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子考校我没参加,躲在房间里装病。庄主知道我心里不快,没派人来找我,事后也没追究。
阿影近日来在剑术上颇有所得,一连打赢了好几位弟子,庄主大喜,赐了他一条峨眉月腰带,这在我的意料之中。此外,没见到殷时良被灰头土脸地赶下山去,我还是有点遗憾。想起往日他曾说过的话,倒在他自己身上应验了,真是大快人心。
小师姐跟我转述的时候,颇为愤愤不平:“我才知道,殷师兄竟然是这种人,还为难过你,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呀!”
我心说,你爹比那个殷师兄还狠毒,殷师兄只是想让我走,你爹却想让我一辈子给他卖命。可我的命只有一条,已经贱卖给师父了,再不能卖给另一个人。
小师姐见我不说话,以为是我还病着,心情沉闷,便拿来月琴为我弹唱起来。月琴清脆悦耳,她的歌声婉转动人,唱的是我再熟悉不过的一首小曲:
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
又疑瑶台镜,飞在青云端……
恍惚间我仿佛回到竹庐,月光如水的夜晚,师父着一袭白衣,抱着月琴在竹林中低吟浅唱,我和阿影在一旁静静地听。师父说,这就是他名字的来历,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
我的师父也姓白,名为白玉磐。
元宵之后,我又多装了几天病,向庄主表达我的不满。虽然我其实没怎么受到打击,也没对庄主产生什么大的仇恨,毕竟同样的毒药我已经服过一次,解药都吃了好多颗,再来一颗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在庄主面前,我还是得故作姿态,免得他对我产生什么怀疑。
光是我的身手和天分就够让他起疑了,好在先前师父有准备,早早教了我一套谎话,就说没了父母之后我四处讨饭,与一群地痞流氓学了些防身逃命的本事,后来才辗转找到阿影家里寄住。庄主就算怀疑,我的命也已经攥在他手里,他也不担心我会对他造成什么威胁。
病好之后,我就像往常一样与众弟子一同习武,但再不隐藏自己的实力,对阿影也不曾再手下留情。虽然偷懒仍然是我最爱做的事,但庄主盯我盯得越发紧了,想偷懒也越来越难。
逮到难得的休息时间,我便看云,看树,看草看花,小师姐在我旁边拨弄她心爱的月琴,偶尔阿影也会来听一听,学一学,弹一弹。他拨弄月琴的样子永远是小心翼翼的,像是在对待一件易碎的宝物,嘴角却带着一丝藏不住的笑意。他一露出这种表情,我必然要偏过头去。
阿影的心思太好懂,都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却不信那当局者是真的一无所知。有时想想,我也替阿影感到不值,但他那石头一样的脾气,就算我好言相劝又如何?他反倒会对我生气。
反正,我向来不爱管闲事。
眼看着天狗一口一口吃掉月亮,又一口一口吐出来,循环往复,没有尽头,一转眼,又是大半年过去。
这半年,阿影仍旧刻苦练习,得了个半月腰带,而我每每把阿影打得落花流水,庄主也只能给我一同升到半月。
眼见阿影颇受器重,师父的命令却仍然没到。先前我问师父,要在山庄里待到什么时候才动手,师父说时机到了,就会告诉我们。唉,我是真不乐意过这种日子,平日里在竹庐,虽然师父也是冷言冷语,但总比这山庄自由得多,不知道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好歹师父还有点良心,某日我听见一阵鸟鸣,又在窗台上发现两粒解药,就知道是师父给的。我看着这两粒药,心说我的命可比之前金贵不少。先前一粒药就能买,现在要两粒了。
眼看要到八月十五中秋节,这一年白庄主却不打算在山庄里过。小师姐说,庄主要带着家眷,一同去星落阁拜访阁主一家,我先前听说过星落阁的名字,这是个以掌法见长的门派,与月升山庄的关系一向不错,近年来两派交往密切,庄主打算带着家人走动走动,联络感情,也很合理。
原本以为,我能过几天逍遥日子,庄主却说要把我也一起带去。
是了,既然我以后是要当阿影的左右手,庄主肯定是要把我拴在身边的。我真有点郁闷,希望师父早日下令,把这庄主杀之后快,我也好重获自由,过我的逍遥日子去。
到了出发的日子,我们随庄主下了山,租了马车,一行人往星落阁去。庄主的发妻在生了小师姐之后就难产离世了,因此白腾宵的家眷就只有这两个孩子。加上随行的两个仆人和我,一共也就六个人而已。
这一路上实在无聊,小师姐又坐在前面的马车,我只能和仆人们闲扯。我问他们,天为什么是蓝的?有仆人说,因为天上有面大镜子,映出的是海的颜色。我又问,水明明是没有颜色的,为什么天有颜色?可见海是蓝的,正因为天是蓝的,但天又为什么是蓝的?
仆人们不说话了,他们不像小师姐,不爱听我讲这些。我便不管有没有人在听,自言自语起来:万事万物都有其颜色,天是蓝的,草是绿的,土是黄的,云是白的,可是要问为什么,谁也说不清。要是有谁晓得这其中奥秘,我必然为其肝脑涂地,在所不辞,可惜现在也未曾遇到一位。后半句我没说出口,只是在心里默默地想了一下,毕竟让庄主知道可不太好。
几日之后,我们来到了星落阁。星落阁坐落于高山之上,阁主便住在最高的楼阁之中,登至楼顶之后,真有种手可摘星辰的感觉,当然这都是错觉,伸手怎么可能摸到天呢?
阁主洪晏春看起来五十多岁,穿一身蓝色衣袍,上有星斗点缀,为人不苟言笑,甚是威严。阁主安排我们在阁中住下,又差遣自家孩子带我们到处转转。阁主的小儿子洪易今年十五岁,比我和阿影还小一岁。这孩子虽然年纪轻轻,但已经有了他爹的几分神韵,一张娃娃脸板得紧绷绷的,像个木头娃娃。
我们被他带着在阁里乱转,什么弟子修炼的地方,放草药的地方,堆杂物的地方,他都不让我们进去,当然也没人有兴趣。直到来到星落阁的藏书室,洪易又想匆匆带过,我可不干了。
月升山庄尚武,并没有专门的藏书室,就更不要提那个小小竹庐。现在见了星落阁的藏书室,我说什么也要进去看看。洪易不高兴,说门派重地岂容你擅闯?我说那你就去问问你爹,让不让我进去。
洪易一走,阿影也想跟着走。他对我说算了吧,书有什么好看的,我说你懂什么,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小师姐说,她也喜欢看书,不过更喜欢看那些有画儿的。
我们正在门口聊天,洪易回来了,老大不高兴的样子,跟我说他爹准了,我便欢天喜地走进藏书室,在里面待了整整一天,像掉进米缸里的老鼠,直到阁主派人来找我,我才发现自己饿得头晕眼花,于是准备敞开肚子吃一顿好的。
星落阁摆酒宴为我们接风,白庄主和洪阁主推杯换盏,互相介绍起各自的儿子女儿,得意门生。
洪晏春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但大儿子在去年不幸离世,听说是暴病而亡。他没在席间说这个,是我从门人弟子的只言片语拼凑出来的。小儿子洪易身手不凡,就是年纪尚轻,难当重任,小女儿才六岁,天真烂漫,洪阁主对她也是疼爱有加。
这星落阁也如月升山庄一样,人才凋零,靠着祖辈传下的武学和名声勉力支撑。我略略一想,这两个门派同病相怜,大概庄主与阁主都起了联合之意,才在今夜聚在此处。
两位掌权人在想什么,不难猜测。洪晏春刚夸赞了一番小儿子洪易,庄主便将小师姐介绍给诸位,又让小师姐弹一曲月琴。可这月琴偏偏在这时出了岔子,小师姐才唱了半句,琴弦便断了一根,小师姐只得退下。阁主又让小儿子带小师姐寻一根琴弦,明摆着是想让两人单独相处。
若是一切顺利的话,过不了几年,小师姐就会嫁与洪易为妻,星落阁和月升山庄从此不分你我,江湖地位便稳固得多。虽然我看出这其中的门道,但这跟我有什么关系?还不如眼前的鸡腿对我更有吸引力。
我一边吃,一边听白腾宵介绍起阿影。也许是多喝了几杯,他语气惆怅地讲起当年旧事。当初阿影五岁时,白腾宵带他去琥州游玩,结果阿影竟然与照料他的仆人一同失踪,遍寻不见。白腾宵找了数日却一无所获,以为再也见不到了,却没想到十年后阿影竟然自己找上门来,一家人终于团圆。
“可惜,阿影的娘走得早,没能见见她长大的儿子……”说到此处,白腾宵长叹一口气,掉了几滴眼泪下来。
“尊夫人泉下有知,看到今日也会甚感欣慰。”洪晏春安慰道。
尊夫人要是真泉下有知,准要夜夜托梦告诫庄主,别随便认儿子。
我正一边想着有的没的,一边啃鸡腿,庄主突然叫了我的名字,说我是他的得意门生。我还在撕扯鸡腿上的肉,却发现所有人都在盯着我看,吓得我手一抖,鸡腿掉在桌子上,连忙捡起来继续吃。
庄主见我这幅样子,大笑道:“看见了吗洪兄,这小子,就这个性子!”
洪晏春板着脸评价我:“是个无拘无束的。”
我冲阁主一乐,继续啃我的鸡腿。哈哈,这话说得对也不对,起码有两道铁链束住了我的身,可我的心,却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拘住。
宴席已毕,庄主与阁主打发小辈们去睡觉,自己却还要接着喝。阿影多喝了几杯,早就回房休息去了,我独自出门,往住处走,却在院里遇上了小师姐。
“你怎么没回房里去?”我问她。
“屋里怪闷的,我出来走走。”
我俩坐在门口的石阶上,今日是八月十四,天上的月亮尚未圆满,秋虫在草丛里叫,却显得夜晚安静。
我就像这虫子一样,是不喜欢安静的,便问小师姐:“你那月琴可修好了?”
小师姐摇头:“星落阁可没有月琴的琴弦,找了几根总不合适,要回山庄才能换上。”
我又问:“那,你觉得洪易怎么样?”
小师姐低着头,看起来不太高兴:“爹爹今天也问我这个问题,还问我,长大了乐不乐意嫁给他。”
“那你怎么说?”我好奇问道。
“我说,那要长大了才知道呀,我又不知道他长大以后是什么样子。”
“小师姐说得对,谁知道毛毛虫长大以后会变成蛾子还是蝴蝶,对了,你知道毛毛虫为什么会变成蝴蝶吗?”
我又忍不住想说些怪事,小师姐这次却不想听我说。她凑到我身边,明亮的眼睛里映着天上的月光,清脆的声音飘进我的耳朵里来:“如果长大之后,我不想嫁给洪易,你会和我一起走吗?”
“去哪儿?”我问她,“要走的话,起码要有个目的地。”
“去哪儿都行。要是爹爹不逼迫我,我便不走,要是他一定要我嫁,我就不在这山庄里待啦,”小师姐笑起来,眉眼弯弯,一派天真,“找一处深山,小岛,或者浪迹天涯,漂泊不定,都很好呀。小师弟,你就说,你肯不肯和我一起走?”
我思考了一下,点了点头。师父许诺,等我们办完了月升山庄这档子事,就还我自由之身,如果此后能与小师姐作伴,倒也不错。
毕竟我的那些奇怪的话语,就只有她一人乐意听。
小师姐见我点头,伸出小指与我拉钩,纤细的手指摇摇晃晃,天真无邪的笑容也在她脸上绽开。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我并不是个诚实的人,但这次我愿意守诺,如果她叫我一起走,我便和她一起,浪迹天涯,过漂泊不定的日子,那样也不错。
不过,只怕到了那个时候,不是我不愿,而是她不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