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时间线附近的故事,小学生文笔注意
Ivy讨厌早上。
即使她曾经在阴暗的看不见天日的阁楼中呆了快十年,面对象征新生的太阳还是和以前一样没有什么实感。不如说等到她现在彻底的从那个与牢笼无异的地方逃出来走到真正的世界里之后,她对清晨的太阳更加讨厌了。
……这样说可能对太阳有失偏颇……因为这实际上这是恶其余胥,她唯一不想看到的只是早上醒来准备梳妆的自己的脸。长长的金发蜷在一起,从身后泄下来直到腰部。她不怎么会打理她的头发,导致毛毛躁躁的,每天早上都是一番苦战。好不容易梳理完还得对着镜子研究今天的妆容,口红,眼影,或者是其他的什么东西。
这样她就不得不面对“自己”的脸,除了眼神是自己的以外其他的东西都不属于她。那是别人的东西,是曾经的好友的身体,她看了这具身体快十年,她比谁都了解她。
面对自己的脸这件事情相当于正视她的死,这具面孔无时无刻地提醒着自己。即使她打心底认为死亡是她最好的结局,曾经的友人还活着就意味着两个人已经没有未来可言。
矛盾。
早上惯例的梳妆激化了一切的矛盾。
死亡是能够去怀念的,但是每日都从守丧中开始,那可真是折磨。
如果还是在水里就好了,没有梳妆的概念可言。死亡在这里模糊不清,生就活在水里,死了就浮于水上,水将死亡排除在外,它能够带走一切。
对于离开了水的人鱼,清晨是自己拥有脚的诅咒。
阁楼静得吓人。
除了这家的小姐、女主人、常年照顾小姐的年长女仆之外基本上没有人会来这个地方,今天更是如此,整栋楼里没有一点声响,除了换水槽轻微的气泡声,以及时有时无的鱼鳍拍打的声音,但那也都消散在深绿的水中,随着泡沫飞向虚空。
从阁楼的小窗子看到的天空是有限的,今天则是画布大小的灰,海岸吹来的风将雨的气息捎来,空气里夹杂着悲伤的味道,令每一个生物感到烦躁。
——今天也没有人来呢。
水缸里的人鱼思考着诸如此类的事情。“至少把食谱稍微换一下吧,连着一个星期吃一样的东西了。”人鱼早就习惯了无人观赏的生活,明明是作为观赏生物而生。失去了所有的价值就会变成这样吧,曾经的歌喉、开朗的表情、或许拥有的容貌……如同过气的女演员,被赋予的终结就是离开舞台,只可惜她并没有人类的双脚,最终连舞台都无法走出,观客席上早已没有人,这样的剧院还能称为剧院吗?
人鱼闭上双眼,自己的世界和所见的阁楼一样大小,黑暗或许比此处更加广阔。
黑暗。
仅仅是黑暗而已。
仅仅拥有黑暗也是离不开这里的。
——ivy!
那女孩的声音涌现在脑海。
离不开这里的。
我们两个都一样。
曾经和她分享的感情,一同唱起的歌谣。
你会回忆起这些事情吗?
人鱼摆了摆尾,缩进了水缸的角落,水声盖住了楼梯上的脚步声。阁楼的门无声无息地被打开了,金发黑裙的少女摸索着走了进来。
你会回忆起这些事情吗?
Ivy回头看着她,身体却丝毫没有动作。
金发的少女今天戴着黑色的面纱,她总是拿在手边的十字架挂坠悬在胸前,随着少女的步幅晃动。
少女沿着门把熟练的摸索着墙,一步一步走到鱼缸边缘,手指在玻璃上留下指纹的印记,玻璃另一边的墨绿色藻类却仍然没有脱落的意思。以往她会一直沿着鱼缸走到窗边,为人鱼打开窗户,然后坐在窗边的凳子上读书,或者是自顾自的讲很多话,然后露出痛苦的表情。而人鱼只会在水缸的阴暗处一声不吭地听着,就如同现在一样。
Ivy把头埋在小臂上,数着少女的脚步声。
等数到13,就会拉起凳子,然后坐在上面吧。
她如此想着,这个数字却停在7不再增加了。人鱼抬起头,金发少女的身影伫立在鱼缸面前,她的手紧紧抓着玻璃,发出刺耳的声音。
然后少女像是提线断掉一般瘫软着跌坐在地上,木地板上传来水珠滴落的声音。
“母亲她……已经……到天堂去了……”
人鱼不懂少女的话语,亲人的概念,外面的世界,死亡的含义,对观赏生物来说都并非己物。
人鱼能感受的只有痛苦本身。
……
人鱼轻轻的游到她身边,将右手放在玻璃上,被手指遮挡的阴暗处映照着少女的金发。
“啊、”
想要发出声音但是回应自己的只有野兽般撕裂的吼叫。人鱼触碰到自己喉部的伤口,表情变得狰狞起来。
到这里来,又有什么意义呢。
这只是一个被抛弃的阁楼,我没有办法安慰你,连哀歌都没有办法为你唱出,我们甚至触碰不了对方,你连——
能看到我的眼睛都没有。
你甚至——
不愿意叫我的名字。
明明是你赋予我的。
金发少女努力抑制住自己的啜泣,她的眼睛看不见,淡蓝色的双眼一丝神采都看不到,但是她可以听到人鱼游动的拨动水的声音,生物接近的气息对另一个生物而言并非难以察觉。
“……在……吗。”
“……”
“ivy……?”
“……”
“我好想念你,但是我甚至无法确定你是否在我身边。你离开了,母亲说人鱼走了,但是她又带了新的人鱼回来。那不像是你,你的声音不应该是那样的,我很害怕它。神也告知我不应该耽溺于人鱼的歌声……我就很少来这里了……从那时候起过了多久了。”
“你不再发出声音,就像一条真正的观赏鱼,你一定很漂亮吧,只可惜我没有办法看见。”
“……我为什么没有早点向她确认呢。”
“母亲离开了……再也不会有人告诉我你是谁了。”
“可是,”
“我只有你了。”
“可是,”
“我的错误和我的罪又由谁来审判才行。”
少女摘下她挂在脖子上的十字架挂坠,将它紧紧地握在手心,金属硌得她双手生疼。
“是ivy吗……是的话也只会加深我的罪恶……我的愚蠢……我之前做了太多对不起你的事情……我该怎么样请求你的宽恕才好……”
她将双手举出,头深深埋下,金色的长发在木地板上蜷曲着,少女做出祈祷的姿势。
人鱼紧紧地盯着她,试着从她的动作里读出含义。
“求你了……”
但是人鱼能理解到的只有她们再也回不到以前的这件事。
她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女孩。
她知道人类是这么称呼幼年人类的,孩子,女孩,男孩。她已经对人类社会的规律和语言有所理解,比如人类皆有爱美之心,他们对所有他们所能见的事物都做出一番评判,美与丑,喜欢或厌恶。如果按照人类的标准,无疑她是非常美丽的。像是这个女孩,如果她像她摆弄宽大华丽的尾鳍一样舞动她轻盈的衣裙,人们一定会对她送出称赞。
现在这个美丽的女孩倒在沙滩上,耀眼的阳光在她乌黑的发丝间流淌,阳光穿透她紧闭的眼睑了吗?是否已经温暖她弱小的身躯?她伸出手想要抚摸她的脸庞,忽然指尖的温度将她吓了一跳,而女孩也因此惊醒。
女孩还活着。
她不知道尾鳍拍起的水花有没有打湿女孩的衣衫,当她再次悄悄浮出海面时人类女孩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她知道这种眼神。
你很美。
每个用同样的目光看向她的人都这么说。感情在他们的眼波中流转,早在她理解人类语言之前便已经能读懂人类的眼神和表情。在这方面或许人类和鱼仙别无二致。
她们对视了片刻,忽的,女孩的脸颊上浮起一丝红晕,她抬起手用衣袖遮住自己大半的脸庞,将目光瞥向了别处。
“抱歉……”
她知道这句话的意思,女孩对自己的某个举动或者想法感到了愧疚,为什么呢?因为她不觉得她很好看?
“我觉得你很好看,”她乘着岸边的浪花来到她身边,伸出手去,即使女孩因此躲闪也没有停下,从她的指尖传来的是陌生的温度,炽热而温柔,“你是谁?”
她以前从没有机会询问那些尸体的身份。
女孩终于再次抬起她浅灰色的双眸,“菁菁,”她说,声音比海底最小的气泡破裂的声音还小,“我是尔菁菁。你呢?”
她也不知道。这是个比今晚吃什么还要困难的问题,她不愿回答,便问她另一个问题,“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我……本来和奶娘一起乘船出游,但天有不测,船翻了……”说到这里她的身体前倾,“请问鱼仙可看到过她?她年纪比我大得多,长得也很漂亮……”
她摇摇头,“你家很有钱吗,听说很有钱的人类才能坐船。”她知道钱的意思,人类用各种金属做成不同的形状,有的还能用一张草木做成的纸片变出一堆金属,用这些金属人类就能换到各种各样的东西,这些金属就被人类称作钱。
“……你想要钱吗,我爹爹很有钱,如果你帮我回家我爹爹可以给你很多钱。”
“我不要钱。”有的鱼仙为了能得到人类那些精致的玩意儿会需要钱,但她并不需要,“我想和你说说话。”
比起没有回应的腐烂尸体,这个可以说话能回答问题的活生生的女孩要有意思的多。
“和你说说话,你就能帮我回家吗?”
“我从没去过岸上,你回不去了,”她抓住她的手,尔菁菁全身颤抖了一下,“陪我说说话不好吗?反正你也没地方去。”
被她抓住的手向另一个方向稍稍用力,但却无济于事。尔菁菁是个十分瘦弱的女孩,瘦弱到如果她掉进海里一定会被浪卷到她闻所未闻的遥远的大海的另一边。或许这就是她和她的奶娘分开的原因。
“不要……”水珠从尔菁菁的眼眶边缘滚落,淌过她温暖柔软的脸庞,从她尖尖的下巴滴下,“不要……我要回家,我要奶娘……求求你,鱼仙,我想回家……”
没有意思。
她不喜欢和哭泣的人类说话。于是她尾巴一甩,由乘着退去的浪潮回到了海中。将女孩和她低低的啜泣声抛在了岸上。
穿透海水的光芒逐渐褪去,只剩下柔和的光线四散在浪花之间,她请浪潮再次将她带至岸边。尔菁菁,她在心里重复这个名字。她不懂这个名字的意思,无论怎么揣摩,她只能从读音中品出一丝可爱来。她喜欢这个名字。
现在女孩应该已经不哭了,因为月亮已经升了起来,白天到夜晚,浪潮涨了又褪,时间过去了很久,大抵足够女孩停止哭泣。
女孩很瘦弱,没有什么力气,而且也不知道怎么回家。她应该还在原地,她想。而当她浮出水面时躺在原处的尔菁菁的身影印证了她的猜想。
尔菁菁已经睡着了,她凑到她的身前,从她身上感受到了非比寻常的温度。如果人类的体温对她来说算是炽热,那尔菁菁的体温称得上是滚烫,就好像她全身的血液都几乎要沸腾起来。不过至少她还活着。
她将手放在尔菁菁的肩膀上,过去这么久女孩的衣物仍然十分潮湿。在触碰和摇晃中尔菁菁缓慢地睁开眼睛,但这次她没有像白天时那样坐起来,而是躺在原处,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她几乎要完全伏在她翕动的唇边才能辨别出她吐出的字句。
“鱼仙,”尔菁菁说,“我想回家……”她仍然重复着这句话,只是不再流泪,似乎她的体温也将她的泪水蒸发殆尽。
“可是我没办法帮你回家,”她捻动她落在沙滩上的一缕黑发,“而且你看起来快死了。你的身体好热好热。”
尔菁菁不再说话了,只是从口鼻呼出微弱的气来,浅灰色的眼眸倒映着月光,直到其中的光芒越来越模糊。
“你是不是快要死了?可不可以等一下,我还想和你说说话,这片海滩从来只有死人飘过来,我很无聊。”
她握住尔菁菁的手,奇怪的是尽管女孩全身滚烫,但手却像沙滩上的沙砾一样冰冷,甚至她的手要更温暖些。像是从她那得到了些许的温度,尔菁菁终于又睁开眼睛。
“我不想死……”女孩说,“爹爹和娘亲在家里等着我……”
她知道那两个人是生养了尔菁菁的人。人类似乎非常在意这种关系。
“还有林郎也在等我……”
这是个新名字,勾起了她的好奇,“林郎是谁?”
“他是……我的良配……”
“良配是什么?”
忽然,尔菁菁笑了起来,这更叫她摸不到头脑。
“鱼仙,你知不知道结婚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就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一起生小孩的意思。所以这个林郎是要和你一起生小孩的人。”
然而尔菁菁的表情忽然变得古怪起来,她的视线转向了另一边,过了半晌却仍缓慢地点了点头,“鱼仙,你知道我有多喜欢他……不是因为父母之命或是媒妁之言,我真的……好喜欢他……”
“这个林郎也长得同你一样好看吗?”
“比我还要好看。”
“他家也很有钱?”
“和我家相差无几。”
这下她便可以理解尔菁菁为何喜欢这个林郎了,他长得好看,家里有钱,她无数次听过岸上的人类女子如何诚心地和鱼仙求一段和这样好的男人结婚的愿望。想到这里她有些替尔菁菁惋惜,她有多少女人求而不得的可以结婚的好男人,而且她自己也很好看,家里也很有钱。很多人类也希望自己有钱。
“不过,鱼仙,他的名字不是林郎。”
“那他叫什么?”她问。
“他的名字是……”
她匍匐在沙地上,双腿扭动着,似乎它们的主人不知道如何使用它们。她先试着蜷缩起双腿,而后双臂用力支撑起上半身,她抬起头,沙滩的远处似乎延伸出一条小径,小径的尽头被夜幕吞没,几颗星星在深夜中游走。
这次她向前挪动双腿,接着用手攀住地面,双腿在沙地上摩擦出细碎的声响,好在沙子又细又厚,她并不感到疼痛。过了一会儿,她蜷起双腿,弯曲自己的脊椎,让脚底贴紧地面。她像一只刚刚出生的动物,摸索着起身的诀窍。
她的身体摇摇晃晃,却能凭借四脚着地维持重心。她借着双臂的力量先活动双腿,但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向一旁栽去。远处的星星越来越近了。这次她重振旗鼓,现在她已经熟悉了四肢着地的感觉,她不再执着于四肢行走,而是双腿用力,她的脊柱缓慢地直立起来,让她的身体能够站立。
尽管她仍不太会走路,但至少她可以迈着摇摇晃晃的步伐向那些星星走去。
跟着那些星星的是人类的声音,不是女人,是几个男人。他们在呼唤着一个名字。她知道的名字。
“尔菁菁!”
她记得这个声音。她知道这个声音。她应该记得这个声音。这个声音也向她而来了。
被装在纸做的笼子里的星星被赶来的人们提在手中,驱散了笼罩着这片沙滩的夜幕和海浪的声音,在最前面的青年看起来十分疲累,他将手里的星星交给其他人,迈着毫不迟疑的步伐走来张开双臂抱紧了她。
他的温度并不炽热,只是温柔地温暖着她。
“菁菁……我就知道你会没事的……”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些啜泣,他在哭泣。
但这次她觉得很有意思,青年的眼泪为尔菁菁而流,以前从未有人为她流过眼泪。她也抱紧青年,“嗯,”她说,她知道他的名字,“我知道你会来的,因为你是我的良配,我的林郎。”
你是尔菁菁的林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