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林南看着黑暗里荧荧发亮的屏幕,一小节跳跃的细线已经卡在那儿五分钟了。她又盯了那条线十秒,想起了早上菜市场里那条用网兜从水里撩起溅了她一身水的鱼。
她在翻涌的尘埃里想起了曾经在医院二楼窗边看到的大雨,飘荡纷扬,同尘埃一样。尘埃在柔光里将她击碎,只留下一句话来抽干她所有的力气。
谁愿意看平凡颓废青年和她身边那些鸡毛蒜皮的破事呢。
她看着屏幕。
像看着另一个灰头土脸的自己。
1°
十一点了,住在楼下的人还在大声地唱歌。林南抬起手打下一个回车,和挪动了一段距离的鱼眼睛无辜地互相瞪了一会儿,接着起身去倒了杯水,站在厨房的窗边慢慢喝完。漫无目的地想着些无关的事,比如给齐砚乐队的新歌的词儿还没想好要写点什么,比如莫北曾经和她讲到的摩尔曼斯克。
林南第一次听到这个地名,是莫北口中俄罗斯的不冻港。在这一刻她忽地羡慕极了,就如莫北和她讲到的月相和潮汐,和价值曲线通货膨胀比起来好看太多了。她想起小时候梦想过做宇航员做天文学家,在小学生绮丽的幻想里把未来描绘得柔软绵和,就算被半夜呼啸而过的摩托车声划开,也会扑簌簌落出一地亮银。
那时她们坐在空荡荡的教室里翻后桌带来的杂志,刚好翻到一篇,作者前一年新年在菲律宾考潜水执照,后一年就和朋友一起去了北极圈过圣诞节。
林南觉得实在很惊奇,居然确实有人是这样生活的。她满目所见苟延残喘,挣扎沉浮,麻木冷淡,老旧楼道里层层覆盖的小广告,泥泞的青菜叶子,第一次看到看到还有这些以外的东西。
就好像静默无声的鱼群里忽地出现了一条跃出水面的,在阳光下带出一片莹亮的水珠。于是看到这一幕的鱼就想,原来鱼还能蹦起来啊。
莫北靠在椅背上向后仰,凳子翘起两脚,说,我们以后也要有这样的人生。
林南说,一定。说这话的时候她盯着数学考卷上的一个叉,在一片勾里很醒目,也不知道说的一定是什么。大概还带了点自己也没有察觉的期待,混合在上涌的血液和上涌的眼泪里。
2°
我们有朝一日溺死在这座城市,不是温水煮青蛙,是淹死的鱼。
这句话清晰地盘踞在林南的脑海里,然后她抬腿迈过学校前面那个低矮的护栏。
她想这个秋天有点不大对劲儿。冬天还没有来,可她好像已经要给冻死在秋天里了。她不止一次觉得喘不上气儿,仿佛身处一场庞大而真实的梦境。世界在变得机械和陌生,她所熟悉的世界随着第二年六月七号那场考试的逼近而潮水般退去,露出荆棘枯骨遍布的浅滩。
林南觉得不能理解也不能认同,大概是因为她真的不懂。
她不懂为什么矫情虚假的剧情能被打上满分,也不懂为什么他们宁可要逻辑漏洞百出的短文,却要说她为了情节合理而加入的对话是无意义的闲聊。红笔无情地在纸上重重地划下一条条红线,就像要用钉子把她的思想牢牢地钉在绞刑架上。
林南想起小学三年级的时候美术课画画,主题是怪兽。她画了梦境里有长颈鹿脖子的怪兽。她默默看着老师在同桌照着课本画的图画边上打了个“优”,然后走到她身边,打了她从小到大所有美术作业里唯一一个“及格”。
为什么怪兽一定要是张牙舞爪吓人的样子?可爱的怪兽就不可以吗?还是说,课本是权威,照着课本画就是对的呢?林南到现在都没有想明白。
她想自己果然是个平凡到平庸的人,所以才看不明白用粗俗不堪的语言和大把漏洞堆积出来的高雅到底哪里好看。每次看到那些东西,她脑子里都浮现出的都是抹着厚厚白粉的脸,劣质口红花了糊开半边。
她迷茫地看着身边喝彩的人群,就像运动会时站在人群中,旁人的热闹和她一点儿也不相干。她孤独地站立着,努力让自己不要塌陷在秋风里。
也许不是别人的错,是自己在枯竭呢?
林南昏昏欲睡地转着笔。有点儿冷,冷气停滞着,发酵出困倦。她想,西伯利亚的冷空气还没到,唐吉坷德还不能倒下在语文课上。
她很清楚这一点,她的想法,她的勇气,她的坚持和热情,都在一点点地减少。很多时候拿起笔大脑空空如也,手放在键盘上按不下去,发着呆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倾诉的欲望渐渐消退,她正在慢慢融入麻木的一群。
她觉得自己也许有一天也要被磨光锋芒和锐气,默默码在沙滩上,和其他鱼一起并排躺着,左顾右盼不咸不淡地问候两句,然后闭上嘴安安静静晒太阳,一点一点被晒干。
可是林南一点儿也不想这样。
她想把头发染成橘色,想在锁骨下面纹个纹身,想抽汽水味儿爆珠的烟。林南不觉得这是为了特立独行,也不是单纯的叛逆。
她想挣脱那些落在她身上的锁,用利斧把身边的枝蔓条框尽数劈断,假装很帅气地吹一声口哨,单手一撑越过障碍,一刻不停地向前奔跑。就好像每天早上穿越学校前的马路总有单手翻越护栏的冲动,尽管幼儿园时老师就说乱翻护栏很危险。
她从心底莫名其妙涌起因这种危险而产生的兴奋。这种兴奋告诉她她依旧鲜活地活着,不是什么漂浮在空气里的行尸,也不是浮到了水面上肚皮上翻的死鱼。
她要游到摩尔曼斯克去。她要去北极看水的另一种形态。
可事实上, 她连跨越那个临时搭造的低矮护栏都是小心翼翼地抬起一条腿,落下后看看车流,再同样小心翼翼地迈过另一条腿。至多是调大耳机音量,听摇滚歌手大声地喊出这样那样的愿望,然后继续顶着重点中学学生的外皮,拖着不好不坏地成绩漫无目的地前进。
穿过这半条马路走进校门,她依旧是那个活得畏首畏尾的五好学生林南。
老师忽地一声令下,提起了后面那位倒霉同学的脑袋。恰在这时林南手里的笔“嗖”的一声飞了出去,撞在铁质的讲桌上,声若洪钟气贯长虹。
林南觉得有一点儿清醒了。她想老师肯定也同样清醒,并且在心里记上了一笔。
3°
国庆假里林南又回了白沼,那是个经过多次合并,如今连镇也算不上的小地方。她吃力地把手伸进门卫室的窗户,在一叠皱巴巴的过期报纸里翻找,不死心地祈求信件没有寄丢。
林南家所在这个老式小区,多年没有物业,近几年连门卫也因为没有工资可拿而消失了。半新的摄像头全然成了摆设,茫然地望着过路人。房子原是二十多年前盖了的,大多分配给附近中小学里的老师。不过但凡是家境好些的人家,都已陆续搬离,如今这儿的住户多半是外来人口。
好歹是添了点儿人气。林南在旁边楼里传出的女人的训斥声和孩子的哭声里对自己宣告了竭力搜寻的失败,于是转身往回走。就在这时一个穿着皮衣的人骑着摩托从岔路口拐弯冲出,放慢车速后喊了一声她的名字 。
“放假了回来吗?”
林南认出了那是宋也,除了五官轮廓哪儿都变了,一点儿也不像宋俨。也许以前是像过的,可林南已经不记得宋俨没发病之前是什么样了。在她记忆里他一直是个瘦削的中年男人,走路摇摇晃晃,其间转转手臂踢踢腿,面容扭曲,仿佛有些什么东西要破开那副皮囊钻出来似的。林南总是有些怕他,就算他的言语从来都不严厉,随着病情的加重却渐渐显露出咬牙切齿的意味。
“是呀。”说完这句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站在那儿有些尴尬,这种尴尬在和宋也的对比里显得尤为明显。林南想起自己曾经有一段时间对宋也有一种条件反射试的厌恶,这种厌恶也许形成于班主任有意无意的贬斥引导,也许是随了全班孤立他的大流,也许真是因为他实在邋遢而不学好。如今连回忆也被时间冲淡了,泛出些传达不到的愧疚意味。
父亲几个月前跟着同事去看望了宋俨,回来以后一阵唏嘘,说他已经连说话都困难了。林南记得那是种叫做小脑萎缩的遗传病,宋也的奶奶就是就是这么没的。
后来她看到那些奇奇怪怪的遗传图,有时候就会想起宋也,想到这些平板的图像下面匍匐挣扎的人生。
母亲和车里客人聊天的内容顽强地穿过耳机,在民谣的旋律里上窜下跳,成功让林南忍无可忍地关闭了软件。
“亏的他爹还给他留了一套房子——”
林南知道宋也没考上高中,也知道他母亲再婚后就再没管过他,横竖各活各的。她觉得有点喘不过气,好像满目都密密麻麻塞了昏暗楼道里奇奇怪怪的小广告,恰好对面楼里不知哪家的小孩极为配合地哇的一声大哭。
客人早就下了车,母亲忽然开口:“小南,还是想考到北京去啊?”
林南有点恍惚,既没有确认也没有否定。这时母亲又开始说起她同事的儿子的故事,林南不知道这是第几次了,她在数到第五遍以后放弃了计数。第二次和第五次她大喊着写作业,跑进房间关上了门,然而这次却无处可逃。于是她又听到母亲说那个年轻人在毕业以后如何去了杭州,找了一份每个月五六千块的工作,一半的工资都上交了房租。
林南知道那个故事的结尾是年轻人分文不剩地从杭州回来了,一段奋力生活的鲜活人生,到了这里却成了母亲说服她考个附近的大学,毕业以后留在这座二三线城市的最有力论据。她只好假装自己是只鸵鸟,插上耳机调大音量。
她听到耳机里摇滚歌手大声地唱着,“在愿望的最后一个季节,记起我曾身藏利刃”。
她想,这座二三线的南方小城,它在冬天不会下雪。
4°
天气越来越冷了。南方城市的冬季总有些阴险的意味,也许是因为阴冷,也许是因为没有集中供暖,也许是因为每次天气预报都很欺骗感情地播报有雪,落下来却总是黏黏腻腻湿哒哒一片。
学校前面马路上临时搭建的护栏不知什么时候被拆除了。林南看着从崭新的栏杆上滑落下来的水珠,忽地意识到她连小心翼翼抬腿跨过护栏的权利都丧失了。
林南十八岁生日那天刚好是周日,中午放三个小时假。她跟家人说和同学出去玩不回家,然后一个人坐了近半个小时的公交,跑去把Мурманск这个地名刻在了左边的锁骨下边,那儿是离心脏最近的位置之一。
回去的车上她把耳机音量调大。林南在一年前还不喜欢摇滚,嫌太吵,那时她想自己大概这辈子都欣赏不来摇滚乐。直到有一天她忽然发现把耳机里的摇滚乐声开到震耳欲聋实在算得上是一种无声的发泄,无公害无污染,不打扰任何人,也不会让别人觉得厌烦。所有翻江倒海的悲戚和歇斯底里的痛哭都化成一汪潺潺的水,悄无声息地汇入空气。
她想或许千千万万擦肩而过的人也都是像这样,听着别人大声歌颂理想和爱情,然后继续自己平淡乏味无所期望的人生
林南记得有一回体育课,天气还很闷热,她和莫北跟着一群人进天文馆找凉快。翻了几页书,她开始和莫北讲起摩尔曼斯克每年七月的那趟“北极点之旅”。散溢的冷气舒适安逸,林南还想开口说些别的,忽的听到隔壁班的班主任大吼了一句“谁在里面!” 惊得一群小姑娘匆匆作鸟兽散。
林南一边朝门外狂奔一边想,生活真他妈太小气了,连让她鼓起勇气把虚无缥缈的理想装作漫不经心地说出口的机会都不肯给。
后来她觉得说不说出来都无所谓了,她还记得它就好。它是扎根于心的一小团执念,尚且还未被现实的玻璃杯碰得溃不成军。
耳机里播到《生如夏花》里的那句“我在这里啊,就在这里啊”,林南迷迷糊糊觉得在这个苍白的冬季里一定也还有什么是鲜活地活着的。就比如这年夏天她和她的朋友们一起做的那张专辑,她把它放在书包的夹层里,那里面包裹着另一种温度的词句,和她锁骨下的那几个字母共鸣般地散发出热度,一直传导到心脏去。
她觉得心口发烫,像是经历了一场盛大的逃亡。
她想跃出水面,蹦到灼热的太阳底下,不管能不能跳过龙门。她甚至根本不在乎到底有没有龙门。
林南不想成为的瞪大眼睛把肚皮翻向现实的死鱼,也不想成为并排躺好在沙地上,慢慢在阳光下蒸干水分的咸鱼干。她宁可从十楼的阳台一跃而下。跳出水面,烧融鳞片和骨骼。她宁可变成一把在半空中扬起的飞灰。
她想,就算朝生夕死,至少这一刻她在这里。就在这里。
5°
距离除夕还有三天,齐砚把乐队的人都叫出来吃了顿晚饭,就在和学校隔了几条街的小饭馆里。
等到吃得差不多了,齐砚起身去结账。林南听李燚伙同沈青行说了会儿相声,又听黎晓和莫北很学术地探讨了一下洋流走向,觉得齐砚实在去得有点儿久了,于是打了招呼出门透气儿。出了餐馆门一拐弯她就发现齐砚插着耳机靠在公共汽车的站台边,手机散出的光线在黑暗里莹莹发亮,配合着远处飘来的“恭喜发财”的背景音乐,居然有点儿说不出的滑稽。
于是林南笑了起来:“砚哥,要回去了怎么也不打个招呼。”
齐砚抬起头摘了一只耳机,一瞬间的惊讶过后朝林南笑了笑:“不回去,我就出来透透气。”
林南忽地觉得左边锁骨下方那一块儿开始发烫,也许是错觉,也许是那几个字母真的向她传递着热度,把她的心脏烧得滚烫。“乐队以后——你打算怎么办呢?”
齐砚低着头,像是在思考,却没有回答,只是从外套口袋里摸出了一个小瓶子抛给林南:“前不久托一个朋友带来的,本来想晚点给你,现在也刚好。”
指尖碰到瓶身,触到一层凸起的标签。林南借着路灯光,看清上面字迹工整地写着“摩尔曼斯克的雪”。她想这大概就是齐砚的答案。林南一只手攥紧瓶子塞进口袋里,另一只手朝齐砚比了一个“加油”的手势。
口袋里的小瓶子被攥得有点发烫。林南想,这是摩尔曼斯克的雪。
虽然它们已经化成水了。
—END—
(2018.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