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柔声关切,阿影却偏头不答,看样子心中有火。
见他这样,师父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斜坐在阿影的塌上,轻声道:“这事是我不好。”
阿影又是愤怒又是委屈:“您要我来杀的是我的亲生父亲!您到底与他有什么仇,什么怨,非要我这个儿子来杀他呢!”
先前阿影并未过问师父为何要杀死白腾宵,因为他不需要知道,但现在他必须知道了。
师父叹道:“我不告诉你,只是怕你伤心。”
我在一旁实在是听不下去,插嘴道:“那你可以不杀啊。”
师父狠瞪了我一眼,转向阿影的时候却又是那副春风拂面的柔和面孔。他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白腾宵与我结仇是在十八年前。那时,他还不是月升山庄的庄主。上代庄主有两个儿子,大儿子白腾辉,为人光明磊落,武艺高强,小儿子白腾宵,身手不凡,但心思深沉。庄主自然是想将庄主之位传给长子的,但为何现在的庄主是白腾宵?”
“因为白腾辉死了呗。”我漫不经心地插话道。
“没错,”师父淡淡地说,“十八年前,白腾辉携家眷出游,被当地一伙穷凶极恶的河盗所害,连家里年方十二的小女儿也没放过。于是老庄主离世之后,白腾宵自然而然地坐上了庄主之位,直到今天。”
“十八年前?”阿影捕捉到了关键之处,“您的意思是……”
“白腾辉被河盗所害,只是对外的说辞。白腾宵知道自己继位无望,便设下毒计,找来帮凶,将自家大哥在河上截杀。白腾辉死到临头也不明白,为何他的至亲兄弟要杀死自己,就稀里糊涂地没了命。”师父冷笑道。
我替师父在一旁补充:“顺便一提,帮凶是星落阁,所以阁主才死了。”
师父瞥了我一眼,意思是“就你多嘴”。
“爹……不,白腾宵竟然做出这种事来?”阿影难以置信地看向师父,又问,“那,师父为了报白腾辉的仇,才要杀了他吗?”
师父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怀念的神色:“我与白腾辉非亲非故,但与他的女儿有缘。我本是寄宿在月琴中的琴灵,几经辗转来到她手中。那时我灵力低微,尚不能显形,她不知我寄宿于此,但对这把琴也是爱不释手,就连死去的那天……也随身带着。”
“那一天,火和血几乎把河水染红,”师父的声音渐渐染上一层悲怆,“我想大喊,想尖叫,想杀光那帮恶人,但我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杀她很容易,只要一剑。她死前也没有闭上眼睛,只是定定地看着我,看着她的月琴。然后,我和她一同被扔进河里,她的血,死去的人的血,与河水一同浸透了我的身体,使我得以化形。但已经太迟,太迟,她的尸身已经冰冷,我再也救不了她了!”
师父说到这里,一声长叹,两行清泪从脸上流下。
阿影听得咬牙切齿:“这么说,白腾宵的确是该死!”
“我无数次想将他剥皮锉骨,因此潜心修行,只为将他杀之而后快。但后来,我捡到了你。那块玉佩,我一眼便认出是白家的,本想在那时就杀了你,也好解我心头之恨,但你还是个孩子,我实在是下不了手。”
师父长叹一声,道:“我想,也许这是上天赐我的良机。若是让你去杀了白腾宵,让他也尝尝被至亲骨肉背叛的滋味,那该有多好!我想过要不要将真相告知于你,但若我能一直瞒住你,你便不会有任何为难。这事是我对不起你,现在你已知晓,师父便不会强迫,但若你仍愿杀了他,师父什么都可以答应你。”
阿影原本神色复杂,听了此话蓦地抬起头来,目光灼灼地盯着师父:“什么都可以吗?”
师父重重点头,许诺道:“什么都可以。”
我心中大感不妙,只见阿影看向我,说道:“你先出去。”
……完了,完了,这下完了。我赶紧出了房门,一翻身上了房顶,偷听下面的动静。
只听阿影说:“若我杀了白腾宵,师父要答应我一件事。”
师父道:“你说吧,无论是什么,我都答应你。”
“我不想再做师父的徒弟。”
“可以。”
“也不想做您的养子。”
“无妨。”
“我想……做您的伴侣。”
师父的回应迟了一会儿才到。
“好。”
我叹了口气,捂住耳朵,不去听阿影喜悦的声音。
阿影啊,师父的承诺你也敢信,你这辈子算是完蛋了。
半月之后阿影伤愈,我们一行人总算是离开了星落阁,回到了月升山庄。
经过了这么一桩事,庄主显然有了些戒备心,对山庄周围的警戒也有所加强。星落阁主死在他眼皮底下,显然是冲着那桩陈年往事来的。白衣客虽不会再杀他,可雇佣他的人还活着。当年的事,他自认为没留下一个活口,究竟是谁要追究这十八年前的旧事?
庄主百思不得其解,近日总看他眉头紧锁。我想他对我也有所怀疑,可就算他去查我的身世,也只查得出我是陆家的儿子,父母死于时疫,流落街头,后被蒲家收养,和十八年前的事扯不上任何关系。
阿影是庄主的亲生儿子,又肯舍命救他,他自然对阿影毫不怀疑。阿影病愈之后,庄主又是大大嘉奖了一番,将他的腰带换成了凸月,还打算正式让阿影任少庄主之位。
阿影也不留余力地演起大孝子,实则把庄主视为一块砧板上的肉。亲爹和师父之间,他最终还是选了师父。
九月十四日,师父告诉我们,时候到了。
明日弟子考校之后,阿影便要正式成为月升山庄的少庄主了。选在此日刺杀,也算是师父的用心良苦。
师父吩咐阿影,今晚的宴席上,他要提出与庄主饮酒谈心,将月琴一并带去,又让我料理余下弟子,免得生出事端。他又特地嘱咐我,庄主的女儿不必杀,任其自生自灭便是。
这倒是有意思,师父竟然肯对小师姐手下留情。我本来也不是很想杀她,自然答应。
当晚我睡得不太好,全都是因为阿影在隔壁翻来覆去,彻夜难眠,不知是因为终于要得偿所愿的兴奋,还是对于即将杀死亲生父亲的不安。
阿影和我不同,他可是一个人都没有杀过。
九月十五当日,一切如常。
弟子考校上,我与阿影比武,结果仍是我胜。庄主并未因为儿子落败动气,这也早就在他意料之中。
等考校结束后,他便当众宣告,从今日起,阿影就是这月升山庄的少庄主,今夜为阿影设宴,庆贺庄中这一喜事。
宴席丰盛,全是我爱吃的东西。见我吃相不雅,小师姐问我,这世上是否有我不爱吃的?我一边啃牛骨头一边跟她说,我上辈子大概是饿死鬼托生,吃什么都香。
酒过三巡,庄主也有几分醉意,阿影便拿了月琴,要与父亲饮酒谈心。庄主不疑有他,两人提上美酒,并肩出了门,大概是要去庄主房中一叙。
等他们一走,房间里却飘来一阵若有若无的香气。闻了这股异香,众弟子一个接一个地栽倒在地,几个挣扎着想爬起来的弟子也被我一掌敲晕,没了声响。
师父说要我料理他们,却没说让我杀了他们,我便把他们都扔在这里,随他们去。我又想了想,背起熟睡的小师姐出了门,往月牙泉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我都在想着阿影和师父那边的事。他们是否已经进了房门了?是在房间中赏月,还是坐在庄主院里的石头凳子上对酌?
无论如何,阿影肯定是要先为白腾宵弹上一曲的。这曲是阿影所弹,也是师父所奏,就是为了给白腾宵送行。
随后,阿影要为白腾宵亲手斟酒。那酒本无毒,就算庄主起疑查验,也查不出酒中有任何异样。阿影也为自己斟满一杯,举杯相敬,随即一饮而尽。烈酒入喉,他心中所想会是什么?
见小儿敬酒,庄主心中愉悦,当然要举杯共饮。而在他饮下清酒之时,恭候多时的月琴将一道寒芒射出,刺入庄主心肺,使他猛然呕出一口鲜血。
是酒中有奇毒,还是府中有刺客?庄主已经无力细想,两眼之中映着的,竟是阿影的笑。
师父嘱咐阿影,一定要笑。要看着他的眼睛笑,若是他闭上眼,就扒开他的眼皮,让他看见阿影的笑,要让他临死前的眼睛里只剩下儿子的笑,让他惊惧,怀疑,迷惑不解:为何他如此疼爱的儿子,会对他下此毒手?
我得说,师父对庄主真是恨到了骨头缝里。饶是今日阿影不小心漏了破绽,师父在场,也必然不会让他活命,因此庄主之死,已成定局。
我背着熟睡的小师姐,一路走到了月牙泉边。她睡得安稳,对在这山庄中发生的一切都浑然不知。今日过去之后,她还肯和我一起走吗?
我找了块石头坐下,让小师姐枕在我的膝上,看天上的月亮。
十五的月亮高高地悬在天上,又分出一个,映在雾气蒸腾的泉水里。我问小师姐,你可知水中为何有月亮?小师姐不答话,我便继续说,那是因为水就像一面镜子,能映出倒影来。可水也好,镜子也罢,为何能映出倒影来?水面越是无波,倒影越清晰,铜镜磨得明亮,倒影就与真实无异。
光滑的东西上为何能映出倒影?这又是一个留待我去思考的未解之谜。
我对小师姐说,今日一别,咱俩最好也别再见了。你哥是不会留在这儿的,你爹多半也已经死透了,说不定,你就要当庄主啦!小庄主,跟你在一起很开心,可是这段日子就如同水里的月亮,一碰就碎了。
师父说,我是比他还要无情无义之人,也许这话没错,因为我伙同他们师徒俩做出这等事来,对你却无半点愧疚之意。小师姐,临别我也没什么好送你的,就送你一轮天上月,一轮水中月吧——
我正这样想着,师父抱着那把月琴翩然而至。他抬头看向那天上明月,又转头看向小师姐,口中喃喃道:“当年,也正是这样一个夜晚,你与我在这月牙泉边……”
说罢,他扔给我一样东西,大步朝着泉水之中走去。
我接过那东西,突然就明白了他想做什么。虽然我觉得阿影的事和我没关系,但是我还是忍不住朝那泉水里喊了一声:“你就这么死了,那阿影怎么办?”
师父冷笑三声,没有回话。他站在泉水之中,一手握着琴头,一手抓着琴尾,双手用力,四根琴弦一齐哀鸣,木头琴身应声而断。师父的身影跌入水中,溶解在蒸腾的雾气与水中的月光里,再无痕迹。
“不!”阿影撕心裂肺的喊声从不远处传来。他飞也似地跳进泉水,徒劳地捞着水中的月亮,就像是能把师父的身影从水中捞出那般,可最终他手中留下的,就只有断成两截的月琴。
阿影呆呆地捧着师父的遗骸,突然抬头大笑起来。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不住地用半截月琴拍打着水面,口中嚷着师父的名字:
“白玉磐,白玉磐!你说好了,要做我的伴侣,你答应过我的!”
没有人回答他。自始至终,师父在意的都只是那月牙泉边的女孩,从未变过。
可怜阿影最终还是没能看清。
笑声变成撕心裂肺的哀嚎,阿影拔出了腰间佩剑,毫不犹豫地架在自己颈上。
月光冷然一闪,鲜血喷涌,染红了一池的泉水。
哈哈,我想送小师姐的水中月,怕是送不成喽……
我吃下师父给的解药,独自一人下了山。
从今往后,我孑然一身,却也成了这世间最无牵无挂之人。
我感到从未有过的愉悦,眼前的月,脚下的土,山间的风,云上的雨,万事万物的奥秘等待我去思索,去揭开,再不用去杀任何人,也不用服从任何人。
我终于成了我自己的主人。
只是我也知道,这日子不会太长久。
许多年后一个月色如水的夜晚,有人叩响我的房门。那时我正在提笔写字,记载我最近的一些发现。听见有人来,我赶忙放下笔前去迎接,却看见小师姐站在门口。
她已然褪去稚气,成了一位亭亭玉立的女子,眉眼间却仍能看出小时候的模样。我高兴地把她请进房门,对她说道:“你来得正好,近日里我发觉毛皮互相摩擦时,在暗处有火花闪现,与那天上雷电倒是有几分相似。若两者性质相同,或许雷电之谜……”
我未能将话说完,小师姐的剑便穿透我的胸口。她再不像从前那么天真烂漫,望向我的时候,眼中也全是恨意。她拔出剑,似是有些脱力地坐在地上,眼泪从两颊滑下,喃喃自语道:“爹,哥哥,我为你们报仇了!”
喷涌而出的鲜血带走了我全部的力气,本该刺出的银针被我握在手中,随我一同跌落地面。
我残存的意识听见小师姐的呢喃,她问我,那天在月亮下勾小指起誓的时候,我究竟有几分真心?
我已然说不出话,但就算开得了口,我也不会答。
因为我这个人,从来就是个没有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