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秋来,寒来暑往,在月升山庄的日子也过了大半年。这半年来,苦心人天不负,阿影的武艺也算是渐入佳境,想必那个少庄主的名头,也离他不远了。
殷时良这段日子颇为安分,不再来找我的麻烦,倒是庄主盯我盯得勤了不少,不准我像从前那么懒散。
我跟小师姐抱怨,说不能像往常那样偷懒看云,小师姐笑嘻嘻地弹我的额头,说道:“你就该多努力点,要是你像哥哥那样苦练,打赢殷师兄也不是什么难事。”
那倒确实不是什么难事,只不过为了不让他人起疑,弟子考校里我总是故意落败。
小师姐又说:“今年元宵,哥哥肯定能赢下一轮峨眉月,说不定,还能得个半月。你要是一直这么惫懒下去,恐怕要被哥哥甩在身后啦!”
我何曾在意过这个?什么弟子的级别,庄主的赏识,我都从没放在眼里过,倒是月亮本身更加有趣些。
于是我问小师姐,她知不知道月亮为什么有阴晴圆缺?小师姐说,是天上有只大黑狗,一口一口地吃掉月亮,把月亮吃光,天狗就跑开了,直到月亮一点一点地长出来,天狗就又一口一口地把它吃掉。
我问她,她可曾见过那条天狗?小师姐说不曾。她知道我不信,反问道,若不是天狗,那又是何物?
我告诉她,我也不知道。从前我曾读过一本古书,上面说,月亮发亮,是因为太阳照着月亮,太阳照不到的地方就看不见了,因此有了阴晴圆缺。可我仍然想不通,明明月亮是晚上才出来,太阳并不在空中,又是怎么照亮的月亮呢?
小师姐懵懵懂懂地听我讲完这番话,随即说道:“那肯定就是天狗吃了月亮!”她一派天真浪漫,让我无话可说。这一点我与她不相同,无论是什么事,若不是我亲眼所见,我便不信。因此要想解开我心头疑惑,怕是要去月亮上走一遭,才能明白了。
儿时我曾对师父提起过我的奔月妄想,师父却没像从前一样责备我,而是默默地看向窗外的月亮。
那一晚皓月当空,阿影早已熟睡,师父站在窗口,目光柔和地看着那一轮清辉,不知是想起了何处的故人,何处的旧事。良久他对我说:“若你能去月亮上看看,便帮我去寻一个人吧。”
“寻什么人?”
我问师父,师父却不答了,后来也再没提起过此事。以师父的性子,就算是我再问也得不到答案,我就把这件事抛在脑后。且不提我是否能去得了那广寒宫,就算是我去了,师父惦记的人难道会在月亮上?
师父不说,我也猜到他想寻的是什么人。可惜,那人的尸骨,大概已经沉入河底,再难见天日了吧。
仔细想想,她死的时候,也就像我这小师姐一般年纪。
转眼到了年底,山庄上下也是一派喜气洋洋,准备迎接新年。庄主打发我们这群弟子下山采买,阿影却不乐意去,仍然要留在山上练功。
庄主当他勤奋,好好夸奖了几句,又给了阿影不少银两,让他买点自己喜欢的东西,哪里知道阿影刻苦练功,实际上是盼他早死。
我和小师姐好说歹说,才把阿影拉下了山。小师姐很是高兴,她难得有机会和哥哥一起出游,我也很高兴,因为阿影的钱就是我的钱,我可以多买些零食吃了。
山下的镇子这几日也十分热闹,街上人来人往,小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我们几人刚到镇上,便买了几个包子,热气腾腾地捧在手里吃。
我问小师姐,为什么冬天人人的嘴里都会冒白烟。阿影知道我又要讲那些无人在意的事,瞪了我一眼,小师姐却从来都肯听我说。她眨着眼睛问问:“为什么?”
于是我便对她讲,我们呼出的气里有一股水汽,冬天太冷,水汽遇冷,就变成白气,就像天气一冷,雨水就变成雪一样。小师姐呼出一口白气,兴奋地说:“不愧是小师弟,知道得真多!”
阿影又瞪我一眼,说道:“别误了正事。”他的正事从来只有一件,不过在小师姐听来,她的阿影哥是不想耽误了采买的时间,便三口两口吃完了包子,带着我俩往铺子里走。
其实山庄里并非没有佣人,特地让弟子下山采购,只不过是给了大家一个下山游玩的由头罢了。买齐了应由我们置办的物品,我们又各自给自己采购起来。小师姐买了一把绣着广寒宫的扇子,上面还有嫦娥和玉兔,十分可爱。我买了一堆瓜果点心,打算回去一边看书一边吃。
阿影这个傻子本来什么都没买,还是我提醒他“不给你爹买点东西吗”,他才恍然大悟,被小师姐拉着给爹买东西去了。
我跟他们约好午时在茶馆见,便自己去逛逛书摊。正当我和老板讨价还价的时候,一个相貌平平,衣着也简朴的男子冷不丁地向我搭话道:“看样子,你应当是月升山庄的弟子吧?”
“你有什么事吗?”
“那便好说了,我有笔生意想与你谈谈。”男子满脸堆笑,那表情让我有种不舒服的感觉。
“有什么生意,跟庄主去谈就是了,我这个小弟子可做不了主。”我摇摇头,打算离去,男子却一把拉住我的胳膊,说道:“这笔生意,可不是与你们庄主做的,是与你做的,与你可大有好处呀!”
我起了好奇心,便没挣脱,任由他带着我来到一处偏僻陋巷。这人粗通武艺,但我应付他也不在话下,除非这巷子里设了埋伏,否则我随时可以脱身。但我并未发现这里有人的气息,大概他只是想把我带到这个方便说话的地方。
“你神神秘秘的,到底要和我做什么生意?”
那人一笑,从怀里摸出一个纸包,放在我手里掂了掂。
“你们月升山庄的规矩,我熟悉得很。每月十五,你们都有弟子考校,不过,数这元宵节的考校最为重要。这药我只收你二钱银子,保你吃了这药,精神抖擞,打遍弟子无敌手啊!”
原来他打的是这个主意,大概是看我腰间的月亮细小,断定我急需此药吧。我摆了摆手,给他看看我空空的钱袋子:“别说二钱,我就是二文也拿不出呀!”
“赊账也行,你在我这里记个名字,下次你下山之时,再还我也不打紧。”
我赶忙又是摇头:“谁都知道,学武稳扎稳打才是最好,你这药要是不管用就罢了,我权当被你讹了银两,要是管用,谁知这药里有什么催命的毒药?这生意你可别跟我做,爱找谁找谁去!”
那人倒也不恼,把药揣回怀里,笑道:“你不肯做,自然有人肯跟我做这笔生意。到时候可不要后悔了。”
我对着那人离开的背影做了个鬼脸。他那包药如果是真的,多半也是那种一下子让人功力猛增,却大大地减少寿数的猛药吧,总之,谁买谁是大傻子!
午时我和阿影他们在茶馆碰头,阿影最后买下一把牛骨折扇,上面画着“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景致。不管庄主喜欢不喜欢,反正他作为月升山庄的庄主,总不能说自己讨厌吧!小师姐则是给爹爹买了他最爱吃的点心,以尽孝心。
药的事,我只打算私下找个机会告诉阿影。毕竟小师姐肯定会把这件事告诉她的爹爹,可月升山庄弟子们的好坏,与我们何干?
转眼到了年末,几位年长的师兄师姐也回到了山庄中,更是给这个年节增添了热闹的氛围。
几位师兄师姐早听过阿影的事,见了阿影,都夸他性情宽厚,勤奋刻苦,是个好苗子。我见了几位师兄师姐,也算是知道了为何庄主要广发悬赏寻亲。
今年年初,白腾宵的大弟子遭魔教中人袭击,不幸身亡。据说他武艺高强,心思缜密,庄主有意选他做接班人。大师兄死了,二师兄头脑不灵光,三师兄只知道游山玩水看花鸟,四师姐身手平平,又冷淡不爱言语,庄主并没有将希望寄托在他们身上。月升山庄一下子后继无人,白腾宵这才想起多年前走失的儿子。
若不是大师兄死了,我和阿影也没机会来到山上。这么说,师父还得好好感谢那些魔教中人呢。
听阿影说,师兄师姐还给他准备了见面礼,丹药啦,狐裘啦,二师兄还送了他一壶酒,说是百年陈酿,也不知滋味如何。阿影说喝酒误事,直接丢了给我,我腹诽,他自己不想误事,难道是想误我的事?不过不要白不要,我就收下了,说不定哪天就能派上用场呢?
阿影走后,小师姐手里抱着个圆溜溜的东西,兴冲冲地跑来找我。
“你看,三师兄送了我一把月琴!”
“月琴?”
就算我平时再冷静,见了此物,也难免有一瞬失语。
小师姐见我如此惊讶,只当我是没见过月琴,向我解释道:“你看,这个琴圆圆的,像不像一轮月亮?”
月琴长得和阮差不多,只不过没有那两个洞,声音也更明亮。由于月琴形似月,门中弟子会月琴的不在少数。据说上一代庄主就精通音律,弹得一手好月琴,不过白腾宵却没能继承父辈的天分。
我本不该如此惊讶,只不过,这把月琴着实特别。
“三师兄送你的?”我按捺住心中波澜,随口问道。
“是呀,三师兄知道我喜欢,特地去蔡先生那里买来的。啊,蔡先生可是月琴名家,他做的月琴音色清亮,要是演奏得当,能给人身处月下之感呢!”小师姐边说,边轻轻拨弄琴弦,纤纤玉手上下翻飞,琴声流畅,技巧纯熟,一听就知道是练了许久的。
她弹了一首我叫不出名字的小曲,又问我:“小师弟,你要不要学呀?”
我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学不学,练剑已经要了我半条命,要是再加上练琴,我非死了不可!”
小师姐见我这样也不勉强,坐下来仔细端详这把月琴。
“听三师兄说,这琴原本是富庶人家的公子心爱之物,家道中落后辗转又回到蔡先生手中。虽然看起来有几分老旧,音色却不比当年逊色,是一把好琴。”
“好琴,真是好琴。”我应和着小师姐的话,心中暗想,看来师父对白腾宵的重视非比寻常,不然,这琴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除夕之夜,庄主大摆宴席,山庄上下一片和乐融融。席间,小师姐用那把三师兄给的琴弹了一首曲子,收获了满堂彩,我却因知道其中隐秘,连鼓掌都提不起劲。
阿影也与我一样清楚,两只手却拍得比谁都要用力。
后来听小师姐说,阿影不再像往日那样只知练剑,有时也来找她学一学月琴,她别提有多开心了。小师姐不知道阿影打的什么主意,我还不知道?唉,他的心思要是被师父知道了,恐怕就活不长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