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明五十年秋,鸿雁来,玄鸟归,群鸟养羞。
山间的风吹来,讲历史的夫子被冷风刺激得连打了好几个喷嚏,甚至还被吹走了课本,夫子连忙去追,迈下台阶又走回来,把书摊开,拿戒尺压住:“刚才我们讲到哪里了来着?”
虞真坐在第一排正中央,她穿着蓝色的院服,听见夫子的话,停下记笔记的手,一缕长发滑落,垂在胸前,末端微微翘起,她抬头小声提醒道:“序明三十年,天子设立白鹿阁暗卫。”
“对,序明三十年,天子设立暗卫,意在——等等,人数不对。”
夫子一句话未念完,眯起眼睛环视四周,最后眉头紧簇:“今天有谁没来?有认识的人吗?”
讲台下的学生们立刻窃窃私语起来,但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话,夫子冷笑一声,显然早已料到会是此种情况,在诸多学生紧张的神情下拿出一本名册,翻开来一个一个念了起来。
应答声接连不断,虞真身后坐着的少年穿着和她不同的浅绿色院服,穿戴整齐,生了一副多情的桃花眼,端得是一个温润如玉无双公子。
眼见着名册上的名字一个一个被叫到,他压低声音碰了碰虞真的肩膀问道:“……书镜是不是又没来?”
“我今天早上和她一起出门的,但是我们第一节课不一样,她是要去小重山,我去的是松下清斋,我们就分开了——你和阿镜才是一个院的,早晨早课没见着她么?”虞真也压低了声音回答,又忽然发现了什么,“陈诀今天怎么也没来?”
少年叹了口气,似乎觉得大限将至,而虞真身侧坐着的另一名少年在这时候也加入了对话:“不知道,我今天就没见过他人。”
他穿着的院服则是另一款黑色的,和虞真坐在一起对比,显得整个人更加高大,剑眉星目,背打得笔直,坐得也端正,如同松柏一般,一看这气质就知道是习武之人。
“完了。”浅绿色院服的少年捂着头叹气,半点不见贵公子气质,“他俩要被扣——”
他话未说完,夫子已然点到陈诀的名字:“陈诀?陈诀来了吗?”
点名是随机抽查,为了不浪费时间,夫子不会把所有人的名字都叫一遍,显然书镜运气好,没被叫到,而陈诀就成了那个逃课了还被点到名的倒霉蛋。
“怎么办,如果他缺勤,这门课期末陈诀还能考吗?”虞真问。
“我记得有师兄说,这门课考试简单,但考勤很严格。”黑色院服的少年思考片刻,直言道,“恐怕不能。”
说完,他又转头看向身后的少年:“顾绛霄,你来替他答。”
天降横祸,顾绛霄目瞪口呆:“为什么是我?为什么不是你奚衡云?”
奚衡云答得理直气壮,一双眼睛写满真诚二字:“因为我不会撒谎,老师一看就知道我不是陈诀。”
顾绛霄:“……”
夫子终于注意到前排交头接耳的三人,一拍戒尺,瞪着奚衡云:“吵什么呢?你是陈诀?”
“我不是。”奚衡云面不改色地指向顾绛霄,“他是。”
顾绛霄:“……”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顾绛霄硬着头皮道:“我是陈诀。”
夫子打量着他,明显不相信:“那你刚才为何不应?”
“我……”顾绛霄深吸一口气,破罐子破摔,“我害羞,我社恐,我不敢在别人面前说话!”
他说得实在是义正严辞,表情又那么视死如归,讲台上的夫子竟然被这拙劣但又发自内心的演技骗到,放过了他:“……行、行吧,下不为例!”
说完,他合上名册,转身继续上课,顾绛霄一抬头,坐在他前面的虞真和奚衡云一同微微转身,对他竖起大拇指表示赞可。
顾绛霄:“……”我真的,真的太谢谢你们了。
他悄悄拿出传讯符,怒火中烧地给逃课的陈诀发了消息,又捕捉到夫子讲课的进度,给课本翻了一页,继续听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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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诀看见书镜的时候,她似乎是在小重山上的迷花亭发呆,那个背影他太熟悉,以至于看见的第一眼便辨认了出来。他本来只是不想听课随便找处地方闲逛,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了同样不想听课的书镜。
白露已至,天气凉了下来,书镜一如往常地怕冷,在浅绿色的院服外搭了件绣着仙鹤的披风,裹住她整个身体,脚边立着一把古琴,明明是个危险的姿势,却十分牢固,好比插入泥土里的一把剑。
她就这样坐在山间的亭子里,一手以拳抵着脸颊,望着西南方向发着呆。
“书镜?”
不知是他声音太小,还是对方根本心思不在此处,书镜没有应答。
陈诀走过去,发现她竟然就这样睡着了。
她生了长一看就极其金贵的脸,明明穿着和所有学生同样款式的衣服,偏偏在她身上就有一种绫罗绸缎织成的错觉,一双瑞凤眼紧闭着,即使是这样也能想象到平日里睁开时优雅又高贵的样子。
沿着她正对着的方向看过去,陈诀只看到无数的藏在云雾背后的城镇与楼房,不知道她先前是在看哪里。
但他也不甚在意,左右也不知道去哪里,干脆在她右侧的石凳坐下,发现桌子上还摆上了一壶茶、两只茶杯,一杯空的,一杯满的,眼下都已经凉透,他伸出手探了探茶壶温度,果然,余温不再——她在这里待了很久了。
他也没说话,只是坐在一旁,静静地寻找着书镜睡过去前看的方向,还未能找到,就收到顾绛霄的传讯符,一打开,便迎接对方劈头盖脸一顿骂。
“你又滚到哪里去了不来上课?!”他竟然故意加了术法,一打开就能直接用顾绛霄气急败坏的声音念出来,“知不知道你今天被夫子点名了?!还想不想毕业了你?!”
书镜被这中气十足的洪亮声音吵醒,不满地睁开眼,睡眼惺忪地看去,发现是陈诀在一边,她抬手推开他拿着传讯符的手:“吵什么,还没到吃饭的时间。”
陈诀笑道:“醒了?”
“这么大声音,死人都能诈尸。”书镜有气无力地翻了个白眼,“你怎么不去上课?”
“选修课,混学分的,心情不好,懒得去。”陈诀看着她,“你不也没去。”
书镜脸不红心不跳:“我有事。”
陈诀的目光落到茶壶和茶杯上:“在小重山喝茶,也不怕被你们副山主发现。”
“喝酒才怕被山主发现。”书镜懒洋洋地看向山下的鳞次栉比的建筑,“我喝不过他。”
陈诀感受到空气中的凉意,看着她:“降温了。”
“斗指癸为白露,阴气渐重,凌而为露,故名白露。”书镜慢悠悠地站起来,走到亭子的边缘,留给他一个长发飞扬的背影,“快到三院论试了。”
“怎么,你想参加?”陈诀挑眉又笑了。
“小重山修习音律之人众多,不缺我一个,倒是你们试玉台,算来算去我们这一学级,拿得出手的不过你、奚衡云和杜如松。”书镜回头看他,“熙和书院的武院教习多是皇城人,那些军中的功法他们最熟悉。就算你聪明,换了一套刀法练,关键时刻难免会用自己最熟悉的招式,你不如担心自己被选上去后会不会被发现。”
“我不怕。”陈诀回得很快。
书镜扬起眉:“你还真是……自信。”
“不是自信。”陈诀笑起来的时候,带了点狠戾,连带着右眼的泪痣,竟然因此生出邪气来,他说得坦荡,话却十足骇人,“知道我是谁,而你又有机会见的,都死了。”
书镜听了却没有害怕,甚至和他一起笑了,接着传讯符突然亮起,她看了一眼,又看回陈诀:“他们下课了,问我去哪里吃饭。”
“去哪里?”
“你不是收到了吗?”
陈诀一动不动:“懒得看。”
“行吧,去清风楼,刚给我说的。毕竟顾绛霄说今天你得请客,不宰你一顿他不舒服。”书镜答,“我们都不舒服。”
陈诀一愣,摇了摇头:“你们可都是我祖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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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记》:《月令第六》:鸿雁来,玄鸟归,群鸟养羞。
《历书》:斗指癸为白露,阴气渐重,凌而为露,故名白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