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栋梁突然发现自己站在家里。
这是他的家,不是那个和其他工人们挤在一起、充斥着寒风与汗水的集装箱一样的地方,而是他的家。
坑坑洼洼的土墙随意反射着头顶悬挂着的白炽灯泡发出的光,让整个房间昏暗且温暖。烧着的炕传来的热气提醒着他现在是什么季节,而他脚边是一个塌着的背包。
“梁子!还在这儿磨磨唧唧的干嘛呢!”一声嘹亮且中气十足的呵斥声从背后传来。
张栋梁回过头去,看见张向国站在那里,站在这个家的门口。张向国披着大衣,头上顶着翻出毛毛的军帽,左手拿着一颗从后院垒着的小菜山上拿来下的大白菜,右手捏着他的烟斗,身体有些佝偻但是还能看得出力量,眉头锁起的痕迹和额上的皱纹纠结在一起,一切就像张栋梁一年前离开那天一样。
张栋梁盯着张向国瞪圆了眼睛,嘴巴张了张,他不知道现在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想说什么却也不知从何说起。
“……爷……”
“你这龟孙!”张向国一脚踹在张栋梁屁股上,孔武有力,“收拾个行李磨蹭半天,等会老刘家的拖拉机要走了,老子看你怎么去镇上,你走着去!”
“爷爷!”
张栋梁急得想跺脚,嘴巴张开合上张开合上,“爷爷俺都已经在城里打了一年工了”、“爷爷俺怎么突然回家了”、“爷爷你怎么在家啊”、“爷爷你……”就像有人捂着他的嘴,掐着他的喉咙硬要他把这些话咽下去一样,张栋梁什么都说不出来,卡了半天只好大喊一声:
“爷爷!俺不想去城里!”
张向国举起烟斗就要敲张栋梁的脑壳:“呔!去城里长点见识,在这村里地里的能有什么出息,找你千哥儿,让他带着你,有什么好怕的!”
“千哥儿是街溜子!他才不管俺呢!”
“放你娘的屁!哪儿听来的!你千哥儿搁城里混得可好了!你别跟我这儿像个孬种一样,镇里去A城的车票都给你买好了!”
“俺不去!俺就不去!”
“闹!你这孩子咋这么犟!”
张向国抬脚正要踢,却发现张栋梁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抬了一半的脚又放了下去。
“……梁子,梁子你咋了,发生什么事儿了和爷爷说说。”
“爷爷……爷爷……”张栋梁泣不成声,不知道是因为他实在搞不清现在是什么情况,他明明已经在外打工一年,现在却突然站在自己老家的房子里,那座理应已经被拆掉的土房,所有都像一年前他还没离开那样;还是因为张向国。
因为张向国就站在这里,左手拿着大白菜,右手拿着烟斗。
因为张向国还能问他,问他,梁子,发生什么事儿了和爷爷说说。
张向国,张向国。
“爷爷,”张栋梁控制不住地哭着,一边哭一边抽抽,艰难地从嘴里挤出一些断断续续的话,“爷爷……俺不想去城里,俺不想去城里……”
张向国在三个月前去世了。
张向国看着张栋梁哭得稀里哗啦的样子,叹了口气,把白菜搁在炕上,然后轻轻拍着张栋梁的背。
“算了,你不爱去就别去了!跟爷爷搁这儿种白菜,也挺好的!”
“你那车票呢?给我我拿给老刘带到镇上去退了。”
“唉你这孩子,别哭了,这么大一个男子汉,像什么样子!快把脸擦了!”
“梁子,别哭了,啊?”
“梁子,爷爷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