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界就是一场游戏。
与你们不同,我所生活的世界,怎么说呢,有些奇怪而丧失理性,因为身边的大家——当然是指那些你们也一样拥有着的亲戚朋友们——总是一个个地比赛着谁先死亡。这可是个技术活儿,在科技如此发达的现在,想要逃过电子警察的安全监视顺利自杀,也算是一项壮举,一些家族甚至会为此举办庆祝会。
是的,正如几百年前那位不知名的作家著作中的那一句话一样,原谅我将它从文章中支离出来,但或许只有它才能解释为何这个时代的人们如此钟情于死亡。几百年前,或许还需就着煤油灯,握着鹅毛笔,在羊皮纸上书写时,这位作家就说了,“人渐渐与大地融为一体。受烈日暴晒,归尘土吸收。三十年辛劳,然后是这个长眠的权利,入土的权利。”,而人们,为了追求这项无人能够夺走玷污、至高无上的权利,不断追求着死亡,尽管他们早已不能融入土地,而注定只能在那混合材质的骨灰盒中与身旁另一抔灰烬肩靠肩一同等待灰尘为他们披上一件旧洋装。
我在说这话的时候,杰里尔站起来提出了反对意见。好吧,姑且向你们介绍一下,杰里尔•菲克,我的小组同学,我们一同在这私立校中学习,内容多半是围绕死亡展开的,如何死亡,为何死亡,这些都是我们的必修课。与天性散漫的我不同,杰里尔是个认真到死板的考据派,她无法忍受任何她能够挑出的错误,不论你我他,都得乖乖改正。现在她正站直身板,站在我对面的折叠椅上,从我舒服后仰的角度看去,只能看见她裸露在黑色裤袜外的半截大腿。
“特苏同学,我必须提醒你一句,你刚刚说的话是摘自法国作家——当然,就是我们曾在历史课上所学过的那个法国,大概位于欧罗巴大陆最西端——米歇尔•法柏的作品《人的大地》。而这部作品最能够形容当下生活的应当是这一句——‘我们接受了游戏规则,游戏则以它的面貌来改造我们’。顺带一提,那时早已经不用煤油灯、鹅毛笔和羊皮纸了。”
你们看看,这就是追根问底的麻烦之处,这样的争吵经常出现在我们的对话中,我都有些厌烦应对它了。
“扯一句题外话,特苏同学,如果你真的要引用一句话,请听我的忠告,一定要选用与你话题相符的文章作为引用范例,而不是随手用一本讲述飞行员旅行日记的书来印证当今社会。还记得昆菲老师昨日的课程吗?‘恶大莫过于肤浅’,我想这句话送给你是最好不过的了。”
真是让人不能咽气,这样直白的挑衅缺乏艺术性的美感,反倒暴露了发言者心中熊熊燃烧着的嫉妒与虚荣。
“哦哦,美丽的百合花王子啊!菲克同学,仅此回应你一句,‘虚荣是铁条封住的窗口,看守的名字叫做仇恨’,请不要带有过多的自身感情讨论话题好吗。或许我们该重新开始我们原本的话题?还是说另起一句,就从‘这个时刻在变老,在被埋葬’开始?”
“大环境的象征性比喻无法证明个体生命的历程及想法,社会意识说到底不过是大人物独自地歌舞演绎,台下的观众只有奋力鼓掌和闭口不言两种选项。”
“或许相对而言也存在着一种‘意义’呢?在电影院中也不断会有人被周围的人的哭声所感染而流泪吧?为何不将这些引导者当做时代的先声,算作是一个预警符呢?”
“会被轻易影响的人不值得被谈论。历史没有他们的舞台。”
“呵,那么类比那句布尔加科夫的言论——所有人都是被挟裹者——你又作何看法呢?难道一个社会的命运进程不能够引领未来吗?”
“至少被人过分关注且妄图理性分析的命运进程不行。正如纳博科夫所言,‘命运总是在无人理睬时才显出其本色’,你无法妄究其根本。”
“很好,那么我将几分钟前你所说的话原句奉还,不要用一本虚构小说来打断我顺理成章的例证,我这边的例子可是堵上了作者一生的悲惨经历呢。”
“好吧好吧,让我们暂停一下。在这个问题上我们不一定要争个你死我活。只需要问一句,‘你追求死亡吗?’就可以判定阵营了。告诉你也无妨,我是挣扎求生派。”
“真是扫兴,我是相反阵营的,只是暂时不愿求死,回到最初的那句话,我认为只有辛勤劳作之后才能够获得那样的权利,你不过是弃权者罢了。”
“那么我也再旧事重提一句,‘我们接受了游戏规则,游戏则以它的面貌来改造我们’,我们不过是根据问题作出了不同的答案罢了,我所保留的权利,在多年之后将会由这枯腐的肉体赐予。”
来来,各位,你们听听这位自觉高尚的百合花王子的话,真觉得和她认真对话是对我的一种折磨。你们一定也觉得不耐烦吧?要是这儿是大戏院,保准有人丢烂菜叶给她。好的,好的,最后一次,让刚才的引语比拼的激情再延长那么一会会,足够让我说完这句话就行。我们将撇下这座城池,继续前行。对,就是这句马可•波罗先生的名言,让我仿造他,将这座徽章上镶嵌百合、久攻不下的菲克城池撇下,继续我一个人对于死亡的前行吧。
之所以我这么肯定的断言自己随大流追求死亡,当然与上周末刚刚举行的我姑姑的葬礼密切相关。我看到那位未满三十岁尚未开始任何恋情的美丽女性躺在铺满红樱草的棺材里,尽管她最终还是要被火化装进盒子里,尽管那棺材也不过是殡仪馆留给每一位死者的自拍布景(虽然这似乎不能叫自拍?)。但她足以揽获满满一家族人的光临,不论是唏嘘英年早逝还是赞赏勇气可嘉的亲朋,都让人有一种成就感。而能够逃过电子警察顺利自杀,也是备受大家称赞的地方,仿佛生前无人注意到姑姑的聪慧,只有死亡的小技巧才能够让人对她刮目相看一般。真是奇妙的思维,奇妙的世界。
或许正如我一开始所说的那般,这个世界就是一场游戏,而生与死不过是衡量你输赢最直观的标尺。夭折的婴儿被认定为是最为厉害的天才,因为他在游戏的开始就赢得了胜利;而迟暮的老年人则被视为失败者,人的一生有多少意外啊,如果说活着中年还让人觉得能够理解,但那些在街上迈着颤巍巍的步伐摇晃向前走着的人真是令人费解,活了这么多年却仍旧无法破解游戏顺利通关,真是令人同情;也有一些如同那位百合花王子一般,自愿做一位求生者——但我得很抱歉地说一句,大多数怀着这样想法的人都因为这样或那样的有意与无意,死于青年时期,枉费他们下定与世界主流对抗时白白使出的勇气。
真是惨痛的一生呢,“不计任何代价的自我便是人的末日”,只好将这句话送给那位王子。啊啊,抱歉,我又犯了个错,不应当在与除她以外的人沟通时那么费尽心思地引用文段名句的。为了弥补这个错误,我决定现在就要给未来做一个决断。我的确是一个求死者,但构思死亡先往后挪挪吧,现在我需要努力地避开所有会迫害我的东西,我需要亲自看到那位可怜的、真正意义上的“肤浅者”的葬礼。记录且感受那种微妙的心痛,啊,多么惨淡的一生!我已经可以想象到我主持葬礼时的样子了。杰里尔•菲克,一位立志要在逆境中挣扎求生者!竟然在这么年轻的年纪就离开了我们!比起她那一心求死的同学,无用无妄的罗特莉亚•特苏还要早离开我们,这究竟是笑谈还是世界给我的启示呢?
绝妙的主意!你们也这样觉得对吧?不过为了实现这精彩的一幕,不做些准备可是不行,就像尼采所说,啊,我不应该说的,好吧,既然已经开头了就请让我说下去,作为赔礼,我会在杰里尔的葬礼上给你们送去邀请的。正如尼采所说——爱自己的“神”的人,就将神管教——我可不会傻呆呆地躺在家里的皮沙发上,等着上帝赐杰里尔一个出乎意料的意外死亡呢。我需要趁着今日未完,做一些准备。
做一些准备,对的,当你再一次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已经是两个小时后了。什么?你说你没有听见两个小时间我操纵着木锯磨掉某些关键部位的木头的声音?那么你或许应当好好地治治你的耳朵啦,这样精彩的声音都错过了,想必你的人生也不怎么精彩吧?
哈,不管怎么样,接下来这一阵敲击键盘的声音你总该听得见了吧?现代人总是对大噪音充耳不闻,却偏偏对这小小的敲击声敏感得不行。你猜得没错,我就是正在给杰里尔写邮件,内容当然越简单越好,希望这位不开窍的求生者能够明白我的意思。我写上七个大字——啊,抱歉,光凭听力你们是不能识别出我写的字的——小心礼堂的楼梯。简单明了,杰里尔,你会知道怎么做的。
好的,接下来就是等待啦,我不会在这个夜里多说一句的,你们直接听听明天的校园广播就行了。
“请罗特莉亚•特苏同学尽快到小礼堂,您的小组同学杰里尔•菲克在昨晚不幸失足坠落小礼堂的地下室,请您尽快到小礼堂参加她的告别仪式。”
“再重复一遍,罗特莉亚•特苏同学,请尽快到小礼堂做最后的告别仪式。”
听听,简单明了,看来杰里尔还不是无可救药的笨蛋。我哼着小曲儿打着她葬礼上的腹稿,一路蹦跳着走进小礼堂。
熟悉的布局,一样的布景用棺材,一块红地毯遮住小礼堂的伤口,一束束的白花供奉在一边。可惜,我或许应该带着多白百合花送给杰里尔才对,毕竟她那么努力地想要向我证明自己并非肤浅者。请别说我不懂得礼仪,隐喻与相裂的祝礼才是这个世界的礼仪,不要用你们那惯有的思维衡量我的行事标准。
就是现在,一步、再一步,我向前走着,蹦跶地跳上红地毯,幻想着即将收到的、来自葬礼上那数百双手所奏出的喝彩奏鸣曲。来吧,献给你,你这可怜的杰里尔•菲克!看看我说什么来着,求生者们往往死于青年,枉费那与世界主流对抗的勇气。你看,求死才是顺应游戏的操作,这个世界早就对你如此倾诉过了不是?你的遗言是什么?让我想想,按照你的性格,应该也会开始引用,引用什么呢?或许会是句毫不相干的话——“夜晚的亮度几乎与我出生的彼岸一样强烈”——人们总是在死亡时说一些不相干的话,特别是在你没有做好死亡的准备的时候。不,既然我永远无法听见,倒不如这样想象比较开心一些——“我憎恨你所体现的生活,那种庸俗、可笑,然而毕竟是占上风的生活,它是‘美’的永恒对立和死敌。”——让你像特里斯坦那样怒吼吧,即便我不是你所得不到的伊索尔德。
轻笑着,抖动着,向前走去,体重压在小礼堂的木质地板上——哎呀,等等,昨晚我锯了几根木头来着?
我看到杰里尔的脸,她站在我的上方,坠落的时间太短,我不愿将其浪费在无谓的阐述事实上,我直接指控——可是她笑了,“像是他从一次旅行中归来,告诉我途中的种种经历,还不曾受到世人的指控。”——“真相是样可笑的东西,人们想看真相,可真相只有出自他们知道名字的那些人之口,他们才想看”。
我看见她的笑容,藏在那些硬木板的后面。
她最后的一句话——“没有一种痛苦会那么巨大,大到连上帝深不见底的贮藏悲伤之所都无法容纳。决定去死,意味着你肯定自己不再恩能够承受生命的负荷。”
我不再开口。我不再费尽心思回击。我被说动了。死亡即将吞没我,我不用在努力。胜利与成功在门的那边等待着我。
这世界不过是场游戏。
玩家罗特莉亚•特苏,失格。玩家杰里尔•菲克,失格。
我们接受了游戏规则,游戏则以它的面貌来改造我们。
*罗特莉亚失格的原因很简单,就是因为死前被劝服改变信仰没有回击。杰里尔失格的原因是因为她谋杀了罗特莉亚,最终还是会被逮捕处刑,作为一位求生者,意外死亡也是一种失败。
接下来是关于引用段落的标注,不看基本不影响阅读,自便。
①“人渐渐与大地融为一体。受烈日暴晒,归尘土吸收。三十年辛劳,然后是这个长眠的权利,入土的权利。”、“我们接受了游戏规则,游戏则以它的面貌来改造我们。”均引自法国作家圣埃克絮佩里的《人的大地》。值得一提的是,杰里尔搞错了作者,米歇尔•法柏是英国人。
②“恶大莫过于肤浅。”“虚荣是铁条封住的窗口,看守的名字叫做仇恨。”均引自王尔德的《自深深处》。后文中反复提及的“百合花王子”是往王尔德的同性恋情人波西写信给被判有伤风化罪入狱的王尔德时用的笔名,该笔名遭到了王尔德无情的讽刺和嘲笑。
③“这个时刻在变老,在被埋葬。”引自杜拉斯的《夏夜十点半钟》。
④“所有人都是被挟裹者。”布尔加科夫经历一生大起大落,对于正义与邪恶的评价,此处为了凸显罗特莉亚与杰里尔均是断章取义地引用语段,故省略前言不提。
⑤“命运总是在无人理睬时才显出其本色。”引自纳博科夫的小说《塞巴斯蒂安•奈特的真实生活》。
⑥“不计任何代价的自我便是人的末日。”引自艾力克•菲耶的小说《长崎》。
⑦“夜晚的亮度几乎与我出生的彼岸一样强烈。”引自杜拉斯的随笔《七零年夏》
⑧“我憎恨你所体现的生活,那种庸俗、可笑,然而毕竟是占上风的生活,它是‘美’的永恒对立和死敌。”引自托马斯•曼的小说《死于威尼斯》,后文提到的特里斯坦及伊索尔德是西方爱情悲剧中的主角。
⑨“像是他从一次旅行中归来,告诉我途中的种种经历,还不曾受到世人的指控。”引自福克纳的小说《八月之光》。
⑩“真相是样可笑的东西,人们想看真相,可真相只有出自他们知道名字的那些人之口,他们才想看。”引自理查德•耶茨《十一种孤独》中的短篇《与鲨鱼搏斗》。
⑪“没有一种痛苦会那么巨大,大到连上帝深不见底的贮藏悲伤之所都无法容纳。决定去死,意味着你肯定自己不再恩能够承受生命的负荷。”引自米歇尔•法柏的小说《雨必将落下》。别忘了杰里尔可是搞混过圣埃克絮佩里和法柏的人。
玩引用实在是爽到飞起来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