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拯救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和拯救世界相同,那么“勇者”是会增加还是减少?
玛利掰开我的嘴,精心呵护着手中不受主人控制、随时可能因脱力叫死神以折断脖子的拙劣借口带走的头颅。他仔细地调整角度,最终摆出一个人们只会在宗教油画里才能见到的角度,使我安全地留在他的怀中,也能呼吸空气。他把手指塞进我嘴里,像电视里的厨师撬扇贝一样,动作看似粗鲁,实则细节颇多。他的手指应该和沙丁鱼罐头味道相似,失去感官的我如困于高塔、不见天日的公主,因为没见过世俗的真面容,肆意冒犯地沉迷于妄想中,直到粘稠的淤血把嘴角冲刷出圆润的弧度,我才意识到玛利正在无情地压下断裂的舌根——那一定很痛。守护天使用火车进站时的鸣声捂住我冰凉的耳廓,被困在尸体里无处可去的幽灵安顿下来,苍白地看着、目睹,所有和自己毫无关系的人间琐事。那真的是很多的血,和瀑布一样源源不断地流着。柔情蜜意的景点本应引得诸多情人前去许下海誓山盟的诺言,可对我而言,如今带来的似乎只有对世间分外无情的醒悟。
“人没了舌头也是可以说话的”,这事儿直接说出来的不礼貌程度和指责近视人群沉迷电子产品过度的罪有应得不相上下,假如发言人没有丝毫愧疚,某天走在街上被突然窜出来的人拿刀捅成筛子仍是死有余辜。而我想说的是,即便发病率只在十万分之一,也并不代表中招的人是嚼黑球嚼的,实际上不幸(或者说是倒霉)的概率在世间因果中占了绝大多数的比例,好笑的是很多人愿意承认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却不愿宽容对待此事上的落败者,甚至在自己落入这般境地时也不愿原谅自己。“放过别人也放过自己”的至理名言在爆米花片里都有出现足以证明此事可与“超级英雄”挂钩,成为无数人心中明知不可能存在却仍会偶尔虔心祈祷的终极幻觉。
我像手偶般愚蠢地活动嘴部,来来回回,却恐怕连那只快塞满口腔的手都没碰到丁点,有自知之明怕是我自以为也为数不多的优点,所以我放弃了,开始安逸地躺在玛利的怀中。两个公学生为翘掉恼人的拉丁语课奢侈地将还散发着洗衣粉味儿的白衬衫扔到泥土里打滚,增光瓦亮的皮鞋失去光彩,取而代之的是飞翔似的身姿,他们朝围墙外的世界不知疲倦地奔跑,炙热的指尖总在不经意间接触,直到找到一条小溪、一棵大树、一处绝无仅有的乌托邦,他们才会停下来,互相依偎着进入没有痛苦的梦里,获得死一般的宁静。这样想着,多冰冷的眼角都会流出热泪,玛利用沾满血渍的手无措地抚摸我的面颊,把它弄的更加惨不忍睹,而为表歉意,他低下头吻了我,把所有污渍都十分平等地负担了一半。我觉得可惜,因为我感觉不到那个吻,除了两人额头碰撞时带来的那点涟漪般的震动外什么都感觉不到,不过我想“人没有嘴巴也可以接吻”、“人没脑袋也能微笑”,玛利本身又证明了“人不存在也可以存在”,所以人没有爱也能活下去,未尝不是世界一角。
我突然有点想念赫尔曼,主要是想把这番推导讲给他听,他肯定会非常生气。即使嘴上不承认他也打心底的明白自己就是靠别人的爱才活下去的人,如果世界上没了爱他的人,就像撤掉了瘸子的拐杖,寻到新的帮助前先得到的肯定是粉身碎骨的绝望。然后我又想了想自己,觉得没准、可能、大概、也许,我是只有去爱才能活下去的人。但又不够聪明,无法和亲人一样把无穷的奉献移植到多情无情的事物上,所以我只能去爱人。去爱阴晴不定、朝令夕改的人。去爱喜怒无常、唯利是从的人。去爱斤斤计较、两面三刀的人。去爱早晚有一天会死的人。我永远无法爱上玛利,这诅咒跟人性拴在一起,扭成坚固的绳结,只叫人把脖子伸进去。他不在乎,不在意,永远用童稚的目光看望世界,身为无际的大海本身,不切实际的残忍。
他对我说留在这里。我们哪儿也不去。我会永远和你在一起。我们哪儿也不去。留在这里。
真理往往以闭店甩卖似的姿态蜂拥而出,人全副武装心惊胆战地决定面对它,拿出来的筛网却只是单纯布满金光闪闪的蜂巢,平静得讽刺。那么答案便是:假如拯救一个陌生人和拯救世界相同,那么世界上的勇者将会数不胜数。再过五年十年总之不出二十年,“勇者”这个名词就会和“人类”划上等号,合并同类,被字典删除。届时你要是闲的无聊坐时光机穿越到未来,在路上拦住擦肩而过的陌生人问出这一问题企图走捷径获得答案,对方便故作镇定地和你左右而言他,一边紧张地摁下手机的紧急报警键——这就是答案。不是一个人或一群人,而是整个世界的。我没有看到,但玛利看到了,所以他才说了这番话,提前告知我绝不可避的真相,残忍地剥夺童话中必然存在的绝处逢生的希望。而玛利没有看到,可是我看到的答案是:赫尔曼·梅尔维尔其实根本没有分裂成两个。其实以实玛利根本就不存在,其实令咒在接受我希望“赫尔曼·梅尔维尔“的存在去死时根本无法做出我所期望的回答,那么其实到头来,我和他是一样的。我就是“赫尔曼·维尔梅尔”,“赫尔曼·梅尔维尔”就是我。欲言又止的圣遗物后,召唤出他的根本就是胸怀大志又一无所成的我自己。
我突然觉得好伤心,好难过。不知道是为了他还是为了自己。
最后一章的开头铿锵有力地写道:我必须去死。所有人都想过要杀掉自己,也有一部分人理性地谋划过,但唯有实践者才明白此事最大的阻碍并非恐惧,而是无处是从。人出生就是为了死亡,由呱呱坠地到垂垂老矣只是在适应死亡,其过程如此漫长,中途忘记了目的也情有可原。只是要真想提前进度,就必然要面对自己在死亡面前仍像婴儿般手足无措的丑态。我必须去死才能活下来,我必须活下来才能去死。回文捲住呼吸,拿起拯救过某人的圣物,我终究还是所爱者一样露出精打细算的模样。我已经做了那么多好事,承受了那么多痛苦,我几乎充满善意地对待了每个人,甚至为了毫不相干的人沦落到这般地步,难道我不应该拥有和别人都不同的更好的结局吗?难道只因为我杀了一个将要杀掉我的人就要否定我做的一切吗?不,我不甘心,我不能接受!我那么善良,那么无私,我比任何人都擅长奉献,命运理应给予我这样的人更宽宏大量的恩赐吧?!我已经剖开胸膛,真真实实地露出一颗真心,难道连最廉价的怜悯都无法得到吗?不,不对,不该是这样,我不应该如此悲惨地死去——
“救救我,赫尔曼……救救我……我不想死,求你救救我。我不想死,我不想……我不想死啊……”
你会醒来是因为圣杯履行了它许诺你“见证”的承诺,跟它并肩而立,如严丝合缝的工厂齿轮,每处都咬的严丝合缝,全是再正确不过的样子。不远处,结局的顶多仍在光影间暧昧地舞动,你伸手去碰身边模样光怪陆离的玩意,想讨笑话似的要个猜测的答案,可它避开了。高高在上地好像在说你没有资格。算了,不解风情的东西怎么会明白你根本没有愿望呢?你只想要亲眼目睹故事结束,哪怕它真的和你没半点关系也……
真的可以吗?
就当是被怪物夺走了魂儿吧,你忽然觉得现在忙里偷闲地去想想自己的事也不错。托新生儿的福你回到21岁,年轻气盛的身躯被柔软地塞入希冀跟绝望交汇出吝啬的缝隙的那年,离前者还要攀九节楼梯,后者也不过十步之遥。好处是现在你终于知道友人们对你真实的评价了,他们表面祝你一切皆好,但扭头立马大喊赫尔曼·梅尔维尔是个疯子,兴奋时大张旗鼓、不知疲倦、状若癫狂,最后话锋一转,描绘圆形的笔尖回归原点,讲述你父亲的死、母亲的死、长子的死却偏偏没有你的死。你的病态被夹在诊断和死亡间,像卡在水井里的孩子,被救上去要饱受责骂羞辱,尝试掉下去又无能为力。你想起自己32岁那年看到五个人拿着脊背印有自己全名的书走出店铺的下午,喜悦使你没发觉这也是命运对你施舍恩惠的最后一次。你脑子里闪过在街上散步时一辆马车迎面袭来的画面,希望自己被马车碾断脖子,这样未来的史书上会为这场意外记录下遗憾的笔墨,像三百年前爱人们的擦肩而过般令人惋惜。但现实中,你所能得到的只有被撞到路边后磨破了衣袖跟掌心的皮肤,血都没渗出来半滴,来来往往的好奇的眼神也不曾朝你瞥来半个。结局,你仍是为了人人都会经历的病痛逝去,毫不引人注目,更不可怜。你从不想过去的事,从不想自己的功成名就,因为说到底,人死后才受到恭维,实在是虚假至极。
你有些厌倦了。
没有子弹与烈酒的人生就像不被医生承认的疯子,他人看来不但无病呻吟还甚是无趣,你的身影隐没在众多早逝者薄如蝉翼的尸体后方,微不足道却又可悲的明灭可见。你知道没有定论的揣测只是妄想,后世定夺与剖析的文章中也最多只会用模棱两可的话描绘你乏味的人生,又因害怕被斥责成虚张声势而匆匆带过。你像被夺去皮肤的人体模型一样站在痴傻地站在原地,接受着避之不及的目光……不,绝不。至少这次你决心抗衡生活对你的虐待,你要书写与被凝视自己的故事。喂,给我一卷纸吧。你对那看似高尚的玩意说,语气尽可能的卑微,然后你手中真的多了卷看不到尽头的牛皮纸,并非施舍,更像是理所应当的有求必应。
一个好的故事一定要有一个好的开头,你挥笔写下这样一段话:
假如独占一个并不爱自己的人和毁灭世界相同,那么“魔王”是会增加还是减少?
像把两根手指塞进喉咙里紧压着催吐,你开始倾泻:自己的苏醒,自己的经历,所见的稀奇古怪的同僚,癔病发作时瞬息万变的心境。你决心把一切记录下来,像是要弥补从未有过与世界的郑重道别,你把自己压扁碾碎,蹉跎成粉末的形状后重组在纸面。不够、不够、不够。笔尖狰狞地扭动着,几乎和远方激烈的交锋相同,你跟自己留在世上唯一的痕迹搏斗,赶在洞窟关闭宝藏之门前,你要写下自己,写下无数次被半透明地贴在背景中的自己,癫狂的模样甚至叫人不敢上前叮嘱死者不可留存的事实,却又忘了对命运的残酷你想来心知肚明只是不愿屈服,跟古往今来所有的失败者一样用飞蛾扑火的意志证明自己活着的那点痕迹。想到这里,你脑内闪过一抹鲜红的身影,立刻消失了也仍不可控地使你笔尖一顿。蓝色的墨水在纸上划出道极长的弧线,咋一看倒还真和谁落泪的侧脸相像。你拿起漫长的纸卷,上上下下地打量,拼了命地想记起这个眼熟的人是谁,专注得叫向来只是冷眼旁观的“最终奖”也忍不住凑上前来端详。它摇晃着自己空荡荡的身体,发出一连串只弥漫在空气中的回音。你觉得诧异,不明白怎会品出它虚无的言语中丝丝幸灾乐祸的味道,愤世嫉俗得使自己都嫌恶。漫长的岁月史书也颠三倒四地看过,呼之欲出到恼人的某个名字已近在咫尺,但还是太晚了。你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那浑圆的杯口,看到黄金蟒狰狞的笑脸:它说会兑现自己的承诺,可从未讲过能留个完整的!在你浑然不知的时候明码标价的奇迹早已开始被抽丝剥茧地取回。不,等一等!你手忙脚乱地铺开纸,狼狈地匍匐在地上,只差一个结局,让我完成它吧!混乱里你甚至把句号都画成了三角,那坚毅的形状,在这孤独的世上是那么的可悲。完成了,我完成了!折断笔尖的最后一划落定,你完成了只是自己的作品。那个我最恨的世界上最爱的人,喂、快看啊——
END
我看到一艘金色的船停在门口。一个脸上套着白色塑料袋的家伙对我说:“是时候走了。”
不知为何我觉得它是认真的。
站在一旁的赫尔曼牵着我的手,十指紧扣,用过份的力道攥着我,像是要通过这点接触把我们俩完完全全嵌在一块儿似的,直到彻底失去那只手的知觉,我也没吭半声。对一个本就不在乎你的人抱怨,只会让自己丢脸。
“是时候走了。”我看着船,说给他,说给它,也说给自己听。
我趴在船尾,眼睁睁看着自己穿过钢筋水泥,像幽灵一样被它带着笔直地穿过天花板离开,像是要进入天堂般去往不真实的更高处。脑子晕晕乎乎的,好像不知从何处瞬间摄入了大量酒精,变得意识不清,又情绪飘忽。船很大,至少对三个人而言是这样,但赫尔曼坚持跟我挤在一起,让我们变得像昂贵三明治中间单靠面包根本压不住的食材,看着充实,但吃起来麻烦至极。
旅途很长——这个念头如既定事实般毫无征兆地出现在我脑海里,满是不容置疑。“你的船是真的用金子做的吗?”我百无聊赖地开口询问理应是船主的“人”,眼前早已看不到地面。我坐过飞机,知道阳光明媚时的云层不可直视的模样,但现在,我们身下的景色显然已不再是地球。我们从时间中飞离出去,在虚实的横切面上滑行,如果非要找个人们熟知的词来形容,我会选择“柠檬水”。
“船是没有样貌的,”它意外清闲地回答了我的问题,“‘船’是一种概念。船身为工具的作用超逾了船存在的本身,于是,船便能跨越一切,携带众生。”
赫尔曼把手放在我的头上,仿佛学生摩挲椅子的扶手,认真聆听着。
“但如果你真想证实自己的猜测,可以尽情实践。”不知是不是见我沉默的样子太可怜,塑料袋又补充了一句说:“我们都不介意。”
身处于这场哲思漩涡中愚钝无知的本人在得到了允许后自然不再畏手畏脚,张开嘴,我借门牙的支撑将整个头的重量都放在船体上,接着几乎毫无阻力地使其凹陷,留下两个清晰的牙印。赫尔曼轻笑了一声,不像在嘲讽,我说:“看来它真是金子做的。”又说:“它有名字吗?有的话是什么?”
“愚人船。”
这话听起来不像是介绍,反而更像是自我介绍。
“‘傻瓜的船’。”我说。
大概是讲了个差劲透了的笑话,他们两个都一声不吭,更别提笑了。我过度弯曲的脊柱开始隐隐作痛,想要坐直,却还有身旁跟座山似的混球碍事。所以痛楚只好持续,我继续没话找话地分散注意力。
“为什么不考虑一次性多带几个人?”我当真好奇地问:“不过如果你回答‘你们’有支舰队我也不会惊讶就对了。”
那家伙划桨的动作一顿,随后朝我伸出它暗红色的手,手指顶端刻意的点缀着一段灰,像是在拼命还原‘人’的模样,结果适得其反,反使之现在看起来更像是小孩儿随手拼出的积木般抽象。“你似乎还是没有理解我刚刚的话,”它有点苦恼,身为尽职尽责的教师,努力反向搜刮着脑海中低级的词汇和我解释:“把它当成是湖吧,旅途不过是顺流而下的必然,无论你接受与否,都会抵达目的地。但如果你要追求它的样貌,倒不如低头看看自己的倒影,何为你心之所向,何为你眼见为实。”
到底是名师,一番说教确实让我有所醒悟。“所以我之所以能看到金色的船,是因为我想要黄金。”在揭露自己伤疤这方面我毫不留情,并且拧着脖子问赫尔曼:“你看到的是什么?一艘三层楼高的豪华游艇,还带高尔夫球场跟泳池?”
“船就是船,什么模样并不重要,”他也染上了船夫神神秘秘的说话方式,嘴里吐出的玩意无趣又恼火的粘人,“我想要的是船对面的东西。人为达目的最擅长的就是不择手段,在快迟到的情况下弃车奔跑才是大多数的选择。”捏着我的后脖颈,他大发慈悲地把我从快把自己拦腰扭断的姿势里解救出来。头靠在术士的肩膀上,灯芯绒跟搓衣板似的擦着我的脸,着实一言难尽。
“黄金代表权利,目中无人意味自大,术士的御主,你追求笼罩金字塔的制高点,这很……常见。”它收回手,继续勤恳工作,或许是因为本就没有五官的反作用,我总觉得它还在看着我,目光灼灼。
“你说的跟报纸娱乐板的星座运势有什么区别……嗨参加圣杯战争的各位好,以下是四月的情况,吧啦吧啦什么上升,滴滴答答什么下降,哦!据说狮子座的运气会很好,是超级适合跟别人决一死战的日子,但天蝎就没那么好运啦,建议闭门不出。”
“我是狮子座。”赫尔曼插嘴。
“鬼才管你什么星座,事先说明,刚刚那些都是我胡扯的,绝对没有什么深意或者阴阳怪气,我不是天蝎座,我连自己的生日是几号都不知道……好吧,如果去警察局或医院查查还是有记录的,但我不在乎,我从来没做过‘吹灭蜡烛然后许愿’这事儿,硬要说,圣杯还是我第一个吃到的‘蛋糕’呢,只不过熄掉的是别人的脑袋。”我抬手堵住他还想说什么的嘴,连忙又去跟摆渡人扯话:“所以其实船上有很多人只是我看不见?”
“你可以这么理解,但也不仅限于此。”它说:“水是流动的,瞬间无法被视为真理。因此,伴随心境的变化,无论是视野中的风景还是旅客在船上的存在方式每时每刻都在改变,你看不见的他人也未必都是因挑剔而忽视的。有的人或许本就不愿在目光中存在,更有人选择从一开始便不踏上这条船。选择是自由的,‘我们’只是工具。”
“你……也没有必要这样说。”听了本应是为我开脱的话,异样感却不减反增,我绞尽脑汁地试图反驳,但最后吐出来的东西还是懦弱无力的欲言又止。“算了,如果你坚持这样想,我也没有办法改变什么。”我说。
“可你的确想要改变什么,想要改变某种维持运行的秩序,心里才会产生如此庞大的傲慢,甚至盖过了某人渴望出现在此处的希冀。”
“真的?虽然不该擅自判断,但我真心觉得这不像你会说的话。”
“是金子总会发光,垃圾桶里未必不会出现宝石。”它一语道破我内心毫无尊重可言的比拟,边用手指着自己的脑袋,尴尬得我只能胡乱地猜想那如上了漆的木偶指头会不会被一头的尖刺戳破。“如果你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帮助,我只能说,永远要做好随机应变的准备。虚数之内,‘任何’是不存在的。”
“我们谈论的是‘任何’,塔达。”一只大手如乌云般遮挡住视线,飘忽不定的黑暗如暴风雨前扰乱安宁的鸽群,用翅膀拼凑出喧嚣的避雨棚。连赫尔曼的声音在那众多凌乱的扑扇中被搅得支离破碎。“你准备好了吗?”我只能依稀听到他问:“你准备好了吗?比尔格塔·伊萨克?”
像渐渐浮至水面的气泡,无论是船夫还是赫尔曼的话都盘旋在某种空灵中,倏然变得无比遥远,又毫无征兆地炸裂于真空般的寂静中,悄无声息。仅存的只言片语飞溅到脸上,即使尝到了嘴唇上些许海水的咸腥,我也无法判断那究竟是幻觉,还是难以判断的现实。
与此同时,尽管被剥夺了视觉,体感剧烈的波动也使我察觉到身下的船体正在呈垂直的姿态立起,宛如鼓风的船帆,以不可思议的姿态穿越“尽头”。如同被饵食扣押的猎物,惨遭重力法则抛弃后,我则无情地被迫接受了难以抗衡的力道拉扯,带着尖钩贯穿、鲜血淋漓的伤口,被残忍拖行着越过最后一扇门——我不知道赫尔曼所说的“准备好”是否指的是现在的情况,因为这种折磨十分巧妙地卡在“有”及“无”之间,令我可以断言的任何人都无法即刻间对此问做出回答。可惜很快我又想到了他们说的前一句话:关于“任何”的失位。于是在大脑短暂地陷入一片空白时,无形的力趁虚而入,以窒息的形式捲住喉咙,连带着身体也开始脱离控制、变得轻薄。
意识稀薄中,自己像被反复塞进压面机中的面团,空气被尽可能地挤出身体,换之以致死量的恐惧灌入。身体不自主地颤抖愈发激烈,我挥舞着双手,发了疯似的想在这不受控的混沌中找到任何可以依靠的东西,我想去抓赫尔曼捂住我眼睛的手,碰到的唯有自己合拢的眼皮,而睁开眼时酷刑像是被圣水驱散的恶魔,瞬间消失了,此时我的眼前唯有一片无法言明的奇妙景色:幽夜泛着瑰丽的紫,呈液态逆时针缓慢旋转,沉入一侧的尽头,又自另一侧新生;循环往复,生生不息。穹庐中,有一道早预知了所有的目光将我倒扣在无形上,温柔地注视着所有即将发生的——
我成了孤身一人。
突如其来的浓雾遮掩住方才清澈的景象,我无暇惊叹,急切地行动起来,小心地朝着某个方向行走。如船夫所言,奇妙的空间内“任何”都失去了意义,我可能正在前进,也可以是在后退,没有参照物能为我正名,常识缺失的恐慌使我全身紧绷,牙齿在紧闭的嘴中止不住地打颤。赫尔曼消失了,我更宁愿相信他是在中途被甩了下去,此刻狠狠摔在百货大楼的屋顶上,呲牙咧嘴地为浑身喊痛,但主从链接两端的我们被照得清晰,好像彼此已经在共同前行,只是看不到近在咫尺的对方——这番猜想也使我非但没有放心下来,反多生了惶恐不安。
纯粹的未知并不在我擅长处理事态的范围内,拉紧胸前粗糙的枪带,如今迈出的每一步都跟在雷区盲目前进一样,充满了视死如归的恐惧。不知过了多久,眼前的雾气似乎变得薄了许多,尽管四周的光景仍不真切,背上无形的压力有所减轻却实实在在。稍微挺直些腰板后,我猛地站定在原地,像等末班车的人一般绝望而笃定。也正是在执行了这个无凭无据的行动后的下一秒,某人模糊的身影出现在了我的对面。
我的喉咙一阵发紧,下意识地想要逃跑,但又不知道该从哪儿离开。与我的谨小慎微不同,对方即便已察觉到了我的存在,脚步仍轻盈得像是在公园里散步,不等我胡乱地作出防御或进攻的判断,他的脸已经清楚地出现在我面前。我们的距离只有一步之遥。来者穿着无袖的高领毛衣,裸露的皮肤上贴覆的大大小小纱布无声地诉说着某种“光辉历史”与“身经百战”。相比之下,我半个手臂卡在背带里,身上显而易见的武器一副要脱不脱的样子滑稽之极,笨拙得使人发笑。
对方露出困惑的表情,挠了挠自己形状有些像冰淇淋的头发,悠闲地开了口:“早上,中午,还是晚上?祝您好,先生。事先说明我不是要跟你争夺圣杯的人,还请手下留情。”短平轻快的几句话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令我一时哑然,手更不知道是该收回还是继续把猎枪摘下。
“但,呃。”大脑急速飞转,努力追着已经张开的嘴,“你也是魔术师对吧?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我是说,如果你不是,你又为什么是、呃,这样的。”
原本还算轻松的表情僵在脸上,像是对听到的话感到消化不良,男人眉头紧锁了好一阵才开口。“是我不对,一上来应该先确认双方的信息差,”话说的巧妙,把错都揽在自己身上,让我再没理由摆出危险的架子,“所以如果我没猜错,你是名正言顺地‘跑’进来的御主对吧?”
“是有人接……”
“就那个头很大,长得像自由‘男’神像的。”
“我没觉得很像。”
“怎么不像?头都那么扎人!”满意于自己讲的俏皮话,他笑了两声才接着说,“好,这下没问题了,既然经历相同,跟同伙走丢也是一样的了。不幸之中的万幸,遇到个好心肠,而非完全不听人说话就直接把对方脑袋捏爆的虐待狂。”
我没好意思告诉他自己原本就想这么干,但想想就算我真这么做了能不能打中目标还得另当别论,便还是觉得少说两句,给自己留点面子比较好。
“你是不是没养宠物?”打量了我一阵后,他突然没头没脑地问。
“没有。”
“从来没有?”
“从来没有。”
“你应该养的,你太紧张了。”
“……是你太清闲了。”我有些冷酷地说:“任何来到这儿的人都不该像你一样。”
“我觉的只是因为我比你少一样东西。”他看向我的眼神充满平和,甚至有丝怀念。像是在街上偶遇自己初中同桌的那号人,多愁善感如发泡奶油,层层叠叠,大量堆积到有些恶心。“我没有对‘死亡的恐惧’。你也应该试下,”他真诚地说:“只要克服了这个,你就能做到许多原本做不到的事。”
“不,”我不带半分犹豫地拒绝,“绝不。”
男人脸上的笑意更大,光是看着就让人觉得面颊幻痛,酸胀得不行。随着对话推进,我们之间的氛围变得紧绷,但不知为何,我非但没有想要攻击对方的念头,反而更想上前,和他靠的更近一些。
很快我就知道了谜题的答案。
“所以船夫说的确实没错,虚无中得以连接自己和他人的只有比命运更亲切、更真实的‘缘分’。我们会在这儿遇见对方绝非偶然,是注定……你现在肯定很困惑,不明白我在说什么是正常的,因为我要讲的故事开头在很多很多年以前。它不属于你,但流向了你,能明白吗?”
他朝我伸出手,自我介绍道:
“来吧,布耶恩施特兰德。我的名字是艾诺奇·帕拉德。”
“我等你很久了。”
艾诺奇说对了很多事,比如雕像啊宠物啊,还有死亡的事。你知道这世间有个无聊的定律是:真相不必讨人喜欢。所以我大可以将他的话全都拒之门外,因为这样也不会改变其内容对错的半分,没人需在意一个无关紧要的家伙态度如何。他看起来比我小,也不像什么天才,身上的谜团和知晓的故事却同样庞大,我猜他是上世纪60年代就出生的机器人时他捏着指头稍微算了下,然后语气没有半分遗憾地对我说猜错了,猜少了。于是我干脆不再管他,继续看向身前二人交握的手。
视觉上,我抓住了艾诺奇的手,可无论是右手的指尖还是掌心都没接触到人类皮肤。我真正摸到的东西超乎寻常的熟悉,以至在想出答案之前,手指已经做出了下意识的东西,攥住了‘它’的轮廓:
是一把剪刀。一把型号适中、光泽漂亮、材质沉重,柄部被雕成复杂异形的剪刀,此刻正在我掌心留下刻薄的红色压痕。
“为表诚意,我还是实话实说吧,其实这家伙是我从她那儿偷来的……年少轻狂,总是容易做错事。”他说着边松开手。时隔多年仍崭新如初的刀面在一瞬间同时倒影出两个人的眼睛,其中并没有我。
“你最好不要让她知道,现在她脾气坏得很。”我想了想,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地问:“你知道她其实是我姑妈吗?“
“不知道。”艾奇诺回答的干脆,让我本是用来呛他的话反变得疲软。
“行吧,其实我只是想说所以我并不姓布耶恩……那什么的。”嘟囔着,我抬起胳膊,打量着如今八十多岁的女人遗失的人生中第一把剪刀(礼装),忍受着其材质实在所造成超重压迫手腕的痛楚。
“多透过现象看本质,你才能看到更多。”
“我已经看到了,”我对他说:“你想要我‘剪断’的东西。”
的确,从碰到他的那一刻起,艾诺奇·帕拉德就消失了。如他所言,很多很多年以前“他”就已经消失,成为某个概念,存在于世上。所以当我望向二人交握的手,实际看到的是如“石中剑”般沉重的景色:漆黑的荆棘盘根错节、紧密交织,连细密的尖刺似乎都在精心设计下相互紧咬,没有丝毫空隙。除了银质的柄部因暴露在外,点缀了少些流光的色彩外,“他”的身上没有光亮与生命可言,更像是一团浑浊的阴影,沉重地压在历史的齿轮上随之滚动。刀具被抽出后开裂处的痕迹迅速并拢,即便时间暂停,我恐怕都无法窥视到内部被囚禁的到底为何物。因此某个瞬间我也质疑过,这样的“躯体”内真的还存在需要我裁剪(解救)的灵魂吗?退后一步,沉默地望着曾经的曾经,某个叫艾诺奇·帕拉德的“人”存在过的地方,我对那仍因呼吸艰难起伏的胸口做出了回答。
“我会救你。”我打开刀口,架在“他”脖子上说:“因为你正确地朝我递来手……将刀刃,朝向了自己。”
一朵枯萎的玫瑰花苞应声而落,被跃出虚数之海的白色巨鲸吞入腹中,朝逆时针的源头(起点)走去。
虹色受洋流的影响与之一同旋转,以莫比·迪克反复没入虚无的地平线继而跃出所画的圆形为中点,周遭瑰丽的色彩因其巨大的身影动作时并然带起的波澜迅速搅动,混合为无望的黑。逆流的墨色无法沾染怪物受亿万敬仰所铸就的躯体,任何企图的吞噬均被有力的尾翼抽打向远方,最终在较远的“上面”成为一处类似残痕的淡灰色印记,并在凌乱的分布下无意间成就一副暴雨浊空的画作,和英灵及其御主所站立的地面相望,拟构出无际虚空中方寸浩海模样的坟墓。劳苦的守墓人竭力挖动百余年不可撼动的土壤,朝无法填埋的深渊洒下无用的慈悲。
术士自独幕剧的舞台景板后踱步而出,行至台前,为单叫他独享的一出好戏献上诚挚的深躬。长发随动作垂落在翻腾的重物强压下抬升起的岩石错层间,于凹凸不平的表面装似错乱的溪水般流向四方,无始无终,正是盘绝命的死局。
“看来这便是你的落幕,”他难掩讽刺地说:“我早该猜到你是无力践行豪言壮语,即使真的践行,途中必然也要为自己的成就找上借口,寻个更简单的小路假装完成了誓言。投机取巧,也算是人之常情。不必担忧,这早在预料之中,你仍是我给予了所爱的御主,我会协助你完成‘作品’,注视你为无归属的感动耗尽最后一丝魔力。”
我嗤笑一声,扯住赫尔曼的头发,强迫他浅色的瞳孔成为镜子,干净地倒影出我憔悴癫狂的模样。“少说的那么不情不愿,你似乎忘了我们早已互不相欠。杀了我难道不是最保险的选择?没有我,你便能从混战中脱身,悠哉地做个局外人,见证圣杯许诺你的终局(第二宝具);反倒是和我一道,还要顶着被他者杀害的风险。难道你不是和我一样,只因想维持那点可怜的自我尊严铤而走险么?”
眼看术士的表情变得冷漠,化为目露凶光的危兆时我忍不住大笑起来,似几经波折终于寻到宝藏所在的劫匪,被无限满足的贪欲如使球体膨胀的空气,一不留神就会自取灭亡,我却并不在乎。“正确”掉了个个,锋利的刀身朝向同盟者,我将最恶毒的话倾泻出口。
“那可怜人说的真没错!可惜他的话也被你当成无病呻吟了,不值得你个假伟人留心听吧?这场圣杯战争的起源是命中注定的‘缘’,连必须争个你死我活的终局也一开始就定下演员。现在你明白了吧,赫尔曼,无论你怎么轻视我、贬低我、践踏我,侮辱的都是你自己——欺压弱者虚的张声势下可悲的灵魂,同样有着企图平衡世俗不公的伟愿,却至死都如尘埃般低贱。我们本就是同一种人,你是属于我的英灵,只能因为我重现在世上。”
你是我的。
一字一顿,周遭无形流动的“因果”都因为我对真相的宣言放缓,聆听“人”对“伟人”大不敬地亵渎。
我永远不会让你走(I will never let you go)。
魔法以残忍的方式被抽出人类的肉身,附着于肋骨两侧的刻印受前所未有的飞速运转所影响,如被点燃的油痕,刹那间亮起久久不息的冲天火光。起初我还试图拿召唤时的情形与现状对比,安慰自己没什么大不了,但思绪还未展开,痛苦便淬满烧火棍的尖头,由四面八方聚集向我意识已然逐渐稀薄的大脑,随自卑者罪业的一呼百应,同时落下裁决时刻命运的指针,只在电光火石间,不给鲜血留喷涌的余地,一场盛大的审判已完成,妄图泯灭遥不可及的因果报应在一人身上汲取,毫不意外地不足充盈之中的百分之一。
伴随铺天盖地的耳鸣声,我的身体像是从日历薄上撕下的一页,轻飘飘地成为无关紧要的历史,朝无穷的时间反向掉落。思考停滞的纯白间,悲伤及痛苦相关的感受也被剥离,从我自然举起的指尖冒出萤火似的光点,随后飞上空中,化作蓝绿色的星辰,去往肉眼不及的宇宙深处。绝望禁锢住无力的我,说服这饱受折磨的可怜人留下,停滞在这安逸的地方。因毁灭性的冲击影响,这时我已失去一切记忆,连自己的姓名都无处可寻,但即便如此,我却仍能感觉到有只滚烫的手翻搅着这座牢笼,绝不允许我被囚禁于此。那愿望固执得犹如利剑,直劈开迷失的时空,我也竭尽全力活动脱离掌控的身体,努力回应——
他的手拉住了我,将我带回,苏醒在世上。一如那夜我将他的带回。
与意识共同恢复的是压倒性的损耗,眼前模糊的景象还未聚焦成功,我的双腿首先猛地一弯,像被抽去骨头般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的砸向并无形状的坚硬,汩汩鲜血径直流入口中,和无法合拢的嘴中溢出的大量唾液混合,一部分倒流进气管,和呻吟融合成破碎的轻咳,另一部分则因身体剧烈地颤栗沿着下巴流入衣物下的胸膛。
不知过了多久,失控的处境才被我麻木的意志勉强消化了些,艰难地挪动凝固在腰身处的手臂,将其放置在头颅两侧,我尽可能地撑起全然僵硬的上半身,看到术士早已身前恭候多时的单膝跪在我面前。不在乎我被眼泪、血痕与口水弄得乱七八糟的脸,他张开指头将它完全握在手中,使脱力的我能将视线重新投向那逆溯的巨鲸。
纵使局部的时间被扭转向后方,术士与其御主能力的有限仍无法抑制被吞入胃囊的魔术师的“生长”。随魔力供给逐渐衰弱,鲸的口中溢出黑色的液体,又在即将滴落前如有生命一般攀附上它雪白的皮肤,眨眼间,约束与被约束者的身份便完成了大半的逆转。那曾经组成“艾诺奇·帕拉德”人形的藤蔓密密麻麻地覆盖住莫比·迪克的头部,只留下贮存一弯月牙的眸子勉强幸存,幽幽蓝光将不屈传承歌颂。
术士放开我,起身抬手,协助动作已不如先前翻阅书页般流畅的生物迅速栽入更具优势的海面之下,严肃地宣读此人的罪名:“与‘起源’相融的回路造就一位罪有应得的不死者。你要如何拯救他?此事早已超出了你我的能力。认真听我说,就此收手还能省点力气给自己善后,否则你必将死在这里,白白浪费没准还有用的余生。”
“哈、哈……那可不见得……”失去搀扶的我垂头跪坐在地上,喘着粗气拼了命地拒绝道:“人……说了什么就要做到,你不该比我懂的多吗……如果一开始就做不到,就不要说。如果一开始就做不到……你会帮我吗?”
赫尔曼没有回答,但我知道他在等我说完剩下的话。
将俯撑在地上的手合拢成拳,依靠指甲尖端微不足道的刺激维持着清醒,濒临崩溃的生理泪水和开始从鼻腔流出的鲜血像细雨般洒落。但我不能停下,我已不能停下。“术士梅尔维尔……我以你的……御主身份、命令你,没有令咒的要求……”声音遥远得好似某种回音,嘴巴机械地重复合拢与张开,像牙牙学语的婴儿,努力模仿“人”应有的样子说:“协助我完成……一百年、二百年,一千年也无所谓……拿走我的魔法、回路、刻印、肉身、灵魂,把我全部都……扔进你该死的熔炉里作燃料都行!把它带回这‘起源’开始的时间……即使没有我,你也要完成这承诺……答应我,我的一切都、随你取用……”
“如此这般,二位也该理解。为从者,就算没有令咒这样的玩意儿束缚,只谈情理也该遵守为御主辅佐的规则,毕竟所谓圣杯战争就是基于这套规则建立的,除非是那头脑发狂、毫无理智所言的家伙,否则无论是谁该多少对‘召应之人’有些尊重。”
“况且,我御主的一番话语刚刚您们也有听见。”术士的拇指凭空落下,摁上暗杀者们以黑白分明两色利刃包围自己脖颈的交叉点上,意味深长道:“所言所行已是行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之壮举,既然如此,身为见证者——
“我必将肝脑涂地,死而后已,还请二位见谅。”
剑光微动、咫尺之间,术士已朝左侧斜出大半身形,断然无情的割喉一击终以斩落几缕发丝遗憾收场。至于对侧本应实施夹击的那位则在那人装模作样时被钻了空子,只用二指发力,术士便将暗杀者白方的长剑从身后拽至眼前,接着反手握满,横向将武器跟主人一并掷了出去,既为自己化解危机,也破开身处劣势的僵局。看似轻薄的铁皮在空中受两股冲力的影响似冰片般断裂,借对方自顾不暇之际,男人无声地踮脚朝后跃去,将战场从自己已经昏迷的御主身旁拉远,并把他藏在视野死角中。
正刚交手,双方力量悬殊一事便暴露无遗,宝具已释放的衰弱下,术士唯能借此优势背水一战。而暗杀者们自然也不愚钝,凭借彼此的心有灵犀,新的战略无需言语就已拟定。白色身影在空中似流星般灵巧一转,脚踏断裂的半侧剑面刹住步伐,旋即与黑方朝敌人难顾全的左上与右下分别攻入。还未准备应对之法的术士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自然只能故技重施以解当前的燃眉之急,谁料行至半途暗杀者们摇身一变,手中武器随主人动作化为锁链形状,遭遇蛮力拉扯非但未受影响,还拟作狡猾的巨蟒模样,仅借一处落脚点即能全紧攀上对方的臂膀,飞速禁锢住整个上身,直至端点深深嵌入术士身前地面方才休止。男人尝试挣扎,也只感受到船锚般不可撼动的沉重。
胜负已定,黑白双使由半空落下,神情严肃犹如判官。只可惜受审之人不明自己的罪状几何,于是身处劣势也不受压力折辱。
术士坦然开口:“看来您们的目标并非我和我的御主,难不成混战中有了新的奖励?”
“哈,话说的漂亮,但身为从者你倒也是个心大的。”黑使的刻薄不加掩饰,蹙眉中似有滔天怒火,“本以为‘生老病死,时至则行’的道理人尽皆知,却不成想一次下凡能见到如此多企图逆天而行的狂徒。若真要一一制裁,那才真是‘时日无多’呢!”
见术士表情困惑未解,白使立刻插嘴,打断同行人的愤愤不平。“方才只是无常的怨言,大可听过便忘了,但细品措辞,却也不难察觉此行所谓。”
“看来是跟我们手头上这位莫名就受了人接济的先生脱不了干系,”男人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实不相瞒,我倒也不想理这桩麻烦事,但跟您二位又有何干。”
“不过是一桩往事,我们与此人并非初遇,而是早结下了梁子。”白使笑意盈盈,眼中寒光却令人如芒在背,“要是说胜负赌以战士的尊严,守卫天理循环便是我等的使命,逃窜出生死循环的法外之徒虽得了一时风光,却终是要被缉拿归案。如此说来还要谢谢二位费心,暂且将这不老不死不灭之物困到时光返照的中途,且不提其他,肉身已是大限将至,才吸引得我二位前来纠正。”
“言过了,这事全凭御主推动,我做副手,饶是对起因一无所知,我也不觉得他是为成全二位事业才出手,乃至连性命都不顾了。”
黑使挑眉,绕于掌中的锁链稍作收紧,随即勒入术士的皮肉中,黑铁受鲜血的滋润后更加亮眼。“听你这话是不愿跟妥协,硬是要庇护那厮了。真是怪哉,先说不愿掺合进这桩破事,现在又不愿松口,当真以为旁人看不出你们已到了穷途末路?”
言尽此处,术士也不再反驳,三人望向仍轰鸣震响的远方,困兽的悲鸣早已盖过它浑重的身躯砸落时的巨响。如御主所期望的那样,男人竭力维持着莫比·迪克只能在虚数之海中实现的时光逆转,抑制体内“活尸”重生的同时寻觅“他”在茫茫人海中独有的起点——无论生命被如何延长,人类的诞生终究无可替代——对自己御主理想的念头,他自然再清楚不过,比尔格塔想为“艾诺奇·帕拉德”做的并不是单纯的赐死,而是更加逾越、真正意义上的“重生”。细想其中的逆天行道,叫他更不能向职为死神的暗杀者们透露初衷,否则肯定会先一步成刀下亡魂。
可现在就算不加以外力的威胁,情况也进入了极糟的境地——讨论本质,术士终究无法和拥有神格的天人相比,作为“伟人”,最大的阻碍便是受生死期限的约束,加以“身后名”的影响,当时间倒退入他灰败的人生后宝具的力量不可控地出现断崖式衰败,观众们只要看上两眼就能得知。如掉漆的墙体,莫比·迪克开始变为半透明状,内部惨不忍睹的景象被也一览无余:开始时被吞下的花苞早已无影无踪,倒是比尔格塔眼中那人受魔术回路所困的模样初具雏形,黑色的带状物竭力拼凑着理应生成的“人体”,察觉身处的困境后则将自己化成海胆般的刺球剧烈鼓动,面目可憎地寻求扭曲的“永生”。
随着第一根毒芽从巨鲸身上破土而出,剧烈恶化的现状让暗杀者们不得不将链条从术士身上收回,缠绕上只剩概念轮廓存在的莫比·迪克。恶瘤与载体被共同定格在相较三位英灵所言的半空,事态陷入进退两难的僵局中。
“收回你的宝具,否则一切都将前功尽弃!”不可理喻所引燃的怒火若有实体,黑使早就将重获自由后非但不上前搭把手,甚至还在原地悠闲地整理起衣物的英灵连同灵基一起里里外外地烧毁三次。面对谈判对象的无动于衷,白使则选择掀开了最后一面底牌。
“莫非你真觉得我们未察觉到你的御主也同样是将死之人?若你真要执迷不悟,我们大可收了他的命来破你这劳什子的玩意。”
不留半分情面,他只待话音刚落就抖甩出又一节锁链,虽未真切打到术士御主身上,但的确击碎了卡住众人视野的障碍,将那人明晃晃地暴露了来。到此术士就算是发了狂也该知道自己死到临头,通向巴别塔的阶梯只允许二人到此为止,朝已形成龙卷狂风的海面伸出手掌,他决心停下这出个人英雄主义的闹剧,却意外接住一枚金币。
掷地有声下,赌局的门扉已在众人身后合拢。
点亮画面的是一支模糊的三角、一束吝啬的灯光。尽管其亮度有限,却足够将还悠闲地在座椅上昏睡的他唤醒,并在浅蓝色的眼睛睁开的刹那刺痛得它下意识地朝后瑟缩。不知是不是主人恶趣味的故意安排,但也是多亏了周遭的晦暗,赫尔曼才能以最快的速度适应环境,看清眼前恭候已久的画面。
布满裂痕的木桌毫不起眼得理所应当,伸出指头在表面轻蹭,穿着尽管有些破损但也是高定西装的贵客即便深知礼貌的重要,却也忍不住对厚重的灰尘露出嫌恶的表情。此外,如果不计较身下就算看清状态估计也不会比眼前的家具状态好到哪儿去的椅子,就也再没有其他东西……
除了摆放在桌面正中央,和所有狼狈不堪的东西跟人都格格不入的金色天平。
像是思念成疾,他忽然想起比尔格塔跟船夫那番愚蠢的对话与行为,也忍不住对面前装饰品的材质产生质疑。胜在有多于的礼节禁锢,他没真的把人家的东西放在嘴里像口香糖一样地嚼来嚼去,仅是带些报复意味地伸手拿那根还没擦干净的指头去触碰。也正如他所料,仍不露面的主人不能容忍这无礼的行为,在赫尔曼只差分毫就能摸到天平时凭空朝自己的方向移了半寸,害他发出一串沙哑的低笑声。
“好,好。”无论身处何处,早已疲倦的术士终于能稍作休息,于是泄力地垂下整颗头,强打起精神调笑道:“这下主人和客人都占了不是,谁也没有怪谁的道理了。”
回应他的是一阵富有节奏感的脆响,连续不断,听久了甚至有些催眠。幸而航行中向来缺乏娱乐的水手听来分外亲切,连对方手中反复搓洗的纸牌老旧程度都猜到了不少。“虽然不算什么贵客,但用来招待的都是拿不出手的陈年老物,未免有些羞辱人了吧。”他说时语气半真半假,早清楚两人全没闲心顾及这细枝末节的小事,却仍坚持图一时的口舌之快。
“招待不周还请多包涵,不过也让我为自己辩解下。”那人说着,一边露出了前端深色的帽檐,“在兵荒马乱中揽客本就够铤而走险,再花时间布置未免也太过奢侈,对您来说这样的急迫,有根树枝坐都是幸福的,更何况现在屁股沾了把真凳子呢?”
“话是说的没错,那谈谈正事吧。”他借深呼气的动作重新直起腰杆说:“叫我来有什么事?”
像是受了大的震撼,那人的身体朝前一倾,跟贪睡的人挣扎出被窝一样总算舍得离开暗处,将那被他先前误以为是“帽子”实际就是“头”的部分露了出来。好在有了前人铺垫,再看到人不人鬼不鬼的家伙时他也懒得惊讶,轻摇下头自我催眠似的略过了。
“这话说的可离奇,请想想,‘邀请函’是你递交的,并不是我给你的,对吗?”
像是怕他不认账,姑且先称为“帽子头”的家伙灵巧的指头凭空翻了个花,下一秒,场景切换成最后的记忆,落入赫尔曼手心的那枚金币被对方擒住,接着弹指间飞入天平右侧的盘中,精准的仪器也自然朝重的那端倾斜。此时他才注意到,眼前不寻常的道具杆部是由直尺组成,而也正是这点细节的变动让“平衡”变得更加苛刻。
他警惕地看着对方找不到眼睛的脸,下定决心在摸清事态前不再冒然开口,那人也游戏似的故意与他作对地一声不吭,不知过了多久才像玩够了般继续解释。“算了,大家都是忙人,还是把这桩交易尽快完成吧。”帽子头托起下巴,似是表情戏谑地说:“总之,你是‘有求于我’的对吧?”
“我可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说过这话。”
“要是我能给你改变死局的……助力?道具?还是说魔力吧,简单粗暴,更好理解。就像人们常说‘破财消灾’呢?”
两人的视线不言而喻地落向那枚落下的金币。赫尔曼笃定那不是真的金子。
“交换吗?我倒是乐意,就是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值得换取如此贵重的‘礼物’。”
“错的彻底啊我的朋友。这儿可没有以物易物那么温柔的玩意儿,但你肯定知道越是危机四伏的海域,就越是有价值连城的珍品吧?”
“只要你能给出与我付出等价的赌注,我便会带给你一场有机会获胜的赌局。如何?”
他真觉得自己看到帽子头脸上可能是嘴的弧线被拉得长了些,可面对明目张胆的讥笑,他却只觉得心如止水,早开始为自己和他终还是作了同个答案感到讽刺。
“那就让我赌上我的存在(灵基)吧。”他说:“换一次奇迹,再适合不过。”
和话音一同落下的是术士手中的木雕,尽管体积小巧又做工粗糙,看不清物件意图模仿的样貌,但毋庸置疑的是在它落入左侧托盘的瞬间,空气中清晰地响起齿轮咔哒咬合的声音,犹如发令枪般,中轴线指向刻度尺的零点。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一副老旧的纸牌呈漂亮的圆弧状在桌面上均匀分开。
“时间紧急,就让我们以一局简单的21点叩动命运之门吧。”
赫尔曼颔首同意,欣然接受了对方邀请自己发牌的建议。
二人各持一张暗牌,一张明牌。主人上位,宾客下位。
(暗牌) 红桃7
(暗牌) 黑桃2
“缘分的数字。”帽子头感慨。
“我不觉得。”
“你意下如何?”
“再加码些吧。”他从容说道:“我还不觉得自己只值这些。”
宾客要牌。主人要牌。
(暗牌) 红桃7 梅花10
(暗牌) 黑桃2 梅花7
“到此为止?”
“到此为止。”
宾客亮牌。主人亮牌。
黑桃Q 红桃7 梅花10
黑桃3 黑桃2 梅花7
赫尔曼起身握住对方伸来的手,毫不窘迫,一如那人毫无遗憾的口吻。
“恭喜,但我还是要说。你身上有我更心仪的筹码,不必冒这样大的风险。”
“我知道你说的是什么,抱歉,我的回答是‘不’。”因为结界消散,他的身体自然而然地朝后倒去,眼睛眺望着不知名的远方,更似在喃喃自语。
“你理应践行自己许下的承诺,其中最郑重的,便是‘婚姻’……”
“不是吗?”
我听到一声脆响在呼唤我。
好像是什么东西因为受了暴力虐待而受伤的声音,却又明显比那更加温暖。声音是没有温度、没有味道的,但它要是深陷文字诡辩的游戏就会身不由己地被赋予上种种奇怪的使命。所以我开始思考,声音是真的被听见了,还是不过是一场幻想。
可即使没有答案我也知道,我愿意相信声音是真的存在的。是在呼唤我的。
我在沙滩上醒来,身下铺满的却更像是岩石风化后残留的粉末,大概是因为这觉睡得太久,错过无数进度条智能生成的重要节点。如此抱着混沌也轻松的心情,我抬起头,望向悬挂在落日色的海面上方的“白色的月亮”。它的体积跟样貌都充满着不真实,异样感推动停滞的记忆变回千万年前还未被树脂包裹的飞虫,在我耳边聒噪地说着太多短时间内根本记不住的事。最后,我还是只能仅凭不切实际的感觉行动。
橘色的水浪推搡着淹没过我的脚掌,跟碳酸橙汁一样褪去时留下了难以忽视的粘稠感,不但没阻止陆上人的靠近,反倒叫我坚定了走入它的决心。踉跄起身后,我开始为没有丝毫衔接实感的四肢苦恼,工作者弄丢了最要紧的工具总是必须花时间搜寻才能找回。可是这无形的消耗品太过宝贵,我不愿同自己交易,干脆摘下压得背痛了很久但长度足够替代拐杖的东西走入大海,走向“白色的月亮”。
浪潮怀着莫名的情绪把我推回起点,又因为古怪的原因没能撼动这具已如风中残叶的身体,所以我还在前进,让液态的夕阳从小腿漫上腰部。身后连续传来爆炸声,反而给了我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因为我知道,它们看不到我。我这样渺小、脆弱、毫无价值的人只是亿万万水滴的其中之一,就算有了登台的机会,在其他演员眼中也不过是空气,不值得在意。
可我还在向前走。原因、信仰、意念、承诺、责任……一系列昂贵的词组像枯萎的花瓣,脱落了,掉在地上,融入土壤,看不见了。
可我还向前走着。就算没有任何理由,可我还是向前走着。
水过胸膛,压得艰难的呼吸更加勉强。可我还是向前走着。手里支撑用的道具已经触不到脚下的地面了。可我还是向前走着。可我还是向前走着。可我还是向前走着。
这大概就是故事的结局。
但故事的开始是什么?
男人和女人牵手,接吻,腹部鼓起,婴儿啼哭……
不对,这不是我的故事的开始。因为我是没有母亲的孩子,所以这不是我故事的开始,不能是我故事的开始,无法成为我故事的开始。
场景切换,生命中唯一的女人和我坐在放映室里观赏录像:
——你会想人们为什么会结婚,因为我们的人生需要有人见证。婚姻里,你要照料一切:好事,坏事,恐怖的事,繁琐俗事。你的人生不会被忽视,因为我会注意。你的人生不会无人见证,因为我会为你见证。
“这是答案吗?”我问。
“不知道,但我可以告诉你,”她吸了一口手里的烟,把手搭在屈立起的腿上说:“比尔格塔,人死以后,哪儿也不会去。”
脆响声又出现了。此刻我终于明白,它寓意着果实过熟的迫不及待。
有人背对着我,转过身后,我看到一张陌生的脸,那人20来岁的模样,年轻得发涩。不过掰开手指头算算,我也才27岁,两张十和多余的7的组合,跟中年都还差着段距离。我27岁,也只能是27岁,我不知道宇宙中是否真的存在“平行世界”,也不知道假如真的有那其他的自己会不会更年迈或年轻,我只知道这个世界的我,把自己当成燃料扔进壁炉,烧得只剩一摊锡水的我永远会是27岁。我们只剩下头浮在水面上,我连抱住他的脖子都做不到,但我还是拼命地吻了他、告诉他:别忘了这27岁的我。
“白色的月亮”从中间裂开,血海吞没整个空间,褪去后只留下一段经文:
约拿在鱼腹中祷告耶和华他的神,说:“我遭遇患难求告耶和华,你就应允我。从阴间的深处呼求,你就俯听我的声音……那信奉虚无之神的人,离弃怜爱他们的主。但我必用感谢的声音献祭与你,我所许的愿我必偿还。救恩出于耶和华。”
耶和华吩咐鱼,鱼就把约拿吐在旱地上。
我跪坐在连粘了天空(旧死)和大地(新生)猩红中央,张开只剩下舌根截面的嘴,口中无尽的鲜血同样溢出,洒在怀中真名为艾诺奇·帕拉德的孩子脸上,无声开口。
妈妈,我终于……成为了母亲。
——这是我(理想者)故事的开始。
END
下午我按照约定和赫尔曼在北边的森林见面,我是大摇大摆走进去的,他就没那么好运,得靠着辆装满可口可乐的货车通过柏林墙的检查站。高速行驶了20分钟后赚到小费司机替他打开副驾驶的车门,让“不速之客”连滚带爬地下了去,所以见到我时他那副狼狈模样的确不用过多的笔墨描绘,我不知道“扮惨相”在不在他计划之内。像周围朋友常说的那样,赫尔曼是个聪明人,至少比我聪明,但他聪明也只是聪明,更多时被“聪明又不够聪明”反噬,加之能连续追溯到维多利亚时期的精神疾病,使其毫无悬念地领到了一份人身限制令,而我就是美国法院拼命想要保护的可怜。
这时候大多数人就要问了,既然我和赫尔曼的关系已经到了法律层面无可救药、老死不相往来的程度,又为什么要冒着被秘密警察关进监狱的风险见面呢?话先说在前面:我是男性,赫尔曼也是男性,他全名叫赫尔曼·梅尔维尔。我坚持不用姓氏称呼他,因为那像是在指责一个家族和从古至今的所有人,太过分,且我也觉得他不配。所以我叫他赫尔曼,他叫我塔达,这是个不入流的昵称,我真实的全名是比尔格塔·伊萨克,角色介绍到此为止。我们去年10月在一场派对上相识,12月结婚,尊重我未来丈夫的意愿,婚礼在纽约举行,包括后面的家暴指控也是在同个地点完成的。老家来的同事兼手机备忘录里的紧急联系人卡亚陪我坐在法院外的台阶上边抽烟边感慨说我这段经历可以称得上“传奇”,类似周一出生周二受洗周三结婚周四弥撒周五葬礼,掐紧钟点不浪费丝毫时间,急切得像是怕教堂会长腿跑了一样。她说这些话只是俏皮地叙述事实,手上仍是怜惜地摸着我的头。我和赫尔曼没有孩子,共有财产也少得可怜,结婚时共同贷款买了个农场,但我同意跟他一起还清。再后来,他穿着故意弄脏的格子衫和牛仔裤,顶着一头杂草跟偷鸡贼似的不远千里跑来见我,轻而易举地打动了某人愚蠢的心。我玷污了正义使者高尚的羽翼,被他抱在树干上操了三次。也就是因为他非要戴那个破安全套害的我浪费了十几分钟给他套上摘下套上摘下,快走到家时我老远就望见了两辆面包车跟三角形的两条边似的夹在门口,大事不妙得纯粹。
我把手揣在风衣兜里,假装无事地走上前。“发生什么了?”敲了敲两辆车的车窗,最后靠左的那辆把窗户降了下来。“你是这家主人。”天色已晚,加上周围没有灯光,我只能从声音判断她是个一身黑的女性。“对,是我,你们挡住我家门了。”我说,腿却因过度紧张开始抽筋,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听到了想要的答案,女人打开车门走了下来,一瞬间,大脑里属于“男性”那部分的强势基因开始像被关键词触发了似的玩命旋转,大堆性别歧视的念头跟拔萝卜似的拽起一个就能扽出一堆。“你真厉害,一个人能开两辆车。”我明里暗里地提醒她该走了,却没想到她反手就举起把手枪,正指向我两眼之间。
“把手从兜里拿出来。”
“里面什么都没有。”我不满地小声抱怨,但还是如她所愿的那样做了,为保险,她还要我把这件新买的防水服脱下扔到地上。我祈求她至少让我把衣服挂在门把手上,没准回来后还能接着穿,她理都没理我。当然了,这个强权当道的世界。
确认我身上没有危险物品后,她开始了“他们”最常用的那套诡辩问话。“伊萨克公民,你为什么不在家?”我们挤在几乎撞在一起的车头所组成的三角顶部,像集市上挂着的两条带鱼片,污染得周围空气里都是死的味道。
“我去遛弯了。”
“你走了三个小时。”
“森林很大,我迷路了一段时间,而且昨天刚下过雨,地不好走。”
刚说完我就想把舌头给咬断,有那么多借口可以找,我偏偏选了最烂的,真是傻得可怜。只是提个裤子的事儿,我自然是比赫尔曼先离开的现场,对前夫阴晴不定的性格我做不出任何推断,假如她真想拉着到森林里再探查一番,抓到个留在原地迟迟不走的赫尔曼也不是没可能。按正常情况,他应该在路边把自己藏好,直到可口可乐公司把他和空玻璃瓶一起回收带到东边这事儿才算完了。唯一的问题在于谁也不知道赫尔曼的脑子目前是处于清醒还是犯病的状态,目前我们会面临的最悲惨的结局就是他被当成间谍原地处决,我被送到审讯处打断身上每根能被折断的骨头,直到某天幸运地因伤口感染无声死去。
奇怪的是她没对这显而易见的谎言说什么,明明是个可以跳起来给我当头一击,然后戴上头套拖进监狱里的好机会,她却似乎毫不在意,故作云淡风轻。我不知道她为何焦虑,反正肯定不是因为我,天越来越黑,没有灯光的作用下我们即使脸贴脸都快看不见彼此了。她的上衣口袋里有盒没拆封的烟,似乎是礼物,不知道是不是给我的。
等待持续了十分钟?十五分钟?也可能不过是几秒。没有任何人来,她并不失望,甚至有些放心地拿枪口拍了拍我的肩膀,指向她走下来的那辆面包车的后面对我道:“上去,别想着搞小动作。”我立马表示不敢。
“另一辆怎么办?还停在我家门口呢。”
“噢,会有人把它开走的。”她说着也上了驾驶座。这辆车意外的新,完全不符合“那群人”谈论的什么主义,发动起来没什么噪音。我们行驶在浓稠的夜里,宛如疏离却也是被困在窄小的独木舟上的两人,随波浪起伏,沉默中好像要到很远的地方去。
“你说会开走的是什么人?”
“找车的警察,或者是找车的原车主。”她说。
我喜欢她。光凭这一句我就知道我是喜欢她的,但不能让卡亚知道。我的好同事说的没错,离开了自己英国南部公寓的家后一路上遇到的人只要打过招呼我就会喜欢它们,这也是为什么赫尔曼勾勾手指两句情话就能把我骗的神魂颠倒,现在想想除自己以外的所有人估计都看出了赫尔曼的图谋不轨,连证婚人问他是否愿意时都把话重复了两次。但我硬是要往火坑里跳,真是谁也拦不住。我抱着膝盖坐在车厢一角努力闭眼小憩,但颠簸早不能使我得偿所愿,屁股好痛,我分不清缘由。
她真的把我拉出去了好远,车门打开,重新见到阳光时,我感觉自己所面对的完全是一个崭新的世界,霎时,内心的喜悦几乎要喷涌出来。即使没有任何证据我也能通过感觉发现此地已远远脱离了那个牢笼般的国家,我几乎想要坐地哭泣,可眼眶干涩,硬是挤不出半点泪来。清晰的阳光下,女人的样貌没有什么改变,和我之前看到的一样满身漆黑,特殊的可能只有被长发包裹着的张苍白的脸,还有毫无血色的唇。看上去如此虚弱无力,甚至让我动了反抗的心思。
几乎同时,耳边传来空气爆炸的声音,我毫无防备的背上挨了一击,似乎是鞭打。尽管我并没觉得痛,但呆楞的表情在女人看来已经足够满意,她继续用枪指着我,要我打开面前只是安在集装箱上的门。我很害怕,因为知道一旦走进去很有可能就出不来了,我听过太多秘密警察的惊悚故事,去电影院看恐怖片时,我会因为在高潮处觉得不起劲而反刍着想它们,随后惊恐得无法从椅子上站起身。可在直抵在腰上的死亡面前,我终究选择懦弱地抱着那点几乎为零的希望苟且偷生,打开面前的门走了进去。
迎接我的是一节望不见尽头的楼梯,站在顶端就能闻下面发霉的潮气,令人抗拒。不出意外,我的磨磨蹭蹭早把女人的耐心逼到了极点,她从后来了一脚,我在天旋地转的翻滚后自然陷入了昏迷。我不清楚女人的身份,但“秘密警察”但头衔开始淡化了,不仅是因为没有头套,更多异样还是在她对我彻头彻尾的不顾死活,显然那是违反规定的。把人从楼梯上推下去可是个恶毒的伎俩,即便是我清醒后也要叫苦连天一阵。
她没阻止我打量四周,话虽如此,这里和我设想中的也差不多,是个类似地下墓穴的闭塞地方。除了我和她,剩下的就是一盏灯、一套破桌椅和我被捆在上面的破椅子。女人似乎很虚弱,她用手撑着头沉默不语,霎时间反倒让我觉得接下来被审问的是她不是我了。出于一些这样的心思,我大胆地开口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似乎对我的提问感到惊讶,整个人绷紧了瞬间才开口说:“为什么你要知道这个答案,伊萨克公民?”
“你都知道我的,我不能知道你的吗?”虽然说的很有底气,但我知道他们可以拒绝。
“好吧,你叫我椿就好,不用加公民。”她垂头的姿势丝毫未变,像打发凑过来问要不要加水的服务员那样把我也挥开了。
“出……除……”我艰难地读着她的名字。这感觉有点熟悉,好像曾几何时也有人认真地指正我的读音,教我念会一个奇怪的东亚名来着,但我想不起来了,现在只能自己偷偷地联系,努力不冒犯对方。
又过了好一阵(我还是一如既往的无法判断时间流动的速度)她奇迹般地开口问了我个问题:“你背是不是有毛病?”这突如起来的关怀使我浑身浮起一层冷汗。
“没有。”
“真的没有?”她投来一个狐疑的目光,同时碎碎念了什么,我没听清,但似乎是不可思议之类的词。“别人打你你一点感觉都没有?”最后因为无法理解,她干脆站起身走到我跟前,正大光明地逼问道。我们一同被笼罩在这片小小的昏黄的灯光下,她黑色的长发扫过我的鼻尖,仅是这样确也像是撞上了什么参天巨物,几乎要断裂。
等椿站到面前我才看到她手背持着一条长鞭,黑色的皮纹上流淌着不属于此物的幽光。顿时,我竟感到哭笑不得,不知道是该庆幸自己只用受鞭刑还是为接下来注定受苦的命运伤感。我把自己的特殊体质对她全盘托出,反正也不是什么秘密了,倒不如跨过那些弯弯绕绕,让大家都图个轻省。
肩胛和腰腹是最先被攻击的,她手艺精湛,动作毫不拖泥带水,再加上对几乎没有布料遮挡的腿部一阵猛攻,很快我就像熟透了的果子般从身上炸开的裂口里源源不断地流出血来。我反复跟她强调“我不是感觉不到疼痛只是反应比较慢”的事,她意外听进去了,于是更诡异地和我拟定了一份临时条款,内容可概括为甲方(椿)对乙方(我)的殴打伤害持续在30至60分钟内,之后甲方应提供给乙方至少两个小时的休息时间,另外甲方在鞭打乙方时不可使用除水以外的其他辅助工具。条例拟得好,实操就不会差,精打细算又加加减减地过了六个小时后,我跟捆住我的椅子一起躺在血泊里,望着掉漆爆皮的天花板,用嘴小心翼翼地呼吸着。
椿也躺在我旁边,看起来好不到哪儿去,我本以为她要等到明天才用,结果刚打完一轮她就急匆匆地跑去外面拎了一桶水回来。那时我真的好想笑。
“嘿,”我气若游丝地说:“你还没问过我问题。”
“问什么。”就算跟我一样累了她也还是那副冷冰冰的样子,对什么都不感兴趣。
“你不是秘密警察么?该问问我去见了谁,有什么动机,家里几口人,有没有持枪执照,参没参加过集会……之类的?”毕竟先前没有真的被拘捕过,所以我只能保守地举出几点,然后闭紧嘴巴等她回答。
椿没有说话,她躺在地上,在我身边,好像我喋喋不休地列举时就已经把那当成摇篮曲美美睡去了。我也想这样休息片刻,但被紧紧捆在椅子上的姿势和膈着脑袋的木头,还有浑身上下细密发痛的伤口都在强调我的愿望是不可能实现的。所以我只好睁大眼睛看头顶上的灯泡。像枚脱离了清液的蛋黄,适合被加入面粉堆里。
过会儿,椿醒了,她呻吟着坐起身,躺在地上的那半边衣服甚至是面颊都被染上了我被水稀释过却依旧红得明显的血迹。她注意到了,毫不在乎,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什么都没有的前面。“你是怎么来这儿的?”她问。我解释说自己是英国人,有次工作出差去美国,遇到了个还不错的男人就跟他结婚了,三个月后我拿着人身保护令从法院出来直接坐飞机来了德国。我有个亲戚在这儿,他说要给我介绍份工作让我在公园等,我在长椅上打了个盹,接着再睁眼,他们就把城市划成了两瓣,把我留在了没有工作的“这一瓣”。
椿沉默着不发表任何见解,我尴尬得无以复加,却没想到她很快发出一声忍无可忍的叹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但我真的烦死了,我觉得我开始厌男了。”
不等我追问,她就自己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像是在写一封遗书,内容是:她好不容易救了位魔术师跟她做室友,想着参加圣杯战争的话彼此能有个照应,然后按照计划,英灵召唤出来了,令咒也刻在了身上,但最后失败了,还是被最信赖的人给了致命一击。“他还杀了我的狗,妈的。”尽管这段自述中几乎所有的名词我都听不懂,可最后的怒火还是实打实地传递了出来。
“杀狗的人的确连畜生都不如。”
“对吧?所以我觉得,你的脑子还是好使的,只是被临时撞坏了。”她拉起我的椅子,让我重新正视这个世界。还是随时都会塌下来把我们活埋在里面的破地下室,还是浑浊到呼吸困难的空气,还是被她反手握住的长鞭,上面有液体滴滴答答地落下,不知道是水还是我身上的血。
再度鞭打时我的身体有些承受不住了,刚结痂的伤口被更深地撕裂即将抵达白骨的疼痛钻进我的大脑,感在官和思考一同被剥夺后,我不得不张大嘴拼命喘息来维持清醒。更多条形的伤口出现在我身上,像被扔进毒虫巢窝般,我经受着被两种极端温度不带有中和的同时作用的痛苦,它们庞大得使我耳鸣不止,让皮肉撕裂或搅弄神经都在相比之下显得不再重要。我想要逃跑,拼命挣扎,但地上的血太多,好几次我就要站起身可下一秒又脚底一滑跌回远处。但我没有死心,或者说在椿毫不留情的鞭击下一旦放弃抵抗就意味着必死无疑。
我发出讨好的呜咽声,努力把身体缩进房间最肮脏的角落里,把闲置在那儿的蛛网拂开,给自己讨得个位置。污秽没阻止椿前进的步伐,因为我把自己卡在墙角的缘故,她有好几鞭都狠狠抽在我的头甚至是脸上,火辣辣的,却让我大脑逐渐清明起来。东边西部的故事跟展开的卷轴一起哗啦啦地飞得好远,相对的则是“魔术师”、“圣杯战争”、“御主”的名词重新装填回我大脑中。原先无法理解的故事此刻无比清晰,抽打的缝隙里我睁眼多看了她一眼,果然,椿手里拿的根本不是什么鞭子。一条粗壮骇人的藤蔓替代了她右手的位置,未攻击时植物像是有自己的生命一般在地上扭曲,吸食着我流淌到地上的血液。她的初衷、目的,她的愿望我顿时全都明白了过来,在椿眼里,我惊讶的表情可能还是对她残忍行为的恐惧。借此信息差,她又一次挥舞触手朝我打来时,我毫不犹豫地用背上的椅子朝向它,并在四肢获得短暂自由的瞬间随着低身的动作从脚踝的束带中摸出一把修长的裁缝剪,直朝她喉咙正中央刺了下去,一直到黑色的尖端从后颈冒出。
她发出了破碎的声音,在我怀里缓缓躺下了。椿黑色的眼睛仍看着空无一物的前方,黑色液体源源不断地从她嘴角流出。我抱着她本就没什么温度的身体,忽然就想留下来,和她一起死去。我没有哭,我只是抱着她,她身体上和周围原先我没看到的铺满地面吸血用的植物都枯萎了,和她一起,枯萎在了我的怀中。我把她放在这间屋中唯一勉强能做灵柩的长桌上,走前不忘把剪刀从她脖子上抽出回收。被残暴地使用过一次的家伙只要用布擦擦上面的污迹就崭新如初,我常忍不住想魔术师和礼装间,究竟谁才是被使用的那个呢?
地下室比我想象中的深,它只有一条通往外界的路,就是我被椿推下去的楼梯。爬了十多分钟我才依稀看到点外面的光。打开大门,平原上的寒风吹得衣着单薄的我瑟瑟发抖,抓紧自己也无济于事。
赫尔曼在我背后出现了。这场时间与故事混乱交织的遭遇中,只有他的“设定”没有变化太多,只是少了一个“从者”,多了一个“限制令”。他给我披上被椿要求扔在地上的大衣,倚在旁边看着我整理好自己。
“你看起来像个屠夫,从头到脚都是血。”
事实总是无可争辩的,现在我每动一下,身上就有十几处伤口一起牵动着痛觉神经,时刻都能叫我眼前一黑地昏死过去。赫尔曼终究还是没那么混蛋,不知道是先前剧目演出的事取悦了他还是操了我让他很爽,他走过来把我打横抱起,力所能及地帮我免去了一些多余的动作。我疲倦地把头靠在他胸前,虚弱地问起经过。
“我可以很确定的告诉你的是,现在是2020年的塞林治,你是比尔格塔·伊萨克,我的御主。我不是你的丈夫,但是你的从者。”他说:“你的记忆应是受‘观测’的影响导致混乱和认知偏差。因此你也无法向我求救,主从的链接和你的记忆可以说是同时恢复的。”
我对他说的事都不感兴趣,只是怔怔地盯着地下室的入口。
“我想让她好好的……入土为安。”
“她是来自2120年的魔术师,如果你有这份心,还是等到一百年后吧。”
其实赫尔曼还有更恶毒的话可以说,但不知是怜悯此刻伤痕累累到只剩一口气的我,还是别的什么,最终他还是善意地动了手。集装箱像陷入了流沙般缓缓下沉,直到一方土壤完全化为平地后,又被刻意地捏造成坟地的长条形。
“介意我问你件事吗?”好心地做完这些,赫尔曼突然低头,用很近的距离看着我,无比认真地问到:“如果你的愿望是救这场圣杯战争中的所有人,那你也要救刚刚这个人吗?你要救一百年前的人,一百年后的人和一百年中这三个时代的所有人,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你圣母般幼稚的心肠能承受得起如此宏伟的使命吗?”
我没有回答。我不知道如何回答。
他把我放在椿的墓地上,说要去找两根树枝,搭个漂亮的十字架。我裹紧衣服慢慢躺下,和她应该是面对面地躺着。现在应该下一场雨,我悄悄地只对她一个人说:现在应该下一场雨。
END
二月十四号那天,他回家时给我带了一束花。不是玫瑰不是百合,只是把中规中矩的粉红色波斯菊。他说本来想让店员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塑料装饰插在中间,看起来会像微缩场景,更加美丽。我弓着背趴在餐桌上,用大拇指把掉落下来的花瓣碾成泥巴和水渍,什么都没说,从他的角度看,也望不见任何动作。他走到我身边推了推我的肩膀,力道一次比一次大,最后将我整个人掀翻在地,一同倒下的椅子将背部卡在我后腰上,痛得叫人指尖发麻。
“你这又是为了什么呢?”他蹲在我身边说,双手自然地从膝盖上垂下来,语气里似乎真的有些不解。我偏着头看没被收纳柜占用的床底,努力地寻找小时候孩子们总莫须有的害怕的怪物,他叹了口气,捏住我刚愈合不久的耳廓,指甲在血痂上细细地摸索。
“看来不是所有的咬伤都遵循难以愈合的定律,只要没真的吃掉就和普通的伤口没区别。”
我不知道这话在说给谁听,反正不是我。接着他又扳住下巴,把我的头像摆锤一样晃来晃去,查看出门前在肩颈和眉骨上弄的淤青的情况,最后得出结论地说:“没什么区别,你还是普通人,和我想的一模一样,正配得上送的这束花。”
我打心底的瞧不上他这做作的模样,尤其是放手时,他把我的视线随手转到正对着试衣镜的另一侧后,我被迫清晰地看到他又拿着来路不明的资金买新衣服,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模样就想吐。最后实在受不了,只好把目光投向不远处平躺着的手臂尽头,像脱水干枯的落叶般卷曲起的手指。我看到自己长长却未经修理的指甲跟锯条似的坑坑洼洼,有些恶心。
哼歌和皮鞋来回敲击地面的声音消失了,肩膀上传来一阵力道又被放开,接着施加在腰上。我像抓娃娃机里的奖品般被铁爪吊在空中,然后安置到那张同样没有实际价值意义、纯粹出于他短暂的欣赏而买回来的单人沙发上。这还是我第一次坐在上面,果然和想的一样硬得人屁股疼。
“别这样,说点什么,你在生气吗?我看着不像。老实说我还挺欣赏你这点,超乎常人的忍耐力证明了你很适合生活,无论在哪个时代,你都能忍受,对吗?”
他又开始讲那些废话,我耳朵都听长茧了也不明白这些话的意义何在。
“你在想玛利?”沉思片刻后他突然收获进展,像是发现新大陆似的激动地说出那个名字:“我必须说你偶尔也是个天才,居然能注意到灵基的开裂,甚至捏造出了独立人格。作为创作者,能和自己的‘角色’对谈真是前所未有的体验,我必须感谢你,塔达,你是最好的御主。我认可你,哪怕整场圣杯战争中你只做了这一件有用的事,我也会感激你。把你留在……”
“滚开,赫尔曼。”尽管看似虚弱,我的声音却依旧有力地在不大的空间内回荡,“我才不在乎你说的狗屁理想啊人格啊意志什么的也不在乎其他人怎么看你,他们觉得你是伟人是他们的事,但对我来说你烂的彻头彻尾,就算是品行最低劣、最下流的人也比你高尚。我他妈也不关心你的作品,我只想你去死。”
“那就这么做吧,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他歪了歪脖子,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随意地说:“我会欣然接受的,这会是你做的第二件对我来说‘有用’的事。”
“如果先前,你出现的时候我就这么做了,但现在不行。”抬头看着面前的镜子,里面有我和他左右相反的脸,此刻竟像自画像一般不真实,我说:“现在我有想要圣杯实现的愿望,还用得上你。”
“介意我问一下吗?”
“不管你的事,你不是说自己是‘见证者’,那就在旁边安分守己地看着,别拿出手机开着闪光灯照来照去。”我掐着眉心,手脚发冷,仿佛凝固在掌心里的鲜血还未洗净。它留在了肥皂上、毛巾上,当我挣扎着想要忘掉时总会在水中看见其阴魂不散的倒影。
“如果你想要在圣杯战争中取胜,就必须处理好主从间的关系,别那么紧张兮兮的,你需要放松下。让我帮你一把,”他把我拉起来,将试衣镜推到不碍事的阴影里,在被塞得满满当当的柜子中翻来翻去,“我的衣服对你来说太大了,不过没事,只是凑合下。我们去吃饭,逛街,给你买新的衣服,回来后你好好泡个澡,接着睡一觉,等到明天你就会发现自己固执的念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接过长得几乎到脚面的羽绒服,我的眼睑不由自主地抽动了下,而后仍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像变魔术般手舞足蹈的人。
“做回公子哥一定让你特别开心,特别久违了吧。”
他开心地大笑起来,像打了兴奋剂似的在我穿衣服的时候到处走来走去,几乎快跑起来了。不胜其扰的,我拿起丝巾走入洗手间,仔细地用丝滑的布料遮盖住脖子上大大小小的伤痕,转头时猝不及防地栽进他伸到我脸上的花束里,坚硬的花枝密密麻麻地戳向我的脸,有几根甚至危险地擦过眼角。“你疯了!”我大喊着使出浑身力气推开他。因暴力凋零的花瓣像红色残雪,凄凉地从空中落下,他把脸凑近我,刚刚还欣喜热烈的笑容像被用橡皮擦掉了一样瞬间消失。
“你很喜欢玛利吗?”
“当然,他不像你,是个极好朋友。”
“在全世界最好的品行面前,我并不意外。你希望他是你的从者吗?”
“为什么不,”我故意冷笑了下,“是个人都比你好。”
“不,我觉得不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敲打着下巴,认真地想了会儿,说:“是因为他说了‘我爱你’,所以你更喜欢他吗?”
“听着,赫尔曼,我不是艺术家,能跟上互联网时代潮流和热门视频不代表还能理解抽象的情感表达。在我遇见你掺合进这破事儿前我可以连续五个月不见任何活人,所以拜托你用更简单、直白的方式跟我说话,好吗,否则我听不懂,可以吗?这就是你想要的?很抱歉我不是文学家,或许在参加圣杯战争前我该先拿个诺贝尔!”
“放轻松,放轻松,我说什么来着?你太紧张了,我根本没那个意思,我只是想告诉你如果你需要,我也可以说‘我爱你’,也可以给你我的爱。”
“别倒人胃口了,你是想让我吃饭还是不想?”我抱紧手臂,努力抑制颤抖地说:“你根本不懂爱。你爱的人只有你自己。”说完用肩膀撞开他夺门而出,一路跑的需要刷卡进出的楼门口才停下来。
赫尔曼租了塞林治最贵的房子来住,美名其曰张扬是反传统伪装,不妨一试,或者当潇洒度过最后这段平静的人生也不错,里里外外都是为我着想。我不再跟以前似的搭理他,就连被拳打脚踢也默不作声,在豪华公寓内度过的第一夜我躺在床上舔舐嘴角的伤口,电流般的刺痛使疲惫的身躯始终无法平静。等月亮也落下,我溜到大厅用公用电话给卡亚打了好几个电话,可她都没有接,所以我只好麻木地上楼去。回到房间,他正坐在门口读书,看到是我进来笑着打招呼说早上好。接着,他手中的书脊染上我另一边嘴角的血,并说这点矛盾用不着惊扰那个孩子(玛利)。
等了没几分钟,随着电梯间发出“叮”的一声,他走出来到了我身边,还安慰似的摸了摸我的头。附近的街道对我来说和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一样陌生,他带我在路边随便吃了点味道意外不错的东西,转头兴致勃勃地进入服装店。按店员接待的态度来看,他的确是位出手阔绰的常客。
赫尔曼拿起一件看起来像施工队才会穿的马甲在我胸前比划,一边把因我临阵脱逃而中断的对话继续通过连结塞给他可怜的御主。“你很天真。也很懒惰。”声音出现在脑海时,我身上不由自主地起了成片的鸡皮疙瘩。他说:“召唤后,因为我并不鲜明的性格特征,你只把我当成是‘有些难以沟通的英灵’,对深入了解我的灵格持消极态度。所以从你的视角来看‘被自己的英灵袭击’是难以忍受的,从来不是因为‘不计后果的鲁莽行动’所导致的应有的负面结果。”
“你总认为自己是无辜的,我不意外。”
“这句话也同样适用你,塔达。你从未读过《白鲸记》,从不了解赫尔曼·梅尔维尔(我),却希望他能做你最坚实的后盾与盟友,你永远不明白玛利的诞生不仅是因为历史延迟加冕造成的裂痕,也是你空中楼阁的实体化。
“你不愿付出,不愿劳动,妄想魔术能承担起一切责任,所有人无条件地对你好无条件地爱你,而最罪孽深重的点在于你比任何人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你蛰伏在世界最盛大的化妆舞会(互联网)上,裙摆和燕尾服下的刀光剑影对你来说就像天气预报一般寻常,你分明亲眼见证了诸多不公和怨恨却无动于衷,没有任何哪怕幼稚的理想,在得知我的目标只有‘见证’时,获大赦地做起了爱与和平的美梦,这难道不是事实吗?
“同时,对于攻击你的人,你不会恨炸掉你家的寸头小子,不会恨海上乌泱泱的人海,不会恨狂战士和他的御主,不会恨那个骗你把他带去战场,从二十楼跳下还能毫发无伤的美国小子。你唯一恨的人只有我,因为在攻击你的所有人里只有我处于特权的位置,只有我是你绝对无法抗衡的存在。
“我在沉睡时终于理解了这些关于你的一切并备受感动。想想!有什么会比一个漠视者觉醒的故事更伟大呢?我会一直注视着你,无论是为了你的愿望还是对我的恨意,获得圣杯和被你杀死的喜悦是同等的!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直到你的理想、我们的理想被实现,噢塔达,你可能不会相信,虽然你不是最好的同伴、友人、知己
“——但你会是最完美的‘妻子’。”
我的大脑停滞了一瞬,随后不顾自己的表现在别人眼中看起来多么惊悚,径直张开了嘴,除了发出声音外没有任何别的方式能给出自己的回答。“老兄,”声音清脆地像有人用力将玻璃杯砸在地上,碎得彻底。仅是这一个词,周围四五双眼睛就朝我和他看来甚至走来。但我没有停下,继续保持着这个不大不小的音量说:“你真的是个疯子。”
把自己打扮得像只会走路的黑色花瓶的导购站定在赫尔曼的身旁,一开始就选对了自己的立场。“有什么可以帮您的吗?”她说这话时怔怔地盯着我,似乎只要自己的熟客一声令下能把我跟垃圾似的丢出去,呼出来的二氧化碳里都掺有了十分之二的歧视,令我忍不住好奇他第一次来这家店时接受的是怎样的款待。
“没有,我朋友只是不太喜欢这件衣服。”工地马甲被抛给即将离开的员工时我终于看见了标签上的价格,接着呼吸一滞,差点就要当场晕过去。我不是不知道奢侈品的存在,也见识过许多名为“周边”的天价废物,可真看到丑得如此与众不同的昂贵品,心脏终究还是有些承受不来。
一等到所有人都背过身去继续去忙自己的事,我就直接拽着赫尔曼脖子上那条做作的豹纹领带让他半个身子都弯了下来。“你是不是有病你是不是有病你是不是有病!”一口重复狂骂了三次我才做了个深呼吸继续道:“我知道你控制不住你这张破嘴但麻烦下次发表‘惊世骇俗’之言前能不能挑个合适的、私密的场合,还是说你就喜欢在大庭广众下跟我吵?哪怕……如果真是这样,也拜托你先跟我说下,好吗?好的!”
“所以你不在这儿跟我讨论的原因是想去更衣室?”他掰开我的手,心疼地摸了摸被我弄皱的布料,表情里十分恐怖地带了点委屈。
“当然——不是!”陡然提高的声音被狠狠咽下,凝聚在胸口因无法消化而胀痛,“你想跟我吵架指责我的不是,拿你那套文学家的大道理批判我活得多窝囊多失败都行,但只能在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情况下说,省的我想砍你还碍于旁人没法动手。”
“说到这儿我想起来为什么打算给你买马甲了,我在视频里见过一种衣服,可以从内侧掏东西,应该很适合给你穿。”色调变为一致的蓝眼睛亮了亮,他又兴奋地把注意力放在衣架上,毫不怜惜地快速翻找起来。“很符合实用主义,对吧。”
“我知道你要买的是什么,别找了,这儿没有。”我干巴巴地在旁边劝阻,声音又小了点,生怕又被有心之人听到,以为在搅黄人家的生意,“你出门找家理发店做一整套他们家最贵的头皮护理,再办个卡,临走时别说要件理发师的工作服,他们连理发师都能给你。”
这话他听得受用,伸手想拍拍我的脸,被我后退一大步躲开。赫尔曼撩了撩头发遗憾地说:“那只好算了,我对自己的发质很有信心,不想搞有的没的。”
踩着跟冰面似的地砖,我到底还是溜了出来,拉着他钻进一家更大众的服装店内。不知从何时起赫尔曼开始对穿搭表现出极大的热忱,自告奋勇的样子根本容不得任何拒绝。我被关在试衣间里,塞进来的永远比扔出去的多,在套上第六件款式相同的毛衣时我突然停下来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看了好久,接着一把拉开了遮挡的帘子。
“你是从童装区拿的这些衣服?”我瞪着面前的人,看他还在假装无辜的表情,更是恨不得直接把他脑袋咬下来。
“不是啊,为什么这么问?肯定出现了误会。你虽然确实不算高,但我不会拿这事儿羞辱你,况且儿童也没你这个尺寸的。”
“听得出最后半句才是真事儿。所以你能解释下,这件、这件、这件……光是我发现的上衣跟裤子就有十来件,为什么它们都有鲸鱼印花吗?”
他蹲下身,把被我扔在地上的证物挨个捡起来,跟有老花眼似的凑在眼前仔细查看,随后发出一声高调的感叹。
“天啊!我还真没注意到,塔达,你真是个细心的御主。”
“装什么无辜呢,你就是故意的,要穿自己穿。”
“我很想,但风格不搭。”
“胡扯。”
“真的不是。顺便一提,我们现在的行为是不是违反了你之前说的‘吵架只能在有我们两个人的地方’。”
“别找借口,现在这儿就我们两个人!”
“好吧,如果现在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那隔壁试衣间的帘子为什么一直在动呢?”
瞬间,所有人的动作都凝固了。赫尔曼的手臂悬停在空中,我的头别过个拉得脖子发疼的角度,嘴半张着欲言又止,目光汇聚处的试衣间门帘以极不自然的方式褶皱着,只要不是瞎子谁都看得出是人为造成的痕迹——且不止一个。顿时,龌蹉的想法和有伤风化的社会新闻像没加入场动画的幻灯片,刷地出现在我脑海里,随着气血上涌,我的脸以能够察觉到的速度发热变烫,身体里属于“好市民”的那半部分灵魂尖叫着,跟睡了一千年的吸血鬼突然直面盛夏最毒的辣的太阳一样撕心裂肺。
“啊啊啊!干什么呢?干什么?!”来不及多想,我已经趴到了地上,跟女校里神经质的老舍管似的拼命偷窥起每处隐私。心中残存的侥幸在看见四只被我的怒吼惊得原地跳起踢踏舞的脚后同脑内那根名为理智的线一起裂得粉碎。不亚于肾上腺素的刺激下,我一跃而起,将布帘硬生生地从门口扯下,像斗牛士似的把它撑在身前,遮住了更衣室内大部分的画面。
“别在商场里乱搞!能不能?能——”剩余的训斥还未吐净,一股强劲的气流迎面袭来,我迅速蹲下身躲过擦着头顶划过的沉重一击,并因慌乱中踩到了门帘绒滑的布料脚下不稳,最终跌跌撞撞地靠坐在了门口的正对面,后脑勺还不算轻地跟墙磕了下。勉强算因祸得福,疼痛使我冷静下来,重新打量起眼前的场景:一对从头到脚浑身漆黑的男女衣着整齐地瑟缩在窄小的试衣间尽头,被没出息的对象拉在身前作掩护的女人手中抓着一只硕大的电脑包,猜也知道刚刚攻击的我就是这东西没跑了。
还好没被打到,我暗自庆幸,一边在赫尔曼难得好心地搀扶下站起身,要是真被那东西砸到,估计现在往轻了说是脑震荡,重了讲连自己姓什名谁都不知道了。
“新面孔啊,幸会。”赫尔曼微笑地跟二人打着招呼,接着转过头,随手向我抛出一个重磅炸弹,“是之前没见过的主仆组合,对吧?塔达。”
“啊?”这是我说的。
“哈?”这是拎着重型武器的女人说的。
“嗯。”这是黑头发的男人说的,看来他就是从者。
达成某种共识后多说什么也无益,黑发女人的表情从愤怒转为惊讶,直至归于平静,但我总觉得对她来说平静和愤怒间是要画等号的。
“我发誓只要我还活在这世上一天,就再也不会踏入这他妈的大不列颠一步,居民跟菜肴一样有毒,少在这里发癫!”她并紧手中间的三根指头朝向天空,恶狠狠地发誓说:“小子,你最好给我个原谅你的理由,否则我报警了。圣杯管不管这事儿我不知道,但损坏公物是够够的。”
我没说话,只举起自己的左手向她展示自己做不出那个动作。
“好吧,”她说:“我原谅你。”
“我也有错,但还是请问下,你们为什么躲在一个试衣间里?”偷袭的设想没有出现就被排除了,随着隔绝的术式似蝴蝶般环绕后归来,彻头彻尾的一无所获令我感到惊讶,但也解释了为何这场相遇如此的猝不及防——当对方御主是普通人时,它仅能如此。得益于彼此开诚布公的态度,对方从者为狂战士的身份也随即揭晓。我的目光在他跟赫尔曼的脸上徘徊,总觉得有哪儿颠倒错置了。“我们没有躲在试衣间里好吗,”黑发的御主不满地说:“我们要买雨衣所以在一块儿选而已,要怪就怪你们这儿雨水太多,和这家店正在搞同款第二件半价的活动。”
“抱歉,不知道,不清楚。”
“还有,你们也挺没素质的。”她指了指我们试衣间前扔了满地的衣服,讽刺道。
“抱歉。”我麻木地说着,努力安抚对方的情绪,“确实是我误会了,作为赔偿衣服的钱由我们出,所以麻烦您让您的从者冷静下吧。”
“什么?”被提到时狂战士才露出如梦初醒的表情,对着三双齐刷刷看向他的眼睛困惑地解释:“噢,你说那个,那个不是我。”
“不是你,那是谁?”我看向赫尔曼。
“也不是我,”赫尔曼摇摇头,看向狂战士的御主,“但感觉有些熟悉。”他说。
“我什么都没感觉到也什么都不知道,谁能给我解释下。”唯一的女性说这话时,我清楚地看到她拎着电脑包的手更用力地握紧了。
“有从者的气息,而且——”
“气势汹汹。”
“怒不可遏。”
“急于求成。”
“撕心裂肺。”
“你们两个能不玩成语接龙了吗,最后两个词明显不对吧。”我无力地制止。
“棘手的是我们这位不速之客并不是从地理上的某个位置奔赴前来,而是穿梭于不可视的……姑且称为‘时空’之中吧。从我们刚刚的一唱一和里想必您也了解了此人的来者不善,所以我的御主塔达,此刻正在为您‘可能会在对方出现时被和空气一起撕开’的事感到担忧。”赫尔曼好心地解释。他每多说一个字,对方御主的脸就更难看一分,等他说完,女人已经抓住狂战士的衣领开始疯狂摇晃,可惜后者也是满脸的无助。见此他看向我,脸上挂着了令人反胃的假笑。
“我有一个很简单的解决方法,只要展开‘阵地’将魔法及其以外的事物隔绝开即可,如果她是老熟人的确值得冒险一试,可你们只认识了十分钟不到,甚至名字都没有交换,所以把我这些话当成个笑话,乐过就忘了吧。”
我没有作声,透过长得已经能盖住些眼睛的刘海刻意用模糊不清的方式看他,试着从这具冠冕堂皇的灵体下看出那扭曲的灵魂。
“你知道我的答案是什么,现在我们两不相欠,彻底沦为公平竞争了。”我对他伸出手,毫不畏惧地直视面前“人类不可击溃之人”的双眼,郑重说道:“赫尔曼·梅尔维尔,我以最后的令咒命令你,展开你阵地的全貌,为我献上一场正式的演出吧!”
《男学究》
剧中人物
美国兄弟 全名赫尔曼·梅尔维尔,家中长子
英国兄弟 全名乔纳森·斯威夫特,家中次子
法国兄弟 全名让·巴蒂斯特·波克兰,又名莫里哀,家中末子
女仆一人,由男性饰演
第 幕
第一景 花园内
[帷幕起。鸟鸣清脆,林叶沙动,泉水叮咚。院中奥妙以中央玉雕喷泉为轴,呈左右对称之势。自西向东分别植以白杨两棵、橡树两棵、棕榈一棵、灌木若干。林间挂有诸多彩旗挂毯,上绣异邦图腾花纹,流苏垂落。地面草植稀少,有细细溪水流过,土质湿软处栽有紫罗兰几株。藤制吊椅及书柜,怪异装饰,卷轴书籍于庭院内摆放,呈随意姿态。]
[美国兄弟上。女仆随上]
女 仆 我从未见过如此面目可憎的。哪怕历朝历代的暴君恶党全堆积起来,他们的灵魂抽出集合于一处瑟缩颤栗,牙齿敲打奏响的乐章都未必有我此刻的哭诉听起来的震人心魄。噢!万福者。若真是有怎样不可宽恕的恶性在无知中被我触犯也请您告知,莫要将我抛弃在这羞辱的鸟笼里。
美国兄弟 好个清晨又在哭诉什么。
女 仆 对您们来说自然是好的,我们下等人的不幸积累个百八十年,也比不上书房纸墨笔砚一个周末未动而累积的尘埃饶人心烦吧。罢了,老爷,您就当刚听到的是犯了热病的人垂死的胡话,扭头便忘了吧。
美国兄弟 这便是你的不是。我何时曾亏待过你?尽管名义有主从之分,可多年来衣食住行、吃穿用度皆是同等。如今尚且不知因果地头顶正午艳阳,哭诉脚底片寸的阴影,是多心肠冷酷之人才能视而不见、置若罔闻?亲爱的,请您务必将此事委托于我,否则这柔软的内心怎经受得起死亡般艰辛的煎熬,非要叫凶神恶煞的梦魇撕咬成片,届时托付于谁来照顾你都会叫我死不瞑目。
女 仆 您大可不必如此。
美国兄弟 你的心里若尚存有一丝人性,还请施舍于我。
女 仆 那便叫我斗胆找您讨条马裤,恢复成男子身吧!
美国兄弟 (惊讶地)线团儿怎可说出如此愚昧的话来!衣装乃身外之物,当今女士着男装游览议会妓坊早不成新鲜事儿,你伴我多年,随安排每日通读报刊,日积月累下来不顶一整也算半个学子,今日却为此等小事哭天抢地。要让其他几个兄弟见了,岂不是要笑话我随读的是只罐头、野熊、不开窍的拙物!
女 仆 要是能得偿所愿,就把我从那智者方可留名的石碑上剜去,更替以戴金冠而生的男男女女——没准儿这一遭变更下来,咱账上欠款还能谋得些喘息呢。
[传来大量物品撞击的杂音]
美国兄弟 无关紧要的事儿先放放,赶紧去看屋内突发了什么。
[美国兄弟下]
女 仆 (讽刺地)在您个老爷眼里事事都无关紧要的,只是看哪个恰逢时!
[女仆下]
第二景 客厅内
[屋内窗帘紧闭,光线昏暗。左侧放有沙发茶几等家具,右侧独立一人偶。身着款式新颖的蓝色长裙,腰间系有佣人围裙。]
[英国兄弟大步上。法国兄弟随]
英国兄弟 曾几何时主人家能这般明目张胆,不过问客人的意愿,强盗似的把人掳来这发霉的洞窟?可耻!不必用眼睛去看,光是闻闻我就要被空气里的潮气谋杀呛死了。再看看这些泥墙似的败类,哪怕知道是他们挡住了阳光也无人敢伸手去碰,去握一只死神的手!
法国兄弟 那您大可放心,这屋里自然是没有蹭上就会要人命的尴尬病的。正所谓盛情难却,还请您像解开大衣般彰显自己宽容的胸怀,原谅这番短暂的幕间剧。听!匆匆的脚步悦耳惊心,德墨忒尔恐怕是姗姗来迟了。
英国兄弟 真是一副好心肠!要不是清楚底细,免不了被这温顺的模样给骗上一通,摔得个粉身碎骨呢!
[女仆随美国兄弟上]
美国兄弟 欢迎你,脱胎换骨的朋友!农场总为勤劳的求知者们敞开大门,请不要浪费心思给卑鄙的阴谋,若要挥洒汗水,还是赏赐给能结出果实的沃土。来吧,朝着箭头的方向行走,你定能看到条更伟大的道路。
英国兄弟 我毫不怀疑,也为之奋斗终生。由此看来,您便是这座陋屋的主人?
美国兄弟 正是在下。
英国兄弟 这倒是给惹恼人的心病找了个粗暴简单的答案。请问您要怎样才能放我走呢?面对无妄之灾,我可真是半点攀谈的心思都没有,一心想从这装潢与野心都不如下议院的监狱里逃跑,要么就活生生地将我绞死吧。
美国兄弟 不必如此言重,我们引您入场不过是为了保护一位女士,而且,您的去留并非我一人做主。纵使府邸和花园都写铭刻姓上了本人的全部,但此地并非郡王的领土,亦无千军万马的统治者。您还没发现咱们甚至连姓名都没有,只是剧作家手里的演员罢了吗?
英国兄弟 叫人如梦初醒!
法国兄弟 话已至此,我不得不站出来说几句公道话了。确实如长兄所言,地点成了印就纸上才供人编排的剧本,但作者不止我一人。
英国兄弟 听起来甚是玄妙。
美国兄弟 离开此处的钥匙成了各持一把,倒也公平。看来咱们必须要齐心协力,将这幕演出的羊皮纸消耗殆尽,否则便会永不见天日?
法国兄弟 的确如此。
英国兄弟 可歌可泣,莫非我真是造了什么孽,才要受这无妄之灾。请留我独处片刻,为远道而来的灾厄垂泪几滴。哎,早知命运如此无情,连孤独的碎片都要偷走去打磨成劣质的玻璃,戴在假情人手上,我宁愿推翻教堂顶的十字,把自己留在塔尖,去赎那永远也赎不尽的罪呢。
法国兄弟 他倒真是个性情中人,只是言调是否过于夸张了?
美国兄弟 原谅我并不知晓其中内幕。上次相遇时他还不是这般模样,但也冠以的并非这个姓名。
法国兄弟 倒是让我糊涂了。
女 仆 老爷们,原谅我愚蠢的打扰。既然诸位都是演戏的角儿,何不先将主题定下?尽情发挥也有了个方向,对结束闹剧百利无一害啊。
法国兄弟 不满你说,我心中早已有了定论。
美国兄弟 莫要遮掩了。
法国兄弟 此事既然因“女人”而起,在座各位又皆是少爷公子,何不来一场男人围绕“女人”的话会。
英国兄弟 (看向女仆)我无意刁难,但您的提议里似有漏洞。
女 仆 回老爷的话,我也是男士。
英国兄弟 是怪我眼拙。
美国兄弟 贵宾入座,倒上顶好的葡萄酒,如此欢度过难得时光吧!纵然拉刻西斯有再多折磨人的招数,以我们三个的力量也定能将其缠于十指置腹,跟那蛮牛压上尊严地殊死决斗。实不相瞒,能遇到志同道合的两位,即是让我粉身碎骨都心甘情愿。请吧!比不上宫廷中的金碧辉煌,却还有更宝贵无穷的智慧填补。侍奉的,拉开窗帘、打开窗户,把浑浊的愚昧驱逐出去,现在这儿只留下赛过黄金的财富了!
[女仆拉开窗帘,客厅被照亮,室内之物均清晰可见]
法国兄弟 (猛地偏头)多么难以消受的福分。
[法国兄弟在沙发把手上落座。美国兄弟在落地窗前来回踱步。女仆立于阴影中。英国兄弟走到人偶前。]
英国兄弟 (极为惊讶地)这是什么恶劣的笑话,是谁这么恶毒,竟拿陌生人的往事作消遣!世间即有三六九等之分,把实在的悲剧做故事编排成册,叫男女演绎,成就闲人耳目的笑料,着实不可饶恕!要我知了它的真名,定要与其决一死战!
法国兄弟 莫要冲动,待我分析一二。听您所言,定是将这人偶视为了心上人,如今被堂而皇之地布于客房中央,确实惹人恼火。
美国兄弟 且听我解释!此物并非本人所置,并有仆从证实,况且今日以前,我与次弟未曾相识,何来得窥视?如今与其探讨真相,不如就此展开话题,谈谈这令人啼笑皆非的姻缘是怎的凭空而来,惹得理智主宰的头脑发热煮沸,如无人看管的热水似的烧干至盆底也伤痕累累。
英国兄弟 稍留人几分颜面吧。
法国兄弟 说到就到,真理总乘顺风来,飘到人手中反倒有些不真实,想必这就是您与神秘女子的书信。还请原谅我的胆大妄为,只是不等谦逊礼貌归到原位,情真意切的字眼就已跃入眼泪。要是我拒绝,反倒成了无理。
美国兄弟 信上可写了什么?
法国兄弟 依我看,可是场错综复杂的情事。既然开诚布公,还让择他处我们详谈细说。来、来!且叫我三兄弟容成三女巫,一同去往荒原,再重逢。
[三兄弟下]
女 仆 常言总道文客酸涩,总是将那只言片语硬嚼成果皮杂碎,再强塞进人家嘴里。若要被拒绝或遭了辱骂,还要反过来嘲笑对方不识好歹,今日一见,当真如此呵!我也不能坐以待毙,定是要尾随其后,听听这几位“高人”见解。
[女仆下]
第三景 书房内
[众书籍卷轴堆积成山,如海水淹没四周,屋内不见椅凳桌物。室中央摆一人偶作衣架,穿戴同客厅内相同]
[三兄弟上]
美国兄弟 黄金屋内、慧眼之下,就是神仙也难逃一劫。
英国兄弟 还请各位高抬贵手。
美国兄弟 这便不由我等定夺。(挥手)末弟,既然你已阅过这位多情种的书信,何不发表见解一二?
法国兄弟 实不相瞒,齐齐读过这手中四十一封,反倒叫我困惑。
美国兄弟 何出此言?
法国兄弟 次兄托于心上人的,要说是信件,更类似日记。常常是五到十天的琐事做一封,内容更是无聊,无非是行程访客,细了再到吃穿用度,要不是末尾加上几句甜言蜜语包装成情书,不学无术的邮差见了定会当成错信退回。
美国兄弟 那倒是稀奇。佳人才子,书信往来,常作后世者仰慕的佳谈,甚至被他人摘抄去一二也不足为奇。次弟的内容如此质朴,莫非是写于家妻,通报外出事宜?若真如此,依我看倒是大题小作,女子于内只要洗衣做饭、相夫教子,窗外事不必忧虑,为夫者自有定夺。再多霸道,致信概述近期琐事,稍加敷衍即可。
英国兄弟 大错特错。
美国兄弟 好绝情的话语!赏识热忱的心也坠入了冰窟,难免生出仇恨了!
法国兄弟 我的好兄弟们!可别为了这点小事互相至气,何况其中还有太多误解。依我看,还是得叫当事人作解读,才分析出得这情郎情女间未成正果的缘由。正好这遭论题合得我们困境,就请这位做得个牺牲,助己助彼吧。
英国兄弟 (极不情愿地)贤士都得叫我闭紧嘴巴、捂住口鼻,至少沉默地守住最后那点尊严了。多可笑,本就是场魔鬼的邀约,如今还要无缘无故地揭人家短,审判似地摁在十字架上,拿锋利的羊皮纸边划上千百道圣痕。就算再怎么好心,对各位兄弟我也只有句无可奉告,你们手中的书信已是全部,接下来我只有作答,并无补充,另望各位看在智者的份儿上,尊称这位无名女士为一声“小姐”。
法国兄弟 能否叫我颠倒地来看这故事?您可与这心上人终成眷属?
英国兄弟 没有。
法国兄弟 令人捶胸顿足!没有婚姻作果实,再华丽的词藻也言之无用,名传千古的诗词更是成了给后来人缝的嫁衣。噢,异国的兄长,听了这故事的结尾我就已为你寸断肝肠,还请务必告知我何等原因拆散了这对佳人,怎样的飞来横祸铸造了绝望百年的恋情?
美国兄弟 容我插嘴半句。未得善终固然令人遗憾,但就这位令人爱戴的绅士而言未尝不是一桩喜事。
英国兄弟 倒是个新鲜说辞,此话怎讲?
美国兄弟 依我看,婚姻大事最要紧的是各司其职。妻子的学识顾及得宾客打诨时的玩笑话足矣,就算不懂其中笑柄也无伤大雅,只消立于主座,面朝大伙微笑点头即可。若是再不擅长的,把她关进柴房阁楼,别出来哗众取宠就算是尽了职,古往今来皆是如此。但偏偏天公不作美,乱世中竟生出种叫人头疼的怪物,摇晃着哺乳的资本,口中又诉说涛涛野心,男不像男女不像女,行走在街上更是让流脓的鼻涕虫也退避三舍。最可恶的是这家伙又生了副阴柔的好皮囊,骗得各位先生学者日思夜想,不知不觉间身上的才华学识也叫之吸食了去,多么可悲!以上种种还不过是谣传概述,实际情景更惨不忍睹。所以,我亲爱的兄弟,请不要为此遗憾,你的婚姻未果恰恰是命运恩赐,应该感激才是。
法国兄弟 且不由当事的发言,我个旁观者都看不下去。何等拙劣的借口,只是为自身的愚昧遮羞,见不得他人好吧!
英国兄弟 (分开二人)稍安勿躁,两位各执一词,都不无道理。争出个死活前不如先听我阐述原委。命运弄人的结局已使各位悉知,本人既未与小姐终成眷属,一生中也不曾娶妻,自然和长兄所言中畏惧女子权势之假设不同。但其中真相仍旧私密,不宜透露,还请莫要强求深究。
法国兄弟 (高傲地)看到没,并非天下男人都与你这番自卑迂腐,把妻子当成个楼梯,光顾着踩踏,还忘了人家支撑的恩情。饶是你受了再多婚姻的苦也不该如此怨声载道,玷污自个儿千挑万选的人,换个方儿想岂不是笑话自己做了大错事?确实,女人变化多端,眨眼的速度就能叫晴空成暴雪,或是细雨变狂风。奈何契约已成,要了命的镣铐戴给了俩人的指头,连心都死死地锁在一起,倒不如给主人公们更名换姓,再作一出引人叫好的剧呢!
美国兄弟 听听这一派胡言乱语,真把文不对题演绎了彻底。人家侥幸逃过婚姻的洪水猛兽一劫,却还有傻瓜频频叙述受它难的好。
英国兄弟 我倒愿受这份罪,可“名誉”和“道德”宛如两座巨山,压在我的头上。无论是长兄严苛的教育,还是末弟自由的酷刑,两者之于我皆遥不可及。身为权利缩影的男人,我们该如何保护自己所垂爱的?亲身的实践已让我得知,自以为是的牺牲是最无用的笑料,徒增烦恼不说,还可恨地要被双重的心碎打入人间炼狱。我不奢求你们理解,只希望给些兄弟的信任——当她死去时我生命中最后的美德也共同葬送,余生只配和最恨之入骨的身躯及他人为伴,直到他们彻底击垮我,将我沦落成世间并不罕见的孤魂野鬼。这时我反倒为接近她而感到幸福。
法国兄弟 我不懂英国绅士们的自尊,但听了这番忏悔,似乎已无需我多言。
美国兄弟 妻子的责任是让丈夫安心而非闹心,好端端的革命家被哄骗的这番神魂颠倒,反倒叫我好奇起这位小姐的真容。
英国兄弟 您当真想看?
法国兄弟 将谜底请出吧!
[英国兄弟走到人偶前,从其身上取下一物。美国兄弟与法国兄弟分别走到他左右两侧,三人呈三角形立于舞台中央。英国兄弟张手,展示出一缕红色的长发]
英国兄弟 “只是女人的头发!”
[灯光熄灭,三人在阴影中定格。女仆上前,位于聚光灯下]
女 仆 这出闹剧至此便也到了头,说是围绕异性的谈话,倒更像是同性间的袒露,试问在座的三位若面对自己的妻子或是心上人,是否有胆说这些个话?到头来多情的无情的都成了一家之言。哪怕知晓者气不过跑到法庭上讨个说法,这些大老爷们也是有胆装聋作哑的。到头来遭了罪,到底是有情的?还是无情的?寥寥几句不够将这些个是非对错摘清,还请好奇的诸位宽宏大量,详见下一幕吧……
[帷幕落下]
FIN.
下雨通常来说是好事,下雨天是最适合打盹也是最理所应当保持懒惰的日子,所以下雨应该感到高兴才是,但我们现在和海岸线的距离不过几百米。我,真理亚,涨潮的海浪,三者间的距离是1和1000和1001,于是幸福变得面目可憎。我不知道是否所有人都对“海上暴雨”的概念略知一二,但幸好大多数人都明白海啸的威力,所以我想理解现在 “我,真理亚,涨潮的海浪彼此的关系非但不幸还要互相提防”一事不算困难。但因祸得福的是其他人(当然这附近不止有我们,就算动用了魔术师“召开会议”的特权也不止有我们)困扰不已的潮湿对我们来说非但不值一提,甚至有些乏味。老爹还活着的时候问过我好几次搬家的意愿,他似乎对昼夜漫长、抑郁高发的北欧有着极端浪漫主义幻想,以至13岁时我就明白自己必须得留在英格兰,否则等待自己的只会是铺天盖地的水泥地与从右手穿过脑子射向左手的一枚子弹。不不不,绝对没戏。
便利店里的热风开得极其奢侈,要不是我正面朝糊满雨水的落地窗,被迫观赏这世界的真相,肯定会幸福得倒地就睡。我不在意会不会有路过的巡警把我当成没有工作精神错乱除了败坏风气其他什么也不会干的“社会毒瘤”,在逮捕我的空隙里还要趁机拳打脚踢上一阵发泄自己在办公室受的窝囊气。因为我不会抱怨,把他们当作最可怜的一类人。我怜悯他们,像人可怜路边被车压碎了腿的狗,最多流几滴眼泪、控制自己别用手机摄像头和社交软件强奸尸体,但你说帮忙把它铲起来在路边埋了?抱歉,我刚想起来热水壶还在炉子上干烧,得抓紧时间回去。我累了,真的很累,与其说是人倒不如说更像拉着圣杯一路狂奔的马,被人一刻不停地拿鞭子抽着,莫名其妙、伤痕累累——可是为什么?我尽职尽责、忠心耿耿,不该被扣上渎职的帽子,理应获得适当的休憩。但就是没有。我好累,我真是太累了,外面的雨好大,我什么都看不清楚。
那不是雨,塔达。真理亚说:“它们是你的眼泪。”
眼泪就像咖啡,有冷有热,滋味不同。沉迷小说的学生时期我就为不同的奥赛罗跟苔丝狄蒙娜流过区间为(30,40)不同温度的眼泪,直至眼眶红肿,眼球也布满红血丝。老师揪着我的耳朵把我往保健室拖,又用冰袋盖在我眼皮上,漆黑一片里有人郑重其事地和我解释:眼泪是和体温相似的东西,如果它们是热的,说明你得了炎症;就你身上看不见的地方,最激烈的厮杀正在发生。所以我想:我们是圣杯的炎症。在它看不到的地方彼此都血流成河。真是悲哀。
真理亚展开干燥的手帕纸,把它和加热后连包装袋也软趴趴的三明治一起推到我面前,像 “母亲”一样照料着我,使我想对她说声抱歉。我没有也不知道“母亲”究竟是什么,可受固定思维束缚又只能这样称呼她,结果就是我愈发失败地哭得厉害。我哭的时候不会像大脑未发育成熟的孩子发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尖叫,只是机械地重复地从眼眶淌出无穷无尽的水,像出了故障永远拧不紧的水龙头一直滴滴答答地流泪、甚至连鼻涕也不流。卡亚无比羡慕地说这是上帝赐予过最好的礼物,我则在每次路过人群季节性聚集的鼻炎科室,看着患者们面目狰狞的痛苦模样时默默在心里附和她。我喜欢哭、喜欢流泪,虽然听起来懦弱得不可思议,但哭泣是我人生中所能做的唯一一个不会产生副作用的事。我知道马上就有人要反驳说吃润喉糖也不会,可真是这样吗?它的负面影响只是没体现在你身上,不代表没体现在你的钱包、钞票、信用卡上吧。
然后她再一次向我介绍自己:我是浮桥真理亚。塔达,叫我浮桥真理亚。
唔……桥。
浮桥。
唔桥。付桥。我艰难地随着她口型的蠕动小幅度又用力地点着头,浮桥真理亚。我终于正确地读出了她的名字,浮桥真理亚。你有一个奇怪的名字,浮桥真理亚。
她没生气,反而轻笑起来,声音没有微波炉工作完成时的提示音大,但十分清晰地回荡在我耳畔。穿着深色蓝白条制服的店员趴在收银台上睡觉,两层玻璃还配有自动欢迎语音的智能门也默不作声,宁静安详的氛围里我们像两只被关进培养盒做观察对象的蚂蚁,不得不和平共处。拿起她为我准备的手纸,一塌糊涂的脸终于被我稍微清理干净了些,我和真理亚坐在便利店靠窗的吧台前,她把吸管反复扎入塑料杯中残余的冰块堆的缝隙里,发出窸窸窣窣的杂音。
实际上,真理亚一直是坐着的。我咬着酱料生菜火腿和面包被挤作一团的东西终于开始直面这个残忍的问题:真理亚一直是坐着的。结束不久的大冒险就像海市蜃楼,未受时间磋磨就已经透明得不像话,而身为她从者的“医生”似乎更适合被称为“彼得潘”。他把她带到梦里,又拽回地上,于是真理亚便一直是坐着的,她白皙的皮肤甚至被长年累月紧咬着她不松口的金属怪物永久地伤害了。我不知道她有没有注意到就在腕骨附近,她被留下了一块儿银灰色的伤疤,像科幻作品里失去了皮肤涂层的机器人露出没有血肉的内部那样,她的手指和眼睛也散发出铁锈的气味。
我很害怕坐办公室,很害怕坐椅子。他们张着血盆大口,根本就是要把我吃了!捂住剧烈跳动的心口,我露出最真实最慌张的表情迫切地和她说,仿佛停顿一下后面就会有怪物扑上来把我的头咬掉。我太害怕了,所以拒绝了最后一份临时工老板递给我的长期合同,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为了还印刷厂破产的欠债我日夜不休地打工挣钱,结果兜兜转转,最后回到了印刷厂的新老板那里。他可不干纸制品相关的赔本买卖了,摇身一变开始就地打造豪华的摄影楼,他知道我是“破产老爹”的儿子,出于同情给了我份后期修图的工作,待遇也比别人的好。而我呢,自然知恩图报地做的不错。他想把我留下来是正常的,但——不行,我真的不行。想到要在那角度惊悚,坚硬难缠的东西上每天受刑8个小时我就精神崩溃,逃也似的跑了。我真的很害怕,真理亚,我知道我不该和你说这些混账话,但我太害怕了。除了刚刚榭尔想从我嘴巴掰开整颗脑袋外这是我最害怕的事,甚至前者都不如它的一毛。
的确没礼貌,幸运的是你话里的前后矛盾吸引了我。好吧,让我们先把人情世故放到一边,聊聊你鱼线打结似的混乱逻辑——你害怕吃人的社会胜过自身的生死。可恐惧若真如此庞大,你该选择自杀才是。她朝雨水敲打的左侧偏了些头,没有焦点的眼睛木楞地朝向我的方向,像跟高速公路接轨的裸土地、像比人高的麦田里比划方向的标记木牌。也不是没有想过自杀,我如实回答她道:但是我太害怕了,甚至都不知道该如何自杀!我不能死在家里,即便那是我自己的房子,可一旦无人继承便会充公、日后卖给需要它的人。你也知道现在的社会情况,真理亚,人们必须付出不亚于取得圣杯的努力才能拥有一个家,我不希望它们在有人死过的屋子里担惊受怕,所以我不想死在家里。其他的,我害怕跳楼时吓到甚至砸到别人;害怕卧轨导致交通堵塞;害怕跳河污染水资源;害怕车祸给司机留下心理创伤。在我心里他人都是无辜的,而死亡注定是一个群居性话题,所以在找到最佳解决方案前我无法自杀……
参加圣杯战争也是你的备选方案之一吗?
是的,真理亚……你很聪明,你总是那么聪明。我知道在性别歧视的一环里大多数人往往觉得男人天生比女人更加智慧,但即便不是什么主义者,我的观点也同他们截然相反。我认为女人天生比男人聪明,因为女人天生便能用感知打一开始就抚摸起“答案”模糊的轮廓,这是无论怎样的男人都做不到的。即使是像我姑妈那种世界上脾气最恶劣的女人也能不费吹灰之力地做到这点,这应该就是人们口中常说的“天赋”。
我还不知道你是这样油嘴滑舌的一个人,她眯起眼睛,浑浊的阴云在那一小片无机质的天空里翻涌。可是别想糊弄我,你不还是没有回答“圣杯战争对你的意义”的问题吗?大家都知道淌这趟浑水会死,而你要真和说的一样“求之不得”,我是真的会生气。
你讨厌我的话吗?
他就那么恨你吗?
我不知道……真理亚,我发誓我没有骗你,但我真的不知道。我太累了,和你在便利店避雨的几十分钟都是来之不易的奢侈品。我甚至没有时间规划自己该去哪儿,跟榭尔也没来得及好好坐下来谈谈,聊聊他的生平种种——我们可以说是陌生人了!你所看到的对我来说甚至就像坐地铁时突然被谁打了一拳,脑子里比起反击更多想的是为什么。我发誓绝不是你想的那样,绝没有和他达成什么奇怪的协议!我还不想死……是的,对不起,我知道这很懦弱、男人不该说这样的话,但我不想死……
什么是男人?什么是女人?
男人是面包
女人是可颂
什么是女人?什么是男人?
女人是肿胀的气球
男人是想钻入的线
我们的谈论终止了一会儿,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突如其来的暴雨似乎也温柔了下来,接连使我们面前的玻璃变得不再模糊。我几乎能看见不远处伫立在雨水中的“医生”和榭尔,他们不为感冒发烧的世俗困扰,肆无忌惮地在无人之地进行“死者”的对谈,我望着他们的背影控制不住地想:格列佛和梅尔维尔的幻影此时再度降临人世,他们究竟是身为“人”而存在,还是身为“书”而存在。这不是一个新颖的问题,事实上,它随处可见——综艺里谈话里自述里辩论里,个人魅力和作品魅力的争辩不休如果真头破血流地打起来足以减少掉世界75%的人口,两者间的关系就像母亲和孩子一样尴尬。创作者费心费力地把作品从体内痛苦地“排出”,但孩子呱呱坠地后除了道德高地上的绑架外完全是一个独立的个体,优秀时它们完全可以无视作者存在。于是,矛盾就出现了:你希望永远和你的作品在一起,还是隐居于“排泄物”的背后?我想这从来不是一个有答案的问题,这个问题从来不是为了获得答案存在的。
真理亚,真理亚。我呢喃着她的名字,世界上、我身边,和我属于同一物种的“人类”的名字:你叫浮桥真理亚,我永远不会忘记你。
她扣着咖啡杯的双手没有动,里面堆积的块状物早融化成液体。
你会死的。停顿了一下,她才接着说,只是我也不明白,你的从者是一位“术士”,并不是一位“狂战士”,他不该对你有如此强烈的威胁。
我用皱巴巴的餐巾胡乱地抹了抹嘴。可能……我猜只是可能,他比起“名人”,更想“做自己”吧。可能他的未竟之愿就是做到自己作品做不到的事从而超越它,可能——
你的愿望是什么?真理亚打断了我。塔达,你的愿望是什么。
我没有愿望,我履行身为魔术师的义务。
那么你呢,真理亚,你的愿望是什么?
我没有愿望,我履行作为“浮桥”的义务。
同一个国家。
同一个城市。
同一个身份。
同一个命运。
不要放任暴行,你会死的。她用刻有咒令的手心拍了拍我,圣杯战争的本质是一场突如其来的雨,就算你身上带着雨伞,也要被迫跟陌生人挤到一块儿。避雨的本质是狭小空间内对人际关系的催化,无法避免的距离缩短下,短短几分钟就能滋生出平日酝酿时长长达几个月的恋情。我假设你不够愚蠢,不会傻傻地等魔鬼变成鲸鱼——它定会将你一口吞了!到时你又能反抗什么呢?
我又看向窗外,身份不明的两位“死者”已经开始在新生的阳光下烘烤自己潮湿的衣裳。站起身,我在真理亚面前弯下腰,轻轻亲吻了她两侧的面颊。“再见,真理亚,再见。”默念着姑妈的谏言,我和她告别——比尔格塔,记住。无论什么时候,都要好好地说再见。
男人揪着我后脑勺的头发朝后拖时我正在洗澡。时间再往前,我们从海滩回到公路上,沿着雨后有些黏脚的沥青路磕磕绊绊地走了几公里,才勉强找到家类似“海啸幸存者”的旅店。前台的女人瘦如枯柴,递给我书写登记用的签字笔时我无意间蹭过她的手,触感跟抚摸一具骷髅根本没差。我们的钱已经不够了,离家过于匆忙,仅有的积蓄都没来得及带上,就在我愁眉苦脸时,榭尔却把被我压在床垫下的工资卡递了过来,我没问他是怎么办到的、反正“他们”有“他们”的办法,不必操心。解决了资金问题他就化为幽灵附到我身上,免了登记时解释黑户的困扰,意外贴心。
现在想来,没准正如浪漫主义者所言,生活是一个庞大的复杂的狭促的故事,充满无可避免的前呼后拥跟该死的里应外合,宛若活死人的前台服务生已经是上帝给予我的最后一道启示。可惜我心盲眼瞎,面对死亡即使心怀恐惧也麻木不仁,一意孤行地朝前迈步,走到他的跟前——我们的房间在二楼,脚步声在铁板廊道上回荡,像恶趣味的连环杀手逐步逼近浑然不觉的受害者。整排房间只有我们的屋门是关着的,其他都被大肆敞开,露出内脏般肮脏恶臭的里面,不难想象就在大雨倾盆前,一群疯子是如何霸占了这半片旅店,狂甩着上面下面所有的脑袋,声嘶力竭地唱属于他们的“雨中曲”。我为他们狂欢后还能打起精神集体撤退的清醒感到佩服,手不自觉地颤抖着将钥匙塞进锁孔——咔、哒。像在呼唤我名字的轻响后,门开了。
故事回到了开头,回到了我一开始阐述的情况:当时我正在洗澡。把新买的羽绒服挂在暖气上烤干,乱糟得跟湿垃圾没差的衣服被堆积在床头柜上,鞋子踢到床底下、丝巾抛上电视机,毫不夸张地说,我把自己脱得跟新出生的婴儿一样干净,彻头彻尾的一丝不挂。我毫无防备,满心都是钻进热水洗去混身刺骨的寒意,然后钻进被子睡一个直到末日都不醒来梦。
然后它就发生了……童年恐惧的升级、满头泡沫被迫闭眼在水龙头下冲洗的那十几秒的夸张版本。意识到正有只手抓住后发正把我往外拖时,我第一反应还在自嘲着说:好吧,至少他让我把泡沫洗干净了;物理跟化学总是后者更恐怖,因为它是看不见的。浑身酸痛的无力使我脚下一滑,丢人地说,如果不是被对方拽着头发,我肯定已经摔倒在地上、屁股裂成五瓣。脚踝好痛、小腿好痛,就连十根脚指头都在用不同的音调各自呻吟,就好像刚长出腿的小美人鱼,我上半身悬在空中,下半身则胡乱地在布满水的瓷砖上扑腾。放……开!连怒吼在吐出口的瞬间都像打不着火的车,只留下一层薄薄的烟,别说是施暴者,就连我自己都听不太清。我被强拖着朝外走,身体接触到冷空气时激烈的颤栗和脚后跟被从淋浴间干湿分离的门槛上扯过、金属片刀刃般的尖端狠狠割开一整条深长的裂口的生痛像同时发生的左右两拳,把疼痛的储水袋瞬间填满,滚烫的眼泪和胃液变成了溢出的部分。
好痛、松手!松手!!我放声尖叫起来,手臂朝四周胡乱地挥舞,连几次撞上洗漱台或置物架的钝痛都属若无睹,求生的本能使“找个能抓住的东西阻止对方继续把我往外拖”的念头占据了我大脑的全部。好冷好冷好冷好痛,泪眼婆娑中我努力看清周围,却只得到与暴行路线相同的鲜红径直爆炸在眼前。由于水渍诸多,从我脚后溢出的鲜血已经被稀释成一片淡红色的海,空荡的胃止不住地抽搐,我抱紧即将擦肩而过的水龙头,把跟小拇指差不多大的金属物件当成了全部的依靠,头下意识地迈进白色的瓷池里逃避。揪着头发的手更加用力,但受距离限制,他只能拽着我的头小幅度地撞击,发出无力的叹息,很快,男人也意识到了自己行为的可笑。他更加愤怒,转而掐住我的后脖颈,打开水拼命地把我往下压。
冰冷的生水争先恐后地涌进鼻腔,凌乱的呼吸被打断得如此轻易,仅在挣扎的片刻我就不知道已经吞下了多少冰水。钳制后颈的力量过于悬殊且没有丝毫动摇的痕迹,我只能勉强依靠下肢的蹬踹拉开距离。终于,就在我马上要失去意识时,男人的行为有所收敛,慌乱中我一脚踹中他的胃腹,听着他沉闷痛苦的低吼猛地在桌面上撑起整个上身,将额头抵在玻璃上,拼命地咳嗽。就差一点就要死了的想法在脑子里头晕眼花地打着旋儿,我没了任何力气,但求生的本能还在刺激着为数不多的肾上腺素分泌——必须逃走,我必须离开这里。跌跌撞撞地跑出浴室,我奋力去抢男人进入洗漱间前随手扔在地上的风衣,把它勉强裹在身上的同时一瘸一拐地朝那扇幽暗的门跑去。但刚挪动两步,受伤的脚踝就被死死抓住,男人掐住伤口的位置,甚至将手里朝里挤压,我顿时眼前一黑,再也看不清什么。可被拽着腿朝那人方向脱拽时我还是条件反射地蜷缩起来,用手挡住自己的头:不要、不要!手臂被轻易地扯开,漆黑的眼前突然出现了床底的画面,接着,滚烫的面颊和嘴角缓缓流进喉咙的甜腥感才抵达。
像从网里捞起一条鱼,我的身体又被他揪着衣领捞了起来。男人捏着我的颧骨,用熟悉不过、此刻却愤怒如最面目可憎的恶魔的脸对我恶语相向:给我闭嘴。他说出来的话十分冷静,我的脸却仍受了一击、迅速朝床对面的方向偏去。更多的血从口腔甚至是鼻子里流出。我猜他最后的理性全给了“别用拳头打我”上,否则早不用受苦,我尸体都凉透了。你还是留着你那些“咒令”,别对我指手画脚了好吗?他开始用温柔得令人头皮发麻的语调跟我说话,指尖亲昵地蹭着我流泪不止的眼下。我早已控制不住全身的颤抖,也控制不住口头的话语。对不起、对不起……破碎的单词和浑浊的血丝一起淅淅沥沥地淌出着,对不起,我错了,不要打我,别打我。巴掌再次如雨点般落下,又是一场暴雨。不要、不要。挥舞手臂,无力招架。别打了,别打了,求你。
我被扔到床上,空洞的双眼直视着霉菌腐烂绽放的天花板,双手抚摸着触感并不能称为舒适的面料。艰难地别过头,我看向残破的左手——断指已经被“医生”治愈,此刻如被修剪整齐的草坪,仿佛“无名指”的概念从未在我身上实现过那般。鼻腔与口中满是血的味道,耳边尖锐的鸣笛声同样挥之不去,感官已经麻痹了,男人再欺身上来掐住脖子时,我已经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空气被从里到外一点点地抽走,像有人把吸尘器的管子捅进你嘴里,然后拼了命地往外掏般不管不顾。男人对我没有杀意,横冲直撞上来的只是毫无道理、不可理解的恨意;他知道我什么时候会受不了,知道现在的我有多脆弱,所以扣在我脖子上的手总是戏耍般地、像握雪球一样缓缓收紧,直至骨头发出扭曲的声音后松开——呼吸、扣紧、濒死、松开,循环往复。这场没有终点甚至没有起点的虐待里,我唯一能抓到的是,我唯一能抓到的——
我用9根手指抓住掐着我脖子里的那双手对男人说: “赫尔曼·梅尔维尔,你去死吧。”
再醒来已经是傍晚,一天中最不适合睡眠、最危险的时候。我不知道普通人会不会意识到这件事,但精神病患者似乎又不太在意,总之推导此结论的原理为:假如你午睡了太久直到傍晚,醒来发现月光已经顺着床褥攀上你全身,荒废人生的自责会从里侵蚀你、动弹不得的慵懒则自外压制你。而如果反抗彻底失败,那打败你的注定是世间最沉重的绝望——无力的悔恨。
现在我就正在面临这项至关重要的挑战,但幸运的是,有人为我遮住了月光。有人为我遮住了恶毒的源头,将我紧紧抱在怀中。温暖、滚烫、没有心跳。拥抱着我的人更像是拥抱着我的“东西”,以绝对的忠诚和温度笼罩着我,不求任何回报。
碾过发顶的轻吻,摩擦伤口的指腹,我像被舔舐的羊羔,被擦干所有血腥暴力留在躯体上的痕迹。不可思议的暖意始终包裹着我,眼泪也蒸发,恢复成平静的呼吸。
我抬起头,对上一双鲸鱼的眼睛。
END
动作解读:人伸出手是为了确定,缩回手总归是放弃;比尔格塔不例外地遵循着定律一二,将分指大张的手放在脸前。这是最容易被误认为成躲避阳光的动作,但这儿是库米诺尔的海滩,连绵不断的除了羊群羊粪就是堆积如山的云朵,他格格不入的动作仍会偶尔引来麻烦的侧目,好在大多数投来视线接触到目标后就会被立刻收回,不不必担心节外生枝的麻烦。人们像恐惧黑死病那样对他避之不及,仿佛多呆在男人身边一秒就会吸入毒气死去。
比尔格塔叹了口气,没对赤裸的排挤抱怨什么。
“能解释下这是怎么一回事吗?”他转过身,对刷着他的卡“贴心”地从反季促销服装特卖场买衣服的术士发问,视线久久凝视着自己左手无名指曾经存在过的地方。之所以说是“曾经”,自然是因为现在他左手的中指跟小拇指间已空无一物,伤口的横截面虽然看起来血肉模糊,却也能让人明显地感觉到魔力流动带来的瘙痒;虽距离愈合如初遥不可及,可单论使用的话倒也不碍事——现在大概是这样的情况。
“显然,又一个出于实际情况紧急而做的‘无奈之举’。”术士抚摸着长围巾下垂的部分,轻轻拍打的好像在整理床单,另一只手则揣进标签都没拆的风衣口袋里。比尔格塔不打算提醒对方,甚至希望榭尔出丑的时间越长越好,“拜托,我们现在可在爱尔兰,别想那些扫兴的事情,你应该放松下来,多眺望远方。”他扬起长臂,朝远处宛若世界尽头的断壁山峦投去沉醉的目光。“而纵使磊石化作粉末、战士长眠,散发酵厂艰苦酸涩的天空大地受了奥丁的意倾倒——无名无姓的乌勒尔!您也将铺开苍凉的道路,亲领我们去万丈的天堂吧!”
“如果你能把对着枯草地诗意大发的激情稍微调拨用在和御主的沟通上,我们的相处一定会更加愉快。”比尔格塔别过头,朝反方向看去:冬季的海水更加狠戾,大理石雕刻的浪花冰冷地拍打在混凝土似的沙滩上,远眺起来,大海更像是块儿边缘坎坷的“仰望星空派”,充满深不见底的黑暗与绝望。
“不问自取是很没礼貌的行为,你老妈没教过你吗?”烦躁像寄生虫一样在四肢里钻来扭去,比尔格塔忍无可忍地说出幼稚得跟赌气并无不同的废话,并在事后久久地为自己感到悲哀。努力全做了无用功,术士再一次把他的话当作耳旁风,继续欣赏着常人无法理喻的美景。好在他对这种赤裸裸的“权利歧视”早有耳闻:即便比尔格塔·伊萨克作为魔术师的钻研不算正规或刻苦,但这些年已发生的实际努力却也不可忽视。,被圣杯选中不完全在他意料之外,或者说在他看来自己接受了魔术师身份那刻起就接受了术士榭尔的一切,想要彻底斩断孽缘必须回到他出生以前。比尔格塔叹息自己无论再如何忠诚也变不成B姨妈真正的学生,如果是她看到自己现在的模样,肯定会直接让他把榭尔直接捅死以绝后患——“咒令就是这么他妈用的。”她会说。
“我向冷落了你的事表示道歉,所以请先放下隔阂吧,现在有个更紧急的事要处理。”榭尔温柔的嗓音听得他狠狠打了个寒战。比尔格塔没有术士那打扮自己的心思,纵使“漂流之旅”也把他弄成了落汤鸡,当事人也依旧坚持借吹风机和暖炉烤干衣物、草草了事,唯有新买的羽绒服对呼啸的海风表露了三分敬意。他把自己裹得更紧了些,踱着小碎步贴到榭尔身边,朝男人五根指头齐全的手指的方向看去:先是御主和从者的气息像蓬松愉快的风滚草,凑到他们跟前;再然后三人的身影才跟花园鳗似的慢慢地从灰色的泥沙里钻出来,把乏味的地平线妆点上宝贵的色彩。比尔格塔已经没力气再紧张,他整个人斜靠在榭尔身上,对方用风衣包着他,像用渔网拴住一条鱼。他绝对有理由相信术士对保护他没多少兴趣,但把他当成鱼来玩情况就完全相反了。
不傻不笨的三人显然注意到了对面反常的“木桩”样,在约十米开外的地方停下脚步围成了圈,脑袋像鸟蛋一样往刚搭好的窝里扎,饶是人听不见也能幻想出其中此起彼伏的叽叽喳喳。结论很快被敲定,个头卡在“明显是从者的大高个”和“不知道是不是御主但确实超矮的女孩儿”间的黑发男人昂首挺胸地走了出来,仿佛一位前来参加捍卫自己尊严的决斗的勇士。尽管略显夸张的高调,他却还是被这趾高气扬、独属于人类的骄傲所感动,自温暖的庇护下挣出,无视榭尔不赞同的目光和对方迎面走去。
伴随海浪日以继夜的无情推动,他们于世界宏伟的坐标系上名为“库米诺尔”的点相遇、交集,在另外三双眼睛各自情绪复杂的注视下,二人伸手相握,8秒不到的时间里流畅地完成了整套T.O.P招呼方式(handshake),最后拍背一击时比尔格塔脆弱的身体实在承受不住地晃了晃。男人贴心地扶住了他,像把自己病危的舍友带回家介绍给爸妈一样朝另外两人挥手大喊:“过来吧,他是好人!”比尔格塔不清楚自我介绍为“高烨”的男人是怎么得出这结论的,但纯粹出于礼貌的,他还是朝很高和较矮的两个人比了个大拇指。矮个子的女孩儿看起来是他们中最高兴的,她毫不掩饰地原地欢呼,并快速朝他们奔来,后面比榭尔还高的从者(他绞尽脑汁终于找到了自己最心仪的形容词)咧嘴笑着走在最后,好一副监护人的模样。
“你可以叫她奥萝拉,称呼他为‘勇士’。”高烨认真地用不同措辞介绍起自己的同伴,以便比尔格塔区分二人。后者在奥萝拉的面前蹲下身,学着《新手家长必备的教科书:同孩子相处的方式技巧》里标准教学的那样友好地说:“你好呀,奥萝拉,你可以叫我比尔。”平时他最讨厌别人用这个缩写称呼自己,过大众化的名字常使他为意识到自己不过是茫茫人海中微不足道的一滴水感到愤怒,但今天为了支付女孩儿明媚的笑容过,他愿意放下成年人的恩恩怨怨,把事情简单处理。
“比尔!”她高兴地说,“你可以叫我拉拉!”
“你多大了?”他没忍住好奇地问。
“六岁!”
“看我做什么啊!奴用童工的是圣杯又不是我!”在旁人探究的目光下,遵纪守法的好公民倔强地梗着脖子为自己的清白发声,可惜没人真听进去了。
“你们为什么会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名为‘勇士’的骑者和榭尔礼貌地点了下头,表现出了与外貌不符的风度翩翩。比尔格塔忍不住对他心生好感、放低警惕,此番大意的危险之举自然不容忽视。术士果断出手,拎着自己御主的后领朝后拽了一节。
“我们遇到了煤气爆炸事故。”榭尔面不改色地胡说八道,只有少数人听懂了意思。
“那还蛮巧的,我们也是因为坠机才在这儿迫降。多亏我高超的‘技艺’全员才得以平安着陆,真是惊险的旅途!”
“这不能说是‘也’吧……”怕又引得术士不快,他说这话时没有看向骑者。
“你们已经遇到其他御主了?”跳过欲言又止的反驳,高烨追问起榭尔话里的重点,在得到比尔格塔肯定的回复后,他的视线变得探究,甚至围着对方转起圈来。“哇——怪不得你看起来这么狼狈,奥萝拉说我们不用紧张,因为你们看起来超惨的。”
“我不觉得我的品味有问题,还有这套衣服是新买的。”术士不满地开口。
“花的我的钱。”比尔格塔用只剩四根指头的左手狠狠拍向对方的胸口,“但真有那么惨吗,我这羽绒服也是新买的。”
“超——惨的。”女孩儿天真的回答让比尔格塔眼下的阴影因情绪化更深了几分。“我们也有遇到其他人。他们是很好的路过的英雄,还有慈祥的老爷爷!”
“遇到了其他术士。”骑者翻译。
“真好,我也希望、呃,能遇到友——我是说,情绪稳定的主仆。”
“我的御主是个节俭持家的人,”榭尔毫无必要地解释说:“对待许愿一事亦然。”摁下有跃起倾向的反驳,他继续充满求知欲地和骑者交流情报,“我们遇到的是相当危险的御主和神秘者的组合。那可真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大战,如果不介意,我们更想先找个旅馆歇歇脚,再蜷缩在温暖的恶被窝里好好睡一觉。”
“拉拉不介意,我就没有意见……但告诉你们个可惜的消息吧。你说这话前还能仅靠我们双方对现状定夺,但此时已有‘客人’不请自来了。”骑者抬起手,众人下意识地顺着方向看去。果然,不久前清澈明媚的天际顷刻间升起晦暗不明的浓雾,如同粗心大意之人在一副完成的画作上打翻了整罐污水;滚浪与鸟鸣同时被摁下静音,四周仅有气流不自然震动作音乐,充满令人毛骨悚然的气息。正疑惑怪异背后的幕后黑手究竟姓甚名谁时,对方也按耐不住激情澎湃的心潮,撕破布满污渍的静物画——笔直地朝他们袭来!
裂口中蓄谋已久的恶意趁机鱼贯而出:乌黑的鸦群,嘹亮的啼鸣。蠕动的黑云在昏暗的空中反复徘徊,直到恼人的叫声惊扰得所有人头痛欲裂,才汇合如一整支尖锐的矛头对准海岸。事发突然,比尔格塔的身体比大脑先做出了更为优秀的反应——他快步奔向人群最前方,从衣衫内侧摸出小巧趁手的礼装。通体金黄的修理剪呈迷你的回旋镖状、盘旋飞入浑浊的气流,以常理无法解释的速度飞向突刺的鸟群。看似巨大的实力差距在碰撞的瞬间便敲定结局。一点金色的身影如流星般消失,那气势汹汹的黑色箭头亦在高耸的尖叫后彻底化为乌有,残存的羽毛随狂风卷入海中,吞噬殆尽。
海滩上的五人都尚未行动,他们都清楚,刚刚的一击不过时开胃小菜,真正的敌人仍藏在沉重的幕后养精蓄锐。他们紧张地等候,终于,在远方传来一声清晰且沉闷的撞击声后,“勇士”和榭尔并肩向前,走至最前方,所有人都能看到天空的一隅被漆黑的船头劈开整齐的一角。它沉重的躯体随浪涛推搡,以极其缓慢的速度暴露在众人眼前。
空气中的寒意也愈发浓厚。奥萝拉与高烨不约而同地抱起双臂,纵然是穿着厚实的比尔格塔也忍不住收紧了肩膀。那巨大的躯体仿佛被天空分娩着吐出,又以古怪的角度歪歪扭扭地行驶着,同船身周围的海水受魔力的影响小规模地冻结,使其即使单纯只是看来也像极了名副其实的“幽灵船”。与此同时,导致船身倾斜的罪魁祸首紧随其后:一匹通体发黑的海头怪马像快速有力的子弹般冲向棺材板般厚重的船身,撞击之处更是即刻留下细密恐怖的白色裂纹,触目惊心,令人不寒而栗。
“海有着致命的吸引力,这条规则通用于御主以及从者们。”完全没意识到当下情况之恶劣的,榭尔对他艺术细胞匮乏的御主感慨,“下次我们不能随随便便来海滩约会了,大家都太喜欢这儿,太热闹了。”
“这是我选的吗?!”比尔格塔的怒吼被大自然的咆哮削弱了不止一星半点,最后在别人听来和情人间的呢喃低语一样头皮发麻。转身,他又向一旁和自己差不多狼狈的高烨大喊:“他们发现我们是迟早的事情,你们打算怎么办?!”
“会被发现就在被发现前打他们个措手不及!”不知何时,奥萝拉已经兴奋地骑在了“勇士”的脖子上。她高喊着践行自己身为御主的权利,白皙的手指亮起萤火般的光。骑者豪迈地仰天大笑,“是的!正合我意!喂,小子,收紧绳索、放下主帆,起航的时候到了!”
“出征,突袭,然后掠夺!”
骑者的怒吼如水中火山,以滚烫断裂沉重、激情燃烧氤氲,宝具猩红的光芒然以熊熊大火之势,不过刹那便舔舐过整条海岸线。坚如晶簇的浪头也被它狂妄地吃干抹净、吞咽入腹,丝毫不给猎物挣扎的机会。暴君般贪婪的积攒下,以骑者自身为中心的光芒如膨胀的卵蛋迅速涨大,光芒耀眼得最终令人无法直视,它以人类无法理解的速度抵达极点后倏地炸裂、光芒四溅,又好像一位仁慈的储君不惜散尽自己的财宝救济子民。史诗神话流淌而过,等比尔格塔再睁开眼,他跪倒的身下早已不是潮湿坚硬的泥沙,而变成了干燥的木板。抬头看去,“勇士”和奥萝拉正意气风发地立于船头,迎风向敌手驶去,高烨被骑者像包裹一样夹在腋下,他只能看到对方不停挣扎的下半身。
同身为从者,榭尔自然知晓宝具的力量,只是“勇士”的御骑过分贴合他的胃口,登船后他便将御主抛之脑后,四处打量起周遭的装潢。“嘿呀、瞧瞧!多么漂亮的锚绳,怕不是这世间最美丽的圆了!多么优雅的龙骨,姿态毫不逊色于宫廷贵族的小姐们!倘若能在这样一艘船的船长室度夜,必将成为我被召唤后最快乐的记忆吧!”眉飞色舞的从者与他惴惴不安的御主情绪截然相反,他自然不允许对方的失礼,于是干脆扯起比尔格塔的脸蛋强拉出个笑容埋怨说:“张嘴,微笑!没礼貌的小鬼,冒犯如此伟大的船长,要不是把你扔进海只会让鲨鱼倒胃口,我肯定早这么做了!”
“放……手……”他咬着牙拼命掰开术士捏着自己面颊的手指,“我什么时候嫌弃了,我是想问、我们就这样坐在人家的船上真没事吗?没礼貌的是你吧!”
榭尔显然不听他的解释,继续喋喋不休地说教,“勇士”和奥萝拉也在旁边看得津津有味。除了和比尔格塔同病相怜、还被悬挂在半空的高烨能稍微理解他的痛苦,其他的明显一概指望不上。
“放心,男孩儿!只要你未杀害过自己前一任的船长,我便放行你的追随!”骑者的重拳击在胸口,发出沉闷如钟的声响。不知不觉,他们与幽灵船已基本平行,对彼此船身上的全貌也一览无余。几人终于见到船与马的主人们:犹如冰封出土的船尾舵上站立着一位身着华服的女士。她发丝上的酒红凭着恰好的暗调和周遭的阴云密布融为一体,又仍能在狂风吹拂中如摇曳的海草,好似一位夺人心魄的海域女王。而在她身旁的低处,站在甲板上的男人明显是一位严肃的军官,他用掌中尚未融化的冰霜把二人的立场左右分得明确。在“勇士”的船只和幽灵船擦肩而过时,对面的两人似乎瞬间达成了某种约定,瞬间朝他们的船上袭来!高耸入云的冰峰在中央凭空升起,术士和骑者拉住彼此的同伴以它为界,和对面二人分开距离。
“我甚至不想问他们为什么就结盟了,”比尔格塔平静地说,“你们不会是约好了在这儿开派对吧?”没人理会他绝望的笑话,除了对面明显是海军的家伙。他紧皱着眉毛,脸廓上的每一根线都能把蹭过来的东西划烂,没人在乎他跟海盗的御主在哪儿,因为这里的人已经太他妈的多了。“正是如此!”他开口便发出重锤般的低吼,有点像持有理智的狂战士,但更像你上学时神出鬼没的教导主任,“破坏别人的决斗是不能容忍的冒犯!只能用另一场决斗来卫冕其中一人的尊严。现在公平了,”他指指榭尔又指指自己道:“你们两个和我们两个,正合适。”
“你这人说话怎么奇奇怪怪的?”骑者比他更愤怒地说:“谁打扰你们决斗了?又没人立个牌子说‘前方角斗场非请勿入’我们当然会过来了!还有,我们和他们不是一伙儿的,你当这是俄罗斯方块吗想往哪儿放往哪儿放。”
“割席真快,这就是为什么我说外人都靠不住。”榭尔对着他的御主叹息,后者露出了一个完整的“看我干嘛?!”的表情。接着他把手放在下巴上,琢磨似的敲着,“不过骑者说的也没错,我们确实也刚见面不久,说结盟还远远算不上。而且你的计算方式有误,”他看向海兵,眼里流淌着轻蔑的光晕,“我的魔力已经耗尽了,不能再继续战斗,所以执意要打也是2打1,是否有违你的‘公平精神’?”
身为全场唯一的女性英灵,海盗饶有兴趣地和比尔格塔搭话。“这是能说的吗?你的从者很大胆,说明他的御主应该很强大、不需要他庇护吧?”
“啊啊啊啊啊啊啊——!
随着比尔格塔的解释化为哀嚎,从口中变了三个调地喷涌而出,四位英雄疑似谈判的举动彻底崩裂。“勇士”的船陡然加速,以难视死如归的姿态朝对面通体漆黑的大船身上撞去,同时身上还载着应该纹丝不动的罪魁祸首——冰山。海盗和狂战士也没有停留,在“勇士”行动前他们便察觉到异样,海头怪马凭空跃出,载起它长发飘飘的主人像黑影般抵去了骑者沉重的攻击,狂战士则反客为主,不请自来地跃上船的桅杆,居于高处洒落刀片似的雪花,仿佛自己才是这艘船的主人。可惜转身瞬间,骑者便识破了他的诡计,大力撤下厚重结实的帆布,将自己的御主和比尔格塔全部裹在里面,攒成一颗更大的鸵鸟蛋。幽灵船已被骑者用最暴力的手段和最坚硬的冲角被迫和他的船相连,所以当“勇士”朝它的甲板上发射出“鸵鸟蛋”时,他除了抛出尽可能完美到让阿基米德复活的抛物线外没有别的还能努力的地方。
榭尔尽了临时联盟成员最后的职责,在对面安全接应了几人,他们被搁置在相对战场而言较为安全的周边,但仅从远方也能看到另外三位英灵“热烈”的交谈。“我想到本很适合你的书名,”比尔格塔绞尽脑汁才想出个名字,“《无事生非》。”
“谢谢,”榭尔极其做作,甚至微微鞠了一躬说:“我的荣幸。”
“你是不是生怕他们打不起来特意拱那个火?”
榭尔挑了挑眉,“为什么你要这么说?我们是主从,也是搭档。显然你没有给予我应有的信任,真令人心寒。我从未用任何方式表达过希望独揽大权、或对别人的决策指手画脚。海军先生话里的漏洞是显而易见的,无需我戳破,诸位也心知肚明,我只是略做引导,比较喜欢打开天窗说亮话。至于魔力的事,我认为诚实是一项美德而非罪过。”他两手一摊说:“假如你们现代人认为我有错,那我也愿意承受责罚。只是处刑前我必须声明,你(他的手指捅着比尔格塔的肩膀,压迫性极强)有责任和义务帮我恢复魔力,所以判决书下来,咱们还得四六开呢。”
“行了行了行了,我帮你,就告诉我怎么样你才能跟个正常的英灵似的跟人家打成一团吧!”比尔格塔愤怒地指着被三个生龙活虎的家伙搅浑得跟糊掉的燕麦粥一样恶心的天空,自暴自弃地大喊。
“那看起来怪恶心的,你确定要趟这趟浑水吗?”榭尔做了最后的努力,试图唤醒自己御主的理智,比尔格塔有所察觉,但他偏不肯放过术士,点头的力道像第一次用压蒜机的人、标准又错误的由简化繁。“好吧,你愿意付出多少,我就能做到多少。”他说。
“有人知道另外两个英灵的御主去哪儿了吗?”奥罗拉问。
“大人说话小孩儿别插嘴。”比尔格塔头也不回地吃下女孩儿飞起来一脚揣上他小腿的攻击,蓝色的牛仔裤后侧被留下了清晰的鞋底印,高烨对周遭发生的事全视而不见。他仰着头开始晒太阳,忙着警惕海鸥拉的屎别掉到自己身上。
“你不是读过莎士比亚吗?不如猜猜看。”术士摆摆手,露出他身为“艺术家”的尊严一面,义正严辞地说:“所谓启示必不能直言不讳。来吧,御主!虽然你确实不成器,但不要放弃,让你身为英国人的血液沸腾吧!”
再一次,比尔格塔被气得叽里咕噜不知所云地边叫边跳脚,把奥罗拉吓得还以为她一脚把家里唯一一台电视机给踹雪花了。还得榭尔不得不好声好气地给她解释说不是这样,是比尔格塔天生就敏感,也因此他才适合做视频审查员。
和平地带你来我往的谜语大战正进行得如火如荼,结界内的魔力流向却又再度发生变化,一股不可视之力左冲右撞地朝笼罩着8人(姑且)的结界冲来,又从不同角度软磨硬泡、削尖了头似的想往里钻。都说好奇心害死猫,由此可见,绝大多数的魔术师祖先肯定都和此物种有着深远交集。
隔壁在别人的船上开了四五十个洞的几位明显也注意到了这聒噪的入侵,每个人都对它们来访前执着的敲门声侧目,手头上忙碌的“破事”也不敢怠慢,甚至偶然间“访客”不慎跌落在甲板上,还被海盗指挥怪马将它们一后踢飞向了彼岸——啊,比尔格塔,你为什么是比尔格塔!载着又一位骑者和御主的“皮纳塔”在头顶上方炸开,他彻底放弃了问“这儿的人也太多了到底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的事。“我刚才听到了一部分你们的对话,”新登场的第三位女性挽起她火红色的长发,在从者的协助下缓缓落地、站稳在加班上,“先生,你的术士从者说的应该是《威尼斯商人》那本书。”
“啊!我就知道!”比尔格塔一头撞上榭尔的下巴尖叫说:“你把我的手指头给我吐出来!!!”
“忠贞的无名指已经全擦成沫撒进班恩河里了,你快些决定还要割给我那儿的肉吧。”侧身躲开一记自杀式攻击,术士摩挲着手指。假如此刻从天而降一张美钞,转眼就能被他捏成资本主义的骨灰,“不过我已经‘贴心’地帮你想好了:手上的肉不多,是宝贵的应急方案;腿会影响整体行动,姑且不提;虽然你看起来不像很在乎自己梳妆打扮的人,考虑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头以上的部分也先掠过。内脏是‘压轴节目’,所以……”所有人的目光从术士滔滔不绝的遣词造句流淌到比尔格塔的身上,瞬间,五双眼睛像细密的聚光灯一簇一簇地打向他。
“综合考虑,塔达,你应该把屁股献给我。”
不完全的沉默持续了难以描述的一段时间,恰好够浮桥真理亚和奥萝拉交换名字、握手,摸摸头;和充满戒备的高烨寥寥几句充当问候;和她身上未受消毒水诅咒、更多布满了肥皂与洗涤灵混合的泡泡水味儿的从者“医生”推测“勇士”千疮百孔的宝具还能坚持多久——这段时间是“难以定论”的。它们既可以轻而易举地消耗几个小时,也能瞬间被瞬间完成,比尔塔格也是。他可以就像木头桩子一样站在船上陪它十几二十几年,也可以当即用掉咒令让榭尔跑去冰天雪地的“木达尼”身上被另外三人一马当成沙滩排球狂揍,可惜正如B姑妈所言:比尔格塔伊萨克是个不成器的主。靠水吃冰靠海吃鱼的北欧人经历过四五六次世界大战和一二三回远古病毒泄露危机后身体和精神里都被层层筛选出了最坚不可摧百杀不死的那批后终于意识到这个世界不仅还有诗和远方还有美洲大陆和赤道之类温暖的地方,于是果断背井离乡离开鸟不拉屎的冻土层和只有酸奶当午饭的餐桌,来到空气质量的饮食文化一样贫瘠的英格兰生根发芽,往后又过了二十年,得到的就是这个弃人身安全不顾,追着问死了一百年以上的活死人问“‘塔达’是在叫我吗?为什么要叫我‘塔达’?”的比尔格塔·伊萨克。
“是的,塔达,你不觉得这个称呼很可爱吗?”榭尔扬起他锋利的下颌线,像杂技演员一样凭空谢起幕来,“塔达(Ta-Da)!多么振奋人心啊!”
“听起来的确很可爱。”真理亚中肯地评价。
比尔格塔更加崩溃了。“什么,什么?你可别听他的,天呐!”他揪住乱翘的头发绝望地朝外吐着字:“反正不行,绝对不行!不行!没有屁股?你能想象这样的生活吗?!”
“如果你得过某些……肛肠类疾病就会知道,没有屁股也是一种幸运。”“医生”尽量使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专业且中立,但很显然听的人没一个这么想。
“我没得过!闭嘴、别胡说八道了!我好的很!”
“哦,我好像明白了……别担心,你的从者不会把它吃的那么干净,恢复魔力之需要一部分就够了。也不用担心发生戏剧里血和肉的纠纷——他肯定一个也不会浪费。”
“不是,能别说了吗,能别说了吗?!我的啊!是我的啊!!”
“把裤子脱了吧,塔达。”术士摘掉脖子上的围巾,用右手修长的食指和中指插入在脖颈上系紧的领口,认真地为“圣诞大餐”做着准备,“我会尽量快,你也要尽量配合,好吗?别磨磨蹭蹭的,你又没有裤腰带要解,直接脱了吧。”
“那是因非要用我的腰带打什么他妈的该死的见了鬼的结的好吗!!!”
“闭嘴,死英国佬!”高烨捂住奥萝拉的耳朵不满地朝他喊:“说话注意点,这儿还有未成年呢!”
“什么——妈的,算了、算了,”看着缓步逼近的术士,他竟然生出了朝邻船上的三位求助的想法,但此刻那儿上演的东西比马戏团还精彩:怪马踩着“勇士”的肩膀在狂战士脸上印下蹄印;海盗狂野的长发被冻成笔直朝天的“冰字塔”;载他们的船身上漏水的地方就像仙人掌身上的刺一样多……算了,算了!比尔格塔伸出手高喊:“够了!不好笑的蹩脚戏、没完没了的破事都该结束了!该死的……该死,榭尔,我命令你——
奉上帝、恶魔、三勇士的意,祢就降了人世!
凡人血海淬得你钢铁造的肉身无坚不摧,
杀戮的矛头还未触及便被磷光燃成灰烬,
谁能定夺你的“有”“无”的主,命运都会耻笑的痴人说梦!
翻滚吧,祢这陆地味儿的暴君;
若谁能从你身上分到一碗羹,即使只有六百六十六分之一
他也只得向死神承兑,报酬和尸骸同被妻儿的眼泪与土填埋。
奉上帝、恶魔、三勇士的意!
莫比·迪克
祢要降临了!
海面颤抖着,由一点变成一片,一片变为一方。亲奉以“多米诺”之名,势不可挡的气势逐渐连结整片海域,引得地动山摇。众人这才恍然大悟——此处并非“海域”,已成“陆地”。
术士朝水面一跃而下,着落时非但如履平地,甚至水珠都不被准许玷污鞋面。肆意妄为的波浪在他身下化为温顺的绸缎,随起伏变换粼粼光影,妙不可言。但莫要被美景所迷惑,只要近一些、再近一些,最蠢笨的孩子也能看清真相:浪涛翻滚的白沫愈聚愈多,它朝术士脚下聚集,如活着的某物寄生在宽广的海面横行霸道,铺满直到行船脚下。与此同时,竟分辨不出是命运多舛还是生不逢时,浑浊的阴云顿然劈裂出一道灿金的弧线!随着迫降者的拉扯如开口的熟瓜硬生生将天幕撕作光暗分明的两处——假若能无视其中“哈哈,真是了不起的刀具啊。”和“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没想到真的能切开啊阿鲁!”的呐喊,似乎场面会更有震慑力。可惜,光是观察感慨的片刻,天降的金刃已经直劈到漂浮在海面的白色物体身上,使后者发出阔剑地雷般的嘶吼,周遭的人群下意识紧耳朵做自保态,但也是在这头一低一抬的时间里,术士和他的御主同“天外来客”的两人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知去向。
“……至少现在人真的变少了。”高烨吞了口口水,真理亚却无法认同。
“看!”少女高举手臂,为诸多视线指明出路。众人抬头望去,果不其然,“勇士”已沉没近半的船体下方像是被一只巨手倏地抬起,不过眨眼片刻就升上云层,船上三位英灵自然早有准备,他们朝各自预定的方向一跃而下,也在半空中有幸看到了那拔地而起的“白色巨物”全貌——雪白斑驳、如荒岛般硕大嶙峋的躯体随缓慢的翻转仔细地向众人展示;而与衰败残容相反,其恐怖的破坏力也正如人拧开裹有薄塑料的瓶盖般轻易地拧碎掉一支大船的核心。像带上了伊丽莎白圈的宠物,“白色巨物”将“勇士”的船卡在脖颈上,掉转头颅、宛若神罚,直朝幽灵船上仅是看客的几人袭去。近在咫尺时,高烨终于看清“白色巨物”的脊背上除了独自摆造型显得逍遥自在的术士外,剩余三人(表情空白的比尔格塔,手里抓着一把未开刃的长刀、努力在理解发生了什么的少女,还有带着从者气味但说出的话是“御主我们现在到底是在鱼上还是船上?”的男人)都无比狼狈地抓着离自己最近的至少看起来是牢固的东西。最后,句号般圆润的轰鸣声后——海面上的人终于减少了。
我是自己从浅水域游上来的。
名为“莫比·迪克”的巨物在允了所有人的大赦后融入水中,又和泡沫去作了伴,我们这些自大的乘客没了照料,自然也就跌入海中,自求多福。榭尔不知道去哪儿了,老实说,我也不太关心。我是个有手有脚的魔术师,没他插手也能照顾好自己。从水中起身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拉开衣衫和裤腰,确认自己胯骨上的咒令——果然那鲜红三道之一已暗成浅褐色的疤痕,只剩形状留存。我不由叹息着想起自己看的最后一场电影,检票员用打孔器在支票上割下的圆。和这个,还真是一模一样。
榭尔站在海滩边的公路上,还是那副抱臂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我牙酸地吐吐舌头,整理了下衣服就朝他走去。接下来要去哪儿?没闲心拉家常的,我只想尽快地确认好今晚歇脚的地点,别人说什么尖酸刻薄的话我都不在乎。我累了,我真的很累很累。
榭尔看着我,好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我的视线被拉近了。
英灵浓重的呼吸直拍打在眼皮上,让我不得不频繁地眨动,缓解着古怪的不适。你又发什么疯?我想问他,却发现舌头动弹不得。再摸索一会儿,甚至意识到口腔里大量无法下咽的津液也在乱七八糟地往下掉。发生了什么?发生了什么?我手忙脚乱地去抓自己的嘴,摸到的却是男人的手。他用大拇指压着我的舌头、其余四指紧抓住下颌骨,像掰动果壳般掰着我的下巴。而因为有下压的力施加,我甚至无法反击去咬他放在我嘴里的手——好痛好痛好痛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谁能救救我、谁又能救我?口水、眼泪或是汗水一股脑地往下淌,可就算这样,男人也未表现出丝毫的同情。
他是真的想杀了我。
绝望地闭眼前,我得出了这个结论,不过或许是圣杯也看不下去我这自甘堕落的模样,脑袋被当成西瓜开瓢前,暴行还是被阻止了——“医生”收回手,在我和男人中间割出一条“安全线”,眼神里带着令我不解的怒意。真理亚走上前,向我递来一张纸巾。
“要下雨了。”她告诉我。
这段插曲从始至终我都没看见过榭尔的眼睛。
END
“你看起来有很多事想问。”
好像真的期待我马上接话似的,男人顿了几秒才接着说:“根据我的观察,你不是一个善于言表的人。考虑到我们即将长远发展的关系,我必须坦白自己对御主‘组织语言时间过长’一事感到担忧。”
“你是拐着弯地说我会死在圣杯战争里吧。”
“我可以肯定自己没有这个意思。”
“那你肯定就是这个意思了。”
我一眨不眨地盯着刚被倒入开水的泡面盒,在被水蒸气瞬间渗透的杯口小心翼翼地压上几本卷边泛黄的杂志。它们基本都是其他人意图丢弃后随手塞进标有门牌号的报箱里,最后被多管闲事的我捡回来的。可以大言不惭地说,报箱和纸质书的存在意义正在被逐渐画上等号:两人成为怀念的代表、旧时代的遗物,被谈及时感情用事总比理性要多。任何人都不愿也不敢直接对它们说“放手”,可自我欺骗的背面,闲置的灰尘还是层层覆盖,像无情的死神总是准时抵达。我盘坐在工学椅上,竭力忍耐自己腿部的颤抖,像强迫发作般来来回回地在脑中想起姑妈那句“人和英灵终究是不一样的”——现在我终于理解了,最直接有力的证据就是社交障碍在这个男人面前的烟消云散。
像是猜到了我在想什么,男人叹了口气,语气里满是无奈。“我不是怪物。”他很直白地说:“尽管‘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但只要人类仍一日存活在地球的土壤之上,吮吸着母亲的血泪,我便仍可被称为无穷无尽的‘人’吧。”
“你话真多。而且我也没说你不像啊,没有证据,是不是?”指针转满五圈的瞬间,我拿起免费赠送所以弱不禁风的塑料叉,跟在米其林三星酒店进餐般郑重地拿下书本,面对热气腾腾的泡面浅浅地鞠了一躬。“但你的衣着确实和现在的人不像,要我借你几件吗?”嘴里塞着刻意裹满番茄汤的面条,我微微转动座椅,上下打量起站在屋子正中央的男人。他腰板挺直(都多久了,可真能装)、抱胸而立,嘴角始终微噙着一丝笑意(还是那句话,认真的,都多久了?要我提醒他这儿不是伦敦西区么)。衣着从上到下分别是:刻意的燕尾服,刻意的马裤,刻意的长靴。所以我最后还是没忍住说:“这里不是伦敦西区。”
“我知道。”他眼睛都不眨地回答,干脆得反而令我有些羞愧了。
“呃,好吧。对不起。”低头看着碗里剩三分之一,苦涩地在飘有油花的红汤里上下起伏的方便面,我尴尬得头皮有些发麻。“所以你是英国人么?”
余光里,他严丝合缝的表情似乎破碎了些许,那张有问必答的快嘴也静默了下来。按理我该为“终于能平静地享受食物”感到舒心,可男人却像是在这寥寥数平的公寓内展开了以死相逼的结界,令我们——我和泡面——非但一声也不敢吭,还怕潦草的动作会打破神圣的氛围而僵立在原地。直到对方轻抿的唇瓣深处发出呻吟似的闷哼,饱受酷刑折磨的囚徒才敢重新呼吸,不幸的是伤害已经随“发生”同乘上蝴蝶的翼尖不可更改,餐具沿着湿漉漉的纸杯内壁缓缓下滑,没有铁达尼轰轰烈烈的自杀演出也仍被推向不可避免的沉没结局。对完全被油汤玷污的餐叉,我投以悲伤至极的目光,同时被凝视的还有底部残余的几根面段。
“嘿、嘿!”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赫然出现在眼前,重复打着清脆的响指,拼命拽回我被番茄方便面银河系绑架的思绪。“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声音中没有怒意,只是单纯询问,却还是使我条件反射地抖了抖身体。
“我愿意为你去死,只求你别再说这句话了。”下意识地循着沉思前的路径抬头,却在下巴刚扬起时径直和那双色泽各自诡异的眼睛惨烈相撞,场面顿时如同车祸现场。“你能别这样吗?”我声音止不住地颤抖:“你吓到我了,说真的。”什么他妈鬼啊。我硬生生把感慨的脏话咽了回去。
马裤男宽容地把凑近我的俯身掰直,重新变回那套满戏服的天线杆样……或者应该叫他避雷针。我得拼命向后仰头才能跟他对视,更习惯被向下压迫的颈椎骨哀嚎不止。“你是不是有一艘船?”我问。他扬眉,脸上终于露出了更真实的表情。“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他模棱两可的回答里满是无法克制的骄傲语气,使我对自己的猜想愈发笃定。
“那就对了。”我高兴地说:“你是‘飞翔的荷兰人’。”
“我是美国人。如果你敢说‘飞翔的美国人’我就直接把你从窗户扔出去。”
“好啊,那就来吧!”气血上涌,我把椅子猛地向后推,发出价值三百九十九点九九美刀的巨大撞击声,跳站到地上(未来20年里我大概都做不出比这一下更帅的动作了)的同时还顺手把没吃完的杯面送达安全区域。“忍你很久了知道——呃、啊!嗯??”最激情昂扬时舌头突然抽起筋来,不受控制地先在口腔中胡乱画了个很圆但是没必要的圈,接着完全堵塞在深处。此后我便一句话也讲不出,辛辛苦苦组织好的语言无比脆弱地被砸了个粉粉碎,换个气的功夫连灰都不剩下。事已至此,退路必然是全无的,我像哑巴一样胡乱地发出奇怪的声响,一边拼命用手指向自己的脖子。好在男人的脑子是聪明的,就算我表现得像跟动物园里的猴子,他还是读懂了我滑稽的动作语言。
“其实我是想抓你手臂的。”分不清是怜悯还是嘲弄的声音轻飘飘地说:“因为不可抗力掐了你的脖子确实很抱歉,考虑实际情况和事发突然的无可避免,我建议我们各退一步,互相谅解。或者如果你始终耿耿于怀,又没钱去看心理医生,我不介意在这件事上被咒令约束。”
我终于可以肯定男人把我当成了傻子。仅代表个人,当我感到愤怒并意图和他人发生口角冲突时,理论、陈述、反讽、嘲笑和人身攻击就会变成语文试卷上的语序连线题,以1连向A、5指向E的答案循序渐进。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无奈,我的悲哀就是4和6首尾相连,D跟B狼狈为奸,“甘甜”的话语堆积在滚水喉间,导致咖喱融化成诡异的蔬菜泥——食客们比起作呕首先感到困惑。
男人也十分困惑,听着被激怒者哆啦咪发嗦每个音节都有的滋哇乱叫,脸上的表情跟我第一次见到几维鸟(长了腿的毛鸡蛋)时一模一样,满是无法理解却不舍得移开视线的欣赏。下嘴唇因为愤怒止不住地颤抖,没过多久我就像下巴脱臼的骷髅,无力地抖着干裂的嘴唇。“要我帮你倒杯水吗?”男人同情地问,我却连让他滚的句子都凑不出来,心脏几乎要撞碎肋骨跳出来了。在疼痛钝重的压迫下,我扶着桌子慢慢合上嘴,任冷汗浸湿背部。
“了不起的肺活量!”眉飞色舞的神情看不出半点虚伪,反倒叫我有些害羞了,男人因为终于从他御主的身上看到了自己欣赏的闪光点,态度柔和了起来。对他,你得跟剥洋葱那样,有耐心和毅力,绝不可急于求成,更不要在中途用手去擦自己的眼泪。“你有这样的天赋,又何苦把自己关在狭小的牢笼中。折翼的天鹅,无牙的猛兽,断角的麋鹿!世事难料,难以捉摸。纵使万般才华,可一旦委身于种种枷锁,此后的生平往事也不过寥寥几笔。”
“你是不是精神分裂?“
“我向来不支持无依据的轻浮断论。“
“这话绝对是‘有’的意思。“自顾自地点了点头,我终于问出那个问题:”你到底是谁?“自然,我明白男人的态度是如何从游刃有余变得焦躁的——使用圣遗物却不知道从者是谁,就像赚得盆满钵满的盗墓贼不知道自己靠谁的老家发财一样,是无需早晚当即便下地狱的十恶不赦。既然我不愿承认自己的懦弱,得到惩戒也是理所应当的——掌心朝上地伸出手,我做出公学生甘愿受戒尺之痛的姿势,被对方眼底的轻蔑抽打。在教师的身份里,男人完美地支撑住了它应有的地位与态度,可论教学质量,我着实不敢恭维。
“你是真的不该问这个问题。”他露出遗憾的表情,把两只紧握的双拳水平地并在一起,然后分别伸出一根指头,比划出仅有指针的钟表状,“‘问题’和‘答案’是时分与分针,二者间只有‘拉扯’作为纠缠不休的主题。所谓相逢也不过一时——‘问题’会前进,‘答案’亦然。尽管人们常误认为是后者追逐前者,但‘问题’与‘答案’不分先来后到。我们用无数的手段和韵律分解战争与和平,却忘了壳背上的藤壶、寄居蟹的塑料。万般追和逐下,谁又能论破坏与重生的先后。若不能善罢甘休,那你我皆已无回头之路。“
他迈步向前逼近,聆听了一大段瘾君子般的胡言乱语后我的神经竟也被麻痹,一动不动着任凭高大的身躯贴了上来。未等我抬头,男人先将手放至在我的发顶,鼓起的翘发被摁回原位。“……我已明了,你可以称呼我为‘榭尔’。今日而起的‘圣战’中我自然会为我们共同所求的‘见证’助你一臂之力。”黑亮的圆眸底部划过一轮月牙,将将可以用“荧蓝”描述的色彩宛若镰刀,割开眼球、泄出里面黏浊的内脏,所幸暴行完成后,我才从头皮后侧察觉到一些酥麻的刺痛。榭尔的手抓住我靠近外侧的几缕头发,声音和力道都不咸不淡地说:“只是你也要知道,如此这般,我们都将死无葬身之地,不置可否不会让你侥幸幸存。至于我,早是一聚枯骨,下场凄惨也不会挪动饱经风霜的墓碑半分……无关紧要。”
我被他摸得很痒,最后还是忍不住耸起肩膀去蹭脖颈还有下颚。“好的……但你说的这些真的很像在搞职场性骚扰。”着实想不出其他更合适的比喻,我只好直白地感慨。榭尔没被冒犯,相反,他似乎很满意被这样说(到底为什么……?),把紧凑的距离拉开前还慎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搞得跟骑士册封似的。“对了,我这儿没有多余的床,如果你需要休息随时都可以,不用管我。”想到一些更切实的现实问题,我贴心地跟在别人家里大摇大摆、四处乱逛的“电线杆”喊话完就重新坐回到电脑跟前。客户端,用户信息,自动填充密码,加载。待处理列表右上角的红圈里白色的数字模糊成8bit的方块,我不停地眨动眼睛也没法阅读,却也没力气动弹哪怕一根手指,主机风扇剧烈转动,像是要把我吹走,它却不知道唯有听到黑暗中狂风怒吼着撞击一切拦截它的声响我才能安稳入眠,那世界的呼吸声。屏幕里的人微笑着指向屏幕右下角的地方,不用看我都知道那儿一定写着四五行“别看这里”的话。毫无道理——我摁下鼠标左键——但可以存在,绿灯放行。
“你的居所十分安全。”
“这可是我家,你难道还要看证件吗。”我没好气地回应。
“太安全了,”他浮夸地抽动鼻子,像一只狡猾的猎犬,恐吓似的偶尔暴露出獠牙的凶光,“什么味道都没有,简直就像一座孤岛。你才是真正的‘飞行’……英国人。”
“谢谢,我特别喜欢这种称赞,所以你能不能闭会儿嘴。”我佯装愤怒,是因为觉得自己理应如此反应,可人分三六九等,感情的事上从不分正确与否。我可以对榭尔的滔滔不绝和冷嘲热讽视若无睹,但这似乎不会对我们的关系带来缓和,考虑到长远因素,我决定赌一把,假装表现出自己个性的一面,展现出人类抗衡精神、英勇无畏的一面。我不知道他是否看破了我拙劣的演技(他本就是个顶好的演员,我的答案自然是自取其辱),但我知道,在这句话后他的确保持沉默,代价是我要付诸无数的努力固定住自己的脑袋,好别对上那在侧面长久凝视自己的、滚烫的目光。
都什么跟什么啊。我这么想。
伊利亚·伊万斯今天穿披了件棒球服作外套,裤子是当下年轻人受众里最流行的款式,脚上还配了双故意被弄脏的“时髦”运动鞋。他这身打扮跟华格纳的办公室风格与其说是格格不入,倒不如以他高价淘来的古董书桌为分界线,就此划为两个世界。伊利亚翘腿坐在看一眼就知道是扔在街上都没人捡的办公椅上,丝毫不在意自己身为“甲方”所受到的接待之简陋,他的放在扶手上的指头一刻不停地敲击着,时快时慢,不知道的人或许会被这疑似审讯技巧的心理暗示稍微唬住,可他面对的是华格纳,所以只能得到对方一个无情的白眼。
“别碰屋里的东西,除了你屁股下这张椅子外什么都别碰。”华格纳严厉地警告,就算是没了半个脑子的白痴都能读出这句话里暗藏的含义——多事就砍了你的手。还是那句话,不知道的人或许会被他这酷似法外之徒的黑社会恐慌唬住,可他面对的是伊利亚,所以只能得到对方一个温柔的微笑,和一个做作的媚眼。
“我可什么还没干呢。”
“不用等到行动被付诸实践,我看一眼就知道你会手欠。”华格纳语气肯定得能将珠穆朗玛峰劈成两半,一劳永逸地解决归属问题确实令对方眼中闪起光。
“可以啊,没想到你还听懂说唱的,押韵得好。”脱口而出话让捏碎的对象直接从远方缩至眼前,片刻沉默后他松开手,把掌心里被捏碎的杯把扔在伊利亚面前。“俏皮话帮不了你什么,男孩儿,我不跟蠢货浪费时间,而且行程很紧,所以要么立马证明你的来意,要么就滚出去,只是如果选择后者,”他抓挠了一下鼻梁,舒缓着自己因多种原因而被引起的头痛,“我会很生气,你会很不好受。”
伊利亚露出遗憾的表情,把进门就甩在桌上的护照给收了回去——尽管在看到这玩意儿的第一时间对方就露出了“这他妈是什么?”和“你他妈是不是有病?”的混合表情,可显然他无视得一干二净。“我还以为你们能看在是同胞的份上打个折呢,”耸耸肩,表情却是和语气完全相反的冷漠,“算啦,也能理解,质量和服务态度成反比是不是?就是叫 ‘男孩儿‘太奇怪了,我怎么说也奔三了,但如果是爱好也能理解。”如果不是他说话的同时终于开始慢吞吞地动起来翻自己的包,让宝贵的话题开始朝正确的方向流动,华格纳确信自己肯定已经抽出放在桌子下的自动手枪,至少在伊利亚的身上捅出三个点。恍惚间他突然觉得自己可能特别他妈的讨厌狗。他发现大多数并不养狗的人总称赞它们忠诚热情,而只有接触狗及狗的一切的人才明白它们多擅长喧闹、破坏、无事生非还有满地拉屎。如果让他在猫和狗之间做选择,他宁愿把自己折成两段分别抛入两个不同的平行宇宙,把两份苦全吃了。
生活会让人变成受虐狂,“树皮”诚实地对他说。华格纳充满敬意地看向它,如同崇拜者凝视自己偶像的尸体,所谓“莫要接近你的仰慕之人”的规则在普通人和魔术师的世界都通用,即使难得心中涌起好奇心的驱使,他也没蠢到直接伸手去摸它。灰色的“树皮”相貌意外的规整,当伊利亚把它刚拿出来的时候华格纳还以为他要拿个平板给自己,同时掐指算起乔布斯的某人生死几何。他的联想没有持续多久就被迎面袭来的“海浪”打断——咸腥的、有力的、水的。尽管打得他大脑一片空白的冲击只有一瞬,但足够让魔术师理解“鸿沟”的深邃。那些人永远无法涉足的领域,无法抵达的距离。
他再次看向伊利亚,这个彻头彻尾美国制造的普通人,对已经成为御主的魔术师的所有物斗胆出手的蠢货。如果跟他说“魔术回路”的名词大概只会让男孩儿错认为是新款吉他弦然后打开易购搜索,所以答案很明显:世界首个热武器被制造出来后所有人就成了只会依赖枪支的白痴,在这场战争里,伊利亚·伊万斯就是那支“枪”。
“你想要委托我们做什么呢?”他把每个词都咬得精巧,既不刻意强调哪个,也不主动敷衍那个,仿佛桌上的东西只是块儿除了弄脏桌面外毫无意义的墙皮。“这就是‘你们’之间的事啦,老爹。”男孩儿撇撇嘴,“‘你们’的东西,‘你们’的纠纷,‘你们’惹出的事,也该‘你们’解决。”
“这是句非常不友好的话。”
“我有我自己的理由。可惜我不是‘你们’,没法参与其中。”伊利亚盯着自己的鞋,像在欣赏自己梦寐以求的圣诞礼物一样高兴得莫名其妙。他踮起脚尖,让椅子带着自己原地转了几圈,“对我来说死一个魔术师两个魔术师都不如都死了好,难道不合你的心意吗?”他睁着白色的眼睛看华格纳,让对方同时被两片镜子包围、三个自己谈论。
“还不够,别指望我会信‘美国同胞’这种鬼话。你该说服我如何相信你只选择了我们,而不是基于‘怨恨所有魔术师’的基础上把‘我们’共同带进陷阱。”男人的手肘支在桌上,手掌打开,随角度倾斜半臂在指尖尽头相会,组成了一个完美的等边三角形。
“很亲切,你不觉得吗?”他咧开嘴,完美地露出八颗白晃晃的牙齿,滚烫得融化芝士片后加上两片番茄和生菜,最后加上黑黝黝的全麦面包,一份完美的美式汉堡新鲜出炉!“拜托、老爹,可别说你对我一点感觉都没!你这么刻薄的人我要没点本事怎么能踏进你办公室一步呢?”
华格纳的视线从A点射出,到达美国人意外打得标准的B号温莎结。其上装饰用的白宝石反光里又有人能看见M的踪影和明确的N标组成了诱人的线段,勾起“树皮”周身流转成S形的荧光,它们缓缓流淌、汇聚成溪水的模样,沿着圆滑的桃心木追落在男孩儿的鞋尖上,弄脏最后的一处——终点D。悄无声息中,顺理成章的交易已然达成,然后,他们无休止地沉默了。
互联网发展太快是不是好事儿的问题除了哲学家和政治家外没人能解答,在你看来“互联网”本身更像是“薛定谔”,人是自愿被关在里面而且越来越多的猫。有的猫觉得一个薛定谔不够带劲就去找两个,两个不行就找三个,普通的薛定谔没意思就去找很长很短脚很漂亮很多手的薛定谔,总之无奇不有。最后“薛定谔的猫”也不再是那个生死莫辨的监狱,而成了被划分成多个年龄段的“欲望之箱”,有着较为严格的阅读限制。有人喜欢胸就有人喜欢腿,有人喜欢活人有人就喜欢死人,有人喜欢温馨的就有人喜欢恐怖的。虽然你觉得互联网大盒子里能惊艳到自己的东西越来越少,但偶尔还是会感叹人的创作力之无限,洛夫克拉夫特笔下不可名状的恐惧变成章鱼头大汉后对“恐怖”形式的讨论一日比一日多样。最开始人们拼命把畸形儿、僵尸、吸血鬼和连环杀手拼到一起,但这种无意义的堆积就像把嘴缝到另一个人的屁股上,吃进去排出来的全是屎,根本没有意义,所以另一批人开始觉醒。他们的主角开始简化成一个青椒,一枚螺丝钉,一个32像素的平面填充圆形图案,虽然匪夷所思却也不置可否的成功了。你为此感到欣慰,难得在麻木的数据流里摁下一个真心实意的“喜欢”。
亲眼见证一番艺术进化史的波折后,你生锈的大脑竟久违地开始转动、思考:人最深的恐惧并非源于纯粹的“未知”而更多的是恐惧“已知的未知”,依据是邻居洗澡时被肥皂眯得睁不开眼时发出的尖叫比他发现马桶里有条蛇时的音量低;人回家看到一坨史莱姆躺在自己床上时感到的不安比看到班主任坐在自家沙发上所感到的不安要低。再比如,你从公司仓库里召唤出一个奇怪的男人后感到的恐慌,比现在自己从便利店采购结束回家,发现屋里站着一个穿着防弹衣的男人所感到的恐慌要低得多得多得多。
僵立在原地的时间足够对方转过头来,朝你露出那张略显稚嫩的脸。他像不会眨眼一样盯着你,大概是因为刚爬上楼梯就看到对方,你没有靠近自己的屋子,更像是个路过者,男人面不改色地朝你撒谎:“探望表哥。水管爆炸他就去找人了,我帮忙看家。”你不记得自己到底有没有点头,但很快,你下意识地做出了一个全世界最他妈蠢的行动——你抬脚朝楼下走去。一步、两步。花了半个月工资囤积的速食饮料日用品的整整两大袋子被像铅球一样朝后扔出,并几乎同时在半空中爆炸——靠、靠、靠!你抓着楼梯扶手不要命地跨过无数台阶朝下跳,身后密集的枪声遮住了对方的脚步声,在男人踏出屋内完美的、精密的、隔绝任何气息的结界那刻,你心中最后一点“哈哈没准他只是个有点危险的普通人就算抓到我糊弄两句也就过去了”的侥幸也完全变成“全他妈完了”——毫无疑问,男人是一名御主。所以,他会有一位从者。所以,无论如何你都会很难逃掉。
不管不顾地高空跳跃给这具懒惰的身体造成了太多伤害,尽管你对痛觉暂时无法感知,但奔跑时双脚逐渐脱离的控制感过于强烈。男人的体力显然比你好得多,连续几次你都察觉到滚烫的子弹从发顶,手臂甚至是脸侧擦过,作战靴丧钟般低沉的声线从金属的嗡鸣中挣脱出来、愈发清晰。该死、该死!你早察觉但不愿意面对,自己不知何时早被限制在无限回旋的廊梯间,就算你疯得连小腿骨都从膝盖里砸出来,平楼层上的残酷的数字11也屹立不动,能和对方保持距离也不过是倚杖自己粗制滥造的“赫尔墨斯之靴”。在这紧咬不放的距离里企图“切断”行踪的想法过于可笑,如此一来,再次落地后,你终于聪明了一回,猛地调转方向,朝平层的安全门撞去——平日素来如战士般坚毅的大门被亡命之徒打了个措手不及,随着木头断裂、碎屑飞溅,子弹直直打入你前一秒所在处的墙面上。来不及研究那艺术感极佳的烙印,你钻入晦暗扭曲的通道中,仅凭模糊的记忆朝前跌跌撞撞地跑着、目标只有一个:到达你的从者身边。冰冷的失控从发出断裂声的左肩彻底吞掉你半个身子前,你得找到榭尔。
可他在哪儿呢?
直到目前,榭尔都能用幸福的押韵的腔调说出“我爱——这个时代”,尽管他已经察觉到御主气息在远去乃至消失,却仍饶有兴趣地盯着面前侧平举起一根胳膊拦住自己去路的家伙。“不错的衣服,满是国王巡视民间的好模样。如果动作再自然点就好了,正常人做不出你的这种动作。”说着榭尔去拍对方的胳膊,手在碰触到对方外表前无形中被奇怪的力量挤压、扭扯。尽管最终没有造成实质性的伤害,但他还是把榭尔推开了一些,使之朝后踉跄了几步。
“行吧,那你想怎么来,从交换名字开始吗?之后是不是还想和我握握手再拥抱下?只可惜了,”他上下打量一番后遗憾地摇了摇头,“我对‘天上’的东西不感兴趣,已经心有所属。”
“我只负责不让你去碍事,剩下的都只是你自己一个人的妄想,术士。”阻拦者扬起下巴,让鼻梁上的眼镜稍稍朝内滑了些。
“你可以叫我榭尔,‘神秘的朋友’。你没有自己的名字吗?你应该试着找一个。然后你的心态就会发生改变,不会跟现在一样愤世嫉俗——看,我说的就是这个。”
简单交谈的时间里,二人脚下原本朴素的水泥地像被放进热水里的巧克力一样缓缓融化,变得泥泞、难缠,退化回硬物刚从母胎中诞生出的模样。与此同时,寂静的楼体宛若瞬间被千百年的时间历练雕琢,表皮纷纷随风的流动化为最细小的尘埃,眨眼的功夫消失殆尽,暴露出框架的钢筋和如蜿蜒的伤疤般可恐的锈迹。术士想要掌握自身行动的主控权,此刻仅依靠地势已成妄谈。连同使用阵地的念头被一并抛弃的还有神秘者本身。就在没名字的家伙正大光明地在敌手眼皮下搞这些生怕有人看不见的大动作时,他已趁对方暂无分身之术的空档简单地汇聚魔力在指尖——粗暴的白光如流星版一闪而过,有看似穿过整间大楼将之尽然即碎的恐怖威力,但榭尔比任何人都清楚,若不是机会恰时,这丁点的魔术恐怕还未放出就会被捏碎在指尖。
果然,爆炸的烟尘即刻被另一股强劲的气流吹开,神秘者苍白径直以惊人的距离出现在他面前,但术士已对至此的结果十分满意。在争取来的那根本小到无法计量的时间里他已经用周围尚且仍能拿来使用一二的材料为自己制造出临时的落脚点,尽管由破铜烂铁甚至是不知谁家床垫组成的“空中楼阁”不如任何传说故事里英勇神武的船队威风,却仍能在黄沙滔天的结界中维持相当的体面,不免令人为之自豪。高涨心境席卷大脑之下,术士的反应也由此激增,在周遭古怪的气流中捉住暴风眼的中心。被“捉住”时,神秘者一双在他看来类似鱼眼的球形组织出现了短暂的收缩。
“来吧,来吧!为自己寻找名字,像一只骨架寻找坑洞、像一只幽灵寻找墓碑!”浑浊的洪水带着千军万马的怒吼不知源头地从天而降,终于和周遭混乱、破败、绝望的一切组成末日般的景象。在这最完美的舞台中央,他掐住神秘者“皮囊”的腕部,肆意地大笑。“咆哮吧,咆哮吧!只为了它的许诺,我再度复苏的朋友,你要留下自己的名字。基于你就的永垂千古的‘伟业’,而今再度成就!”
压缩到极致的空气在两人中间轰然爆炸,无形的巨力如不受任何掌控的奔驰野马,将他们同撞得人仰马翻。待白雾散去,榭尔能看到对方被镶嵌在自己正对面的墙体上,术士呕出半口鲜血,恶臭黏腻的污渍顿时洒满花纹繁复的衣领,摧毁掉这场绝境中难得的光鲜亮丽。
“谁又能定义‘伟业’。”神秘者在他滔滔不绝的表演中,终于惜字如金地吐出话来。
“成就者便能,”他说:“神秘的朋友,让我给你忠告。”电光火石间,术士与神秘者、鲜血与纯白的脸顿于咫尺重逢。不过数秒,百余道痕路皆以二人为中心在四方印刻,冲击下、被毁坏物细密的碎屑混合成无法分辨的物质,宛若绵绵细雨,洒落勾勒出双方身影,也暴露得更为乏味。毫无悬念的你来我往只成就无意义的消耗战,皆不宽裕的处境下,他们终于难得达成一致和解,各退一步。随神秘者影响的衰退,原本的公寓楼缓缓从第四面墙后探头,惨不忍睹的景色回归现实,是再好不过的喘息。术士叹气一声,似乎刚发生的一切都是孩童调皮的闹剧般,整理起自己与从容的态度既然相反的一身狼藉。“给我个机会说完对你的忠告吧。”他对有鱼的眼睛的东西说:“留下你的名字,再让后世又千万年后的再歌颂、再传扬……
“然后我们就会被,再召唤。再度践行自己的——
“‘伟业’。”
“该死,你吓死我了!!!”术士的手放上比尔格塔·伊萨卡的肩膀时,后者爆发出鸣笛般的尖叫,声音凄厉非常,让榭尔不得不伸手捂住了他的嘴。“看在我绞尽脑汁来找你的份上,别添乱了,”半真半假的抱怨配合他捏在比尔格塔脸颊上的手指收紧,强迫对方老实了下来。而就算不强行威胁,术士狼狈的模样也能坐实他的努力——名为“烟雾报警器”的瓢泼大雨把他之前沾了满身的灰尘彻底混成泥泞,现在的他比起高调的演员更像是只刚在烂泥巴里打完滚的鳄鱼,除了不开心外都一模一样。
“我听到很大一声!”被允许说话后,比尔格塔迫切地想告诉术士自己刚刚经历的一切,“回来就看到有个男人在屋里,我本来想假装不是,然后上楼,结果下楼!但下不去也找不见你,呃呃嗯……”
“完全不懂你的意思,除了爆炸的事儿。”他随手将一只空了的火柴盒扔到地上,边自言自语地说:“吸烟有害健康,但也确实不能忽视我和它源远流长的羁绊呀。”
“我也不懂,总之现在怎么办?”御比尔格塔近乎崩溃地揉着头发,以他现在的健康状态,就算那个御主追上来朝他扔一个寿司饭团他都能立刻马上升天去见老爹。术士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主仆间虚弱的联系已经为魔力的枯竭作出最好的证明。“先找个地方,越窄越好。”榭尔打量着四周,并将一颗由其他御主射出的魔弹在手中捏成金币的形状。看到那个男人,他心满意足地笑了,扬起在自己手中变形的金属高兴地说:“报酬我就收下了,但偷听别人说话还是不能容忍。”他抓起对方的领子,在男人震惊的神情里脚踩上一旁楼梯的护栏,和老练的水手一般——甩杆、入水!“饵料”从楼梯间宽大的缝隙笔直坠下。他收回自己探出的身体,揪着仍处于震惊之中的御主重新闪回安全隧道中。
“这儿可一点水都没有,不用我提醒你吧?”
“想让我指望你?”术士行色匆匆,头也不回地说:“现在倒是有个机会,把你的裤腰带给我。”
比尔格塔顺势照做,没问其他废话问题,顶多只是在交出去的时候嘟囔了句“你自己不也有吗”。榭尔充耳不闻,依旧紧盯前方,手头本能般地上下翻舞。“你刚刚是从哪里进来的,到地方了说一声。”还好比尔格塔的记忆还未稀薄到24分钟的保质期都无法坚持的地步,他们很快就在榭尔决定的目的地停了下来,还未等另一位参与者问清缘由,他就将刚刚用皮带打好的东西拴在了周遭的暖气管道上,做完后满意地点了点头说:“好,我们就在这里等。”
“等什么鬼,等他们过来然后咱俩一起上吊吗?!”比尔格塔看着水手结垂下的两个圈扣眼珠子都快瞪出来。
“这玩意是用来荡的,一会儿你可以抱我紧些。”
“你最好不是开玩笑。”
“当然没有。”术士温柔到他鸡皮疙瘩泛了一层又一层地微笑地说:“会有‘朋友’帮我们的。”
语毕,如同言灵,锐利的白光径直穿过他们面前的地面,楼体像蛋糕块儿一般被最锋利的刀具丝滑切开,笔直地着陆,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比尔格塔的听觉全部被耳鸣所覆盖,就连自己的声音也听不见,和整个左半边的身体以及双腿那样被抽掉了最后一丝强撑的线,彻底瘫软下来,任由术士将他抱在怀里。身后,滚烫的火焰气势汹汹地赶来,他只记得后来榭尔与他借冲击和绳结飞上半空,又笔直着落——掉进公寓楼旁常年惨遭“藻污染”的河中,彻底失去意识前,他似乎在脑内并非以“听”的方式“感知”到了术士的一句话:
“‘成为不朽,‘没入水中’。”
END
老爹咽气前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伊萨克,以后别搞魔术了,太费钱。随后立即撒手人寰,生怕我还要追问他什么惊天大秘密似的抛下身体就跑,也不知道要乘的是地狱的摆渡船还是天堂的通勤车。心跳检测仪上的绿色波浪归为平静时我无不恶毒地期望他的灵魂能被雷轰得比国宝级儿童读物中没鼻子的大魔王还碎,可惜想法只是想法,最后还得是我掏腰包,把他的尸体烧成灰,装进最便宜的盒子带回家。我尝试过,为省下来之不易的1000镑反复和殡仪馆的人确认能不能家属带走尸体自行火化,工作人员半句废话都没留给我,抬手就要打电话报警,精神病院的住宿费真不是“长匣子”能比的,我只好悻悻离去,选了最简单的套餐把这持续半年的破事了结。
老爹的死因是脑癌,查出来的时候就只剩3个月的活头了,从最后结果来看他还是挺坚强的一人,在死神镰刀刃下争扎出了双倍的寿命。我记得清楚,检查结果出来当天下午他专门打电话叫我来医院,当时我正在享受自己时薪50磅的卸面包活,死活不同意请假。如果你不理解,拿欧包和沙发腿轮流磕下自己的头就明白为什么我说这是份来之不易的好工作了,他还得是同意给我二百块钱做补偿才让主治医师顺利见到了我。
“这是你父亲的脑子。”梳着背头的黑发男人指了指墙上的CT片介绍说。他脸上戴着个很大的蓝色口罩,三分之二的脸都被那干净的怪物吞了进去。我吞了口口水,看看他又看看被吸在墙上由强光笼罩的一团黑不拉几里掺着白色的东西,再看看他,再看看好像是脑子的东西,最后耸了耸肩。
“怎么了?”天真的语气,满眼的真诚,我表演得浮夸又无懈可击。尽管医生的脸上只露出了眉毛和眼睛的部分,但还是被敏锐的我捕捉到了他表情破碎的一瞬。
“你父亲得了脑癌,恶性,第四期,痊愈的可能极小,但积极治疗的话……”
我很没礼貌地打断了他的话。“抱歉,我不是故意的但……治疗……为什么要治疗?”整个上半身像装了弹簧似的猛地前扑,我做出一个几乎是趴在成像板上的姿势,调动全身上下每个毛孔的愚蠢夹起嗓子,故作惊恐又泫然欲泣地问:“这照片也没什么啊!我看和超市里发了霉面包没什么两样——啊!您是说这个部分?”颤抖的指尖一个调转,指向光片上扎眼的白色部分,“切了不就行了?”
如我所愿,医生闭上了眼,很久都不愿再睁开。
“切东西没多麻烦吧,我小时候切过盲肠,和那个差不多?”乘胜追击。我听到口罩下传来一阵细密的磨牙声,补完最后半句,“是的话今天就动刀呗。”
“你家里还有其他人吗?你的兄弟姐妹,或是母亲。”
我摇摇头,下一秒得偿所愿地被赶出了办公室。老爹背靠在正对面的墙上玩手机,看到我连滚带爬地被扔出来,满脸的自在瞬间冻结。不等他挣扎,主治医师便拽着胳膊把他拖了进去。淡黄色的木门被用最粗暴的力道关上,我看着从天花板缓缓飘落的几块儿白色墙皮,像庆祝圣诞节的孩子般伸手将其小心翼翼地捧在掌心。我没扔下他一个人扭头就走,哪怕是看在200英镑的情谊上我也不会这样,和老爹做生意最要注意的就是别信转账只收现金。有次B姑妈旅游顺路来家里拜访,听说我在读大学还修电影专业,马上留了一笔钱给老爹让他转交给我买相机用,等我辍学两年后才在他无意间说漏嘴时知道这件事。他发誓会把这笔钱转账还我,所以我的电子银行账户至今还干干净净。从医院出来又过半小时后我们沉默地坐在赛百味的餐厅里吃只加了两片火腿肉的三明治,套餐里可以免费续杯的可乐又冷味道又稀,和带甜味儿的糖浆药剂并无不同。我止不住地干呕,却还是一杯接一杯地喝到服务生频频侧目。分手时他终于鼓起勇气问我怎么想,但我已经把手紧绷着揣在衣兜里,捏着两张皱巴巴的钞票走出去二百余米的距离。
我怎么想的?
回到公寓,把骨灰盒放在刚倒好开水的泡面盖上,看着面前雾气缭绕的景象终于可以言之凿凿地回答:我想,他才不是突然得了脑癌死的。他早就该死,也没有脑子。
正常人……算了,正常的魔术师会兼顾魔术和生意——搞炼金的开银行,养植物的去种地,信基督的去教堂。我老爹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拿起古兰经走入索菲亚大教堂郑重宣布为了复兴伊萨克的魔术,决定盘下印刷厂做纸制品生意,我问他这跟剪刀有什么关系,他说有纸就要裁纸,裁纸就要用刀,用刀就会接触剪刀,硬是把逻辑线打通了。可惜现实并不理会蠢货的胡言乱语,第二年,最新的科技研究成果就将“无纸化”推上另一层台阶,人们刷着储蓄卡信用卡无息分期的各种卡兴高采烈地购入像一条被完整挤出的白色牙膏的玩意儿,迫使“伊萨克梦”再无翻身可能。两星期后我来到学校食堂,通过打断每次考试都在后桌踢我凳子的那个男生的鼻梁骨十分光荣地获得了退学处分,老爹估计到死也不明白,我做的这一切从来不是为了他。
我和老爹从来没血浓于水的亲情可言,当伊萨克的刻印完全从他转移到我身上时,男人眼底毫不掩饰的如获大赦彻底斩断了二人关系中最后那根稻草,浇灭了我对他的最后一丝期望。
“我早不需要任何人了。”
被从急救室被推出来后,隔着厚厚的玻璃,我同他这样讲。他的角度看到的画面一定非常好笑——一个人嘴巴张张合合、脸蛋圆圆,像只呆傻的金鱼——可惜我不傻,老爹也不傻,他懂我在说什么,我也知道他想做什么。我拒绝接受。我对出生没有选择,我对父母没有选择,我对家境没有选择,我对“伊萨克”没有选择,作为父亲,他在生命的终点能给我最想要也是他能给予的最宝贵的东西就是,我转身从ICU外离开,选择拒绝他。这次我放在口袋里的手没有钞票可以揉搓。
再后来他就死了,价值1000英镑的加冕典礼后人就变成4磅不到的粉尘污染物,一文不值。白色的气雾消散得一干二净,凑近的鼻尖和骨灰盒周遭被留下大片的水珠。好冷好冷,我暗自叫苦,小声念叨着意义不明的话或音节,手头忙得莫名其妙,拆开一次性餐具包装的动作硬是复杂成翻花绳——这样可不行啊。面食必须抓紧时间吃,否则会坨掉——我真的好冷。
本杰明是我的同事,也是个弱智。我没在人身攻击,只是陈述事实,公司里叫本杰明的视频审核员是个不折不扣、名副其实的弱智是众所周知的事实,相较他人而言,我对他的照顾早比他爸妈多了。自愿肯定是不可能的,说到底还是倒霉,其他“便宜工”宁死都不出家门一步,我却因为不幸得知了卡亚的秘密,每个月都必须去公司本部报道。卡亚是我们伟大的管理层,老板最爱的复合型人才,拿着固定工资同时兼职人力资源和财务两份工作,因为面试时多嘴了一句“我会开车”偶尔充当司机,她在我们自家的网站上有投稿,是个小有名气的计算器触发音博主,被我发现后在推特上做了主平台迁移投票,结果九成的粉丝都不支持她离开妈的该死的嘤国之光。无奈之下,她挥刀向更弱者,用权力的宝剑指向我这来自煤炭工业区的可怜人。以报销每个月餐费为代价换来我的守口如瓶。
“你从公司,额,不问自取这些钱没问题吗?”我战战兢兢地问过,换来她一个白眼。“如果老板真在意他就该另花钱多雇个‘监督员’,但他没有,说明他不在乎,”卡亚偏头时,披散在肩上的棕发会像绸缎般滑过颈后,美中不足的是,她过分钟情粉红色的针织衫,搭配实在不佳。“再说,”她边讲边扯开信封,把我从小到大整齐码好的发票全倒在桌面上,“账户余额就那点,还不够判呢。”
有了专业人士的保证,我也逐渐胆大起来,毕竟饭费可是一笔不小的支出,省下的钱我去买了更多的剪刀,代价是坐公交时吓到了一群老太太——她们以为我是“剪刀手”爱德华,额,这不好笑。
再说我们鼎鼎有名的弱智本杰明,此人在与我职业生涯交汇前就已声名远扬,入职不过三天他是关系户的事儿就传得写字楼八百米外的星巴克实习生都有所耳闻,“战绩”有但不限于把无码车祸现场合集视频当野餐vlog通过,连续过审18个混有成人视频片段的假动画(有人看完了,据说拼起来是一部完整的,但主角们的性别总是在变,让一部分观众产生了性取向焦虑),而当他不知道第多少次把瘾君子发癫的“家庭录像”当成国际交际舞教学视频通过时,卡亚一把将只是蹲在办公室角落数绿植叶子数的我拉起并推到跟本杰明面前(我是说真的面前,我俩鼻尖都有一瞬间撞上了)在我们两个人耳边怒吼说从今往后的审核我们两个人一组,本杰明所有的工作必须由我检查后再发布。繁琐却不惹人厌恶,这样的决定只让我明白从此往后不必再为审核数量发愁。哎,看着本杰明那张手足无措的脸,我脑子里满是成年人肮脏的念头,有关系就是好啊。
他就成了公司里我第二个认识的同事,另一个是卡亚,我不知道我的老板叫什么,那不重要,每个月给操作发工资的人不是他就注定了“老板”的地位一落千丈。接着又要说回本杰明是弱智这事儿,相处了一段时间后我发现口口相传确实不假,他是真的弱智。我不清楚企业雇佣残疾人就职是否有什么税收优惠,最多在电子日报上读到过财政大臣准备强制残疾人就业的新闻,如果他真的实施了,相信过不了多久写字楼就会成为21世纪吉普赛人的马戏团,剥削重返好莱坞,再创上世纪30年代的巅峰传奇。医学上,弱智并不是侮辱性词汇,它只是简洁明了的说明了“智商低下”这一精神障碍问题,但或许正因直白,它才获得了充满恶意的解读。当我们谈论“本杰明是弱智”时,我们谈论的其实是“本杰明是个智力低下的人”的推测,其中充满理解的善意和包容。虽然他给很多人带来了麻烦,但从没有谁真的讨厌过他。每当和本杰明聊天我都会情不自禁地想起那部倒退生长的男人的电影,浪漫地幻想没准他也一样,年轻羞涩的皮囊里装着阿尔兹海默的痛楚。
种种前提都是在为我和赫的相遇打草稿。身为普通人,我有勇气说自己自命不凡,可若冠上魔术师的头衔,就不得不夹起尾巴做人。煤气爆炸目前还能作为万能理由被广泛应用,但我实在没法和普通人一样感慨、咂舌、报纸翻页、忘却。未来要是能有魔术师心理咨询师的职业就好了,被害妄想症严重时我连教堂都不敢去,生怕因为进门时迈错了脚当场踩到地雷暴毙。希望咨询师能提供上门服务,谋杀也请在催眠受害者后温柔进行。
卡亚用12个夺命连环电话把我从几个懒人沙发拼起的床里拽起,摁下接通键时,我内心充满迷信的喜悦——还好不是13,否则一天都要被毁了。打开公放,浓厚的苏格兰口音马上填满狭小的公寓。
“我们亲爱的本杰明又干什么了?”打了个长长的哈切,我明知故问道。
“他传了个直拍尸体的视频,新鲜得血都在流。”卡亚的声音里带着颤抖,似乎在隐忍什么。
“酷。”我揉了揉还迷迷糊糊的眼睛,漫不经心地回答:“删了就好,有必要这么紧张么?难道你害怕?朋友,那没准只是一群无聊的高中生玩角色扮演又用淘来的老录像机拍的假电影。”
“如果真这么简单我就不扰你清梦了,这次不一样,伊萨克,这个视频是本杰明自己上传的。”
刷牙的动作停顿了好几秒,脑子像是低血糖了般满是空白,太阳穴也胀痛得几乎要炸开。“操,”我把无法忍受的脏话和牙膏沫混合吐进洗手池,深呼吸了好几次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之前都装的?”阴谋论像混了水的洗发露,思绪飞速旋转的摩擦中疯狂地涨大、发胖,眯人双眼。化学药剂滑入脆弱的眼球,痛觉化做迟钝的刀片。卡亚继续陈述前我早被过多的焦虑伤害了几万遍。“不,有人找到了他的私人邮箱,用生成器写了篇狗屁不通的作文骗我们的好小伙说他因为难以启齿的政治原因无法使用互联网,随便输入了一个陌生人的邮箱希望对方能大发慈悲地代自己上传这份珍贵的‘回忆’。”
“呃。”
“我知道我知道,比‘你父母出车祸了请快打钱来’地电话都假,可那是本杰明啊,我们无恶不作、心怀大爱的全民英雄被感动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开了最快的专线上传了那玩意。警察破门而入他家时他还死命拦着人家不让删呢。”
“什——警察?!”我张大嘴,呆立在手机前,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手中装满生水的保温壶悬在半空,我却连放下重物都顾不得了,“什么鬼,警察为什么要掺合这破事,之前有比这严重多的他们都没管,现在还没到年末他们就突然想起冲刺业绩了?”
“你个脑残。”卡亚恨铁不成钢地骂着我,愤怒到了极点。本杰明入职后我们都不再使用“弱智”一词骂人,大概是他对公司做的最大贡献,也使我们的好人事词汇库日益丰富,“你他妈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顺便一提,这是她的口头禅。
“我有啊,他传了个拍尸体的无码视频,就算是真的也不至于啊。”
“还有半句呢?你个蠢货,我就知道你根本没好好听,你根本不在乎,你去死吧。”
“呃。”我一时语塞,不是因为对方言语里强烈的攻击性(很可悲,我早已习惯她这样)而是发现自己的确忘掉了对方所言中后半部分内容。“抱歉,”诚恳胜于万语千言,“我去保释他?”
“等你人都死三回了,不用,我都处理好了。主要是事情太邪门……如果我不告诉你,估计也没人能说了。我可不想自己一个人背负秘密啊,太沉重了,怎么着也要拉个垫背的。”我无声地尖叫,理性告诉自己现在该拼命摁下挂断键逃之夭夭,可身体却僵在原地,仿佛是我必须要知道的故事似的决绝。“警察找上门是因为本杰明上传的视频不但真实的,还是刚发生的。我说‘新鲜得血都在流‘意思就是视频里的女主角目前为止,我是说直到现在,我们现在说话的这个现在进行时,身体里流来流去的玩意还没完全凝固呢。靠,刚知道那会儿我和你反应差不多,到警局见本杰明时我都不敢抬头看他的脸,希望他们出示的医学报告是真的。”
“什么报告?”我挑了她话里最简单内容提问。
“智力测试啊……吧啦吧啦吧啦……”她的声音弱了下去,显然不想深究,我也不是傻子,挠了挠鼻尖就当把此事翻篇而过。“视频你还留着吗?”出于说不清是和小伙子共患难的同事情还是人类罪大恶极的好奇心,我试探性地深究。
“原文件早被收走了,可不能传播啊。服务器也清理过了,不过……嗯,你和本杰明不是搭档嘛。我让技术修改过你们的后台关联,只要是他上传的视频都会自动备份给你,就是质量无法保障,毕竟内存有限,能看懂内容大概是个啥就不错了。”
怪不得打电话给我。多敷衍了几句废话后,卡亚才恋恋不舍地挂了电话。我当然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冥冥之中,危险的气息也随之扑面而来,如泉眼中涛涛涌出的滚水,让我只想把她和本杰明一把推开。将水壶放在灶台上煮沸后我才意识到一直高举重物所导致的肌肉酸痛,顾不上这点小事,我连拉开椅子坐下都没空干,直接弯腰趴在电脑桌上握紧鼠标,跟在耍光剑似的一通乱晃。点开审核员的内部云盘,果然有个体积小到惊人,上传时间为早上七点十三分的视频文件,名字还被很恶趣味地改成了《希望之光》。思索片刻,我没有把它下载,而是选择了在线观看。缓冲时间意外地漫长,要么就是我太紧张了……不,别问事实几何,我也仅是迷茫的局中人罢了。
恼人的卡顿和黑屏后,长达6分66秒的d进度条出现了,橘色的条状物从没这么像地狱之火过。屏住呼吸,我强迫自己停止胡思乱想,集中注意到画面上所发生的:摇晃的镜头,手持摄像,业余,也可能是拍摄者故意而为之。地点是一片森林?植物园?私人花园?铺天盖地马赛克除了绿色外传达不了任何有用的信息,背景音里也满是杂音,偶尔有些鞋底踩过树枝时爆开的声响。三分钟的长途跋涉后,拍摄者终于到了目的地,画面变得平稳、缓慢,同时为了掩盖线索,那人还在摄像头抵在腰间。混乱的黑白交错和疑似布料摩擦的杂音后,重点终于来了。拍摄者以一只苍白的手为起点,沿着胳膊缓缓移动镜头,而即使画面无比粗糙,我仍能分辨出视频主角身上皮开肉绽的诸多伤痕。我庆幸自己不用看68个g大的超清晰原图,侥幸逃脱了被吓得一头昏过去的丢人行径。主人翁也在证明甩头动作的危险性,攀爬的画面停在高领毛衣最顶端的开口处,因为再往上什么都没有了。我猜横截面肯定十分整齐,仅因为椭圆形的领口直直地悬在半空,仍保护着虚无的脖颈。至此仅剩28秒,拍摄者再次快速行动起来,画面剧烈摇晃,并在猛烈撞击后彻底静止。按照俯视的角度不难猜到对方将摄像机挂在某个树杈上后逃之夭夭的行为,可我却因此完全不能呼吸。不知过了多久,变成冰块的手指才找回感觉,像适应新得到的身体般,我挣扎着摁下后退和空格,把相机因电量耗尽所拍下的最后一幕死死钉在屏幕上。
该死的魔法阵。
圣遗物是B姑妈连同捐(她坚持强调)给老爹的医疗费一起寄来的,我给她的去信里包括三个内容,分别是诊断证明、银行账单还有魔术是否致癌的询问。姑妈是个干脆利落,对谁都不留情面的女人,对最后一个问题只回答说让我滚,但这并不影响我对她的爱。抱着骨灰盒回家的路上我路过邮局,本想写张内容为“圣诞节快乐,姑妈!顺便如果你想知道的话,我爸死了。”的明信片给她,可邮寄窗口的钢笔尖凝固得比停泊成博物馆的贝尔法斯特还坚硬,迫使我放弃。扔下两枚硬币,我单拿了张印有蠢货老人和他的麋鹿的圣诞贺卡幸怏怏地会到街上。鹅卵石铺成的小路湿滑又膈脚,多伟大的行人都不敢对其三心二意。再后来,没寄出的明信片被发现压在咖啡杯下,身上烙了一整圈浑圆的褐色污渍,流着乱七八糟的眼泪。
身为主角的纸包被小心翼翼地塞在挎包夹层中,其他要用的道具则光明正大地和鼠标、保温杯、手抽纸挤在一起,好像某人赤身露体地站在十字路口的正中央大喊:嗨,看我,我他妈的是一名魔术师!或许有人会对此举做出适当的正面评价,可事实上自暴自弃并不会使你安全,至少不会使一个魔术师安全。杀身之祸总是召之即来却挥之不去的东西,我不明白人们为何不愿承认,对癫狂的包容似乎成为了社会金字塔稳定存在的一部分。咬着已经极短的指甲,我鬼鬼祟祟地溜进公司大楼,值班的保安把自己裹得像枚黄色的台球,外面狂风呼啸的遮掩下,张扬或谨慎的呼吸都被一视同仁地盖得严严实实。如此,我也没再多犹豫半分,即刻闪身进入安全通道。
写字楼是最适合召唤的地方,除去99条多余的借口,光是“可以顺手炸掉公司”这一条理由就已经足够让许多人赴汤蹈火。老实说,我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因为“想参加圣杯战争”,还是因为“想报复现代蓝领阶级的奴役者“才进行召唤的,或许明白两个理由都很轻浮,不宜公之于众便足以。通向仓库的走廊为了满足某人节约电费的需求变得又黑又长,我不否认自己的腿在颤抖,就像我不承认自己还有退路。隔着帆布包,我带有几分哀求地用手掌反复摩擦起圣遗物古怪的边缘。我从没拆开包装确认过这位“朋友”的真身。我发誓真的没必要,B姑妈从不拿魔术的事儿开玩笑,更何况除了相信她外我也没别的选择。
路过技术部的办公室时,我能透过磨砂落地窗隐约看到里面类似幽灵般的模糊白光,电脑屏幕的杰作,显而易见。此时讨论怜悯的分量太重了,我所能给予他们的帮助只有凭空许愿,祈祷自己即将制造的混乱不会波及机房。紧贴墙壁,像逃命的梭子蟹一样快速挪动了数十步后,我的手终于摸到了触感古怪的橡胶把手。拿出从卡亚办公室偷来的钥匙,我无声默念着自己的歉意,而后动作相反地推开了大门——没有想象中扑面而来的灰尘,弥漫着淡淡清香的空气像爱丽丝梦游仙境般不可思议,凭借稀疏的记忆伸手拉下吊灯的绳索,懒洋洋的暗黄色灯光才不情不愿地照亮中间的空地。我将背包放在一把闲置的办公椅上,细细打量起四周:五六个高大的货架严丝合缝地被安排在周围,好似红心女王皇宫门口永远尽职尽责的卫兵们的亲戚。借着还不如烛光大的灯火,仓库里所有的货物都被我仔细看了个遍,很可惜,没有能稍后用得上的魔术道具。也有好消息是我知道了公司资金仍旧充裕,暂时不会倒闭,如果老板试图跑路,我们也能分到一些油水。
“好吧好吧好吧。”我嘀嘀咕咕,语气急躁,活像有酒糟鼻的坏脾气老酒鬼——虽然这说的也没错。把瓶瓶罐罐依次在地上摆好后,最终被掏出来的东西正是瓶还未被开封的白兰地。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买这个,好像是为了失败结局提前准备的悲观主义实物。这事儿乍一听没什么不妥,前提是忽略掉我并不会喝酒的事实。绘制着魔法阵时,我像精神分裂的患者一样不停地自言自语:别担心,亲爱的。只要小口小口地循序渐进,我们什么东西都能咽下去……不,别扯淡了,那为什么不去吃鲱鱼罐头?说起来这玩意我甚至能搞到新鲜的。北欧,无数人梦想中无欲无求的归宿,陆地人的海洋……但海洋只是海洋,海洋往往只是概念。你真到了海边,反而并不会觉得海多好了。如果人接受海,就要接受无数次冲撞上你小腿的骇浪、脚缝里的淤泥、腥味儿十足的空气。哦……欧洲大陆,极地,赤道线。最后,人最爱的,大概还是自己的被窝。
憔悴的灯光下,法阵像水泥地的伤疤。
我深吸一口气,张开嘴——无数次在舌尖萦绕,诅咒般的旋律却像被一根巨大的鱼刺卡住,此时发不出半点声响。我急得面红耳赤,好几次甚至咬到自己的舌头。说啊!比尔格塔!说啊!我无力地在心中咆哮,堵塞的魔术像是要从肉体里爆出一样、要从血管里爆出来一样、要从皮肤下爆出来一样。浑浊的呕吐物硬堵在胸腔里,要借肋骨生根发芽后破土而出一样。绝望中,我像迷失在沙漠中的濒死者,完全丧失了理智。身体比大脑先做出反应地疯狂扑向那孤零零的酒瓶。我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拧开又是怎么喝下它的,再找回“自己”时,火焰已清除一切障碍。寒意自腋下蔓延,又凝聚在指尖,塑造我成为他所用的冰雕:
盈满吧。盈满吧。盈满吧。
不知道是错觉,还是迟钝导致的偏差,寒意似乎逐渐消退了。它们重新规划路线,调转船头,沿着大臂化作有力的大手,自腋下将我托起。像父母第一次举起新生的婴孩般将我托举在半空。滚烫冒火的铁液无情地贯穿身体的每一处,又在不知何时骤然凝固成尖锐的铁丝,将我制作成大脑空空的提线木偶——或许正因如此,“伊萨克们”才执着于将“迟钝”转化为自己的特权——被环抱在波涛汹涌的中心,连发丝都敏感不已,我像完全浸没在溶液中储存的标本,忘记了呼吸。
然后我发现,我不是忘记了呼吸,而是被剥夺了呼吸。
陌生的手卡在喉咙上,比起痛苦,我感觉更多的反而是无法诉说的苦闷。支离破碎的音符像从枝头震落的积雪,密密麻麻,毫无规律地,洒落在脚边。抓住对方触感比枯木并不细腻几分的手腕,我努力在空中撑起自己的上半身——先是反光似的白,然后是漆黑中模糊的荧光。我大大地张着嘴,不停眨动着眼睛。直到对方再也无法忍受我愚蠢的挣扎,才松手把这具脆弱的肉体归还陆地。尾骨正好被撞到,酥麻感顿时侵占了我全部的下半身,靠着脏兮兮的墙面,我对凭空出现的男人……不,现在应该称呼为“我的从者”的人,说出了第一句话:
“晚上好。”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