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鲁那老家伙一个字都没说吧?”
雾气缭绕的浴室玻璃门被猛地推开。在一片扑面而来的湿润热气中,映入视线的首先是一双保养得当,光滑纤细的双手。随即女人走了出来,缩回手扯住裹在身上的浴巾巾,拿着终端机跨出了浴室。湿漉漉的长发紧紧地贴着曲线优美的背脊,饱满的胸部掩藏在散发着柠檬香味的白色浴巾下,滚落的水珠顺着下颚和脖颈一路向下滑去,光裸的足尖悄无声息地在长毛绒地毯上留下点点深色的水渍。
“没有。”
女人习惯性地微昂着下巴,面无表情地扬声答道。她丝毫不介意自己还没有擦拭完身体穿戴整齐,就无视着周围一众弯着腰不敢抬头直视的仆从,大步顺着男人声音的方向走了过去。
“刚刚华盛顿方面已经传来了消息,安德鲁很好地保守了秘密。”
“哈啊,安德鲁那家伙果然靠得住。”倚着被精美的花纹墙纸所覆盖的墙壁,等候在外面的男人眯着眼睛,笑得很狡猾,却丝毫都没有往自己一旁身姿曼妙的人多看上一眼。
他的装束很惹眼,像是要迎接什么隆重的宴会般身着高级定制的燕尾服,却戴着旧时期男人常戴的三角帽,奇怪的搭配却无法令人产生任何发笑的冲动,就好像在他身上这两种截然不同又不合礼数的穿着也可以被原谅一样。他懒洋洋地伸展了一下手臂,随后摘下了那顶精致的,装饰繁复的三角帽——那上面甚至还粘了几根羽毛——随手扔在了一旁安放着土耳其花瓶的大理石台面上,站直了身,补充道:“——或者说,他果然还是会选择他们的美利坚。”
“如你所料。”
男人将双手插在口袋里,转身就往寝居的反方向走去。女人也并没有多说些什么,像是猜到了他想要去哪里,默契地随着他拐过了一个弯,浴室和卧室之间狭窄精致的小道在一个悬挂着帝国纹章雕塑的墙角转折处骤然变宽,整栋建筑——与其说是住宅,宫殿或许才是更贴切一点的说法——在此刻呈现出了它坚实恢弘的中轴线。宽阔的长走廊右侧是线条起伏如波浪般的拱形落地玻璃窗,镀金的门柱上则细腻地雕以各种样式对称的花草纹样,间而凹入的墙壁被漆以雪白的颜色,以映衬出镂空金属托台上每一件美轮美奂的艺术品,长廊的上方则是缀以一排由坚硬的水晶所簇拥成的吊灯,切割光滑的棱角反射着无数冰冷的光芒,而此时从窗户中洒落的满地夕阳几乎和屋子里一切金黄的镀色融为一体,左侧的会客厅空无一人,使得那种无限延伸的暖橙色看起来几乎就像是燃烧起来了一样。
“父亲呢?”
男人伸手松了松被浆得笔挺的立领衬衣领口,回过头去看始终维持在自己身后半步的人。
“还没有醒来。”
“那美国方面的安德鲁……”女人举起了终端机,示意对方又有了最新的情况进展,“目前他已经从NASA总部撤离……”
男人的鞋跟在长廊冰冷的地面上发出哒哒哒的敲击声,他甚至都没有抬眼看一看终端机,“啰嗦啰嗦啰嗦,太啰嗦了——我不记得我的手下有那么没用,连这种问题都需要请示吗?”
他轻哼了一声。
“这不过是一首新的史诗的开端,美国佬作为无关紧要的棋子也该对此感到无上荣幸。”尽头虚掩着的白色大门在这个时候看起来多少有些沉重,男人修长的手指覆上了门把手,刻意地顿了顿,接而戏剧性般地将门用力推开。
“来,看罢看罢!忘了那些已经被践踏的繁琐过去,欢迎来到新世界的中央——没有我们,ESA现在可做不到那么游刃有余地面对美国佬那边的责难。”他夸张地向一侧展臂,指尖优美地在空中划出了一道圆弧,眉眼间却尽是讥笑,“但说真的,这只是一颗石头。一颗大点的石头,亲爱的。”
“这可是已经毁灭了一座城市的石头。”
“不不——那都太天真了,太天真了。”男人笑得弯下了腰,眼神里却始终没有带上半分笑意,这让他对面的人皱起了眉头,“你看世界上的大多数人总是自以为聪明地认真扮演着蠢货的角色。”
女人不置可否地转过身,伸手取下了挂在枝叶状金色衣架上的丝绸浴袍,任凭浴巾从身上滑落,肌肤细腻的姣好酮体而后又被她从容披在身上的宽大衣物遮掩,“在这一点上我倒是无法否认。”
男人慵懒地向后退了几步,倒进了舒适柔软的单人沙发中,编织细密的哥布林繁花布料摩挲着他的手掌,是一种令人迷恋的粗糙质感。他蜷缩在座椅之中,姿势有些可笑地仰起头——随之映入视线的是足以让任何第一次来到这里的人都倒抽一口冷气的景象——
图书室中央高耸的穹顶内壁上是家族当年公开表示身为教徒却无视教权,狂妄地为了与米开朗基罗在西斯廷礼拜堂的杰作《创世纪》比肩,而命令数十位画家在仅一年的时间内完成的《启示录》,各种堆积的颜料散发着陈旧的味道,色泽勾勒出的相叠肉体,肃穆的表情,近乎雕塑般僵硬的脸部藏匿着一种不知名的悲剧性,几十双眼睛从上而下地凝视着每一个踏入这里的人,每一根线条里都像是刻着无言的颂歌。
在万册古旧书籍落了灰尘的苍老絮语之中,年轻男人的笑声孤零零地回荡在一排排整齐精致,高得几乎碰触到天顶画的书架间,这让他的样子看起来甚至有些神经质。
“愚蠢,真是太愚蠢了。新的纪元里神灵又算是什么。”挑着眉毛的男人伸手接过了紧跟而来的仆从递来的酒杯,缓缓地打着旋晃着杯中上好的琼液,“我们才是上帝。”
“父亲听见后恐怕并不能赞同。”
“得了吧——别在这里演得好像你一直都是个乖女儿,我说的没错吧?”男人歪了歪头,“掌握了情报,和可能足以提供之后上百年世界运转的新能源,所谓幕布之后牵着线偶的上帝也不过如此。”
女人显然并不满意这样的说法,“ESA那边还没有完全确认……”
“早晚而已。这可是未来争端的中心点,亲爱的,你要知道——如果真的存在上帝的话,那么上帝的作用也就是给了我们一颗可以掌控的太阳——现在,就在那个不管是什么鬼东西的所在之处,就是世界的中心。”越来越快的语速明显地流露出了他的兴奋,“你看,未来几十年乃至几百年,一切就全维系在掌握了那块丑陋石头的人身上。”
“……即使让一整座城市的人去陪葬?”
男人提高了音调,这让他多少看起来都有些不耐烦,“人命?别和我提人命那种东西。”
他低头抿了一口最钟爱的阿曼罗尼,“……这是代价。无法避免的代价,如果ESA提前预警的话就没有办法瞒过NASA了,美国人在傲慢这一点上学的还是不错,只不过还是太愚蠢了。”
“……连同目前生死未卜的整个佩尔西家族也只是恰好在那个城市里而付出的寻常代价吗?”
低垂着眼帘的男人轻晃着高脚杯的动作几乎微不可察,如果不是因为他抖动着的睫毛,女人几乎都要以为他就这样疲倦地睡着了——毕竟连续几天不眠不休地检测着那颗秘密陨石接近地球的轨迹,操纵着ESA与NASA的周旋和整个大局的走向,绝非易事。
她张了张口,似乎是想要说出某个人的名字,但却被打断了。
“你以为我会回答什么?”
然而话一出口,男人随后却笑了起来,“噢是的,当然是的,你想的太多了。”他没有躲开,抬起头犀利地直视着她的眼睛,“当然我会感谢佩尔西家族做出的牺牲。他们将会是我们家族乃至未来整个帝国崛起兴盛的奠基,毕竟——”
他顿了顿,“毕竟,被野心所推动的历史终将以践踏昨日的辉煌为代价。”
“仅仅如此?”
“仅仅如此。”
沉默了半晌,女人叹了一口气,忽然开口说道:“你真的没有动摇过吗?”
图书室拉紧的厚重繁花织锦窗帘遮掩着窗户,浓浓夕霞被阻隔在那之外,整个几乎是被阴影所包裹的屋子里,女人的声音分明如此清晰,却又浅得如一层薄灰。
她又轻轻地用手揉了揉男人的短发,像是对待一个顽劣的孩子一般柔声问道:“你不会后悔吗?”
“怎么会呢,我亲爱的。”男人说。
他优雅地举起了手中的酒杯,向女人微微一倾杯口。刚刚落寞的表情只在脸上一闪而过,随即又流露出了那种初临帝王之位时意气风发的模样,透过腥红色的液体,他的目光如炬,辛辣得一如淌过喉间的美酒。
“凡走进此门者——将抛弃一切希望!”
几千公里之外。
在后世的传颂之中,那一天染满了整片天空的霞光永远地铭刻在了这座城市的上空,傍晚再未落幕。滚滚流云裹挟着残阳的余温徘徊在天际,许久不散。
不过只是一个很普通的下午,很多很多年后关于这一天的史书上这样记载道,谁都不知道灾难即将到来。集市上穿着粗麻布衫吆喝着的卖西红柿的中年男人收拾着东西,抬起头笑着冲奔跑来的女儿挥了挥手,妻子盘着长发弯腰在小摊前挑选晚餐的食材,踢着碎石子追赶着彼此的孩子们嬉闹着穿过被晚霞染红的小径,家家户户接二连三地亮了暖黄色的灯光。
而谁都没有再迎接未来。
所有的机械钟表都在那个时刻僵硬卡壳。时间停滞,世界都凝固了。滚落的西红柿在半空中等不及落地,弯着腰的妻子再也没能重新站起来,碎石子却在空气中碎裂成了看不清的灰尘。整座城市的人们仰起头,看见了燃烧着的陨石在引力的作用下每一秒钟都在加速着冲向自己身在的这个,叫做家的地方。
那一天过后,中央教堂的钟声再也没有铛铛铛地响起,巨大的时钟不再滴答作响,火焰被涂抹在大地上,紧密切合的齿轮与高耸的塔尖随着飞速掠过的火光和震耳欲聋的撞击声像孩童的玩具般支离破碎,散落一地。
十七点,二十四分,十八秒。
毫无预警的灾难像是一场末日审判,撕裂天际的流星不再是希望的光辉,而是破坏了一切的狰狞流石。周围的所有都随之湮灭,接而零星的碎火开始燎燎蔓延。
空气稀薄微弱,浓烟四起,树木在风中嘎吱嘎吱地从尖端顺着脉络被燃尽,火舌亲吻着每一寸土地,摧毁着所有被深爱之物,哭泣声与呜咽声交织,如同教堂被奏响的管风琴宏大又带着一种刻骨的虚空。大火就像是不再以氧气为媒介,而是燃烧着生命般吞噬着人们所珍视的一切。
“你们愿意相信永生吗?”
女人的尖叫,男人的吼叫,孩子的哭泣,燃烧的树木,惊飞的栖鸟,倒塌的房屋,死亡的降临没有留给任何人审判的机会。在这一刻这座城市远比古城罗马更肃穆而悲壮,宛如地狱再临的永恒之城,将一直这样燃烧,燃烧,燃烧下去,地面上的熊熊烈火点燃了天空,连同着降落的太阳都如同坠入地面般,所过之处生灵涂炭。
而在整个混乱的城市里,唯有一处却被一种异常而恐怖的平静笼罩。
“罗马?罗马算什么古城?”
老人轻声说道,他的语调与其说在发问,不如说是一种临近崩溃边缘的,极致的疯狂,紧紧握着拐杖的手背青筋毕现,瞪大的眼睛里遍布血丝,几近疯癫。
“永生!永生!永生!这才是永生!”他展开双臂,像是将要迎接无上的主,“只有毁灭——只有毁灭才是永恒的,只有最接近地狱时才是永恒的,只有现在——才是最接近极致的永恒!”
他向后踉跄了几步,撞倒了一排无人使用的点滴架。这本该是在灾难到临之际挽救人生命的地方。清清冷冷的医院中连医生护士都已不在,末日降临使得一切抢救与挽留的企图都变得徒劳无用。她们奔走之间打翻的药剂缓慢地在素色的地面上蜿蜒漫开,托盘上的胶带和棉签滚落在地,唯有他身后的房间里还亮着惨白的手术灯,电子门紧闭。
老人凑上前去,两手紧紧地抓着门中央圆形的探视窗窗框,着迷般地透过玻璃,凝视着手术的进展。
“仁慈的天父啊,我——佩尔西——老阿雷西欧▪佩尔西,在这里即将看见永生的到来!”
隔绝了外界一切的嘈杂,戴着口罩的医者紧张地时不时瞥着仪器上所显示的生命体征,血压仍然在下降,心跳越来越薄弱,各种迹象都表明在内脏受到了极大的撞击创伤后,此刻躺在床上的这个少年已是濒临死亡。
但医者之所以还留在这里,却是为了当着那个老人的面完成他多年的研究理论中难以实现的夙愿。
他双手戴着的手术手套上已经沾满了深红色,无菌室内该做的一切都已经按部就班地完成了。他深吸了一口气,并没有再试图进行徒劳的抢救,而是转过身向着操纵台按下了开关。
电子门倏地向两侧打开,他冲着老者点了点头,然后看见老人拄着拐杖一步一步走向了手术台,神情虔诚得像是即将迈上圣坛。
“怎么样,成功了吗?”
“到目前为止应该没有任何问题。”
手术最后的收尾工作依旧在一片混乱中进行,老人紧盯着昏迷中的少年,遍布皱纹的脸庞笑起来时露出一种令人心惊的,回光返照般的神采。
“噢我的孩子,你相信永生吗?”
少年的双唇上因为染着一丝血液而显得如同他还健康时那般红润,但沉睡中的他并没有能做出任何回答。事实上不要说回答了——他连清醒的意识也无法保持,躺在病床上的他看起来就像是一个被折坏的玩偶,乖顺的短发被鲜血所濡湿,遮住了饱满光滑的额头。他的双颊透出一股毫无生气的惨白,轻颤的睫毛下一双清澈的蓝眼睛再也没有能睁开。如果只是这样看的话他像只是在发烧,或者生了一场重病仍在修养之中,可他的呼吸微弱短促,罩在脸颊上的呼吸器里,呼出的白气就像他的生命一样虚弱,几乎能够听见被刺穿的肺部在扩张收紧时所产生的那种令人恐惧的嘶嘶声。
“不要怕,整个世界都陪着你在面对末日。”
他的胸脯一起一伏,裹在身上的纱布徒劳地无法阻止腹部鲜血的蔓延。无力地垂落在窗边的手被老人重新握住,与他的另一只手交叉放在他的胸前。老阿雷西欧却接着笑眯眯地弯下腰,凑近了少年安静的睡容,蠕动着嘴唇说:“世界会活过来,所以你也会活下去的,克里斯托弗。”
“……好了,完成了。”
医者退后几步,过了一秒钟——或许更久一点,仪器就开始发出凄厉而单调的尖叫,在两个人的注视下,少年的心脏终于停止了跳动。同一刻,大脑的剖离手术也已精确地完成,同时被最先进的坚固材料制成的低温保存舱封入,使少年沉睡中的大脑与纷乱的外界彻底隔绝。
“完成了,完成了……竟然完成了!”医者不断地嘟囔着,跟坏了零件的古董复读机一样,接着像疯了似的冲出了手术室,“完成了!完成了!……”
他奔跑的身影后留下一连串歪歪扭扭的血脚印,湿漉漉地印在无人的走廊中,在满目素白之中鲜明刺目。
而老阿雷西欧却完全都没有离开的意思。
他扔掉了拐杖,跪倒在了手术台边,颤抖着伸出手抚摸已然冰冷的少年的脸颊,就像目睹着一件旷世巨作的诞生。
“噢,至于永生——克里斯托弗,只要你相信就行啦。”
被称作克里斯托弗的少年依旧困在不知何时才会结束的沉睡中,谁都不知道亡与生的夹缝中究竟是有着怎样的景致。医院的玻璃紧接着被燃烧着的大火炸碎,尖锐的碎片四下飞散,医者的白装染满了鲜血的炙热和火焰的赤红,轰鸣声带走了老人低沉的嗓音,直升机的旋翼有力地拨动着满是尘埃的空气与热流,爆炸接二连三地在四周盛开,掀开的房顶之下少年以安然的面容迎接着未知的一切。
“克里斯托弗▪佩尔西。”
这是老阿雷西欧▪佩尔西漫长的人生里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旧纪年公元2068年,一颗在NASA观测记录之外的编号为2068BK107的近地小行星坠落于欧亚大陆意大利境内,大火燃烧了数天无法扑灭,死伤人数多达城市人口的九成以上,场面极为惨烈,意大利当局连续数周降半旗致哀,宣布无法估算灾难造成的影响会持续的时间,拒绝欧盟以外的任何援助。
几个月后,欧盟各研究人员进入大火平息的地区,在接近陨石坑后发现陨石体积依旧惊人,并且在起初的高温燃烧过后并未冷却,而是长时间维持着一个温度散发热量。研究人员对此进行了分析,推测这种持续的温度来源于陨石内部物质,并且所持续散发的能量超过了记载里陨石本身所可能蕴含的能量。
科学家在进步的探究后发现了这种奇怪的物质排列和能量形成形式,提出了陨石被投入运用高浓缩能量的实体化能源的可能性后,由于其稳定性和危险性未知,各国纷纷以防止陨石辐射扩散与爆炸可能性为借口要求介入进行共同的研究调查,以所有情报的研究资料公开分享为基本合作条件。在联合国的压力之下意大利方面允许各方介入,以此为契机人类的科技水平在这一天之后突飞猛进,民用、军事、医学等方面的革新层出不穷,新能源在各个科学领域都带来了极为显著的技术突破。
次年年初,人类为了纪念那座在大火中被焚毁的城市与逝去的生命,和以之为代价所换来的划时代科技转型,以2068年作为新旧时代的分界线,将其记为新纪元零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