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父……”李子仁努力平顺自己的气息,但他的喘息依旧明显。
“气息悬浮,心神不宁。”陶启是明月星辉的宗主,也是李子仁的救命恩人。
在这只乌鸦精年岁尚小,家人被歹人围攻,几乎就要遭人掳去时,这只得道大猫手刃了企图炼化李子仁之天赋化为自身灵力的恶贼。李家父母在此一役中身受重伤,临死之时他们将一双儿女托付给陶启,并让他们唤他义父。
陶启看着本应是地灵人杰代表的李子仁,在修道之路却屡屡碰壁,甚至多次险些误入歧途,想来是放不下执念,便想了个法子骗骗他的真心:“今日天气晴朗,再练功实属因小失大,莫要错失春色,不如陪为父四处转转吧?”
李子仁如今长了个头,似雨后新芽一般,成了初出茅庐明眸俊郎的少年。少年也常有任性顽皮的时候,不时翻翻师门的房顶,下下明湖的水底,打打成仙的长老,摸摸义父的眉毛。除去过于嫉恶如仇,打得几个偷仙种炼活人但年过半百开宗立派的老头不能自理,惹不成器的小辈上明月星辉讨要说法,他倒也没闹出什么大祸,总得来说,还是个懂事听话的好徒儿。只不过这位好徒儿到了青葱年纪,眉眼长开了点,所以看义父的眼神里带了点对于情爱的憧憬。李子仁看了陶启一会儿便挪开了目光,也不言语,只是点了点头。
春风拂面,桃花初绽。陶启与李子仁并排走着。“今年的桃花开得真早。”陶启仰头看着高枝上的花骨朵。李子仁低着头看着地上的石子,嗯了一声。陶启笑了两笑,冷不丁捏了捏小伙子的脖子:“书看多了,脖子折了?”
被陶启一捏,李子仁立马抬头,也没有挣脱,只是红了脸。他睁大的眼睛里全是桃花树下的长发仙君:“……没有。”
“那低着头做什么?”陶启笑他。“又没打过叔豫?”
“我没打长老……”李子仁皱起眉头,微微撇嘴。像寻常孩子嘴硬起来。
“是了——”陶启露出幸灾乐祸的嘴脸。“一看就是被自己太菜给气着了。”
“我是打了,也输了。输就输了,我什么时候气过?”李子仁被陶启轻轻一逗就露出了本色。
“你输给我的时候可是吹鼻子瞪眼的?”陶启调笑起来。
“你耍诈我才输的,那不一样!”李子仁整个转向陶启,彻底放下了心防。
“我和他哪里不一样?”陶启笑眯眯地问。
“那可太多不一样了,长老不会因为买古旧石墩子把钱花光,也不会交不起灵气钱让大家伙辟谷,更不会这样笑我!”李子仁走近陶启,挺胸直背理直气壮。
“那这么听来他比我好多了?”陶启做出愣神受伤状。
“不是……”李子仁立马停住了嘴。“你有你的好。”
“我好什么,你心里有事也不告诉我。”陶启转过身背对李子仁,背影都是落寞,正脸却在憋笑。
“我……”李子仁站在陶启身后,心已经落在陶启的手掌里。
“你连日气息不稳,是觉得我看不出来?”陶启转回身已经换上了严肃的面容。李子仁低头不语,随即叹气开口:“弟子有一事不明,拜请师尊解惑。”
“你但说无妨。”陶启此时才正了颜色认真瞧着李子仁抱拳低眸,扶他从半跪起来。
“这世界因何缘由非要排个座次?”李子仁这一回直直望向他的师长。
陶启扬了扬眉毛,笑了起来,这一次陶启带上了他的柔情和诚恳:“这世界也不是非得排个座次。”
李子仁像是听到的初春惊雷见到冬日烈阳。他看向沐浴在阳光之下的陶启。他的师尊,曾浑身浴血如罗刹魍魉从死亡之中向他走来,如今又真像是大罗金仙身披瑕光摸着他的脑袋:“可是……”
“可是这世间有人非要去做夺财害命的勾当,好好的神仙不做反而做鬼,到头来只为了升一阶成一神,去成就他所谓的仙道大成。你想说这个?”陶启侧头看向已在他怀中的青年。
李子仁想要独当一面,但他就这样被哄着拉上了陶启的衣佩。他如今已是三百有二,已经做了两百零二个父母枉死的噩梦,度过两百零二个被他的师尊扶住额头,轻点眉心,而他回过神来早揪住师尊的衣衫,在听师尊说山海之外无本无根故事,最后安然睡去的夜晚。“若非如此……我父母也不会死……”李子仁低下头去,做两百零二个日月交换时他都会做的事——他把头贴向陶启。
“难怪……”陶启拍了拍李子仁的背,“你心中执念不解……既然起了话头,我也有几个问题想要问你。”李子仁抬头等待陶启发问。一改之前去大门大派把看守丢出百里开外直冲妖道大殿,在人法事上直接开闹的样子,李子仁现在抬头静待陶启的指示。
“你还是放不下你父母故去这件事?”陶启看向李子仁。李子仁思索片刻,点了点头。陶启叹了口气,随即想到他安排李家兄妹为其父母落葬时李子仁就少言寡语,缓缓送气无奈一笑。
“落葬后不久你就去凡世历练,想来不是为了释放悲思,而是为了求一个答案。”陶启再次看向李子仁的眼睛。李子仁无言,又点了点头。
“那你求得了什么?说来也与我听一听?”陶启语气温柔。
“追名逐利搅得世道混沌不清,凡物为了求一片清净转而求道问仙,成仙得道又正是名利本身。这世道根本——”
“无解?”陶启接了李子仁的话。李子仁沉默不答。
“你没说全吧?”陶启笑了笑。“若是你觉着这天道不公,你不在天道之中便是了。我的宗门虽是穷破了点,但让你做个逍遥散仙绰绰有余。你何来的愁郁?”
“我不甘心。”李子仁看着陶启的眼睛,被诱出了心里话。“我……”
“你不甘心你的父母无故被杀,你不甘心无辜人平白遭灾,你不甘心放这世道浑浑噩噩,你不甘心就只做一个散仙。对吗?”陶启顺着李子仁的话说。“然后你发现,你自己正在逐利。”
李子仁低下了头,随后四周沉寂。半晌之后,李子仁轻声回答:“是。”
是时,春风吹起三两桃花瓣,落到陶启和李子仁的头上。陶启轻轻捉走李子仁头上的花屑:“傻孩子。”
“我再来问你,假若你见到一桩不平事,于是你不遮不掩上门打人将这一干恶霸全都杀了个干净。”陶启凑近李子仁眼前。“于你而言,天道就此昭彰了吗?”
“又或者你按下不表暗中交付有司以律法量之,将他们收入刑狱。”陶启顿了顿。“于你而言,天道就此昭彰了吗?”
李子仁被问住了,垂眸思考,须臾后他摇了摇头:“不曾。”
“为何?”陶启追问。
“恶事发生便有无辜之人落难。他们为何要受这样的苦?即便肇事之人偿还罪业,逝去之人不会回返,体肤之痛不会复原。客观存在不会消去痕迹,唯独留下……”李子仁答。
“仇怨。”李子仁望向天空。“义父想说,这就是天道吗?”
“你以为呢?”陶启不答反问。
“这世道不该这样……为何要生出歹人,为何要人枉受仇怨!我不服!”李子仁对天质问。
“你不是不服。”陶启引着李子仁看向地面,落下的桃花沉在土里。“你看树下是白骨还是花泥?”
“……义父想说放下后才知这是天理轮回,自有定数吗?”李子仁失落道。
陶启摇了摇头:“你见它是白骨,它便是白骨。你看它是花泥,它便是花泥。你现在看这树下的,是什么?”
“是白骨……也是花泥……”李子仁不解,神思有些飘散。
陶启又摇了摇头,他伸手敲了敲李子仁的脑袋:“它们还是桃花,傻乌鸦。”
被陶启一敲,李子仁一精神,他睁大眼睛看着面前的陶启。这只大猫咪怎么能这样戏耍他?李子仁想要反驳,这样的念头意外驱散了迷障。他说不出话,事实如板上的钉子摆在他的面前,树下的桃花有的是浅红,有的是艳粉,但它们此刻都好好盛开着,实在称不上是一具死尸也没有化为春泥。它们依旧还是桃花本身。就像是一团乱麻之中,有人精准抽出一根纠缠不清不见头尾的细绳,所有的绳结开始散开,线索纷纷扭转,最后还原成为自己本身。
“你看到了什么?”陶启这一次的提问尤为温暖。
李子仁被这一问加陶启牵手一引,终于看到了满园的好景致。新芽才出,桃红朵朵,飞鸟与蝴蝶在园中嬉闹。
“这世道确实不好,但也不全是不好吧?”陶启笑着。
李子仁被问住了。
“诚然,花谢之后这里可能会突遭祸事,走了水着了火倒了大霉。我们这些仙家或许能救,或许想救但力所不及,都是未知之数。这里确实可能成为一片焦土。”陶启环视桃园。“届时你说这天道为何让这等好风景枉遭横祸确实有几分道理。可眼下什么都还未发生,你就这样感叹,不是为父我说,属实是有点乌鸦嘴了。”
“你?”李子仁知道自己被逗了,一股气从脚底窜上头顶。又看到陶启呼呼笑得很大声,也跟着被逗笑了,他也说不准是被陶启还是被自己惹的。
“你是只聪明的乌鸦,人都说乌鸦多智。不必我多说,道理你也都明白。”陶启平静下来后再次摸了摸李子仁的头,捋了捋他的头发。
“现下,你看到了什么?”陶启重新发问,眼含笑意看着李子仁。
李子仁也看着陶启的眼睛:“我自己。”陶启的鸳鸯眼里不是桃树,而是李子仁自己的倒影。
“你年纪尚小,前路漫漫。你与来时已然不同,再过几年便会变个模样。”陶启笑着。“今日我带你来看了这片桃园。他日这里真要是走了水,以你的性子定然会拼上性命把这里护住。”
“今日以你的道行,想让这里一花不落属实是为难你了。”陶启摇了摇头,精准捉住了李子仁作为反击而丢来的桃花。“但再过几年,便不同了。你灵根本就主水,天赋也高,老师也好。到那时候我敢说根本无人能在这片桃园放火。”
“到那时,天道就此昭彰了吗?”陶启再问。
春风拂过李子仁的脸颊,吹过他的发丝:“那现在……”
“为何要将远超自身勇力之物提前放在肩上?”陶启捉准了机会,捏了捏李子仁的脸。“这世道本没有什么座次。不过先来后到而已。我比你先来,先见这个桃园,先在此撒欢寻乐,先松土施肥浇水剪枝,如此而已。”
“你……”李子仁望着陶启。
陶启看李子仁正入迷,确认他绝没有把自己当作义父。
游园过后,李子仁又与刘昶交手了一次。虽说李子仁依然大败而归,但刘昶与陶启交账时,陶启问了一句。
“气息平稳,武艺见长。”刘昶从新一年的账单赤字里得了个闲。
陶启笑了笑,抬起杯子抿了一口:“真是好茶。”
刘昶跟着喝了一口,由于水里没味,提起茶壶盖子看了一眼,里头装的其实是白水。
“……到底是怎么把钱花到茶都买不起的。”李子仁看着苏师姐递来的财政年报正在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