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蓓拉覺得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她已經無法再堅持。
這麼想著的時候,她正躺在她的床上。她的身體下面是這個地區不常見的、由茅草編織成的粗糙劣質的草墊上,有幾處茅草不平凸起了,劃在她露在外邊的大腿上,在皮膚上留下隱隱發癢的痛,也在她心頭留下隱隱發癢的痛。
她本不應該躺在這裡,躺在這粗製濫造的、不知道是從誰的手上出生的劣質品。
她至少應該跟她的同齡人一樣,在草地上跑跑跳跳,再到小河里去游個痛快,或許還要去爬山,去騎著車和戀人在街道上遊蕩,去到鎮子上海鮮做得最好的一家餐廳里吃晚餐。
可是她不能。
安蓓拉不能,是因為她沒有腳。
她也不知道應該怎麼解釋這個問題,沒有腳,嗯……她本該有腳,本應該和其他人一樣有腳的,可是她沒有。
有的時候不應該太強求一個問題的答案。
安蓓拉躺在床上這樣想著,她沒有腳,可是世界上還有很多很多的人,有的人生出來就沒有腿,有的人生出來就沒有手,有的人生出來就沒有胳膊,還有的人更慘,生出來就沒有了生命,心跳數停在孤單的個位數,死亡的時間卻不斷拉長,長過很多他本應該稱呼為長輩的那些人。
所以安蓓拉想,她應該把臉上的淚水擦乾,然後再對自己笑一笑,轉頭側身好好睡個覺。
她剛剛吃了一顆安眠藥。盡管她知道這不是個好習慣,可她沒法停下。就像很多假酒鬼,他們喝酒不是為了追求那些迷惑人的酒精,他們喝酒就是一種例行的行為。他們會找來一張紙,在上面規劃,一星期喝多少杯的酒,每週不同的日子里喝什麼酒,每喝完一杯他們所規定的酒,就在那張紙上劃上一筆。
現在安蓓拉的紙上已經有九十一劃了。整整九十一劃,不多不少。她沒有拿紙張記下這九十一筆,她的紙張在心中,她用心來記數。
這不奇怪,她的記憶一向好的驚人,沒有什麼東西是她會忘記的。這樣說很正常,當你也沒有了某樣身體部件時,你的記憶或許也會變得很好。
所以安蓓拉今天也乖乖地吞下了安眠藥,在心頭劃上一筆之後,乖乖地躺在她的茅草墊上,等待著睡意降臨。
但是她左等右等,睡意就是不來。就像一個過氣的老公主在城堡里期盼年輕帥氣的王子一般,她越是期盼,她所渴望的東西越不會來。
她躺在床墊上,感受著那茅草。
她感覺大多數的刺痛都集中在她的大腿,少有的一些分布在她的小腿,再往下,空蕩蕩的腳只感覺到一絲清涼。
就在這一刻她覺得她無法再堅持下去了。
她很明白她已經沒有明天了。
她活著,活著就已經很不容易,她哪還敢想明天?更何況,就算能夠活下去,活到明天,誰能給她勇氣繼續下去,去到更遠的後天?
她不是亂世佳人,她相信明天只可能是同今天一樣的一天,她繼續躺在她的床墊上,感受著那些凸起在她腿部留下痛感,一邊感謝這差點就要失去的痛感,一邊等待夜幕降臨,等到應當入睡的時候做她的例行動作,服藥劃記,然後躺在床上胡思亂想。
月光很亮,灑在她身上,從她的頭部到她的腹部,再到她空無一物的臉部。這是慷慨的月光,灑在她有或沒有的地方。
可這月光讓她痛苦,她翻來覆去,無法逃避。她不能逃,她只能接受。
忽然之間她想到了片刻前的一個想法。
她錯了,她不應該感激,她不應該慶幸,她才是可憐可悲的那一個,跪在誰的腳下獲得一片憐憫。她生下來就沒有了腳,倒還不如生下來就沒有生命來得痛快乾脆!
她想逃,可是她能逃嗎?她支起腦袋看著自己的腳,那本應該有的腳。
她逃不開,一個沒有了腳的人,怎麼能逃?
她的目光從腳上移開,看向月光也灑落著的床頭櫃。
她看到了希望。
安蓓拉絕不能逃,因為她沒有腳。
但她不是安蓓拉,她馬上就不是了,她可以逃開,去做任何她想做的事情,去任何她想去的地方,最好再變成一只腳,感受一下從未有過的悸動。
那一天,她紙上的筆畫猛得增多。
不是大佬,只是接着很久以前的一个E组继续写喜欢的名字……
我真的好喜欢Dora这个名字啊……
↓
她病了。头昏脑涨的,倒在床上,男朋友坐在她旁边。
她今年二十四岁。名叫多拉。在市中心的大银行边的一家快餐店做服务生。
男朋友小她两岁,满脑子充满幻想。他坐在她身边,帮她捏好被角,然后开始讲述他自己幻想中的故事。
忘了说,她男朋友是一个作家。
她的脑袋在这个晚上变得晕晕沉沉的,几乎分辨不清每一句话中的语法逻辑。但她还是坚持睁大了眼睛,用意志对抗沉甸甸的眼皮,听着男朋友的故事。
我在想,从小时候开始就一直在想,我们每个人的名字是否都是一串钥匙——是一串而不是一把——这些钥匙打开很多扇标记着相同名字的门,打开之后是一个又一个截然不同的人生。
她眨眨眼睛,允许男朋友继续说下去。
比方说,你吧,多拉。这个世界上得有多少个多拉啊,她们长相各异,有的和你一样,一头棕发,有的呢,却是一头金灿灿的头发。她们有的和你一样在快餐店里当服务生,每天为了生活拼命,到了电灯熄灭的时候,她们也会和你一样抹掉满额头的汗水,然后笑着点着自己的小费,再骑车回家。但是其他的多拉呢,我们也不知道她们是做什么工作的——这其中应当还有一些多拉还是孩子,她们正在接受教育——她们是否会辛勤劳作然后以微笑回馈生活?我们不知道。
她吸了吸鼻子,鼻涕堵在鼻腔中,发出闷闷的声响。快有十年了,她自十四岁后就没得过感冒,但这个夏天感冒又缠上了她。她猜想或许是过冷的制冷器和夜晚的热风导致了她的疾病,毕竟她经常满身是汗地冲进充满冷气的房间,冻得后背的汗水都几乎要结成冰。
她的男朋友继续说了下去。
更何况,我们完全可以猜测这个名字并不仅仅只在现实中出现,在幻想小说中也会有许许多多的多拉。她会不会手持魔杖脚踩扫帚?她会不会骑在一阵风、或是一只会喷火的龙身上,飞越无人的山巅?又或者这不是一部幻想小说,而是更为伤痛的现实主义,她会不会在下了雨的下午,独自一人坐在被雨水打糊了的窗前,抽着一根前男友留下的香烟?她会不会像生了气的大小姐一般,把一块不合口味的慕斯蛋糕狠狠拍在她的床上、等待谁来收拾着残局?她会不会在某个晴朗的午后,在她刚从城市的公园里散步回来,在她见过那么多奔跑着的、手抓气球的孩子之后,掏出一包花花绿绿的药片,和着水龙头中流出的冷水一起咽下?世界上有那么多的多拉,这一切都是可能的,她们可能就在我们的身边,和我们一起生活着,我们对此却一无所知。
她发现自己从未思考过类似的问题。世间有多少多拉这个问题重要吗?于她,不重要。于她的小男朋友,万分重要。这是他们之间的差异,她因为这种差异而爱上他。
但今晚不行,她的大脑已经无法支持她继续思考了,她在被子低下抓住了男朋友的手——一双骨节分明的大手、大拇指的一个关节处有因长时间书写而留下的老茧——她对他说这个夜晚应当结束了,她渴望睡眠扫去她大脑中的痛苦。
他走去关灯,按下关灯键的声音响的吓了他们一跳。他正要走出房间为她带上房门,她却叫住了他。在黑暗中他们对望了一会儿,彼此眼睛的光亮在这黑乎乎的小房间中也变得不可见了。
你喜欢我的名字吗?
她躺在床上,用浓浓的鼻音问他。
我喜欢。他回答,然后又加上了一句,我只喜欢你这一个多拉。
她得到了满意的答案,于是和他互道晚安了,三两句爱语之后,房门轻轻地被关上了。
在等待睡意降临的时候,她模模糊糊地想起曾经的一次骑行。他们两个出门骑车,那是一个有着大太阳的午后,自行车在岸边吹来的风中勾起她的发丝,如同飞行一般。她继续享受着他带给她的幻想。这个世界上会有很多的多拉吗?她们也能如同我一般,在这风中享受这飞行的感觉吗?
脑中还残留着这个问题,但她的意识愈发模糊了,她已经无法解答。
但她做了一个梦,梦中所有人都如同落雨那般下坠着,她的男朋友像救世主一般站在下方接着她们——她们这些多拉——然后他那双胳膊只接住了她一个人,更多的多拉没有被任何双手接住,就这样继续下坠,落到她所见不到的地方了。
她很快明白不论如何努力,她的男朋友都只能救到她一个人。只能救到她这一个多拉。世间的苦痛说不清,但她的的确确是被接住了,这让她无比安心。
梦中,她感到自己非常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