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做梦的人的梦中,被梦见的人醒了。
——博尔赫斯《环形废墟》
“明溪?生日愿望你许了什么?”
冬日里,穿着米色绒服的青年人笑得眉眼弯弯,看着少年人的眼神,温柔得似乎要滴出蜜来。
而明溪只是静静地抬眼看他,眼睛眨也不眨。许久之后,才开了口:
“我希望,安栖会一直爱我……直到永远。”
烛光里,青年人的面目模糊不清,只是嘴角的笑意陡然平息。他冷冷地看着眼前似乎习以为常的少年人,殷红的嘴唇一开一合,只一瞬,便将眼前人打入地狱:
“明溪,我从来没有教过你这么对待长辈。你不觉得自己恶心吗?”
明溪安静地垂下了眼睫,他倾身,轻轻地吹灭了蛋糕上的蜡烛。霎时,天地陷入黑暗。而在黑暗中,他的声音坚定又偏执:
“我希望,安栖会一直爱我……直到永远。”
“我希望,安栖会一直爱我……直到永远。”
明溪看着眼前歇斯底里的安栖,放下了捂着脖颈的手。
蜿蜒的血线自脖颈流下,慢慢地隐入白色的衬衫衣领中,继而在心口处开出荼靡的花。
而衣衫凌乱的安栖,赤裸的脚踝被一根细细的链条锁住。他满脸泪痕,手中还紧紧握着一片碎瓷,瓷片尖端处,有鲜妍的血珠正缓缓下坠。
“我不爱你!!!你是个疯子!!!谁会爱一个疯子?!”
“我当初为什么要把你捡回来?!你应该死在那个雪夜里!肮脏的人!恶心至极!”
“爱?这样的东西你怎么配?!”
“明溪,你这辈子都别想得到爱!你就应该眼睁睁看着它流失在你的指缝里!!!”
明溪似乎被他尖锐的话语所伤,他睁大了无神的眼,有滚烫的泪水从眼眶落下,无声无息地消失在软绵的地毯中:
“不……你不能后悔……安栖……你不能后悔……”
又一次的不欢而散。
安栖自从被困在这座孤零零的别墅里,只要他清醒,就会拼尽全力挣扎、嘶吼。
曾经温润如玉的人,似乎死在了明溪的记忆里,只给他留下了一具似是而非的躯壳。
而现在,这副强留下来的躯壳似乎也要破碎了。
窗外,明媚的阳光缓缓撒进来,给沉默静坐的明溪打上了璀璨的光。也照亮了斑驳纸条上歪歪扭扭的“明渡”二字。
“这是先生求我帮他递出去的纸条……我不敢擅自做主,请您定夺。”
明溪看着手中保姆递给他的纸条,上面的字迹破碎且癫狂,昭示着书写者的理智已经岌岌可危。
他将纸条递回,似乎是做下了什么决定:
“那就递出去吧。也让我看看,他寄予厚望的人,会怎么来救他。”
保姆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她顿了顿,只是握紧了纸条,沉默地转身离去。
明溪又在温暖的阳光里坐了片刻,才走上楼梯,来到了沉睡的安栖身边。
他看了安栖许久,才小心翼翼地俯身,将他轻轻抱住:
“安栖,你要一直爱我……”
而被他抱在怀中的人,阖着眼睫,呼吸平稳,并未给他任何回应。
明溪也不觉得有什么,只是抱着他,和他一起陷入沉睡。
再次醒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依然璀璨的天光。明溪难得地愣了愣,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安栖。
而他身后,有谁突兀地开了口,语气平和,意味不明:
“我如果是你,现在就放开他。”
明溪回头,对上了一双和他有八分相似的眼睛。眼睛的主人此刻懒散地靠在门框上,手中的烟卷升腾起飘渺的雾,将他的面容遮掩,半隐半现。
“你来了。”
明溪对他的出现毫不意外,甚至有些意料之中。
“你们果然是好朋友,他的求救信一到,你就立刻来了。”
明渡嗤笑了一声,将手中的烟卷随意一扔,随即碾碎在实木的地板上。
他依然站在原地,似乎是对安栖的困境视而不见,但说出来的话却背道而驰:
“你原来还知道我和他是好朋友?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将他带走,明溪,我给你脸了?”
明溪认真地给依然沉睡的安栖掖好被角,对明渡的嘲讽无动于衷:
“你很吵。”
明渡冷笑一声:
“别废话,今天我要带走他。”
明溪整理被子的动作顿了顿,但很快又像是暂时失聪了一样,对明渡的话不予理会。
明渡烦躁地扒拉了一把自己的头发,没忍住咬了咬牙:
“敬酒不吃吃罚酒是吧?”
话音刚落,身后的保镖立刻上前,将明溪控制起来。
而明溪,只是转了转头,看向了床的方向。他轻轻唤了一声,语气疑惑不解:
“安栖?你还没醒吗?”
刚想上前掀被子的明渡一愣,低头就对上了安栖清明的眼神。他有些愕然:
“你没睡着?!”
安栖缓了片刻,目光转向被保镖团团围住的明溪,语气嘲弄:
“你在装什么?明渡能出现在这里,不是你默许的吗?你想干什么?把我们两个一网打尽?!”
明渡更加愕然,他的目光又转向依然站在原地的明溪:
“……啊?”
明溪没理会他,而是和安栖静静对视:
“我说过,我希望你永远爱我。既然这条路行不通,那么我给你选择,让你换一条路。”
安栖渐渐崩溃,他将手头能碰到的东西一股脑地全砸向明溪,声嘶力竭几欲泣血:
“你这个!你这个疯子!到底要我说几遍!我不会爱你!永远!永远都不会爱你!”
他被见势不妙的明渡抱在怀里,语气却更加地癫狂:
“你怎么不去死?!你为什么还活着?!你怎么!不去死?!”
明溪看着他这副模样,一时之间不知道要怎么办,他第一次看向明渡:
“我……”
明渡还在尽全力压制崩溃中的安栖,他语气不善:
“你能不能别刺激他了?把他害成这样还不够?你难不成真的要逼死他?什么仇什么怨?让你这么恨他?!”
恨?
明溪眨眼。他看着被明渡抱在怀中,却依然仇恨地看着自己的安栖。又想到了初见时笑意盈盈的安栖,一时之间竟有些天旋地转。
安栖怎么会变成这样?
这些都是他导致的吗?
可他……可他只是想要安栖爱他……
这是安栖自己说的话,为什么安栖却说反悔就反悔了?
“明溪?生日愿望你许了什么?”
“我希望,安栖会一直爱我……直到永远。”
“哈哈哈哈哈哈哈小傻瓜明溪!是我把你捡回来的,我当然会一直爱你!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的!”
当初说着“一直”“永远”的人,如今在别人的怀里反悔。
这明明是他的错,为什么?为什么被指责的却是自己?
他想上前去质问,可刚走了一步,就听见安栖在惊声尖叫:
“不要过来!!!不许过来!!!滚!!!滚开!!!杀了他!杀了他!!!”
于是,刚迈出去的脚步茫然地停在原地。
明溪似乎再次回到了被恶意抛弃的那个雪夜。
但是当年的小明溪,被穿着软绵绵的安栖捡回去了。而现在的明溪,却被安栖诅咒着去死。
反差之大,一时之间迅速地击溃了明溪长久以来的自欺欺人。
他终于意识到原来自己一直都没有被爱过。曾经是,现在是,以后,依然是。
想明白了这一点,明溪竟有些想笑。
他也真的笑出了声。
脖颈上草草包扎的伤口再次崩裂,争先恐后的鲜血溢出,让对面的两人都呆滞在了原地。
安栖有些不敢置信,他喃喃了一声什么,却未传递到明溪的耳边,于是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一步步后退,最后倚在了窗边。
身形依然单薄的少年人穿了一身白衬衫,孤零零站在倾泻而下的日光里,如同雪白的蔷薇被晨风碾碎,连着魂灵都被骨醉。
他抬眼看向一厢情愿而来的“爱人”。看他在另一个人怀中投来的眼神,惊愕却又庆幸,一时之间竟有些愣怔,半晌之后方哂笑出声。
他言语轻柔,充斥着爱意,如同情人缱绻耳语:
“安栖,我祝福你。”
那是来自地狱的恶魔私语,阴冷潮湿却又绝望濒死。
濒死的恶魔张开双臂,在无所遁形的璀璨阳光里,心甘情愿地坠入地狱:
“祝福你与你爱,爱止休,恨长久,永世所求,皆付东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