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癸生川在事务所的沙发上缓缓醒转的时候,迎接他的是连绵不绝的敲门声。他按着太阳穴跳动的神经,拉开忘川事务所的大门,出现在门外的正是梶原。
“…你来了。”癸生川眯着眼睛,端详了来者一阵,而后打着哈欠转身回到沙发上摸索起来自己的眼镜。
“因为你答应我调查鸟越山的事件嘛。所以接下来我们要做什么,癸生川所长?”
“别叫我所长。”癸生川推了一下刚架到脸上的眼镜,“还有,我想先听听你的看法。”
“关于绯世的?”
“鸟越山事件整体的。”癸生川叹了口气,“你说凶手是魍魉,但是,魍魉究竟是什么?”
梶原挠挠头:“我说不好。”
“那么我换一种问法吧,关于魍魉,你知道些什么?”
“那是…”梶原皱起了眉头,像是在努力寻找着措辞,“一种现象。”他伸出手臂试图比划:“具体情况我没听说过多少,只知道那种现象会让接触到的人性情骤变。”
“假设是魍魉的话…所以朱雀野的尸体会变成那样。”癸生川吸了口气,“但是是谁做的?最开始是谁接触了魍魉?”他坐下来,目光空洞地盯着桌面:“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呃、你还记得多少?”梶原试探性地问道,话一出口就没了底气。
我还记得——
还记得——
癸生川无意识地抱住了头。痛苦的血肉模糊的记忆仿佛在颅骨里生根发芽。这是我的记忆吗?模糊的,像是隔了层纸一样的。审讯室的台灯。手术室的无影灯。来回闪烁的灯光。太奇怪了。他只觉得四肢发冷。头很痛。眼前的桌子逐渐扭曲融化。有什么钳住了他的手臂,在他的手腕外侧燃烧。
“喂!”
癸生川回过神来。梶原绫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离他很近的地方。他睁圆了眼睛,露出有些惊讶的神色——刚刚发生了什么?和他面对面那人看起来紧张极了。
癸生川眨了眨眼,梶原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变得愧疚起来:“……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抱歉。”他稍稍回过神来,咬了咬下唇,“我什么都想不到。”
梶原叹了口气。沉默在事务所的空气中蔓延。
“那不是你的错。”他这么说着,放开抓着癸生川胳膊的手,而后错开了视线,“是我太性急了。我们…嘛,我们事务所刚起步呢。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吧?你有什么想做的?”
“鸟越山的事件。”癸生川放松下来,整个人都陷进了沙发里,“就先查这个吧。我想不到我还能做什么,或许接手事务所本就不适合我。”
“那,我们去现场看看?…你的腿行吗?”
“医生说再过一周就可以拆石膏了。”
“呃…我搀着你?”
“不用。”癸生川一眼看透对方的意图,“我还没那么脆弱,不用太顾忌我。你想先整理情报还是先去现场勘察我都奉陪。不过,既然你认为凶手可能受到「魍魉」影响的话,我想我有个更好的调查地点。”
“唔?”梶原发出不确定的一声疑问。
癸生川定了定心神,而后看向梶原:“你听说过「弥荣脑病院」吗?”
“你是从哪里听说那个名字的?”
几乎是在癸生川提问的同时,梶原反问道。
“一些前期的基础调查罢了。再怎么说,好歹我也是个侦探。”癸生川推了推眼镜,“看你的反应…你应该就是在那里知道了「魍魉」的事的吧。”
梶原发出模棱两可的一声,他低下头去,仿佛是默认了癸生川的猜测。
“那么,我们去那里,说不定还能找到点和鸟越山事件的视角或者思路不同的情报。”
梶原看了癸生川一眼:“我劝你不要去。”
“那里有什么?”
“我想现在应该…什么都没有了吧。”
“这也是因为「魍魉」?”
梶原望天:“谁知道呢。你可能没听说过,但是,那家病院在三个月前就宣布因为内部装修的缘故而决定暂时关门了。”
——鸟越山的事件之后吗。
“那,有办法进去吗?”癸生川看着梶原,对方的视线隐晦地在他胳膊上和腿上的石膏与绷带间来回打量。
“呃,反正都过这么久了,也不急于这一时。”梶原挠了挠头,“或许我们可以先把现有的线索罗列整理一下?”
“……抱歉。”癸生川沉声道,而后起身去书柜里取来泛黄的A2纸和蘸水笔。
“整理思路也很重要的嘛!”梶原这么说着,从怀里掏出厚厚的一册夹满剪报的本子,“唔,这些是我之前搜集的资料,不知道能不能作为参考就是了——”
还真是拼命啊。癸生川接过本子,只扫了一眼就能感受到这家伙几个月来一定没少在鸟越山的事件上下功夫。在用歪七扭八的笔迹拼命记录下这些错漏百出的文字时,梶原这家伙到底在想些什么呢?他也会想着,因为没能挽救委托人的性命而感到愧疚吗?
癸生川翻动着剪报和上面粗笨的字,有些页的推测被涂黑划掉几遍甚至扯破了纸张,墨水直透到下面。他翕动着嘴唇,最后还是问出了心中的疑问:“说起来朱雀野绯世…算是你什么人?”
“唔?”被猝不及防问到这问题的梶原猛然一震,而后露出一个坦然的笑,“我想…算是姐姐吧。家人的那种。”
“哎……”
“因为…我很小的时候,母亲就过世了。”梶原低头看着手指,两手在空中比比划划,“后来父亲也离世了。正在烦恼该怎么办的时候,是大姐头接纳了我。大姐头是个好人啊。是她跟我说,我要是没地方可以去的话,要不要来夜雀组看看。”
这样吗。癸生川咬了咬下唇。如果是视为亲人的那种人离世,而且还是以支离破碎的方式的话…糟糕、会不会起了个不妙的话头啊。
他默不作声地、只是在纸上画下线。把剪报里的内容一一拼贴在线上。把他的推测和梶原的推测列在一起。癸生川在有条不紊地整理着思路的同时,分出精力来等待着梶原的叙述。
“我在她的手底下做事。嘛,大多数时候就是那种不入流的事,算不上多好,但是混得也很开心。大姐头从来不会难为我们这些小弟…我还以为大姐头会是我们下一届的夜雀组长。老爷子好像也是这么认为的…只是没想到…”
“…然后就是鸟越山的委托了。”癸生川轻声道,“朱雀野绯世被人类吃掉了…这种结论无论如何听起来都过于疯狂。所以,如果是魍魉作祟的话,听起来至少是一个令人更轻松的解释。”
“而且…”梶原犹豫半晌,而后咬牙挤出了几个字,“虽然没有证据,但是…我听说弥荣脑病院…好像和魍魉有关。”
“这个你刚刚不是说过了吗。”癸生川忙着划线,头都没抬地试图用轻松的语气打断梶原紧张巴巴的叙述。
“不、我是说…”梶原认真地,一字一顿地说,“「魍魉」、似乎是…弥荣生出来的怪物。”
墨水在纸上洇出圆点。
——那家伙,是疯子吗?
癸生川抬头看向梶原:“你觉得,对精神病院的调查,时间定在一周之后会晚吗?”
“你还是想去弥荣脑病院?”梶原的视线对上癸生川,“虽然…嘛,反正都已经过去三个月了,他们想带走的东西恐怕早就带走了吧。”
“那么,下次的话…一周后我们再在这里碰面吧。哪怕病院那边把研究资料都清理干净了,我也不认为能够完全不留痕迹。只要能找到些许蛛丝马迹…到时候就能知道了,魍魉到底和弥荣脑病院有着怎样的关系。”
“唔…那就这么说定了。”梶原的话语中带着些许的不确定,他挠了挠头,最后还是接受了癸生川的提议。“…啊,笔记本你先留着吧,要整理资料的话说不定会有用。”
癸生川点了点头,而后,他的身后响起了老旧的木门关闭的声音。
作别了梶原之后,癸生川长长出了口气,缓缓靠着事务所的沙发滑落下来。
当然,他不认为世界上存在什么怪力乱神的东西,而如果把一桩杀人事件归结为集体精神错乱又太过敷衍。
可是——不容分说地调查已经被警方盖棺定论的事件,这样真的好吗?虽然不太可能,但是万一、万一凶手真的是死者其中的一人或几人怎么办?鸟越山事件的真相,真的是可解的吗?
癸生川靠着沙发靠背,仰头看向天花板。他还记得警方的调查记录。这所事务所的同事,他们的死因均被认定为精神错乱导致的自相残杀。
委托人朱雀野绯世,尸体被开膛破肚,肝脏和心脏缺失,看身上撕扯的痕迹,似乎是被谁吃掉了。
然后是尸体发现距离朱雀野五十米以外的磐井臼人、白船琳和羽岛良平。白船小姐似乎是被掐死的,磐井前辈则死于钝器击打头部。羽岛前辈身上有明确的刀伤。凌厉的刀锋走势一看就知道是出自十左近所长的手笔。
而所长本人的尸首,则在两个半月之后,在山的另一头被人发现。
这种离奇的手法,显然不可能是凶手提前布置好的圈套,而看起来像是意识错乱的事件现场,如果真的是鬼怪作祟的话倒也说得通就是了——那样的话问题就在于,鬼怪是从哪来的?
还有,为什么是魍魉?
梶原是不是还知道些什么?
癸生川正幸望着天花板上垂下的吊灯,缓缓吐出一口气,而后扶着沙发靠背慢慢起身。
总之,事情变得更麻烦之前,先调查看看吧。
他拄着拐,摇摇晃晃往楼下走去。
忘川事务所的瓷杯们最后还是回到了它们之前所在的位置上,而癸生川则带着梶原久违地照顾了楼下细雪咖啡厅的生意。他还记得,自己在过去的三年里常常来这里点炸猪排三明治来作为午休时犒劳自己的一餐。那时候十左近所长还在,他们每个事务所的成员都能凭借着所长的名头,在细雪咖啡厅享受半价的优惠。
而时至今日,这里的咖喱风味炸猪排三明治依旧魅力不减。被吸油纸沾走多余油脂的酥软外壳下,是火候刚好的柔软的猪排。再佐以喧腾的面包和微辛的香料,吃起来有种别样的风味。
而相较于他这样的熟客,梶原的选择就显得要简单粗暴得多——经典的可乐饼咖喱饭,再配上少许生菜丝和腌渍的白萝卜,突出的就是一个量大管饱。
“喂…呃,梶原,一会儿要不要试试看这里的羊羹?”癸生川侧头看向正在哗啦哗啦扒饭的梶原绫人,“很好吃的。”
“唔?嗯…嗯?”梶原被点到名才抬起头来,鼓着腮帮子晃晃悠悠地点头,“来两份?你都这么推荐了的话,我想那一定会很好吃吧。”
“一份就够了吧?”癸生川咬下一口三明治,眯着眼睛舔舔手指。
“老板娘,两份羊羹——”在癸生川的建议被传达到之前,梶原已然自作主张地冲了出去。也不知道那人究竟有没有在听人说话。
癸生川自觉得,自己并不是什么喜欢甜食的人。
小的时候,每当元旦,他总会把大人们给的麦芽糖和金平糖偷偷塞给有时会来家里串门的妹妹,然后看着小家伙欢天喜地地出门去。当然,有时候自己也会吃,但总会觉得「也就那样」。虽然并不讨厌,但也不至于为之欣喜。甚至和仙贝相比,或许还是仙贝要更好吃一点。麦芽糖那样的东西是这样,羊羹这种甜到几乎只剩下糖分的点心也如是。
但是,如果这时候有那种像是「甜食的知音」一样的家伙跳出来,对着甜甜的东西露出那种幸福的神情。哪怕那是可能只有自己才感受不到的,笨蛋一样的幸福,但在那样的时刻,即使是不好吃的点心,总感觉吃起来也会变得快乐一些。
而梶原,显然并不是什么甜食的知音,就只是单纯的的笨蛋而已。与其说是笨蛋,不如说是牛。当看着那人一边说着「好甜好甜」,一边风卷残云般地吞下一条羊羹又去啃第二条的时候,癸生川如此想到,这么吃点心真是太浪费了。
“唔?虽然有点甜,但是味道确实不错啦。”或许是注意到癸生川无语凝视的眼神,梶原一边小口小口地吞着免费的麦茶,一边转过头来一本正经的地解释道。
“没想问你那种事…”癸生川叹了口气,而后试图把对话的氛围拉向正轨。即使梶原只是个性格好得无可救药的家伙,但不可忽视的是,他的背后是夜雀组,那个在奈留川乃至整个帝都都享有威慑力的笼目会下属的帮派。而说到底,梶原除了救了他一命以外,和他并没有那么多的牵扯,也并不是那种可以完全信任的家伙。
“喔,你想反悔?”
那家伙敏锐地捕捉到癸生川的疑虑,后者咬了咬下唇:“我才不想吞针。况且,你已经签过字了吧?”
但是,这种算起来基本上是单方获利的协议…那家伙卖这么大的人情是想做什么?
“那你在担心什么?”梶原拿叉子把吃剩下一半的羊羹切开,一块一块地往嘴里塞。
“你想做什么?”癸生川单刀直入。
“…当你的助手?”梶原眨眨眼睛,“你是准备继续经营下去的吧,侦探事务所?”
“嗯……”回答他的是一个含混不清的鼻音。
“我想看你成为侦探。”梶原嚼着羊羹,“就像北牧哥平时看的那些小说一样,在各地跑来跑去,解决疑难事件。而且…我也有想要委托给侦探事务所的事。”
“哈?”哪有侦探事务所自己委托自己的。癸生川转着手里的茶杯,指腹摩挲着陶制茶杯粗糙的表面:“你想委托什么?”
“绯世姐的事…”
癸生川猛然一顿。
“你也知道的,鸟越山的事件,警方因为没有调查到更多的证据,所以以集体精神错乱结案。”
“……当时那种状况,除了这个以外也没有更合理的解释了吧?”鲜血。肉块。杀戮。死亡。只剩下本能的逃离。黑暗。泥土与坠落。癸生川揉了揉太阳穴。咬牙制止不存在的幻象闪回。
“但是,我认为真凶另有其人。”梶原沉声道,表情出乎意料地认真。
“是…杀人事件吗?”癸生川的声音不自觉地开始颤抖。怎么可能。明明当时是——
“我认为凶手,是魍魉。”
魍魉。传说中的鬼魅妖怪。说不清形体的小鬼。癸生川忍不住乐出声来。荒谬。
“你是觉得,把杀人事件归结为鬼怪作祟就比集体精神错乱更有信服力了?”
“我不知道…但是…”梶原挠了挠头,似乎在努力组织语言,“我的直觉告诉我,凶手一定是…大概是那样的东西。”
癸生川抬起头来,直视着梶原的双眼:“那又怎样呢?再怎么调查,我想死去的人也不会回来了。”
“呃…”那家伙似乎是被震慑住了,一下子陷入了结结巴巴组织语言的状态,“但是、呃…你不想知道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吗?”
我不知道。癸生川扯出一个惨笑。我甚至不记得当时发生了什么,我的大脑可能不想让我回忆起当时发生的事情。那些审问,那些诘问,那些死气沉沉血肉模糊的脸,它们在过去的三个月里一直在我的梦里打转。
——但是,他们需要一个真相。
在短暂的沉默后,癸生川再度开口:“好吧,鸟越山的事件,我陪你一起查。”
“谢谢你…您…侦探大人!”梶原激动地握住了癸生川的手,而后在癸生川刻意的咳嗽声中尴尬地甩开,“我可以明天就来上班吗?”
“——随时可以。”癸生川起身,把账单和小费留在了细雪咖啡厅的桌台上。
在冬日午后的阳光中,咖啡厅门口传来一声清脆的铃响。
在遇到梶原绫人之后,癸生川第一次认识到,当竹雀亭的门房是一件多么清闲的事。只见梶原起身,和柜台的人打了声招呼,就大剌剌地走出了竹雀亭,留癸生川一个人在原地发愣,全程没用到一分钟。这下,癸生川反倒是落后的那个了。
于是,他只好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看梶原大踏步地往前,心说这小子还真记得住路。
在鸟越山的事件之前,癸生川是自认为自己和黑道是不会扯上半点关系的,尤其对方还是那个被列为帝都四煞之一的「夜雀组」。直到那个阴雨的下午,梶原绫人跟条野狗般地闯入了他的生活。
那小子原来是朱雀野的跟班,鸟越山的事件发生时,他正在山下待命。听警察那边说,那家伙最后似乎是玩忽职守了,才阴差阳错遇到跌落山崖的自己。
「你因此捡了条命,真幸运。」披着陈旧的警察制服的大叔吐着烟圈对他说道。
——但是,「活着」这种事情,又何尝不是一种诅咒呢?
望着梶原的背影,癸生川不禁这么想到。而后,他恍然间发现,对方似乎已经在朱桥边停了有些时间了。
……在等我吗。
癸生川握紧了拐杖,一蹦一蹦地加紧了脚步。
从茶屋回到忘川事务所的时间,比来时大约缩短了一半。当癸生川正幸推开大门的时候,已经无暇顾及什么对梶原的指导性意见,只是径直走到沙发前,而后一屁股坐下。
“茶还是咖啡?”留着栗色马尾的青年看过来,俨然一副主人的架势。
癸生川懒得跟他吵架,只是摆了摆手,狠狠喘了两口气:“事先声明,就算以后你是这里的合伙人,你也只能当我的助手。”
“是,侦探大人。我的名字签在哪里?”梶原反而笑了起来,仿佛心情很好的样子。莫名其妙的,被人指派为助手是什么会令人开心的事情吗?
“那堆文件……”癸生川拿绑着石膏的胳膊比划了两圈,最后还是放弃了挣扎,扶着沙发扶手起身,“算了,我解释不清楚这个,我指给你…你笑什么?”
“没…嘛,说起来,看你当初的样子,我还以为要磨上很久你才会答应呢。没想到会这么顺利。”梶原只是一边笑着,一边按照指示,用蘸水笔在文件上签下来歪歪扭扭的名字。
“是啊。但是不答应又能怎样呢?况且,我不懂得经营,也需要雇佣帮手。与其在外面捡些阿猫阿狗,还是雪绘夫人打过照面的人更让人放心。”
“你好像很信任雪绘阿姨?”
“那是因为之前…忘川事务所还在的时候,我们上上下下也受过不少她的照顾。况且,这里毕竟也是她的…”
“什么叫之前嘛,现在忘川事务所也在啊。”梶原甩了甩手里的文件,把它们努力整理成一叠,“而且以后也会在的。我想雪绘阿姨就是期待这个,所以才会把钥匙交给你的吧?”
癸生川没有出声,只是默默接过那些文件,把它们挨个塞进牛皮纸袋。
死掉的人就不会被寄予如此的厚望了吧。说到底,这种强加的期待,根本就是对生者的枷锁。为什么死去的人的遗志,必须要由生者来继承?
癸生川用余光瞥向梶原。或许是没有听到他想要的回应,那人自讨没趣地研究起一边茶水间的橱柜来。“茶叶好像没有了,咖啡可以吗?”他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两个白瓷杯,转头看向癸生川。
“不用了。”癸生川娴熟地缠好最后一只牛皮纸袋的封口,“你要是收拾好了,就直接下楼吃饭吧,我请你。”
自癸生川正幸接手忘川事务所以来,已经过了一周多的时间,梶原绫人毫不意外地再没来过。在这段时间里,癸生川退掉了原本租住的长屋房间,又把事务所里的东西重新收拾整理了一遍。
十左近所长留下来的东西不多,除了几样常见的办公用品和招待委托人用的杯子外,大部分都是卷宗,而那些属于其他雇员的个人物品,则大都已经被他们的亲属提前要走。
楼下雪绘夫人的咖啡厅已经重新开业了。照顾生意的多是些街坊邻居。雪绘夫人的手艺还是那么好。咖啡依旧是原本的味道,炸猪排三明治也不赖,只是那个会笑着到楼下来蹭咖啡的豪爽男人已经不在了,而他和事务所其他成员的合影,也从办公桌上最显眼的一角被撤了下来,被锁进了柜子里,和那些过往的卷宗一起。
旧的文件被扫到一边,桌子上新的文件被一字摊开。癸生川咬着下唇,一字一句地读着所有权转让的相关协议,拨响了梶原的电话。
毫无意外地,在告知转接台的接线员后,得到的却是无人应答的回复。
……真是会给人找麻烦的家伙。
癸生川想着,把手揣进袖子里,呼出一团白气。
十一月的月中,已是阴冷的时节。路上穿着木屐的人少了,套着靴子的人多了起来。刚下过两场细雨,青石板铺就的地面还粼粼地泛着潮光。癸生川偏着头,一路数着奈留川沿岸的招牌。招揽生意的帘布和旗帜在寒风中飘摇,伴随着街角做团子的小贩摊前升腾起的水汽,朦胧地摇曳着。
他踏过那些碎裂了边缘的青石板,小石块在脚边踢来踢去。偶尔从身旁跑过嘚尔当啷的什么,说不好是拉货的马还是送信的小孩骑的自行车。
癸生川转了个弯,踏上了横跨奈留川的朱桥,把那条流淌的河流抛在身后,而后停在了河畔那间烧印着文鸟作为招牌的茶屋前。
名为「竹雀亭」的茶屋开在奈留川和绮良的交界。惯例地,这里上午的顾客不是很多,只有稀稀拉拉几个披着外套的懒睡的散客被游女迎出店外。晚上那些正式接待的女人们大都还在梳妆打扮,门口只几个稚气未脱的少女转动着眼珠子偷偷往外看。
癸生川象征性地用拐杖捅了捅门框,而后转身进了门房,一推门,就看见梶原在那里抱着根木棍正在打盹。见有人来了,才迷迷糊糊地坐起身来:“…喔。是你来了。”
“你之前说的合伙人的事,”癸生川决定在对方尚不清醒的脑子问出些什么傻问题前先发制人,“我考虑过了,你想来就来吧。文件我已经都拿到了,有空的话,去我那里签字。”
梶原眨巴眨巴眼睛,大脑悠悠地运转起来,而后,他咧嘴一笑:“成交。”
11月的帝都已染上了薄薄的寒意。奈流川的两岸,樱树原本泛白的枝干上结出一层白霜,更是显得枯槁的树枝更为苍白了几分。阴翳的浓云下,是惨淡的日头。明明是晌午时分,坡道上仍是粘着些许幽灵般的雾气,就连走在里面裹着围巾步履蹒跚的行人,也跟着失了些许生气。
在稀稀拉拉的人潮中,癸生川正幸捏着手里的名片,一瘸一拐地随波逐流。直到一路往上缓慢爬升的坂道旁边,传来了咖啡厅门铃叮铃的清响。
……「细雪咖啡厅」。
癸生川停下来,他艰难地转身,抬头看着咖啡厅门口略显陈旧的黄铜招牌。眼神空洞地,仿佛会被那行假名吸进去一般地——而后向着挂有闭店招牌的洋风木门迈开脚步。
迟钝地,咖啡厅门铃传来叮的一声清响。
“哎呀,哎呀。最后你还是来了。”听到门口的铃声,正在整理白瓷咖啡杯的老板娘放下手中的杯子,理了理印着店名的围裙下的小纹和服的下摆,苍白而憔悴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她伸手,从吧台后摸出一串黄铜钥匙:“就当这是说好的委托报酬吧,请替我家那位好好照顾那里哟。”
癸生川张了张嘴,最后却仅是用没缠绷带的那只手僵硬地接过钥匙点了点头。而后拎起拐杖,一言不发地转身。
“咖啡,不来些吗?”老板娘的声音适时从癸生川的身后响起,“虽然这几天歇业,不过店里还备有牛奶和角砂糖……”
“不必了。”声音僵硬艰涩地从癸生川的喉咙里挤出来,“我现在…还不是太想喝。”
老板娘沉默了下来。在幽暗的阴影下,她因为衰老而产生的眼袋和睡眠不足导致的眼底乌青显得格外浓烈。她的手指摸向杯沿,缓缓地划了半圈。
“请别太自责了,癸生川先生。那不是你的错。”
急促的话语出口,而后撞上门口清脆的铃声。
她就这样静静地看着,房间里原本搅动的空气再次变得沉寂。而后,她拿起了手边的白瓷咖啡杯。
从细雪咖啡厅侧面的楼梯登上二楼,迎面而来的是灰尘呛人的气息。倚靠在拐杖上把钥匙插进门锁,咔哒一声打开的,是被封存了数月的霉腐气息。杂乱的卷宗,卷边的报纸,干涸在茶杯里的咖啡,就好像是在等待着什么人一样。
然而,往日鲜活的已成回忆,此处空余死寂。
癸生川沉默地站在房间里,就好像他从来不属于这里那样,拘谨而无所适从。
他还记得这间名为「忘川」的侦探事务所的上一位主人。癸生川半个月前刚参加过他的葬礼。十左近刈。他轻轻念出声来,那是一位如同电影放映的那些侠客片里的奇侠一样的武士。
在那时,那人挡在他的身前,用肩膀硬抗下怪物的利齿,为他争取了逃跑的时间。而最后,他的尸首直到两个半月后才被人发现,当猎户的狗冲他吠叫时,他的尸首已是面目全非,四肢尽毁。
他不该落得这样的。他们的结局都不该这样的。
癸生川攥紧钥匙,黄铜的轮廓硌得他手心发痛。他记得,忘川事务所里本应该有很多人,但现在,他们都死了。意外?事故?他不知道。他不记得。
他只知道,他现在是鸟越山事件的唯一幸存者。
他回来了。大家都不在了。但是他回来了。
泪水顺着脸颊滑落。他抬手擦去那些溢出的水分。然后他意识到,那是他自己在哭。
太滑稽了。癸生川无端地想到。为什么在哭呢,这应该是一件好笑的事啊。于是他笑出声来。那声音尖锐而可怕,不像是他自己的声音,但是他不在乎。他就像是听到了一个这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那样大笑,直到时间戛然而止。
于是他脱力地倒在地上,呼吸着事务所里厚重的尘埃,直到呛咳出声。在那些绷带的下面,脑袋从太阳穴开始闷痛,断掉的腿骨在呻吟,裹着厚厚石膏的手臂在抽搐。阴暗的拉着百叶窗的屋子里,纤尘透过缝隙中漏下来的阳光飞舞。
他安静下来,就像刚刚的哭和笑都不曾存在过。
好冷啊。他又想。现在已经入冬了。
癸生川闭上眼睛,让意识的触角无限延展,去触碰这个冬天尚未落下来的第一片雪花。
——然后,他在事务所的沙发上醒来,身上多了一件半新不旧的羽织。
他侧过头去,沙发的扶手上坐着一名不请自来的栗发男子,正百无聊赖地端详着手里不知道从哪薅来的剪报。
“梶原绫人。”癸生川直起身,羽织滑落到一边,对方的目光扫来,“你为什么在这里?”
“是雪绘阿姨告诉我的。”高挑的青年抓抓头发,“葬仪屋还是警察的那群家伙弄错了十左近和我家大姐头的遗物,我是来还东西的。”他顿了一下。“雪绘阿姨说,你状态看起来不太好。”
“那与你无关。”癸生川微微皱起了眉头。
而被叫做梶原的那家伙只是自顾自的继续道:“说起来,我还听雪绘阿姨说,这间事务所以后就是你的东西了?”
有那么一个瞬间,癸生川的目光凌厉了起来,而后,那种尖锐的感觉便消释了,融在了平静而阴郁的寒气里。他嗤笑出声,甩出一串钥匙。楼下咖啡厅老板娘交给他的黄铜的那串。“你需要的话,拿去就好了。我不知道它价值多少,但是应该够抵我欠你的那些医药费了。”
而梶原只是平静地看了一眼那钥匙,沉思了片刻,随后把目光重新转向癸生川:“我有个更好的主意,你不如让我当这家侦探社的合伙人,然后,我们之前的债一笔勾销。”
“合伙人?”他平静地复述了一遍那三个字,就像是听到了某种不可思议的东西,“你押宝压错了,夜雀组的。我不配经营这里。它只会静静地腐朽掉,和它里面曾经装着的那些人一样。”
梶原抿了抿唇:“实在不行…到那时候,我再接手这里也不迟。”
癸生川翻了个身:“啧…随你的便。”
他朦朦胧胧地重新陷入意识的昏暗中,不知过了多久,在他身后传来锁门的“咔哒”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