氵王
王海对过去种种的感觉很复杂,话到嘴边不知如何去讲述。他在尘埃落定的十几年后提起,也只咂巴一下嘴,吹嘘一下自己的牛逼,不再继续说下去。
-杜成-
当年允港市还不是一家独大的时候,左脚是出口贸易管的,右脚能是挖矿卖煤的。一座城像腊肉似的被勒成好几块,榨出的油水浸透了麻线,淌下的油脂沿着海浪飘到外头,就是不给城里无名无姓的人留一滴。
彼时王海还姓汪,刚被部队踢出来,举目无亲,寄生在允港市涟氺区西北边一个大市场里,做替人搬货的活。又靠着看学了一手宰鱼的技术,找了个靠谱的东家入伙,赚点小钱。
大市场靠近边缘的摊位地面用油漆涂了道长红线,把沙土地一分为二,也把汪海和他右手边的摊分割开。他第一时间没发现不对,但隔壁帮工无法忽视的眼神,和想与他多聊两句却有些不安的摊贩把大市场内古怪的气氛拎到了眼前。一个来星期后,汪海对这儿诡异的原因有了点底:包含这个市场在内,涟氺及他不熟悉的几个区,归一个姓杜的人管;红杠划出的三八线外,是另一个周姓人的地盘。红油漆就像国和国的分界线,他虽然被踢出部队,这回却也算是边关站岗的。“国家”之间的大事本和他这样的老百姓扯不上关系,但人总得为自己谋条更好的出路。
汪海动起“为国捐躯”的念头来。
涟氺大东家全名杜成,“虎山会”头领,四五十岁上下,允港本地人。有着强大的手腕和发掘机遇的眼,大名以海啸之势拍过城市每一处。扛过了1980年后的严打,又在群雄逐鹿的允港立足许久,足以见得他的魄力。只要入了杜家兵,就有依靠。汪海只了解了只言片语便觉得杜成无比伟大,这样一个人,是多少男人想成为的、又是多少女人所迷恋的;为此,他四处打听,不放过一点细节,以各种理由天不亮便在市场晃荡。天公作美,终于让他寻到了机会。
早上三点,大市场喧闹响起时,汪海刚要开展今天的“巡逻工作”。杜、周两伙人如汛期的鱼般从市场两边涌进来,掀起的浪撞翻了旁边的桌椅。汪海一个激灵,拎起早就在摊上预备好的剁鱼刀,带着雀跃的心思跑跳着奔到现场——他冲到漩涡旁不到四米才开始悔,脚趾都怕得打颤,头一回见识到一群人真情实感地想要另一群人的命。耳边接连不断地传出或愤怒或恐惧的痛呼。挥起的砍刀在未散尽的月光下闪出不输电灯的白芒,剁鱼杀猪似的刀起刀落,鱼鳞蹭了一地,热血渗进沙土,流入看不见的地下河,再饮进这些人爹娘的嘴里…
呼吸的气从缺一块的牙缝流出,吹响行军号助威,汪海的眼闭了又睁,终于对着离自己最近的人动了手。一刀斩上背鳍、一刀划破腹鳍,大鱼受伤呼痛,一扭身子打着滚摔进地里,在红汪汪的水里扑腾。他歇不下来,接着寻到下一条,一刀刮了鱼鳞、一刀戳进了鳃;不等鱼倒地,然后便挥起刀去剖下一条鱼的肥肚……
汪海的斩鱼刀沾了新鲜的血,鱼的臭和血的腥互相融合,分不出谁是谁的来。但人血兽血看着像,是人都知道是两样,他心里清楚,踏出一步就再不能回头。热汗挥洒过后就是风吹得寒,汪海眼通红,跟在那群马仔的身后东躲西藏,劲头下去才觉察到浑身酸胀;眼前的景象都有些重影,用力过猛地大喘粗气。尽管没有伤了几个喽啰就能觐见陛下的道理,但他还是给自己打开了一道难开的门。汪海宝贝地将刀虚搂在怀里,不让上面的东西落下一滴,非要把这散着红光的宝器献给涟氺的皇帝。
“没有成哥就没有我,能在您身边做事,是海子梦寐以求的。从此海子的命就是您的,一定为您冲在最前头。”
汪海托着酒杯,面向灯光走到杜成对面,隔着三米的大圆桌,面对镶着大船在浪中翻腾的画框。用混了一点香港人腔调的口音说道——为了引起主子注意,他特意学的。杜成从亲信的交谈中抽出一个眼神,上下瞥了他一眼,发出两声中气十足的笑声,挥挥手示意:走吧。又重新投入了谈话。
汪海心知道,那不是杜成满意的意思,是他并不拿自己当回事。汪海在众目睽睽下托着酒杯,又原地转了一圈,将在场所有人都敬了一遍;而后一仰脖,把这和灯光一样摇晃,和他未来一样晦暗不明闪着寒光的酒吞下去。
从杜成那一点好也没收到,汪海便改了战术。他凭着死了爹妈似的、像饿极野狗一样的勇猛;和这颗装满讨人欢心技法的脑袋一路晋升;终于在杜成手底下站稳了脚。那时他20岁,距离第一次伤人不过一年,终于有机会将那柄浸了血的刀展示给皇帝看——由他整个人“铸成”、烂铁打造、却最利最懂得在暗处刺人的腰肾,一把尖锐的杀鱼刀。
“好好干,小海。”
杜成终于正眼看他,没说什么欣赏的话,但一声昵称够所有人羡慕。他的手掌拍在汪海的脊背上,顺着神经与骨髓将无尽的能量传进心脏里。汪海连连点头,忙不迭地答:“欸,欸。”他感觉自己的血都是杜成注的,活着就是为了他的大哥。
杜成待他够好,让汪海体验到了前所未有的长辈关爱。他二十出头缺少打磨,自以为是地将自己摆在弟弟的位置,行事与思想都傲慢起来。大哥有的,我也能有;大哥不给,我就自己争取。而皇帝的心难琢磨,自以为是终会付出代价,不到一年他便触了雷——“虎山会”和其他帮派头目聚会闲谈,他仗着亲信的身份打诨讨赏;对方笑着答应,而杜成只拍拍汪海的肩。“少不了你的。”他说。
饭局散了,汪海站在桌对面。杜成坐在主座摆弄拇指根的金戒指,一个眼神都没分过来:“我看好你,不代表你做什么都行。做你该做的,然后闭嘴。”汪海被大哥的模样吓怔了,反应过来便觉得这比过去他对自己的忽视更伤人——我在您心里就是条逗趣的狗。
人脱离沟渠走入洼地,就会想站上土丘;站上去了,又想去登山;在山腰上,就想爬到山顶。
汪海登上了山,杜成入了狱。
尽管成哥待人慷慨,颇有威严,但身居高位者于其他人心里本就是一棵高树。谋反的火苗燃起一点,就会越烧越旺,虽一时能保全,但被烤干不过是时间问题,在树枝未觉察时便烧空了躯干。
杜成的眼从没瞪得这么大,这棵老树内部喷出炙热的火来。他怒视着玻璃那头自由的好弟弟:“汪海,是不是你做的?”
“成哥,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汪海的后脊梁渗出一层汗,他把玩着电话线,佯装漫不经心地说道。手将电线抻成一条弯曲的绳,横在杜成的脖子上,像根绞索。
“我饶不了你,汪海。”
-王娟-
杜成被捕后汪海借他的关系网平步青云,四处拉拢同伴,在涟氺的大市场发动改革,建造属于自己的“航洋鱼厂”。为证自己凌驾于杜成,又创立帮派“龙虎斗”——如今大王隐入林,虎山归了青龙管,允港的皇帝老了,龙椅该轮到他这个太子坐一坐。
前途大好,但总在风中飘摇。他虽沾了杜成的光,但毕竟不是真的杜成,所有人都想把根伸出来吸吸这棵新苗的养。他使劲扎根,过去不敢想的粉票数目眨眨眼就洒出去,但还是禁不住他嫌成长的太慢。于是听人劝导,入了神鬼的道。
法师说:贵人命中财运浅,自己摸索更平安;借了他人力便难,只能求王坐镇山;虎山不能没有虎,就如人不能无魂。想发财,就要以身入局,要用人做引子搭阵法,用血肉做梯子助他登天。
他娶了王娟。
农村出身、父母早死、肤色偏黑,外表不算美,强壮鲁莽又有点暴躁的土娘们;重点是八字够好,够衬他。就像林中一头虎,只有这样的女人才能给他的生意开道。
汪海没告诉王娟娶她是用她做法,只说第一眼就爱上她,今后定把金银财宝都献给她,二人一拍即合,不出一个月便结婚。婚礼不在允港,在通洋举办,没有多华丽风光,拖着新娘子匆忙解决;完婚当天汪海便真身暴露,没什么浓情蜜意,只有满满的敷衍。王娟挺不乐意,但被汪海塞了一大笔钱,他说:
“我的事你别管,每个月给你钱,过好自己的。想找男人也随便。”
这下真惹怒了她,二十来年从没被这样作践,务过农的手掌一下就把汪海扇飞,踩在肚皮上骂了这瘦猴一个点。无奈最终还是不了了之,她也只能安慰自己,男人没有不打紧,至少还有钱。
虽然二人的婚姻像个笑话,但孩子必须得要。不能单胎、不能一样的双胞胎,必须要一男一女龙凤胎,王娟因此受了不少苦,也恨死了这个狗娘养的丈夫,甚至出了买凶杀人的念头。几番折腾下来还是如了汪海的愿,生下一对姐弟,王娟也得以歇歇。
有了妻子孩子做引,更有泰国请回的活童子助阵,汪海爬得越来越快,没几年便成了允港市涉黑团伙响当当的新人。对杜成献过的媚终于回到他身上,有钱有权原来是这种滋味。不论什么年纪的人,都得称他一声“哥”。他难免有些飘飘然。
树大招风,献过的媚能回来,引燃杜成的火苗同样可以吹回来。
为防止这个贱男人忘了她们娘仨,王娟隔一段日子就会带孩子来允港看他;即便二人是形式婚姻,但她也是正宫太太。汪海不敢惹她不快,她也常说自己福气让汪海节节高,就是压这瘦猴一头。有心者捕风捉影,四处打听,终于寻到了制衡汪海的办法——没出半年,王娟和女儿因车祸惨死在前往允港的路上,儿子剩一口气,没多久也跟着妈妈去了。汪海去殡仪馆看了最后一眼,王娟头部压力过大,一双含血的眼快从眼眶中爆出来,盯得他身上发毛。
镇山的虎丢了命,再厉害的人也防不住深林的危机;神鬼力量带来的好处,总有无穷尽的副作用。汪海在一年内垮了大半,若不是有陈斌彬这个活的“古曼童”顶着,只会死得更凄惨。从那之后,他身边总出现模糊不清的影子,有时不认识,有时是杜成与王娟。他被这些鬼怪之事骚扰得快发狂,生意节节衰退。又在允港的斗争中站错了队,被驱逐出市,不允许在本地发展。
他从发家到落魄,连“虎山会”的一半时间都不到。这就是杜成的复仇?
-汪海-
允港的几大势力下了逐客令:你再敢回来,我们就弄死你。至此,汪海的国土只剩一幢空荡的厂房和几处分散的华丽空屋。他离开了这个大都市,携兄弟们跑到附近的城市二次发家。
却不想允港的势力早早和其他地方打了招呼,也没想到其他城市的帮派早已连结成一张网;城内斗得腥风血雨,面对他这样的外来者,却能一同举起刀枪同仇敌忾。他发展没几年,就因为各种原因再次破产,这次破产的很彻底,身在异乡直接解散了所有“龙虎斗”的兄弟。有些在外奔波的,能联系上就告知各回各家,联系不上便就此失散了。
陈斌彬就是联系不上的其中一个。没了他这个活童子,汪海的恐惧与日俱增,这时候他的心病——或者说“阴气”——已经很严重了;那些常人看不见的东西时不时纠缠在他身边,尤其是杜成。当他庆祝时,杜成站在人群中冷眼望着;他受困时,杜成在附近拍手称快;他站在阳台抽烟,杜成便靠在隔壁户主的窗台上…而王娟也永远瞪着死时那双金鱼般的大眼,带着一儿一女巧妙地出现在任何意料之外的位置,给他来一个特别惊喜。
杜成的笑声在他身边徘徊,他说:“我饶不了你。”
王娟也说:“我饶不了你,汪海。”
他再受不了这种折磨,托人改了姓氏,带着最后的积蓄跑回通洋市。
-王海-
王海醒了。一身冷汗,斜过眼瞧床单,尿了似的洇湿一片。
现在汪海已经姓王。人生是个轮回,他刚解散团体没几年,举目无亲,寄生在通洋市安珉区——王娟用他的钱买下的房子——老小区的一张床上。
白的啤的混着喝,就是醉得快;醉酒没让他一觉睡过这天,却让脑袋里被封尘的那些记忆翻来覆去、沸腾着从已经结网的区块涌出来。过量饮酒让他心脏时快时慢,嘴唇发麻且自觉不到的颤抖,是不是要死了?杜成和王娟——这两个贱人,要来抓老子了!
二十来年前的今天是杜成被执行死刑的日子,也是该给王娟,和那两个没什么印象的儿女烧纸的日子,今天是中元节。
王海恨透今天,最阴的一个月。十字路口被烧纸的人挤满了,他每每从旁走过都会掀起一阵风来,细碎的黑灰随风而起,阴魂不散地撵着他的脚后跟跑;如同时不时被忆起的年青的自己。汪海跟王海到底有什么区别?在他眼里,自己虽不如当年有钱,却风度不减。他晃荡到镜子前,卷曲分叉的黄毛、比眼睛还大的黑眼圈、老鼠似的尖脸和松垮的脸皮。除了老了点,跟当年没有差别……他想着,镜里的脸变了。
镜中人圆寸、细长眼、狐狸似的尖脸,上嘴唇挂着一颗黑痣,腰板挺得够直,让驼背的王海得抬眼仰视。小臂戴着一串散发红光和香味的木佛珠,对王海咧嘴露出一颗金牙,两对眼珠互相盯了一会,他转身便走进墙里;那是汪海,也就是王海自己。他有点浑浊的眼球转都不敢转,见了这景象,快要吓尿。
“王董,怎么样,要不要给当年的你烧点?”
视线一转,哥们弓腰站在一堆燃尽的纸钱旁边仰视着他。夏夜晚风吹不走那团黑灰,王海又气又怕,一脚踹进纸灰堆里;碎屑混着亮眼的火光满天飞,打着旋钻进脚趾缝,余热烫得他直跺脚。放下脚抬起头,他身边却响起噼里啪啦的掌声...
“汪老板,感谢您出资塑像,大家都来瞧瞧,纯金的...”
汪海立在人群中摆弄指根那颗金戒指,哼笑两声。夹克外层的真皮反射神像的光,也给他镀上一层打不破的金身。他开口——
“卖烧烤的这么不客气,当自己他妈的是谁了?”他的衣领突有一阵强大的撕扯力,腰上传出股冲劲,把他整个人顶飞出去。王海踉跄两步栽倒在地,趴伏着怒火中烧地瞪向始作俑者,却发现后面是坐在塑料凳上的孙初明。
“谁年轻没点本事呢?过去就过去了,老王。好汉不提当年勇啊……说再多也回不去不是?”
他停了一下。
“起来吧。”
王海醒了,这次是真醒了。
他看了一眼手机,2020年9月3号,早上3:52,中元节刚过。
窗外散着浅蓝紫色的光,太阳还没正式升起,大道上时不时传来早车驶过的动静。宿醉让他整个脑袋都涨起来,脑浆不是脑浆,是白的啤的混着胃液晃荡;王海给了自己两个耳光换得清醒,缓了一会等到鼻子通气,嗅到屋里有股酒气与汗液闷了一晚的臭味。
他飘飘忽忽地晃进卫生间,冷水抹在脸上让脑袋清醒了点。镜子里那个长着黄卷毛的脑袋、弓着背、尖嘴猴腮面容灰暗的男人,和记忆中相去甚远,唯有那颗金牙几十年不变。
“我就是汪海,有什么好质疑的?我怎么不…就是现在没那么多钱了,等我把钱赚回来,还有多少人敢说我不是?”
王海念叨着,用金牙咬住牙刷毛,报复谁似的将牙膏吞进肚里,牢牢盯着反光的镜面。“我就是汪海,就他妈是王…汪海!”
他越想越气不过,手里的牙缸砸在洗手池上“当啷”一声;一如当年不满地摔杯,不过如今没人忌惮他的怒火。镜子里的黄毛还是黄毛,人也还是这个人,但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