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唱:黎晓
吉他:齐砚
贝斯:沈青行
鼓:肖兮
键盘:李燚
词作:林南
买饮料跑腿工:莫北
一开始是肖兮和齐砚在高一的时候考虑组个乐队。当时觉得齐砚可以当贝斯手也可以吉他,肖兮可以吉他加和声。
鼓手不太好找,所以肖兮去学了鼓,没想到彻底爱上了鼓。在几人网吧开黑的时候一个人默默开着一台机子看爆裂鼓手。
齐砚听名字像是个温文尔雅的文科暖男,长得也确实白白净净,实际骨子里是个被规章制度束缚住的中二摇滚少年,
乐队初期因为和肖兮齐砚一起玩,黎晓被强行拉了去当主唱。表面不情愿其实能和大家一起玩乐队超开心。
黎晓自称是一条只会唱唱歌的咸鱼。会一点钢琴。本人原来是唱阿卡贝拉的。是真实的安利小能手,后来把大家都安利进了阿卡贝拉。
因为种种意外肖兮和齐砚在高一寒假认识了李燚,后者在乐队缺人时拖着沈青行一起加入,救人于水火。
李燚和沈青行都是火箭班学霸。沈青行是戴眼镜的保守刻板真实学霸形象,第一次见到肖兮后者以为对方下一秒要掏出一本五三传教学习的那种。
后来发现被骗了。
李燚所为可靠的学长(?),无论是在排练组织场地这些琐碎的事务还是音乐方面的问题都可以帮忙。but正经干活不过一天就开始日常插科打诨,虽然一边讲相声一边手头的事也不耽搁还是极大降低了队友的效率。遭到抗议并且虚心接受屡教不改。
相比之下沈青行是真的可靠好学长,干活时的相声话题终结者。
炎炎学长表示,相声搭档不合作,心里很苦。
黎晓看起来很内向,玩熟了以后非常话痨,能跟李燚沈青行一块儿讲相声的那种。
李燚会bbox,被黎晓发现以后强行被拖入阿卡贝拉。低音很好听。虽然和沈青行的相声组合看起来gay里gay气,但是真的都是直男。
林南算是长期合作的词作,认识乐队的人是因为和黎晓同宿舍。有一回齐砚写了首新曲子,队里没人能写出感觉合适的词。黎晓想起林南早年也会填点词玩玩,就拿回去想让林南试试。写完大家都觉得很不错,逐渐有了很多合作。
江易寒是哨笛担当,但对于肖齐两人几次邀请来玩乐队都微笑拒绝了。
其实江易寒还买了爱尔兰肘风笛,但是没学会。
齐砚左肩上有乐队名字的纹身。肖兮的纹身纹在脚踝上。小齐有耳洞,纹身基本上都在平时看不到的地方。
齐砚平时不戴眼镜,上课才戴。
莫北想混去乐队玩,于是自荐成为买奶茶的后勤。
莫北:我去买奶茶啦大家想喝点啥!(*'▽'*)♪
黎晓:布丁奶茶!!要超大杯!加冰!双倍快乐!!ε٩(๑> ₃ <)۶ з
沈青行:随便。
林南:我不喝奶茶(冷漠)
齐砚:(弱弱地举手)我不喜欢喝奶茶。
莫北:QAQ
沈青行是喝奶茶味同喝白开水的奇人。
15届毕业那年暑假做了第一张专辑《GOLDEN PERIOD》,作为高中生活的纪念。
林南高中毕业以后去染了头发,浅橘色,挑染红色和明黄。当天回家差点被老妈扫地出门。
齐砚在江易寒肖兮分手后还一直和江易寒保持着联系。
林南高考作文三十分,虽然手握几个竞赛奖,最后还是去了不喜欢的学校的不喜欢的专业。
大学里乐队云合唱过一阵,后来大家都很忙,渐渐交流也少了。齐砚和肖兮虽然还在唱歌,大多都是和乐队外的人合作。
林南毕业以后回了老家,头发染回了没啥人会注意的普通的颜色,做自己没什么兴趣只是为了家人满意和生活的工作。某一天收到莫北的快递,寄来的是摩尔曼斯克的雪。那天晚上她看着十八岁生日时纹在锁骨下的Мурманск,看了很久很久。
所以林南后来收到齐砚的消息说想重整乐队的时候第二天直接坐飞机到北京去了。
过去之前先染了个头发。
齐砚万年单身狗,从来没有谈过恋爱,非常惨,是组织盖章的黄金单身汉外加千瓦大灯泡。
但是在经历了乐队的很多事情以后齐砚和林南在一起了。后来他们们一起去摩尔曼斯克,在飞机上看到了白夜。
《GOLDEN PERIOD》暂定曲目:
1.《GOLDEN PERIOD》
作曲:肖兮
作词:肖兮,林南,沈青行,秋筠,林鹤,唐溪远
演唱:李燚,沈青行,秋筠,黎晓,齐砚
吉他:齐砚
贝斯:沈青行
鼓:肖兮
键盘:李燚
风笛:江易寒
钢琴:顾凌之
小提琴:柳思渊
2.《自由巡礼》
作曲:肖兮
作词:林南
5.《摩尔曼斯克的雪》(阿卡贝拉)
作曲:齐砚
作词:林南
风格:自赏/梦泡/数摇
主唱/合成器:梁淇生
主音吉他:宋知衍
节奏吉他:陈哲
贝斯:许燃
鼓:俞书云
代表曲目:《阴天》《除夕》《燎原》《独行》《自由巡礼》《行星游记》《你曾是》《Acetaminophen》
宋知衍
板寸头酷哥。一米八五。看起来有点凶,其实性格很好,温和认真有耐心。没什么烟瘾,不常抽。
跟林南的关系见林南词条,写太多遍了不想写了orz
小宋这个形象总觉得不是很适合梦泡呃呃,比较适合去搞金,算了下次再把他拖到别的metal队里好了(虽然这个band一开始明明是为了他才出现的!
梁淇生
小时候因为在音乐课上被音乐老师说“别唱了,都跑调了”,后来就再也没在别人面前唱过歌,并因此而觉得自卑。自己私底下会偷偷唱歌,挑家里没人的时候一个人唱。高一元旦汇演排练时被黎晓夸“音很准”后才渐渐敢在别人面前唱。
挑染爱好者。爱好是染一个发色再掺别的花花绿绿的颜色。和林南是染发二人组。
梁淇生、林南、程立雪这三人关系挺好的,可能是因为大家都非主流吧(?),但是是品种不同的非主流呃呃。相比养蛇穿孔的绿毛小程来说,紫毛生生是夺莫滴正常,而且穿得还没红毛小南亚逼。
哦,生生居然是这一堆人里唯一不抽烟的,除染头外无不良嗜好,真是乖孩子嗷。(日常抗议二手烟,so排练到一半往往是烟鬼们露台恰烟去了,留生生一个在排练室和键盘玩。)
陈哲
眼镜,头发有点长,脑后扎一个小揪揪。和许燃是烟鬼二人组,经常排着排着人没了,大家都懂(......)每天吸入的烟量是梁淇生眼里的致死量(大概两包)。
许燃
渣女,非常非常渣,专门玩弄小姑娘感情的那种。是个双,不是t。真的很亚,具体参照微博黄灰面儿那种。有时候有点神经,很容易心血来潮干点什么事。
俞书云
乖孩子,好学生,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但是也会为了排练旷课的嘞种奖学金好学生,跟挂科挂到不知道能不能毕业的陈哲鲜明对比。不怎么抽烟,但是经常在烟鬼时间被陈哲拉出去天台吹冷风。其实第一根烟是许燃给塞的(呃呃跟林南一样呢,姐姐不愧是专业带坏小孩儿的渣女嗷)
月亮组新料:
生生给全队人买过DONSMOKE的t穿,结果演出结束抽烟组又跑路了(台下的编外成员也不例外)
天还是黑的。
林南忍不住抬手去揉了揉脖子,短暂的半梦半醒后在颠簸里彻底没了睡意。
发着呆就睡着了。硬座车厢的夜晚如同颠簸的饼干罐,大家都是笔直立在罐头里大脑昏沉的手指饼干。更何况这个饼干的生产商有点黑心,饼干装得松松散散,颠簸起来让人心烦。
坐在她后排的人大声咳嗽了几声,再次打起了呼噜,像给黑暗里的什么东西掐了喉咙又捏住了鼻子似的。
林南觉得有点烦躁,座位上像是随着呼噜的念咒声起了一层细密的针,她只想赶紧站起来,去哪里走走都好。她伸手在包里摸索了一阵,金属和塑料磕磕碰碰,手指又把塑料袋搅得窸窸窣窣。这些声响在异乡的黑夜里扎了根,生出枝叶攀附到她的腿上。她觉得腿有点麻。
她终于从包里摸出了钱包烟盒和打火机,接着站起身踢了踢腿,好把那些枝叶都抖落了。她转身朝后面的门走过去,路过后排时侧头看了一眼,那个中年男人抱着包倒头睡在整排位置上。她不自觉地捏紧了口袋里的烟盒,然后松开手。
车厢里不太多的人睡过去了好些,还有些荧荧发亮的屏幕照着脸。林南不太敢完全睡过去,也许是骨子里对万事提防的小心谨慎在作祟,也许是因为身处异地的陌生感拼命吊着她的神经,让她不得安稳入眠。
列车行驶在黑暗的荒原上,偶尔略过些房屋的剪影,单调无趣,恍如梦境。林南穿过了几节车厢,极少的情况下会对她投来一瞥,更多的是满不在乎的无视。她真的觉得这挺像是在梦里的,除去一些单调的杂音,安静,孤独。偶尔为了避开地面上的某些障碍物而顺手扶一把椅背,指尖触及的地方也裹隔了一层陌生感。
而她独自一人,从南方到北方,与她熟悉的气候熟悉的地域相隔了大半个中国,却和那个她刻在胸口的地名前所未有地接近。
林南很熟悉这种孤独感,并且在过去的这一年里越来越熟悉。很多时候她都会想起小时候生病时一个人对着窗帘上的花纹无所事事地编故事,在那些她一个人推着自行车从教学楼到图书馆的时候,在一个人吃完饭走回宿舍的时候,在晚上十点半一个人打车的时候。
就像她从阅读到沉迷网络社交软件,直到发现反复刷新的空虚无聊无意义之后又重新开始阅读。从孤独到合群,最终回归孤独。
虽然在一开始要习惯有些困难。焦虑、敏感、冲动,间歇性绝望和持续性厌恶,揉捏、塑造、打垮了她。在这一年的糟糕开头她终于重新思考了生活,思考了过去半年里糟糕透顶的事,那些已经改变、正在改变或即将改变的人、事和环境。
这一年的开头不仅她自己过得很糟糕,全部计划落空,奖学金泡汤,从社交到学业再也提不起任何兴致,全国人民都过得很糟糕。有些人住进了医院,有些人被困在家里。更多的人愤怒,呐喊,不知所措。很多人死在了冬天,也没有载入史册,不过是在计数器上往前推进了一格。鲜活的生命,热切的理想,滚烫的眼泪,对于世间一切秩序的幕后操纵者来说都不值一提,轻易就可以倾轧而过。
然后她读到一些东西,想通了人生的短暂和无意义,孤独的常态化。于是她决意放弃无效社交,放弃普世价值。发亮的手机屏幕,久久没有回应的对话框,寥寥数个没什么意义的点赞。厌倦了。不熟悉的不认识的人,尴尬的对话,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要如何融入的焦虑,厌倦了。浅薄的话题,无趣无营养的内容,实际上根本不关心你的真实想法和趣味的另一端的人,厌倦了。
从不遇到真正喜欢的人就不恋爱,到不遇到感兴趣的人就干脆不交友。没什么不好,她想。况且她在十多年前就有一套完整的自处模式,她可能只是需要摸索着找回一点。
就像现在,往前走了几节车厢,远离了呼噜声又活动了发麻的四肢,狭小空间凝滞的黑暗并没有什么可憎的。
林南忽然想起自己忘了拿耳机,但是实在不想再折回去拿。每往回走一步,似乎连压在肩膀上的空气都要重一分。她的手指又无目的地在口袋里翻找了一阵,叹了口气想很快就回去,没有必要。
最后她停在了某两节车厢的交界处。从缝隙窜进来的风在皮肤表面轻轻掠过,有点漫不经心,又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式地假装自己从没来过。林南无意识地哼了两段调子,过了几秒意识到是《夏夜晚风》。她忽然想起一句诗,讲的是“故乡的夜景一粒粒,自我的皮肤上脱落而去”,那是她在读那本没什么意思的诗集的一个半小时里唯一“啊”了一下的地方。事实上她也很久没看到能让她在心里短促地“啊”一声的东西了。林南点上烟靠在窗边的车厢上,天已经有了些要亮的迹象。
低头半闭着眼随着车厢小幅度地晃动,有一瞬间她几乎觉得自己要睡过去了,直到一句“打扰了,能不能借个火”。她抬起头,约莫两步远的地方站着个男生,寸头,身高大概得有180往上,在透过车窗半明半暗的光线下面目莫名显得有些柔和,在这层柔和下又很明显地能让人察觉出包藏着一股锋利。
宋知衍走到半路其实打算回去了,不过可能是冥冥中有一种力量知道这个点也有人跟他一样憋不住到这里抽烟,对方还能愿意让他顺便借个火。
林南慢吞吞地摸出打火机递过去,瞥了一眼对面那人手里顶端露出三个红字的白色盒子。宋知衍靠在车窗另一边的车厢上,递回来的时候附带了一句“你的打火机很好看”。
林南笑了笑说谢谢,没有立刻把打火机塞回去,捏在手里翻来覆去看了一圈,又打开盖子咔哒咔哒按了两下。银色的金属壳子,表面有凸起的花纹,带着温热感。是挺好看的,她想。
林南看了眼窗外,那里是还未完全从夜色中醒来的荒原,发白的天幕上坠着几颗星。她突发奇想地抬起手,把打火机对准天幕和荒原相接的地方。窗外的景物飞逝,“咔哒”一声,一束纤细的火焰一跃而出。
她和宋知衍隔着一扇窗的距离,各自靠着车厢,各自抽着烟默然不语,各自注视这一束火焰。它轻轻晃动着,带着不容许靠近的危险气息,脆弱柔软,却又那么美。
林南有一点恍惚,上一次这样注视火焰是什么时候?是那团比房子还要高,吞噬一个鲜活存在过的个体一切遗留痕迹的大雨中的火焰吗?然而就算是像现在这样轻盈飘逸的一小团,也毫无疑问地传递出热度和力量,昭示着它的存在感,让人没有办法轻易移开目光。似乎宇宙万物最初都凝聚在这一点光热里,渺小又柔弱。火焰是外在,是躯壳,是未破壳的种子,是掌间的星辰,是偶然,是奇迹,是希望,也是生命。颠覆世界的力量蕴藏其中,只等一个机会,踏着烈火身披血与沙,带来无边灿烂盛大。
十几秒后,顺着那束火焰,天地交界处漏出一线光芒。这一线光芒越来越耀眼,在荒原上肆意蔓延铺撒碎金,像是延伸出去四起燃烧的火焰。它亲吻草木,亲吻湖泊,亲吻鸟类翅尖的羽毛,最终拖拽出一轮红日。
“看起来就像是你点燃了它。”林南听到旁边的人这么说。
“是啊。”她忍不住微笑起来,“它在燃烧。”
这种感觉实在是太奇妙了,带着点理想主义的浪漫。你独自一人身处异地的火车上,凌晨忽然想到抽一支烟,接着用打火机点燃地平线,点燃荒原,而一个萍水相逢从未谋面的陌生人却能读懂这种浪漫。
要找到一个彼此能读懂对方的人实在是太难了,就算不是所有的灵光一现都能看懂,仅仅一两次全然理解都是可遇不可求。多少次她兴奋地大声喊叫都换来别人莫名其妙的目光,无数人对那些触动她的细小节点无动于衷。于是她闭嘴,沉默。
挺奇怪的,她很多时候也不能理解别人口中的浪漫,那些庸俗化的理解和毫无想象力的呈现,那些拥挤的心形,随处可见的玫瑰。她喜欢玫瑰,可是她并不能觉得浪漫。又比如某个说是宇宙中独一无二的时间节点,可历法、纪年、数字的表示都是人为创造出来的东西,时间的意义是人为赋予的,明明每一秒在宇宙中都独一无二。没有意义的话,每一秒也都根本不重要。
她在铺撒的光线里感受到了平和安宁和归属,这种感觉不同于被迫社交也不同于一个人的孤独时刻,她既不需要刻意编造语言也不是全然无交流的状态。
语言总是是苍白无力的,有时候就算解释了对方也未必能懂,有时候越过语言也能够交流。就像此刻他们两个都没再多说什么,只是默默注视着燃烧的荒原。
林南甚至希望这一刻能永远延续下去,这支细烟永远烧不到尽头,直到铺天盖地的火光奔腾到眼前,蔓延到脚下,把他们全部卷入其中。直到她自己也变成火焰,就像去年夏天的那场仪式,附带一升夏季的雨水和一点淡淡的悲哀。
林南吐出最后一口烟气,然后按灭了烟。她听到宋知衍问了一句这是什么口味的烟,她笑着说了一句川贝枇杷。
于是他们交换了彼此的烟,然后各自转身向着相反方向的两节车厢走去,不知道彼此的名字、经历,也没有说再见。
林南回到座位上,火车快要到站了。车厢里已经明亮起来,后排的中年男人也醒了,正在拆一包饼干。对面的小情侣把保温杯放在桌子上,偶尔传来一两句对话。她整理好背包,插上耳机,随机播放到一首上世纪末的老歌。
歌词滚到“纵然带着永远的伤口”,林南看向窗外,在心里默默跟着唱。
“至少我还拥有自由。”
—FIN—
1°
太丢人了。
林南这么想着挂断了电话,抽出最后一张纸巾,胡乱地把脸上剩余的眼泪鼻涕一擦,抬手把帽子又往下拉了点,沿着跑道朝亮灯的操场出口走去。是深秋了,没什么人晚上来操场跑步,只套一件大衣有点冷。
这是她这个月第一次打电话回家,一边打一边哭,用完了两包纸巾。可是她实在想不到除此以外还能打给谁了。这样想来好像有点凄惨,她在这座还不算熟悉的城市里一个能说话的人也没有。到底是怎么走到这样的境地里来的呢?林南把大把的纸团丢进门口的垃圾桶,一边走神一边伸手去摸车钥匙。今天晚上天气不坏,虽然看不到星星,至少比昨天好。
今天不坏。什么都比昨天好。昨天她忍着让人不舒服的气氛上完课,然后独自一人在风雨里等了半个多小时公交。她没有吃晚饭,觉得有点胃痛。车里光线昏暗,好像潮湿发霉一样的女声机械地播报信息,听起来皮笑肉不笑。公共汽车继续前行,于是她起身问师傅刚才那一站是不是没有停靠,换来昏暗里跌撞着劈头而来的一句“你又不是残废了不会提前站起来吗”。
林南在那一刻被骂得有点懵,大概是躲在玻璃外壳下太久,一时没法习惯这种无缘无故的尖锐的恶意。可是她还没吃晚饭,没有力气骂回去。她想,fine,可能大家都有烦心事吧。雨点密集地坠落狙击,林南默默地下车,走回学校,一脚踩在水潭里,带着点怨气和委屈地看着迎面而来的车辆亮起的大灯。
最后她浑身湿透地回到宿舍,也没有多说一句话。
所以今天在看到那条消息的时候她就像一个被针扎破的气球。失望堆积得太多,哗啦一下,全倒了。
也许一开始就不太对,一个月前,两个月前。那时候她只是觉得有点压抑,有点喘不过气。附着在她身上的东西太多太重,如同层叠久积的污垢一般凝成一副盔甲。她觉得自己仿佛站在一大堆杂乱、从不知何处来又无限向前延伸的细线围出的一处微小空隙之中,这些线锋利如刀匕,稍加触碰就能划破皮肉。只要她稍一动作,不论向前向后向左向右,都能由触到这些线带来尖锐的疼痛感。她自我封闭,又寸步难行。
林南觉得很恍惚。这就是她在六月的那场浪潮前遥想过的未来么?她还没准备好,只是狼狈得抱着浮板,就被大浪一下子拍到新世界去了。
况且新世界也并不美丽。
于是她从那时候就开始拒绝,她不想融入,妄图留在原先的世界里。她和所有人之间都仿佛隔了一层透明的薄膜,礼貌而疏离。她觉得每天最快乐的时刻就是一个人呆在图书馆的时候,就好像这个世界都和她没有关系。只有在这时她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高三只要好好念书学习就可以的时候,甚至出了图书馆还能看到齐砚,莫北,黎晓,还有乐队的、同班的其他人,她曾经的同学朋友们,在等着她一起去吃饭。平和且安宁。
很久以后林南才想明白,抱着这种想法从开始就不对。止步不前才是错的。曾经的朋友会渐渐疏远,认识新的人,有新的社交圈,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而她一点也不酷一点也不潇洒地蜷缩在原点,因为原先的朋友有了或许更亲密的关系而感到惶恐,觉得完全被丢下了,觉得愤怒和不解,其实只是为了掩盖自己的失败和胆怯罢了。
胆怯。为什么她惧怕的东西还是那么多呢?她依然没有办法完全不在乎别人的看法,甚至症状比之前更为严重,在“不在乎别人怎么看”的穿着之下是更在乎别人怎么评价的内心。她再也不愿意和身边的人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了,只是小心翼翼地涂饰外面那层玻璃的躯壳。
林南后来觉得她想明白得太晚了,还不如一些从没想过的人。可那时候她实在太冲动了,也实在太讨厌这个新世界。明明没有什么好说的,聊天都是些表面的无关痛痒的东西。大家都有手机,可以回很多消息,但是没有人会来听对方心里想的到底是什么,也没有人愿意了解别人,甚至没人愿意不含目的地赞美别人。
她憎恨南京这座城市。它冷漠,自私,像个势利的老寡妇,也从来不听到这里来的人说什么。
林南把自行车的锁挂到后座上,想起约翰多恩说过没有人是一座孤岛。
然而此时此刻,她确确实实就是一座孤岛。
2°
晚上七点半,踩着末班车吃晚饭的点。这个点吃饭叫晚饭一点问题也没有,再往后稍稍,严谨点来讲就该叫夜宵。
左上方墙壁上的电视在播Z省的卫视台,歌舞和广告穿插,听起来挺热闹。林南转头看看电视,又看看桌上那碗冒着热气的鸭血粉丝。分量不少,味道有点淡,像是那种开在中学附近的馄饨店,无功无过,胜在便宜干净,不过十几块。
但是这不是家开在学校附近的鸭血粉丝店。林南想了想,这里应该也能算是处于这座城市最繁华的地方。这里是新街口,没什么好怀疑的。打开百度地图,发微博同步的定位,最近的地铁站名。甚至现在她坐在这间狭小,外部建筑看起来有些老旧的店铺里,正对店门,还能看到对面那个繁华的大型商场,只隔了一条马路。看到那些奢侈品品牌巨大的招牌,精美的橱窗,在包容着各色灯光的夜晚,昂贵而闪亮。
在这个空气都流动着霓虹灯光的区域,这一小块被隔离出来的空间狭窄但明亮,朴素,甚至还生出些温馨的意味。她坐在这间叫福昌的小店里,默然无语地看着对面繁华的商场和奢侈品店面,吃一碗便宜的鸭血粉丝汤。
这是林南第一次来高楼林立的市中心。仅管实际上她已经在这座城市里呆了两个多月了。
她看到了很多盘踞在这里的庞然大物,吞吐金钱和青春,沉默地看着像她这样手足无措的外来者。她看到昂贵的饰物,拥挤的人流,考究的服饰精致的妆容,看到并不划算的菜单,晕头转向的道路,高楼上的电子屏,看到临到打烊只剩一种面包的面包店,看到课本上的JingLing Hotel,也看到摆地摊卖十几年前流行的那种工艺品的老人,把画一字排开摆在地上的画室学生。
她并不是没有见过这些,在她的城市里也会有。只是以这样一种全然陌生的方式、一种全然陌生的传统和气息铺陈到眼前,带着不熟悉的侵略性——不是那种短暂相见的城市能够伪装出的平和友善,就如同一面之缘的陌生人之间带着距离的彬彬有礼。带血的匕首刺到近前,这让林南有一种奇妙的不真实感。
林南忽然想起那个晚上梁淇生不由分说把她拉过那扇门,抓了把瓜子摆在她面前,把她拽到另一个原本不属于她的空间里去。陈哲点起一支烟,许燃打开易拉罐装的啤酒。林南居然不觉得烟味很呛人,随着烟味飘过来的是排练室里新换了架子鼓,最近在排的歌里的几个和弦,前几天的展览,还有毕业后的去向。许燃说在准备考研了,陈哲说打算回家工作,俞书云在上语言班,过两年就要出国。仿佛大家都有了很确定的未来。各奔东西的未来。
听到这里她觉得有点伤感,可她也没有什么立场要留下来坚持什么,她只是一个站在外侧远远地看着,纯粹因为感动和羡慕而希望这一切都不要散场的人。这座城市很热闹,也很现实。朝向未来没有简单的通路,更何况是要一腔热血单靠音乐和热爱在这里站稳脚跟。理想是一回事,可是到头来,普普通通的他们也终究要面对不可逾越的现实。
后来的日子里她很多次透过一层玻璃和一把锁远远地望着天台。有时候那里有一把椅子,有时候那里多出一个易拉罐。有时候是黑夜,有时候是黄昏。默然无语地望着,就像现在她搅拌着碗里的汤,透过一扇狭小的门望着对面街道的灯光。
灯光很华美,很敞亮,却不是为了他们而亮的。
其实这座城市的繁华也不是他们的。属于他们的最多只是一碗便宜的鸭血粉丝汤。
3°
两天前林南收到许燃发来的消息,问她周五晚上要不要跟他们一起出去玩。
多尝试下多点经历也是好的,她想。毕竟以前从来没有机会,毕竟以前也当惯了披着五好学生皮的乖乖宝贝林南,毕竟过去的好多事情,已经显得梦幻遥远而乏味。
“好啊。”
毕竟再不找一点向外发泄的出口,她就要几乎被深埋在毫无亮点的生活里。
可她还是不能忘却有些东西,就算她看起来已经习惯了平庸,习惯了孤独,习惯了被迫面对达不到做不好的现实。气温在逐渐冷却下来,夏天已经回不去了,某年冬天烙在她心脏上方的印记却持续烧灼着,拼命拉扯着不断下坠的她。
当代年轻人把破碎和幻灭掩埋在哪里呢?从小我们就被教导要树立远大的理想,林南清楚地记得小学一年级写“我的理想”这样的题目,想做农民的小孩引来一阵笑声。老师医生警察很好,科学家最好不过,作家画家也不赖。可是怎么会人人都是科学家呢?怎么会人人都成为对社会有贡献的人呢?时至今日做一颗螺丝钉,贡献低生育率和持续老龄化,努力减少对社会的负面作用,已经很不错。
到了中学,理想已经被更确切更实际的“考上什么大学”替代。林南觉得那不该算理想,至多是目标。进入大学,年轻人不再提理想。想卷的持续内卷,不想卷的思虑毕业。生活已经是很不容易的事情,理想主义反倒显得可笑。
至于摩尔曼斯克,至于雪原,那是什么,梦罢了。雪融化了,或许堆得更厚了,没什么两样。
林南被一种持续的无力感裹挟,这种感觉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被种在她的体内,最终蔓延到四肢百骸,寄生脑中,吸取所有的兴趣和精力。站立在电子荒原之上,雷声滚滚,乌云遮目,大概是所有人的必经路。在这样以自由著称的年代,年轻人依然可以感觉到铁幕重重。
总之,从小我们就被教导要朝向“伟大”,却从来没有人教过我们要如何做一个普通人。
也许她就不该做那个当时情况下看起来最最正确的决定。框定出一种正确的活法本身就不正确。每个人只活一次,不过是不能存档不能重来的游戏。既然只能打一次,处心积虑步步为营不如痛痛快快地打到底。这个游戏有无数种true end,无数条隐藏支线,在达到结局以前没有尽情探索才是吃亏。
事实上,只要拥有过就好了。短暂的快乐,瞬间的紧张和激动,微小的情绪。人就是为这些细微而脆弱的东西活着的。所以不要管以后的事,也不要想在那背后的东西。曾经快乐过痛苦过,现在因为某些事某些话感到快乐,就不要去想以后可能会经历的痛苦。
凌晨四点走出酒吧,把震耳欲聋的电子音乐声尽数关在门后。酒精还附着在每一个细胞里,帮助抵抗一点寒冷,以及尚未完全压下的将要回归的现实。路灯昏黄,马路宽敞而干净。暖黄的光一直蔓延到看不见的尽头,把他们笼罩其中。
真好,林南不着调地想,仿佛在这一刻他们都有了光明的前程。
她忽然感到被人轻轻拍了左肩,转头一看,许燃从烟盒里取出一支朝她递了递。林南条件反射地想说“我不抽烟”,可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路灯下许燃明亮清澈的眼睛实在好看,也许是这一刻的气氛不让她做出别的举动,也许只是太冷了——鬼使神差地她居然伸出了手。
许燃打上火,林南停下脚步俯身凑过去。这一刻她离火焰那么近,她能够清晰地感受到轻拂在她脸上的热度。好温暖。
她忽然觉得这像是什么仪式。不灭的火种映亮她的脸庞,分出自己的一部分,在这个信念坍塌殆尽的冬季点燃废墟,成为荒凉祭坛上的第一把火。不知身处何处的神明把散发金色光芒的薄纱覆上她的脸颊,连带这些被编织进去的画面。
林南在这一刻想起那年她看到的雪,还有那个冰封在北极之北的梦。
这些都只发生在一瞬,如同翅尖闪烁金色的鸟羽掠过湖面。她面前诞生出一颗新生的恒星,渐渐落下些金色的汗水,在黑暗中,在路灯的光幕下一闪而过,下一秒星辰熔化在指尖。
俞书云在前面背过身,一边倒退着走一边问:“哎,我们今晚还排练吗?”
“生生回去了,衍哥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你说呢。”陈哲在一边咔哒咔哒玩许燃的打火机,被后者白了一眼立刻盖好双手递回。
“那有什么,”俞书云做了个鬼脸,“在他们俩回来之前我们玩点新东西,回来后跟不上就立刻除名。”
“晕了,就不怕衍哥听到扁你咯。”许燃还想再说点什么,忽地听到一边的林南剧烈咳嗽起来,歪了歪头想到什么:“乖小孩不要学抽烟哦。”
俞书云立刻控诉:“你就是那个带坏小孩的坏女人!”
“?”
“去年我入学没多久也是哎!”
“这么说来我认识许燃没多久的时候好像……”
突然收到众多控诉的许燃表示学妹你不要相信这些血口喷人的坏蛋。
林南忍不住笑起来,喉咙还有些毛毛的,她顾不上了。眩晕感环绕着,她想起刚刚看到许燃手里的烟盒,淡青色上印着凹进去的“南京”两字。林南之前说过她讨厌南京,讨厌它冰冷不近人情。现在她还是不喜欢这里,如果要让她找一座城市定居,首先在备用选项里划掉的就会是这两个字。
对她来说,这是一个不合衬的容器,一位不友好的生人,一片冷冰冰的荒野。
可是这个夜晚过去,事情似乎变得有些不一样了。这两个字也带上了一点温度,是在这座城市里奋力燃烧的年轻人们带来的温度。她甚至觉得如果有朝一日离开这里,自己还会对这样的温度有所怀念。四溅的火星在这个晚上也安静地浮动在空气里,靠近她,围绕她,点燃她。
她想,我在亲吻火焰。
困意让事件变得更加梦幻,包裹着偶尔的吵闹也显得平和安宁。陈哲和俞书云开始讨论起某首歌的第二小节,许燃对她说“不要勉强哦”,其他人也各自交谈着。林南想她一定不会忘记凌晨四点的拉萨路。
这个点天还是黑的,路灯也亮着。
而那点烟灰和火光,让她第一次感受到这座城市的一点热度。
—FIN—
*时间在《燃烧荒原》之前,宋知衍因病休学一年还未和林南见面。
三点十五分。
唐溪远丢开手表,一手抓过旁边桌子上的塑料袋,从里面随手抓出一个油乎乎纸袋啃了一口,接着由衷从心底发出“吮指原味鸡真难吃”的感慨,充满嫌弃地决定不带一点感情色彩地把它咬完,和被揉皱的油乎乎的纸袋同仇敌忾,就像哈姆雷特说命运女神就是个婊子时那样。
六个小时前她站在医院宽敞明亮的大厅里,像海里孤零零立着的石柱,看见谁都不顺眼。四面的浪潮刮过便激起无声的诅咒,往目光里淬上毒药,恨不能见一人杀一人,刀刀封喉毙命。
她烦躁得要死。但是她又明白她在和自己生气。她要先把场地划扫好,先用对外的芒刺把所有她可能迁怒的对象赶走,再去处置那一小团寄居在这个躯壳里的怯懦的灵魂。
她想自己也许带上了这个年纪愤世嫉俗的青年的所有的毛病,包括自以为是地认为世界对她的针对——凭什么杀人放火的人都能活得有滋有味,偏偏就一直不让她好好地活?在这个婊子一样的世道上,做好人和做恶人到底哪一个活得更好?
这个问题的答案根本就想都不用想。
“我对自己最底线的要求是做一个善良的人,可难道连这也是错的吗?”
我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我没有对不起我的良心。我对我所看到的需要帮助的人伸出援手。我努力用我的笨拙来善待所有我遇到的人。
这也是错的吗?
每一次都有一只无形的手,在她不备之时轻飘飘地弹一下她的脑壳,不费吹灰之力把那些虚幻美好的空中楼阁弹个粉碎。然后她听到两声轻笑,像是说今天的饮料手滑多放了两勺糖那样,说,这和之前你做过什么都没有关系啦,只是个玩笑。
一个足以把她所有的勇气决心都摧毁得一干二净的玩笑。听起来也是轻飘飘的一句话,好像没什么严重的。
有点儿荒诞。就像她此刻机械麻木地咀嚼那块柴火一般没什么滋味的原味鸡,但是几个小时前在车上她被那种虚幻的气味迷惑了,这种气味让她相信原味鸡是好吃的,就像昨晚梦里那个她很贪心想要全部带走却一口都没吃的水果塔,跟买一送一随便按什么形状切下来的乳酪蛋糕一点儿不一样。
虽然现在看来它们本质上是一样的。她哪个都吃不到。
唐溪远认真思考了两秒以这种愤世嫉俗的惺惺作态仇恨地吃掉一个蛋挞一个辣翅半块原味鸡然后倒头睡下一个半小时,醒来后再继续以同样的状态吃一个蛋挞一个辣翅和半块原味鸡到底算不算暴饮暴食。她长这么大还从来没过吃了睡睡了吃的生活。幼儿园拒绝午睡小团体永远有她的一份儿,她睡午觉的次数屈指可数。生病也要将娱乐精神进行到底,不到晚上绝不睡觉。
是因为房间里太昏暗,她过得不辨昼夜了?
也许吧。耳边激情争吵着的两个重金属乐队争先恐后地回应她,这让她头晕目眩很想再倒头睡过去。
前两天有个朋友要去集训,临走前唐溪远给她写了一大段话,包括“我希望你能做想做的事,成为你想变成的样子。因为这比旁人眼里的成功要难很多很多”。那个像发光体一样亮闪闪的小姑娘跟她说,也希望你能变成你想成为的样子。
看到这句话的时候唐溪远愣了好几秒。这看起来像是一句再标准不过的客套,却如同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我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呢?
我能成为什么样的人呢。
她一点儿也不知道。
唐溪远想起了她在车上看到的停在路灯上的鸟。也许鸟能看到比人更丰富的形形色色的人,而且人对于鸟更没有防备。但是鸟不会愤慨于不公,也不会评判世人。就像她前不久看到有人说的那样,它们只是看见。
然后转过身去。
在她坐在昏暗的房间里啃原味鸡的时候她的朋友在干什么?世界上形形色色的都在干什么?
小时候她以为工作日的街道是荒凉的,在小城里也确实如此,四处游荡的不是上了年纪的老年人就是游手好闲一看就最好不要去搭理的,或是路边卖水果的外地人,百无聊赖地摆弄手机。可是城市里不是,总有无数的人从这里奔向那里,有无数的理由,把街道和公共交通工具占得满满当当。
他们要去哪里?他们做什么?
在胡思乱想里她甚至有那么几秒想起了徐清。有句话叫网络一线牵,珍惜这段缘,唐溪远仔细想了想,他们之间的关系真的单薄到只剩下一串短短的qq号码,轻点删除,这辈子都大概不会有交集。其实她已经不剩什么念想了,删不删都无所谓。偶尔在别人的谈话中忽的冲出一根刺,刺激她麻木的神经,让她为此很钝地疼那么一下,如此而已。
连疼也是很钝地疼一下。有朝一日或许就像弹簧坏掉的蹦床,再怎么挤压也不会有丝毫的反应。
唐溪远不知道这算不算是逐渐变得麻木。朝气蓬勃的鲜明的年轻人,是不是都要这样一点一点融入那麻木的一大团世界呢?从轮廓分明的个体,变成模糊的什么东西,从思想到形体都变的黏黏糊糊含混不清,语言模棱两可,情感毫无波澜。他们先把自己推进这座巨大的公墓,再用余生往身上盖土。
他们最终都要成为“模糊的人” 。命运不公也成了稀松平常的事儿,没什么可鸣不平的。
“但是我希望他们还能包裹一小团微弱的模糊的善良。”
但是我希望我还能包裹一小团微弱的模糊的善良。
唐溪远把模糊的鸡骨头塞进模糊的纸袋里,抽了一张纸巾擦手。她想,我还是要做一个善良的人,当然不是我寄希望于能借此从命运这个婊子那儿得到什么。
你什么都得不到。你所能得到的只有疾病,痛苦和贫穷。
他妈的就是我乐意。
寄居在两耳的重金属乐队又不依不饶地敲了一遍锣。天色昏暗,仿佛是到了夜晚。
还是睡觉吧。梦里什么都有。她回忆了一下上一个被全世界追杀的精彩纷呈的梦境,和上上一个梦里把世界分块编号,拔出导管就能把A国顺着机器发射来的导弹反弹回去的机器,于是补充,梦里什么妖魔鬼怪都有。
她关了灯,在金属的轰鸣声中迷迷糊糊地想,现在是三点二十五分。
(2018.11.19)
柳思渊拎着两坛子酒上半山腰的时候,一轮明月才刚上了梢头。她扯过原本系在腰间的白练,借着甩出后末梢系着的铃铛磕上木门的那清脆一响,权当敲了门。几乎是在同时从斜上方飞下来一粒石子,“铛”的一声撞上酒坛子。
柳思渊嘴角浮上一抹笑,轻轻一跃上了房顶,果然看到唐溪远坐在那儿,正摆弄着手里的竹笛。月色清清亮亮,照着唐溪远四季如一的一身素白,衬得脸色也苍白起来,神色也淡淡的。柳思渊觉得在这样的月色下唐溪远像轻飘飘一缕烟,怀疑她怕是真要成仙飞升而去。
她一抬手,把手里的一坛子酒抛出去。唐溪远伸手一接,是个不大的坛子,约莫坛子的主人也不指望一醉方休,只求尽兴罢了。
柳思渊每三年来鹤鸣山找她喝一回酒,也不叙旧,有时甚至喝完一坛就走。有没有寒暄,说不说些什么是不要紧的,这已成了默认的定例。
唐溪远拍开封泥,柳思渊忽地开口:“听闻你这几年终于肯下山去了,医完病人还多问一句话。我一开始还不信,觉得那不像你。”她走到唐溪远身边坐下,“出什么事儿了么?太阳都打北边出来了。”
“没什么,”沉默了一会儿,唐溪远灌下一口酒,像是灌了半口清亮的月光,“想起些陈年旧事罢了。”
柳思渊听得没了下文,也不言语。鹤鸣山人从来没说过她自己是事儿,好像由生至死都不会踏出鹤鸣山半步。原先还有些慕名求医者,自从知道她多数时间也不呆在屋子里,去了也往往遍寻不到无功而返后,也渐渐少了踪迹。柳思渊不是不好奇,可若唐溪远不愿讲,她也实在没什么立场去寻根究底。
有些人想借着她让唐溪远下山来治病救人,柳思渊就会摇摇头说做不到。她们的确是朋友,关系挺不错的朋友,每隔三年就要一起喝一回酒的朋友,但她知道唐溪远不想说不想做的事儿没人能逼她说逼她做。唐溪远确实医术高超,大多数时候性情也平和得像她师父,于是人们往往会忘记她也是用毒的好手,且脾气有时让人捉摸不透。
柳思渊其实也听说过许多传言,最盛的是唐溪远好些年前下过山,结了个仇家,不得已逃回山上,而那仇家因为种种原因上不得山半步。其实这些传言都漏洞百出,至少如今江湖上风头最盛或技艺最强的,没听过哪个同她有什么仇怨,而作为数一数二的用毒高手,柳思渊也实在想不出能有哪个仇家逼得她得一辈子待在山上不下来。
除非她自己不愿意下来。
唐溪远听了这些后有些啼笑皆非:“哪是他不能上来,怕是他根本不愿上来。”
“真是有仇家?”
“有个故事,”唐溪远把酒坛子抛起来,复又稳稳接住,“你要是想听,我就讲讲。”
“很多年前有个小姑娘,从小跟着师父生活在山上,师父教什么她就学什么,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那天师父让她去山脚下采药草,她牵着毛驴下山,忽地看到一匹白马立在路边,枯枝上坐着个红衣少年。小姑娘觉得他真是好看极了,她见过好些上山求医的人,也不乏些少年人,没有哪个及得上他。”
“但是她当时讲的话很煞风景,你猜她说了什么,”唐溪远忽地笑了起来,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柳思渊在月光底下居然看出些惨然的意味,“她对那个红衣的少年说,麻烦让一让,你压着我要采的草了。”
“没过多久少年的朋友给人打成重伤,上山来求小姑娘的师父救他,接着小姑娘就跟着少年下了山。”
柳思渊提起酒坛子,往唐溪远手上的坛子上轻轻磕了磕:“后来怎么样呢?”
“能有什么后来呢,不过是些老调重弹的江湖故事。初出茅庐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小姑娘喜欢上了风流倜傥的少年侠客,又是很不巧地那少年碰着了喜欢的姑娘,小姑娘就一个人回到山上去了,如此罢了。”
说着这些话的时候唐溪远觉得自己语气轻飘飘的,仿佛那真成了一个事不关己的别人的故事,和她听过的无数爱恨离合一般渺远,是暮色苍旻下不化的远山雪。
酒不多,却很烈,比之前几次的都更能激起人心底那些意难平。证据是唐溪远觉得自己开始不过大脑地说胡话了:“我什么人都能杀,杀不了他喜欢的那个人。我什么都医得,医不活我自己的心。我当然希望我喜欢的人活得快乐。可我是人,我没有成仙。我自私。我嘴上这么说,其实心里难过死了。”
“我师父是玄明真人,我可以让生者死让死者生,我走过一趟黄沙道,不仅没有下黄泉,还有个清净处去得。世人敬我惧我羡慕我,可我不快乐。”
可我不快乐。
唐溪远忽地想起柳思渊的上一世,那一回她没能救活柳思渊。
她远远地望着门外雨幕里方寻跌跌撞撞跑来的身影,竟不知该说些什么。直到方寻湿淋淋地到了近前,才如梦初醒似的,张了张嘴,却只吐出一句“你来晚了。”
其实她很想问问,她想问方寻,想问徐清,想问她认识的所有人,像那些扯不开忘不了的东西到底算作是什么。就算到最后已经无关爱恨。像这样每日养养金鱼,逗逗鸟雀,闲时采些草叶花果来配药,下山去医两个病人,不想动就立在林子里眺远山,或到瀑布底下不吃不喝坐上好多天,如此的日子已是十分快活,没什么可抱怨的。若是非要去强求些不于己的爱憎,反倒贪得无厌。
我只是好奇,到底是什么一念间可千金难买也可一文不名,是什么触之即碎也坚不可摧,是什么让方寻几千年来执着地找柳思渊的每一次转世,心甘情愿地一次又一次陪她走过凡人那些细碎短暂的一生。
是什么让我当年执意跟着那个素不相识骑白马的红衣少年下山,陪他看过山河大漠也给他挡过刀剑,最后看着他给喜欢的姑娘敬了杯酒,就心不甘情不愿的把他的后半生留给了别的人,落荒而逃回到鹤鸣山,连一句虚情假意的祝福都懒得去编。事到如今我不恨徐清,不恨姬鸿雪,我谁也不爱谁也不恨,可我直到现在仍然念念不忘。连我养的金鱼看起来都像是他当年买给我的那几条。
但我还是养金鱼。我什么也没忘记。
柳思渊看着唐溪远,也许是用酒混了一腔悲愤灌下去,全现在脸上,平添了些烟火气,眼波流转,两腮微红,倒像是他们那些颠沛的红尘客了。但还是带着点冷厉,眼光清澈而夹带锋芒,一时间柳思渊竟然分辨不出她到底有没有醉。
唐溪远拿起竹笛,站起身吹了几段曲调,都是柳思渊没有听过调子。那笛声里仿若化入了说不尽的山川灵秀,又在上头落了一场大雪,茫然空寂,只偶有几声鸟雀啼鸣。末了,她低头用另一只手轻抚那支笛子,仿佛忘了一边还有人,也不管别人能不能听懂变换得颠三倒四的人称,兀自说了下去:
“我本当在世外云中遨游万里,就因为多看了他一眼,白白添得尘世摸爬滚打,结果扑了一场空。可那有什么办法呢,我还是想再多看他一眼。”
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故我问世间。”
(2019.1.1)
1°
地铁里人很多。陆经年靠在门边,把厚围巾往下拉了拉。身边那几个像是要去聚会的年轻人的谈话执意钻到他的耳朵里去,想不听都不行。他们肆无忌惮地调笑,打电话,聊这天晚上的计划和未来的规划,再对身边的网络上的事件随意发表极具主观色彩的看法。
头昏脑涨。陆经年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把这个归结于晕地铁——如果有这种说法的话。虽然他晕车晕船都很厉害,不过归根结底的原因大概还是站在拥挤的人群里,一股脑涌来和极有可能一股脑涌出去的信息让人头脑发胀,然后带来极其深厚的从地下涌出的惊惶和恐惧,不知从何处来不知到何处去,语言功能被剥夺,只有所有的感官比平时更为尽职尽责地工作。
害怕开口,并且害怕被人注视,于是除了待在边缘地带发呆就找不到第二条路,来安放自己的视线和比平时更为迟钝无措的大脑。
他把视线从两节车厢不断晃动偏移的交接处移开,去看靠在门边另一侧的顾凌之。后者正盯着对面门上的路线图,那一刻好像感受到了他投来的视线,在对视以后似乎注意到了他所有的不适和疲惫。
“还有两站,再坚持一会儿。”
陆经年点了点头,转身换了一个倚靠的姿势,正好可以看到顾凌之在玻璃门里的影子。顾凌之这天穿了件黑色的长风衣,墨绿色格子围巾,没戴眼镜,头发理得清清爽爽。过了几秒门外飞快地掠过几块广告牌,然后他看到顾凌之一点不发声响地在玻璃门里对他说话,声音却清清楚楚穿过空气传入大脑。
好看吗。
条件反射想回一句滚,陆经年想了想,决定还是不要昧着良心说话。于是他用他能想到的最诚恳的眼神看着顾凌之:“还真挺好看的。”就差两个星星眼和粉红泡泡。
顾凌之两眼一翻,心想这小子报复心贼强,学得还挺快,这次也不知道到底是谁恶心谁。
翻完白眼就看到玻璃里陆经年的影子在笑,然后在心里叹口气,这才是好看。再仔细想想陆经年看他看得丝毫不做作,也不像要恶心他。于是心情愉快,把目光粘在那张脸上看得毫无保留。
陆经年觉得真是很奇妙,有些不适就在这样的目光里褪去了。终究不是一个人站在人群里,在被熟悉的气息包裹的那一刻很多东西的质地就开始改变。他想,安放视线方法好像还真的有第二条路。
比如那一刻他们站在人群的最边缘,在地铁的玻璃门里相视而笑。
2°
两个路痴走在一起的结果就是,明明在那一刻陆经年一抬头就看到那个招摇的建筑物在高楼林立和低矮房舍间灰蒙蒙的影子,却还是手里拿着电子地图左拐右拐到不了外滩。
其实最近的那一次距离目的地只有半条街的距离,然后顾凌之低头看了一眼电子地图,转身往回走。某人得知真相以后眼泪掉下来。当然那是后话。
最后还是打了车到的。他们走在黄浦江边,风很大。世间所有的尘埃和梦境的碎片裹挟的风里,海鸥在他们头顶飞过,翅膀划开空气和尘埃,挥去雾气和梦境。剪影融化到江水里,最终流入海洋。
他们走过外白渡桥的时候看到有人在拍婚纱照,耳边是走过的观光团导游的声音:“这座桥很多次出现在——”在这之后是一些细碎的说话声,窸窸窣窣钻到围巾里。
顾凌之把手插在大衣口袋里,陆经年把手伸进顾凌之的口袋。他们就这样十指交扣地走过这座桥,桥上钢铁的框架像死去的巨型动物的骨骼,尖锐地划开空气,伏在江水之上。他们像曾经从这座桥上走过的无数平凡的人,各怀心事,放在岁月里,也不过一粒尘埃。
陆经年越过顾凌之的头顶去看那些风格各异的建筑,看到尖顶的圆顶有罗马柱的还有钟楼,看到顶上的小红旗。陆经年想起有年夏天他们走在不太熟悉的城市的街道上,这个时候开始下雨,一下子把街边的人家绑在窗口的国旗淋得斑驳。雨不太大,但是密集。打在身上大概会痛。暗色调中的红旗印在视网膜上,挥之不去。
雨把街道塞满,挤走了行人。剩下的人行走在夹缝里,吸取残存的空气。陆经年忽然停下不走了,在顾凌之开口询问之前他松手放开了伞,在伞落下的那一瞬间鬼使神差地——他后来想也许是脑子进水了——堵上了后者的嘴。
那一刻他觉得伞像帐篷一样安全。你看,帐篷外还有雨幕,谁也不能发现。
于是陆经年想,他们在最安全的地方接吻。
可这想法只是掠过了一瞬,大脑里的水在顷刻间被抽干。他依旧只是浅浅一碰,沾之即分。然后弯下身去捡掉在地上的伞。
小孩子脾气。他听到顾凌之这样说。抬起头去看他的脸,发梢上有水珠掉下来,脸上带着笑。
于是他也笑起来。
3°
逛过外滩附近的那一圈小洋房后陆经年就想打道回府。也许是因为日暮西沉总让人从和平安宁的白日气氛里脱出,不自觉得想起些如果和后来。
餐馆的价格都贵得挺吓人。顾凌之一脸认真地跟陆经年说,一看到菜单上的那串数字,就想起纸巾盒上“有偿使用”这几个字,还有买咖啡时店员催促着办卡时语气里百分之三十的不耐烦,一言以蔽之,一身鸡皮疙瘩。
陆经年看看菜单,打了个寒噤,然后把头别过去假装看风景。
走到拐角的时候两人对上视线,陆经年叹口气,你看这都老夫老妻了,还是吃得实惠点,又不是刚谈恋爱的小情侣。还有半句话,忍了忍,最后还是说了:再说,咱俩刚谈的时候,你也不过是每天请我吃小店的鸡排。
顾凌之对前半句深以为然,听到后半句翻了个白眼,刚要开口,想到自己生在红旗下长在阳光里,不在日常生活中贯彻二十四字核心主义价值观实在对不住一直栽培的我国我党,最后憋下一口气,想到这不也是自家老婆给找的台阶下么,于是放弃还嘴。
其实就是不想承认,陆经年偏过头的那一刻他脑子有点不够用。
陆经年在某一瞬仰起头,看到从二楼缠绕着石柱垂挂下来的爬山虎。它的所有的生命仿佛都由绿色流向枯黄之处,最后流进晚霞,飘散全无。这样的形态总让人想起断崖上的无源之水,哗啦哗啦,流尽了便结束了。
这个时候手机响了,陆经年接起电话,一眼又恰好看到顾凌之站在不远处的那个红色电话亭里,笑得一脸狡黠。顾凌之用英文给他念了首雪莱的诗,那些音节破开霞光,顺着爬山虎的枝叶向他流动而来。
最后顾凌之挂断了电话向他走来。
陆经年想,如果梦要醒来,那么就在这一刻吧。
4°
他们最后在地铁口吃了晚饭,直到发动汽车,早已是夜色昏暗。那些行过机场的旅人,拖着行李的倦客,和庞大迷乱的城市一同向后退去,像退去的潮。
顾凌之打开车载音响,熟悉的旋律响起时忽然一惊,然后指节在方向盘上打着节奏。他想到那年他们躺在操场的中间,去数天上仅有的三颗星星。那个下午他们站在学校报告厅的舞台上,他对陆经年说,该谢幕啦。
他们对着空荡荡的观众席唱完了最后一句,然后就此谢幕。
然而在这一刻,他却不自觉地在心里默念。
陆经年,陆经年。
此去经年。
顾凌之把车靠边停下了。他忽然什么也说不出来,行为如同脱离了大脑控制一般,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扳过旁边那人的脑袋,然后开始一个层层深入的漫长的吻。
陆经年那一刻脑子也当机了,以至于最后大脑缺氧昏头转向。他甚至想如果窒息而死是这种死法那倒也死的值当。两秒以后感觉自己是真傻了,哪有这当口想这些七七八八的不吉利的事儿的。
他们会在一起很久。这一点他很确信。
最后分开的时候他们又相对无言地看了很长一段时间,长到顾凌之感觉眼前覆了层薄薄的水膜,在暖气里要飘散开来似的。又一点儿不想让陆经年看到,好像又带上了点儿十七八岁时的倔强和逞强。于是索性就倾身过去抱住了他,下巴搁在肩膀上。
顾凌之想起高三那年,在冬春之交时的某一日,阳光很好,却又照不到教室里去。他和陆经年站在空教室前的走廊里,陆经年说,你借我靠会儿。于是他就像木头那样僵硬地站在那儿,直到陆经年噗的一下笑出声。
“你放松点呀,我困了,就借我睡一会儿。”
顾凌之把手臂用力收紧了些。他觉得自己确实算是那种独占欲特别强的人。我的就是我的,一点儿不想给别人碰。最好像存放易碎品那样藏进垫了软垫的盒子里,天天只有自己能看到。可他的爱人实在不是什么易碎品。他有的是意志和力量,去抵挡那些足以把他摧毁的狂风巨浪。
陆经年脑海里又浮现出那些悬崖峭壁来了。可是如果是这种结局,那么站在人群的边缘又如何。他们喧嚣打闹,他们扬起与你无关的尘埃。至少还有人愿意和你一起站在那儿,就算离得那么远了,他也站在人群以外等你,哪怕下一秒悬崖断裂,万劫不复。他想了想,最后他试探性地问了句:“去我家?”
顾凌之放开他,把车子启动。
“去我家吧。”
陆经年没什么异议。他想这一日实在过得很不错,确切地来说应该是前一日。凌晨两点了,一点儿也不早。
就在这个点,他们确实是要去干人世间最好的事儿了。
—FIN—
鞋子踩在雪里,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天幕是黑的,远山的淡影模模糊糊,只有远处的一盏灯散出微弱的光。这些微弱的光却奇异地穿透了层层叠叠的黑暗,仿佛近在咫尺一般,连身边的人的身形也笼罩了一层光晕——这些光是从哪里来的呢,尽管让人费解,却又带着奇异柔和的美感。
他们正沿着铁轨而行——是要到火车站去。
顾凌之在这一刻忽然意识到这是一次分别,同他们过去经历过的无数次分别一般。他下意识地去握那只手,却扑了个空。
是了,陆经年是走到自己的前面去了。
他发现自己听不到一点声响了,连鞋子挤压冰雪的嘎叽声也在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隐去,似乎都被冰雪吸收,送到另一个世界。连风也不来,在冰天雪地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寒冷靠近。
顾凌之忽然想起了一句——风雪夜归人。
然而此时却并非风雪之夜,他们也不是什么归人。他们要去到南极洲上唯一的火车站,然后就此分别。他心里也不似过往之时,或许是因为处在广阔的天地之间,所有的焦躁都被冰雪冻结。又或许是因为此刻陆经年在他的身侧,于是心里带着一种莫名的安详,甚至都忘记去思索为什么南极洲上会有火车站,而自己又要通过它到何处去。
顾凌之一抬头,看到前头隐隐还有两三个黑色的背影,还有从车窗处透出光亮的列车。他看到了陆经年身后倾泻而下的永恒星河,在这一刻他终于握住了那只手。
列车里的布置有些像地铁,椅子却用了红木。在移门移开后还有一扇向里的白色拉门,刚好遮挡掉里面一部分的视线。
于是在半只脚踏上列车的那一刻,他收到了一个吻。
陆经年还是走在前面,猝不及防一个转身。不同于那些浅浅一碰,也并不带什么侵略性,像车窗外隐在夜色里覆于冰雪下的群山,在某一刻身披绚丽的极光。顾凌之张嘴,用牙齿轻轻咬了咬陆经年的下唇。
软的。
意识到这一点后他的心情忽地愉快起来。车里的其他人会看到么?他心里居然有了隐隐的期待,带着一丝隐秘的兴奋,就像在零下的气温里伸手触摸冰雪。
他想,这是一个在世界尽头的吻——听着也许很不错?
陆经年歪了歪脑袋,说,我给你准备了一箱胡萝卜。
老实说,顾凌之对胡萝卜并没有什么偏见,只是对煮熟的胡萝卜很有偏见。他自觉一点儿也不挑食,吃不吃东西的准则只有好吃不好吃和想吃不想吃。
在他纠结为什么是胡萝卜的时候,下一秒就跌入无边的黑暗里去了,直到天光大亮。
陆经年靠着枕头在玩手机,听到旁边有布料摩擦的响动,转过头指了指窗帘稍稍拉开了一些的窗外:“是初雪啊。”
顾凌之翻了个身转过去看他:“我昨晚做了个梦,是在南极洲的夜晚去乘火车。”
“是噩梦?”
“不是,是一个很有趣的梦。南极洲一点也不冷,梦里的你还穿着风衣。”
“哎?这样吗,我也在那个梦里?” 陆经年把手机塞到枕头下面,躺下来和顾凌之面对着面:“然后呢?还有什么?”
“然后……”
顾凌之在被子下面搂住陆经年的腰,探过身去吻住了他的唇。
“我吻了一颗星。”
—FIN—
(2018.1.28)
江无波拨弄着碗里的香菜,忽然间觉得远处那个身影很像秋筠。
那人却好像故意躲着她似的,径直走向那些离她远远的桌椅,觥筹交错热气腾腾,明明灭灭烟雾缭绕,隔了好一个山河春秋。
草木皆兵啊。江无波苦笑着看看碗筷,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下手,直到对面的人一筷子夹走了碗里大半的香菜,才如梦初醒似的。
她想,上一个这样给她夹香菜的人呀,也许就在几步开外,也许远远相隔了大半个中国,若是没有意外发生,那么从今往后再无瓜葛了。
五年前的同学聚会是江无波这些年来唯一一次见到秋筠。那时她们远远地隔着,随着大流问些不痛不痒的问题,无非是车子房子奶粉股票,连带着些鸡零狗碎和国家大事。觥筹交错,水晶吊灯的光晃得人眼睛疼。
席间江无波去了趟洗手间,快走到水龙头前了,一眼看到镜子里的秋筠。她们在镜子里对视的那一刻,江无波尴尬得简直无地自容。
她故作镇定地走到另一个水龙头前,假装在理头发,几乎没过脑子,脱口而出:“最近过的怎么样。”
秋筠抬眼看了镜子里的她一眼,接着目光一敛,长长的睫羽把一切遮盖得滴水不漏——如果不是因为离得太近,江无波大概就看不到她眼里布满的血丝。
她忽然想到一个词,一眼万年。
然后她听到秋筠不咸不淡地应了句:“挺好。”
江无波自嘲地想,听说她早忙成个工作狂了,同学聚会都是百忙之中抽空一趟,哪有闲心想那些七七八八的,你自个儿又是在那自作多情个什么劲儿。所谓“过得怎么样”,实在是非常没话找话,而所谓“挺好”,听起来敷衍,又也许并非不是如此。
说到底,人间聚散沉浮,逢场作戏也好,情真意切也罢,到头来空余一身寥落,除了自己,谁也切不了身。那些电视屏幕里家破人亡遭遇的横祸,到了屏幕外不过当做茶语饭后的闲事。更何况是寻常人身上的鸡毛蒜皮,又何足挂齿。
想来再怎样的撕心裂肺,在旁人远远听来,也不过灌了一耳朵的蚊子嗡嗡。
所以她从来就习惯了不同人说起,也无所谓有没有人听得。如今她们终于到了须得生疏礼貌的地步,乍一开口不知道从何说起。江无波觉得那些泛黄纸页上的墨迹实在算得上是不识愁滋味,又干净单纯得让自己羡慕。
“我想起学校当年的蛋饺挺好吃的。”
江无波说着把头发束起来,也没等回答,落荒而逃。
如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
却道天凉好个秋。
“不好吃?”
江无波在这一刻才惊觉自己此刻还在这座南方城市里,坐在大排档的塑料椅子上,条件反射地夹起碗里的东西往嘴里塞,一下子被烫麻了舌头,在扑面的热气里几乎要掉出眼泪,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而掉的。
“哎,你当心烫。”
江无波之前觉得,翻过那一页,或许就能有新的人生,她也一度觉得自己是做到了的。直到这一刻她才意识到这些年她有过那么多次的动摇。
她想起秋筠曾经对她说过,“太阳是我,宇宙是你。如果你死去了,我会不行”。
可我不是太阳呀——太阳明明是你才对。
“……怎么会。”江无波在这一刻失魂落魄地接上不知多久之前的话。
听说吸过毒的人不抽烟,因为滋味不够。
而我本可以忍受黑暗。
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
连江无波自己都想不到,当年会是她亲口说出的那句“咱俩算了吧”,彻底斩断她手握的最后一根稻草。
不是小说影视里男女主角深情对望然后女主角含着眼泪开口,也没有江湖红尘劫数历尽以后咬牙切齿的恩断义绝。她那时说的甚至不是“我们分手吧”,这种官方话。
不是“分手吧”,是“算了吧”。
算了。
到底算什么,一句话说不清。再多,好像也没有了。
千帆过尽,层层上涌的疲惫之下,约莫还是心里的意难平。
秋筠在厨房里洗碗。江无波就这么没有波澜地说完了这句,然后她忽然觉得自己聋了,哗啦哗啦的水声不见了。明明水龙头大开着,却一点声音也没有。
最后她在这样诡异的静默里听到了一句。
“好。”
江无波想,虽然秋筠把她拉进了那样一圈人中间,但她到底是不属于那里。这些年来所能扒拉出来的交集言语,不过寥寥。也许她们中的念想会像江易寒他们那样淡下来,也许秋筠也终有一天像三毛说的那样,牵着别人的手,遗忘曾经的他。
这个他的偏旁到现在也无所谓了,结局不会有分毫的改变。如此而已。
她觉得没意思极了,十分想撂筷子走人,但撂下后又该何去何从,实在也没什么主意,只好把自己钉在凳子上,维持着礼貌和表面的平和。
她看到对面的人抬头,莫名其妙了一脸后又低下去继续动筷子。江无波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却又动弹不得。
她扭头一看,碗筷都给收拾干净了——果然是再无踪影。
江无波仿佛亲眼看到了日暮西沉的景象。继而极地永夜,只余稀散的星月之光。
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那么无论是星光,烛火的光,大排档塑料棚下的电灯泡的光,都会让我满足。哪怕是黑暗,大概也不过如此了。
可我曾见过太阳。
—FIN—
(2018.2.20)
1°
醒来后按亮了手边的手机。凌晨两点半。
我想起秋筠在最后半年曾经和我说过的话。她和我讲三毛,讲张爱玲,其他的只字不提,却好像早已说尽。偶尔有几次被噩梦惊醒,每次对上的都是她清醒的眼眸,在透过窗帘缝隙的几束光下干净透亮。
转头看了一眼身后,几秒后才意识到早已换了人。这一刻忽然间有无边的恐惧朝我袭来,像兜头罩下的网,像缓缓漫来雾气,像在某个梦境里溺于水中不得挣脱,醒来后恍恍惚地想,溺水的感觉真的是这样吗。
像很多次午夜梦回,醒来后不是怅惘失落,却有泪沾襟。
我忽然想,在很多个多年以前的我在睡梦里的晚上,她是不是在这样看着我。
那个人终于在最后带走了我所有的年少轻狂,所有热情和勇气,所有悲欢喜乐,带着它们奔赴远方,只空留下一颗孤独苍老的心,让那个死去了很大一部分的自己去应付那平淡乏味的红尘俗世。
我想,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我们都是现实的人,想得太多,看得太透。如果有其中的任何一方天真过头,觉得为了所谓的爱情一切皆可抛,那么也许我们会有一个更为狗血的故事,然后争执不休地纠缠上很多年,就像那些小说里写的那样。爱啊,恨啊,打上几个死结,都寻不到头。
我不能知道现在和那样比,到底哪一个更好,我只觉得,还能互相纠缠,或者互相厌恶,视作仇敌的悲剧,怎么样也要排在第二等的。第一等的悲剧是到了最后,爱也没了,恨也没了,什么都没了。从今往后相忘江湖,阳关道和独木桥,再不惦念。然后——然后故事就真的结束了。
于是我想,幸而到最后我们还没有走到这样的地步。我们那时分道扬镳,还正是对方最喜欢的样子。
我起身走到阳台上,看到公路上的汽车在年岁融化于其中的灯光里飞驰而过。我想起那些不分昼夜的日子,隔了遥远的山川湖泽。我们那时在路灯下夜行的时候,是不是也有人在黑暗里这样看着我们?
那么,我现在看到的,又是谁的人间悲喜。
我觉得我大概没有睡醒,八成还在做梦。因为我现在站在阳台上,透过落地玻璃窗,却看到在公路上的我。下一刻又变作公路上的那个自己,回望一片黑暗中隐藏的影子。我和过去的我自己,我和现在的我自己,隔着时空对望,没有言语,也没什么好说的。那个隔了老远的那个江无波身边还模糊地站了一个人,可是我看不清楚。
我转不过头,也没有办法看清。我感觉有眼泪滑下来,我想我现在也许只有数学考试空了大半张考卷的心情可以形容。
我想这实在不太好。我也许又得把那些陈年的药翻出来了。怪麻烦的。
有些事情想起来悚然心惊。比如在她觉得我过得心静如水云淡风轻的时候,我也曾想过不如拖着她从楼上跳下去,在泥水里把灵魂摔出躯壳,就此一了百了。绳结解不开可以不解,一刀两断,又有何不痛快。
活着的时候一刀两断太难了。尽管我是看起来最干脆利落的那个。
那天她没来。林鹤也没来。肖兮,顾凌之,唐溪远,林南,站在曾经的风暴中心的人,一个也没有。最后我一个人走完了全程,就像走在广袤无人的茫茫冰原,从日暮西沉走到夜深人静,俯身看看倒影,忘记了自己要去到哪里。林鹤后来问我,你不觉得你这样做对她来说太不公平了么。我站在冰原上看我的倒影。地板很滑,干净得反光。我说是的,我这样做确实过分。
我想到一个词,自作自受。
我活该的。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脸上笑得张狂肆意,转头咳得不省人事。
很多东西在脑海里一掠而过,阳光和腐烂的叶子变作大雪纷扬。最后我想到了高中时背过的两句诗。
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
2°
住在山里的那段时间,我们挑了间在半山腰的房子,四围满是竹子,门前有条小路,通到山顶和山下去。
住在山里其实半夜有时候会有点吓人。除了交通有些闭塞,其他都很好。我常常有错觉,仿佛我们已经经历过所有的起落,最终到达了她的,或许也是我的理想中的结局。这条路可以一直通到我们彻底老去的那一日,并且没有任何人事可以改变它。
尽管事实上,她有设计和策划类的工作,而我也每日都有文稿的任务,为此每周至少一次要沿着那条路走到山下的镇上去。
每周末的下午她会练字,把桌子搬到房子前头去,阳光恰好可以斜着透过竹叶间的缝隙打到桌子上,去追随笔墨的痕迹。有一日我从山下回来,到院子前正看到她写字。她的字迹其实不那么端方,甚至有些横冲直撞的意味,有时候却恰恰显得很好看。我从后面悄悄绕到背后,去看她到底写了什么。
我把踩到叶子的沙沙声响压到最小,恰好这时候过了一阵风,把仅有的声响也掩盖去了。
我微微俯身,终于看清她流畅的笔迹。最后我念了出来:
“无波真古井,有节是秋筠。”
她忽地回过头,继而转过身,轻轻拥抱了我一下,并且快速地在我的脸颊上落下一吻。这些仿佛都只在一瞬间,她做完这一切的时候桌上的纸才刚飘飘悠悠落地。在我眼里却好像拉到了零点五倍速,我可以清楚地看到她脸上的笑。
我把纸页捡起来叠好,她转身去搬桌子。我们走进房子里去,整理好一切后开始晚饭。秋筠坐在对面,我的头顶是吊灯,门在右手边。
洗完碗,有时是去山上散步,有时在院里读书。我们会谈论耶麦和顾城,有时候也聊聊散文,讲讲哪些人的文字灵动天成,哪些造作恶心。她说,顾城的诗确实很有意思,明明生活并不那么美好,偏偏他就能写得那么可爱,明明杀鸡做春卷是迫于无奈,却看不出多少的牢骚。
那时草在结它的种子,风在摇它的叶子。我说,他说很美好,就让人觉得真的很美好。
我还有半句话,没有说出来,后来也一直没有机会再说了。我其实想说,你一脸严肃地说“写得那么可爱”的样子,真的很可爱。
待到天色完全暗下来,我们会在灯下讨论怎么样改一件裙子,有时候也一起给一件洋服缝上蕾丝和荷叶边,有时候又为一处地方是否该缝上蝴蝶结而争执半天。这些衣服不同于她的其他设计稿,没有既成的构思,只是定下基本样式后随心所欲地发挥。有些细节是趁对方穿线缝纫时悄悄做上的惊喜,很多年后再看起来,只觉得是那么的难过。
熄了灯,一日结束,该睡觉了。
就是这么简单日子,当我每每站在高楼的阳台上朝下望,当我企图一跃而下,甚至当我孤身一人站在冰原上,司仪问我“你是否愿意”时,都十分让我怀念。
3°
我记得有一年大家一起去山里旅行,晚饭后和秋筠蹲在旅馆后面的竹林里喝酒。
那天聊了很多乱七八糟的,讲到很多高中时候的朋友。讲到最后想到些不太好的事,我拍拍她的肩膀,说没什么好多想的。
到底是多想什么,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那些音节上被下了一道道的锁——想起一回就加上一道,谁也不敢去碰,仿佛后面是万劫不复。
我曾以为这样就能把它绕过去,上了那么多道锁,就会打开得很困难,殊不知锁是一道道的上,也是一道道的落下来的。后来想想,不知道当时是天真过头,还是要假装自己天真过头。
因为工作上和身体上的一些原因,几年后我们搬到了H市,在一个老旧的小区租了房子居住。我在那时就有了错觉:那些深山里的童话再也不可能重复了。然而推门走进屋子,除了陈设和作息的改变,其他也无二,于是常常自我安慰,大概是想得太多。
直到那天她忽然和我说起三毛和张爱玲的结局,她说,你看,由此看来白首偕老显得多么不切实际。
我不知道该如何接话,也许是因为我难过地发现,就连我自己的心里也是这样认同的。我想说些反驳的话,可它们看起来那么牵强而不堪一击,全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都怀疑着,反对它们进到空气里去。
我几乎怀疑是神灵借了她的口向我暗示,劝我心平气和地放弃,像过去无数的人所做过的那样。
声带最后还是允许我开口了。我说出口的却是,你说的对,就是这样。
她眼中的悲哀在那一刻忽然间凝固了。她看了我一眼,然后迅速低下头去。不会有眼泪落下来,却会有别的东西覆到视网膜上。
在那一眼里我终于想明白了,我们之间阻隔的不是山川河流,而是万千的星辰。
她没有再答话,在我眼里等同于默认。接着我们下楼去买橘子。大约是我的脑回路有些奇怪,也许是真的病入膏肓了,我以为自己的话里是挽留的意味,也许还有些别的什么。她到底有没有听出我的意思,时至今日我也不曾知晓了。
其实后来我也觉得没什么。就好像你对着一个人说今晚的月色真美啊,他却只回了一句是啊,这样的独角戏。因为只有自己懂得,所以不会觉得尴尬。
就像我不可能告诉对方,我对你说今晚的月色真美啊,就是说我喜欢你的意思,我后来就再也没有和她提过那件事。
再后来想起来,也不知道算不算是个伏笔。
就是有些难过,仅此而已。
4°
我自己也没有想到,会这么突兀地搬走。
其实也不能说突兀,是早晚的事儿。一直磨磨唧唧地想着能拖过一天是一天,终于自我安慰着当断则断,找了搬家公司,拖出了行李箱。
东西理到一半,看到她忽然间跑到房间里去,拿了箱子出来,把东西一样一样往里头塞。她的神情,说是严肃,其实够不上,说是板着脸,似乎也没有,说是难过,好像还差点。真要说起来,也许算是淡然。
我想,就最后一眼,到此为止吧。
我开门,然后关上。这样的动作仿佛耗尽了最后的一丝力气,疲惫翻卷而来,周边又有无数的阴影向下拖拽着我。我放弃了抵抗,靠在门上缓缓滑下来坐到地上,衣服下摆粘上一层尘埃。
我那时有一点期待,就算她不会追出来,会不会也是站在门后犹豫踯躅。
这时候想到了顾凌之和陆经年。他们强大勇敢而果断,仿佛没什么办不到。而我现实又懦弱,在周围狂舞的阴影中找不到落脚容身之处,选择权也算是十分奢侈的东西。我茫然地回忆,好像除我以外的所有人的人生,都在朝着更好更光辉的方向而去了。
那么我呢?我是谁?我是什么东西?我为什么要活着?我活下去做什么呢?
眼前忽然出现了秋筠的面孔。那天一不小心问出口,她说,就算是颓然度日,明天的太阳也会照常升起。太阳死去了,宇宙也不会死去。
她的瞳孔里是我的影子。说完这句,她低下头去剥橘子,吐字依然是很清晰,比前一句还加了些力道。
“可是,太阳是我,宇宙是你。如果你死去了,我会不行。”
我撑着门站起来,往楼梯下一级一级走过去。
我想,从今日起,我是确确实实地死去了。
后来林鹤给我发短信,说有个东西要给我。我觉得她应该有话要对我说,否则寄快递便可,反正她应该也不会这么想见我,非要面对面地把东西递过来。
我坐在她家客厅的椅子上,两人相对无言。她把一本笔记本递给我,然后只是安静地坐在旁边。
犹豫了几秒,还是翻开了。
直到看到那句“我的朋友,祝你快乐”,终于泪流满面。
她说,这本笔记放在我这儿没什么用处,不如给故事中人留个念想。给你看是我自作主张,可她什么也不知道,连我都觉得莫名其妙,你不觉得这样对她来说太不公平了么。
我哭了起来,不知道是在哭谁。我听到围绕在我的周边那些阴影的笑声。还是不要说,也不要解释,当做是无伤大雅的事情。从头到尾只有我能看到它们,也就只让我知晓它们的存在好了。冰原上的最后那把剑,如果无处安放,那还是扎向自己的心脏吧。在此之后,那上面也能覆上一层不痛不痒的冰。
过了好一会儿,我觉得自己终于能开口了。
我说,是的,我这样做确实过分。
5°
几天前在书店偶然间看到本书,封面和她曾经和我描述的很相似,半秒掠过“桂花载酒”那四个流畅干净的字,字体一笔一划都带着惊人的熟悉感。过后的一两秒,待看到旁边“秋筠”这两字,终于走过去,拿起架子上已拆封的一本,翻开封面。第一页是一句词,第二页是一句话。
那句话写的是:我的朋友,祝你快乐。
我在这一刻又想起了林鹤面带怜悯的神色,地砖映射出的影像,茫茫无际的冰原,清晰无比。纸页间的景物都很熟悉,像是老友,带着于多年前相似的角度。阳光和泉水的温度同当年无二,草却更茂盛,辨别不出哪些是当年的踏过的。
照片里的背影是毫无疑问的熟悉,像是最后一阵力道,把悬在心脏周边的针一根根推进去,穿透外面有意包裹的寒冰。
其实冰也很薄,单单维持它冻结的姿态就很困难。
我翻到最后一页,发现是封信。
亲爱的江:
如果能看到这个称呼,你必然要嘲笑我的洋里洋气。最近换了房子住,新房东总这么跟我说话,他说,嘿秋,别那样,还没那么糟糕。
这时候我会有点相信真的没有那么糟糕。于是你看,我终于也会在早餐的时候吃面包,而不是正儿八经地强调我的中餐。然而,在这里我也实在不便提你的名字,尽管我很想在开头把它写下来,也许会忍不住写上几十遍几百遍,写得整张纸密密麻麻没有别的着眼的地方。就好像我们曾经无数次对自己的行为进行掩饰,事到如今我连在这张纸上写下你的名字也不能。冠冕堂皇地给自己的胆怯带上一个避免不必要的麻烦的理由。如此便好。
我终于习惯了一个人在一座城市的边缘独自生活。我一个人去购物,去邮寄。路上有很多在等待的人。我最后终于明白了,在那些人里没有一个会等我。
但有些念想我也不会忘却,也许终有一日会将其变为现实。我到现在仍清楚得记得那天下午你站在我身后,对我念,“无波真古井,有节是秋筠”。
我后来去了趟大理。顾凌之和陆经年开了家客栈,旅游淡季,我一走进去就看到他们摆了张棋盘在窗边下棋。顾凌之转头到楼上给我拿茶叶,陆经年跟我说,他们会在一起很久很久。我想他们很好,好像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实在令人高兴。
我一直想把我们早年走过的地方重新走一遍。我把三脚架摆好,把相机固定。我一个人站在风里,坐在草地里,再重新看一遍两个人看过的风景。买不得桂花, 载不得酒,我对自己说,纵然不似少年游,又如何做不得盖棺定论后最后撒的那把土,把过去的痕迹掩上了,少些回忆。
好了,我知道了,这样自欺欺人不对。那便权当做纪念罢,老了以后也能留个念想,省的什么也记不得了,却终日惶惶然,拾不得遗落去了的东西。
前两日收到程北风的明信片,写的是,“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看到以后总觉得有些滋味难以言说,我想或许你也同样。印在第一页,希望你能看到。
你曾经和我说,幸福是很遥不可及的彼岸。那么,在此仅祝你余生平安喜乐。
秋筠
12月25日夜
我没有潸然泪下,也没有嚎啕大哭,甚至没有呆滞愣住。我只是默默合上书本,转头看了一眼窗外的路人。
我不知道我们两人在最后,有没有走到这第一等的悲剧里去。只是掏钱付完账,走出书店以后,恍恍惚觉得,这大约就是结局。
其实按照小说里的套路,她应当在那封信里留下线索,然后我再寻着线索去找她的。然而生活实在不是小说,不是主角一起上过刀山下过火海,走过大漠穿过烟雨,就一定能有归隐山林的浪漫。
还是把这些都记下,像她说的,留个念想。这本笔记也终于写到了最后一页。翻过这些,能有新的人生也说不定。
6°
几天后,我去街角打印了张照片,和两本笔记一同放到柜子里。想了想,还是在背后写了一句。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补充:
距离上一次翻开这本笔记,已经过去十多年。十多年前我写下最后一句话,以为这就是结束,殊不知如今还能走到柳暗花明。在封底的那一面补上,算是个了结,也算是给这个故事一个圆满。
再次打开柜子时,我终于又回到独自一人。我擦去了封面上的灰,翻到后面去读那封信。从头到尾,从上到下,反反复复,然后在那句“有节是秋筠”上停留了许久。在这一刻,脑海里忽然产生了奇妙的预感,明明虚无得让自己生疑,却又笃定到立马付诸实践。
那天我订了凌晨三点的机票,一路辗转,再经半日,从山脚行至山腰。站到那间不大的房子前,已是日暮西沉。
恍惚像是那日午后,阳光穿过竹叶,她坐在门前提着杆毛笔。我气喘吁吁地从山下而来,恰有人等候多时,屋里的桌子上摆着两菜一汤。
我终于确信了,所有悬空的东西在这一刻终于落地。在走过很多不同的路以后,我们终究还能走到原点。
此番是真的不似少年了,却又何须非得少年时,才得以桂花载酒。刀山火海是能走过的,大漠烟雨也是能行过的。如今,就算是万千星辰的距离,我也跨过了。既如此,归隐山林的结局,又如何不可能等来。
只是需要很多年罢了。
林子里的鸟雀忽的腾起,向着熔金的落日而去,由剪影化为微小的黑点。
我们最终相视而笑。
—The End—
(2017.8.16)
踢翻 命运的废纸篓
偷走 造物遗忘的匕首
离开 没有面孔的人流
关闭快捷通道
快乐地宣告:
我和世俗切断联系
文明古国 左摇右晃
贫穷的诗人 来不及唱挽歌
就醉倒在 高耸城墙下
坍塌
我们封锁苍白冬日
(我们离开苍白冬日)
只有仓鼠跳过 嗜睡的湖
灰色唱片机燃起
熊熊大火 亲吻壁炉
关于明天的理想
杀死在昨天的梦乡
今天只有我和自由
四处游荡
两声口哨 给啤酒作调料
剩下的希望要堆到
凛冬的墓碑上
你曾是
阳光下闪闪发亮的玻璃糖纸
是水波中倒映的寒星
一湾散碎的金刚石
是黎明原野的风吟鸟唱
是引来淋漓笔墨的曲水流觞
是海伦的裙角,紧随其后的流云之国
是我不曾到往的山川湖泊
是雪莱夜空中的圆脸少女
身着苍白火焰
是亿万光年外,蔚蓝的挂念
让我甘愿在阿尔阿拉夫灰飞烟灭
是雪下竹,松间鹤
栖息于绵延千里的永恒之河
是白色沙砾上的银玫瑰
是刺目光线后转瞬即逝的鸟群
是跳不出心口的火
被封上一道又一道令咒
是我未敢宣之于口的不可言说
是一道深渊,吞噬电光和泡沫
而我
我是墙角的苔
孤独的海怪
是普希金笔尖的阴影
毫无指望 不发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