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是最残忍的一个月,荒地上
长着丁香,把回忆和欲望
参合在一起,又让春雨
催促那些迟钝的根芽。
橙色
在若干天连绵不断的雨之后,春天好像突然要结束了。当衬衫被雨水之外的液体沾湿时,E意识到这个,正在他过天桥的时候。地平线上正挂着半个橘红色的太阳,垂死挣扎地抖出超常的热量。橘红色,不论是太阳还是地平线前的电线与铁轨与装着铁架的高楼,都是橘红色的。像C熟练地切开的橙子,雾蒙蒙的酸涩的汁溅在砧板上,让人看了不禁要刺眼到流泪。
“为什么要流眼泪呢?这又不是切洋葱。”切完橙子的C困惑地望向一旁暗自擦着眼角的E。E自己也不知道,大概是因为自己的眼睛比较娇生惯养,或者大概是因为C戴着眼镜。总之他不是有意矫情的。
“但更重要的是我不喜欢吃橙子。”他用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说着,沿着人行道走向天桥另一边。暮春的黄昏里,天色是动荡不安的,堆积的行人的身影也是动荡不安的(况且大部分在走向与他相反的方向)。狂躁。逆流而上的E想到这个字眼,在他从两个带着复印纸的味道的男人间穿过的时候。橘红色的雾一样的狂躁,只在日落的时候弥漫在城市的空气里,让每个人动荡不安,只因为酸或热。C要比他更早,更加敏感地嗅到了门外狂躁的味道(她来自不温不火的世界的角落),所以在E说了现在要出门的时候,她把一瓣橙子咬在嘴里,口齿不清地说:
“一定要现在吗?”
“当然只能是现在。”
“去哪里?”
“我不知道。”
含着她递来的另一瓣橙子的E穿着外套口齿不清地应道。
“这个天气你穿这身我觉得挺热的。”
“没关系,反正没有多久。”
“没有多久是多久?回不回来吃晚饭?”
“不回来。”
“这很久了呀!”
套上外套,E摆着一脸调侃样的凝重转过头。
“我知道我会早点回来的毕竟我不会迷路不会像你那天一样锁在路边拿着几份路边过时的地图找着一个就在眼前的目标的地址。等不了很久的我出门了再见爱你。”
门关上了,重重的像电车硌过车轨的一声冷不防的巨响。E穿过了人群走向天桥末,阳光逐渐被路边的金合欢盖住了。他并不急着赶路所以比起坐地铁还是散着步慢慢走,套着那身好几天没换的黑外套,现在他后悔了。他摘下帽子让自己稍微凉快一点。E不是个狂躁的人,但是个很容易被不稳定的气氛影响的人,即使他看上去只是死水,至少还有墨绿的水草在吐出氧气呢。不管那些双眼浑浊的腐烂的鱼的话。他只能把各种令人不快的意象重合起来,让自己以为这些恶的后面总有一个共性的东西——它们都是橙色的。pH值为2.8的橙色。他受不了很酸的东西,但C好像又乐此不疲(她经常用鲜柠檬榨汁加冰就喝),让他不好意思开口。“你必须要吃下去。”E想起曾经和父母一起的日子总要面临的这句话。
他习惯对C隐瞒自己厌恶的东西,还无可奈何地摆出愉快的姿态将橙子接过来。
“我喜欢酸啊,毕竟学测之前我在都是靠这些东西提神的,橙子和柠檬和盐酸,一天只睡三个小时。”
“盐酸?”
“盐酸靠闻的……”
E回忆起对刻苦的调侃,心里浮出莫名的不适。抛弃谨慎的话他完全可以喊出“我是天才我有着天才的头脑”,所以他很少刻苦。数学依赖的更多是天分而非勤奋,他自以为的冷静长出来的枝芽也更多是浪漫而不是务实(不,C,很可惜我不是一个现实主义者)。金边的乌云盖在头上,天色暗的好像马上又要下雨。他隐瞒了自己厌恶的东西,也隐瞒了梦幻和纯粹的思考,以及隐瞒了恋慕。——哪一种恋慕?——很多种,但是不是对C。C这样的健全人大概是不会也不能参与到这种病态的感情里去的。对的,病态的。虽然她被默许了参与。
声名狼藉
“E?”
有人叫自己的名字,E从混乱的酸性的气氛中挣脱出来。他在学院的门口遇见V,虽然她戴着大到遮住了半张脸的太阳镜,但她前天刚染的红紫色(客气的说法。不客气的说法是高锰酸钾溶液色)的发尾看着格外显眼。这样的黄昏里V套着无袖的西装长外套,一手夹着生活杂志另一手端着纸杯的黑咖啡,远看竟然像个街拍模特。路过的复印纸味道的男人大概不可能想到她是一个做无机化学的人。
“晚好呀E。”
她低下头,灌了一大口咖啡。(“为什么叫E?名字吗?——我以为数学家会有更深远的理由,我思考了很久大写还是小写。”初次见面时她这么说。)
“嗯晚上好。”
“我刚下班。真是,橙色的星期二,想到要回家面对满桌的碗我就感觉很痛苦。”V有些嘲讽地撇撇嘴,看出了E并不忙着赶路,于是跟着他的方向一同不紧不慢地走起来。“我早就懒了,洗碗并不像洗器材一样赏心悦目。”
“叫家政吗?”
“不,不需要。我不想让任何一个外人发现我在所有碗上拿防水标签贴着‘born to die’。”
她边说边闷声笑起来。E礼貌地扬扬嘴角。
“S总说他是爱我的,我该让他用他值钱的爱去给我洗碗。”
“药剂的S?”
那是一个年轻又严肃的高个子。
“除了他还有其他人吗?”
走过一株没有树荫的枯树,枝条在地上划出长长的纠缠的图案。V的脚步轻快敏捷像一只纤瘦的猫,E只能跨大步跟上她。毕竟是众人皆知的名门之后,不仅便装像街拍模特,走起路来都是典雅的。虽然同样众人皆知她是个声名狼藉的贵族,因为她太擅长背叛人的期望了。我只做我自己想做的事。E看着她边脱下实验服丢在消毒筐里边说,纯白的实验服像落雪的平原,——落雪的平原结冻的湖,交错的枯枝,——狼的羊皮,堆出一道道皱痕。她没有像期望那样做一个艺术家。别人说。她擅长的是另一种艺术。
“E,我早就说过了,没有什么比无关系的独居更加光荣。”
“无关系的?”
“是不为任何人表现自己,除了亲密的人。‘我因为孤寂而受苦,但为了保全我的秘密,我忍受了这种孤寂’。为了表现去塑造自己的时候,就会遇到背叛了。”V又抿了一口黑咖啡,“我与你讲过吧?这个句子。”
“是的。”
这个句子的主人像E发现狂躁一样发现了荒谬。
“思考自身的目的不能是‘表现’,只是一个复杂的让自己与自己之间取得共识的过程。抽象的干涩的又浪漫的思考,E这应该是你的拿手好戏。失去共识而去表现的话就是一种表演。——不退休的演员那样,演员嘛是一种每时每刻都在职业状态里的人,不过我觉得自欺欺人的人通常比较长寿。”
“你这样说大意就是自我背叛自我吧。”
“不过表演应该是天生的能力。大部分情况下,表演的艺术和对自身的思考是不矛盾的。我觉得学会向外界保护自己是一种成熟的表现,比起一味的向独处逃亡更加成熟,更加稳定,——嗯,更加累。一个好孩子大概能亲身经历地了解这是什么意思。”
“我说过我早就懒了。我做不到成熟和稳定,所以我快乐地逃亡。我表里如一地保持了我的核心,不被任何东西打动的声名狼藉的核心。”
“怎样的声名狼藉呢。”
听见E的不带语气的疑问,V放慢了脚步,好像在调整两人的步伐同调。太阳镜后的双眼眯着,她把剩下的一口喝完,纸杯抛进了回收的垃圾桶。
“我的父亲死了。”
“我今天才知道,我是在生活周刊上看到的,大概面积六个平方厘米的一条消息,带一张他的大头照。——我比大多数人要晚知道。18日应该是前天吧?”
是这样吗?
“虽然在我眼里他什么时候死了还是一直都是死的没什么两样。从前,从我把东西收拾好逃出自己家的时候我就觉得我和他之间并没有什么相似的地方,除了一半染色体我什么都没继承到。我宁愿去做魔法师也不做正经的严肃的艺术。”
“所以说是声名狼藉的。”
她说。她打了个哈欠。乌云盖满了头顶,霓虹灯的亮光忽然看起来格外刺眼。
“E你还是安全的。因为你能用表演和独处保全自己的秘密,即使净是些别人看来腐坏恶劣的秘密,如果不暴露在社会上它们也是甜蜜又光荣的。”
“你还在和C同居吗?”
E默然点头。
“这也没什么问题。至少不管爱上谁你都是正经人,就算曾经是那样的一个。——这个四字定语可从来不会出现在你的名字前面。谁教这是一种每时每刻的职业状态呢。”
死亡幻想
我该用什么方法回忆E的过去?这是他若干个黄昏的其中一个,那也是个黄昏,黑色的枯树剪影,褪色的花园与彩瓷花圃是同一种怀旧的茶褐色,金边的乌云的影子,透过透明紧闭的四方形的大窗映在房间里,房间大概是着火一样的颜色,只是还有充足的空气。暂且还没有声名狼藉的贵族E没精打采地,“保全着他的秘密”(他把日记的碎片灌在抽屉里)。E第一次想到死。
“我的父亲死了。”
他用同一种淡漠的语气说。
那个房间里盛着尸体,五六个人,其中包括E的母亲和E。那张格外巨大的床上铺着的是鸢尾花图案的丝绸床单,那条他无数次觉得颜色非常难看的床单。床头柜上简洁的像医院,墙上挂着的是不知名的画家的风景画,落雪的平原结冻的湖交错的枯枝,四方形的大窗透过的橘红色阳光,在天花板上与墙壁上留下一个棱角分明的图案,让他情不自禁开始自己编起了立体几何。放在几百年前,与只点着壁炉的房间一样的颜色,他游刃有余地呼吸着。突发性的脑溢血,黑衣服的医生说,他什么话都不曾说过,但他是一个伟大的人。
E,亲爱的,你终究是自由的。当栅栏消失的时候,你便是自由的了。
“大概是昨天,可能是前天,或者是大前天。总之他死了。”
他后来便很少用这种轻浮的不确定的语气说话了,但是在这件事上他确定自己是不确定的。是的,无论是什么时候,再也尝不到痛苦了,再也醒不来了,无人肯认领。
总之在那黑暗的另一边,被抛弃的另一边。
日益昏暗的天色里年幼的E缩在扶手椅里,在无数清晰条理的逻辑里翻出这几句话,并暗自对此感到欣喜。
听我说,不管是谁,未来的爱人,我们用精妙的装饰把秘密掩饰起来,用虚假的爱伤害对方。责任,与荣誉,与爱混杂在一起。当我们在两个极限间不断来回的时候。E,我与一个演员单纯的相爱是有可能的吗?我在他的谎言一样的泪水里能找到我存在的蛛丝马迹吗?日记的碎片还在抽屉里,在黄昏里,E只能幻想着一切他所期待的事。E,你应该幻想一下你自己的死亡,这应该是真正被期待的。你还年轻,甚至连年轻还没到,你还有那么多时间去幻想你的死亡。从一辈子只能扮演一个糟糕的角色的宿命里逃跑,也不是坏事。
诅咒
“欢迎回来。我便知道你不会带伞。”
瞥了眼湿透的狼狈的E(他大概一年四季都是如此狼狈),喝着柠檬水的调电视的C噗嗤笑出声来。E顺手脱下他黑色的外套,丢在洗衣机里,和C的粉红丝衬衫混在一起。在洗衣机旁的台子上,他看见了同一本杂志,和V腋下夹着的那本一样的生活杂志。他带着那杂志坐在C身旁。
“C,V说她父亲死了。”
“嗯我知道。”
C只这样说。她是从电视上看到的,或者是网路推送的新闻,又或者是从同一本杂志上找到这条消息。E长出一口气,将杂志翻开。家谱网。电视广告叫着,可以告诉你爷爷的爷爷的故事。
“世界上有三种人。”端着长长的玻璃杯,C突然小声说道,“不需要上网查的,需要上网查的,上网查不到的。”
“你与V,——你们的父母是第一列,你们是第二列,我只是第三列。”
“不C,你也是第二列,在论文站总找得到你的名字,你闻着盐酸写出来的那么多篇还都标着你的名字呢。”
“也是,我的父母倒是确凿的第三列。因为起点太高总会被前人的光辉淹没吗?”
E把雨水沾湿的刘海撩到耳后。这个贴着白纹墙纸的房间里,他想起很多人。好像每个人都有可能在这个房间里死过,所有人的影子重叠起来。C把电视关掉了。
“不过我们对此都没什么感触,包括V自己,不是吗?”
“毕竟他们分开太久了。也有可能一开始就没有近过,她与他之间并没有什么相似的地方。从一开始他们就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亲密。毕竟她在杂志上读到他的死讯,和全世界大部分人一样。”
“E,这听上去像一种诅咒。”
“这个词听上去不太适合从你口中说出来。”
“不,因为比起你们我是普通人,所以在我眼里就是这样。E,我的朋友,我的好孩子,我的优秀演员,责任与荣誉是你们的诅咒,你们无法承担混杂着这些东西的爱,因此你们之间便是疏离的。但是,你们又是确实被所有人爱着的,比起从中获得安慰,你们感受到的更多的是不安。”
“所以E,从一开始这个诅咒便是无法消除的。反正你是天才,你有着割舍不掉的天才的头脑。”
C平稳地说。她很少说这样的话。熄灭的液晶屏上映出的是模糊的影子,一个认真上进的普通人与一个狼狈到颓丧的天才。大概无论如何,这两个人看上去都走不到一起。长久的干涩的沉默渗透在空气里。E,我说过你是一个年轻人,你应该幻想一下自己的死亡,真正被所有人期待着的。多年前你种在褪色的花园里的念头,现在早就该生根发芽,开出一年一年的花了。还是说它被长久的失望的冰霜冻坏了吗?
“有一个死亡新闻的今天。”
E说。
“黄昏还是那么狂躁,橙色的黄昏,与往常一样,大概因此每天每时每刻都有人在死。C,桥上涌过了那么多人,在和我相反的方向(我没想到死亡毁坏了这么多人)。我总要做着一辈子的演员,就算不是在台上,你说这是一种诅咒。C,你觉得对我而言会有单纯的,简单的,表里如一的感情吗?“
C看见他望着杂志封面上那个女人的剪影。
“你还想念着那声名狼藉的……”她似笑非笑地说。
四方形
“并不,我觉得我不会再看见她。——我是说,面对面的,像你和我现在这样。”
“我只是好奇你与她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
封面上只是一个普通的坐在咖啡馆里,望着窗外的金发蓬乱的白裙女人。“空心人的时代”,旁边的标题这样写。
“我说过我是自由的。”
“听着像有人非要把你关在监狱里一样。”
“思想是自由的。逻辑和理智本身是自由的,和诗句一样是自由的,不是把它当作铁槛而是羽毛。——这不是我想说的。我说的是从被人深爱的不安中的自由,如果用你所说的概念的话,便是从诅咒中脱出的自由。”
“那我想你没有。”
“我后来也发现我没有。然后我只能说我还不想死。”
“听上去她好像会杀了你。”
“是的我的确是口不择言的。我的表述能力比我沉默地思考的能力糟糕多了。”
“或者说她会拯救你。”
“不会,她只告诉我自由的人应该适当地认真地忘记自己是谁,一个简易短暂的死。”
E俯身拉开地柜的抽屉,翻出里面包装朴素的白色塑料瓶,把红白粉夹杂的药片倒出来,琳琅闪亮地洒在茶几上。“你还想念着那声名狼藉的……”上一个人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脸不是似笑非笑的,是让人害怕的惨白。想到这里他还是不禁心里一紧。
“你真的想知道我做过什么的话自己试试就行,像你说的,受到这样的诅咒的人大概找不到出口。”
C微笑着划出其中的一半,夹在柠檬水里一口气喝掉了。简单得像喝掉带葡萄的起泡酒。
“但是能学会习惯。”
E说。他把剩下的一半干涩地咽了下去,他实在不想喝柠檬水。其实很苦,苦杏仁的味道,一种没有结果的味道。哪一种恋慕?很多种,但是不是对C。想到在越过天桥的人潮之后心里浮过的这句,他突然感到悲从中来。你觉得对我而言会有单纯的,简单的,表里如一的感情吗?——会有不病态的恋慕吗?C没有回答他。这个四方形的房间里,窗帘拉着,有充足的空气。和多年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