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点十五分。
唐溪远丢开手表,一手抓过旁边桌子上的塑料袋,从里面随手抓出一个油乎乎纸袋啃了一口,接着由衷从心底发出“吮指原味鸡真难吃”的感慨,充满嫌弃地决定不带一点感情色彩地把它咬完,和被揉皱的油乎乎的纸袋同仇敌忾,就像哈姆雷特说命运女神就是个婊子时那样。
六个小时前她站在医院宽敞明亮的大厅里,像海里孤零零立着的石柱,看见谁都不顺眼。四面的浪潮刮过便激起无声的诅咒,往目光里淬上毒药,恨不能见一人杀一人,刀刀封喉毙命。
她烦躁得要死。但是她又明白她在和自己生气。她要先把场地划扫好,先用对外的芒刺把所有她可能迁怒的对象赶走,再去处置那一小团寄居在这个躯壳里的怯懦的灵魂。
她想自己也许带上了这个年纪愤世嫉俗的青年的所有的毛病,包括自以为是地认为世界对她的针对——凭什么杀人放火的人都能活得有滋有味,偏偏就一直不让她好好地活?在这个婊子一样的世道上,做好人和做恶人到底哪一个活得更好?
这个问题的答案根本就想都不用想。
“我对自己最底线的要求是做一个善良的人,可难道连这也是错的吗?”
我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我没有对不起我的良心。我对我所看到的需要帮助的人伸出援手。我努力用我的笨拙来善待所有我遇到的人。
这也是错的吗?
每一次都有一只无形的手,在她不备之时轻飘飘地弹一下她的脑壳,不费吹灰之力把那些虚幻美好的空中楼阁弹个粉碎。然后她听到两声轻笑,像是说今天的饮料手滑多放了两勺糖那样,说,这和之前你做过什么都没有关系啦,只是个玩笑。
一个足以把她所有的勇气决心都摧毁得一干二净的玩笑。听起来也是轻飘飘的一句话,好像没什么严重的。
有点儿荒诞。就像她此刻机械麻木地咀嚼那块柴火一般没什么滋味的原味鸡,但是几个小时前在车上她被那种虚幻的气味迷惑了,这种气味让她相信原味鸡是好吃的,就像昨晚梦里那个她很贪心想要全部带走却一口都没吃的水果塔,跟买一送一随便按什么形状切下来的乳酪蛋糕一点儿不一样。
虽然现在看来它们本质上是一样的。她哪个都吃不到。
唐溪远认真思考了两秒以这种愤世嫉俗的惺惺作态仇恨地吃掉一个蛋挞一个辣翅半块原味鸡然后倒头睡下一个半小时,醒来后再继续以同样的状态吃一个蛋挞一个辣翅和半块原味鸡到底算不算暴饮暴食。她长这么大还从来没过吃了睡睡了吃的生活。幼儿园拒绝午睡小团体永远有她的一份儿,她睡午觉的次数屈指可数。生病也要将娱乐精神进行到底,不到晚上绝不睡觉。
是因为房间里太昏暗,她过得不辨昼夜了?
也许吧。耳边激情争吵着的两个重金属乐队争先恐后地回应她,这让她头晕目眩很想再倒头睡过去。
前两天有个朋友要去集训,临走前唐溪远给她写了一大段话,包括“我希望你能做想做的事,成为你想变成的样子。因为这比旁人眼里的成功要难很多很多”。那个像发光体一样亮闪闪的小姑娘跟她说,也希望你能变成你想成为的样子。
看到这句话的时候唐溪远愣了好几秒。这看起来像是一句再标准不过的客套,却如同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我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呢?
我能成为什么样的人呢。
她一点儿也不知道。
唐溪远想起了她在车上看到的停在路灯上的鸟。也许鸟能看到比人更丰富的形形色色的人,而且人对于鸟更没有防备。但是鸟不会愤慨于不公,也不会评判世人。就像她前不久看到有人说的那样,它们只是看见。
然后转过身去。
在她坐在昏暗的房间里啃原味鸡的时候她的朋友在干什么?世界上形形色色的都在干什么?
小时候她以为工作日的街道是荒凉的,在小城里也确实如此,四处游荡的不是上了年纪的老年人就是游手好闲一看就最好不要去搭理的,或是路边卖水果的外地人,百无聊赖地摆弄手机。可是城市里不是,总有无数的人从这里奔向那里,有无数的理由,把街道和公共交通工具占得满满当当。
他们要去哪里?他们做什么?
在胡思乱想里她甚至有那么几秒想起了徐清。有句话叫网络一线牵,珍惜这段缘,唐溪远仔细想了想,他们之间的关系真的单薄到只剩下一串短短的qq号码,轻点删除,这辈子都大概不会有交集。其实她已经不剩什么念想了,删不删都无所谓。偶尔在别人的谈话中忽的冲出一根刺,刺激她麻木的神经,让她为此很钝地疼那么一下,如此而已。
连疼也是很钝地疼一下。有朝一日或许就像弹簧坏掉的蹦床,再怎么挤压也不会有丝毫的反应。
唐溪远不知道这算不算是逐渐变得麻木。朝气蓬勃的鲜明的年轻人,是不是都要这样一点一点融入那麻木的一大团世界呢?从轮廓分明的个体,变成模糊的什么东西,从思想到形体都变的黏黏糊糊含混不清,语言模棱两可,情感毫无波澜。他们先把自己推进这座巨大的公墓,再用余生往身上盖土。
他们最终都要成为“模糊的人” 。命运不公也成了稀松平常的事儿,没什么可鸣不平的。
“但是我希望他们还能包裹一小团微弱的模糊的善良。”
但是我希望我还能包裹一小团微弱的模糊的善良。
唐溪远把模糊的鸡骨头塞进模糊的纸袋里,抽了一张纸巾擦手。她想,我还是要做一个善良的人,当然不是我寄希望于能借此从命运这个婊子那儿得到什么。
你什么都得不到。你所能得到的只有疾病,痛苦和贫穷。
他妈的就是我乐意。
寄居在两耳的重金属乐队又不依不饶地敲了一遍锣。天色昏暗,仿佛是到了夜晚。
还是睡觉吧。梦里什么都有。她回忆了一下上一个被全世界追杀的精彩纷呈的梦境,和上上一个梦里把世界分块编号,拔出导管就能把A国顺着机器发射来的导弹反弹回去的机器,于是补充,梦里什么妖魔鬼怪都有。
她关了灯,在金属的轰鸣声中迷迷糊糊地想,现在是三点二十五分。
(2018.11.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