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少女略显得意和张扬的声音融进风里,整个人也似要融进风里,衣袂翻飞,没了平时行眠立盹、仿若劳神苦心的样子,肆意鲜活得很。
陈诀在恍然间回忆起来,她似乎总是在一些时候显示出意料之外的、截然不同的一面,让人讶异,让人……雀忭。
他冁然而笑,一副甘愿认输的样子,在她的注视下道:“好,是我输了。”
书镜得了满意的答案,再次投入到练习中去,对方也没再来掺合。有了她和陈诀那两次十环,靶场逐渐热闹,释轻舟这时候还没回来,学生们仗着没人管,互相之间交流了起来。
“阿镜,要不要先休息下?”虞真在她身侧抬起头。
“好。”书镜没有拒绝,放下弓,把位置留给她。
碍于先前两人的十环太优秀,一时间竟然没人敢再去试试,都在调试。
虞真看起来倒不在意,蹲在一旁将一把十字弓拆了三次,又组装了三次,一次比一次快,终于满意之后,她站起来,瞄准目标时,奚衡云也站进她身旁的靶壕,两人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扣下悬刀。
箭矢飞出,亦一同射中箭靶。
虞真九环,奚衡云七环半。
顾绛霄在边上觉得不可思议,怎么这群人一个两个都深藏不露,反倒是目睹了全过程的书镜三人并未表露出丝毫惊讶。
“虞同砚擅长这类弓兵,自己在拆解过程中又对细节进行了微调,十字弓考验的更多是技巧,兵器趁手,自然能取胜。”杜如松在一旁解释道,又看向奚衡云,“看来你还是不太适合这类武器。不过……机巧虽工,然其力绵甚,此民家防窃具,非军国器。虽然我朝军队曾经用过,但你不必太在意。”
奚衡云对他点点头:“我明白,多谢你。”
他又看着虞真调整位置,再度尝试,这一回更进一步,正中靶心。
“你好像是先瞄准,后拉弓弦。”奚衡云道,“为什么?”
虞真放下十字弓,走到他身边,她个头不高,对比起如崇墉百雉般的奚衡云,不过刚到他的肩。明明是同龄人,站在一起的时候,总显得她要年幼几岁,顾绛霄还开玩笑说像是兄妹而不是同砚。
“这里,我稍微改了一下距离,对我来说更方便了。”
她靠近他,稍稍踮起脚,伸出手点在容弓孔的位置又收回,衣袖与衣袖摩擦,沙沙作响,一瞬间却又仿佛万籁俱寂:“要不你用我的试试?”
奚衡云迟钝地回答:“……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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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虞真去了奚衡云与杜如松那边,书镜面前的位置又空了下来。她走过去,活动活动手腕,举起那把十字弓。
“两脚间的距离再打开点,可以稍微弯一点腰。”顿了顿,“这样你会轻松点。”
陈诀的声音在耳侧蓦地响声,毫无起伏,波澜不惊,如汩汩溪流,潺潺淌过。
书镜一愣,发现他竟然一声不吭地走到了自己这边来。
她到底不如修行之人体质好,方才大家的目光都在箭靶上,本以为没人注意到她因为后座力太大身形不稳差点跌倒的模样,没想到竟然被陈诀看到了。
“你第一次碰这种十字弓。”他说得笃定。
“以前碰过类似的。”书镜没再看他,按照他说的方法进行瞄准,“比这个重,而且比这个好用。”
“位置不对。”陈诀突然说。
“哪里?”
“手,你握的位置不对。”
阴影压来,来不及反应,他已经俯下身贴近。陈诀虚握住她的手,引着她往下挪了一点,呼吸平稳,气息落在太阳穴,像针一样扎进去,快、准、狠,激得她提起了精神。
陈诀已然退开,他道:“现在试试。”
于是她凝神,瞄准,射击,一气呵成。
预料之中的推力确实减轻,书镜垂下手,朝他看去,陈诀漫不经心地抱臂倚在一旁,一副眉低眼慢的不羁模样,倒是和周遭的竹林搭调。
见她成功,陈诀并未露出半点意外,就像他笃定她能做到,如果做不到,才会在瞳孔里寻见一闪而过的惊讶。
“不是,你跟我才是一个组的吧?你去指导别人算什么?”顾绛霄走过来,手搭在他的肩上,“人家需要你帮忙吗?”
陈诀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将揶揄般的目光投向书镜,问道:“你需要我吗?”
书镜笑逐颜开,千树万树梨花次第开放似的,说出的话却十分不留情面:“抱歉,不需要。”
“用完就扔。”陈诀佯装失望,感叹道,“真是无情啊。”
“过奖。”书镜朝他挥了挥手,赶他走,“你的队友还等你教他,不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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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炷香时间过去,释轻舟终于在书院里随便拉了个没有课的新生过来,给了点调整时间,便开始了这次心血来潮的测试。
一共三十人,共分出十五组来,出阵人可以更换,每组五根弩箭,算五次的总和,五组一场,共比试三轮,每轮得分最高者胜出,再由这三位胜者再试一轮,决出最后胜负。规则简单易懂。
十字弓其实还算常见,但多数人也只是见过,没什么机会亲自尝试,要么就是早有接触,使用起来亦有心得之人。
“那我们怎么安排场次?”准备途中,顾绛霄问道。
陈诀看着他:“你想玩吗?”
“玩两把吧……?”顾绛霄道。
“那行。”陈诀点点头,也不在意什么,“你二我三。”
另一侧,杜如松看着奚衡云,缓缓道:“我在北疆军队里长大,从小就接触过此类武器,选修这门课主要为了补充理论知识,并不在意分数和结果。所以,我想把这次试炼的机会全权交给你,你同意吗?”
他的意思是他不上场。奚衡云想着他示范时几乎百发百中的身姿,走了神,于是杜如松又道:“当然,如果你在意这次比分结果,我们可以好好商量,很有可能拿第一。”
奚衡云看着他:“没关系,我不在乎成绩。”
杜如松说得郑重:“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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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轮比试中,成绩良莠不齐,高的如虞真、陈诀两组,接近满分,失误的那一两次都是八环或九环,低的则如两位小重山学子那一组,两人一个主修史学,一个主修算学,就差把“文弱书生”几个字扣在脑门,一场下来有一半的时间脱靶,总共也没几分。
杜如松和奚衡云这一组,因为杜如松没有上场,奚衡云又不擅长于弓弩,成绩略显中庸,处在一个中等位置,高不成低不就,因此最后进入决赛的是虞真、书镜、陈诀、顾绛霄和另一组由两名试玉台学子组成的队伍。
确定好最终名单后,释轻舟似乎有些意外,等待调试的时候,走到和奚衡云复盘的杜如松身边,开口便问:“你怎么不上场?”
奚衡云一愣,杜如松却神色如常,平静道:“志不在此。”
“文邹邹的。”释轻舟看着他,语气熟稔,“这也不用全力那也不用全力,就不怕等到哪天需要你使出全力的时候,已经忘了自己的极限?”
“大家都是同砚,并非敌人。”杜如松从容不迫,谦恭虚己,声音比风还轻,“我心里有数,还请前辈放宽心。”
“那如果在这之后,你的同砚真的成为了你的敌人呢?”释轻舟眼神锐利起来,步步紧逼,“情谊在前,责任在后,你当如何?”
杜如松神情依旧泰然,如同无波古井,他身上有一种和这个年纪的少年人不同的气质,甚至可以说是内敛沉稳过头。站在那里,就能让人想到那句“露涤铅粉节,风摇青玉枝”,他直视着轻舟剑锋芒毕露的眼睛,不矜不伐,不徐不疾地回答了她。
很多年后,奚衡云离开学院,见到已经随父出征的杜如松,青年手持一把长柄陌刀,立于城墙之上,黄沙漫漫,烟尘滚滚,明明一切都模糊得不行,他的身影却清晰明了地落入奚衡云眼中。奚衡云问他,你是奉命来杀我的么?那时候他说了一句和现在一模一样的话。
他道:“我只站在公理这边。”
释轻舟朗声笑起来,大力拍了拍他的肩:“倒是和你爹一模一样!”
“父亲是拜托前辈照看我了么?”杜如松被她拍得差点没站稳。
“怎么可能?”释轻舟道,“他只说如果你学坏了让我把你揍醒。”
杜如松:“……”
奚衡云:“……”
“糟了,跟你聊起来忘了正事。”释轻舟收回手,那边被她抓来记分的学生正朝着她使眼色,她边摆手边往那边走去,“看来是出了点状况。”
最后三组的比赛进行一轮后,那两名试玉台的学生似乎是因为太过紧张,没能发挥好,而书镜和陈诀所在的两队则因为“十、十、八、十、九”和“九、十、十、八、十”的分数达成了平手,因此准备在她的见证下再比试一轮。
释轻舟走过去,书镜和陈诀已经站在靶壕内,得了她的允许,一前一后抬起手。
“嘭”、“嘭”两声,箭矢射进箭靶中,再次打出十环的高分。
第二局换上虞真,陈诀没有下场,两人都出现了细微的失误,却再次同分,均为九环。
第三局、第四局、第五局,书镜和陈诀寸步不让,连续两次正中靶心,依旧平局。
“还得加赛啊……”顾绛霄不知何时溜到奚衡云与杜如松身边,“不会就这么僵持到下课吧?”
“你怎么来这边了?”奚衡云问。
顾绛霄一摊手:“还不是陈诀说他要赢,让我别拖后题,你也知道他是个胜负欲强到令人发指的问题学生,我怕自己被他打死。”
奚衡云道:“他还不一定能赢呢。”
杜如松却道:“我觉得陈诀会赢。”
虞真也退出了这场已经演变成两位好友针锋相对的随堂比赛,刚好听见他的话,有些不服气地问:“为什么?”
三人齐齐看向他,杜如松解释道:“他很熟练,就算失误也不低于九环。但书同砚一没有经验,二体力不足,如果僵持下去,赢的会是陈诀。”
接下来的三局,两人依旧没能分出胜负。
奚衡云听了杜如松的解释,观察起书镜来,确实在她脸上窥见了力不从心的疲惫:“她有点累了。”
杜如松道:“但陈诀从不掉以轻心。”
第九局开始,陈诀示意让她先行,书镜没拒绝,她确实比寻常人更虚弱些,难免跟不上,休息的间隙,手指已经产生轻微的、不易察觉的颤抖,需要速战速决。
她站直身体,平视前方,托举起十字弓,瞄准、发射。
杜如松在她扣动悬刀时再次出声:“你们看,她已经开始感到疲惫。刚才那一瞬间,书同砚的手抖了。”
果然,这是书镜今天出现的第二次失误,仅有八环。
奚衡云有些可惜:“如果她能悟道练体,就算是我拿手的刀剑之术,我也不一定能胜过她。”
陈诀还未出手,但显然胜负已分。
对于第一名如此执着的书镜此刻反倒松了口气,不见一丝遗憾,她轻轻放下十字弓,毫不留恋地转身,路过陈诀时,黑衣少年正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她持弩弓的右手,视线交汇,他欲言又止。
“你这什么表情?”书镜停下来,扬眉问道。
陈诀脸上的若有所思和惋惜一扫而空,恢复成恣意妄为的自大:“以为你会哭呢。”
书镜表情古怪地看着他,良久,发出一声如同气音般的低低笑声,没作回答,只是越过他,朝虞真几人走去。
擦肩而过时,陈诀仿佛听见了她戴着的红色的耳坠的发出了声响,“叮”的一声,清脆悦耳,如敲冰戛玉,亦可作金石之声,从头到尾,直直贯穿他整个身体,回荡、回荡、回荡,连绵不绝。
他一时间仿佛被固定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陈诀,该你了。”释轻舟出声提醒。
他敛眉应了一声,走过去,如同之前几次一样,抬手,调整,瞄准。
杜如松突然叹了口气:“是我失算了。”
“什么?”几人异口同声地发问,就连刚走来但没开口的书镜都讶异地朝他看去。
陈诀扣动悬刀,箭矢离弦,如白昼流星,如呼啸西风,如湍急河流。
“陈诀输了。”杜如松道。
他的动作和姿势看起来都和之前并无不同,可这一箭,还未飞到箭靶处,便好似被射中命门的鸟,伴随着杜如松的话,从空中直直坠落。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脱靶了。
陈诀放下十字弓,凝视着自己的手,久久未动,半晌,终于放下它走出靶场,停在书镜面前。
书镜并不比旁人的意外少,但心情也因此舒畅了起来,明知道他不会是愿意放水的人,却故意笑着问他:“你不会是故意放水,想成人之美吧?”
陈诀沉着一张脸,眉梢眼角写满了烦闷,听见这句话,他抬起头,“啧”了一声,迅速别过头,却不回答。
书镜于是笑得更开心了,笑声传进陈诀的耳中,惹得他心中郁沉更甚,余光又瞥见她晃动的耳坠,那抹红色竟然比鲜血还夺人眼球,难以理解的情绪在胸腔中逐渐肿胀、四下徘徊,还未反应过来,手已经比思维更快一步——他抬起手,不客气地摘掉了书镜的耳坠。
只是表情虽然烦躁,动作又极尽温柔,生怕弄疼了她。
几人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书镜的笑声也因此戛然而止,一瞬间整个人松散的气质都变了,竟然有一种高位者的威严,说出的话冷若冰霜:“放肆!”
陈诀听完竟然一反常态地愣住,在书镜缓和脸色后,迅速退了一步,不给她任何反应时间,直接抓起她的手,把耳坠放在她手心里。
“别问我,不知道。”顿了顿,又想起来刚才的心绪,咬牙切齿道,“烦死了。”
语毕扬长而去,那背影甚至还有点落荒而逃的味道,留下仍处于状况外的书镜满头雾水。她看向一旁作壁上观的几人:“他发什么神经?”
杜如松恍然大悟,失笑道:“原来如此。”
“……什么?”
“他心乱了。”
*
《天工开物》:机巧虽工,然其力绵甚,所及二十余步而已,此民家防窃具,非军国器。
《庭竹》
[唐]刘禹锡
露涤铅粉节,风摇青玉枝。
依依似君子,无地不相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