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在当今这个物欲横流的社会生存下来需要什么呢?
首先,迈入成人世界之前,多数人的敲门砖是一张录取通知书。
这张小薄纸最好来自名牌大学,更顶尖的小薄纸,其产地的简称均为两个字。
不过拿不到也没关系,这只是多数人的选择,却不是所有人的必经之路。
现如今,拿到这张破纸的人想要在社会上立足难度也堪比登天了,反倒是被大潮流抛弃下来的人活得更加轻松自在。
时尚潮流是轮回,每二十年便会进行一次辗转更迭,社会风气也是如此,兴许几十年过后,我们的城镇又是一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大同景象,俨然是人间天堂才会出现的景象。
其次,通过文凭迈入十八禁的社会后,另一项考量社会人生存指标的数据便会毫不留情地迈着比流星还大的步子,一路拖曳着和宇宙余晖嬉戏玩闹的火花欢快地砸向地心,最后平等地砸向正在辛勤工作勤勤恳恳任劳任怨的普罗大众,那就是...
钱,没错,如此庸俗,如此肮脏。
但是,是的,就是钱。
这也是小薄纸,但是与前者略有不同。
录取通知书,一辈子可能只能拿一次。而钱这种东西如果只拿一次,那绝对会饿死很多人。
后者是可以积少成多,为人类提高生活幸福指数的。尽管钱的味道确实不好闻,尤其是纸币,经无数人易手后的纸币不仅表面褪去了原本光鲜亮丽的质感,摸起来粗糙又易碎,闻起来也有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
那是汗水与木质纤维混合搅拌出的独特铜臭味,在现如今这片土地上,我们称之为人民币的芬芳。
闻起来,很恶心,但我们很情愿说,它是香香的。
偶像效应的最直观体现莫过于此。人们给钱上的滤镜,比平时自拍给自己上的滤镜都要厚。
好吧,或许,还是给自己上的要厚一点。这样好看。
有了这两样神器,作为一个生理指标还算正常,心理指标目前暂时不提供测试分数的成年人就已经可以在社会上勉强立足了。
生活就是这样,随处充满了挑战,但是提到问题的关键处,通常情况下是缺钱。
问题的关键是什么,是关键的问题,所以把握住了关键的问题,去解决关键问题里的关键,就能解决这个关键的问题...
光是拥有这两样东西似乎还不够,人们总是追求更多,甚至有人愿意为此献上钱也买不回来的代价。
再往下说便是玄幻小说才会出现的情节了。邪恶组织即将从仓库里搬出一位楚楚可怜的少女,这样可爱的女孩,年龄可能都不超过十五岁,她留着厚厚的刘海,头发如丝缎般乌黑顺滑,好看的头发还被她精心打理,绑了个乖巧文静的双麻花。
这便是常人用金钱也买不来的代价。接下来邪恶组织会将少女放在法阵正中央,仓库中心的法阵,花纹七拐八拐,其书写的颜料用的是淘宝几百块一套的美术生专用款,颜色是小说里常见的骇人鲜红。接着几句可怕的咒语响起,少女在法阵发光前做出最后的无畏挣扎,最后可怕的光芒消失,可怜的祭品也随着这阵诡异的红光不见踪影。超越常理的愿望,代价通常无法用钱去偿还。
它需要一些,特别的东西,比如人的生命。
可是生活在现代社会的普通人,真的不用考虑这么多。
他们只需要在手机屏幕里围观这用文字组成的一幕幕,接着对剧情发出唏嘘的感叹便足以。
吃饭看电视,吃饭看小说,这都不是什么好习惯。
据某些专家说,这样会引起笑话问题。看到好笑的情节万一大笑起来,嘴里的食物便会顺着气流跑向不该去的地方。原先应该好好待在食管里的东西因为电视上的笑话失手跑到了隔壁家气管,可惜这个邻居似乎不怎么欢迎外来者,但它也没什么胆量将食团拒之门外,于是乎,呛咳,甚至是窒息就产生了。
小孩子经常被教育吃饭的时候不要看电视,尤其是金鹰频道和优漫卡通,就连湖南卫视也不可以。该吃饭的时候就给我好好吃饭,万一真的呛到了...家长们会一边说着他们管不着,一边将自己年仅四岁的人类幼崽护送到最近的医院。目前最高效的方法其实是海姆立克急救法,但是很少有家长学习过这个知识点,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拿到了医学院发过来的小薄纸。
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窗外的白云像是上帝从沃尔玛买的袋装棉花糖,祂从超市带来的天蓝色牛奶泼洒了一地,搞得整片天空被染成了人们所熟知的蓝。又正巧,这天是美好的周末,小孩子可以不用上学,心安理得做沙发土豆。于是便有这样一位小孩趁父母不在家,偷偷打开了电视并拆开家庭装乐事薯片,他要做一项违反祖宗的决定,边看电视边吃零食。
后来...
后来,江城记得自己被家里人温和地教育了。
至于温和是否要打引号,他不敢打包票,印象中他们是没拿着鸡毛掸子的。
可能用的是别的东西,到底打没打在他身上,他也不是太确定。
但显然,父母的教育是没什么用的。时至今日,江城依旧喜欢边吃饭边看视频,有时还会花几毛钱刷网上的无脑小说,兴致来了就打着游戏吃饭。
与此同时,他还发现,身边的多数人似乎都没遵循长辈的教导,吃饭的时候总是脸对着屏幕。如此强烈的同质化让江城意识到自己并非在孤军奋战,千千万万的同胞正与他一起挑战世俗的权威。
眼下的重点显然不是和自己站在统一战线的、甚至还在柜台前排队的队友...
连着好几天了,没有放假,周末也约等于零,多出来的时间全部被用在和被窝的共度良宵,现在江城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是乏的。
尤其是肩膀,又酸又涩像是机器被活生生抽走了润滑油,稍微动一下变能听见老旧零件咔咔作响的声音。连带着遭殃的还有没近视但青光眼风险极大的眼球,视力尚且保持在正常范围内的双眼内部干涸好似撒哈拉沙漠,眼药水都救不回来他被泡在柠檬里的酸胀感。掰着手指头江城算了算,他的身体年龄抵近父母,可是他总归不能和爱唠叨的中年人同一辈。他才二十五,年纪...虽然可以称作老大不小了,但是在社会定义上,他可是个有完全民事行为的成年人。
与此同时,他还是生理层面的青年人和心理层面的大人。大人,是的,这是世界强加在他身上的定位。似乎人,尤其是,男人,一旦到了二十岁,就不能再以幼稚的形态示人了。穿着要改成合体的西服,谈吐要时刻带着敬语,您好您辛苦了如此这般小心翼翼地生活着。原来如此,这就是大人,心理层面的大人原来是可以伪装的假面,所有人活在这世上都带着厚厚的假面,江城也不是例外,打他毕业那天起他就没想过能独善其身。
合体的西装没钱去订。所以江城身上穿的这款夏季西式衬衫,是从拼多多上跟一位叫“认真的雪”的网友拼来的高级便宜货。
顺带一提,裤子也是。
啊,对,还有鞋子。
但是鞋子的价格比前二者都要贵,江城觉得,人有时候还是要对自己好一点的,不能太为难自己。
在网上搜索高级感性价比黑色正装鞋即可找到他脚下踩的同款...
斜对过那桌也是,那位兄台的鞋子再不换新的就开裂了。
人有时候也不能太节省,该买存货的时候就不要手软,一时的心软只会为以后招致更多麻烦,尤其是不必要的开支。江城的意思是,论省钱,那位鞋子开裂哥还是比不过他。
他洋洋得意地笑着,欣喜至极时甚至发出了“哼哼”的满足笑声——同款鞋他早就在网上和另一位叫“好事成双”的网友屯了三双。
他一边笑,嘴角一边拉下来。
因为他意识到这并不值得笑。
心情再次沉重,拿起带有余温的白色厚底汤勺,转动勺柄将两根手指堆叠起来深浅的空间插入金黄酥脆的猪排中,江城开始用勺子捣着他的猪排饭。
重点在午饭,别的都是七七八八。
吃饭才是人生大事,一天不吃饿一天,连着几天不吃饭就会死人,你说这重不重要。
“早晚有一天,我要辞了这份该死的工作,跳槽,跳...”
“干嘛跳槽呢,当老板不好吗?”
“...”
“还是跳槽吧,公司有栋楼我记得有天台来着。”
到时候去那里吹吹风?
形同疯子呓语的自说自话是江城步入成年人社会的一年后进化出的餐前仪式,重要程度不亚于日本人吃饭前说的“我开动了”。
人有时候就需要适当发疯一下才能保证精神状态的健康无暇,水至清则无鱼,人不发疯则会真疯。以目前的经济状况和发展前景,好不容易找到一份工作的江城打死也不会把心爱的岗位拱手让给别人。跳槽创业云云不过是他抱怨工作和生活的怨毒闲话。
要后悔,还是得将问题的矛头指向自己。当初高考如果考得好一点,现在也不至于在人流量爆满的午高峰吃这份调味尴尬的猪排饭。
这份饭,最好吃的部分居然也只有事先裹好面包糠炸至金黄的猪排了。
二十块钱花得不太值当,一顿堂食吃下来,江城甚至觉得这份饭还不如外卖。
吃饭的同时,他已经看完了半集介绍恐怖神话生物的视频,长着脸的触手怪正在屏幕上扭着它的二十条触须,江城看了只觉得下饭。
晚饭他想吃铁板鱿鱼。
家长的教诲终究还是被他扔到了太平洋。
大学毕业后没多久,江城便幸运地找到了一份工资还算凑合的工作。
公司地点非常令人怀念,正是他的老家。他在四季镇年了四年大学,没有一刻想过他那山清水秀的家乡。小城镇悠闲舒适的生活节奏和极为学生友好的物价让他不禁流连忘返,刘禅当年为什么会乐不思蜀,大抵就是因为敌方提供的环境太好太优渥,四季镇给大学生江城的感觉也是如此。
有一点不好的就是镇子里的老爷爷老奶奶依旧会像蜀南的那波一样对他辛苦保持的粉色头发指指点点,并且在发出上世纪腐朽音波攻击之前,他们会围着他的头发做三圈圆周运动。
最后,老爷爷老奶奶们以江城为圆心,自己脚下与对方脚底的距离为半径,慢慢走到江城正前方,然后站定。
你这头发留得不行啊,以后染回黑色吧,这才是炎黄子孙该有的颜色。
不理解,很气,但奈何对方是老头老太,再气江城也要保持微笑。
更何况他是一个有素质的大学生,不会像高中那时遇到不爽就和别人巴拉巴拉辩驳一大堆。听大爷大妈唠叨完,他还急着从校门前溜走——他还要去赶三分钟后到站的公交车。
大学时期的他无法拒绝来自夏日的烈阳,纵使室外温度直逼四十度,但公车里至少是凉快的。
和公交车里一样凉爽的还有半小时就能走个遍的商场。他的目的地向来是二楼的游戏厅。
机厅的游戏很好玩。有趣程度比手机里那些会动的小人还要高。
只要有地方供他放松玩乐,就算摆在他面前的是地狱一般的光景,大学时期的他也会毫不留情地为这片烂地方加上毕生所学的美好修辞。
所以大四的毕业季江城是在难以言喻的不舍与深深的焦虑中度过的。
毕业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即将获得一份普通大学送给他的小薄纸,这是他的毕业通知书。
毕业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从今天开始他再也不能以学生自称,以后去海底捞吃饭不能用大学生优惠薅店家六八折的羊毛。
更重要的是,毕业意味着他马上要去找工作。他不再是学生,他即将成为世人眼中的大人。
歌曲里是怎么唱的来着?活着的人很可怕吧,不想成为什么大人啊,就连成年人都在对长大以后得世界极力抗拒,可是长大却又是生命中难以避免的无可奈何。直到毕业的前一晚,最后一次缩在宿舍小床上的江城还在对着透光性能极强的床帘顶端发呆,他的舍友都没睡,全聚在一起嘻嘻哈哈的,围在一起进行之后再无可能进行的告别仪式。在宿舍聊天的特权,不出意外的话就只剩今晚这一次了。
那天他们聊得很痛快,甚至聊到了以后的工作。有的人已经提前找好了实习公司,有的人顺利度过了实习期正在艰难转正,而江城不一样,江城...
他打算毕业后再找工作。他还不想这么快就入世。
这种想法一直持续到找到新出租房并安顿下来后的第三天,随后他便陷入比之前更大的焦虑中。焦头烂额的他疯狂抓挠着自己的头发,不小心抓下来一根,低头,眯眼一看,粉色的。
高考结束染粉发是为了遵循内心的意愿,顺便追赶二次元的潮流。
这粉色的头发陪他走过了太多风风雨雨,焦虑之际他不免想起曾经与伙伴并肩作战的时光,眨眼间两年已经过去,过往的种种如同白驹过隙。
大学毕业后染回黑色的头发是他对生活的妥协。或许投出去这么多简历全部石沉大海的原因就在于老板们看不惯他头上艳丽的粉发,改成安分守己的黑发,生活会轻松不少。
当然,也不会受到大爷大妈的指指点点。蜀南的大爷大妈也喜欢围着发色奇怪的年轻人转。
事实证明,他的决定是正确的。重新染回黑色的头发,并让理发师做了个看起来成熟的造型,顶着这头新的发型,江城重新去拍了证件照,按照原来的方法夜以继日地朝公司投简历,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当地有一家公司看中了他一片空白的履历,准备邀他进来当待宰的肥羊。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这就是江城的工作观。
有公司能要他就行,江城不奢求太多,只求活在世上能跟上大家的步调,像个人。
之后他便过上了喜闻乐见的朝九晚五生活,除此之外附带三个小时的加班和严格的考勤制度,短到堪比高中的午间休息时间和几个手指头就能数得过来得年假。
这都很正常,他只求自己像个人。
大多数人过得都不如意,自然也不差他一个。
公司内部的作息时间压得比高中还紧张。其刺激程度堪比与时间赛跑,并且一定要赶在“时间”之前骄傲地挺起胸膛冲到终点线。江城工作的这个公司,对时间的安排还算良心,十一点半下班,员工只需要在下午一点半之前坐在工位上打开电脑即可万事大吉。
赶不上如此宽松时间的人,就别想着这个月能满绩通关了。五十块钱可能对只管发钱的大老板来说轻如鸿毛,但对同江城一样的普通打工人来说,这张绿色的小钞票可就能满足他们一个工作日的三餐需求。
更何况这碗猪排饭的味道并没有想象中的物超所值,就连过在多汁肉块上的面包糠都透露着平凡且普通的廉价感。
老板开会时经常教育员工,强调工作和学习一样讲究劳逸结合。
但是在学校摸鱼和在公司偷懒的性质却是不一样的,前者可以理解为学习劳累后的消遣,后者只能证明你的心没有完全放在工作上,从你只想着偷懒的表现来看,你就是个来公司吃白饭还不想好好努力的白眼狼。老板当时开会怎么说的来着?对,就算是放只母鸡让她在键盘上敲字也比在座某些人工作的效率高。在老板远大的见识中,他们这些员工不过是比啄键盘上米粒的母鸡还没用的社会螺丝罢了。而巧的是他手下这帮员工和他一样没志向,因此员工们去开会,唯一的目的就是去享受会议室里制冷效果好的空调,老板说了什么,他们权当耳旁风。
入职数载,经历的会议五十个手也数不过来,江城却只记住了对着笔记本电脑敲敲敲的母鸡。即使是吃过午饭拖着疲乏的身体在工位上打着字的现在,他脑中仍然播放着母鸡啄米的画面。
撒一把米,在键盘上。
从田野里,抓一只,羽毛雪白的母鸡。
它眼睛温顺,身材圆润,因为昨天刚产了两颗蛋逃过了被做成早市鸡汤的命运。
幸运的母鸡,爪子远没有雄鹰锋利,却能为公司带去大量的GDP。
母鸡是江城,江城是母鸡。
他是一只会使用工具、会说话、有思想且独立的——
母鸡。
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呢?瞪着干涩双眼与屏幕上该死的表格对战的江城,他的大脑即将迷失在错综杂乱的数据里,但他仍然从中抽出部分理智来思考这影响了他前半生的问题。
怪他没有考上好大学?高考前的那个晚上作死去了一楼的仓库?还是怪他小时候就贪玩,长大了自然一事无成?
一楼仓库...没准还真的有点关系。想到这里,江城打字的手忽然从键盘上悬了上来。
他抬手,五根手指就像刨地的钉耙,深深插入脑侧乌黑的头发里。
然后,他从中捏出一根发丝,轻轻将他拔掉,将其捧在手心,面无表情地看着被无情拔下的受害者。
春日桃花的色彩躺在他的手心,他在老板永远不会发现的位置做了挑染。
承载记忆的东西怎么可能因为区区生存需要就轻易舍弃,它只不过是以另一种形式留存在了江城身上。
过往的回忆,江城全部没有忘。
他永远记得那个改变他人生轨迹的仓库,还有接下来那意义非凡的暑假。
当时他的表姐还是个正直善良的历史系大学生,如今的她已经为人师表,在高中的舞台持续不断地发光发热。
据说由她经手的学生最后考出来的成绩都很好,但是过程却不是很美好。
表姐向来为人正直爽快,对学生的教育也是如此。
她似乎...把每个不懂事的学生全部代入到她表弟身上了。
真恐怖,班上的学生全是林倾女士用来稳定精神状态的代餐。
表姐毕业的那年江城曾经问过她一个问题,其核心指向她的职业理想,即当老师的理由。
他们坐在公园的长凳上,一人一根蓝莓味的冰工厂在绿树下躲避烈夏惹人厌烦的骄阳。表姐听到他的提问,弯弯的眉毛不经意间向上抬起,她似乎对眼前这幕早有预料。她说自己当老师纯粹是为了理想,虽然很不愿承认,但她从小就喜欢对别人指指点点,比如...
说到这儿的时候,表姐转头看了一眼江城,刚想念出的名字被化在嘴里的糖水包裹,被甜蜜塞满的嘴巴终究没讲出会令两人尴尬的冰冷事实。
不过,就目前的情况来看,表姐的梦想,确实实现了。
至少她对江城本人大发雷霆的次数近年来呈断崖式下跌,想必凭空消失掉的唠叨与教育有八成的概率转移到了她名下的学生身上。
嗯,表姐现在是一位光荣的人民教师,除了作息昏天倒地了点,其他的,都还不错。
至少她的工资十分可观,比在电脑前辛勤敲字的江城拿得多。
比他过得好的人不止表姐一个,硬要说的话,其实还有艾洛可。
英国友人。彼此的初遇皆在一六年,高考结束的美好夏天。
为此他们专程去了一趟英国,也是在那段时间里,江城的英语突飞猛进。或许也是因为自己较高的英语水平,公司的老板才能眼都不眨把他收入麾下。就这一点来说,这位坐办公室的小职员应该对远在大英帝国的双麻花小淑女感恩戴德。
艾洛可大学期间学的和自己是同一专业。他们都是经济学出身。可出身在英国终归是有国情方面的好处的,她现在正在一家大公司做项目,每个月赚的,自然比每天敲键盘的工作要多。
不仅如此,艾洛可还在帮他们都熟悉的某位朋友做生意,是一位真正意义上的双料人才。知道这位英国小姑娘选学的专业与自己经营的方向完美符合后,原先一直为大家提供经济支持的张国宇便乐开了花。
他立马聘请艾洛可为自己的私人顾问,让伙伴为自己做事。
有的人能力高学历好,一个人拿两份工资。
有的人能力...可能是高的吧,学历,也就那样,一个人每月只能拿到三千块。
这么说来,王逸过得也比自己好。
四年前辉岭村事件结束以后他闷闷不乐了一阵,不过没过多少天,他便重打精神再次经营起了私人侦探所。
据他自己所说,查到真相、埋藏多年的谜题最终水落石出虽然对他来说是件好事,但真相总归不能当饭吃。
他也不想再过原来那种起早贪黑的生活,公司的社群管理约束不了他这种人。与其在集体生活里低三下四,不如支棱起来,站着赚大钱。
毕竟,在没有大案子找上门的时候,收收为情所困的富婆提供的大量钱财有益于身心健康。
王逸也是名副其实的双料人才。他居然还没忘了自己记者的本职。
但是他不隶属于任何媒体,他自己自成一体——王逸新闻?听起来和某家大公司重名,或许这样他还能借机赚点谐音梗的烂钱?
总而言之,所有人,除了自己之外的所有人,赚的钱都比江城本人多。
这没什么可值得悲哀的,他们有能力有勇气有智慧,而他,他只是个大学时期染了粉毛彰显自己与众不同的愚蠢大学生。现在他毕业了,所以是个为了生存把粉毛大部分染黑的愚蠢社畜。
文档写到一半突然出现了大量需要手动整理的数据,对此江城已经毫无波澜了,他放下鼠标,手抓瞎似的在桌面上移来移去。
他找到一只红笔,又从架子上摸来一张废纸。工作前的江城怎么都不会想到,自己毕业以后还要与表格里的数据死磕,而与数据斗争的原因及其幼稚可笑——肉眼识别再录入这些数据实在是太费眼睛了,不如把它们抄录下来做归档,之后再对数据进行转移。
拔掉红笔盖,江城想都没想,直接对着屏幕挥舞起手中的书写工具。
“这...”
下午的第一句话献给了手中的红笔,因为它划到纸张上的手感太过特别。
完全不像是正常的中性笔会有的感觉。
这笔显然没水了。
无论江城怎么在纸上划,左右上下用力,那红笔就像是视死如归的知识分子一样,嘴巴严得很,绝不向外泄出一个字。
“啧...”
还是用最原始的肉眼录入法吧。
找同事借红笔显得他太蠢了,他也害怕自己抄得忘乎所以之后忘还人家笔。
下班后去文具店拐一趟,就当是劳累了一天后的放松。
当然下班不意味着不加班。他只不过是利用晚饭与下一轮工作开始的间隙溜去文具店,牺牲自己的晚饭时间换取未来的三千块钱。
好吧,也不能说是牺牲晚饭时间。
至少文具店附近的卷饼味道不错,而且价钱比那种装修精致的店面要便宜。
而且,这是学校门口的味道,甜面酱与韧性面饼的味道总是让人倍感怀念。
有些事也会像甜滋滋的卷饼味道一样逐渐浮上心头。
人一旦进了文具店,便极有可能丧失最初的目的。
买红笔成了次要的事,围着店逛了一圈,江城竟开始对店里的新奇文创流连忘返。
在他眼前的是高约半米的大型亚克力展示柜,伸长的铁架上豆粒大小的卡通角色化作大家最喜欢的塑料挂坠,在白色的杆子上左右摇摆。
真正让江城定在原地久久不愿离去的理由是...
救命,他在这其中看到了他自己。
是他自己,是自己没错。
但是与真正的自己又略有不同。
时代变了,真人也可以用虚拟形象。
眼前这满头桃花粉长相可爱的二头身萌物就是他的化身。
而文具店老板怎么能舍得只有江城在店里孤苦伶仃地出镜,他的好朋友全在旁边成排成列地陪着他。表姐的黑长直小人倒是和现实世界中的她没什么区别,就是眉宇间少了几分威严,多出来的温柔不知主归何处,春风似的荡漾在巴掌见方的狭小立方体。见了如此温柔的表姐,江城忽然间清醒了,围绕在他周围的春风也在幡然醒悟的时瞬烟消云散。她的表姐见到这可爱的形象,兴许还会带着少女般的嗲音尖叫出来。
呀,这个好可爱啊,不愧是自己选的形象。
在这里需要探讨一个令人振聋发聩的深刻问题。
波力海苔的保质期是十二个月,杯装酸奶的保质期最长的只有短短十八天,那么,网络上的红人,他们的保质期有多长?
最短的可能就几天,最长的顶多不超过两年。
互联网的出名,就像一场盛大的狂欢。
火的时候像烟花般绚烂,人气下跌也是如此。
烟花落下的余晖不像是宇宙留给世界的电磁波,纵使绚烂那也是转瞬即逝的美。公司楼下放烟花的时候,江城曾下楼去观赏过,眼前的场景可真是美,五彩斑斓的光在夜空中爆炸开来,纵使公司只放了五分钟的烟花预示新年到来,但能年末看到如此震人心魄的燃料自我牺牲秀,无论怎么想都觉得值回票价了。
虽然那天江城根本没有花钱。
过了气的网红却不会像烟花一样完全消逝。
他们会变成“梗”,变成网络中人见人爱的文化符号,以电子笑话的方式在茫茫互联网中永生。
很不幸,江城和他的朋友们就是被时代抛弃的互联网老人。
但是网上的人永远也不会懂,他们这辈子也不会知道世界上还有人在为了他们的生命安全默默与邪恶作对。
听起来很中二,行为上确实也很中二。
还是大学时期,让江城想想,自己都干了什么?
然后,又是因为什么被该死的蜀南文化局盯上的?
想起来了,原来是因为自高考毕业后他就一直跟着某位王姓友人满世界乱跑,顺便用王先生教的方法在各种随时都能要了他命的险境里拼了命地穿梭,再拼尽全力将数不清的恶心怪物全部打到的事情啊!
这就能解释通了,为什么他们是热血少年的偶像?因为他们本身干的事就是挥洒少年少女的热血。
互联网上的那些人这辈子也不会理解他们口中的热血究竟是何定义。
只有亲身体验过才知道,血刚流出来的时候确实是温热的,但是会伴随着常人难以理解的黏糊糊,还有一股子难闻的腥味。
这能刺激人类的自保机制,虽然这套系统烂到家了,会让你止不住地发抖何呕吐,但无论如何请不要惊慌,那是身体善意的提醒,再不跑走你就会变成眼前那滩肉泥,你即将拥有毫无生气有机物的同款下场。
战斗又是什么感觉。短暂的两分钟里,江城脑内闪过很多画面。
还是那个青涩的大学生,结束了下午的最后一节课会急着去赶通往机厅的公交。但是就这样一个平平无奇的大学生,身上却肩负着与邪恶异变抗争的任务。
在脑内一闪而过的画面却总是定格在他拔腿就跑的瞬间...
那是一开始的他,他也不想这样的,但他只是个大学生。
时至今日,他仍会在某些事上逃避,不过如果让他再临可怕的幻境,绝不会再逃。
现在的江城,是看恐怖片都会睡着的神奇人士。
还是那次,两年的乡村事件结束之后。
这次解决的事件与本土的邪教教团息息相关,他们的行踪被媒体捕捉到了风,于是没过多久,包括江城在内的所有人的生活中忽然多出了一些平时根本见不到的东西——相机。
数不清的记者围着他们转,王逸本人则被排除在外。
被查封的教团后经证实是间接害死他父母的罪魁祸首,心情低落的他甚至还回绝了几个记者的采访。
可能只有远在英国的艾洛可能免受媒体骚扰的痛苦,但她还要安慰被摄像机拍到无语的林倾。
总之有段时间,大家都很难熬。
谁也没想过,出名是这种感觉。
但这阵风很快就消散了,两个月后,大家对邪教的热情大幅下降,火了一阵的他们也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
江城也得以在毕业前的两年里享受完美无瑕的大学生活,毕竟那时的他听王逸说,一时半会儿他们手头没有特殊的任务,平时注意点,有能解决的自己解决就好。他相信江城的能力。
如此颠扑不破的平衡在江城工作后的一年被打破。
蜀南文化局的人找上了他。不止是他,动身去文化局的那天,他还看见了他那面容憔悴的表姐、样貌基本没有变化的王逸和...
在手机里表情明显尴尬的艾洛可。她绝对有在笑,也绝对是在动,但被框在手机里的她,怎么看都觉得不对劲。
文化局的人将他们叫过来,是想商量关于城市未来发展的相关事宜。
据文化局的人所说,他们打算将蜀南打造成旅游城市,而他们又是蜀南最具代表性的ip...
“所以我们打算为各位量身定制文创产品,在此来征得各位的书面同意,我们也不会强迫您去签下这份协议,但是为了能让城市更好地发展...”
文化局想请他们当城市里的吉祥物,以此促进城市旅游业发展。
因为他们思来想去,果然只有眼前这四位与真正的邪恶势力斗智斗勇过的人最适合。
用明星容易被骂,用虚拟主播容易翻车,最后只有曾经干过正经事的人最有资格当榜样。
自愿即被迫,大家也都还有自己的工作,林倾甚至是请假赶来的,她的学生还在等她回来上课,于是这份合约大家签得十分爽快。
只不过在最后他们都提了一点要求,必须要给他们设计虚拟形象,与现实世界中的他们区分开来。
已经踏入社会生活的人可不想再被摄像机与媒体骚扰。
这不仅对在讲台上的老师是致命的,对蹲在草丛里观察出轨实录的侦探也是绝命一击。
所以粉色头发的小人才会出现在江城买剪刀的文具店里。据说这种文创大街小巷都是。
遍布在各个文具店的二头身亚克力,小人大张的眼睛透露着有神的呆板,像是遍布在身边的摄像头。一双双眼睛虽然仅是印刷工艺的制品,但恐怖谷效应的影响下,江城总觉得有很多眼睛在盯着自己。
就像当年怼着他在操场上拍摄下他八百米惨状的摄像机。
脑内几番冲撞,心情几番波折,在外时间所剩无几,江城只得摇头感叹,迈着摇晃的步子走出文具店。
心情过度五味杂陈,他刚才险些忘了给老板钱。
夜晚的加班总是让人心烦。
这分明是会令人不快的事情,是连劳动法都觉得暧昧难行的见不得光的活计,如此行为现如今却在这个物欲横流的社会光明正大地存在着,并且恬不知耻地成为了一种文化。
企业文化,团队文化,集体主义万岁。
加班万岁,工作万岁,劳动最光荣。
照理来说社会上百分之九十的人都在为国家的正常运作努力劳动,既然大家都说劳动光荣,那身为劳动人士的大家,看待别人的眼神应该和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样。所以,劳动也是分三六九等的,至少目前来说,这道理不会错。
在办公室打字的比在外面扫落叶的要来的体面,在局里打字的又比在写字楼里的更有面子,问为什么,因为坐在局里朝九晚五的工作人人都羡慕,是小心谨慎即可混到退休的铁饭碗。
晚上七点半,江城依然要坐在工位前进行他伟大的劳动事业。
一切努力的前提是有钱赚。加班,仅仅是为了保住来之不易的工资。
而且,红笔,在他舍弃掉去店里吃晚餐的时间后现已满血就位,他没有请假外出的理由了。
他现在真想往脑袋上狂敲几十下,质问几小时前那个过于实诚的自己。
下午他还在文具店里感叹大家各奔东西,除了本人依旧毫无起色外几乎都是事业有成,回到工位以后所有的感叹全部变成感动到流泪的羡慕,他们怎么能过得这么好!
但,纵使如此,他们也不远抽出身来,支持一下曾经努力帮忙打怪的小后辈!
高三毕业以后,江城感觉自己一直在当后辈。
他也在不停地当后盾。有几次打斗,江城记得自己站的就是最前方的盾位,大家都在赞叹他入门没多久仅耗费几星期就学会的强力护盾。也不知道拼命恶补知识造出护盾的江城同学是真心想保护大家还是单纯怕死,但,谢谢江城同学,他研究的新法术确实起到了极大的作用。
代价是他本人要做豌豆射手前面的坚果墙,还是低消耗高抗性的强力版本。
现在需要他们打的仗就比以往要少得多了。铲除掉活跃在国内的几个教团后,小队的生活清净了不少,至少不用像以前那样成天到晚坐飞机高铁在城市间来回穿梭,也不用带着奇怪的道具像没耳朵的哆啦A梦,弓着身子往荒无人烟的墙壁里卡幻境的入口。生活质量好了不少。大家的睡眠也因此得到了极大的改善。
事件刚结束的前几个月,江城还会因战斗的后遗症偶尔做噩梦,大学毕业后他的噩梦只剩下了公司与老板,鲜少出现的画面是自己考研上岸失败的场景——尽管他根本没有考过研究生。
不出意外的话今晚也要去巡逻。这是他额外的加班内容。
但是这件事,江城深知比坐在办公室加班有意义。
作为番薯论坛事件的亲历者,江城深知蜀南城内仍有不少急需处理的问题。
但是数量实在是太多,他一时半会儿清理不过来,急中生智下江城决定做出伟大的自我牺牲,献祭自己的精神状态与头发加紧夜间巡逻的进度,遇到意外情况就对受害者施以援助。
这行为有点像几年前王逸对他做的,他本人现在也在城内巡视,只不过有了江城的协助,这位前辈亲自出面的次数开始越来越少,到现在竟形成了仅有紧急情况他才会出面帮助江城的情况。
人生就是在不断地模仿和重复。江城感觉,自己在走王逸的路。
但他还做了件王逸不愿操办的事——接管番薯论坛的灵异区。
他觉得总是放任这些人在网上乱造谣的风险着实不可控,且编造的内容也不专业,不如让他来在社区内进行一次大刀阔斧的改革,让老论坛重换生机,让番薯论坛再次伟大。
高中那会儿,番薯论坛还是他心中的白月光来着。
现在他要让月亮独自明亮,纵使不借助太阳的光辉。
这件事,江城是瞒着蜀南文化局做的,反正他们看中的只有自己与朋友的事迹,卖的就是个人设,文化局的人甚至不看重他们的脸,虚拟形象的事情随随便便就答应下来了。
一个小网站而已,能掀起多大风浪?
再者真有人来查,他也不害怕。
版块易主过程十分顺利。江城单刀直入,直接向老版主透露自己当事人的身份,接着一通软磨硬泡加上花言巧语,把本就不想干的老前辈说得五迷三道,之后,恐怖区的主人就姓江了。
这是朕,为自己打下的天下。
凭着版主的身份,江城很轻易就能在网上获得更多原始的怪谈资料,并凭着信息在蜀南城内挨个巡逻。
也多亏了自己丰富的工作经验和过硬的实战能力,处理城内的小病小灾对现在的江城来说已经像是吃小甜饼一样轻松简单。
今晚的公司加班在晚上九点半落下帷幕。合上电脑抱怨着伸懒腰的同时,江城拖着一双倦眼扫视着他的公司。
好亮。和白天有什么区别。
外面是黑色的,但这和公司又有什么关系。
早知道毕业那年就和蜀南文化局联系妥当垂直出道了,现在也不用受打字动脑之苦。
思来想去,江城也觉得自己算半个过气网红。
他急需一本生存指南,教会他如何在这物欲横流的社会生活。
人可以游戏人生,但人生终归不是游戏。
加班到心力憔悴,很显然,这就是冷冰冰的现实。
下班,收拾公文包,然后再次上班。
披着月色,江城来到蜀南三中,记忆中梦开始的地方。
网上又传出了有人在校园附近遇害的传闻,但传闻仅仅是传播到有人失踪,剩下的内容却从未向外披露过。
迷失的人全部被他救了出来。为警示站内人员,江城并没有公布后续,这必定会吸引更多人去探险。
这次的异变属于比较难缠的类型,一时半会儿还打不下来。所以江城只能尽自己所能,遇到一个救一个。
不过在救助的过程中,江城也发现了迷路者的共同之处。
他们...怎么都是外地人啊?
而且口径十分统一,都是来旅游的,信息来源全是番薯论坛。
就连这次被救出来的五个高中生也是这么说的。他们来自四季镇。
那是个好地方,真的是好地方,江城已经不想再赘述小镇生活的好了。
为首冲他打招呼的女生分外热情,甚至还说与他几天前见过一面。
那个站在舞台上祝大家永远不死的人,就是你吧!
女孩的话点醒了江城,确实,几天前他参加过一场活动。
那时也没有额外的巡视任务,公司也提前下班,兴致满满的江城就在公司附近的商场门口看了会儿演出。
之后他就被喊上台了,然后莫名其妙成为了游戏的冠军。奖品是够他吃一个月的香油。
还不赖,江城希望类似的活动多多益善。
女孩似乎有着超乎想象的人缘。她还接到了一位被他们称作“诺老师”的人打来的电话。
出于好奇,江城便随口问了一嘴,听到个耳熟的名字,似乎叫什么诺凌。
去年这个人可能来蜀南巡演过,是不是他主演记不清了,只记得那部剧评价蛮高的。
可惜了,江城不是欣赏高雅艺术的料。
虽然近些年他也萌生出了向往艺术的心,但贫瘠的钱包折断了他的翅膀。大剧院的演出,终究是他可望而不可即的奢侈品。
美好生活就在眼前,同志仍需奋斗呀!
送走今天的迷路高中生,江城伫立在蜀南三中大大的牌匾前。
学校,带给他的美好回忆不算多。
他也对学校没有成年人该有的伤春悲秋之情。
这里带给他的,或许只有无尽的数学题还有一晚噩梦般的经历。
该感叹吗?该哭泣吗?该为应试教育愤愤不平吗?
不,还是免了吧。
现在的江城不是学生,他没法为如今的高中生共情。
临走前江城没有为母校鞠躬,而是在长久的伫立后捏着作痛的太阳穴转身离开。
他要在今日尚未消逝,白日仍旧沉睡于深紫之时,离开光怪陆离的混沌幻想,用疲倦的双眼见证灰调中夹带着些许温暖的现实。
“或许我真的需要一份指南,用它来指导我惨淡的人生...”
算了,还是先想想那瓶能吃一个月的香油该配工作日的哪碗面...
清早起来,江城给自己下了一碗面。
高脂高油,面条上还躺着份量夸张的火腿肠。
不过...
首先钻入鼻腔的,果然还是酱油的清香。
【Fin】
01
黄沙满天。
来到大西北,脸上难免要沾点灰,尤其是在荒无人烟的沙地里。
扎马尾的男子脱下风衣,黑色的外套上沾了点灰尘,他用手在衣服上轻轻拍了两下,将它搭在胳膊上。他理了理发型,让两缕刘海看起来没那么乱,笑着脸打开小店的门,进了屋。
店里零星坐着几个人。他们大多数人的打扮与青年相似。有的人戴棕色小帽,有的人衬衫衣领半敞,直呼今天好累,当然肯定有人穿得十分正常且老实。有位男子坐在吧台上,穿着皮夹克,棕色的。那人的皮肤也微微黑了些,是健康的小麦色,他的短发微卷,蓬乱地搭在耳边,看样子很久没有搭理过。
卷发男子朝单马尾的方向望去。只见那人一脸风尘仆仆,抬起手向他赔笑容。不过单马尾只是抬起了一只手,另一只手上握着小小的笔记本,贴还上还插着铅笔,自动的。
这儿是专供报社记者休息的小型酒吧。卷发和单马尾从属于此。他们是社里最普通不过的两只社畜,为了任务与死线加班加点,也愿意跑到世界各地见识各种危险,哪怕这行为可能会要了他们的命。
是钱重要还是命重要?
废话,当然是钱,活着的意义就是花钱。
单马尾是最近新来的,二十出头的相貌,长得很清秀。他的身体里似乎藏着中二之王的残魂,老大不小的人居然还喜欢说各种莫名其妙的话。一说就是老半天,而且内容特邪乎,神神叨叨的,像算卦时会说的话。鼻子上架着单片眼镜,搭在右眼上。据说只是平光镜。
周围的人都说他奇怪,这么老土的眼镜为什么总是戴在脸上,这不幼稚吗?但青年总是说,你们不懂,这是代表我尊贵身份的,汝等贫民怎么能懂。
打过照面后,单马尾便悠悠走到吧台旁,拉开板凳坐了下来。他看着桌子上的牛奶,顿然低下头,他叹了口气,随后将奶一饮而尽。
“叔,你看,”他放下杯子,伸出手,指了指杯壁,“我也不是未成年,下次是否可以帮我点杯带酒精的。刚从场地跑到这儿只能喝光明,不够刺激。”
“下午还要继续跑,你这小子就别想了。”
卷发笑笑,他声音粗犷而爽朗。他用同样豪放而粗犷的姿势举起“酒杯”,吨吨饮下满满一杯,康师傅矿泉水。
“可是,张叔,我已经连着三天没碰酒了,再不喝就是要我命…”
“王逸,不是我说你,才多大就只想着喝,喝喝喝,早晚有一天喝成三高。”
“话说重了,”王逸摇摇头,接着又直起身,摆摆手,“张叔,我这个身体属于千杯不醉型的,性能好得很…”
“更何况我多希望现在就是喝醉时的一场梦,您知道的对吧。”
“哎…你又多想,”张叔说着,又为王逸点了一杯果汁。
“都说了要点带酒的,”接过果汁的人发出一丝苦笑,他皱起眉,说,“不是我多想,是我不得不想,我忘不掉。”
小店里放着悠扬的古典乐。清新抒情很是悦耳,店内响起一首圆舞曲。王逸单方面认为,这首曲子是橙色的,就像这灯光的色调和果汁的颜色。喝进嘴的橙汁只有甜味,尝不出来酸,很显然是糖和水勾兑的,也只有他工作的黑心公司能干出这样没良心的事儿了。
王逸闭上眼,趴在桌子上静静听着音乐。他一动不动,假装是在睡觉。其实他从来没有睡着过,因为一旦睡着,小时候的记忆便会悉数涌起,他会做噩梦的。
梦里和现实一样,没有爸爸妈妈。
他的父母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二者死于意外,但死因完全不同。
有一点王逸可以确信,他们是被人民群众杀死的。
有一天回到家,他发现家里只有爸爸了。
再有一天,他连爸爸都没了。
所以他不敢好好睡觉。只是闭上眼,听听歌便足够。
但此时此刻,王逸连片刻的清闲都来不及好好享受。不出几分钟,肩头传来的轻微触感将他从黑色的梦境中悄然拉出。张叔拍着他的肩膀,他的脸上露出些许愁容,脑袋左右摇晃。
张叔全名张国宇,地地道道的七零后单身汉,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母胎solo三十年。但他偏偏是七零年代里出生最早的一批,一九七零年,多一点嫌贵,早生一年又太便宜。而立之年的他本应是风华正茂,义气方刚的模样,现实中的他则不然。光是这满脸的胡渣就够让年轻人产生误会,直接喊一声叔叔了。初来报社时,王逸就是这么看错的。二十三岁的毕业生,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年轻人认错后急忙赔笑着向他道歉,说以后不会再乱喊了。结果到最后,千千万万同事中,只有王逸喊他“叔”的次数最频繁。
国宇同志之后心中暗想,反正我比他大了近一轮,他喊叔似乎也能说得过去。
于是便让王逸一直喊了下去。辈分大点也无妨。
“不过都过去了,”单马尾嘟哝着,不知在说给谁听,“叔你也别摆出这样的表情,搞得像是没了爹妈一样…”
“我说你这嘴什么时候能改一改,说话怎么不知轻重的!”
“问题是我明白,而且事实就是如此,”王逸说着,举起胳膊用力伸了一个懒腰,“于是我们先不说这个了,”他咂咂嘴,仿佛方才那位忧郁青年不是他一样,“上午的活儿我跑完了,是什么教堂…貌似和我一直在追的那个团呢,有点关联。”
“于是我就在那儿多呆了会儿,结果一呆就是一上午。还别说,路上我还找到家好吃的面馆,听说是全清真的,就是羊肉给得太少了,不够吃。”
说着王逸还用手比划了一下,一块羊肉大概就有这么大吧,就那么大。把大拇指伸直,食指朝内弯成一个小小的圆,就这么小。
“这个大小的羊肉,一共有四块,四喜丸子。”
“人家给你肉吃就不错了,你倒好,还在这儿挑人家的刺,”张国宇受不住,连声发出阵阵叹息。
“但是汤还是很好喝的,有时间我带着叔尝尝。要不,明天一起出去看看?”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踏出小店,两人有说有笑地。
他们隐在风中,前往不知名的目的地。
或许远方是黄沙筑成的城。
02
第二天一早,两人便收拾好行装,结伴前往王逸提到的“那个地方”
两男无女,其中一老一少,走在路上慢悠悠。
目的地是不远处的教堂型建筑。墙面虽然也是各礼堂常见的白,装修风格却与世界三大名教的感觉截然不同。整个房间内看不见一个十字架。玻璃窗下投影的,是身形巨大的,背后长有羽翼的奇怪人形雕塑。
雕塑浸润在诡异的七色光芒下。绿色的光打落在它的脸上,脖颈以上的部分便随光一同化为令人作呕的墨绿。破布样式的衣服是红色的,下肢与上肢,分别是蓝色与紫。
这哪是受众人景仰的神,分明就是个滤镜加多后,被修图整得很惨的怪胎。这不是个怪物么?
管它是神仙还是怪物,只要信息足够劲爆,自己伸出何种悲惨境地都无所谓。本着不怕死要敢死的原则,“战地记者”王逸同事眯着眼,缓缓举起一直放在腰侧的相机,对准镜头给这怪玩意咔擦来了一下。照片保存完毕后,他松上一口气,眉眼微皱着翻看起之前拍过的照片。
各式各样的怪雕塑。连人脸上狰狞的表情都大差不离。
“你看他们笑得多滑稽,就像复制粘贴一样,”王逸轻笑一声,转身将相机递给身旁的张国宇,“这是第十张。”
“上一次见的时候是在东北,”他一边说着,手指在按钮上动了两下,比刚才照片中显得更加臃肿的雕像啪得一下便跳了出来,“可能是因为那边冷吧,他们还给他套了个大花袄,估计是怕那东西冻着。”
难道说神也会有怕冷的时候?
“你啊你啊,都找到这么多了,还有心情开玩笑。就不怕他们找上门来报复你?”
“是我报复他们还是他们报复我?孰先孰后叔可得想清楚了,”王逸反驳道,“到底叔还是老了,不像我还存着一丝热血…越是到这种时候就越要笑着说话,即使对方可憎到令人咬牙切齿。”
从儿时起,王逸便认定,他父母的死和某个宗教脱不开干系。
母亲是在医院去世的。而且是非自然死亡。她死于一场医闹,零三年的医闹。她是被病人家属用刀子捅死的。
零三年的疫情来得猝不及防,所有人的正常生活都在疾病开始蔓延的那一瞬无形间被打破。王逸的父亲是当地一位小有威望的公务员,母亲是省人民医院的呼吸科医师。病毒爆发时,两人纷纷奔往前线,皆义无反顾。
救治难免会出现失败的时候。医生当然不是什么。但他们是病人和家属眼中全知全能的“神”,他们能治愈一切,化解所有的伤痛。但在一次抢救中,即使王逸的母亲已经为此拼尽全力,还是没能将病人从鬼门关拉回来。患者的心跳停止,呼吸消失,他已经死了,化作一摊肉,他已经可以被称为它了。即便如此,母亲还是坚持抢救了好久。可惜事与愿违。
死者的家属听到消息后勃然大怒。其中不知是哪一位中年男子高喊着“要杀了你”,一边从不知是哪儿的地方摸出一把刀,朝王逸母亲身上砍去。
朝夕相处的母亲,突然间就消失了。
紧接着是父亲。王逸还记得,他的父亲是在十几年前的某个夏天离他而去的。也是他杀。
杀死王逸母亲的人经警方检查并无任何前科,只是不经意间动了杀心罢了。但他口中的证词却怪异无比令人费解。他在疯癫之时说出的话语,仿佛是咒语一般。地球上找不出任何一种语言与之相对。
因此警方认定这人犯罪后精神失常,该事便暂时不了了之。但他们发现,最近的恶性事件真的是越来越多了,多到派再多人手都无力应付的地步。直到这时候,警方才开始怀疑,这其中是否藏有什么蛛丝马迹。
疫病带来灾祸。灾祸带来绝望。在这至暗不透光的地方,神明便悄悄产生了。
祂是应运而生的。
调查期间警方发现,犯罪者陷入疯狂状况时都会说同一种语言,更有甚者还会直接跪下来。当然犯人认罪的很少,匍匐跪地的姿势更像是在祈祷。
王逸的父亲作为受害人家属和公务员,身兼双重身份参与进该事件的调查中。但天有不测风云,显然王父没能好好保护住自己。他被人残忍地杀害,生命永远定格在零三年的夏天。尸体被收殓时还散发出阵阵腐臭味。
这肯定是蓄意报复了。王逸想。他幼时是怎么想的,成年后便和以前一模一样。
自那之后他学习很认真,也很少与同龄人说话。安安静静地被当地较好的大学录取,毕业后来到报社,期间没有一次跳槽经历。
他认识了张国宇。他们是在帝都认识的。当时王逸正在拍照片,镜头对准一尊形状怪异的雕塑。他和几年后的自己一样,摆出同样的表情,同样在皱眉,然后他转过头。
一瞬间的事,张国宇的面庞便出现在他眼前。
自此他们便认识了。他们是朋友,之后出任务,两人都会结伴而行。
“况且我已经收集到这么多了,滴水石穿,上天一定会给予我灵感,让我找到线索的…”王逸关好相机,将那黑块儿重新放回腰间。他的外套和相机颜色相同,是深邃美丽的纯黑,庄重又肃穆。
“况且我也知道一些了,这神也是带有什么来着…?哦,对,地域性,高中学的名词让我给忘了。”
高中人文地理必修二,王逸在脑子里又将课本翻来覆去复习了十几遍。
“这倒是真的,”张叔信服地点点头,“所以除了这些你还有什么新进展没?”
“不知道,”王逸咋着嘴摇头道,“或许有,或许没有,太杂了我也没来得及整理,毕竟我来报社才两年。”
七百多天里,既要当社畜,又要当复仇者老大,论是谁估计都会在心中暗暗说句吃不消。王逸曾经得意洋洋地对张叔说过,有朝一日他会集齐所以他认为有利的线索然后一举掀翻那狗屁组织的老巢。现在线索还没集齐,传说中的那一日何时能到来,他们两人都不得而知。
但总归,愿望是愿望。对未来留有期待,是生而为人最大的浪漫。
03
教堂又大又空旷。今日不是礼拜日,贸然闯进这儿来的只有不止天高地厚的记者二人组。而且他们已经在此逗留多时了。
拍完照后王逸没有立刻走。他不动,张国宇自然也同他定在原地。两人站在巨大的雕塑下,身上披着七色光。
王逸转过头,双眼扫视过巨大空间的每一处。这里的白砖白瓦,仿佛都被这肮脏的神明附上升起似的,张着眼看向自己。可砖头分明是没有眼的。他从中看见的仅是空白,是无一物的空。
如果有一天,所有恩怨都能了解,所有真相都能水落石出就好了。如果有一天,自己不用再活在仇恨里…
那该是多么美好的生活。
两人相顾无言。很快,王逸又将头转过去,皱起眉细细朝雕塑一旁的墙壁望去。墙的一侧黑漆漆的,刚到这儿的时候,两人确实没有发现这里。
他们只顾着拍照,还有扯皮。对周围的情况全然出于一种“一问三不知”的状态。
“叔,我去看看。”王逸伸手指向远处的黑,“来这儿这么久,还没发现过这个,说不定是什么重大发现。”
他没等张国宇应答完便先行一步,擅自主张走到雕塑旁。结果不出他所料,奇怪的地方果然有——原来,在石雕的右边,还藏着一扇黑色的暗门。纯白的世界中,黑色反而不是暗,它过于明显。因此黑暗在此应被称为明。
明亮的明,明显的明。
里面必然藏着什么,王逸想。他立在门前,迟迟不敢进。少顷,他高高扬起手,招呼他的叔过来。王逸带着他再看了一遍暗门,他们一面惊异一面赞叹,这下可不得了。
“而且他们估计是认为这里只有他们才知道,所以压根就没上锁,”王逸说,“我刚刚推了一下,它竟然开了,”说着他真的把手放在门上轻轻一推,那门很听话,吱呀一声就开了。微弱的绿光从门的那端渗出。
“哎呀,这个光不在我的预料范围之内,叔,你来一下,你过来看看。”
张国宇应声而来。从门缝里看,里面确实是漆黑一片的。但从更深更深的远方,绿色的光芒就像丝线一般源源不断向外投射。这光芒生于自然,却又不是自然光。它同教堂中心那做七彩斑斓的雕塑一样怪异。这也难怪,宗教怪异了,神明的信徒也得跟着怪异。所以才会造出这些腌臜玩意。
“你说这是不是他们留下来的,”张国宇抬手反复磨搓着自己的下巴,想让胡茬在手上多飞一会儿,“可能里面有什么神器也说不准。”
“他们能有什么神器,招大神还差不多,或许里面就是一个会发绿光的夜光灯呢,”
王逸还是很相信唯物主义的。即使他的父母死于宗教。
他从来都不信神。但他却要只手摧毁神。
“我进去先看看,到底是不是夜光灯,实践一下就知道了。”他的视线对向门内,三秒后,推开门。
等待着王逸的是他这一生从未见到的光景。
04
下一秒,唯物主义的坚信者王逸同志有那么短短的一瞬,动摇了。
双眼逐渐习惯黑暗后。他将左手伏在墙壁上,手心传来的潮湿触感源源不断,摸起来像是沾上水的沙,摸久了还怪恶心。这里到底是什么怪地方,从一开始到现在,耳边的流水声就没有断过。身处黑暗中,王逸看不见,他无法用眼来判别流水的来源,只得咬咬牙忍一忍,贴着墙壁继续向前走。
远处,莹莹的绿光在深邃的黑暗中若隐若现。这是他进门之前看过的光,这也绝对是新的线索。视线触及那到光芒后,王逸身体移行的速度逐渐加快,水流动的原因相比也藏在这里。
“啊…这是,”他张开嘴,除了惊叹的话语,什么也说不出。
“我算是明白他们为什么会如此痴迷了,原来这就是天神的光辉。”
面前是一颗巨大的绿宝石。它被石子制成底座稳稳托住,于万千尘埃中闪耀着。轻盈柔和的绿光在黑暗中是如此的神圣。那光芒,从那光芒中,王逸看出一股治愈人心的力量,温暖又如梦似幻。他看见许久未见的爸爸妈妈了,两人手牵着手,对王逸说他们在那边过得很好,仿佛他们真的活过来一般。他的双唇翕动着,发出轻声呢喃。他伸出手朝幻像用力一够,结果不出他所料,王逸扑空了。
他站稳身子。后退两步,靠在墙面上。
石底座上,刻着几串文字。微弱的绿光足以阅读它。
「愿神之光辉普济于世,普渡众生之苦。
此物乃圣石,是神的代表物。石便是祂,祂便是石。」
王逸愣了愣。看完文字后,他脑袋有些发昏,呼吸也逐渐跟不上原先的步调。大抵自己是缺氧了,还是尽早从暗室中出去比较好。外边,还有张叔在等他。
假若神明祂真的愿意普渡众生的话,那自己的父母为什么会凄惨地死去。难道不信仰祂,不是祂的信徒,就得不到祂的庇佑吗?
祂的爱是那么的偏心。
更何况世上根本没有神。唯物主义永远是正确的。拍下照片后,王逸扶着墙壁逐渐往回走。他的呼吸越来越不稳定了,这不是唯物主义能解释得通的。他感觉,下一秒,如果他不求救的话,自己可能就要死在这里了。王逸掏出手机,却发现信号不通,他想通过呼喊求救,身体却羸弱得连声音也发不出。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最简单也最直接的方法也只有敲打墙壁了。
现在的王逸不求别的,只希望张叔能听见他微弱的求救。这人也真信任他,说好不进就真的不进。不过这也是好事,走到门前时,王逸想。要不然两个人就得一起死了。
他用自认为最大的力气,轻轻推了下出口的门。
05
教堂内部。
七彩诡谲的圣光从未消失,大雕像浑身上下仍闪耀着令人作呕的斑斓光华。张国宇站在暗门旁,不敢朝别处走一步。他的记者朋友还在暗室里探索,自己自然是要在外面看查情况的。若是因为自己的疏忽让王逸出个什么三长两短,那该多令年长的他悔恨啊。后悔药虽说不存在,如果它正式流通市场并且低价售卖的话,张国宇必定会买整整一车仰着脖子吃下去。
看样子是不会有外人进入此地的了。张国宇在门旁已经站了半个小时,期间除了飞鸟经过外别无他物,人就更不必说。今天不是礼拜日,明天也不是。要想朝拜只能等星期天。
他抬头仰望。眯缝起眼来注视着高高在上的男人雕像。应该是男人没错。照在他身上的光线虽然诡异了些,让人感觉恶心了些,不似阳光那般温暖。但光芒将石像的线条勾勒得十分明显,哪里是肱二头肌,哪里是腹肌,一清二楚。再透视点似乎还能看清骨架结构。有那么一瞬,张国宇觉得,归附于这等健美的神明之下似乎也不是什么坏事。自己无儿无女,上有老下没有小,人生糊糊弄弄还算凑合。说顺利那完全谈不上,说悲惨似乎又欠点。不就是谈了好几次恋爱最后都惨遭分手,工作时经常被派去危险地带吗。没事的,反正自己单身,活在世上除了父母便无依靠了。他想找个信仰的,但信仰这种东西还是留给别人吧。现在的张国宇觉得,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更何况自己的朋友就是托了这位神明的福才落得如此下场的。你说对吧,大石头?
正当张国宇对着石像思绪万千之时,他的耳畔,忽然间,传来一声轻轻的敲击声,仿佛在说我在这儿。我在这儿,快让我出去。张国宇身上一个激灵,转身打开暗门。接下来的场面令他大吃一惊——趴在地上的,这不是王逸吗?他貌似说不出话了,就像睡过去一般。不再说话,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张国宇呼喊着王逸的名字。但对方没有给他任何应答,真的如睡着一般,脸上毫无表情,看不出喜悲。现在的王逸恐怕是看不见对方脸上的表情了,他看不见张叔紧皱的眉头,也感受不到从手臂传来的,强大的拉扯力了。张国宇想都没想就给王逸打了急救电话,他不知道在过去的半小时内在对方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但他知道救人要紧。拽王逸出来的同时,张国宇将脑袋探进暗室内部,棕色的瞳孔中倒映出来的,是一抹柔和的绿光。和半个小时前在门口看见的一模一样。再往深处看便空无一物。
这下好了,同王逸一样,长期信奉唯物主义的,甚至还比王逸年长不知道多少岁的张国宇同志,对着绿光竟也心生动摇了。莫非超自然现象真的存在?
万一是缺氧呢。一切结果都不好说。
张国宇拉着睡着的王逸等待着医疗人员的救援。但就在他们等待的时候,一阵枪响将张国宇的警戒心瞬间拉起。
他的身体,尤其是他的腿,突然间动弹不得了。逐渐倒下时,张国宇才注意到,自己身上挂了不少彩。
这下好了,医生的工作量或许又要再加一倍。
记者二人组,于某年某月某日,双双遇难。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06
黄沙散尽,月色清明。
更替的昼夜,流转的岁月,所有的相遇都有其意义。
你该在对的时间遇到对的人。
从昏迷中醒来后,王逸发现,自己不是一个人入院的。受伤的人,不止自己,还有张叔。
他的腿被打残了,莫名其妙地,在自己正熟睡的时候,就这么残了。医生说现在的情况就是不幸中的万幸,子弹稍微再打偏一点他可能这辈子连拐也拄不了。稍加恢复后,王逸便去五楼病房看望张国宇。那时张国宇还在输液,黑色的针头插在他略显粗糙的手背上,阳光洒在床头,像是电视剧里会出现的场景。主角受伤进了医院,苏醒后,为表现大决战后和平安宁的氛围,编剧通常都会在剧本上写下这一段。现在我们的主角之一张国宇和主角之二王逸正待在同一间病房里,王逸披头撒发地,看起来十分不精神,完全没有几天前那般意气风发。因为他们不是胜者,他们是被半路截胡,战斗都还没开始就灰溜溜地被迫举起白旗。
要不是因为自己,张叔说不准还不会受伤呢。
要不是因为自己复仇心切,一时好奇心冲上脑,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俗话说的或许真的对,好奇心真的能害死猫。那王逸又寻思了,自己是一只怎样的猫呢?大抵是只不粘人不喵喵叫,只会四处乱跑的黑猫。再想起来,他当记者其实也是在四处乱跑,本不想结识朋友的。但他还是遇见了张国宇,遇见了这位如风沙中飘摇的枯草般的人。他无儿无女,而立之年还有父母要赡养,生活对他如此之苦,他却没有抱怨过,还在王逸失意时安慰过他,并在吧台上递给他一杯光明。
叔就是这么好的人。这么好心肠的人,长着那么好心肠的一张脸。但那个神明却不偏爱他,还派人把张叔的腿给打残。这样的神还值得信徒去爱吗?祂是多么的不平等,其他人都看见了吗?
祂伤害的,是重要程度等同于我王逸父母的人啊!
王逸笃定,也敢确定,袭击张叔的人绝对是什么绿宝石教的信徒。他暂时还不知道这个教团叫什么名字,领头人姓甚名谁,但在他昏迷之前,王逸确实看见了绿宝石。据张叔回忆,枪响的时候,他曾回头看过持枪者的衣着——也只能大致看清他的衣着,那人穿一袭黑袍,直接暴露在阳光下,胸口发出绿色的荧光,和几分钟前在暗室里见过的光芒一样。
祂夺走的,实在是太多了。
几年后的公园里,王逸有幸再次见到那群黑衣人。但那是他光顾着带女孩子逃跑了,根本没办法与他们正面交锋。再者,自己单枪匹马,整体战斗力大不如前,难道要让自己和身边这位小姑娘组队吗?看样子也不可能。
但这位小姑娘的体能是真的好。日后王逸会见识到更多更快更高更强的,堪比奥林匹克运动员的,身娇体弱小姑娘。
他绕着城,陪着这位柔弱的女生跑了半条街。直到他认为两人脱离危险为止。
他并不认识面前的女孩,她长得水灵却又很普通,身高也很普通。月光之下她仰起头,从她的眼瞳中,王逸看见了同夜空般深邃的蓝。
“你下次还是不要独自一人去调查了,这种事有专人处理的。”
“可是我就是感兴趣,你没资格拦着我。”女生平静地说。
“因为兴趣而受伤的多了去了,你想成为其中之一 吗?”
王逸顿了顿,思绪不经意间朝着过往飞进。他想到了病床上的张国宇,想起他曾经说过的话,以及他对自己的安慰的话语。
他想起了那天不算温暖的阳光,和空旷的病房。
可是无论他再怎么想,陪伴过他的张叔都不会再回来,再给他递上一杯牛奶。
现在的王逸,站在电线杆下,同不知名姓的女孩沐浴在同一片月光下。
他看着女生青涩的面庞,心中某处的开关似乎被谁打开。那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精神,像极了当年待在张国宇身边的自己。
或许他要扮做长辈模样给这个女生好好上一课。就像当年张叔对他说的一样,“有些事不想你想象中那么简单,你不知道前方的路有多凶险。”
“所以有缘的话我希望我们不要再见了,这事你应付不过来。”
“说不准呢,你名片都给我了。”
“那只是出于礼貌,”王逸笑着说,“我真的不希望再见,这也是为你的安全考虑。”
“啊,巧了,我就喜欢危险。”
“你这人可真怪。”
和当年的我一样怪。
只不过,当年站在风沙中的那个他,曾意气风发的他,早已消失不见。
徒留一身月光,清冷地洒在那人身上,落至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