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蝴蝶轻飘飘地从开着的窗口飞进屋里。
玉带凤蝶。他记得百科全书上它的画像,和插图上一样它停在桌上,合上翅膀,从桌角缓慢地爬向中心。他没停笔,依然努力忘情地写着数学,在翻页之前,它爬上页角像爬上枯黄的花瓣。仔细看来,它有着半透明的暗色双翅,耀眼又柔和的珠光色绿纹,还有瘦长的,纤细的胸腹与腿。
蝴蝶。
他搁下笔,伸出手,手掌与苍白色细长的手指,在它周围停了半秒便毫不留情地握住了。噗的一下,四周静默无声。
阵雨
于是在一个植物味的阴雨的早晨,E在一种胃绞痛的恶心感里醒来。他的双臂很不自然地交叠着,像一具真实的木乃伊。他觉得自己还是困的,便去茶壶里接了点水,顺了两颗胃药后继续窝回棉被里。他隐约记得,梦见自己在煤气厂后面的死水潭(一个浮着一层白沫的深绿水潭,分不清是落花还是气泡,反正像污血上的一层血沫)旁垂钓,四周一片灰蒙蒙的土。森严的水泥制的方形建筑把他包围在里面,包围出了一个肮脏的,死寂的,毫无美感的空间。他是E,——R同学,R先生,你看到没有?学学人家,要是你可能你就要狂笑着呕吐起来了。
我和他是不同的人。半梦半醒间,E抱着棉被,蜷缩在角落里,想象自己留在落灰的地面上撑着一把质量不太好的钓竿。一开始我以为他在说自己和R,后来我猛然觉得不是。长着那张苦涩但高傲的青年的脸的E从闭塞的死水潭里捞出一条白色的金鱼。
不,它软塌塌的,更像一只白色的医用手套。
毫无美感,是吧?E说。本来就一点也不浪漫。
当然我不完全认同。从气场上来说,他无疑是有一颗浪漫的内核的。一种废弃的,蝙蝠般的,让人不适的美感,但又说不上很病态。和R那种像个眼眶发黑却抹着鲜艳口红的病人的美感不同,他是泛着锈红的医院的废墟,毫无生机同时毫无死气,不怎么病态,有些无聊。他的不适只在于他是废弃的。像废墟,死水,煤气厂。不死不活,冷漠客观地杵在那里。一片荒原,没有哪里是宜居的,所以在荒地上流离失所无所期盼的E先生即便从没有像R那样做个现实里的浪子,也不自觉地在现实里染上了落魄的流浪汉气息(苍白,瘦弱,眼神空洞,营养不良),与他优美的贵族气质相映成趣了。E同学,E先生。我想我应该是爱着你也爱着他的(他是一个演员)。
E把手套丢回污水池里。浓绿色的水池,绿得像东远郊区繁茂疯狂的山林。
只是它们不会散出刺鼻的味道。同样是腐烂着,腐烂的树叶可好闻多了。在太阳照不见的地方,叶,花,枝干,生锈的老式自行车都泡在深黄透明的水坑里,被分解上几十上百年,长久地阴湿地顾影自怜起来。这种味道就和E的味道差不离了。他昨天花了一天在这里打转。
为什么?
不为什么。如果厌倦了做梦,厌倦得快要失去意识的时候来这里就清醒了。要么会痊愈要么会更加痛苦。好在我通常是会痊愈的那种人。它会说世界上除了荒原之外,还有荒原的反义词,是吧?(他咳嗽起来)我这种在梦里寻找逃避现实的休养的人,到头来还要在现实里逃避梦。
是的。
麻木不仁的反义词,茂盛的积极的黑暗,充满了生命也充满了死,混杂得像一片老公墓。——自由,平等,博爱的死。现在是末春,这种感觉便更明显了,如果你看得到我家院角的玉兰树,每淋下一场雨,它落花就落得像一场暴烈的急病。
现在依然是这样的。
我喜欢过那个花园。毕竟我在里面埋下东西像种下种子,等着里面能生根发芽。后来它变成了荒原。如果我稍微怀旧一点,我就该用花园去称呼那片荒地,和它的废墟死水。
我喜欢夏天。
这里的夏天是失控的。
生命和死一并失控的?
是。刺激得就好像自己死了一次。
那么你,E,你是受控的还是失控的呢?
我要比你期待的更需要自由。不止是交际上的,还有精神上的。我能怎么样呢?我又不能就这样死掉(他边说边咳嗽。在树林里,他每咳一下地上的光斑都好像在发抖)。你知道,不,谁都知道我的梦是一片荒地,我本来就是一片荒地,即便我再对它感到痛苦厌烦它也是我逃避现实的唯一去向。能怎么样呢?我不是早就习惯令人憎恶的风和一层现实主义者的冰盖了吗?
照这样说的话,现在你就不在梦里了吗?你的梦除了荒地之外就什么都没有了吗?
E一脸惨淡地笑了。
不是梦,也不是现实,我觉得现在只是……
只是?
幻觉。不要忘记刚才你还得看着一只医用手套掉进污水池。
他仰起头望着高空,灰白色的阴云下黑色的枝叶潮湿阴郁地纠缠着。可能马上就会有阵雨了。我觉得他的高瘦身材让他看上去像另一种植物。从根到茎到枝到叶到花。
连做梦都厌烦了的梦想家,这边就要走到终点了,朋友。
既然你的梦除了荒原外什么都没有,那你是从什么里得到现实的安慰的?
你知道。如果去了爱人的坟墓,人的痛苦就会减轻。
爱人?
是的。爱人。
真反常。你刚才说的话总感觉不像你的风格。
你又要说我像R了,打住吧。
所以,爱人是谁?
你啊。
稻草人
吱吱吱。
吱吱吱。
——所以该用什么方法回忆E的过去?那个黄昏里他把被撕碎的日记灌进抽屉里,然后打开他的窗户。西风从窗户里卷进来,胡乱地吹着脸。把所有快要忍不住的眼泪生硬地用风刮回眼眶里之后,他努力地忘情地写着最基础的解析几何,从动点写到内切圆写到小写e字的离心率,边写边想象自己被粗暴又悲壮地压缩成一个细小的铅字,混在一本基础数学教材的扉页里,和其他卑猥的铅字一道,用发霉发黑的语言大谈什么罗勒斯三角形。
(——是罗勒斯三角形。——等宽曲线的一种。虽然有角,——但旋转起来和圆一样光滑平整。但是不能用作车轮,因为它的轴心不像圆心一样平整,而是在不停上下移动着。车身不是架在车轮的顶端,而是架在横轴上的。有棱角但假装圆滑的心意不定的失败者……)
他得写些基础的东西,用来忘情或宣泄,他怕一停下来思考就要委屈地哭起来。哭干眼泪哭出血,然后被他的父母撞个正着。
然后他就顺手杀了一只蝴蝶。
毫不留情地。就像自己被压缩成铅字一样粗暴,噗的一下,和吹灭蜡烛一般。世界就是这样告终。翅膀折断如同脆薄的纸灰,经脉纵横流着一种污水一样的血的翅膀。世界就是这样告终。复眼,外骨骼,纤长饱满的腹部。世界就是这样告终。泥浆,浊绿色,黏腻的发出甜味的昆虫的肠,掌心涂抹的鳞粉。世界就是这样告终。
世界就是这样告终。
世界就是这样告终。
不是一声巨响,而是一声呜咽。
他关上窗户。房间里差不多是着火一般的颜色,只是还有充足的空气。金边的乌云的影子映在房间里。他松不开的右手里面还有着一团肉泥,于是他的胃开始痛,他将右手靠在高烧般发烫的额头上,于是全世界开始波动,痉挛,嚎叫。
于是,E便第一次想到死。
死。
自由,平等,博爱的死。
自由得像一片阴湿的,浸泡着朽木的森林。自由得像所有的,……被他狂暴地嫉恨过的蝴蝶。
——他第一次想到花园里该试着埋一下自己的尸体,在往里面丢弃了太多死蝴蝶之后。他隔着玻璃望下去,房间并不高,他不觉得从窗口跳下去会百分百地直接死掉(是的。即便他是个不浪漫的理科生他也知道死是美妙的,不成功的死是可笑的)。所以他坐回座椅上,干脆地想象起自己父亲哪天会得脑溢血。在这样的黄昏里人是很容易发疯的。
——虽然他爱自己的父母,像所有孩子一样爱。
在很多年后学会自我催眠之前,每次他想到死,就会想到阴湿的树与雨水,和一个褪色的黄昏。种在花园里的念头大概可以一年一年地生根发芽了。他自己的尸体,还是小孩子的样子,在绵延不尽的荒原(是花园,不是吗?E说)上,颓唐得就像一个破烂的稻草人。如果这时在土地上挖个洞,把他当成一颗种子埋下去,像他对若干只死蝴蝶所做的话,可能几个月后就能长出什么东西出来。可能是杂草,可能是阴惨惨的白花。
比较小的可能是一朵耀眼的鸢尾。
吱吱吱。
吱吱吱。
老鼠从稻草人的脑袋里钻出来,从尸体的脑袋里钻出来。老鼠。以思维为食的怪兽。他的脑子里被蛀出了一千个空洞,松松散散,像动画片里的奶酪。吱吱吱。老鼠耳鸣一样隐蔽地叫着。老鼠会吃奶酪吗?不知道。它们不喜欢吃,但不一定不会尝试一下。这样的话,他的脑袋里会被吃得空空的,虽说做出一个标准微笑是不需要动脑的。E摇晃了一下他自己的尸体,一群群老鼠从头脑里涌了出来。它们的嘴里咬着五彩光华的蝴蝶翅膀,他的头与脸与身体,悉悉索索散成了一地碎末。
后火诫
忍着那么一点胃痛,E又一次醒来时忍不住看了时间。已经是下午五点半。
他从一个阴雨的早晨一直睡到了傍晚,中途好像醒来过几次好像又没有。没拉窗帘的窗外依然是昏沉惨淡的。昨天的天气预报说,今天会下一天雨。反正只要足不出户,明天后天的天气都和他无关。E感到自己的身体也很昏沉,有些发烫,隐约让他觉得自己可能得了流感,怪不得边说话边咳嗽。他露在棉被外的手指有些僵冷,除此之外全身都燥热得像天桥的黄昏,橙色的,酸性的,人来人往。——他去取搁在床头柜上的电话(充电线顺带碰掉了药瓶)。刚睡醒时他很难马上落入他那沉痛的逻辑,于是他少见地激情澎湃。他要打给C。
尽管他都没去隔壁确认过C有没有回来。他靠在床上,翻着通讯录,从V到M到L到S到C。
他拨了C的电话。
停了几秒,然后电话里传来了几声待接的嘟嘟声。固定的十下,再自动挂断了。
(再也尝不到痛苦了。再也醒不来了。无人肯认领。)
E放下电话,有些头痛一样把手靠在额头上。像很久之前他手上有一只死蝴蝶时做的一样。他有些晕眩恶心,所以打算活动一下。——他爬下床,去卫生间用自来水洗了脸漱了口便好受了一些。冷水滴像另一种刀刃在滚烫的脸上划过去,尖利的冰冷的,只是黑青条纹的睡衣还软绵绵地塌在肩膀上,闷热闷热。
于是他在屋里漫无目的地转了几圈又回到房间,解开扣子,把一起发热了的睡衣脱下来丢在床上。从衣橱的角落里他翻到了一件摸起来最凉的,可能已经有两年没碰过的白色的丝绒短袖衬衫(他经常夏天穿长袖)。他套上身,再把细小的纽扣一个个别扭地扣上。在穿衣镜里,他无意间瞥见自己背光的剪影。
即使不戴披肩也有点像蝙蝠。
换了身衣裤后,他又回到棉被里。床单上的体温散了大半,比先前舒服了些。他现在已经清醒了不少,暂且没有睡意。——他往深处缩了缩,又拿起手机,拨了C的号码。——是不是有些死缠烂打起来?
不,还好,才两个。
与刚才一样,什么回应也没有。呼叫失败。屏幕说。泄愤一样,他再连续打出了很多个,依然是石沉大海般沉默。
(腓尼基人弗莱巴斯,死了已有两星期。)
于是E把手机塞在枕头下,把头平枕在枕头上,直直地望着暗色的,发绿的四方形天花板。只是刚才,房间里就已经迅速变暗。昏沉惨淡的光又沿着窗户被抽走了,只剩一点点,浮沫一样。窗外的树的暗绿色影子映进来。枝叶交错像一片网或者一片水草,像他昨天在阴云下望见的黑色枝叶,潮湿阴郁地纠缠,从冰棺里取出的死者的眼睫毛。是冷的。他沾了冰水的手,依然僵冷得像一面蓝旗。
他淋雨淋到浑身湿透之后,也是那样冷的。在酒吧里他抱着双臂时,几层布料紧紧地压出水来,寒意刺骨,把他冻得有些意识模糊。所以他少见地点了酒,而不是果子露。
(海下潮流在悄声剔净他的骨。在他浮上又沉下时。)
E半闭上眼,视界变得模糊起来了。他想暂且等待,懒得想接下来该怎么做。窗外有朦胧的车喇叭响,车灯凶猛迅速地扫过室内又消失无踪。他觉得自己烧得更加明显了,皮肤下面不再是脏器,而是一大包铁水,发光着翻腾着,无数台轰隆作响吐出浓烟的黑色的重金属机器。他的手指便是切割尸体的解剖刀,尖利地冰冷的,细细划一下,煮沸的血混着熔化的内脏便汹涌而出。他大概有些意会某人所言的“自我解剖”是什么感觉了。即便如此他也不在烈焰翻滚的火葬炉里。他早就离开了玫瑰色的灼热地狱,暗青的房间只像一片深水。所以燃烧是不完全的(他难受到大口吸起气)。——不完全的燃烧是挣扎,撕裂和呕吐,是暴力和屠戮,是疯人院,是二氧化硫与焚烧口红和死老鼠时发出的味道,是被碾碎的蝴蝶,缺氧的高温拼死抓住所有潮湿的空气,搅出一片片的暴风般的水泡。波动,痉挛,嚎叫。嚎叫。嚎叫。嚎叫。嚎叫。在腐烂了的橘色天空下,过桥的人,发出了一声扭曲的战栗的嚎叫声(他的喉咙发抖,隐约一点堵塞的血味)。沉重的,迟钝的深水越陷越黑。冰冷淤积的水草也逐渐看不见轮廓。它们,四方形房间们骄傲的充足的空气呢?没人知道它们在哪里。在僵冷的黑水里,像死亡的深树林一样的黑水里,他觉得自己要被烧成沉船的残骸(蜷缩在棉被下面的)。——他记起他曾经看过的,诗人总愿意想象自己死于烈火而不是水,因为他们有燃烧的激情(胃痛猛烈地袭来)。算了,也只有诗人会这样想。那个在谵妄的高烧中期盼自己能死于火的未成名的诗人,最后在看到水面上自己的倒影时死了,像是看着自己的尸体,自己的脸,哀怜地抱着自己的肩膀,一路向着更深处下沉了。是水呀。冰冷的水。被淬火的铁吐出血块一样浓厚的蒸汽来。他被压碎了。被碾碎了骨头,烧穿了高傲的壳,变成了铅字般细小的发抖的可怜虫。像每一次他暴露在镜头前,暴露在人的眼前的时候。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得像接近疯狂的绝望一样,不是水,是火,是水底腐化的淤泥。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
铃声猛然响起。
外乡人
E从枕头下摸出手机的时候,他感觉自己的衣服已经要浸透了。他的手臂上好像被抓出了红痕,呼吸粗重混乱得像刚从噩梦里逃回现实。是C。是她的回电。
他抹了抹额头上淋漓的冷汗,按了接通。想到他没有精力时刻把手机放在耳边,他又按下了免提。
那边没有传出C的声音,只有些嘈杂的环境声。于是他也没有开口,依然蜷缩在棉被里,好像真用心听着对面空洞洞的车流声。高烧依然顽固,几滴冷汗又从颈侧蜿蜒缓慢地滴下来。等了不知多久,对面说了话。
“你生病了?”
是C本人。
“可能。”E回道。他的声音沉得让他自己都意外起来。“为什么这样问?”
“听得到你喘气,朋友。”
他有气无力地坐起身来。
“我给你打过好几个电话。”
“我看见了,所以我回了。”C说。“我终究还是回了,因为我是C呀。如果是V的话,那你大概这辈子都等不到她了。”
E有些焦躁地靠在床头,将发冷的手贴在颈侧。
“你在做什么?”
“我在买药。”
“什么药?”
“你吃过的那些。不记得吗?红白粉红的。那个瓶子已经空了。”
“不,不用买了,我很少吃。真的,我很少吃,不要买。”
“你一次吃下太多了。”
“我很少吃。我已经过了必须用药才能做梦的年龄了。”
他极少见极少见地在C面前,感到有些羞愧得无地自容了。像一个难堪的小孩子,听见自己母亲半开玩笑地说要去实现自己所提的无理要求的时候。
“是啊,诅咒的解药与麻醉剂。我尝过了,不是很美味。不过拜它所赐,我又看见了我在学校时的样子。那时候我还没换隐形眼镜,戴着的粗框显得像个土老帽。她就跟我说话了。”
“说了什么?”
“她说E只有笑起来的时候是可爱的。看来真的嫌弃过你。”
于是他有气无力地笑出来了。
“所以醒来之后我回去看了学校。躲了半天的雨,然后在图书馆里睡着了。没带那瓶盐酸,我就睡得很熟。然后今天,我在买药。”她停顿一下。“——我本打算直到买到之前都不再接你的电话的。”
“不用买了,请回来吧。”
“难得呀,这样有礼貌。”
C揶揄道。在习惯了曾经与她面对面说着怪话的E听来,如今隔着电话,看不见她笑逐颜开的娃娃脸,她的声音都开始成熟发冷了。他越发感觉自己的形象可怜起来。
“我通常与人说话都是要用敬语的。”
“那看来对我突然礼貌起来不是一件好事。”
“不,请回来。我喜欢你。请回来吧。”
对方沉默下来。E感觉自己喉咙里血味越来越明显。反胃感一阵阵翻上来,酸而苦像未成熟的橙子。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莫名其妙地,他把一点眼泪给咳得涌出眼眶了。
“为什么你这样突然需要我?”
C开口了。她的声音还是平稳理智的。
“你是个自我主义者,不是吗?你爱其他所有人都比不过爱你自己,就算你擅长厌恶否定自己,你也依然是自我中心的。你活在诅咒里,活在我看不见的梦里。这像是你的毕生事业,V是你的导师,M是你的偶像。只有我是与你毫无关联的。E,我的朋友,我的好孩子,我的喜剧演员。为什么你突然这样需要我?”
E忍住咳嗽,他感觉自己几乎要失去知觉。不仅因为病痛,更因为C刚才所说的话。C因为什么而在精神上如此接近他,他意识到这对他而言是个真实的难题。毕竟他们,真的实在的确是完全相反的两面。内与外。暗与光。束缚与自由。感性与理性。梦与现实。
“因为我看到很多噩梦。”
他说。他已经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了。
滚烫的,顽固的,恐怖的恐怖的恐怖的恐怖的恐怖的恐怖的恐怖的噩梦。……是这样。C,请回来吧,请回来。我觉得我会死。如果这样烧下去的话,我觉得我会死。所有活在梦里的人,都在高热和幻觉里死了。那是蜘蛛一样的噩梦,困在网上的话,它马上会把我整个吃掉,熔化掉。C,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请回来。求你回来。
你是我对现实全部的想象。你是我的现实。
话筒对面又陷入沉默了。E隐约觉得自己变得很失态,但他的确突然地跌到了崩溃边缘。他想像往常一样拽住袖子,缩在衣服里,但是他发现他穿的是短袖。他极度沮丧地把脸埋进膝盖上的棉被里。
“我的天。你真的不太适合这样说话。”
很久很久之后,那边回应道。
“我离你很远,回去可能要到很晚。”
可能我能等。
“不会这么快死掉?”
我哪知道。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可怜了呢。好了,我已经等到车了。回见。”
C好像笑了出来。虽然她的声音很无可奈何。然后通话挂断了。E感到自己无理由的眼泪流得更加肆意,让他一时感到昏天黑地,肩膀不停地发抖。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可怜了呢?谁知道。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实的爱所代何物。C的影子曾经留在他的噩梦里。而他现在却又以为,它不是噩梦的一部分,而是从中解脱的出口了。是的。C。C的影子。他不禁想念起她永远冰凉如柠檬水的皮肤。他忘记问了她有没有淋到雨,但就算也得了感冒,想必她也是不会发热的。直面现实的艰辛的水底的理性人。如果一定会死的话,一个感性过头的梦想家,比起死于火,还是许愿自己能死于深水吧。
于是E还是翻下了床,将手机插上充电线。他换上的短袖衬衫已经被冷汗浸到湿透了。虽然看不清脚下,但他不想开灯,因为他现在想必非常惧光。他的身体依然是火热的,于是他又去卫生间放了水。不过这次他把自来水放在了几乎没用过的落灰的浴缸里。等到放了大半缸的温水,他便软绵绵地泡进去了。当然也没脱衣服,和M的习惯一样,像一个足够混蛋的享乐主义者。在水里,高热的灼烧感缓解了很多,他的情绪又逐渐稳定下来。——他当然知道这样有病情加重的危险,但这家伙也从不顾及未来。透过窗玻璃他看见了月亮,和诗人们一样,为结核病所困的月亮。等到它升到他看不见的时候,C就差不多回来了,水也差不多会变成冰冷的了。
只有这样他才觉得自己不至于奄奄一息。
于是让我们回到开始。
暮春的黄昏里,天色是动荡不安的,堆积的行人的身影也是动荡不安的(况且大部分在走向与她相反的方向)。狂躁。逆流而上的C想到这个字眼,在她从两个带着复印纸的味道的男人间穿过的时候。橘红色的雾一样的狂躁,只在日落的时候弥漫在城市的空气里,让每个人动荡不安,只因为酸或热。E嗅到了这种狂躁的味道,所以在C说了现在要出门的时候,他把荔枝罐头里的半透明果肉咬在嘴里,口齿不清地说:
“一定要现在吗?”
“当然只能是现在。”
“去哪里?”
“我不知道。”
含着另一块荔枝的C穿着外套口齿不清地应道。
“这个天气你穿这身我觉得挺热的。”
“没关系,反正没有多久。”
“没有多久是多久?回不回来吃晚饭?”
“不回来。”
“这很久了呀!”
戴上口罩(她有些花粉过敏),C摆着一脸调侃样的凝重转过头。
“我知道我会早点回来的毕竟我已经不会迷路了不会像以前一样缩在路边拿着几份路边过时地图找着一个近在眼前的目标的地址,等不了很久的我出门了再见爱你。”
门关上了,重重的像电车硌过车轨的一声冷不防的巨响。C穿过了人群走向天桥末,阳光逐渐被路边的金合欢盖住了。C将双手插在呢子外套的口袋里,粉色的丝绒衬衫(待洗)好像染上了一些汗渍。站在天桥上朝地平线望去时,C想到了在另一个遥远的城郊的,自己的家乡自己的家。它在落日的方向,暮光的尽头,精细丑陋的脚手架与塔吊的背后,把这张康定斯基的画布掀开来,蒙德里安一般清爽冷静的,罩在一层灰色薄雾里的故乡。
桥底路边的艺人按着电键盘,一脸过度夸张的陶醉,闭眼唱着“让我们回到开始”。于是一路往前,在末春里,在纤弱的垂丝海棠被打落在地上,从粉红褪到灰白的时候,C遇见了E。
——虽然他们从来都不是两个相爱的人,搞清楚。顶多是两个相互喜欢的人。Ain't talking about love。一定要谈的话他们的爱是单向的,侵略性的。E有一颗浪漫的内核。C早就认识到这一点,因为这个她才第一次喜欢上他。他的身体里有着凝结的墨绿色,像深树林也像落满泡沫般的白色花瓣的死水,散发着植物才会有的清新馥郁的腐烂气息。这是一种捉摸不定的气质,和几句艰涩的诗里闪过的差不多。
“四月是最残忍的一个月……”她想起这个。于是在她念着这句诗。她把他当作一棵歪斜的开花植物。她能用一个拥抱折断他的枝干。
C不是一个艰涩的人,就算她是一个最近每晚都做梦的人,可能睡眠质量不是很好。她的梦里是柠檬水和夏天干燥炎热的沙石地。没有那么多无可救药的味道(E是一个潮湿的人,谁都知道)。
无可救药的残忍的味道。回忆与欲望。她抬起头看了看,金合欢的缝隙里几丝阴沉的,开始发暗的天空。这样的天色快要持续了一天,低矮的窒息的乌云流不出一滴雨来,像一个心碎到哭不出来的可怜蛋,和他干枯到带血腥味的喉咙。在城市的狭窄天空里这种可怜感觉反倒削弱了。她想起曾经在一片田野上看到的广阔的阴暗的云层,无植被的山,另一片干燥炎热的沙石地。一排候鸟擦着底边飞过。这是她第一次对“空洞”这个概念有所印象。响着铃的电车从路中央滚过去,巨大的,沉重的,回荡着的雷声。
(“谁是那个总走在你身旁的第三人?我数的时候,只有我与你一道。但我朝前望那白色的路时,总有另一个人走在你身旁。轻巧地走着, 裹着褐色的大衣,罩着头。我不知道是男是女,——但你身旁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不是所有人都能长成一个有趣的人,一个擅长做梦的人。顽固的梦是一种顽疾,一种自恋,只能用另一种梦去医治它。C抱着双臂,难得有些忧伤地想。所以每次他裹着自己流苏披肩缩在座椅上的时候,他以为自己是什么角色呢?(我也不想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他满打满算只是一瓶点滴,或者一玻璃杯浮灰的凉水。虽然告诉了他他也不以为然,他也许觉得自己能配得上一个更黑暗更重型的意象的。)他真的能认识到自己本质上是什么角色吗?要用居哈里窗所说的话,他的Unknown和Facade有点过多了吧?
“让我们回到开始。”
声音混在人潮和车流中,逐渐模糊不清。这是下班的时间,昏暗的天空下人从各种各样的地方涌来电车线旁了。几块萎蔫的花掉下来,一把撑开的黑雨伞被搁在地上无人认领。那辆熟悉的,终点通向她大学的86号电车缓慢地开进站台。不知因为什么,——可能因为心理的一闪念,她上了车。
“C?”
在找到空位坐下时,她听见对面座有人叫她的名字。
“V?真巧,晚上好?”
“晚上好。”V戴着比她的脸大很多的遮阳眼镜,翘着腿,托着下巴。“你出门吗?他没和你一起出来?”
“他在家里。”
“好的。你打算去哪里?我刚下班,还得回家洗碗。我坐到A街就下。”V吸着冰咖啡,打了个哈欠。“现在天气不太好,我不建议你在外面待太晚。”
“不会的,我只是出来买些东西顺带散散步。”
“买什么?”
“水果牛奶?”
“我以为你一个人会出来买些更刺激的东西?”V露出似笑非笑的狐疑表情,向后仰倒靠在椅背上。“挤点时间享受生活嘛,不是所有事都必须要有目的的。”
“现在的我便是没有目的的。”
“哇,这是少见的行动。”
“因为我不是这样的角色。现在,我想认真地模拟一个浪漫主义者。”C朝窗外望过去。电车开始离开市区,朝着离家相反的方向越走越远。下一站是A街,显示屏上写着。V站起身,把包挎在肩上。
“如果你的意思是模拟某人的生活习惯的话那我祝你好运。”
她很大路货地摆摆手,三步两步地下了车。车上的人少了一半,C把位置朝里移了一些,能正好靠着窗户。远处的市中心的高楼亮着金色与浅蓝色的灯,两边卖花卖零食的小店倒开始陆续关门。小时候家附近唯一的商业区有一个大咖啡馆和几个小店。在每周的工作日,它们只会开到五点半。
“下一站是F区购物中心。”她想念那边的巧克力松饼。夜间酒馆开始热闹起来,外面的火灯才刚点燃,特价:玛格丽塔70%价。不停有人下车。超市很稳定地进出着人,货架背对着玻璃橱窗。
“下一站是T火车站。”巨大的,保健商品的招贴画。微笑的女人,笑脸露着街角一段新涂鸦的油漆味。立在岔路口的雕塑石灰拱门。桥,空旷的宽马路。从此开始,真正荒凉的路段。人越来越少。立在平地上的购物中心指示牌。
家具修理公司,■■商店里阴森的蓝光。与家人一起出游时,他们经常在路边的■■商店买水。她不知道为什么■■■■■■总是那么冷。只要一进去,她就感觉不饿也不渴了。胃里空空荡荡。他们会买巧克力,■■和矿物碳酸水。■■。■■是什么?记得很好吃。“下一站是■■■■■■街。”她闭上眼。
让我们回到开始。
内心对白
我家是一个农场,我的父母有七个孩子。
你是第几个?
第七个。
真巧。
不,不算巧。无论答案是哪个都是七分之一的概率。这是一种与独生子不同的感觉,每个人处于一种平均的,不浓不淡的真实的亲情里,能自由地活自由地死,对有的人来说这是折磨,对有的人来说这是最理想的。
我的父母,我没兴趣知道在生下我前他们在干什么,只知道他们相遇,他们相爱,他们头晕目眩地结婚了,像两只野兔追着一群蝴蝶。一直到现在。而在阴天下,我们七个孩子奄奄一息,在拥挤的后花园里等待一场夹冰雹的暴雨……
为什么要等一场夏天的暴雨呢?等待着——,等待着它能毁灭一切?
是洗刷,不是毁灭。不要总用这样暴力的动词。我们等着什么洗去财务紧张,危机感,深玫瑰色大花卉的墙纸,石墙角的蚊子,近乎熔化的沥青表面,夏天里干枯黏腻的恶臭,这一切太真实了,不是吗?真实又痛苦得不像真实。蝴蝶去哪里了?它们带着的梦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消灭的?从我出生开始,还是从第一个孩子出生开始,还是自打他们结婚开始世界就必然要变成这样了?好像一切都要失速冲向恶化,在异常的高温里等待最终的破灭。算了,不谈什么破灭,我不是那么浪漫的人。那个傍晚,妈妈给了我一杯榨出来的加了冰的柠檬水,然后她带我出门,绕着果园,绕着三条街外的人造湖散步。在湖边的长椅上,我们靠在一起,看其他散步的人牵着黑色的小狗路过我们眼前。她倚在椅背上问我:你们想要养小狗吗?
我自己更喜欢大狗。
有多大?
坐下时到我的腰那么高,黑色的。
现在想要买吗?
不,不用了。把柠檬水灌进嘴里。冰冷酸涩,尖刺般的有些悬浊的透明液体,把闷热的空气瞬间划破了,像一道自来水浇在烧伤的皮肤上。眼前的空气清晰起来,两只蚊子晃过视野又消失,银灰的湖面和湖中岛间吹来一阵冷风。一场夹冰雹的暴雨。艳粉色的闪电划过云间。不要光,请给我水。
她在31层的阳台上看到层叠的乌云。贫瘠的山。枯枝状的闪电挤不出一滴雨。
不要光。请给我水。
“下一站是中心理工学院BDR区分院。”
“这班电车的终点站是中心理工学院BDR区分院。”
现代童话
E醒来的时候,C已经回来了。只一睁眼他就感觉天旋地转眼冒金星。不管怎么样,他挣扎着想站起来。
“别乱动。”翻着那本生活周刊的C扫了他一眼,“不要压到输液管。”
他才发现自己倒在诊所隔间的一张临时床上。安静的,昏沉的,只亮着一盏台灯的隔间,左手搁在消过毒的白被单上,吊瓶里打的是有点深琥珀色的混着消炎药的液体。他身旁是巨大的窗户,窗帘敞着,外面一片漆黑。大概已经很晚很晚了。虽然孩子们知道昼夜是周期循环的,深夜越深便越接近黎明,后半夜的天只会越来越亮,但是刚醒来的E同学一时感觉全世界都向着黑夜坠落了。他的脑内耳鸣一般萦绕着若干年前零点报时前节目预告的广告音乐。像安静的,昏沉的,只亮着电视屏幕的零点前的房间里。
四岁的孩子所认知的万劫不复的深渊的边界。一切变得越来越黑。越来越重。零点。二十四点。二十五点。二十六点。一千零二十四点。沿着单向通行的轴一路向着更深更没有光明希望的地方沉下去。一路向着更深更没有光明希望的地方沉到现实崩溃意识熔化变成填满全宇宙的零。于是世界就是这样告终世界就是这样告终世界就是这样告终不是一声巨响而是
打住。他醒了。
“你送我过来的吗?”他下意识问道(然后感觉这个问题很没价值)。
“是我带你来的。不是送。”
“我不记得我醒来过。”E顿时感到一阵头痛。
“反正是你跟我来的,乖乖的,泪汪汪的,好像一个小可怜。”她合上书,露出了她经常摆出的和善笑容。不知为什么,一看到她摆出这种表情E就感觉心里一紧,好像什么充满恐怖的预感在蠢蠢欲动。“还是说你在梦游?”
“没有。”
他悻悻地瘫在被单里,看着药水软绵绵地从软管里滴落下来,和现在的他一样有种精神的怠惰。他感觉自己丢了个天大的人,而且可能即将面临社会性死亡。两人沉默地凝固在了隔间里,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你感觉怎么样?需要吃些什么吗?”
最终还是C主动发言。
“我反正路上买了很多你的果子牛奶。没买更多,因为超市快关门了。”
“不,不用。抱歉。我现在不是很想吃东西。”
“但你一天都没吃东西,是吧。”
E抬起干燥的右手,像面临什么困扰一般扶着额头。他感觉自己外壳里还是一团混乱的悬浊液。
“我不饿。现在吃的话我感觉胃不太舒服。”他无力地说。一时间他想让C给他一份杂志,但他下意识地拒绝开灯。那高挂在头顶上的,惨白强烈的日光灯,能把一切照得活生生地冰冷恐怖。他只想要隔间另一头的一盏台灯那样的亮度。
“C。”
“嗯?”
“你在看什么?”
“还是那本。”
“哪篇?……我是说,我还没看。告诉我它讲了什么。”
C停顿一下,然后把书摊在腿上,以一种阅读器的平淡语气念起书来:
“从前有一个小孩,他的名字叫作‘暗示’。当其他孩子选择团队伙伴的时候,他常常受到冷落,并且他往往活在隐蔽的地方。但他总是有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骄傲感,因为他知道人们会在他们最重要的时刻求助于他:和他们所爱的某个人躺在床上时,和他们所信任的人促膝谈心时。暗示明白自己的人生不是简单的非黑即白,所有的色彩都是他的朋友。当暗示长大成人,他发现自己的朋友是一个不那么快节奏的含蓄的人群:反语、不敬、崇拜、诗意……”
E闭上眼,努力集中精力听并听懂她在念什么。C的语速有些快,他要更费劲地追上。
“……这个世界和喜欢沿着大街大张旗鼓地游行的行军乐队构成的那个世界完全不同;这个世界说出了我们不能看或者不能说的东西,它的分量和生活中我们能够看到和听到的那部分一般多。有一天,暗示刚睡醒就听说自己进了黑名单……”
“这是什么?伪童话故事?”
“差不多。标题是《现代童话故事》("A modern fairytale")。”
“C。其实我小时候写过差不多的东西。”
“是吗?我还是第一次知道你写过故事。展开讲讲?”
“哦,不,只是有一点差不多而已。请继续吧。”他退缩了。
“不要逃避自己挑起的话题,我很好奇。实在不行,等我读完这篇你再讲就行。”
E马上激起了一身巨大的紧张感。
“不,不要。”他连忙拒绝了,虽然声音不够有劲,听上去仿佛一只不紧不慢撒娇的老猫。“我才不要把我小学时写的东西附在小说家的短篇后面,太……太丢人了。你真想听的话我现在给你讲,杂志我等天亮了在看也……”
说出口他又后悔了。C想必早看过小说家的文章了,无论他什么时候讲,丢人还是一样的丢人,充其量是他自己自欺欺人了。他听见C把书合起来放在凳子上,她的脚步声向他靠近了。——然后他恐惧地闻到了那股柠檬味清香剂的味道,在他的正右边,可能十厘米不到的地方。他不得不睁开眼了。C侧着身躺在床的边缘,托着头,蜷着她穿长靴的腿,一副饶有兴致的模样。好在她没关掉那盏台灯,这样他才能看清楚她是C,不是抓小孩的女巫。
“靠你近点,不然我听不见你说话。”
E很久没听见她在这么近的地方说话了。
“哇,别吧。”
他无力挣扎道。刚退了点的烧好像又突然严重起来了。
“讲,快点。”
C愉快地催促着。E感觉她正盯着他的短袖衬衫的领口,白色的,干枯地卷着边。他总想发出一声哀嚎,但又发现自己连大声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将右手贴在嘴上,用一种很隐晦的小声说:
“所以,用刚才那个开头的话,从前有一个小孩,他的名字叫‘生命’……然后他死了。结束了。”
“详细一点,不要只拿开头和结尾糊弄我。”
“啊,真的,我不太好意思讲。因为参考别人的痕迹太重了。不过你真的想听的话,让我想想……从前有一个小孩,他的名字叫‘生命’。他是一个被宠坏的小孩,所有人都爱着他对他致以由衷的敬意,无论是自由、幸福、痛苦、成功、失败、宽容、嫉恨、恐怖。但就算他生活在充满爱的环境里,他也不是个好孩子。
“他是粗暴,叛逆而充满自信的。但有一天他发现了一个与他长相神似的人对他示好,一个柔软又安静的好孩子,温顺得像一只小猫。这让他好像隔空受到了什么侮辱一样。他故意态度粗暴地对待他的新朋友,但对面却依然温和回应了,很快他就没了兴趣。没有人喜欢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感觉……”
“等等,E,他为什么会感到生气?”
“因为他们长得太像了。一模一样的那种像。在那个叫生命的小孩长大后他开始一个人的历险,然而那个惹人厌的乖小孩总想跟着他去任何地方。和他不同,他的新朋友人缘很糟糕,就像狐狸身后的老虎,他的老朋友们一望见那乖小孩马上便皱着眉头走开了。这让生命感觉非常挫败,他无数次想甩开那家伙,但那乖小孩却像一块口香糖粘在他的鞋底,时时刻刻缠着他。——让他真正发作的是在名为自由的老朋友的生日会上,自由请来了好几桌他的好友们,但因为他身后那坏家伙的出场,一切都乱套了。他长久积压的愤怒统统爆发出来,揪着那乖小孩的衣领发出混乱的怪叫,他砸了木头桌椅和玻璃灯,撕了墙上的挂画,发疯一样按着他的小粉丝给了若干记老拳。他的朋友们连忙逃到了外面去,等到里面没有声响再进屋,发现他死了,屋里一片狼藉,但没有其他人。大致就是这种情节。”
空气安静了几分钟,E感觉自己能听见点滴顺着软管一滴滴落下来,便开始难堪地装睡了。这时C又开口了:
“结尾有些怪,但是比较像寓言。你介意做个解释吗?”
“我忘了。我是在心情很不好的时候一口气写的。要理解的话可能是生命和死亡的关系那种老套的东西,我的见识不足以写出有趣的主题。”他闷声闷气地回道,“可能有的时候我也会害怕被另一个自己给打死。”
“你是哪个?”
“怂的那个。”
C噗嗤一声笑出来。
“不一定是生命和死亡的关系,换成其他对立统一的反义词一样可以套进去……对,主题是对立统一的。E,你讨厌蝴蝶吗?”
“哪种?”
E紧张起来。话说,为什么是问“讨厌”而不是“喜欢”?
“我说蝴蝶。普通的那种。”
“为什么突然问这个?”他回想起自己的脑子碎成了一大片蝴蝶翅膀的梦,不仅泛起一阵恶感。
“我是说你在药瓶的标签上写的字。”
哎呀。
“哇,那个……那是一种新流行的弱精神药。这种药被看作蝴蝶的鳞片。”
“为什么?”
“因为它让人做梦。”
“所以它的商品名应该是什么?”
“金粉。金粉的枯木灯。”
“这么文学?”
“骗你的。”
E将脸蒙在棉被里,想让自己平静一点。现在是几点?他有点想问,但又感觉没有力气问出口。明明他才讲了一个故事,但现在他又陷入精神的怠惰了。那又怎么样?就算他不知道时间,他也不会一路沉到永久的黑夜里。毕竟他已经醒了,对醒着的人来说,天总是会亮过来的。有一个细节他终究没有讲出来:那个神秘死去的倒霉人伤口上盖的都是会吸血的蝴蝶。他不知道这个景象的意义是什么,但当初他的确是这样写的。大概只是因为好看吧。
红宝石之城
半夜在女朋友的阳台窗户下眼巴巴地望着,好像许多热恋中的人都干过这样的事,至少许多描述热恋的剧本里有这个情节。虽然S第一次望向V的落地窗时还不认识V,但当那一晚他隔着栅栏,看见她的身影时,他就隐约感觉自己要落入一个剧本里。而且不是什么赏心悦目的剧本。
于是他又回来了。
倒了几辆火车,他回到了魔女的家。他先绕过V的房间的窗户,里面灰蒙蒙的,可能盖上了窗帘。她的家还是一个城堡,高大又阴沉,里面却光辉熠熠。不过现在看来好像比他记忆里的样子新了很多,可能重新刷过外墙,至少现在看上去住的是人类了。站在大门外望进去的话,能望见铁玫瑰的栅栏里的一条石砖路,表面凹陷的部分总会积着亮晶晶的水洼,路两边的矮围栏里堆着的都是他叫不出名字的植物,和他第一次来访时的印象大致相同。那些剑状的蓝花束,吊钟般垂着的红百合,奶油色的玫瑰;那些比他更高的灌木,层层堆积的绿叶像花边华丽的婚礼蛋糕,白色和淡粉色的大花盘夹在正中。
曾经他想象过如果他们家与学校一样在每种陌生植物下立着资料牌,那牌子恐怕能多到把草地淹了。
“我父母不喜欢你。”S想起V真诚地告诫他的话。好的,现在V只剩下了母亲,不过他没真的见过V的父亲,所以实际上状况没什么改变。他做好被愤怒地扫地出门的准备,按了铁门的门铃。
好像等了一两分钟,有人从城堡的门里出来了。她笔直地沿着石砖路走来,姿态正地好像在走T台。——是V的妹妹。S能感到她周围的空气比V要冷一些,但也要柔软一些。
她亚麻色的卷发扎成一个低低的马尾。
“您是哪位?”她有礼但高傲地问道。她的声音并不像V。
S毕竟是工人出身,面对这些真正的有钱人,虽然他身高一米九,在气势上还是被不由分说地压倒了。他突然想起与V相处时自己从来没有主动过。这让他不合时宜地有些难堪。
“我是S。我是V的……”
所以该怎么说?朋友?恋人?
“朋友。”
“嗯?你说……”她的神情变得古怪起来,“你是来代她传什么话的吗?”
“不,我就是回来看一看。顺便帮她带一点东西……”
该死,他有些害怕了,甚至忍不住编出子虚乌有的委托来合理化自己的行径。
“我就知道。”V的妹妹耸耸肩,便打开大门,带他进屋去了。S有些犹豫地跟着她进去,跟在她的脚印后面走一条笔直的线。这个陌生的,华美的屋子。从前他每一次来,都是一次紧张不已的冒险(当然这一次仍然是,他感觉自己心跳加速得厉害)。高大的、木制的大门,门廊外几盆不认识但色彩艳丽的热带植物,闪着金光的茶色墙纸,立柜中锁着的铁丝的雕塑。墙上镶着的镜子里,他可怜的影子,铃铛,猫。在他印象中,她的家是深红色的,分裂的。不是指装修风格的分裂,而是它把展现“华丽”的单位压得太小,搞得每一部分都已经华丽到充满叛逆的噪声,——是说每一件家具,每一页能撕扯下来的墙纸都是孤单的随时准备着逃离。“我必须……。”他甚至听到栏杆上的枝形吊灯对他说。
地毯一样红,酒一样红,红中带黑,像她的红宝石戒指。
“是你?”
S吓了一跳(literally。一把年纪了听到长辈的声音还是这么诚惶诚恐)。V的母亲站在楼梯口。她的相貌没怎么变,或者说S从来没有对她的相貌的记忆,总之依然长得很显年轻,穿着花边层叠的宽松的套装。她对S的到来好像毫无表示,比起曾经的激烈反应,平淡得吓死人了。
“是的,阿姨。”
他(努力谦卑有礼地)答道。虽然他感觉这个称呼太蠢了。
“我这么老的吗?”她抱起双臂。
“……姐姐。”
S艰难地抖着机灵。
“不用了。我本来就老。就这点自知之明总该是有的。——你想要喝点茶吗?”
“不,不用了。”
他看见V的妹妹站在巨大的壁橱旁边,等着拿茶壶和茶杯,他感到一阵寒意,忙不迭地拒绝了。他适合服务别人,而不是正正当当地接受别人的服务,而且是被这样的大小姐。咖啡?蓝莓汁?V的母亲又问了他几句,他也用自己刚在火车上喝完一瓶矿泉水推脱了。——那你需要用卫生间吗?——不,不不不,真的不用。于是她终于肯领着S上楼,朝V的房间走过去。S望着她用钥匙打开那个他唯一认识的房间,使劲回忆着里面的样子。不过他沮丧地发现自己竟一点也记不起来,除了记得有床、书桌、书柜、电视和衣橱以外。家具款式他已经全部忘记了,床单花纹也是。——他在里面做过什么?除了谈氯气和双氧水,树脂里的利希滕贝格图案,喝了魔女的柚子酒,然后被她丢在床上亲过几次(可能从额头到颈侧)。哇。他真的不记得。
不过他实际进屋的时候,才发现里面已经大变样了。不管他记忆如何模糊,总之不是像现在这样的。魔女堆着的烧杯和锥形瓶都已经不见踪影,只放着些不用的电器,纸盒,泡沫块,一叠叠旧书和没用过的A4尺寸的白纸,蜘蛛网结满了天花板。只有那个巨大的落地窗,拉着窗帘,僵直地立在那里。
“我记得你来过很多次她的房间了。”
V的母亲说。
“就六次。”
“很多了,你不知道别人想进来有多难。她把她的房间从外面上锁。比起我她明显更喜欢你,所以对我来说你很讨厌。”
“现在呢?”
“现在依然很讨厌。”她说。“不过没以前那么严重了。”
S有些笨拙地小心翼翼地掀开落地窗的窗帘,灰尘从缝隙里喷出来,他下意识眯起眼睛。窗户还在,一眼依然能望见栅栏外面,——他曾经站过的那个地方。再抬高一点目光的话就能看见天际线。列车沿着地平线开过去,一点点翻滚震动的声音,像地底温暖的兔子巢穴。乍一看还是很平静美好的。
“我必须……”
他听见魔女靠在他耳边说着什么。当然,她并不在他身边,至少现在不在。在夜晚时魔女透过窗户看到的他的身影究竟会有多渺小?不对,她真的看得到他吗?如果不打开窗户的话玻璃上只能照出自己的影子……不,她打开过窗户,在隔着几十几百米交换了几秒眼神的时候。他猛然想起刚进屋时他望见角落里有个天文望远镜的包装盒。等等。他又有点不安了。
他们听不见对方的话,花园有些太宽了。不过现在他站在魔女曾经站着的地方,所以他听到了魔女正在离他很近的地方自言自语。
必须什么?必须造反,必须暴动,必须几十年如一日地保持着新鲜的少年心气?——那你大概做到了?
魔女把额头搁在窗玻璃上,双手插在口袋里,神情有些疲惫。她的头发还是纯正黑色的,在肩膀上软软地卷着边。S发现她比他记忆里的样子要更瘦一点,毕竟他能注意到她突出的尖锐的关节,和手上,——手臂上,隐约凸起的发红的结疤的伤痕。魔女不喜欢穿短袖,他记得。不过他对这种外伤并不陌生,他认识很多容易受伤的人,他们周围都围绕着年轻人的血气。——和他八竿子打不着。“我觉得你从来都没有年轻过。”魔女曾经这样评价他,虽然他不介意,但多少有点沮丧。
我必须和疾病搏斗。
嗯?
我必须和疾病搏斗,直到痊愈。我必须和恶心搏斗。
S看见魔女露出了一点志在必得的暧昧笑容。她在念歌词,——她一直是插着耳机的,他才注意到这一点。魔女还望着窗外,像个眺望远方的伟人。在她伸出左手按着耳机上的暂停键的时候,又是一辆火车从地平线上滚过去了。他瞄见她左手中指上的……
“她在房间里尖叫,砸东西,用刀划自己的手,踩猫的尾巴,让猫抓伤自己。她从来不像我们每天出门在外一样光鲜亮丽。骨子里是个疯子,和你认为的一样,疯子。我不知道她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我也不想去知道。已经和我没有关系了,是吧?”
S马上又清醒回来了。
“不过她很优秀。”他说。
“我当然知道她很优秀,我不见得没你懂。”V的母亲很不以为意地反击道,“但是否喜欢自己的孩子又不是以优秀与否为标准衡量的。”
“您的意思是?”
“她是我的孩子,但我不喜欢她。去掉亲缘关系之后,我们从来不能互相理解,所以朋友都做不了。我不喜欢她。这是很简明易懂的道理,可惜人们很容易理解孩子对父母没有爱,而不会反过来理解父母对孩子没有爱。我可以给她亲人必要的关怀和理解,给她成长中所需要的一切,我完全可以做到和普通的母亲一样。但这不妨碍我不喜欢她。”
她的神情很平淡,好像对这个话题不抱任何兴趣。
“概括来说,就像我被称为‘企业家’‘设计师’‘艺术家’,‘母亲’也只不过是个职业。职业有职业的任务,但职业不是人的全部。从我本人的角度出发,我不会喜欢她。”
S尽力理解着。
“现在的关系依然是这样吗?”
“不。毕竟我已经看不见她了。——我依然不喜欢她,希望你理解。”
啊。他有些明白了,她们是一脉相承的自我主义者。V的母亲只是单纯地讨厌着他而已。说实在的,早在他对这家的经济实力有了直观认识的时候,他就该朦胧意识到他们的亲情观是什么样了。
“她和我在一起。”
“我知道。”
V的母亲态度格外冷淡,让他开始害怕自己又激怒了她。不过她也不再有更多感情的表示,只是走向书柜,拉开自下而上的第二个抽屉(里面塞着几张糊着枯叶色污迹的报纸),并从里面摸出一个盒子递给他。盒子是纸做的,他摇晃了一下,发觉里面有什么东西在滚动,便小心地打开了。镶着块方形红宝石的白金戒指。S见过它很多次,只有在学校里和在关于学校的梦里。
“是她的。”她说。“我送给你了。”
“为什么?”
“比留在这里十几年好。”
“我觉得她看到会讨厌我。”
“那你便藏起来,或者卖掉扔掉。总之不要再还回来,没人想看到这个。”
S将戒指取出来,红宝石的边缘闪着星星点点的彩光。他从没这样近地观察过它,只知道它通常套在魔女的左手中指上。深红色,(“她的家是深红色的,分裂的”)——是那种发黑的,单纯而新鲜的深红色。这房间里原来有这么重的血腥味吗?他不禁抬头望过去,魔女的身影像刚才那样站在落地窗前,左手按着耳机的暂停键。地上是一滴一滴圆形的血点(也有可能是满地混杂的血迹,揉成一团的浸湿的面巾纸和报纸)。直到痊愈……她一边望着远方一边咧嘴傻笑着,顺带舔着流到嘴唇上的鼻血。——和他手上的那块红宝石一样是鲜的深红色,在灯光或日光下亮晶晶的,流光溢彩。
“我讨厌你。但希望你们能一直和平共处。”
他隐约听见了。
后续
“我今天没联系上你,你去哪混了?回老家?”
“差不多。”S喝着冰箱里的矿泉水。还没到夏天已经开始全身发热了。
“等会放回去,给我喝点。——去看你弟?”
“他在学校。我给他买了点土特产留在桌上就走了。”
“那你怎么能赖这么久,一个来回不至于要到晚上十一点吧。”
“特快车单程也要四个小时。”
“可是你早上六点就出门了——”
S沉默几秒,把手揣在口袋里。
“我去你家了。”
正仰头喝着矿泉水的V一个没抓稳浇了自己满身。哇靠。她念叨着,S能听到她绞紧塑料瓶的声响。
“哪里?”
“你家。”
“你胆真他妈大。我刮目相看。”
看来她吓得不轻。
“其实还好。真的。没有发生什么暴力剧情。V,你妈送了我你的……”
“不,不不不,不要,不要让我看到那个。”
“真的吗?”
“是的,不,不要拿出来,不管是什么,肯定在你的口袋里。不要拿出来,现在,我去洗个脸。”V一边仓皇后退一边闪去洗手间,摆出一副吸血鬼怕着十字架的模样。待到她蒙着满脸水滴跑出门时,S依然将手插在口袋里。他摸着那个纸盒的棱边,想着要不要把它取出来。
“S,老实交代,是红色的吗?”
“是。”
“圆形的?”
“是。”
“可以套身上的?”
“是。”
“那算我送你的。”V的表情已经难看到仿佛下一秒就要杀人了。“你套你手上也行,我不要,太不符合我现在的形象了。我提醒你,卖掉它你可以两个月不愁吃喝。”
“我不太想卖。很有纪念意义不是吗?”S掀开纸质的小盒盖,望着里面那不大不小的曾经属于他女朋友的红宝石戒指。 他们纠结的学生时代的遗物,魔女伪装成人类的必备道具。它被人埋在地下六尺,现在落到他手里又重见天日了。像什么危险的被封印的怪物。“我发现你妈的性格很像你。”
“不该反过来说?”
“我认识你更早。我才发现你们其实都挺固执的,也许还是遗传了一些……”
“S。你知道我喜欢你哪里吗?”
V冷不丁地冲出一句。
“在我摔在地上的时候你不会来拉我。你不会让我站起来,跟我说站起来比倒在地上要好。你只会耐心等到我想站起来为止。我喜欢你这里。喜欢得要命。”
“为什么突然这样说?”
“因为我想说。”
V抹掉脸上的水,有些悻悻地瘫在电视机前,打开开关,漫无目的地调着台。广告。广告。新闻。广告。她刚才是没头没脑地说了句怪话,但S回忆到,在跟着V的母亲下楼时,他突然想到一个不怎么礼貌,但很本质的问题。
犹豫了几秒后,他打算真诚一点。
“对不起,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在危急时刻,有的父母会牺牲自己拯救孩子,按照您刚才所说的话,您不会这样做吧?”
V的母亲提了提嘴角,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好笑的笑话。
“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请从假话开始。”
“不会。”
“真话呢?”
“如果我足够喜欢她,比如说妹,说不定我会。V的话不会。不过不谈用命,用一些钱和一些血的话,我倒还是会很乐意的。”
S笑出来了。
“您是一个相当好的母亲。”
“这听上去不是一句夸奖。”
V的妹妹把大门推开了。
“比我母亲要好。”
“为什么要说,比自己母亲更好?”
R偏过头。
“因为少了那么点一厢情愿?”
“从何谈起?”
“他的母亲死了。”
“我知道。”
“为了救他。”
“……”M一时语塞。“那还真是悖论。”
“亲子是互不相欠的关系。”R继续道,“你觉得是当时就直接死掉好呢还是带着没法还清的愧疚感活下去好呢?”
“取决于他是不是真的想活的。如果是我的话我无所谓啊,就算有谁拿命来救我我也没法学会好好活。风险投资是不会带来笑容的。何况是绝对落空的风险投资。”
“可能所有和亲子关系有关的话题都可以归结为风险投资。”
“好的。这么一说,我已经让我妈风投失败了。”
“你妈知道我们两个交往吗?”
“不知道。她可能不想理我。”M打了个哈欠。“你妈——哦不,我忘记你妈早没了。难怪你过得这样愉快。”
“但她挺好的。”
“是的。能让我有机会在世界上遇到这样可爱的人,代我感谢她。”
“你大概对所有人都这样讲——”
“我认真的。”M干脆无精打采地侧躺下来。“帮我把窗户打开。”
R打开那扇窗户,外面夹着烟尘的空气吹进来,把迷幻赶走。他深呼吸一下,轮廓清晰的现实溶进他的血管。
永远的浪漫的黑夜只存在于喝醉或梦游的人脑内,对醒着的人来说,天总是会亮过来的。虽然他忘记了现在是几点。上一次失去意识时他被M送进诊所,醒来时他也是不知所措又心安理得。梦里,地狱里。街上,房间里。城市角落,与煤气厂背后的死水。对面的公寓楼亮着几格灯,同一种威士忌的姜黄色。他能望见里面红色的沙发靠枕,黑色塑料椅,盆栽,大花纹的床单,正方形的挂画。几个电视屏幕在闪,几个人影在晃动,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存在,他们努力生活且互不相识。我没想到死亡毁坏了这么多人。这便是生活。对此绝望的人已经早早地离去了,留下其他人在阳光与灯光下挣扎着。从楼顶落下的人会看到什么呢?——他会看到有多少手,想要接住他?R把发热的额头贴在金属的窗框上。深重的忧愁与绝望与谵妄与震颤的欣喜如同糖与水混杂着涌上头脑。奔流的动脉血,与凌晨不停息的车流。这便是生活。舍己为人。同情。克制。平安。平安。平安。
“一定要说的话,我觉得我实际的人生是从四岁开始的。”
于是医生饶有兴趣地示意他继续讲下去,G便说。
“那天晚上我的母亲送我上床,然后坐在床头,打开夜灯,给我读小孩子看的书,读着,肥皂,拿着肥皂的小女孩。然后,然后。
“然后我就有了一种恶心的感觉,世界崩溃天旋地转。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活着,活在这里,活在这个女人的眼前,这一切究竟为什么会发生,为什么此时此刻偏偏是我在这张床上,这样的痛苦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我不知道,我只是感觉很恶心,很害怕。我就突然一直哭一直哭,然后她出去了,我一个人哭到发抖,哭到想立即消失。像水落在污泥地里消失掉。开什么玩笑。
“是啊,开什么玩笑。”他带着自嘲般的嫌恶说,“居然有人从四岁开始厌世。”
“恶心”。她的声音恰好在这时响了起来,虽然医生是听不到的。G感到一阵不快,肌肉和神经又紧绷起来,一层层贴在骨骼上。“恶心的”。
“这可能是敏感。”医生说,“冒昧问一句,你是你母亲亲生的吗?”
“是的。”
“何以证明?”
“不知道。应该说百分之九十七的可能是,不是也没什么要紧的。”他说。“小时候我总是在哭,莫名其妙的哭,直到忘记几岁开始,我难过到哭不出来了。”
医生停顿了一会。
“你觉得自己的人生是一个错误吗?自己不应该出现在世界上?”
“不,从不。”
G不假思索地答道。
“你讨厌世界?”
“也不。一个心智刚刚起步的小孩子,谈不上什么喜欢讨厌。我只是对身边的一切感到怀疑和紧张,然后再到恶心。我唯一想到的只有这一切毫无意义。”
“嗯,自己的人生毫无意义?”
“所有人的。我们所有人的,一系列抽象的偶然下生活在一个世界里,与分配好的人建立关系,阴影下无意义地生无意义地死。”他拧紧外套的袖子,抱着一只毛绒老鼠,缩在座椅的角落。
“像是一场惨痛的凶杀。”
“那好,请解释凶杀。”
两三次预约的诊疗之后,G才勉强习惯与医生的相处。他非常热衷于提问,可能提问本来就是咨询的基础手段。虽然他提出的问题绝大部分G会给出否定答案。
“我不知道。”G窘迫地诚实回答。
医生便交叉十指,摆出一个轻松的姿态靠在座椅一旁。虽然G完全享受不来和医生在一起交谈的时间,但是他止不住对医生的扮相感兴趣,盯着黑色格子的地毯的同时,他用余光偷偷注意着医生的头发,显眼的长发,会顺着一边窸窸窣窣地垂下来,颜色美丽但粗糙无光,像录影带里几十年前的华丽金属乐手的长发。
他不禁带着些戏谑地去想象这个热爱循规蹈矩着提问的家伙去弹bass会是什么模样。如果像那样扭起腰,那这头发大概会很有节奏感地两边甩动。
想象一下还是挺漂亮的。
“偶然的一个意象?那我不追究。”医生说,略微抬起头,G马上又警觉起来,“现在我要问的是,让你立刻回想起童年的一件事的话,你想到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一件旧事。曾经在学校里,老师让我们所有人做一朵白花带来。”
“啊,你们那里是有这种活动的。然后?”
“然后他们用纸做了假花带来,蜡纸,复印纸,被铅笔印磨得黑黑的粗草纸。我不知道自己脑子为什么短路,我带了一朵真正的白花。一朵白山茶,和所有的白纸花一样圆又白而且花瓣重叠。然后它和纸花一起贴在了橱窗里,新鲜的,闪亮亮,格外漂亮又格外难看。
“做手工的时候我永远觉得我做的是最难看的那个。”
“你自卑吗?”
“不,客观表述。因为我总喜欢用心做的非常标准,和各种各样的粗劣次品比起来太显眼了。我受不了看上去显眼,这很让人恶心,与众不同就显得我是最丑的那个。我宁愿我也做出一团垃圾,在所有垃圾里特立独行,但不惹人注意。”
G说。
“然后我的花枯了,变成黑黄的一团,挤在假花里可怜巴巴,像假装自己曾经也是一片纸。”
“约拿困境。”医生说,“人害怕成功,害怕引人注目,下意识想去瞄准平均线,这是一种很正常的现象。”
“不过害怕没有用,我并不喜欢隐藏才能,不是不能,但真的要我故意花大力气做出领一团垃圾只为了这样荒唐可笑的理由,我也不可能做。我不自卑,我自恋得一塌糊涂。
“这就很麻烦。”
这就很麻烦。G抬起头,用关节敲了敲鱼缸,三条金鱼猛然游动起来,四处打转,搅出细小的水泡声。这个动作并没有什么意义,只是每次回过神时他就忍不住要去敲些什么,去吓唬什么人,鱼也可以。强烈的反胃与震眩感已经消退,他感觉自己终于又能动了。站起身时他感觉膝盖一酸,很不自然,好像上一次从这椅子上站起来已经是十几年前。
好了,还是能恢复正常的。
地上洒了几滴酒,他的便宜货白兰地。他弯下腰把滚进桌底的玻璃杯拾起来放在桌上,不打算去擦掉地上的酒,就把台灯干脆地熄灭了,反正床便在身后不远处。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是个不自知的癫痫患者,突然地跌倒在地,失心地抽搐,把周围搞成一团乱麻后再昏昏沉沉地醒来。不,要是在外面的话我还是能稍微控制一下的。他反驳了这个想法。
不过在外面他控制过什么呢?像那种起因于半截白纸的惆怅?控制自己不要畏缩,不要痛苦到反胃,不要倒在地上变成带刺的一团?
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他就从来不用去想要控制什么。他记得自己什么都没试图去控制过。
那我怕不是快要死了。那就干脆快点死吧。
G昏沉地想着翻上了床。
“再冒昧问一句,你的童年有没有经历过什么重大的灾难?”
来了来了,弗洛伊德派的路子。
“没有。”G说,“我的童年是无害的。”
“灾难包括各种,环境变故,家庭暴力,欺凌以及其他。你没有经历过以上任何一项吗?”
“没有大到可以颠覆人生观的地步。比你想象的更加无害。”
“奇怪。”医生又翻了个白眼,像后来几次说他内心充满恐惧需要寻求保护时一样,“那你可不会像这样缺乏安全感。”
“我到底哪里缺乏安全感?”
被不算熟悉的人反复地如此评论,G还是有些不开心。虽然他对被如此评论的理由的好奇心还是远大于不适。
“你要是很具备安全感就不该总抱着这个玩具了。自从第一次见面起你总是带着这样的一只玩具,我不觉得对于你这个年龄的人而言这是正常的行为。”
医生说。小孩子们喜欢玩具熊。曾经熊的表演流行大街小巷,被绳子套着的,受伤的马戏熊,让孩子们联想到自己的伤痛和遭遇。所以把玩具熊抱在怀里就反映了一种潜在的自我保护意识。虽说后来玩具熊也是成人玩具的一种,它们隐喻了一种脆弱,感伤的内核……
G有些无奈地摊开手。
“这是老鼠。”
一只毛绒老鼠。和所有的毛绒玩具一样,柔软又沉默的毛绒老鼠。它尺寸不大,所以说是抱着也有些勉强,只能说G拧着外套袖子把自己塞在里面时,有一只手紧抓着一只毛绒。有些生活常识的人都能看出来这只老鼠不是什么奢侈的玩具,灰白色,大眼睛,丝绒商标耷拉在一边,只是百货商城玩具栏里一系列小动物毛绒里其中一个。就算各地贩卖的种类各异,也算不上什么有收藏价值的稀有种类。
通常畅销的是狗与海豹,老鼠卖的不是那么好。
“你喜欢老鼠?”医生似笑非笑地咧开嘴。
“可能。”
“为什么?自己很像老鼠吗?”
“我不觉得。”
“那么老鼠让你想到什么?一个形容词。”
“可怜。”
“可怜。”医生又念了一遍,“所以为什么是老鼠?”
童年的受难对将来的影响会是致命的。弗洛伊德派很喜欢这个论调,心理咨询师也是。医生看来实在想不出“为什么是老鼠”,也不觉得自己能问到有意义的回答,于是抽身而退。
“问到童年是因为性格成因是多方面的。”他说,“负向的性格尤其。比如,举个例子,像我所知的一个年轻人,平时喜怒无常言语偏激,而且无法控制自己的暴力行为的话,那么他有很大可能幼年时受到过创伤刺激,而且是长期的。”
“我没有这么严重,是吧。”G不以为意。
“是的,这只是个例子,按我的习惯我称他为W,少年W。”医生好像提出了熟悉有趣的话题,暗淡的双眼变得更有神起来,“他比你要糟糕,但你让我想到他。你有过难以控制的暴力倾向吗?”
“会故意砸坏自己的东西,算不算?”
“算。我认识的W,情绪激动时就变得精神失常一般暴力,我仔细想过,追根溯源是他直到八岁都生活在暴力的环境里,在各方面的暴力下,失常是一种后果但也是另一种自保机制。”
“比如哪种暴力?”
G偏过头。
“不,这属于隐私范畴。我提这个例子只是想说遇到你这样的性格往童年经历思考,除了理论基础外也是有经验主义的成分的。”医生的嘴角稍微翘了翘,有些似笑非笑的险恶感,“他甚至不是因为绝望而施暴,这更加麻烦了。”
“所以他现在治好没有?”
“没有。”
“直到现在都没有?”
“顽固的拉锯战很浪费时间,我也不想这样的。”医生耸肩,“看着你们这样的年轻人一个个过得如此痛苦,我很替你们悲哀。”
“替我什么?”
“悲哀。”
谁让你自作主张给我悲哀了?G马上感到一种被轻视的愤慨。为别人悲哀是优越者的特权,傻瓜,就好像唱颓丧的歌是失败者的特权一样。医生这悲悯里潜藏的优越让他不满起来。不过他能把这一层正常人的悲哀理解成一种褒奖,一点不满马上又消失了。
“好吧,还有一点。我经常会梦见自己。”G说,“小时候的自己。”
“有多小?”
“有时是四岁,有时是六岁或者八岁。可能六岁最多。”
“六岁。通常看见他——幼年的你——在哪里?”
“床上。”
G倒在床上,抱着毛绒老鼠,闭上眼,不去看没有拉窗帘的窗口透进来的一点点路灯光。这一点他记得还是清楚的,因为他现在也能看见。他倒在床上,会看见同样在床上的另一个自己。金鱼在游动。
是的在床上(重复道)。一直是这样。
你呢?
我在另一边,我在看他。我在床头,他看得到我。
然后你对他做过什么吗?
嗯……我给他唱歌。
什么歌呢?
经常不同(他揉捏着毛绒老鼠,回忆着)。不过我记得唱过那首,那首儿歌。这样唱,我想要一只黑色的/黑色的/黑色的猫……
猫的儿歌(医生自言自语道,在键盘上敲击)。
我只是碰巧会唱这首而已。
你还能想到自己说的其他的话吗?
其他?我不清楚,可能还有“我现在要睡觉了,希望神能保管好我的灵魂”之类的句子。“如果就这样睡死了,不要让我被恶魔带走”,可能。
G有些认真地回忆着。在若干个梦里,他看见的一个小孩,坐在放着故事书的床上,穿着灰白色睡衣的小孩,圆形的大纽扣与猫的图案的睡衣里,睁着发红的双眼的小孩。他忍着无来由的眼泪,用尖刺般的目光紧盯着他。也没有错,流泪太久的眼睛会也会有尖刺一样的酸痛感,酸中带涩,锐利的绞紧的铁丝。G并不想说出什么深情的话,只是轻松地坐在他床头的椅子上,低下头来。
好了,小孩。他不怀好意地说。开心点,人死了并不是无处可去的,如果你睡觉的时候死了,我就把你带到从来没见过的有趣地方,像梦里的恶魔,像一只邪恶的白猫。
是白猫。当无理由的祷告式的句子与儿歌混杂在一起时,黑猫就是灵魂的保管者,是神灵,而白猫是夺魂的恶魔,保护般的黑梦中忽隐忽现的白色鬼影。
——所以再问一遍,你信教吗?
医生又这样问了。
——不,不信,也不相信死后世界。这只是歌词。
他感觉自己回答问题用了实在太多否定的字眼,有种惹人失望的讨厌感觉。“我想做一个真正的毫不关心他人的任性的自我主义者,那样我才会幸福起来。”他说过这句话,但他一直做不到,这让人很沮丧。
伤害别人的感情从来不会给正常人带来幸福感,所以只有尽情伤害自己的感情时才是最肆无忌惮的。怪不得自己只会经常梦见自己,德性匹配下场。
“除此之外,”医生突然打断他飘忽回忆着的与自己的对峙,“你有经常梦见过其他人吗?”
“怎样的经常?”
G莫名的感到不悦。
“像你梦见你自己一样经常。”
“没有。”
“那好,你有过其他的重要人际关系吗?”
“比如?”
他有着隐约不祥的预感。
“比如恋情关系。”
医生说。
她在教室的倒数第二排醒来。
讲座正好结束了,听众开始离场,慢腾腾地下楼梯。她把空白的笔记本合上,双手掩面搓揉,让自己的视界清楚一些。连续几次,讲座都能正好在她醒来的时候结束,这让她有些沮丧。因为她是希望自己能听到最后的总结内容,那样就有一种好似认真听过课的自欺欺人感。只不过从来没有过这种情况。跟在最后一个人的身后,她小步迈下楼梯。教授叫住了她。
“你还好吗?”
他问。
“身体很好,没问题,谢谢。”
“我看到你非常没精神。工作到很晚?失眠?”
“有一点,不过问题不大。”她露出笑容,伸手道别,一路小跑地跑出门跑出教学楼。轻飘飘的没有温度的阳光,照在脸上像是节能灯,凉的。她从前长时间地观察节能灯和日光灯的灯泡,观察它们轮廓的一圈发冷的蓝紫色。风不大但是冷,从空旷的过道里笔直地刮过来。她穿过葡萄藤的走廊和一楼红砖砌边的四方形窗户,在那里她听到里面传来的一个字眼。
“恶心”。
什么样的恶心?觉得谁恶心?一个概念或者是一句谩骂?她不是很清楚,只知道刚才穿过的那个窗户是哲学史的教室。她在里面上过课,睡过觉,贴在墙外偷听过讲话。奈格尔的蝙蝠,或是查尔默斯的僵尸。但她第一次听到“恶心”,要不是匆忙赶路,她有点想停下步子偷听几句对这个词的更多注释,像只鬼鬼祟祟的老鼠。——她终究没停下来,因为G发来短信说他在西图书馆门口等她。她不想迟到太多。虽说他们也只是去图书馆楼下的茶餐厅吃个午饭,闲聊几句,再各奔东西。
“为我们投票吧!”
散着传单的学生会成员把一张艳粉色的单子塞在她手里。她将传单折了四折,确认自己走得足够远了才把它丢进垃圾桶。在图书馆门口,她看见G站在太阳照不到的地方。
“你有空吗?”
“今天下午有空,怎么?”
G正在给自己的最终作文删字。
“去商品街吗?”
“为什么?”
“不为什么。”
“也是。我没问题。”
她歪过头。熟识之后,她发觉G甚至比她想的更加开朗,也更加冷漠。他对她所有主动的提问,答案都是不重要的。他根本没有提问的意思,一点也没有。那他为什么要提问?当然是不为什么。
行动就是行动本身,行动不需要理由。她总感觉现在的G太过和善了。这让她有些紧张,好像他已经逐渐要失去那份反骨,变成温驯的宠物猫。
“我能去你家吗?”
“为什么?”
“不为什么。”
G摆出故作困扰的神色。
“我家很乱的。”
“我像是介意这个的人吗?我连衣服都讨厌换。”
“这不像您这种人该有的作风。”
“嘿,我这种人该有什么作风?”
“不知道。”
她早在小学就对现代主义文史哲有所耳闻,因此从小到大也没少被一无所知的小孩奉承为思想家。她的母亲在现代文学理论修得博士,让她从小也在一整个STFD图书馆里耳濡目染起来。在同龄人还在社区的儿童图书馆坐着看画册时,她已经往私人书房里运母亲看剩下的新小说了。那是个从外墙上凸出来的六边形房间,三面镶着玻璃,两面嵌着书架,吊顶还刻着厚重的古典派大花图案。书架间隙里露出的墙壁上挂着两张油画,一张路灯绚烂的雨中街景;一张白猫,瞪着青蓝色的眼睛。这是她父亲特意挑选的,仿佛符合她年龄的画作。但越长大,她越觉得猫表现出来过分的乖巧十分可疑。猫并不是这样卡通的生物。
从三面墙大的窗看出去,便是后院的池子和夹竹桃树丛。春天池子里积满死水,白花浮在上面像一层鱼腐烂了流的沫。
她必须有意避开和母亲谈论思想难题,因为她这般的民间思想家,所有的难题在专业人士面前只不过是幼儿发出的几声娇嗔,无意义的音节。她讨厌被当作思想的幼儿看待,于是干脆把爱好藏起来,在母亲面前永远只看些算不上经典的科幻小说。但对哲学和现代文学的避之不及止不住她的民间思想家之心……
或者说,更加过火了。
她至今记得在自己的书房里思索些“意义”之类的话题。在午后两点半,太阳旺盛的时候坐在阳台的藤秋千上,拿着草稿本,用甲的语录反驳乙,再用丙的论调证甲的矛盾,玩这种实数分析式的民哲游戏。通常她一无所获。就好像她想论证的无意义本身一样,她度过了无意义的一两个小时。存在的困境啊!她心烦意乱地晃起秋千,把铁架搞得发出怪响。
得了。
长大之后她越来越少把自己的这一面暴露出来,因为民哲也不是什么光荣的事情。只是她恰好遇到了G,——另一个好像更麻烦一点的民间思想家。她丰富的经验立刻让她的斗争心熊熊燃烧。
她的体型很小,遗传自她只有一米五出头的母亲。在中学时,她穿着最小号的夏季校服,衬衫就会蓬松地浮在皮肤上,原本该到膝盖的高腰中长裙也松松垮垮地垂着,露着一截仿佛欲盖弥彰的高跟皮靴。在健康体型的标准下,她的体重很轻,因而给人一种瘦而神经质的错觉,好像隔着布料的皮肤接触都能一路刺到她的骨髓。——实际上她也没瘦到那个程度。只是她就天生有这样的一种气质,气弱而谨慎,一如她鼠灰色的绒毛一般细软的头发。在与其他人合照时她也能轻松地把自己的存在从别人的视线里掩盖过去,就算她站在一览无余的最前排。归根究底,这份胆怯般的谨慎多少源自她的名家出身。知识分子的谦卑是高高在上的。
“像一只老鼠。”
G经常如此评价她,几近一种调侃。
然而她也不完全是一只老鼠。熟识她,与她现实中见面的人都能看见她眼睛里那种劳亚兽式的野生动物的生命力,蛮横而充满攻击性。她的瘦并非那种若即若离的虚幻的纤弱,而是一根短而尖利的银针,毒刺一样稳稳当当地扎在人的眼睛里。虽然凭几句话她就能准确地探知到人的弱点,但她从不规避,反倒用一堆看似无意的把戏反复刺激,再毫不怜悯地审视他们的苦痛。
对自己可爱外表下的毒性的性格她心知肚明。
“不是Skinny Little Bitch吗?”
她用戏谑的反问回应G的调侃。第一次看见G的时候,他们之间的空气是有点紧张的。在哲学讲座里,那个阶梯教室的倒数第二排,她靠着G的座位坐了下来。——在她眼里他是半梦半醒的,半闭着眼,托着下巴,蓬乱的中长发披散着,棱角尖锐的手上贴着一块创口贴,桌板上摊着一本十六开的大线圈本,上面只草草地写着几个词(“不”“不”“不”“存在”“空的”“存在的”“真的”“不”)。综合而言,他不是一个很引人注目的人。只是临近下课,他突然转过头来了:
“您为什么要盯着我的笔记看?”
她才发觉自己的目光一直落在他写的潦草笔迹上。虽然实际上他没有做任何讲座内容的笔记。
“很抱歉。”她拿出通常的教养,“您是专业生?”
“哦,不是。”他把笔记本翻了过去,她看见下面垫着一份刚用复印纸打印出来的作业纸,上面有几个极长的微分方程。“我是来混点的。你不觉得在不相关的课堂上赶作业是最有效率的吗?”
她感到有些啼笑皆非。看出了他是学物理的,便试图找出几个理狗耳熟能详的老笑话来取悦他(e对i说:“请你实际点!”)。他一边收拾作业一边半是真诚半是礼貌地傻笑。“你读科学?”
“科学?没有,我读文史选修哲学。你不是也在听存在主义的讲座吗?”
“谁?”
“你。”
“什么主义?”
“存在主义。”
(呀!)
“对不起,我不懂你们哲学系小同学的这一套。”
“我说了我不是主修哲学系的——。”她有些不高兴了,“所以你不是也在听吗?”
“我又不记得他们讲了什么。”他翻了个白眼。“什么主义离我都太远了。”
“你没有定性过自己是什么派别的人吗?”
“没有。我觉得定性自己是什么样的人要很谨慎,尤其是我没有把握了解所有名词的情况下。不然那就是个笑话,拜托。”
“好吧,好吧。我有STFD最新版的哲学名词专用词典,你想借吗?”
“你真玄乎。”
“是我家长买的。”
“那是你父母真玄乎。”
“我家还有原文初版的《逻辑哲学论》呢。”她抬起眉,带着种些许得意的不容置否的神情。G稍稍睁大了眼睛,以表现出他应有的但不真挚的惊讶。说实在的,在刚才的几秒钟里,他的确有些被眼前女同学带着的硬核学术的苦味迷惑了。他第一次遇到会在课下谈论人生观的哲学流派的无趣的人。讲座结束了,学生们开始散场。G一言不发且面无表情地收起他的书和笔记本。她顿时感到一种被低估般的不悦感。
“你叫什么?”
他心不在焉地答了他的名字,合起桌板,她便趁势自我介绍了一番。当听到她的姓氏时,他别有用心地“哇!”了一声(她有一种不太愉快的预感)。
“我不讨厌你借我书。”他又说,“不过你要借给我的话我不一定会看,这对书不好。”
“如果你要借的话我相信你会看的。”她赌气一般丢给他自己的电话号码,然后转身以看似惶恐实则愤慨的碎步跑走了。当然,她能听懂G的那声拉长的“哇!”包含着什么,——不仅听得懂,而且完全理解。她生在本地小有名气的历史悠久的银行业家庭,相比同龄人简直数一数二的富足。请家教,上最好的私立学校,六岁就能读两千本书,从小到大在罪恶的资本主义里熏陶长大,然后无忧升上本地最好的大学。——说准确点,她丢给了他一张名片。——自己的幸运只有百分之五来自于自己的能力,她自己都承认如此。但这不代表任何人都能当面对她的能力表现出阴阳怪气的质疑。她因此愤慨,又不得不承认她因此产生了兴趣。
这份兴趣间于“期待他联系自己”与“请求他联系自己”之中。
“可不要吧!如果你要和我一样家境的话你的世界观都不一样了。”她有些不屑地在心里说,“愤世嫉俗往往是轻蔑的。”
然而她没有把握G一定会联系她。他那副刀枪不入的疲软样子,让她感觉一切都很有悬念。她尝试等待陌生号码打进她的手机,只是三天来唯一的打入是一个人输错了电话号码。
她开始失望了,感觉自己像是童话故事里等了太久变成了雕像的老女人。不过她没有失望太久,一周后,她终于收到了另一个陌生号码。对方声音一响她就露出了猎物上钩的暧昧笑容。
“嗨!你好!你竟真的会打电话给我!说吧,——你想借我什么书?”
我不借书。对方说。你几时有空?愿意和我见面吗?
锵-锵!综艺节目里答对难题的音效在她头顶响了起来。
未解之谜。为什么他这么大方地就主动提出了第一次约会呢?对她而言直到现在都是未解之谜。这份主动超出预料,但她丝毫不觉得怪异。她便抓住机会主动约他去吃饭,从晚饭到午饭再到出游逛街,有了第一次便有第二次!直到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后,他们就顺理成章地试图占有彼此。
“来过这里吗?”
周三的商品街上,地方商人们纷纷把店面向外推出来了。
“来过。”G把手揣在口袋里,“坐电车来过。什么都没买。”
“离学校这么近你竟不来买些东西。这边的市场不是穷学生的第二故乡吗?”
“我怎么会知道!我又不做饭。”
“怎么?你每天在外面打包?”
“难道不是吗?”
她噗嗤一笑。
“别笑。说实在的,我很少有目的地去一个地方。没有什么地方是我不该去的,也没有什么地方是我必须要去的。”
“比如呢?”
“上中学时,我花了半年来才知道学校大门对面是什么。”
“这样神秘吗!”
“不,它的标题就挂在顶上,妇幼保健中心。——只是我半年来从未抬头看过它。”
“啊,这倒也是。我经常来这里,但我也不买东西。”
“那么来做什么?和我一样散步吗?”
“看人怎么生存。”
“这可不像一个好的爱好!”
“呵。你看。”
路过路边卷着棉被的流浪人时,她轻笑一声,冷不防伸出左手揽着G的腰,右手在眼前划了一个夸张的半圆,划过乞丐,狗,地砖,粉笔印,拍在地上的松饼,快餐店,争吵,金发女郎,酒吧,广告牌,超市,电车,电缆,水族馆:
“你看你看!怎么努力又快乐又满足又庸俗地生存,这不是非常让人感动吗?”
“行了行了,我懂了,放开我,大小姐。”G在她的臂弯里无力挣扎。他挣不开她的手,便自顾自地把这想象为资本家对工人的阶级压迫。当然,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她便不是一个单纯的显赫人家的小孩,她被引燃的疯狂总是蠢蠢欲动,有着随时拉他人掉进黑暗的深坑的热情。
G依然穿着很薄的灰白相间的条纹衬衫和棉质的白外套,和他们第一次相遇时几乎一模一样,以至于她开始怀疑他是不是自那时起就没有换过衣服。他身上永远有白猫洗衣粉的味道。她在想。——这是他为什么总给她清洁又冷淡的感觉的原因。隔着他的衣袖,她感觉不到一点体温。他不仅闻起来像洗衣粉,连满身灰蒙蒙的白又只有瞳孔深陷的虹膜显出蓝色,都很像洗衣粉的颜色。只是他不是淡水的。
她的直觉告诉她,这个人不会是一个很清醒的人。
就算他闻起来让人清醒。——她想看水,于是便把他拖去地下水族馆了。
楼梯下的水族馆灯光发绿,只有箱子里的小灯亮着,浓密的水草罩在里面。小小的店面里散出腐水的腥味,鱼食的臭味,和一种关闭了的室内游泳池的味道。G回忆起高校里曾用废弃的地下游泳池做网球的练习室,池底积满几乎成了泥浆的落叶,空气柔媚得好像气囊,散发出闭塞又甜美的气味,让人充满饱足感,昏昏欲睡而心神不宁。
“你养过金鱼吗?”
“小时候养过。”G凑近去看水族箱,额头几乎都要贴在玻璃上。“然后就死了。”
“养了多久?”
“两个星期。”
“金鱼是很娇气的动物。不喂它们会死;喂了它们也会死。不换水它们会死,勤换水它们也会死。”蓝天使鱼隔着玻璃和一点点空气在G的鼻尖上吻了一下,他马上远离水箱了,“毫不留情,像是嘲笑我的能力一样。虽然我本来就没什么饲养小动物的能力,我养过蚕,蜥蜴,兔子。它们都死了。所以我是小动物杀手。”
“仅仅是养死了而已吗?”
她在怀疑某些地方。
“你想让我回答什么?”
“一些更符合你的形象的说法。”
“那是什么?”
“无所谓的。”
“嗯?那好,我坦白,我小时候会把鸡拎起来朝墙抛过去。只是为了好玩。我意不在此,但我这样把邻居的鸡弄死了三只。”
“是这样啊。你不想杀它们吗?”
“可不一定。”走出店时,阴天没有温度的阳光,把浮着水汽的黑石人行道罩得阴森森的。G把外套往里裹了点,并不由自主地抱起双臂卷起袖子。“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有没有这种感觉?当看到比兔子更小的生物时,我会想让它们死。如果能一只手就将它杀死,我就一定会杀了它。我很不喜欢这种感觉,所以我不再养小动物,免得我一个上头把它们玩死了。”
“因为你是猫啊!我是老鼠,而你是猫。你忍不住想杀它们吗?”
“不,没有忍不住,只有想。”
“为什么?”
“一时兴起。”
“应该有些其他的冲动?”
“因为一时兴起的恨。”
一时兴起的恨!
她想(只是想,没有说出口)她面前的这个带着少年心气的青年脑子里藏着一个无色的灵魂。对世间万物漠然得像影子的无色的灵魂,透明的心。虽然看上去他的确长了一颗很容易刺痛的心但比起玻璃还是更像气体的。无色无味的从指缝里渗出去的氦气,迟钝地混在细胞里,或者堵在体腔里一个不上不下的位置。无主见的人的心不都是透明的吗?
——无色的心和没有心又是不同的。透明是一种颜色,麻木不仁又纯粹到敏感的,什么其他的颜色都染不上,看上去很常见,但又从来不常见。或者说它真的很少见。这种人憎恶生命里的一切,憎恶所有的色彩,所有的快乐所有的悲伤所有激烈的痛苦,不然呢?没有纯粹的恨的话那就是对纯粹的精神的浪费。他从来就不该痛苦,痛苦是怀抱希望的人的特权,他什么也没有。他麻木到抵御一切又敏感到感知一切。他是透明的。他是玻璃,他毫无威胁。
恨所有人。
杀所有人。
如果能一只手就将它杀死,我就一定会杀了它。
她品味起这句话的含义。于是她走前一步背诵起来:
……的天空,大片的
秋水仙
我们到卖花姑娘那里买心
心是蓝色的,在水中绽放
开始下雨了 我们在……
这段诗曾让他充满兴奋(在学校的山上转圈的时候,他在下行楼梯上跳跃)。她当然知道他在对什么充满兴奋。秋水仙:蓝紫色的剧毒的花,能让人死,且保持清醒。透明的人们浮上天,在半空俯视人的行动,像黑色的底版上活动的黄点。万尺高空绝不是友善的。能高高在上地抱着无关心看别人的笑话的人绝不是友善的,它是充满毒的秋水仙,兀自站着,并对所有靠近的生物充满敌意。
在水中绽放。
于是天上飘起小雨来了。
“嘿!看一看嘛!妹妹!比以往要便宜一半哟!”
真正的卖花姑娘嚼着薯片,在透明塑料板搭的小温室花房里朝他们招手。商贩式的充满活力而轻浮的语气,依旧让她充满感动。这就是她喜欢观察市场的理由。她便停下来了。
商贩和她攀谈,试探着问她是不是与身后的异性谈着恋爱,然后热切地怂恿她消费起来,并和她谈一些无关的有趣话题,比如剧院的事和酒馆的事,就算她接不上话,也充满热情地向她复述了。——她不讨厌,或者不如说非常喜欢被热情以待的感觉。只是后面的G变得像只胆怯的动物,窝在她的身后,偷偷地打量棚子里的香水百合。这个胆小鬼!
“那请给我那朵吧。”
她指向G正偷看着的那支白百合。离开花店后,她把花塞在G的眼前。
“拿着。”
“喂!”
他有些奇异的不满。
“拿着。”
G便接过去了。
“我们并没有真的在谈恋爱吧?”
“是啊,没有,怎么了?”
“那我们在做什么?”
“杀时间。”
“为了不让自己无聊到死?”
“虽然有点趣味会变得更想死,不过这有什么关系呢!”她又揽上G的腰,让他的脊背猛然抽搐一下,“下雨了。回去吧,说好了,去你家!”
她把那朵花抛在桌布上。
“我并非因为缺陷而自卑。”G一边用抹布擦着落灰的灶台一边念道,“只是我和所有存在主义者一样冷淡,一样厌世且不想去死。我对死毫无感觉。说到底,死并非逃避的有效手段。”
“那什么是?”
她刚拆开从自己家带来的Hendrik's金酒。她家有很多这样的昂贵品牌,是G肯定买不起也不想买的。于是她故意带了过来。原本她宣称这是带去同学聚会的,但谁都知道,年轻人的聚会怎么会喝这样优雅的东西!
“革命。”
“呵,你喜欢参与学生活动?”
“怎么会!我是指私人的革命。”
“进步?”
“准确点说是攻击。我是觉得人想保全自己的话,首先有向所有人进攻的自信,——比如把社交变成罪案现场,把语言变成便携小手枪的子弹?”
“你就这样想攻击别人吗!”
“这是我的天性!”
“去他的。在我这里天性就是夏天的一瓶加了冰的Hendrik's。”
G住在学生们聚居的公寓里。十六层,唯一吸引人的地方只有那个大阳台,用活动玻璃门隔断着。往外望过去也就是街对面另一栋公寓楼的十六层,灯是熄着的,只有几个稀稀落落的窗口里有灯光,人影和电视屏幕。稍稍往下面望过去,这条街荒无人烟,连每晚清扫打理的垃圾车都没有。她想起远在几十里外的自己的书房,不合时宜地怀念起无所事事的午后了。
夜很冷。她把开着很大洞口的毛线外套裹得紧了些,转身又走进去了。会客室和厨房连在一起,G在看上去有些年头没用了的灶台前面忙着,可能要追溯到上个住户的油污味道依然刺鼻。灯光昏暗到暧昧,但又把餐桌和茶几上的所有东西都照得清晰到面目可憎。
此时的存在比以往任何时间都要轮廓分明。她感到一种来路不明的晕眩。
“我能把灯关掉吗?”
G的动作停了一下。
“如果你可以打电筒的话。”
“我是可以。”G把小黄瓜切碎和冰块排在一起。“但为什么?”
“因为看着很难过呀!”
她的回答让他笑出来了。于是将冰与黄瓜倒进她的酒杯之后,G亮起茶几上的节能桌头灯,关掉了会客室悲惨的大灯。场面一下子浪漫又滑稽了不少,好像一个拙劣模仿点蜡烛的高级餐厅的穷酸人家,连光都只能是冷的。一圈发冷的蓝紫色。
“毕竟是穷人,小姐。”
“穷一点有什么不好呀!”
她端着酒瓶把杯子满上。冰块在杯里猛地冲到浮了起来,四处反射着灯光。
“请不要这么说!有钱人对贫穷生活的想象总是太浪漫,实际上你们又根本没去底层生活过。你试过每天被烟雾警报器闹醒的日子吗?试过因为断电生肉烂在冰箱里的日子吗?”
一说到贫穷,G马上变得多话。他把他的无框眼镜丢在桌上,十指交叉贴着下巴,与往常一样冷淡地打量着她眼睛以外的地方。就着惨白的灯光,她第若干次感觉他像一只颓丧的瘦猫,白且脏,病怏怏地倒在厨余垃圾旁边,眼睛里摸不到一点神采。——她喜欢他这一点,如同喜欢割下来的人面皮。
“拜托,说些轻松点的。你在你的卡片上写了什么?”
她把自己的名片翻了个面。只有戏子才能激起群众莫大的兴奋。
“出处是谁?”
“反正不是我原创的。我作为一个作者感觉非常疲惫。”
“很好,我作为一个作者濒临死亡。”
“那你赶紧去打碎自己的头吧!”
她又像老鼠一样窸窸窣窣地笑了,听上去只可能是笑给自己听。
“你想说的是,你不是戏子?”
“反了。我时刻提醒我是戏子,并且热衷于激起群众莫大的兴奋。”她喝一大口。“我很执着的。你呢?”
“我可能是。……也可能不是。这是废话。”
他把手贴在额头中心。
“我自以为很真诚。很真诚的不友好。我不是说过我逃避的手段是主动攻击吗?”
她露出笑容,虽然她感觉自己笑得不太好看。好在他也看不见。
“我体会得到。当然我也不想回去统计描写你的情境里用了多少个‘假装’之流的词。一个合格的戏子是双向的。要认识到我欺骗别人,别人便也在欺骗我。我把别人对象化,我被别人对象化。我从现实中抽象出人的模型,我模拟他们的反应,以便引导他们的反应。”
“你取悦别人?”
“个头。我可不是为了模仿别人而生的。”
她说。
“是毁灭人!我只喜欢让人兴奋。”她把杯子放下来,“恐吓比取悦效果更好,是吧?”
G耸着肩膀发出几声干笑。
“人在你眼里就是……”
“地狱。”
“不。不是。你这个欺骗人感情的惯犯。”
“嗯。听我说,——我不觉得任何戏子有错。人下意识地去瞄准平均线……只是为了活得更好。活得更好才是生命唯一的追求!其他都不是什么问题。把我换个性别我便是戏剧里最讨人厌的花花公子。我说我爱她和她和她和她和她,然而谁都知道我只是自己无聊而已。我的感情背不起任何真诚的期待,我一直把它当成地狱级别的玩笑。——嘿,我警告了你。”
“你怎么这么真诚呢!”
“我什么时候不真诚了呢?我都这么真诚地说我在哄你玩呢!”
她埋下头,将杯里的冰块山堆在自己眼前。
“嘿。我说你,真的对死毫无感觉吗?”
G靠在椅背上,摆出一副“你早该知道”的神情。
“没错。毫无。”
“重复一遍。”
“毫无。”
“重复一遍。”
“是毫无。”
“假如我说我想让你死,——假如我说,你会怎么想?”
“啥啊。”
回想起来这的确是一个警告,他早该知道这一点的。但他当即没有意识到这背后一切的险恶。还能怎么想!当然是什么也不想。你还能骑着白鸟来把我带走吗?被酒劲淹没的两人在阳台上接吻,绿色植物冻僵了般一言不发,瓷砖上丢著烟灰溢出的烟头,栏杆外远远的城市夜景灯火辉煌。阳台下面的狭窄巷道里,走过那个在市场门口乞讨的畸形人。为什么别人的爱情总是如此美丽?在他眼里,可能健全人的幸福真的是永久不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