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都只是未来之事。
棱镜并不喜欢春天,准确地说是对春天没有偏爱。无论何时他都是一副懒洋洋的淡泊物外的样子,不会像浅神一样在春天变得热情洋溢心猿意马,满心充斥着找女孩搭讪的罗曼蒂克冲动。他到底找过多少女孩?棱镜对春天没有热情。他有点沉闷,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喜欢让关于自己的故事发生在春天。
那混乱着温暖着的,充斥色彩、花粉、流感与甜蜜惰性的空气啊。
在三月那场冰冷刺骨的细雨中,棱镜又想起了两年还是三年前的自己(他现在也快数不清二和三了),快要被这柔而滑腻的长针给刺穿的自己,想要像荆棘鸟一样挣扎着唱出灵魂深处挤压的哀歌。最后他只是说了一句“我希望春天不要来”。在这冰冷刺骨的世界里,总有一些充满活力的东西在暗处骚动不安。
像植物的种子。
如果现在把一颗种子栽进土里:
你听。你听见了吗
那些从死者骨头里伸出的枝叶
在把花的酒杯撞得叮当响
这是春天。
所以你对春天的认知就是被埋吗?他默然感叹道。
-1-
“所以埋葬一个人象征着死亡,而埋葬一颗种子象征着生命。”浅神忽然来了这么一句。“你有什么想法吗?”
“没有。”
棱镜冷淡地说。
“如果埋葬一个植物人呢?”
“什么玩意,听上去像薛定谔的猫。”浅神说,“今年是我们认识的第几年来着?实在数不清的话就数是第几个春天吧。”
“总共就两个,你真的不会数数。”
“二进制又不是我擅长的,人类发明十进制可不是为了数零一一零。”说着怪异的话,浅神伸出十个手指,“Thirty little Indians。”
“增了两倍。”
“不,就是三十个。”长着十根手指的浅神挥舞指头,“这注定不是lost one的故事。是植物,一切如表象般完美。”
“你是说……”
“没什么,只是表象。不过别说出来。总之,先拜拜了。”
-2-
“再见。”
这个词就像终止密码一样,把一串毫无意义的对话给截断了。棱镜睁开眼,电脑屏幕还亮着,上面映着的是暗红色的喇叭芽之塔。他黑色的轮廓伫立在那块告示牌前。
GO BACK NOW.
棱镜让自己打起精神。
“NO。”
GO BACK NOW.
“NO。”
GO BACK NOW.
“YES。”
问我三遍才答应,棱镜觉得自己刚才那无意识的恶意无聊极了。
“浅神……浅雪?”
“我一点都不适合粉色,但是我很喜欢帮助别人的感觉,虽然我永远不会改变自我中心。”浅神看着那半只可怜巴巴的雪拉比说,“你说这货是来帮助推动剧情的?还是送死的?”
“在已经走上不归路的主角面前喊着go away,真是善良得让我觉得活不下去。所以,你看,CELEBI has died。”
“偶尔善良一下也不错,别把命也搭上。save yourself。结果才说了一半就被撕开了。”
“SAVE?”棱镜苦笑,他对自己都说Goodbye forever了,“这个游戏不支持SAVE,因为杀了太多东西所以我们都是罪孽深重。”
“为什么那么忧伤啦,工具就是工具,卡带里的数据而已。来把PO?双打,OU Tiers。”
“接受挑战。”棱镜心中刚被勾起的忧愁又敏捷地闪开了。“R.I.P”。他玩弄着这份忧伤,将它用鼠标一击抹杀。
他有点鬼使神差地打开了记事本。当他脑中出现混乱的字词时他就记录下来,但当面对着记事本苍白的界面时,他就突然(又)兴致索然了。那些偶然闪过的断章是无法记录的,浮光掠影一般,难以把握。
未来的未来
存在于过去
而新时代已经开始了三千年:过去的知识已经被全部丢弃了
只敲了几行字他就咳嗽起来。可恶,旧病复发,体质一到春天就弱不禁风。有些东西丢弃不了,格式化也格不掉,任务管理器也没用,——什么是不朽呢,咳嗽药刮脸刀上月房租如此等等。他念着痖弦的诗句,虽然他只能对应第一项。这些琐碎的事情就是这么万世不易,没有让人获得积极的善却不得不无休无止地与恶作斗争。棱镜打开抽屉,熟练地找到装着感冒药的药瓶,接了点自来水灌下了五颗。
-3-
“你的身体到底为什么会这么差?”
浅神一脸欠扁地问。
“在春天你好像是医院常客。”
“呃,这种事习惯就好了。你没怎么去过挂号门诊,体会不到半夜起来去医院一边打点滴一边继续睡的感觉。”棱镜说,“我习惯了,我会想如果想要有一些奇怪的能力,总要付出代价。虽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生病。明明我甚至不会死。”
(不过调色工,你知道吗?有的珍禽异兽为了融入人类社会会故意压制自己的异常性,特指回复时间与伤痛状况成反比。)
“所以你用体质换来了这双眼睛?——或者说你的体质与你的眼睛都是天生的。别说,听上去还真值,熟练地自欺欺人的你。”浅神收起笑容。
“为什么这么严肃?”棱镜反倒轻快起来,“还是说偶然交换性格也很有趣?”
“啊,是很有趣。就是感觉好黑暗啊,像你一样说话的感觉。颠来倒去的。”浅神隐晦地笑起来,忽然仰起头,“当年你有过这么一句话,‘因为药物的致幻作用,精神病人一般采用俯瞰的视角观察世界。’”
“《癫狂的艺术》,我还是在病床上看完的。说起来,你自己就是俯瞰的视角吧?”
“别说了,我的MissingNo.呢?还在你的电子宠物机里吗?”
“饿死了。”
“哪里会有那么容易——”
-4-
与所有植物一样,浅神向着光明生长。
棱镜最后一次看见他是在夏天之前,在一片8bit合成器与钢琴高音的混合节拍中,浅神笑得阳光且没心没肺。俯瞰视角,没错。当他的身影被落日镶上金边,让棱镜感觉自己在仰望一个伟人,抑或耀眼的不是光芒而是他的笑容。
“GO BACK NOW?”
虽然一个在楼底一个在楼顶,但棱镜还是轻易听到了浅神的声音。夏天来临,夏天,全世界,至少半个世界。
“YES.”
一遍。
“……你跳过好多剧情啊。”浅神不满地说,也难怪,刚出院的棱镜眼前依然是一片片的紫色,他死也不想再回到紫色的地图里转一圈顺便一个个找馆主要字母。完了,怎么又循环了,耳鸣一样难缠。棱镜叹气。
“你们这群完蛋孩子,让我,世界第一魔法师浅浅来拯救你们的未来吧。就用一句go away。我乐于助人。”浅神似乎有点入戏,他把自己给当成了粉红色的半只雪拉比,身后是被撕裂的让人闻之色变的黑暗裂口,滴着粘液的。“还没到说再见的时候呢,只是暂时。你下次打开游戏的时候,我还在这里。”
没有下次。反正棱镜即刻把游戏给删了。
“你把我的未来完全搞乱了,什么拯救啊。”想起当时,棱镜依旧有些恼火。
“你竟然比我还相信MWI,真是够让人意外的。”浅神说,“我还以为你这样痛恨科幻的人会优先考虑科幻指数最低的解释。”
“MWI就是这么洗脑,不然埃弗雷特的女儿也不会死了。当然她可不是为了验证MWI才自杀的。”
“哦,那真可惜,为什么放弃治疗?”嘴上说着真可惜,但浅神还是恶意地拖长了放弃治疗四字。“没有自动回档能力就不要随便玩命。”
“世界线切换的话,原先世界中的信息也会同时清除吗?”棱镜问道。“为什么放弃……”他把这句话无声地重复了好几遍。
“你以为是什么?磁盘格式化吗?——有的东西格也格不掉,比如你那一到春天就死灰复燃的感冒。我只是切换了而已,虽然原先的被覆盖了,但那点不良记录还是不朽的。”说到这里浅神有点难过,“比如荞麦,森林,死去的一切,你的记忆,这些对我都没什么意义。”
“因为你删除了所以没有途径到达。被删除的存档去了哪里呢,是消失得毫无踪迹还是作为几兆的字节存在于另一个隐秘的世界?反正对你来说是后者。”
“行了,绝对的结论是我和你理论上不应该在一起,但我和你现在在干什么呢?在一个谁也不知道在哪的地图里扯淡。所以不要在意细节。两个世界非正交也能互相窥视出一点什么。”浅神的目光瞬间变得阴沉下来,“不过,你确定吗?”
“当然,这可是我的设定,不需要讨论也不允许讨论。”棱镜果断回答。他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就好像自己的脑中那个一直为自己所深信的世界,那个有着交叉小径的花园即将崩溃,“为什么放弃?”他又不由自主地念着这句话。脑中的剪刀刃闪着虹色的光。
-5-
“为什么放弃这个世界……”
在录音带里浅神压低声音,用自认为严肃的语气说道——虽然下一句话抹去了凝重的气氛:
“因为不好玩。”
“总之,我滚了。我恨所有人,但我怀有期盼,我是说下一个会更好玩的,我保证。”
头脑简单如小学生。棱镜只是想。
这家伙的头脑是无法解释的,也不需要解释。反正没有谁能看出他的阳光背后是什么,绝对的光明绝对的晦暗,绝对的欢乐绝对的忧伤。——这个总说着要反转一切的家伙身上全是反义词,而且每一个都很适合。植物向光生长,阴影也是。黑暗之于光正如静止之于运动,相对与绝对。
棱镜又被自己的体质给催醒,虽然他吃了五颗感冒药,但他不是咳醒的而是喉咙有点痛,气管中那种干燥而又苦涩就好像被扭成了一团。他考虑着要不要去医院,但隐约听见窗外的雨声又懒得动了。
棱镜取出他的NDS,里面还留着W2的卡带,自从入手3DS后这货就下岗了,但棱镜一看到NDS就想起自己两年前一边忍住头疼一边打飞云道馆时的狼狈模样。那时BW2还没出,他玩的是Black version。飞云道馆还是一副蜂蜜地狱的滑稽样子,笨拙而又怪异。
理想之黑,现实之白。
理想的颜料与现实的光混合在一起的世界,温柔的灰暗。
“温柔而又乏味。”浅神说。
-6-
在春天将要过去的时候,浅神在棱镜的脑髓深处埋了一颗种子。每到春天来临它就会充满活力而轻快地伸出它的枝芽,近乎疯狂地向着光明抑或是其他看似光明实际上令人闻之色变的难以形容的东西一路狂奔。一如他本人。
虽说雪拉比都会寄生种子,但这颗寄生种子在生长的同时一路缀着淡蓝色的花蕾(虽然不为人所见但棱镜依然肯定地说是淡蓝色)。它带着春意像天狗一样在他的神经上飞跑,在他的脊髓上飞跑,在他的脑筋上飞跑,或者说像奔放的动脉血一样狂奔在心脏与四肢百骸之间。
这是一种寄生植物,只在现实之外绽放它淡蓝色的花朵。那美丽到如同宝石一样晶莹的蓝色花朵,如同无尽的生命之泉一般从枝条上喷涌出来。Life Spring Infinity。——说起来,这个词组是不是有点语法问题?棱镜感觉自己快要被它抽空了,空洞洞的疼痛,但只要一瞬间看见那不可见的精美绝伦的蓝色世界,他就觉得为了它死了一辈子也没什么。
-7-
“诉讼。我不是纯蓝色的,我明明是薄荷绿渐变蓝。”
浅神纠正道。
“薄荷绿是叶。”
“什么根茎叶啦,就算我是植物也不是这么明显的。你不是说我是绿蓝吗?浅神·古德曼。我就说我的头发剪掉一半还是薄荷绿渐变蓝,像一种特性。就好像你正中折断条状磁铁还是有南北两极一样。绿蓝两极永远是共存的。”在阳光下,浅神露出他标志性的轻快笑容,张开双臂,“像不像人类发明了十进制?”
“十进制并不可笑嘛。”
棱镜说。
“在我看来比较像稻草人,如果上面能站几只麻雀。”
“稻草人?我暂时还不是空心的。重瓣玫瑰,星星山谷,这样空洞洞的人,才会有希望。”玩心大发的浅神原地转了两三圈,风中吹过几道破碎的蓝色,“倒是你给我小心。”
“我没有任何问题。”
棱镜接住那几片如同断章般闪过的花瓣。
“真的?”
浅神停下,转头看着棱镜。
“从两年还是三年前开始就决定了。”
“哇哦,气氛真微妙。”用少女语气感叹的浅神,睫毛反倒垂下来,“即使要付出代价?”
“是。”
“你好肉麻啊。”
“我一直都很肉麻。”棱镜绞着头发,“我是满脑子春的变人。”
“不要在这种我都很严肃的时刻突然说出这种搞笑的话,你这冷面笑匠。”浅神小声念道,“人为什么要放弃这个世界?”
“因为人被杀就会死。”
“你是说我被杀吗?”
“嗯,事实是现在在同一个背景下,我是功能性活的,你是功能性死的。”棱镜笑了,“不过没什么区别,如果跳出叙事之外。”
“那么。”
“那么——”
“那么什么?”
“是明知故问吧?”
棱镜猛地扼住浅神的喉咙想象着一种家禽的颈子。
-8-
在观念与事实之间
在动作与行动之间
落下了阴影
(因为王国是你的所有)
在概念与创造之间
在情感与反应之间
落下了阴影
(生命如此漫长)
在渴望与痉挛之间
在潜能与存在之间
在本质与遗传之间
落下了阴影
(因为王国是你的所有)
(所以为什么?——为什么不,在那颗种子被埋的那一刻就无法选择了。你想,这是被赋予的特性也好,设定也好,既然是被赋予的,作为被造物应该伸出双手去接受吧?没有人放弃这个世界,只要想回去随时都可以。我只是有些想你,和两年或者三年前一样,即使这会让我痛苦发狂。为什么要自欺欺人?——逃避现实也行。你喜欢怎么说随便你了,但我也喜欢生活。现在还是那么相信MWI吗?——一直都是,或者改相信大卫路易斯也行。科学的解释让人放心,和你说这些总是安全的。直到你被杀,被给予死的时候。)
(因为你的所有是)
(生命是)
(因为你的所有是这)
世界就是这样告终
世界就是这样告终
世界就是这样告终
并非一声巨响,而是一阵呜咽。
-?-
按照棱镜的喜好,他会把现实中消失的浅神定义为another world bites the dust。
要不要上手来试试呢,他这样想着。如果真的相信的话,也许是可以实现的。埃弗莱特的女儿丽兹也不是为了证明多世界假说才死的。不过他也深信不疑自己杀死过无数个浅神的影子中的几只,好像杀死知更鸟。他回想那一天,他拿着刀子,绳子,毒药,想着该怎么杀掉这个植物人。反正他们总会再一次相见,这是预先张扬心照不宣的情趣。便是如此,甚至还不如一局kaizo trap。
-9-
“GOODBYE FOREVER。”无论选择YES还是NO,最后都会迎来这一句话。过程真的没什么重要的。
今天的棱镜也一样满心阳光地看着自己不存在的朋友。蓝色的,被虐的。到底哪个才是现实呢——管这么多干什么,快乐才是最重要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