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思渊拎着两坛子酒上半山腰的时候,一轮明月才刚上了梢头。她扯过原本系在腰间的白练,借着甩出后末梢系着的铃铛磕上木门的那清脆一响,权当敲了门。几乎是在同时从斜上方飞下来一粒石子,“铛”的一声撞上酒坛子。
柳思渊嘴角浮上一抹笑,轻轻一跃上了房顶,果然看到唐溪远坐在那儿,正摆弄着手里的竹笛。月色清清亮亮,照着唐溪远四季如一的一身素白,衬得脸色也苍白起来,神色也淡淡的。柳思渊觉得在这样的月色下唐溪远像轻飘飘一缕烟,怀疑她怕是真要成仙飞升而去。
她一抬手,把手里的一坛子酒抛出去。唐溪远伸手一接,是个不大的坛子,约莫坛子的主人也不指望一醉方休,只求尽兴罢了。
柳思渊每三年来鹤鸣山找她喝一回酒,也不叙旧,有时甚至喝完一坛就走。有没有寒暄,说不说些什么是不要紧的,这已成了默认的定例。
唐溪远拍开封泥,柳思渊忽地开口:“听闻你这几年终于肯下山去了,医完病人还多问一句话。我一开始还不信,觉得那不像你。”她走到唐溪远身边坐下,“出什么事儿了么?太阳都打北边出来了。”
“没什么,”沉默了一会儿,唐溪远灌下一口酒,像是灌了半口清亮的月光,“想起些陈年旧事罢了。”
柳思渊听得没了下文,也不言语。鹤鸣山人从来没说过她自己是事儿,好像由生至死都不会踏出鹤鸣山半步。原先还有些慕名求医者,自从知道她多数时间也不呆在屋子里,去了也往往遍寻不到无功而返后,也渐渐少了踪迹。柳思渊不是不好奇,可若唐溪远不愿讲,她也实在没什么立场去寻根究底。
有些人想借着她让唐溪远下山来治病救人,柳思渊就会摇摇头说做不到。她们的确是朋友,关系挺不错的朋友,每隔三年就要一起喝一回酒的朋友,但她知道唐溪远不想说不想做的事儿没人能逼她说逼她做。唐溪远确实医术高超,大多数时候性情也平和得像她师父,于是人们往往会忘记她也是用毒的好手,且脾气有时让人捉摸不透。
柳思渊其实也听说过许多传言,最盛的是唐溪远好些年前下过山,结了个仇家,不得已逃回山上,而那仇家因为种种原因上不得山半步。其实这些传言都漏洞百出,至少如今江湖上风头最盛或技艺最强的,没听过哪个同她有什么仇怨,而作为数一数二的用毒高手,柳思渊也实在想不出能有哪个仇家逼得她得一辈子待在山上不下来。
除非她自己不愿意下来。
唐溪远听了这些后有些啼笑皆非:“哪是他不能上来,怕是他根本不愿上来。”
“真是有仇家?”
“有个故事,”唐溪远把酒坛子抛起来,复又稳稳接住,“你要是想听,我就讲讲。”
“很多年前有个小姑娘,从小跟着师父生活在山上,师父教什么她就学什么,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那天师父让她去山脚下采药草,她牵着毛驴下山,忽地看到一匹白马立在路边,枯枝上坐着个红衣少年。小姑娘觉得他真是好看极了,她见过好些上山求医的人,也不乏些少年人,没有哪个及得上他。”
“但是她当时讲的话很煞风景,你猜她说了什么,”唐溪远忽地笑了起来,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柳思渊在月光底下居然看出些惨然的意味,“她对那个红衣的少年说,麻烦让一让,你压着我要采的草了。”
“没过多久少年的朋友给人打成重伤,上山来求小姑娘的师父救他,接着小姑娘就跟着少年下了山。”
柳思渊提起酒坛子,往唐溪远手上的坛子上轻轻磕了磕:“后来怎么样呢?”
“能有什么后来呢,不过是些老调重弹的江湖故事。初出茅庐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小姑娘喜欢上了风流倜傥的少年侠客,又是很不巧地那少年碰着了喜欢的姑娘,小姑娘就一个人回到山上去了,如此罢了。”
说着这些话的时候唐溪远觉得自己语气轻飘飘的,仿佛那真成了一个事不关己的别人的故事,和她听过的无数爱恨离合一般渺远,是暮色苍旻下不化的远山雪。
酒不多,却很烈,比之前几次的都更能激起人心底那些意难平。证据是唐溪远觉得自己开始不过大脑地说胡话了:“我什么人都能杀,杀不了他喜欢的那个人。我什么都医得,医不活我自己的心。我当然希望我喜欢的人活得快乐。可我是人,我没有成仙。我自私。我嘴上这么说,其实心里难过死了。”
“我师父是玄明真人,我可以让生者死让死者生,我走过一趟黄沙道,不仅没有下黄泉,还有个清净处去得。世人敬我惧我羡慕我,可我不快乐。”
可我不快乐。
唐溪远忽地想起柳思渊的上一世,那一回她没能救活柳思渊。
她远远地望着门外雨幕里方寻跌跌撞撞跑来的身影,竟不知该说些什么。直到方寻湿淋淋地到了近前,才如梦初醒似的,张了张嘴,却只吐出一句“你来晚了。”
其实她很想问问,她想问方寻,想问徐清,想问她认识的所有人,像那些扯不开忘不了的东西到底算作是什么。就算到最后已经无关爱恨。像这样每日养养金鱼,逗逗鸟雀,闲时采些草叶花果来配药,下山去医两个病人,不想动就立在林子里眺远山,或到瀑布底下不吃不喝坐上好多天,如此的日子已是十分快活,没什么可抱怨的。若是非要去强求些不于己的爱憎,反倒贪得无厌。
我只是好奇,到底是什么一念间可千金难买也可一文不名,是什么触之即碎也坚不可摧,是什么让方寻几千年来执着地找柳思渊的每一次转世,心甘情愿地一次又一次陪她走过凡人那些细碎短暂的一生。
是什么让我当年执意跟着那个素不相识骑白马的红衣少年下山,陪他看过山河大漠也给他挡过刀剑,最后看着他给喜欢的姑娘敬了杯酒,就心不甘情不愿的把他的后半生留给了别的人,落荒而逃回到鹤鸣山,连一句虚情假意的祝福都懒得去编。事到如今我不恨徐清,不恨姬鸿雪,我谁也不爱谁也不恨,可我直到现在仍然念念不忘。连我养的金鱼看起来都像是他当年买给我的那几条。
但我还是养金鱼。我什么也没忘记。
柳思渊看着唐溪远,也许是用酒混了一腔悲愤灌下去,全现在脸上,平添了些烟火气,眼波流转,两腮微红,倒像是他们那些颠沛的红尘客了。但还是带着点冷厉,眼光清澈而夹带锋芒,一时间柳思渊竟然分辨不出她到底有没有醉。
唐溪远拿起竹笛,站起身吹了几段曲调,都是柳思渊没有听过调子。那笛声里仿若化入了说不尽的山川灵秀,又在上头落了一场大雪,茫然空寂,只偶有几声鸟雀啼鸣。末了,她低头用另一只手轻抚那支笛子,仿佛忘了一边还有人,也不管别人能不能听懂变换得颠三倒四的人称,兀自说了下去:
“我本当在世外云中遨游万里,就因为多看了他一眼,白白添得尘世摸爬滚打,结果扑了一场空。可那有什么办法呢,我还是想再多看他一眼。”
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故我问世间。”
(2019.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