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蝴蝶轻飘飘地从开着的窗口飞进屋里。
玉带凤蝶。他记得百科全书上它的画像,和插图上一样它停在桌上,合上翅膀,从桌角缓慢地爬向中心。他没停笔,依然努力忘情地写着数学,在翻页之前,它爬上页角像爬上枯黄的花瓣。仔细看来,它有着半透明的暗色双翅,耀眼又柔和的珠光色绿纹,还有瘦长的,纤细的胸腹与腿。
蝴蝶。
他搁下笔,伸出手,手掌与苍白色细长的手指,在它周围停了半秒便毫不留情地握住了。噗的一下,四周静默无声。
阵雨
于是在一个植物味的阴雨的早晨,E在一种胃绞痛的恶心感里醒来。他的双臂很不自然地交叠着,像一具真实的木乃伊。他觉得自己还是困的,便去茶壶里接了点水,顺了两颗胃药后继续窝回棉被里。他隐约记得,梦见自己在煤气厂后面的死水潭(一个浮着一层白沫的深绿水潭,分不清是落花还是气泡,反正像污血上的一层血沫)旁垂钓,四周一片灰蒙蒙的土。森严的水泥制的方形建筑把他包围在里面,包围出了一个肮脏的,死寂的,毫无美感的空间。他是E,——R同学,R先生,你看到没有?学学人家,要是你可能你就要狂笑着呕吐起来了。
我和他是不同的人。半梦半醒间,E抱着棉被,蜷缩在角落里,想象自己留在落灰的地面上撑着一把质量不太好的钓竿。一开始我以为他在说自己和R,后来我猛然觉得不是。长着那张苦涩但高傲的青年的脸的E从闭塞的死水潭里捞出一条白色的金鱼。
不,它软塌塌的,更像一只白色的医用手套。
毫无美感,是吧?E说。本来就一点也不浪漫。
当然我不完全认同。从气场上来说,他无疑是有一颗浪漫的内核的。一种废弃的,蝙蝠般的,让人不适的美感,但又说不上很病态。和R那种像个眼眶发黑却抹着鲜艳口红的病人的美感不同,他是泛着锈红的医院的废墟,毫无生机同时毫无死气,不怎么病态,有些无聊。他的不适只在于他是废弃的。像废墟,死水,煤气厂。不死不活,冷漠客观地杵在那里。一片荒原,没有哪里是宜居的,所以在荒地上流离失所无所期盼的E先生即便从没有像R那样做个现实里的浪子,也不自觉地在现实里染上了落魄的流浪汉气息(苍白,瘦弱,眼神空洞,营养不良),与他优美的贵族气质相映成趣了。E同学,E先生。我想我应该是爱着你也爱着他的(他是一个演员)。
E把手套丢回污水池里。浓绿色的水池,绿得像东远郊区繁茂疯狂的山林。
只是它们不会散出刺鼻的味道。同样是腐烂着,腐烂的树叶可好闻多了。在太阳照不见的地方,叶,花,枝干,生锈的老式自行车都泡在深黄透明的水坑里,被分解上几十上百年,长久地阴湿地顾影自怜起来。这种味道就和E的味道差不离了。他昨天花了一天在这里打转。
为什么?
不为什么。如果厌倦了做梦,厌倦得快要失去意识的时候来这里就清醒了。要么会痊愈要么会更加痛苦。好在我通常是会痊愈的那种人。它会说世界上除了荒原之外,还有荒原的反义词,是吧?(他咳嗽起来)我这种在梦里寻找逃避现实的休养的人,到头来还要在现实里逃避梦。
是的。
麻木不仁的反义词,茂盛的积极的黑暗,充满了生命也充满了死,混杂得像一片老公墓。——自由,平等,博爱的死。现在是末春,这种感觉便更明显了,如果你看得到我家院角的玉兰树,每淋下一场雨,它落花就落得像一场暴烈的急病。
现在依然是这样的。
我喜欢过那个花园。毕竟我在里面埋下东西像种下种子,等着里面能生根发芽。后来它变成了荒原。如果我稍微怀旧一点,我就该用花园去称呼那片荒地,和它的废墟死水。
我喜欢夏天。
这里的夏天是失控的。
生命和死一并失控的?
是。刺激得就好像自己死了一次。
那么你,E,你是受控的还是失控的呢?
我要比你期待的更需要自由。不止是交际上的,还有精神上的。我能怎么样呢?我又不能就这样死掉(他边说边咳嗽。在树林里,他每咳一下地上的光斑都好像在发抖)。你知道,不,谁都知道我的梦是一片荒地,我本来就是一片荒地,即便我再对它感到痛苦厌烦它也是我逃避现实的唯一去向。能怎么样呢?我不是早就习惯令人憎恶的风和一层现实主义者的冰盖了吗?
照这样说的话,现在你就不在梦里了吗?你的梦除了荒地之外就什么都没有了吗?
E一脸惨淡地笑了。
不是梦,也不是现实,我觉得现在只是……
只是?
幻觉。不要忘记刚才你还得看着一只医用手套掉进污水池。
他仰起头望着高空,灰白色的阴云下黑色的枝叶潮湿阴郁地纠缠着。可能马上就会有阵雨了。我觉得他的高瘦身材让他看上去像另一种植物。从根到茎到枝到叶到花。
连做梦都厌烦了的梦想家,这边就要走到终点了,朋友。
既然你的梦除了荒原外什么都没有,那你是从什么里得到现实的安慰的?
你知道。如果去了爱人的坟墓,人的痛苦就会减轻。
爱人?
是的。爱人。
真反常。你刚才说的话总感觉不像你的风格。
你又要说我像R了,打住吧。
所以,爱人是谁?
你啊。
稻草人
吱吱吱。
吱吱吱。
——所以该用什么方法回忆E的过去?那个黄昏里他把被撕碎的日记灌进抽屉里,然后打开他的窗户。西风从窗户里卷进来,胡乱地吹着脸。把所有快要忍不住的眼泪生硬地用风刮回眼眶里之后,他努力地忘情地写着最基础的解析几何,从动点写到内切圆写到小写e字的离心率,边写边想象自己被粗暴又悲壮地压缩成一个细小的铅字,混在一本基础数学教材的扉页里,和其他卑猥的铅字一道,用发霉发黑的语言大谈什么罗勒斯三角形。
(——是罗勒斯三角形。——等宽曲线的一种。虽然有角,——但旋转起来和圆一样光滑平整。但是不能用作车轮,因为它的轴心不像圆心一样平整,而是在不停上下移动着。车身不是架在车轮的顶端,而是架在横轴上的。有棱角但假装圆滑的心意不定的失败者……)
他得写些基础的东西,用来忘情或宣泄,他怕一停下来思考就要委屈地哭起来。哭干眼泪哭出血,然后被他的父母撞个正着。
然后他就顺手杀了一只蝴蝶。
毫不留情地。就像自己被压缩成铅字一样粗暴,噗的一下,和吹灭蜡烛一般。世界就是这样告终。翅膀折断如同脆薄的纸灰,经脉纵横流着一种污水一样的血的翅膀。世界就是这样告终。复眼,外骨骼,纤长饱满的腹部。世界就是这样告终。泥浆,浊绿色,黏腻的发出甜味的昆虫的肠,掌心涂抹的鳞粉。世界就是这样告终。
世界就是这样告终。
世界就是这样告终。
不是一声巨响,而是一声呜咽。
他关上窗户。房间里差不多是着火一般的颜色,只是还有充足的空气。金边的乌云的影子映在房间里。他松不开的右手里面还有着一团肉泥,于是他的胃开始痛,他将右手靠在高烧般发烫的额头上,于是全世界开始波动,痉挛,嚎叫。
于是,E便第一次想到死。
死。
自由,平等,博爱的死。
自由得像一片阴湿的,浸泡着朽木的森林。自由得像所有的,……被他狂暴地嫉恨过的蝴蝶。
——他第一次想到花园里该试着埋一下自己的尸体,在往里面丢弃了太多死蝴蝶之后。他隔着玻璃望下去,房间并不高,他不觉得从窗口跳下去会百分百地直接死掉(是的。即便他是个不浪漫的理科生他也知道死是美妙的,不成功的死是可笑的)。所以他坐回座椅上,干脆地想象起自己父亲哪天会得脑溢血。在这样的黄昏里人是很容易发疯的。
——虽然他爱自己的父母,像所有孩子一样爱。
在很多年后学会自我催眠之前,每次他想到死,就会想到阴湿的树与雨水,和一个褪色的黄昏。种在花园里的念头大概可以一年一年地生根发芽了。他自己的尸体,还是小孩子的样子,在绵延不尽的荒原(是花园,不是吗?E说)上,颓唐得就像一个破烂的稻草人。如果这时在土地上挖个洞,把他当成一颗种子埋下去,像他对若干只死蝴蝶所做的话,可能几个月后就能长出什么东西出来。可能是杂草,可能是阴惨惨的白花。
比较小的可能是一朵耀眼的鸢尾。
吱吱吱。
吱吱吱。
老鼠从稻草人的脑袋里钻出来,从尸体的脑袋里钻出来。老鼠。以思维为食的怪兽。他的脑子里被蛀出了一千个空洞,松松散散,像动画片里的奶酪。吱吱吱。老鼠耳鸣一样隐蔽地叫着。老鼠会吃奶酪吗?不知道。它们不喜欢吃,但不一定不会尝试一下。这样的话,他的脑袋里会被吃得空空的,虽说做出一个标准微笑是不需要动脑的。E摇晃了一下他自己的尸体,一群群老鼠从头脑里涌了出来。它们的嘴里咬着五彩光华的蝴蝶翅膀,他的头与脸与身体,悉悉索索散成了一地碎末。
后火诫
忍着那么一点胃痛,E又一次醒来时忍不住看了时间。已经是下午五点半。
他从一个阴雨的早晨一直睡到了傍晚,中途好像醒来过几次好像又没有。没拉窗帘的窗外依然是昏沉惨淡的。昨天的天气预报说,今天会下一天雨。反正只要足不出户,明天后天的天气都和他无关。E感到自己的身体也很昏沉,有些发烫,隐约让他觉得自己可能得了流感,怪不得边说话边咳嗽。他露在棉被外的手指有些僵冷,除此之外全身都燥热得像天桥的黄昏,橙色的,酸性的,人来人往。——他去取搁在床头柜上的电话(充电线顺带碰掉了药瓶)。刚睡醒时他很难马上落入他那沉痛的逻辑,于是他少见地激情澎湃。他要打给C。
尽管他都没去隔壁确认过C有没有回来。他靠在床上,翻着通讯录,从V到M到L到S到C。
他拨了C的电话。
停了几秒,然后电话里传来了几声待接的嘟嘟声。固定的十下,再自动挂断了。
(再也尝不到痛苦了。再也醒不来了。无人肯认领。)
E放下电话,有些头痛一样把手靠在额头上。像很久之前他手上有一只死蝴蝶时做的一样。他有些晕眩恶心,所以打算活动一下。——他爬下床,去卫生间用自来水洗了脸漱了口便好受了一些。冷水滴像另一种刀刃在滚烫的脸上划过去,尖利的冰冷的,只是黑青条纹的睡衣还软绵绵地塌在肩膀上,闷热闷热。
于是他在屋里漫无目的地转了几圈又回到房间,解开扣子,把一起发热了的睡衣脱下来丢在床上。从衣橱的角落里他翻到了一件摸起来最凉的,可能已经有两年没碰过的白色的丝绒短袖衬衫(他经常夏天穿长袖)。他套上身,再把细小的纽扣一个个别扭地扣上。在穿衣镜里,他无意间瞥见自己背光的剪影。
即使不戴披肩也有点像蝙蝠。
换了身衣裤后,他又回到棉被里。床单上的体温散了大半,比先前舒服了些。他现在已经清醒了不少,暂且没有睡意。——他往深处缩了缩,又拿起手机,拨了C的号码。——是不是有些死缠烂打起来?
不,还好,才两个。
与刚才一样,什么回应也没有。呼叫失败。屏幕说。泄愤一样,他再连续打出了很多个,依然是石沉大海般沉默。
(腓尼基人弗莱巴斯,死了已有两星期。)
于是E把手机塞在枕头下,把头平枕在枕头上,直直地望着暗色的,发绿的四方形天花板。只是刚才,房间里就已经迅速变暗。昏沉惨淡的光又沿着窗户被抽走了,只剩一点点,浮沫一样。窗外的树的暗绿色影子映进来。枝叶交错像一片网或者一片水草,像他昨天在阴云下望见的黑色枝叶,潮湿阴郁地纠缠,从冰棺里取出的死者的眼睫毛。是冷的。他沾了冰水的手,依然僵冷得像一面蓝旗。
他淋雨淋到浑身湿透之后,也是那样冷的。在酒吧里他抱着双臂时,几层布料紧紧地压出水来,寒意刺骨,把他冻得有些意识模糊。所以他少见地点了酒,而不是果子露。
(海下潮流在悄声剔净他的骨。在他浮上又沉下时。)
E半闭上眼,视界变得模糊起来了。他想暂且等待,懒得想接下来该怎么做。窗外有朦胧的车喇叭响,车灯凶猛迅速地扫过室内又消失无踪。他觉得自己烧得更加明显了,皮肤下面不再是脏器,而是一大包铁水,发光着翻腾着,无数台轰隆作响吐出浓烟的黑色的重金属机器。他的手指便是切割尸体的解剖刀,尖利地冰冷的,细细划一下,煮沸的血混着熔化的内脏便汹涌而出。他大概有些意会某人所言的“自我解剖”是什么感觉了。即便如此他也不在烈焰翻滚的火葬炉里。他早就离开了玫瑰色的灼热地狱,暗青的房间只像一片深水。所以燃烧是不完全的(他难受到大口吸起气)。——不完全的燃烧是挣扎,撕裂和呕吐,是暴力和屠戮,是疯人院,是二氧化硫与焚烧口红和死老鼠时发出的味道,是被碾碎的蝴蝶,缺氧的高温拼死抓住所有潮湿的空气,搅出一片片的暴风般的水泡。波动,痉挛,嚎叫。嚎叫。嚎叫。嚎叫。嚎叫。在腐烂了的橘色天空下,过桥的人,发出了一声扭曲的战栗的嚎叫声(他的喉咙发抖,隐约一点堵塞的血味)。沉重的,迟钝的深水越陷越黑。冰冷淤积的水草也逐渐看不见轮廓。它们,四方形房间们骄傲的充足的空气呢?没人知道它们在哪里。在僵冷的黑水里,像死亡的深树林一样的黑水里,他觉得自己要被烧成沉船的残骸(蜷缩在棉被下面的)。——他记起他曾经看过的,诗人总愿意想象自己死于烈火而不是水,因为他们有燃烧的激情(胃痛猛烈地袭来)。算了,也只有诗人会这样想。那个在谵妄的高烧中期盼自己能死于火的未成名的诗人,最后在看到水面上自己的倒影时死了,像是看着自己的尸体,自己的脸,哀怜地抱着自己的肩膀,一路向着更深处下沉了。是水呀。冰冷的水。被淬火的铁吐出血块一样浓厚的蒸汽来。他被压碎了。被碾碎了骨头,烧穿了高傲的壳,变成了铅字般细小的发抖的可怜虫。像每一次他暴露在镜头前,暴露在人的眼前的时候。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得像接近疯狂的绝望一样,不是水,是火,是水底腐化的淤泥。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
铃声猛然响起。
外乡人
E从枕头下摸出手机的时候,他感觉自己的衣服已经要浸透了。他的手臂上好像被抓出了红痕,呼吸粗重混乱得像刚从噩梦里逃回现实。是C。是她的回电。
他抹了抹额头上淋漓的冷汗,按了接通。想到他没有精力时刻把手机放在耳边,他又按下了免提。
那边没有传出C的声音,只有些嘈杂的环境声。于是他也没有开口,依然蜷缩在棉被里,好像真用心听着对面空洞洞的车流声。高烧依然顽固,几滴冷汗又从颈侧蜿蜒缓慢地滴下来。等了不知多久,对面说了话。
“你生病了?”
是C本人。
“可能。”E回道。他的声音沉得让他自己都意外起来。“为什么这样问?”
“听得到你喘气,朋友。”
他有气无力地坐起身来。
“我给你打过好几个电话。”
“我看见了,所以我回了。”C说。“我终究还是回了,因为我是C呀。如果是V的话,那你大概这辈子都等不到她了。”
E有些焦躁地靠在床头,将发冷的手贴在颈侧。
“你在做什么?”
“我在买药。”
“什么药?”
“你吃过的那些。不记得吗?红白粉红的。那个瓶子已经空了。”
“不,不用买了,我很少吃。真的,我很少吃,不要买。”
“你一次吃下太多了。”
“我很少吃。我已经过了必须用药才能做梦的年龄了。”
他极少见极少见地在C面前,感到有些羞愧得无地自容了。像一个难堪的小孩子,听见自己母亲半开玩笑地说要去实现自己所提的无理要求的时候。
“是啊,诅咒的解药与麻醉剂。我尝过了,不是很美味。不过拜它所赐,我又看见了我在学校时的样子。那时候我还没换隐形眼镜,戴着的粗框显得像个土老帽。她就跟我说话了。”
“说了什么?”
“她说E只有笑起来的时候是可爱的。看来真的嫌弃过你。”
于是他有气无力地笑出来了。
“所以醒来之后我回去看了学校。躲了半天的雨,然后在图书馆里睡着了。没带那瓶盐酸,我就睡得很熟。然后今天,我在买药。”她停顿一下。“——我本打算直到买到之前都不再接你的电话的。”
“不用买了,请回来吧。”
“难得呀,这样有礼貌。”
C揶揄道。在习惯了曾经与她面对面说着怪话的E听来,如今隔着电话,看不见她笑逐颜开的娃娃脸,她的声音都开始成熟发冷了。他越发感觉自己的形象可怜起来。
“我通常与人说话都是要用敬语的。”
“那看来对我突然礼貌起来不是一件好事。”
“不,请回来。我喜欢你。请回来吧。”
对方沉默下来。E感觉自己喉咙里血味越来越明显。反胃感一阵阵翻上来,酸而苦像未成熟的橙子。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莫名其妙地,他把一点眼泪给咳得涌出眼眶了。
“为什么你这样突然需要我?”
C开口了。她的声音还是平稳理智的。
“你是个自我主义者,不是吗?你爱其他所有人都比不过爱你自己,就算你擅长厌恶否定自己,你也依然是自我中心的。你活在诅咒里,活在我看不见的梦里。这像是你的毕生事业,V是你的导师,M是你的偶像。只有我是与你毫无关联的。E,我的朋友,我的好孩子,我的喜剧演员。为什么你突然这样需要我?”
E忍住咳嗽,他感觉自己几乎要失去知觉。不仅因为病痛,更因为C刚才所说的话。C因为什么而在精神上如此接近他,他意识到这对他而言是个真实的难题。毕竟他们,真的实在的确是完全相反的两面。内与外。暗与光。束缚与自由。感性与理性。梦与现实。
“因为我看到很多噩梦。”
他说。他已经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了。
滚烫的,顽固的,恐怖的恐怖的恐怖的恐怖的恐怖的恐怖的恐怖的噩梦。……是这样。C,请回来吧,请回来。我觉得我会死。如果这样烧下去的话,我觉得我会死。所有活在梦里的人,都在高热和幻觉里死了。那是蜘蛛一样的噩梦,困在网上的话,它马上会把我整个吃掉,熔化掉。C,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请回来。求你回来。
你是我对现实全部的想象。你是我的现实。
话筒对面又陷入沉默了。E隐约觉得自己变得很失态,但他的确突然地跌到了崩溃边缘。他想像往常一样拽住袖子,缩在衣服里,但是他发现他穿的是短袖。他极度沮丧地把脸埋进膝盖上的棉被里。
“我的天。你真的不太适合这样说话。”
很久很久之后,那边回应道。
“我离你很远,回去可能要到很晚。”
可能我能等。
“不会这么快死掉?”
我哪知道。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可怜了呢。好了,我已经等到车了。回见。”
C好像笑了出来。虽然她的声音很无可奈何。然后通话挂断了。E感到自己无理由的眼泪流得更加肆意,让他一时感到昏天黑地,肩膀不停地发抖。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可怜了呢?谁知道。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实的爱所代何物。C的影子曾经留在他的噩梦里。而他现在却又以为,它不是噩梦的一部分,而是从中解脱的出口了。是的。C。C的影子。他不禁想念起她永远冰凉如柠檬水的皮肤。他忘记问了她有没有淋到雨,但就算也得了感冒,想必她也是不会发热的。直面现实的艰辛的水底的理性人。如果一定会死的话,一个感性过头的梦想家,比起死于火,还是许愿自己能死于深水吧。
于是E还是翻下了床,将手机插上充电线。他换上的短袖衬衫已经被冷汗浸到湿透了。虽然看不清脚下,但他不想开灯,因为他现在想必非常惧光。他的身体依然是火热的,于是他又去卫生间放了水。不过这次他把自来水放在了几乎没用过的落灰的浴缸里。等到放了大半缸的温水,他便软绵绵地泡进去了。当然也没脱衣服,和M的习惯一样,像一个足够混蛋的享乐主义者。在水里,高热的灼烧感缓解了很多,他的情绪又逐渐稳定下来。——他当然知道这样有病情加重的危险,但这家伙也从不顾及未来。透过窗玻璃他看见了月亮,和诗人们一样,为结核病所困的月亮。等到它升到他看不见的时候,C就差不多回来了,水也差不多会变成冰冷的了。
只有这样他才觉得自己不至于奄奄一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