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我很清楚我在梦里,但我的身体不由我控制——这是和我往常在梦里一样的感受,这梦中主人的身体并不是我自己的,我不过是借着对方的眼睛,体验着对方所看到的一切。
然而这次却稍稍有点不一样,我的眼前,居然是小箓湾。并且,这个小箓湾不是我熟悉的那一个,而是被翠竹丛生,一片幽静所环绕的,很久很久以前的小箓湾。
我向前走了几步,踩在岸边,往水面探头——我看到了一张三十好几的男人的脸孔,而让我吃惊的是,那男人明显是一副古代文人的打扮。我立刻明白了,我在梦里居然是易老头说的那个先生!
这次的梦可稀奇了,我从未试想我的灵魂居然还能穿越时空,飞到古人的身上。
不待多想,我的视线环视了小箓湾一圈,然后急急回到有些许穿着破烂的人群中,在一堆沾着不知是泥土还是血迹的肮脏包袱旁蹲下,一通翻找,小心翼翼打开一块包着什么的裹布之后,一叠看起来被人精心保护过的竹简呈现在面前。
我的手指激动得有些发抖,抚摸着看上去已经很旧了的竹简,展开,用指尖在一字一行滑过,直到停在了很多卷之后,在某一卷上的“箓”字上。
我高兴得跳了起来,举着这卷竹简,对周围的难民么叫喊着什么——很奇怪,在这个梦里,我听不见任何声音,一切都像一个哑剧,我只能看周围人的口型,猜测他们在说着什么。
大家都把脑袋凑了上来,新奇又期待地看着那个“箓”字。忽然其中一个身材颇为魁梧却衣衫褴褛的大汉一拍手,对我张大嘴说了什么,我便感觉自己的视线猛地点了点头,便跟着那名大汉,再次前往小箓湾。
原来那名大汉在落难之前,应该是一名石匠,只见他挑了河边一块很坚硬稳固的巨石,拿起锤子就往插在石头上的凿子敲去,一边敲一边还在看我手里举着的竹简,我估摸着他也不识字,就一边看范本一边照着把一个大大的“箓”字刻在了这块河边青石之上。
大部分难民也一同跟来,所有人都面带笑容和期待,仿佛这是一个仪式,只要选择了这个地方,在这里刻下他们起的名字,这里就能让他们远离战火,远离灾难,只求能永远平安地在这里生活。
忽然视线开始模糊,所有事物开始变得灰暗,仿佛滚滚乌云随风卷起,又仿佛战火狼烟四起,一片哀嚎忽然像炸弹一下充斥我的耳间,和之前的哑剧形成了强烈的对比,震得我好似要耳鸣!
我用力甩了甩头,眨了眨眼睛,才发现自己跪在地上,身上满是尘土和血迹,面前是暗红色的小箓湾。
奇怪,小箓湾本来是这个颜色吗?
视线从小箓湾的暗红渐渐向旁边一去......却是成堆的尸体。
成堆的难民尸体被堆在小箓湾边,尸体流出的血水染红了整条河面。一些官兵模样的人一脚踏在尸体之上,一个一个地把难民们踢进河里。
我的视线抖个不停,喉咙里挤不出声音。一双满是污渍的手摇摇晃晃地朝那些官兵们伸过去,仿佛是在阻止,也是在哀求——求求你们,放过他们吧!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啊!
一个长着小胡子的士兵拔出血迹斑斑的剑,朝我嘿嘿笑了一下,便挥刀砍了下来!
似乎是大量的血从我的脖颈处喷涌而出,我顿时倒在了地上。在视线渐黑之际,隐隐看到小箓湾的水面上飘着什么东西,好像是许多双脚,穿着黑色官靴,靴子底飘着离水面几厘米高,当我还想再往上看的时候,便彻底失去了意识。
我是流着眼泪醒过来的。梦里那个先生的、悲痛万分、伤心欲绝的情绪一直萦绕在我的心头,让我迟迟没缓过来。而且他在死前看到的那些漂浮在河面上的脚,是什么东西的?或者说,是谁的?
我擦了擦眼睛,从床上下来。此刻已经是傍晚,夕阳透过窗户射了进来,墙壁被染成了橙色,我一个人的影子被拉得老长。张望了一圈,整个病房里都没有人,徐超不在,易老头也不在,居然一时之间不知道做什么好。
回家吧,我想道。
但令我没有想到的是,某个姓易的臭老头正大摇大摆地坐在我家饭桌前大快朵颐!那叫一个吃得香啊,凉拌猪耳朵被他咬地吧唧作响!看到我来了,爹妈居然满面笑容:“哎,小王八,上哪野去啦?”
“妈,你们认识他?”我摸不着头脑地也坐到饭桌前的小板凳上,只见我妈一边笑盈盈地给易老头添饭,一边说:“当然认识了!他是你的易师傅啊!你可是终于长出息啦?居然都能拜师学艺了!”
“是啊是啊,”我爹在旁边附和道,又拿出一瓶红星二锅头:“来来来,易师傅别光吃饭不喝酒,我们家小王就指着靠您教出一手手艺活儿以后闯天下啦!”
我瞥了一眼易老头,他也看了我一眼,满脸高深莫测,只是吃饭的嘴却没有停下来,还和我爸客气道:“没有没有,小王挺有天赋的,手艺活儿要从娃娃抓起——哎哎,少点少点,啧啧,好好好......”他对着我爹倒的满满一杯白酒,倒是一点也没客气地一饮而尽。
酒足饭饱后,我爹妈本来想留易老头继续就我光明美好的未来好好聊聊,易老头却推说还要带我去长见识,便拉着我出门遛弯儿去了。
听着易老头在前面边吧唧嘴边打饱嗝儿,我终于憋不住问道:“师父,你怎么会找到我家去的?你跟我爹妈说啥了?”
易老头没有回头,继续走着:“你都拜我为师了,我当然得上你家给你爹妈交代几句吧?”然后他晃了晃脑袋,光溜溜的秃瓢在残阳的余光里还是那么耀眼:“我跟你爹妈说,你积极地跪在地上拜了我的师,急切想要学习即将失传的老手艺。”
我呸!什么我积极又急切,还是不是给你逼的!“什么老手艺?”
易老头这才回头,露出了一口坑坑洼洼的大黄牙:“怎么样快速又高效地给人掏大粪!”
我去!听到他这话我差点没直接一头栽地上摔死!
爹妈怎么能这种话也相信呢?!还是在他们眼里儿子能当个挑大粪的他们就心满意足了!?
“我还跟他们说,这活儿干好了以后能产业化,什么和农场合作啊、和市政公厕规划合作啊,未来前景可是一片大好!”易老头笑得那叫一个老奸巨猾啊,也亏得我爹妈没有什么文化才能信了他这鬼话!“你可别不乐意啊,我要是给你爹妈讲我教你怎么走阴,你觉得他们会相信吗?”
他说的这倒真没错,我也只能认栽。走阴这种事,我爹妈不会相信,即使信了,肯定也不会同意让我去做的,因为太危险了。
我想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把之前做的关于小箓湾的梦讲给了易老头听。他听完之后并没有惊讶,说:“这就对了,你之前直接接触过了河里那东西,承载了他们的一部分怨气,自然能在梦里看到他们的过去。”
说话之间,我们俩又回到了易老头那间破旧的小平房里。
房里和上回不一样了,摆着的东西多了不少,特别引人注目的有我之前找叶起凡时看的破红砖小庙、救了我的命的那捆红绳、一个装着浑浊不堪类似海草的水的瓶子,还有一个牌位,上面的正写着沈文男三个大字。
第十章
我看着这块牌位,百感交集。
牌位是红木制成的,已经看上去时间很长了,表面布满了陈旧的裂纹与灰尘。写着沈文男三个字的黑色油漆也剥落得斑驳,一看就是很久也没有人打理这块牌子。
“那是我上沈文男家找出来的,”易老头在我身后说,“他家里空无一人,四处积灰杂乱不堪,一看就是住那的人早就匆匆搬走了。”他走近了一些,道:“不知道是不是嫌他死得晦气,他家里人居然连自己孩子的牌位都不带走......”
我摸了摸那陈旧的牌位,眼角控制不住有些湿润,即感叹沈文男的不幸,又替他死后还被家人抛弃感到委屈,不知道如果他此时还在,会有怎样的反应。
易老头拍拍我的肩:“不过现在都过去了,你把他的魂儿拉上来了,就可以好好把他送到黄泉去投胎了。”
说完,他拿着沈文男的牌位,还有那瓶子恶心的海草混合物走出了小屋,来到了那长着参天老树的院子里。
此刻正是夜幕降临,群星当空,院中阵阵吹过的穿堂风让人倍感凉爽。四处传来了蝉鸣与青蛙的叫声,我身处这盛夏的氛围中,刚刚心中的忧伤稍稍减少了一些。
易老头把手里的牌位放在较大的一块青石地板上,把瓶子打开,把海草混合物倒在牌位上,然后又随手捡了些树叶放在上面,随即掏出一盒火柴,递到了我的面前。
“嗯?”我疑惑道:“这是要我做啥?”
“把它们烧了。”易老头说。
“哈?我为什么要怎么做?!”我有些诧异,接着说:“而且那是沈文男的牌位啊!你怎么倒那脏东西在上面?还让我烧了它!?”
“尘归尘土归土,这是彻底解放沈文男甚至是那团冤魂,让他们离开人间的最好方法了。”易老头硬是把火柴塞进我的手里,“一直以来人们拜祖先拜神佛都是用火烧香或者是贡品,火是净化手段,也是将现世之物送往他界最简单的办法。”
“而且这由你来做,不是最合适的么?”
我捏这那盒火柴,终于还是从盒子里抽出一根火柴,划亮了。微小的火苗在夜晚安静地燃烧着,像灵魂一般在闪动,我盯着火苗看了一会儿,直到感觉有些烫手才把火柴扔在了那堆着树叶等东西的牌位上。
那海草混合物看上去湿漉漉的,然而在火苗接触到的瞬间,却像是沾了油一般腾地一下便剧烈燃烧了起来!而在噼啪作响的燃烧过程中,我甚至还能听到之前在小箓湾里听到的各种绝望呼喊之声。树叶被瞬间烧得卷曲、化为灰烬,而沈文男的牌位也在这团烈火中渐渐失去了原本的形状,最终化成了一堆灰烬。
“谢谢......”我隐隐听到好像有这么一声如释重负般的话语,接着一阵风吹过,连那灰烬也被吹得消失不见了。
我怅然若失地原地坐下。
易老头也在我旁边的台阶上坐下,又拍拍我的肩膀:“小王,这也算了结了你一个心结吧?”
我望着他,稍稍点了点头。
“那么接下来,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说。”他正色道:“我之前便说要传授你走阴的本事,你还记得吧?”
我点点头。
“最近离奇的事越来越多,我一个老头子可要对不过来了。”易老头皱起了眉头:“所以我得赶紧给你开课,你可要听好,牢牢记住我跟你说的每一句话。”
见我再次郑重点头,易老头脸上露出了些放心的表情,清了清嗓子,开始慢慢说道:“自古便有走阴之人,可通阴阳,于阳世能见鬼神,于阴间能触灵魂。可以说,这类人走阴的体质是天生的,只要稍加锻炼,自由行走在阴阳两界不是问题。但是此举极易打破因果天机,稍有不慎,便会招来天罚,我自己便是最好的例子。”
“为什么——”我刚想发问,易老头却摆摆手示意让我别问了,继续说:“但是我绝不会让你变成那样的。我也不想让你涉足太深,只要把能走阴的法子记牢就行了。”
接着他把两指顶在我额头,在我轻微有些吃痛的情况下,嘴里缓慢而不断地念着一些晦涩难懂、类似古文的话语。我根本听不懂易老头念得是什么,只感觉那些古文像有生命一样,从易老头嘴里吐出,沿着他直点我额头的手指钻进我的脑子里,顿时头痛欲裂!
“这、这是什么......”我抱着脑袋,在疼痛中挤出一句话,在下个瞬间,却觉得那些古文在脑子里炸开了!每一个模糊的字迹都像烙铁一样深深烙入我的脑子里,我无法理解,却怎么也忘不掉,感觉整个脑袋在剧痛时还伴着难忍的灼烧感!
我被这难以忍受的感觉折磨出了眼泪,视线之中的易老头开始变得模糊。
好不容易等易老头念完,在他收回手指的瞬间,我脑中的疼痛与灼烧却完全消失了!只剩那些古文字的形状还清晰刻在脑中,我不知道怎么念,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让我依葫芦画瓢的话,我肯定能完完整整清清楚楚地把那些字写出来。
“今天先到这吧。”易老头一脸深深的倦容,仿佛刚刚说完那段话,便耗费了他所有的气力,“我得休息了,明天你再来吧。”
“哦。”我应了一声,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离开了易老头的家。
回家的一路上我都有些精神恍惚。最近几天经历的事都太过离奇,给我的冲击太大了,让我觉得有些发虚,但是却没有人能倾诉,便愈发苦闷。
这六年级的最后一个暑假,我每天都在晚饭后去找易老头,在他那里学习走阴的本事。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每一天去见他,都觉得他比上一天要苍老一些,这速度快得吓人,让我内心渐渐充满了不安,但又不敢和他明说——因为他之前也说过,走阴的事太折寿,自己已经没有几年好活头了。
在这期间徐超也时不时来看他,总是心照不宣地带些东西过来,比如这次带的是上好的普洱啊,下次带的是几瓶茅台啊,总之手上就没有空过。即使每次都被易老头骂道不要再带这些东西来了,他却依旧坚持着这么做。
有时我站在易老头院门前给徐超送别,还能见到他边走边回头,满脸的不舍,偶尔张开嘴,却什么也没有喊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