人微微歪着头,睁着左眼饶有兴趣地看着矛盾还没缓解的两人。那是只像是浅滩海水般清澈的眼眸,若是哪块宝石有这样的色调,足矣拍卖出惊人的价格。但现在本杰明没有心思去欣赏。他后退了一步让自己的身子堵在卫生间的门口,任凭发梢上沾着的海水滑落到眼睑中也不敢眨眼缓解难受。
“我……我不接这个任务了!”他几乎是大喊着对着男人说道。本杰明可以亲手炸掉一个孤儿院,让一群孩子丢了性命;可以为了生活而让其他被明码标价的家伙在枪下咽气。
“定金我会还给你的。拜托了!这个孩子,请你放过他!”
但身为一个父亲,又怎么可能真的将自己的儿子推入危险的深渊呢。
或许有那么一段时间他屈服在欲望之下,但是又一次的,夙枭将自己拉出了满是泥浆的深渊。自己手上沾着的鲜血污物早已洗刷不清,纵使以鲜血祭奠也不可能被天堂接受。夙枭的存在早已超过了赎罪的意义,那是存在于这个可悲世界上,自己最后所能寄托的、柔软的光芒。
“你在害怕。”
可怕的沉默之后,金发的男人嘴角的笑意更加明显。他轻声地说着,依旧是那么好听又清晰的声音,但只让本杰明觉得毛骨悚然。
“面对着死亡与未知毫无畏惧的你,竟然真的而因此而害怕了。”
金发的男人又向前走了一步。他不再像最开始时与本杰明见面的时候一样,而是将双眸都睁开许些。男人右眼的色调是令人惊异的血红,所带来的压迫感让本杰明不得不扶着门框才没有下跪求饶,但为了保护身后的人、颤抖的身形还是丝毫没有移动。
走到本杰明面前的男人,伸出手,轻轻撩开了佣兵的刘海,看着他的绿色眸子。
——在恐惧的最深处,你所隐藏的是什么呢。
直接响在脑海里的声音。那种感觉比咬到花椒或是面对着熟睡的孩子安下炸弹还要糟糕,就像是有什么爱恶作剧的孩子拿着铲子钻进自己的脑海里,把埋藏着记忆的花园翻的乱七八糟一样。那不是疼痛亦或任何一种本杰明曾经体会过的感受,但强烈的程度让他简直想要把昨晚上吃的焦炭披萨吐出来。
永远无法忘记的,在十岁的,本该唱着歌儿无忧无虑生活的年龄,他被扔到了垃圾堆里。
在第一次见到夙枭的孤儿院地下的装置的时候,他早就那是干什么的了。他并没有太多的知识储备,对世界的了解几乎全部来自于自己的经验。——有什么比亲眼看过,甚至亲自尝试过那些装置更加的让人印象深刻呢?
本杰明最不愿意回忆的,就算在噩梦中也从未浮现过的场景在脑中飞快闪现,仿佛是传闻人将死之前会遇见的走马灯。他想起了刺入皮肤的针,想起了全麻褪去后浑身的剧痛,想起了被迫咽下的味道恶心的药物。他想起那些穿着白大褂用口罩遮住脸的医生们对自己嫌恶的表情,想起他们将自己装进麻袋里扔到生化垃圾中,甚至还被别的孩子用过的针头戳伤了手臂。他想起在垃圾焚化之前挣扎着用最后的力气爬出了那该死的地狱,在沙漠中拖着随时可能昏迷的身子,毫无意识只是本能地迈着步子走了三天三夜。甚至是这样清晰的回忆也让他记不起来自己究竟如何从高温脱水与可能的合并感染的情况下存活,只知道脱离正轨的生活从那刻开始。
所以在见到夙枭那双明亮的眼睛的时候,他完全可以想象这个孩子经历过什么。那些甚至连当时十多岁的自己都难以忍受的苦楚,一个三岁的孩子都要承受,却也依旧有着如此天真的、毫无创伤后应激反应的心灵。强烈的对比让本杰明每次见到他的时候都忍不住地心疼,又心甘情愿地将所能得到的最好的东西给予给他。
为什么忘了这一点,为什么神使鬼差接下了这个可怕的任务呢。
本杰明在极度的痛苦中叫喊出声。走马灯的最后是一片漆黑,黑暗中在发着微光的是背对着他的夙枭。他在这个想象的场景中飞快地向前跑去,而听到了脚步声的夙枭转身回头,动了动嘴唇。
——在恐惧最深处的,是这个可怜的小白鼠呀。
本杰明没能听到本应从那嘴唇中传来的,“欢迎回来,老师”。夙枭的光辉被什么抹去,取而代之的是满脑子的、源自灵魂最深处的恐惧。本杰明猛地睁大眼睛,他知道自己必须做点什么,金发男人绝非自己或者任何一个人类能够对抗的存在。
他知道自己有很多不得了的能力。没有人能活着在脱水的情况下走完整个沙漠,没有人能清楚地看清一公里外树木上趴着的苍蝇,没有人能清楚地感知到蜻蜓停在荷叶尖上的颤动;更有甚者——没有任何一个人类能够做到瞬间的空间转移。然而他知道使用这一能力的代价是自己精神的错乱,或是其他器官叫嚣着用疼痛来抗议,而结果是他甚至不能确定空间转移的目的地。
但任何一个地方,都比留在这个金发的男人身边好。
用尽最后一点力气集中精神、将夙枭移出自己所能感知的范围。在意识到他从自己撕裂的空间中离开后本杰明终于忍不住,在生而为人无法抵制的力量之前下跪。他捂住嘴生怕真的因为恶心而呕吐出灼喉的胃液,另一只手撑着地面来支持无力的腰肢;他的大脑已经被搅成一团乱麻,像是放进了什么高功率的搅拌机似的。取代了夙枭身影存在的是无法详细描述的视野,就算闭着眼睛,也什么都能看见。
骇人的怪物在自己的面前。那个怪物似乎是人——或者长着人形,但他有着不止一双眼睛。三双,或者三双外加一只,谁知道呢,本杰明想要努力地将脑海中的画面移除,但所能出现的只是更加详细的描绘。怪物的下颚完全不是人类该有的样子,甚至连电影中的死灵都算不上——那不是去掉皮肉的骷髅,本应该是牙齿的地方是一根根延伸出来的、漂浮着的触须,整个头像是章鱼一般。他的一根覆盖着粗糙鳞片或是角质的手指点在了本杰明的眉心,就算不愿意去观测,可怜的佣兵也能看到怪物手心还有一只眼睛在打量着他。
本杰明猛然睁眼。他无法再忍受观摩那个怪物所带来的恐惧与压抑了。那是来自于骨子里的恐慌,就像婴儿看到蛇与蜘蛛也会害怕一般。那不是源自经验的所判定的、应当远离的危险,那是存在于基因记忆中的畏惧;这也不是什么勇气可以克服的情绪,只要见到就已然手足无措,何来抵御之说。
他抬眼看向金发的男人。令他更加恐惧的是,怪物与金发男人的身形重叠。像是电视信号不好导致的闪屏一般,俊美的人类形象与那古怪又阴森的怪物在本杰明的视界中交替闪烁。他在刚才已经用光了力气去喊叫,而此刻只能跪在地上,抬起头,睁着满是惊恐的绿色眸子,死死地盯着金发的男人无法移开视线。
——吾名牧·德其·蔡伦尔。
那该死的声音又响起来了。被入侵大脑的感觉糟糕透顶,但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
——于人类诞生之前,吾等便存于世上。
——人类的举动涉及到了他们无法掌控的力量。就像贫民不应踏入国王的殿堂,他们没有资格,也无法承受那深海之下的力量。
“牧……”本杰明迟钝地呢喃着那一音节。他甚至不知道这个声音用的是什么语言,但他能听得明白,他能理解话语中的每一个含义。“蔡伦尔……”
——那个孩子只是个稍微强大一点的人类。
——真正得到吾等力量的,吾想要回收的存在,是你啊。
——本杰明·格洛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