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轲在一二三层同将他认出来的学生打了个招呼,径直走到阁顶。
燕桂阁——书院的学生们一般会习惯性地称其为藏书阁——拥有东陆最丰富的藏书,一是因为书院本身的地位,有不少人愿意赠书,二是因为负责管理燕桂阁的那位,本身就是个手不释卷的书痴。
阁顶并非封闭,而是设计成了一座通风透气的凉亭,风呼啸着,云雾缭绕四周,他从熟悉的路走上去,已经有两人坐在凉亭之中,正在对弈。
执黑子的女人穿着红色的圆领袍,背后背着一把斑驳的断剑,执白子的男人着广袖白衣,岩岩若孤松之独立,给人一种出尘脱俗、超然物外的气质。
听见脚步声,释轻舟没有回头,却判断出了来人,她落下一子:“难得见你来这里。”
孟轲走上前:“你把那些人放进来的?”
释轻舟道:“堵不如疏。”
“你明知道有些人的身份不能被发现。”孟轲拧眉看着她的背影,“需得防范于未然。”
“不要太过担心。”释轻舟摇摇头,“那群孩子并非没有处理的能力。”
孟轲道:“这背后涉及的人和事错综复杂,稍有不慎就会牵连到学院。”
“你怕吗?”释轻舟笑了笑,“我从来没怕过那些人。”
“释轻舟,你不要故意曲解我的意思。”孟轲叹道,“你不怕,即墨瑾也不怕,但是你也不该让他的愿望止步于此。”
“如果连这么几个小孩儿都护不住,我们书院的面子往哪里放?”释轻舟盯着棋盘,举棋不定,“我当然不会让他的愿望止步于此。既然答应阿瑾会守在这里,我便不会食言,如若我哪天死了,也只会是为了保护书院而死的。”
黑子落于棋盘,掷地有声,有风刮来,却没有撼动亭内分毫,这里似乎同一切隔开,自成一方天地。她将一句分量如此重的话说得如此轻巧,语气里却听不出半点戏谑,孟轲神情复杂地看着她,往事纷至沓来,他发出微不可闻的叹息。
话音一落,对面一直沉默的白衣男子笑起来:“轻舟,你输了。”
“受不了,就没赢过你。”释轻舟长叹一口气,站起来,认命般摆摆手,“不下了,走了。”
“她棋艺这么烂,你还陪她?”孟轲见她挪出位置,走向前去,“人菜瘾还大。”
“无妨,来者是客。”男子抬手,示意他坐下,“不如你我也手谈一局?”
孟轲笑了笑,顺势坐下,本来要走的释轻舟转身:“沈秋云,别怪我没提醒你,这人心黑得很,你可要小心。”
“你不如去阁外看看你的樱树。”孟轲没好气地睨她一眼,开始整理棋盘,“都是我在给你看着。”
“一旦种下去了,它是死是活,就与我无关了。”释轻舟留下一个洒脱的背影,“就算是哪天有学生把它砍倒,我也不会说什么。”
待她走后,被称呼为沈秋云的男子突然道:“其实那棵树,前几天受伤了。”
“……受伤?”
“或许是风太顽劣,把树枝吹断了吧。”他笑意不减,依旧是那副飘飘如谪仙的模样,“很在意吗?”
“果然这书院里的一举一动都在你的掌控中。”
“我可不喜欢这个说法,不过是借了沉山大阵的光而已。”沈秋云摇摇头,他看向洞天石扉的广场,“既然选择了让他们来这里读书,就代表你不会在乎他们的过去。”
“当初我可没想到这几个孩子会走到一起。”孟轲思考着下一步棋的位置,眉头紧蹙,“更何况当初游慕把人带过来的时候,谁知道那孩子的真实身份是谁?”
“你明明看出来了,却装不知道,摆明了嘴硬心软。”沈秋云笑道,“我不觉得放那些人进来是坏事,人要成长,总是要学会面对不得已的时候。你太杞人忧天了。”
孟轲无奈地扶额:“连你也……”
“起风了。”他的目光越过孟轲,落在远方,又像是看到了未来,“这阵风能飘往何方,又能抵达多远的地方,只有靠它自己不是么?”
他又看向坐在自己对面的男人:“放心吧,真有那种时候,不仅是我和游慕,轻舟也不会不管的。”
孟轲没有接话,不知道是被说服还是不愿再提,他抬手在棋盘上落下一子,又听见沈秋云问:“你想和那两个孩子谈谈吗?”
“一起谈不合适。”孟轲也察觉到了广场上的人,“何况他们可能都不会上来……改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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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风了。”书镜突然道。
陈诀转身,他们是在通识课上遇见的,五个人里只有他二人同顾绛霄选了,奚衡云的比试就在明天,自己去练剑了,虞真则从夫子那里借了本书,没日没夜地钻研了起来。顾绛霄去得早,替他们占了位置,陈诀和书镜一向是能来上课就谢天谢地的主,课程结束,顾绛霄又有事先走了,剩下他们俩结伴而行。
见她下意识瑟缩了下,陈诀问:“你冷?”
“不至于。”书镜抬头,目光落在燕桂阁的顶端,她眯起眼睛,似在审视,“只是觉得有些困。”
“副院长和沈阁主在上面。”陈诀道,“你察觉到了。”
书镜没否定,他却突然走上前,握住她的手腕,朝她输入真气,书镜的第一反应是挥开他,奈何陈诀早有准备,将她制在原地动弹不得,使得她只能被迫接受他传来的真气。
“还真对你没什么用。”他松了手,感受到真气如风般消散,勾起好奇的笑,“你武脉固涩,不能吸收真气,但却能感知旁人的接近,甚至身手和意识好到不可思议,想来是通了督脉和灵脉,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对你没威胁,你大可放心。”书镜平静地甩了甩手,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替我选十字弓那门课,是在试探我,对么?”
陈诀坦然承认,丝毫不觉得羞愧:“是。”
有时候面对这种事情,他从不找借口,直来直去,反而诚实得让人咬牙切齿。他补充:“因为实在是太好奇了。”
“说句实话,我对你也挺好奇的。”书镜突然抬起手,轻轻搭在他的肩上,踮起脚,凑在耳边轻声道,“你说你来自陵江,陵江可没有什么被污蔑成贪官污吏而满门抄斩的官员,但据我所知,跟满门抄斩沾上边的倒是有那么一家人。”
她在躲开他的攻击之前用笃定的语气吐出几个字:“十五夜灯。”
这几个字一出来,陈诀的眼神沉了下来,漆黑如幽深潭水,凌厉而凶狠的光一闪而过,一瞬间,书镜产生了一种被原始野兽盯上了的错觉,让人不寒而栗。
他没有拔刀,指尖擦过她的脖颈,方才还用来帮她御寒的真气忽地化为利刃,划出一道红痕,若不是她躲得及时,只怕已经要被送去小重山找山主救命了。
“下手真狠啊。”书镜无所谓地笑了笑,还有心思调侃,手贴在侧颈上抹了一把,抬手看了一眼指腹上的血迹,红色的血珠沿着指节滑落,明明受了伤,她反因为推测被证实而笑得更开心了,“守灯人和你什么关系?你姓陈,这不是真名吧?”
“你很在意吗?”陈诀靠近她,指尖擦过她的伤口,停在那道如同刀割出的伤痕的末端,轻轻碰了下,眼神专注得过分,语气又玩味十足,“眼睛都没眨一下,你是真的不怕痛还是见过太多习惯了?”
这动作很像威胁,毕竟只要他愿意,下一秒她就能人头落地,可书镜只是面不改色地拍开他的手,眨了眨眼睛:“你猜?”
“我不猜。”陈诀微笑着,笑意却未达眼底,明显还是一只蛰伏在暗处伺机窥动的野兽,“所以你也别猜。”
“那我也只能遗憾地告诉你,知道我是谁的人,基本上也都死了。”书镜回以相同的微笑,发现渗出的血还在往下落,她不自觉地“啧”了一声,拿出手帕来捂着伤口就要走,“别拦我的路。”
陈诀依旧没有动。明明下课的钟声响起来后是她先提出来一起走的,他想到这里,握住她的手腕往一侧挪,伤口暴露在空气中,有凉意渗透,他的另一手突然覆上她的脖颈,书镜再次下意识反击,陈诀却牢牢抓住她,手帕落在地上,他难得放柔了声音:“别动。”
一股温热的风拂过伤口,酥麻的感觉传来,在他移开手的瞬间,那道伤口恢复如初,连疤痕都没留下,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
书镜讶异地看着他:“你还会这种术法?”
陈诀轻笑一声,弯下腰把掉落的手帕拾起,那上面绣了一朵半开的桃花,指腹上方才沾上的血渗了进去,开得更艳了。他递给她:“你不知道的多了去了。”
“怎么出来的?”书镜接过来,突然不怕死一样继续问,“洞明万道通生阵。”
她说的洞明万道通生阵,曾经被称为北陆最残忍的杀阵,从这阵法里走出来的人寥寥无几,就算有幸逃出来,非死即伤,也没了能继续修炼的体魄,甚至有可能失了心智,失去生活自理能力。可陈诀不仅活着,没有明显的后遗症,还是个数一数二的天才,这可真是千百年难得一遇的事情。
“忘了。”他说得轻描淡写,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仿佛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真忘了?”书镜挑眉道,“好歹把我弄伤了,不该补偿点什么吗?”
陈诀停下脚步,反问她:“你不怕迟到?”
他们下节还有课。
“你也不怕迟到。”书镜用笃定的语气回复。
“真忘了。”他道,“想起来一定告诉你。”
书镜欣然接受,没再继续问,追上他:“好。”
“你对守灯人这么好奇,难道你们还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书镜和他并肩往上课的地方走去,“我是那种多管闲事的人么?”
陈诀看了她一眼,意味不明地笑了:“骗子。”
书镜亦回以他一眼:“是不是骗子,你日后就知道了。”
“这算是报复我吗?”他没头没尾地转移话题问道。
“这是‘回礼’。”书镜笑了,“替我选课的‘回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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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说新语》: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