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篇·我在愛河深處為你歌唱>
(一)
你撐著一把紅雨傘
出現在我的眼前
白色裙裝 披肩長髮
好像綻放了滿路鮮花
陽光透過你的紅雨傘
照在我臉上
你的眼睛如此明亮
好像水面閃耀波光
我坐上你窗前石板
彈著生疏的吉他
車行過濺起水花
掛在我的琴弦上
我們走過大街的繁華
穿過昏暗小巷
老舊燈下
是人間的煙火香
我撐著你的紅雨傘
望著夜空閉起雙眼
你白色衣裙和烏黑長髮
將天空也撒滿了花
雨點打在你的紅雨傘
落在我肩上
你的面容在氤氳那方
好像披著霧的紗
我坐在你門前簷下
彈著一把舊吉他
安靜的街上
是雨點在滴滴噠噠
我走過霓虹閃爍的繁華
穿過五彩斑斕的燈光
雲邊探頭的月亮
映在你給我的紅雨傘
她趴在窗台上,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好蠢的歌。”
“你喜歡麼?”他抱著吉他靠在窗外,也笑起來。
“哼,我才不喜歡。你再唱一遍就行。”
“我偏不唱,我給你唱別的。”
“那你別唱了。”她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袖,“外邊冷,要不你進來?”
他看了看她,試圖藏起忍不住的笑意,放下吉他,手一撐跳進了窗。
拉上簾子,讓房間避開太陽的視線。她輕輕靠上他,解著他的一釦,一顆一顆,不急不緩。他緊咬著自己的下唇,不敢露出任何反應,害怕生澀的反應會令她嗤笑,又憂心焦躁的衝動會惹她厭煩。
她的臉貼著他,柔軟的皮膚和髮絲落在他臉和眼瞼上,櫻桃色的唇若即若離,吐息中混入了喉頭乾涸的渴求,汗液順著額,滑過面頰的弧線,自脖頸蜿蜒而下,滲入衣襟,透出衣背,隱隱現出白色襯衫下的肌膚。
“你喜歡我哪裡?”
“全部。”
“只能說一個。”
“那就……你的名字。”
“哪個名字?”
“你穿著白裙子,撐著紅雨傘時告訴我的名字。”
枝頭的鳥兒拍著翅膀唱起了求偶的歌,房中的人沐浴著春雨,窗外的吉他在享受陽光。
(二)
“你喜歡我麼?”
“……嗯。”
“嗯是什麼意思?”
“……你說呢?”
“……”
“那你呢?為什麼選我?”
“沒為什麼。”
“你如果告訴我,我就告訴你是什麼意思。”
“哈,那還是算了。”
“……”
“因為我也不知道。
那天在河堤上看見你,你周圍躺著一群人,我覺得自己的心緊張得亂跳。”
“然後呢?”
“我聽著他們在那裡呻吟,混著自己的心跳聲,仿佛那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在為眼前的人心動一樣。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戀愛小說裡寫的心跳聲是真實存在的。”
“……那我也告訴你。
我本來是去找死的,祗是那些嘍啰實在太過沒用。
……然後你就出現了。
我看你一直看著我,我覺得自己也移不開眼了。
我就想,如果我以後還能再看你一次……”
那再多活一會兒也很好。
“那如果,我們在一起,可能會死呢?”
“你怕死麼?”
“我不知道。”
“祗要是你選的路,我都可以陪你。”
“我不要你死。”
“真有那天,我會陪你。”
“我不要你死。”
“……你不喜歡我陪你麼?”
“你是我的念想。
無論活著還是死了,我都想有個念想。”
“……
我懂了。”
(三)
“你醒了?”
“這是哪兒?”
“醫院。對了,剛才有人來給你送東西,是一把傘,要現在給你麼?”
“給我。”
“看上去很舊了。”
“給我。”
***
“她已經死了。”
“我知道。”
“根據她留在天台的遺書,遺體已經火化。”
“我知道。”
“她跳樓而死,死狀淒慘,她在遺書中說,不希望被你看到她不堪的模樣。”
“我知道。”
“那個男人救回來了,你該感到高興。你還這麼年輕,不要走偏了路,重新做人吧。”
“滾!”
***
“你是我的念想。”
你也一樣。
(四)
“我們公司新出的遊戲在找內測玩家,寫內測反饋的話會有一點獎金,你也來吧?”
“為什麼找我。”
“你就當幫我完成指標唄?反正你閒著沒事幹。”
“為什麼找我。”
“……我工作忙得很,你給我每天上次線讓我知道你至少還有口氣兒行不?”
“……哦。”
***
“都一天一夜了,你號還沒建好?”
“在捏臉。”
“……直接用系統臉型不好麼,那個小白臉就挺像你的。”
“我建的女號。”
“……啥?”
“你們沒有白裙子麼?”
“啊?外觀要在系統商城買……不是,等等,你該不會……你打算用她的名字建號?”
“是。”
“……你瘋了?”
“是。”
***
“我怎麼捏都捏不出她的樣子。我是不是忘記她長什麼樣了?”
“……那是系統局限的問題,不是你的錯,你別多想……”
***
“我們遊戲新開了在線功能,而且可以公放給其他玩家聽到。”
“哦。”
“說不定還能用來搞直播,你要不要試試在線唱歌?”
“不要。”
“你唱得挺好的,說不定還能出道呢?”
“我為什麼要唱歌給別人聽。”
“……行吧。”
***
“你又把工作辭了?”
“嗯。”
“怎麼回事?”
“不想做了。”
“……那你打算靠什麼吃飯?”
“我有收入。”
“……哪來的?”
“幫戀愛遊戲寫情書。”
***
“你最近還在給遊戲寫情書麼?”
“沒有。”
“不寫了?”
“寫不出了。”
(五)
“你是我的念想。”
你是我的念想。
……
可我找不到你了。
(六)
我在岸邊向你歌唱
你坐著小船不曾回頭
我逆著浪潮向你游去
波濤卻將我打入旋渦
我在水底向你歌唱
你乘著鳥兒不再停泊
我撥開水草向你追去
深淵卻將我撕扯吞沒
我在雨中街旁為你歌唱
你在晴空傘下捧起鮮花
我在窗外花畔為你歌唱
你在窗內枕邊道了晚安
我在月落堤上為你歌唱
你卻展開雙臂飛向遠方
我在愛河深處為你歌唱
你在天國彼岸躍入晨光
他閉上雙眼,鮮血在身下開出滿園玫瑰,在火中化作灰燼,消散人間。
(後記)
《線上人生》的遊戲官網更新了一條新聞,一名遊戲玩家於前日在家中自殺,其生前曾在遊戲中上傳過多首他為逝去愛人所創作的歌曲。在他去世之後,其友人聯繫到遊戲公司希望能夠保存他上傳的作品。這位滿腹音樂才能的年輕人未能綻放光彩便離開了人世,作為承載了其一段人生和思念的平台,《線上人生》決定將會永久保留他的作品,並將在閃耀中心為他舉行一場追悼音樂會,希望有意的玩家們屆時能夠前往參與,記住這個年輕的生命在虛擬的網絡中所留下的足跡。
Jone站在48號別墅之前,那個新晉玩家已經搬去了別的地方,這塊地被遊戲官方重新安置成了熟悉的模樣。
許多人來到了這裡,留下鮮花和蠟燭,靜靜地聆聽房中傳出的溫柔歌聲,然後離去。
房前的大樹上依舊有松鼠和貓頭鷹的家,樹燈的光還在忽隱忽現地為寧靜的花園和別墅帶去淡淡光明。
夜幕降臨,臥房的燈亮起,紗簾之後,偶爾能看到一個女性的身影走過,坐下,緩慢地梳妝。
他下意識地開門,卻被系統拒之門外,才想起,他已經沒有這個好友了。
【全文完】
(備註)
四十八願(よいなら),日本姓氏,本意為阿彌陀佛為救眾生所發下的四十八個誓願。
愛歌、愛河、哀歌,日語中為同音詞あいか(aika)。
《AIKA》
原作/作詞/MV:雷七郎
作曲/編曲/演唱:初禾Ryio
MV:https://www.bilibili.com/video/BV1Ba411c7X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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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撐著一把紅雨傘
出現在我眼前
白色裙裝 披肩長髮
好像河川石橋下
搖曳的鮮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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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透過彤紅的傘面
在你雙眸埋藏
倒映出我的面龐
好像秋水圍繞身畔
一同閃耀波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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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撐著那把紅雨傘
任烏髮隨風飛揚
指尖輕觸
是你笑靨微綻
將陰雲也染透晨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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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點打在你的紅雨傘
似鼓點輕盈歡動
落在我心上
你的面容在氤氳那方
好像披著霧的紗
=
我們走過大街的繁華
穿過昏暗小巷
老舊燈下
是人間的煙火香
=
=
我撐起你的紅雨傘
凝固短暫時光
喉中哼唱 耳畔呢喃
似波濤將扁舟搖蕩
在枕邊道晚安
=
我坐在你半掩窗前
雨輕落的簷下
彈撥著那把舊吉他
車行過濺起水花
掛在我的琴弦上
=
=
我撐著你的紅雨傘
任河風吹透衣裳
合上雙目
是你白裙烏髮
將黑夜也撒滿星光
=
=
夜幕落在你的紅雨傘
似雲間朦朧月色
半掩著面頰
遠方色彩斑斕的霓虹
點亮天燈盞盞
=
我們沿著月落堤上
趟過寂靜河川
彤紅傘下
是彼岸漸露的晨光
【完】
·下篇·你的名字,和你的味道
(修改VER1.1,求評)
她是藍河鎮公認的,最美的女人。
如同天上的女神在雲中起舞般輕盈,又似深林中仙子以清泉濕潤衣裳,用半抹薄霧輕掩肉體,祗隱約透出一道曼妙的弧線,仿佛連呼吸都在引誘著人們無法自持的遐想。
她也是藍河鎮真正的主人所擁有的,最聽話的女人,如同玻璃暖房中的千瓣菊,綻放著最明艷奪目的華彩,而又安靜無聲。
——秋華(aika)。
這是她所擁有的,唯一的名字。
她住在藍河鎮最高的房子裡。六層樓的房子,四層在上,兩層在下,如同平原上突兀豎起的參天巨木,又似地衣間冒出的一棵酢漿草花,將根深深扎進藍河的土壤,無聲地攫取一切養分,在地表生出一片繁茂的花園。而她是這座花園的秋景中,最被注目的那朵,為主人和他的貴客所觀賞,和褻玩。
房內的暖氣在玻璃上凝起層霧,外邊是蕭瑟的寒風和淒厲的鴉鳴呼嘯著侵襲而過,擊打著玻璃,發出冰雪破碎的聲音,而她在霧的這邊,與一切喧囂隔絕。
畢竟,她祗是一朵花罷了。
開苞,綻放,然後在最燦爛的瞬間被剪下枝頭,靜止於不留一絲空氣的玻璃框中,成就一朵花完整的生命——這是這座花園中所有的花,統一被安排的命運,無論媸妍,無有例外。
她想不出這樣的生命到底有何意義。
可為什麼要想這些呢?
她甚至想不起自己是在哪裡學到的這個詞語。
秋華想,自己一定是病了,祗有生病的大腦才會開始一些她無法控制的無序活動,才會不慎觸碰到所謂的“意義”,和“意義”背後,指揮著它的那個“意義”。畢竟,作為那幢房子裡最美麗的裝飾,她祗需要順從地跟隨主人,將自己放置到任何一個主人想要看見她的地方,無需思考,更不必……嗯,似乎有一個詞可以表達,卻陌生得回憶不起。
是啊,既然一切都沒有意義,不如就這樣隨波逐流,聽天由命。
直到有一天,她在河堤旁遇見那個少年。
主人曾將手按在她的肩上,在她的耳側輕飄飄地說:
“不用看什麼照片,你一眼就能認出他來。”
因為他是那個震驚了全藍河的老叛徒留下的,唯一的兒子——或者該說,是曾經養過的乾兒子。
秋華祗見過一次那個連名字都成為禁忌的老叛徒,灰白的頭髮,細細高高的個子,穿著有些褪色的黑色西裝,獨自靠在昏暗的角落,祗有一雙忽明忽暗的眼睛,與華美的盛宴顯得如此格格不入。除此以外,秋華對那人再沒有更多印象,祗知道他成了一個要將藍河鎮的秘密出賣給“外面”的傢伙,而這個秘密將會傾覆整條藍河,即便是溫室中與世無爭的花苞們,也不會留下一朵。
她記得清楚,那個老頭被處死的夜晚,全藍河鎮都在歡呼,當砸碎酒瓶的聲音和男人們的嘶吼從日落呼嘯至天明,她依舊做著那被豢養在花房中的奇卉,陪伴主人附庸風雅的酒宴,安靜而順從。而自第二天起,人們便開始傳言,那是老叛徒的乾兒子向藍河鎮真正的老大所奉上的,一張血書的投名狀。
主人說,去見見他,什麼都不用做,就看著他。
之後的事,你自己決定。
細細的雨落在街上,也落在她的肩頭,她有些盲目地沿著主人所指的路線向前走去。傳言中殺父求榮的禽獸仔,一身血污,穿著不知哪裡撿來的衣服,抬起手抹去嘴角的血,硬挺著身子不肯倒下。另隻手上握著的鋼刀鮮紅流淌,不知是來自他自己,亦或周圍躺倒呻吟的十幾條肉畜。少年秀麗的臉上還帶著稚嫩的柔軟,眼眶中的球體卻在忽清忽濁間混沌不明。
秋華見慣了橫飛的血甚至肉沫,但她沒見過會被這些作嘔的東西襯得令自己的心臟在瞬間發出震顫的人——哪怕那人連眼眶裡都還凝著血氣。
正如主人所說,祗要第一眼,她就能認出他來。
少年的眼睛,與那個角落中的人一模一樣,是被攪渾了泥沙的水缸,和蒙上霧霾的窗玻璃。
唯一不同的,大概是,少年眼眶中的玻璃,有一層磨砂,透著朦朧,失去了明亮的光。
秋華沒決定過任何事,可她卻從不知哪裡生出一絲好奇,想要弄清楚從他眼底透出的,那抹無法調和的顏色到底是什麼,一步向前,拾起那柄通紅的雨傘,和少年一起,在鐵皮墻裡迎接海風。
“他們都叫你RUM,像酒一樣,可以調出無數種味道。
而其中,也有我的味道。”
黑色的轎車飛馳而過,車後白色的花瓣如衝破的尾氣般噴過整條馬路,飛濺空中,淹沒水溝,黏在路人的身上,成了一塊塊撒了芝麻的肉乾。彎腰拾起飄落腳面的一瓣,含入口中,玫瑰的香氣混著血的味道,不知被誰的舌所絞碎,拌著兩人的唾液一同被吞下。
主人曾經給秋華講過一個故事——也不祗是秋華,還包括那座花房中所有的花朵們——一個蝴蝶與花的故事。
蝴蝶被美麗的鮮花吸引而來,在花房中尋求溫存,然後飛去。花朵望著蝴蝶遠去的身影,祗能靜靜地在原地等待牠再次光臨。可花朵不會等待太久,品嘗過甜美的蝴蝶無法真正遠去,牠撲扇著彩色的雙翼再次翩翩而來,落在牠心中最甜美的那朵花上,鑽入花心,沉醉其中,成為花的飾物。
於是秋華知道,蝴蝶的翅膀再如何美麗,也無法飛出這絢爛的花房。她伸出手,輕輕地捏住一隻白色的粉蝶,那翅膀在指尖微微地抖動,醜陋的軀體啪一聲掉落地面,令人作嘔地抽搐著。於是她鬆開雙指,輕飄飄的羽翼便隨風而去,再無主人,也無生命。
秋華看著懷中沉睡在自己體味中的RUM。
他也會像蝴蝶一樣,流連於花房中的甜蜜,然後被指尖輕輕一捏,就滾落塵埃,被鞋底碾死。
不。
秋華想。
他不是蝴蝶。
他的雙臂比輕薄的蝶翼有力得多,是被羽毛所覆蓋的骨骼和肌肉,是水泥地上努力跳躍著向前的麻雀,撲棱起翅膀飛起時,便成了淒厲的鴉,於空中盤旋著俯瞰人間,而當疲憊爬滿全身,才會重新落下,在紅傘下,笨拙地向她跳躍而來。
她覺得他可愛極了,而自己似乎,也擁有了些什麼,模糊不明的念想。
“那小崽子的味道如何?”
主人的影子如同層層疊疊堆積起的烏雲籠罩住她,秋華像是被一道驚雷擊中身體,麻痺,失感,動彈不得。
啊,她怎麼忘了,主人的目光,永遠都跟隨在她的身後,無聲、無形、無處不在,帶著似笑非笑的玩味嘴角——她到底也祗是一朵花而已,一朵花,又能飛去哪裡呢?
可RUM的味道卻在此刻從她的大腦被吹進鼻腔,渾濁不清,無法形容,刺激的酒精混著血塊、汗水和泥土的腥氣,還有自己留在他身上的花香,糾結成一個飄忽的身影出現在她的瞳孔裡,曖昧的吐息在耳邊化作一個個音節,被歪七扭八地拼合起來:
“AIKA,這個名字,你喜歡麼?”
是秋華(aika),還是……愛歌(aika)?
無數畫面在秋華的大腦中錯亂交織,在眼中匯成一幕幕噪點組成的渾濁色塊,好像頭顱被埋進了灼熱的流沙,軀幹隨之不停旋轉著向下挺去,帶著如彩條跟著呼啦啦飛騰的四肢,無法停下,直到被一道紅色的閃電劈開身體,裂風穿膛而過,把大腦和臟腑吹涼。
再睜眼,是廢棄的碼頭,生鏽的集裝箱,和輕拂的海風。
空無一人,祗有秋華自己,對著一柄紅傘發呆。
“我以為你今天不會來。”
熟悉的聲音把秋華的思緒喚了回來,她回頭,是RUM站在那裡,一肩扛著生鏽的鋼筋,一手提著老舊的焊槍。
秋華看著他:“你手上有血。”
“你不喜歡?”RUM反問,帶著點戲謔。
秋華卻老實地思考著,回答:“如果是你的就好了。我就可以知道你最深處……最真實的味道。”
RUM露出一絲意外的窘迫,避開眼神,來掩蓋他不知如何回應的羞澀。
“等我……幹完活兒。”
“我以為你今天不會來。”過了一會兒,RUM重複了這句話。
“為什麼?”
“……我以為他不會放你出來。”
RUM停下手中的活兒,回頭看她,那雙眼的光很淡很淡,看不出有什麼情緒。
而秋華卻仿佛能看到自己,她覺得自己的心臟“嘭嘭”地猛跳了兩下,像在催促她做出決定——是回到溫暖的花房,成為畫框中永不凋謝的花朵,還是與少年依偎在冰冷的鐵皮之間,任北風將霜雪捲入,將美麗的皮囊吹破,而後枯萎凋謝,零落成泥。
“你想報復他麼?”RUM又問,眼中還是一樣的光。
“什麼是報復?”
“……我也不知道。”RUM低下頭,“大概就是……希望他消失吧。”
四根鋼筋被焊在三個集裝箱上,形成一個開口的九宮格,把紅傘下那塊小小的天地封印起來。剪裁工整的紅紙貼在邊上,寫著瘸腿折臂的“四十八願”四字。
RUM說,這字兒看上去,吉利,裡面有他想要的東西。
“吉利的就是好的,我爹告訴我的。”
秋華直直地看著它,風從身後吹來,如同遙遠的大海包裹著RUM的氣息,化作雙臂擁抱著她,少年的鼻尖在她的背後,在被吹濕的黑髮間輕輕落下了吻,聲音透過肌膚傳入耳膜——
“愛歌。”
“愛歌。”
秋華閉上雙眼,在少年低低的呼喚中落入潑滿了酒的河水,被漩渦卷入深處,卻又被什麼托起,浮浮沉沉,暈乎乎地睡著,再在蕩漾的水波中醒來,迎接撲鼻的濃烈醉意。
“外面的世界,真的那麼好看麼?”秋華在搖搖晃晃間,開口問道。
這不是她第一次問這個問題,但RUM卻從未正面回答過她。
“那裡的樓,真的比這裡最高的房子還要高?”
“……比這裡高多了。”RUM隨意答道。
秋華睜開眼,忍不住抬起手,口紅的油棒沿著墨跡,留下交錯的深紅河道,一如凝固的血液被鐫刻其上,映入眼簾,留下一個空殼滾落地上。
秋華對著那乾涸的遺跡喃喃著:
“我喜歡聽你叫我的名字,如果你不在了,我就聽不到了。”
而RUM則依舊把臉埋在她的髮間:“我一直在這兒,祗要你願意來,我一直都在。”
不遠處,有什麼鳥撲棱著翅膀飛去,在秋華面上落下一枚輕柔的羽,帶著白色的光,炫進她的眼中。
“如果從那麼高的樓跳下去,能飛起來麼?”
“你說什麼?”RUM從髮間抬起頭,問道。
而秋華垂望向地上的羽毛,好像仍未從醉意中清醒過來,那羽毛在眼中再次翻飛起來,絞起地上的塵沙,塑成自己的模樣,站在面前,仿佛是一尊鏡像。而主人的影子從它身後而來,在她的耳邊呢喃著,輕笑著,錯亂的音節拼不出一個完整的意思,卻將少年的呼喚一下一下地雜落,滿地稀碎,直至無聲。
“愛歌,愛歌!”
鏡像的自己又幻化成了RUM的面容,主人的影子也隨之煙消雲散,少年眼中淡淡的光裡,是自己冷汗淋漓的面龐。
“愛歌。”
秋華難以抑制自己顫抖的呼吸,就像她難以確認,眼前的少年是真實的存在,還是主人交給她的一場噩夢。
“愛歌。”
“愛歌。”
RUM一次又一次地呼喚著,直到秋華的瞳孔停止震顫,真切而清晰地映出他的目光。
她突然笑了起來:
“你說得沒錯……我想要的,也要我自己來拿。”
“愛歌。”RUM看著她。
而秋華俯身緊緊地抱住少年,在他的耳邊,低聲細語著:
“再多叫叫我……別停下……”
像是突然立下了什麼誓言般,在少年不斷的呼喚中,悠悠地道:
“我喜歡聽你叫我的名字。
所以我想,祗要他死了,你就可以活下來,繼續叫我的名字。”
“愛歌。”
“愛歌。”
秋華笑了起來,在RUM的耳邊留下一串如許願,又似咒語的音節,然後轉過身去,風吹起她潔白的裙子,如同一朵綻放的芙蓉,正飛揚著,奔向一個美麗的新世界。
【完】
·外一篇·可念出卻不存在,和存在而不可念出的
蘭的身上有一個藍河鎮人人皆知,而人人皆不敢言的秘密——他手上第一條人命,是將繈褓中的他從橋下垃圾堆裡拎回家,然後撫養長大的乾爹。
人人皆知,因為弒父的白眼狼在這兒八百年出不了一個。
人人皆不敢言,因為那死人是個叛徒,背叛了藍河鎮真正的主人,因此誰也不敢說出他的名字 ,更連帶著蘭在他人的口中也換作了別名——RUM,一種帶著香甜氣息的烈酒,如他的外表一般令人迷惑。
老叛徒沒有墓,更不會有可以讓人祭奠的碑,他的尸體被鎖進一個廢棄的集裝箱,推下碼頭,沉入河口,被波濤席捲去了遙遠的大海——至少在蘭的想象中,他已經去了坐在碼頭邊的自己眼中,遙望不見的遠方。
蘭在少管所呆了三年,卻感覺與藍河的生活相差不遠,甚至比乾爹死後的藍河還更要親近。因為連這裡,都流傳著關於乾爹的傳說,儘管,祗有一位在這裡幹了幾十年的老獄警還記得,然後在那些閒極無聊的時刻,向他嘮起當年這放風場上上演的麻煩事兒,一遍又一遍。
三年的時間,這是蘭唯一留下的記憶,老獄警的回憶並沒有太多的細節,可蘭卻能清晰地看到尚且年時的乾爹在這片操場上與對手一同給獄警們製造的管理困擾,有時候是同面目模糊的“同伴”,有時是跟自己,一如很多年後,他帶著自己在藍河生活的那些日子。
蘭對著喧鬧的操場露出了微笑,眼中的操場空無一人,安靜無聲,祗有乾爹站在他的面前,笑呵呵地對他勾著手指挑釁,可目光卻是那般溫柔,溫柔得像是入夜前剛剛點亮的月光透出黑雲時的樣子,令蘭一時怔在原地,無法思考。揮出的拳頭不知何時握住了一把銀亮的刀,被乾爹粗糙的大手包裹住,重重裹著,像是叮囑,又似不捨放開。
“好兒子,以後靠自己了。”
話音未落,猛地將自己的手拉扯向他,一抹而下,就此別過。
蘭滿身冷汗地從睡夢中驚醒。
三年後的藍河,早已沒了讓他遮風避雨的屋簷,碼頭集裝箱堆上空出的那個口子,就是他在太陽西下後枕浪被星的地方,伴著乾爹留給自己的一把生鏽的西瓜刀,和地攤隨手買的紅雨傘。夜晚的海風在朦朧的月色照耀下吹過無人的水泥地面,卷進鐵皮與鐵皮之間,將那小小的方寸塞滿潮濕的鐵鏽味道。蘭喘著粗氣,岸邊黑色的人影倏忽間消失不見,仿佛躍入了水中,卻不驚起一絲波瀾。
人們說,當兒子的為了投誠,殺了自己養父乾爹,撿來的狼崽終究養不熟。
人們說,藍河鎮的主人是無法被推翻的,即便是親手養大的狼崽,終究認的也是真正的頭狼。
這些傳言都上不了檯面,卻隨著下水道的污濁惡臭不斷流淌,漫延到整個鎮子的四肢百骸中,豢養著在陰溝裡吱吱喳喳的老鼠們。而祗有蘭自己知道,那一刀,既不是割袍斷義的憤怒,更不是投誠效忠的宣言,那不過是他愚蠢的乾爹留給他的,一道小小的保命符——他祗是想在身份暴露的時候,讓自己依舊能夠活下來罷了。而這甚至都與什麼高尚的目的或偉大的志向無關,以至於當那一腔熱血濺了滿身,順著面容滑入口中時,蘭依舊無法理解,乾爹究竟為何而死。
是為了那個“外面的世界”麼?
對蘭而言,那不過是他不經意一瞥時留在眼中的剎那虛影,是電視雪花般呲呲躁動著的灰色高墻,是乾爹用鮮血去澆灌的一場,永不會醒的春秋大夢。
以至於哪怕他清晰而明了地確認,這藍河鎮不過是個無可救藥,臭氣熏天的爛泥潭子,而“外面”是乾淨整潔,芳香撲鼻的嶄新世界,他也未曾想要離開。
腐臭與芬芳,花園與沼澤,於他而言,祗是不同的字音,而沒有不同的價值。就如同當年他坐在警車裡,眼角瞥過車窗外一排排呼嘯著退去的高樓大廈,徑直走進了少管所高聳的電網圍墻中那般——高樓與高墻,理所當然絕不相同的東西,他卻難以分辨,它們看上去究竟有何不同。
高三入學第一天下午,前來報道的蘭姍姍來遲,走進沉重的校門之後,是空蕩蕩的操場,和寂靜無聲的桌椅山。
飲過血的利刃即便藏在包裡不露鋒芒,也足以震懾被不鏽鋼大門所圈養起來的狼崽,他們躲在陽光照射不到的角落窺探著,陰謀著,貪婪而無能。
除了那個以囧字自稱的傢伙。
外來的崽子無知而無畏,非要擋在面前做那出頭挨打的鳥,令蘭覺得有些好笑。
為修心而習的拳腳終究敵不過為殺而生的爪牙,封印的利刃無需出鞘,藍職的老大便換了人。不甘心的少年不斷爬起身,一次次地向他發出挑戰,然後被掀翻在地。
於是蘭的外號又多了一個——蘭爺。鎮子上的忌諱在小崽子們的口中似乎毫無被遵守的必要,反正無論是RUM還是蘭,聽上去都差不了多少。
而蘭卻再次想起了他的乾爹。
當年乾爹教自己功夫的時候,也是這般,那麼地狠,那麼地重,卻感受不到半絲殺意。祗不過,眼前這個少年比乾爹弱小太多,但至少,與那些無能卻嗜血的狼崽子們完全不同。蘭這樣想著,順腳將少年的膝關節來了個錯位,痛快而乾脆。
蘭的人生很少能有如此興致勃勃的時光,不必戒備太多,祗需要面對衝向自己的人,任憑身體的反應出手——自乾爹死後,這還是第一次。感覺像有個了玩伴,蘭蹲下來,看著阿囧鼻血直淌的臉。
“阿囧。”
“我叫Jone,不是囧。”
“不是一樣麼。”蘭嘴角一翹。
阿囧無話可說,祗得一屁股坐起,拿風洗臉,一邊嘟囔著:“我明明也是練打擊出來的,怎麼就是打不過你。”蘭沒說話,丟給他一根煙頭,把阿囧嗆得咳嗽了半天。
蘭有時候就會這樣故意地去逗弄阿囧,比如方才的煙屁股,又比如時而不意地伸出手指,輕輕一勾阿囧的下巴,對方就會從脖子紅到耳朵,然後嗯嗯啊啊地罵不出一個完整的字兒來,祗剩如他名字一般的難以言喻的表情。
很有意思。
這成了蘭百無聊賴時的玩的遊戲,也是唯一一個。
直到蘭遇到aika。
作弄別人的人,終究是會遭報應的,察覺到自己自耳根升起的一股熱意,蘭這樣想道——
自己現在的臉也一定很紅,像對方撐起的那把,自己落下的紅傘。
“外面的世界好看麼?”aika有些好奇地問他。
蘭無法回答。
因著他對外面的世界有一種,連他自己都難以察覺到的抗拒,甚至是,憎惡?
他本該直白地說,他沒見過,可卻在開口的瞬間,生出一種難以形容的饑渴,欲以言表,卻無可言表。祗因它源自某種慾望,孳生於身體難以察覺的最底端,如蟲蟻窸窸窣窣自地下尋找出路,蜿蜒而上,化作沼氣在沉積的泥沼表面吐出一顆顆細小無害的透明泡泡,當你好奇地小心靠近,伸出指尖想要輕輕觸碰它時,便突然爆炸開來,將你整個兒地吞噬其中,重新掩埋。
於是自此,對蘭而言,“慾望”二字再不是一個全無所謂的音節,而是即便無法說出,不知言表,也真實確然地存在於他身體內部的無名火源,如爐中通紅的焦炭,從裡到外,燃燒著,滾燙著,不見火焰,不肯熄滅,自他的腹下,順著血管和神經延燒,引燃心臟,烤炙大腦,燙傷雙眼,強迫他去看到他從來懶於入目的畫面,去雕琢他從未想放進記憶裡的故事。可哪怕他翻遍大腦每一處縫隙,也搜尋不到半片畫面或聲音的碎塊,去編織一個能充作答案的幻覺。
“外面的世界,真的那麼好看麼?”
“也許吧。”
“那裡的樓,真的比藍河最高的房子還要高?”
“比這裡高多了,高得看不到頭,好像要插到天上去一樣。”
“……”
Aika抬起頭望著迷茫的天空。
“站在那座房子的樓頂,能感受到很大很大的風,比這裡還要大。
而比那座房子還要高的地方,一定會有更大更大的風。”aika轉頭看向蘭:
“如果能從那麼高的樓跳下去,能飛起來麼?”
“不知道,也許吧?”
蘭躺倒在地,看著空中那縫雲隙時隱時現,隨口說著:“我也沒飛過。”
這樣的日子很長,很靜,很閒,在血與玻璃的碎片和紅傘下的親暱之間循環往復,平靜到會讓蘭產生一種與世隔絕般的詭異感。藍河鎮的主人似乎掌握著鎮子上的一切,卻從不踏足這小小的碼頭,以至蘭對他的存在,也變得猶如隔著磨砂玻璃看去的天空,已知,卻逐漸走向朦朧,祗有aika時不時露出的憂鬱,提醒著他那一團遮天蓋日的黑雲無處不在。
後山上的四層別墅俯視著交錯雜亂的街道和穿流而過的藍河,面向遙遠的大海,落日餘暉將墻壁上五彩的碎瓷裝飾染上橙紅的霧,又隨著時間漸紫,漸暗,迎來皎潔的月光。
蘭在風中站起身,回頭看向那棟安靜的“高樓”,鎮裡最寬闊的陽台上空無一人,隔著一扇扇落地玻璃,能看見的,祗有空洞般的漆黑世界。
隨他怎樣,與我何干。
少年腦中閃過這樣的話語,重新躲進了紅傘下的小窩。
寧靜的碼頭,潮起潮落,不知名的鳥群從東方未明時便開始嘰嘰喳喳,在集裝箱上跳躍,從紅傘邊探頭,對傘下犯懶不起的人歪歪腦袋,咕嚕嚕轉動著黑眼球。aika對著那小腦袋笑了笑,喉中傳出低低的哼唱,那鳥兒像是應和般,發出幾聲清脆的鳴叫,繼而飛走飛走,在水泥地上玩耍,在電線桿頭放哨。
蘭側身看著aika的臉,那歌謠順著鋪展開來的髮絲傳入他的腦海里,如同幼年時光,乾爹也曾經枕著手臂靠在他的身旁,低聲哼唱,哄他入眠,儘管那哼唱總是能讓已入夢鄉的孩子瞬間驚醒,一次又一次地,讓蘭至今尤覺,他一定是故意的。而aika的低唱卻悠悠蕩蕩地,似有似無地,圍繞著自己,蘭在那輕輕的低吟中再一次沉入霧濛濛,軟綿綿,還帶著玫瑰香氣的夢境。
“外面的世界,真的那麼好看麼?”
Aika又一次問道這個問題,卻不似好奇,倒像是要確認些什麼一般,而蘭也依舊無法做出隨口以外的回答,祗是從身後抱住她,一遍遍地呼喚她的名字。
“愛歌,愛歌。”
“如果我從那裡跳下去,能讓你飛起來麼?”
aika的聲音在耳邊,如悠揚的歌謠,飄飄蕩蕩,而蘭卻瞪大了雙眼,下意識道:
“……我不會飛。”
女人鬆開他,笑起來,比他見過的,她曾經展露出的笑容都要更加地美麗和燦爛,那笑容的主人捧起蘭的臉頰,落下一個又一個紅色的印子,接著轉身,帶著那悠悠蕩蕩的歌謠,和被風吹得張揚地綻放的白裙,離去。
留下蘭獨自站在原地,久久不能動彈。
自那以後,aika再不曾出現。
不鏽鋼的大門和閃著銀光的電網包圍著藍職的水泥世界,妄圖將尚未成年的狼崽們扣鎖其中,而蠢蠢欲動的幼獸們不會安靜地等待風暴過去,他們伺機而動,尋找著隱蔽的漏洞鑽出牢籠,仰頭向風雨咆哮。
桌椅山下的世界有著與天空下的操場截然不同的氛圍,錯綜複雜的通道比狡兔的三窟還要令人暈眩,山底中心的“大堂”正中,那把代表著正中之中的,套著荷葉布面的椅子,能過坐上它的人儼然是這地下世界的國王般,守衛著他的寶藏。乾爹曾經半開玩笑似地告訴蘭,那底下有一個未知的世界,等著他去探索。
那確實是個玩笑,但也不是全然的謊言。
頭頂搖搖晃晃的燈泡用一根在山間蜿蜒盤索的電線盜取光明,在接觸到山外空氣的瞬間,如直衝天際的龍一般躍上半空的線纜,纏繞著,緊緊咬住藍職墻外的電線桿。蘭拖開那把正中的椅子,露出藏著的井蓋,一把掀開,下水道的味道就從黑暗的洞口撲鼻而來。蘭嗤笑一聲,仰頭將口袋裡的二鍋頭一飲而盡,伴著玻璃著地的破碎聲跳進井裡,消失在校園之中。
藍河密不透風的鐵罐被外力強行破開了一個大口,蘭緊握著那柄半鏽半銀的西瓜刀,聽著頭上呼嘯而過的車聲和警笛,穿過大地被重物碾壓而過的震撼帶起的顫動,在一片黑暗中計算目標的出口。
海風呼嘯著圈進藍河,潮水倒灌進藍河之中,逆流衝向兩岸的巷口,在地面留下淺淺的汪洋和順著小巷展開的密佈水網。鋼鐵巨輪帶著沉重的鐵鏈迎風破浪,碾過脆弱的土墻瓦頂,掃平一切障礙,燃燒瓶從窗口扔下,在鋼鐵殼子上炸開煙花,硝煙散去,如同一個笑話。蘭在地下冒著從地面澆灌而下的“大雨”和“瀑布”繼續向前,那自上而下的大水沖散地下濁惡的臭氣,帶來一絲清新,奔上一個百米多的高坡,井蓋之外,是這條藍河最遼闊的風景。
“愛歌——!!”
蘭大吼著,在寂靜昏暗的高樓前,連月光都藏匿不見,祗把他的怒吼在風中傳揚。
一腳踹破玻璃,躍進樓中,本該密佈的爪牙哪裡還留有半點氣息,仿佛一棟廢棄多年的空樓,從人到鬼都不見蹤影。向前一步,腳下是尚還有些柔軟的物體,驚雷帶著閃電大笑著,照亮滿屋尸體。蘭小心地向上一層層搜索去,直到最高那層,一樣黑漆漆的房間,透過落地玻璃窗,依舊是空無一人的陽台。
他忘了地下。
蘭轉身往下奔去,地下比地上更加幽深而黑暗,藍河的供電早已切斷,即便是小鎮主人的“宮殿”也再看不到現代工業的光明,風竄入地底產生的低吼如潛伏著的野獸正在發出警告,可蘭沒有害怕甚至恐懼的時間,劇烈的心跳反而催促著他快點、快點、再快點!快些找到那一身白衣的人,拉住她的手,確認她的存在不是一個幻影,不是一條鬼魂,更不是一場斷斷續續的春夢。
“你果然來了。”
微弱的蠟燭在玻璃燈罩中輕輕搖曳,發出昏暗的光,映照出一雙正互相拍打的手。
藍河鎮現在的主人,用黑暗掩蓋自己的面目,卻帶著笑意說:
“我說你一定會來,可惜,她不相信。”
“你在說什麼?”蘭冷眼直視著他,手中的利刃隨時準備著要大口飲血。
“她說你不會來,因為你從來不踏足這棟別墅的地盤。”主人輕飄飄地說道:“但我說你一定會來,因為這裡有這個藍河最美的女人,你怎麼能放得下呢?”說罷嗤嗤笑了起來,又突然停下,繼續說:“哦,我怎麼忘了,這是她第一次,不相信我說的話。”
“她人在哪兒。”蘭的眼睛,比那柄刀鋒更加冰冷而鋒利。
“你說呢?”主人聲音中的笑意帶上了
接著從懷中掏出一把手槍:“要不你自己算算?是你的刀快,還是我的槍快?”
“她人在哪兒。”
“……真是個無聊的崽子,跟你乾爹一樣,討死的命。”抬手舉槍,對準蘭的心臟。
生死都不過是一瞬的事,而蘭從沒學過什麼叫求生。他迎著那槍口襲去,子彈從他的腹部穿過,帶出一瞬滾燙的痛感,血噴濺而出,濺上蘭的面頰,灑遍他面前的光滑地磚,伴著比主人的手更加迅速,而又整齊的槍聲。
蘭停在原地,舉起的刀定格在半空,無法落下,身後全副武裝的黑衣人包圍而來,手中的刀不知被哪一個給卸下,眼前清晰的,祗有倒在血泊中的藍河主人。
“她人在哪兒。”蘭的大腦幾乎無法轉動,來適應眼前發生的一切,口中卻本能地重複著那句話:“她人在哪兒。”
主人的面容在手電的照射下顯得慘白而狼狽,那張臉沒有太多人以為的那樣衰老,而祗是不再年輕。血從他的喉中湧出,雙唇微微顫動著,擠出一個聲音——
天台。
天台?
蘭猛然清醒過來——他方才,為什麼沒有去天台?
包圍的黑衣人們沒有理會失去武器的少年,蘭捂著血流不止的腹部努力朝天台而去,鮮血潤滑了鞋底,讓他在一層層仿佛看不到頭的階梯上踉蹌爬行。重又露面的月亮從頂樓的落地窗撒進溫柔的光明,蘭已經無法感知到自己的下半身,仿佛一個被腰斬的身體,用手指努力地尋找自己失卻的另一半身體。抬頭,璀璨的星空甘為背景,襯托著由天而降的白色身影,描繪出瞬間的美麗景致,塞進少年一生的噩夢裡。
蘭醒來的時候,眼前是炫瞎人眼的白色燈光。
少年半瞇半睜著眼睛,努力適應惹人厭煩的光線,卻依舊看不清周圍到底是些什麼,仿佛他整個人所在的空間,就祗是一片耀眼的光芒之中,然後“啪”地一聲,重歸於黑暗。
過去不知許久,他才又逐漸擁有了能夠游動的意識,潔白的屋頂中央,吊扇在無聲地轉動,四周圍著的簾子偶爾被風動搖,也是潔白如新,伴著窗外清脆的鳥鳴。下身仍舊無法動彈,兩隻手也似乎被什麼禁錮著,蘭微微側過頭朝右看去,是幾乎要被他遺忘的熟悉少年,握著他的手,正在熟睡;而朝左邊看去,潔白的床褥下,一對銀光閃閃的手環,將自己的左手與護欄死死地鎖在了一起。他輕輕地從阿囧的手中抽出自己的,略抬了一抬,還算能動,於是努力伸長,將左側的窗簾掀起一角。
一把紅色的雨傘靜靜地靠在墻邊,已有些破舊,少年睜大雙眼,久久地看著,將那抹紅色也染透了眼眸,然後收回手,再不敢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