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地铁里人很多。陆经年靠在门边,把厚围巾往下拉了拉。身边那几个像是要去聚会的年轻人的谈话执意钻到他的耳朵里去,想不听都不行。他们肆无忌惮地调笑,打电话,聊这天晚上的计划和未来的规划,再对身边的网络上的事件随意发表极具主观色彩的看法。
头昏脑涨。陆经年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把这个归结于晕地铁——如果有这种说法的话。虽然他晕车晕船都很厉害,不过归根结底的原因大概还是站在拥挤的人群里,一股脑涌来和极有可能一股脑涌出去的信息让人头脑发胀,然后带来极其深厚的从地下涌出的惊惶和恐惧,不知从何处来不知到何处去,语言功能被剥夺,只有所有的感官比平时更为尽职尽责地工作。
害怕开口,并且害怕被人注视,于是除了待在边缘地带发呆就找不到第二条路,来安放自己的视线和比平时更为迟钝无措的大脑。
他把视线从两节车厢不断晃动偏移的交接处移开,去看靠在门边另一侧的顾凌之。后者正盯着对面门上的路线图,那一刻好像感受到了他投来的视线,在对视以后似乎注意到了他所有的不适和疲惫。
“还有两站,再坚持一会儿。”
陆经年点了点头,转身换了一个倚靠的姿势,正好可以看到顾凌之在玻璃门里的影子。顾凌之这天穿了件黑色的长风衣,墨绿色格子围巾,没戴眼镜,头发理得清清爽爽。过了几秒门外飞快地掠过几块广告牌,然后他看到顾凌之一点不发声响地在玻璃门里对他说话,声音却清清楚楚穿过空气传入大脑。
好看吗。
条件反射想回一句滚,陆经年想了想,决定还是不要昧着良心说话。于是他用他能想到的最诚恳的眼神看着顾凌之:“还真挺好看的。”就差两个星星眼和粉红泡泡。
顾凌之两眼一翻,心想这小子报复心贼强,学得还挺快,这次也不知道到底是谁恶心谁。
翻完白眼就看到玻璃里陆经年的影子在笑,然后在心里叹口气,这才是好看。再仔细想想陆经年看他看得丝毫不做作,也不像要恶心他。于是心情愉快,把目光粘在那张脸上看得毫无保留。
陆经年觉得真是很奇妙,有些不适就在这样的目光里褪去了。终究不是一个人站在人群里,在被熟悉的气息包裹的那一刻很多东西的质地就开始改变。他想,安放视线方法好像还真的有第二条路。
比如那一刻他们站在人群的最边缘,在地铁的玻璃门里相视而笑。
2°
两个路痴走在一起的结果就是,明明在那一刻陆经年一抬头就看到那个招摇的建筑物在高楼林立和低矮房舍间灰蒙蒙的影子,却还是手里拿着电子地图左拐右拐到不了外滩。
其实最近的那一次距离目的地只有半条街的距离,然后顾凌之低头看了一眼电子地图,转身往回走。某人得知真相以后眼泪掉下来。当然那是后话。
最后还是打了车到的。他们走在黄浦江边,风很大。世间所有的尘埃和梦境的碎片裹挟的风里,海鸥在他们头顶飞过,翅膀划开空气和尘埃,挥去雾气和梦境。剪影融化到江水里,最终流入海洋。
他们走过外白渡桥的时候看到有人在拍婚纱照,耳边是走过的观光团导游的声音:“这座桥很多次出现在——”在这之后是一些细碎的说话声,窸窸窣窣钻到围巾里。
顾凌之把手插在大衣口袋里,陆经年把手伸进顾凌之的口袋。他们就这样十指交扣地走过这座桥,桥上钢铁的框架像死去的巨型动物的骨骼,尖锐地划开空气,伏在江水之上。他们像曾经从这座桥上走过的无数平凡的人,各怀心事,放在岁月里,也不过一粒尘埃。
陆经年越过顾凌之的头顶去看那些风格各异的建筑,看到尖顶的圆顶有罗马柱的还有钟楼,看到顶上的小红旗。陆经年想起有年夏天他们走在不太熟悉的城市的街道上,这个时候开始下雨,一下子把街边的人家绑在窗口的国旗淋得斑驳。雨不太大,但是密集。打在身上大概会痛。暗色调中的红旗印在视网膜上,挥之不去。
雨把街道塞满,挤走了行人。剩下的人行走在夹缝里,吸取残存的空气。陆经年忽然停下不走了,在顾凌之开口询问之前他松手放开了伞,在伞落下的那一瞬间鬼使神差地——他后来想也许是脑子进水了——堵上了后者的嘴。
那一刻他觉得伞像帐篷一样安全。你看,帐篷外还有雨幕,谁也不能发现。
于是陆经年想,他们在最安全的地方接吻。
可这想法只是掠过了一瞬,大脑里的水在顷刻间被抽干。他依旧只是浅浅一碰,沾之即分。然后弯下身去捡掉在地上的伞。
小孩子脾气。他听到顾凌之这样说。抬起头去看他的脸,发梢上有水珠掉下来,脸上带着笑。
于是他也笑起来。
3°
逛过外滩附近的那一圈小洋房后陆经年就想打道回府。也许是因为日暮西沉总让人从和平安宁的白日气氛里脱出,不自觉得想起些如果和后来。
餐馆的价格都贵得挺吓人。顾凌之一脸认真地跟陆经年说,一看到菜单上的那串数字,就想起纸巾盒上“有偿使用”这几个字,还有买咖啡时店员催促着办卡时语气里百分之三十的不耐烦,一言以蔽之,一身鸡皮疙瘩。
陆经年看看菜单,打了个寒噤,然后把头别过去假装看风景。
走到拐角的时候两人对上视线,陆经年叹口气,你看这都老夫老妻了,还是吃得实惠点,又不是刚谈恋爱的小情侣。还有半句话,忍了忍,最后还是说了:再说,咱俩刚谈的时候,你也不过是每天请我吃小店的鸡排。
顾凌之对前半句深以为然,听到后半句翻了个白眼,刚要开口,想到自己生在红旗下长在阳光里,不在日常生活中贯彻二十四字核心主义价值观实在对不住一直栽培的我国我党,最后憋下一口气,想到这不也是自家老婆给找的台阶下么,于是放弃还嘴。
其实就是不想承认,陆经年偏过头的那一刻他脑子有点不够用。
陆经年在某一瞬仰起头,看到从二楼缠绕着石柱垂挂下来的爬山虎。它的所有的生命仿佛都由绿色流向枯黄之处,最后流进晚霞,飘散全无。这样的形态总让人想起断崖上的无源之水,哗啦哗啦,流尽了便结束了。
这个时候手机响了,陆经年接起电话,一眼又恰好看到顾凌之站在不远处的那个红色电话亭里,笑得一脸狡黠。顾凌之用英文给他念了首雪莱的诗,那些音节破开霞光,顺着爬山虎的枝叶向他流动而来。
最后顾凌之挂断了电话向他走来。
陆经年想,如果梦要醒来,那么就在这一刻吧。
4°
他们最后在地铁口吃了晚饭,直到发动汽车,早已是夜色昏暗。那些行过机场的旅人,拖着行李的倦客,和庞大迷乱的城市一同向后退去,像退去的潮。
顾凌之打开车载音响,熟悉的旋律响起时忽然一惊,然后指节在方向盘上打着节奏。他想到那年他们躺在操场的中间,去数天上仅有的三颗星星。那个下午他们站在学校报告厅的舞台上,他对陆经年说,该谢幕啦。
他们对着空荡荡的观众席唱完了最后一句,然后就此谢幕。
然而在这一刻,他却不自觉地在心里默念。
陆经年,陆经年。
此去经年。
顾凌之把车靠边停下了。他忽然什么也说不出来,行为如同脱离了大脑控制一般,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扳过旁边那人的脑袋,然后开始一个层层深入的漫长的吻。
陆经年那一刻脑子也当机了,以至于最后大脑缺氧昏头转向。他甚至想如果窒息而死是这种死法那倒也死的值当。两秒以后感觉自己是真傻了,哪有这当口想这些七七八八的不吉利的事儿的。
他们会在一起很久。这一点他很确信。
最后分开的时候他们又相对无言地看了很长一段时间,长到顾凌之感觉眼前覆了层薄薄的水膜,在暖气里要飘散开来似的。又一点儿不想让陆经年看到,好像又带上了点儿十七八岁时的倔强和逞强。于是索性就倾身过去抱住了他,下巴搁在肩膀上。
顾凌之想起高三那年,在冬春之交时的某一日,阳光很好,却又照不到教室里去。他和陆经年站在空教室前的走廊里,陆经年说,你借我靠会儿。于是他就像木头那样僵硬地站在那儿,直到陆经年噗的一下笑出声。
“你放松点呀,我困了,就借我睡一会儿。”
顾凌之把手臂用力收紧了些。他觉得自己确实算是那种独占欲特别强的人。我的就是我的,一点儿不想给别人碰。最好像存放易碎品那样藏进垫了软垫的盒子里,天天只有自己能看到。可他的爱人实在不是什么易碎品。他有的是意志和力量,去抵挡那些足以把他摧毁的狂风巨浪。
陆经年脑海里又浮现出那些悬崖峭壁来了。可是如果是这种结局,那么站在人群的边缘又如何。他们喧嚣打闹,他们扬起与你无关的尘埃。至少还有人愿意和你一起站在那儿,就算离得那么远了,他也站在人群以外等你,哪怕下一秒悬崖断裂,万劫不复。他想了想,最后他试探性地问了句:“去我家?”
顾凌之放开他,把车子启动。
“去我家吧。”
陆经年没什么异议。他想这一日实在过得很不错,确切地来说应该是前一日。凌晨两点了,一点儿也不早。
就在这个点,他们确实是要去干人世间最好的事儿了。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