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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会原原本本地告诉您。
——我立刻高兴地跳了起来;
他却暗暗把一粒石榴放进我嘴里,不顾我的意愿,强要我尝一尝。①
但凡一件事起了头,后面的顺理成章,总绵延许多,理当如此。
志在为你们著书立传的无眠者们无一不为你这页薄纸消得憔悴。巡礼盛极一时,如今标明渺无人烟的区域,就像正午落在日晷上的阴影,奉书记员为座上宾的年代一去不复返,仲夏夜的梦醒来时分,黄金的光辉已生满锈疮。孩子们不再为此流泪,牠们告别母亲松弛的胸脯,父亲犁般的手臂,原野的孩子,田地的孩子,集市的孩子与宫殿的孩子,被不分彼此地播种于一处。
军队,将士兵诞下。
总有人扬言唯与军队同行止,才算真正具备发言权,殊不知并非军队隶属天权。天权曾一度是贵族们的沙龙会场,此后不过脱胎换骨,于先代领主手上整肃成一整副铁血杀伐模样。
——哎哟喂!那也是个不可说的主儿,脱发元凶,当之无愧。
你的履历,前半段淋漓尽致地呈现着令人咬牙切齿的平庸,后半段,他们简直要怀疑你生来便是为时刻提供反例的了。不信你看,章靖北这个人,就很顺应时代潮流与历史规律:天纵英才,屡遭排挤打压,郁郁不得志,厚积薄发,一生的故事跌宕起伏,棋子自弃有之,韬光养晦有之,仗义独闯有之,功成名就有之,矛盾激烈兼纲举目张,可堪回味。
至于你,他的半路兄弟,左膀右臂?
平庸恰是你的矛盾。你的祖辈没什么太出挑的人,统统在故纸堆里莞尔,你本继承了他们的平平无奇,如能依赖父母积攒的人脉,你兴许会成为无眠者②中的一员,如此一来再无龃龉,赏心悦目得多,可惜这事儿行不通,大遗憾。你师从一个权臣,只顾自己平步青云,从未允你鞍前马后分一杯羹,所有关于你的记载仅指向一个事实:你嵌在一架名为军队的机器上,没正经上过一次战场;你战功彪炳、权倾一时的师父,既没有授你战技,也没有教你用兵,不曾施舍你哪怕一口清汤寡水。
不过,他教你医术。
那是他为数不多的私人爱好,没爱成什么名堂。
而你,无眠者们的“偏头痛大人”,彼时无籍籍名,供职于天权城典狱司医肆,朝九晚五。难以断言你的医术究竟精是不精,毕竟顶头上司长期荣誉挂名,正是你的师父,且常年只与阶下囚相对,任谁来读都推测得出,这恰是设闲职以养庸人。
无眠者们有曰,怎么强调典狱司经年,均不过分,原因不言自明:
似你一般的人,任何已知的年代中都不该活跃于舞台的中央,你却到底是狂澜过尽后,与寂风郡折冲千里的常胜将军。
——待你读至这里,想必已经哭笑不得了罢。
于是会不会,你忽然地后悔,惜铎节③的市集上,用那张狷皮④书套换了焦糖?
***
严格说来,“邵景卿”的人生肇始于天权城长老会的一纸札付。你却只记得,长老会末席青睐你,你始终不知所以。天权城长老会家喻户晓,其话事人尊名尽人皆知,这不稀奇:襁褓亦知明朝太阳照常升起。但你们一家连带仆佣共五六口人,尤其你,重要的是你,从没听过戴缙的名号,漆印封着的信件因而收得突兀。你矢口否认结识过这么个人物,母亲反复盘问你,到后来咄咄逼人,你几乎快哭了,便发誓无论知情不知情,青天白日做的大梦里都没有他的一鳞半爪。
你是正确的,可你搞错了,以为她拒绝的是相信你。
“既有首席,那么排资论辈,末席不是无法可想。”
你的父亲实在看不过眼,如此解围道。他和一位帝都谋生的无眠者有点交情,你母亲的先祖则与贵族沾亲带故,他们很快察觉印鉴同落款不符。信的内容不重要了,里头即使装的幅春宫图,那也无关紧要。你父亲活过半生,见识颇具分量,这末席的信叫首席的戳儿封着,令他茫无头绪。
“长老会”仍炙手可热,籍此招摇撞骗的不在少数,“不过这种程度的工艺,理应由专门的制造局掌握。”他咕哝着:“且不说造价何其高昂,无相应官秩胆敢仿制私用,单凭这一条,抓着可就要当庭正法的啊。咱们家……”
言下之意,得不偿失。
为他未及挑明的这份窝囊,你母亲掉转矛头,改对他狂轰滥炸。你本以为逃离无望,谁叫你在节骨眼上刚干了件蠢事,偷出父亲赠你的皮制书套去换一枚焦糖点心,小小一只托在手里,隔着玻璃匣子都尝得到甜。褐色的焦糖——你至今都认定描述颜色的企图不切实际,那是种质地,比单纯的色彩,气味,声音及情绪要复杂得多。你舍不得,他赠你一支银色的勺子,你该颠倒玻璃匣子,才好抽掉底盘边走边吃,可你舍不得,花了极大的决心小心翼翼整个取出来。焦糖沾上你的手指,庆典烟花炸裂在你的头顶,人群欢呼骚动……这事儿目前是你的原罪,结果母亲不追究你了,你立即快活得无以复加,一路悄没声息小跑回自己房里。
你的时间在那封信之前变成东西,在那封信之后变成东西。
之后每一天都是你的幸运日,父亲调动为数不多的人脉多方查证,母亲日日浓妆艳抹混迹上流人士的聚会,你和父亲猜她炫耀更甚于探听,以至于治安官找上了你们。惜铎节渐入尾声,积压了一大把冒名行骗的案子,他完全怀疑你们牵涉其中。
“终日尽是些叫人啼笑皆非的事。”你的母亲在镜前比划着珍藏的连衣裙,看上去非常满足,招手唤你去她身边,替你精心重绑了脑后的丝绒带子,又把你转过身来,仔细端详你的脸,轻轻吻你的额头。
“我儿子的确生得好看。”
从长到应征入伍的底限年龄开始,年复一年,你的身体麻木不仁,源脉空空如也,目睹憎恶在她眸底的失望中毒刺般生根发芽,哪还享受过如许温情,一时受宠若惊,眼圈都红了,死命攥着衣角,猫儿似的喊了声“母亲”。
其乐融融一派祥和间,换你的父亲格格不入。
你数次半夜循声摸到他们门边,在母亲和颜悦色哄劝你回去前,还来得及听到些许争执。门缝里酒气熏天的父亲忧心忡忡,似乎总想叫住你,但欲言又止。
“末席,呵,什么末席……他们说,‘谁不知道’……”
“……你以为他是靠爬上什么坐到如今的地位?”
“‘那又怎样’?!你听听,听听,这是一个身为母亲的人应该说的话吗!”
“他凭什么,他……不就是戴缙吗,我有什么不敢说,为了我唯一的孩子,我为什么不能说!”“你这是鬼迷心窍,戴缙他……他心术不正……唉!”
“……”
你赤脚站在地毯上,和书架正对,铅笔痕迹从很低的地方向上生长,越高越密。以前你的父亲总宽慰你,急什么,参军又不是没有身高要求,没准我儿子的源脉,就等着他长够呢。
你踮起脚,足跟落下,脚趾抓紧地面,蓄力跳跃。
一下、一下、一下。
“……戴缙。”
你哑着嗓,低声唤起这个名字。它的主人未曾露面,已搅得你的家庭分崩离析。
***
“是说,老哥你拜入师父门下头一天,就触了他老人家的霉头?”
“啊……唔,他倒没坦言不快。只不过那套茶具我擦了得有一刻钟,一抬头,还是和师父撞个正着。我心里虚得不行,就问他‘您一直在看吗’,他说‘是。’末了喊内勤分处负责的人来,吩咐这套茶具他们不必再管,以后,都我洗。”
“那你就……真,天天洗?”
“不然呢,师命难违。再说也……没道理仇视劳动吧。”
“反将一军!哈——哈哈看不出来你真敢,你居然还直接问他,哈哈哈哈哈,你就仗着他喜欢你!要我说师哥,你身上有股劲儿——犟劲儿。敢想,还敢没臊羞地干,他就爱你这样儿。”
“……直说我一根筋,不知好歹,还没脸没皮不就完了。”
“哈哈别,别!这是你说的,我可没那意思。照这么算,师哥,你得谢谢我,幸亏后来我给师父卒瓦(cei)了,替你省多少事儿。”
“你好意思?当时我再三警告你不要插手,你倒好,狗咬饲主手,以为我干的是什么好差事。”
“冤枉。我上哪儿知道茶具是首席送的,师父宝贝着呢。诶,你还记得上回茶马司司长夫人吗,哎哟不是我说,天知道他夜半走哪个穷乡僻壤的路上,和鬼瞧对了眼,居然娶她。强凶霸道的,逢人便说,啊,她家管事的捎回城那批青金石料子多好啊,她喜欢得紧,哪哪枚磨做戒面正配她的礼服裙子,什么难求的匠人都约好,怎么切怎么磨统统谈妥了,给咱们师父截了胡儿,硬说他尚无家室,怎么用得着夺女人所好,闹得长老会里乌烟瘴气。嘿,也不打听清楚,那可是首席做主挑的,真叫师父自个儿去选,他没准能让,但既然是首席给的——没门。
所以俗话说啊,‘千金难买早知道’呗。早知道,借我个胆儿我也不敢,唉,这真真是礼堂听见乌鸦叫,倒霉,倒霉呐。”
“……”话到嘴边,你稍加斟酌,原路咽了回去,倒不是因为师父把绝品青金石研磨成粉这种蓄意暴殄天物的事,说出来有矜世取宠之嫌。
临行前夜,父亲在书房喝得酩酊大醉,吐得满桌都是,臭气熏天,做足不替你践行的姿态。长老会令行禁止,不得延误,你有戴缙的札付傍身,言谈举止逐渐也透着点舍我其谁的意思,你母亲不好再拦,径自悻悻去睡。你陪他坐到月至中天,点头如捣蒜,明早还要赶路,你别无选择。
父亲,你轻声喊,父亲,我走了。
他像被踢了一脚似的,咻地弹起来,果然并没有断片。你站在原地,等他扑过来抓小鸡仔似的揪住你,把你的视野摇得万花筒一样。“你给我记着。”他龇牙咧嘴,吐词不清道:“你,永远给我记着,你是我的孩子。”
点头。他命令你,你乖乖点了,他笑个不停。
“听着,别……别认人做‘义父’,谁都……他们,他们最喜欢来这套,他妈的,听清了吗!”
你举一反三,不等他叫,自顾自用力点头。四舍五入,这就是所谓生离死别了,你从中感到一丝荒诞,灵光闪现,向那位接引你的使者讨要你一直无缘得见的信。他礼貌拒绝,声称需要复命。这下,应有的忐忑不安追上了你,一路上你满脑子胡思乱想,并拢双腿,坐姿规矩过度,事后果然肌肉劳损,休养了好一阵,每天只负责擦那套茶具,技艺练得炉火纯青。
长老会末席本尊足以打消你们全家的顾虑,即便不是所有,也颇可观。你父亲实在应该和他见上一面,而不是盲目听信什么捕风捉影的传言。你如今的师父那天姗姗来迟,大摇大摆走进来,将早摘下的制式手套随手一抛,这才绕到案后坐定,手法娴熟地卷起上好的烟丝。他的手指极是好看,裹在深驼色精纺手套里,那料子非常轻薄,隐约能辨认出浮凸的静脉血管。你从未见人徒手卷制香烟,好奇心大动,一时看得呆了,直到肃然起立的使者咳嗽一声,才也忙不迭窜起来站好。
“长老。”
他眼皮都没抬上一抬,兀自双手指尖转着烟卷,眯眼细细打量。反倒是你,下意识古怪地瞟了眼使者。
他们绘声绘色讲了那么多的故事,怎么就没一个人提起,长老会末席这般年轻。
他比你见过最恣意妄为的人目中无人更甚,可或许因为神态闲适慵懒,你第一眼就讨厌不起他来,目光滴溜溜跟着他打转,以后你也总是这样,一直追随着他撑身去够火柴匣,他的肩背有着成年男性的宽度,难以被错估成少年,军装剪裁得体,勾勒他肌肉的线条,寥寥几笔极是写意,其余大量的留白使他与结实宽厚一类形容无缘,而更亲近挺拔峭立的山峰,或许山峰,也不太准确,你说不上来。他的从容不迫中藏着一股节制,相较出于礼貌的淡漠和疏离,它更凉,更坚硬,也更锋利,你忽然想到,那两片轮廓清晰的肩胛曼然铺展之际,他的姿态,像一只刀斧螳。
“……哦。”
他仅用拇指与末指固定火柴匣,食指中指间夹着那支烟随意敲了敲,接过信来,瞟到那枚错按的印鉴,有些意外地睁大眼,那声低喟介于“嚯”与“吼”之间。因为这个奇妙的发音,他的惊讶取得了最好的效果:“我记得当时融好漆块,印鉴恰在手边,便看也没看径直按了……原来错了么,难怪。”
使者的喉结顿时滚动了一下,戴缙悠然一笑,挥手示意他退下,他如蒙大赦,你不明所以,满头雾水。
你未来的师父,此刻终于走向你,壁炉的火焰吞噬长老会首席的纹章,你命运的转折点亦付之此炬,他在逆光中俯身,唯一的水晶镜镀了金边,你悬着的一颗心兀然放下,不如说沉到深不见底的地方,他的目光中什么也没有,他在你身上什么都没看到,就像……
就像你的母亲一时兴起付订的衣裙,做得太久,送上门前已被彻底遗忘。
“今年惜铎节过得如何,有没有外出逛过?”
他淡淡问你,似乎想顺藤摸瓜,引出你全无印象的邂逅。这本是你刨根问底的机会,知晓险些困扰你一生问题的答案。你却立时记起你的焦糖,你其实拿不准它究竟好不好吃,你独独舔过指尖沾满灰尘和泥土的那一点点——不好吃,再怎么自欺欺人也改变不了的事实。
万一呢,万一,它只比甜蜜的泥土能入口稍许,根本配不上你这份殷切。
你没有多想吃它,但你没吃到,你想吃它。从头到尾,只有这件事令你牵肠挂肚,不堪重负,可母亲等着你承认偷窃行为,她迫不及待,你刚点过头,胳膊立刻挨了一鞭,你父亲原想用它训练一匹暴躁的马驹,才扬起她便心疼得大声呵止。这之后你一旦出现在她视野里就可能挨揍,你不敢再提。
你自暴自弃的天赋遗传自你的父亲,又从你母亲处习得了孤注一掷,加上属于你自己的一无是处,无怪你招人厌弃。于是你告诉他,你曾经拥有一块焦糖点心,永远不知道它可以多么美味,你终于有了机会,你总算能够表达。你一股脑儿倒空自己,感到浑身松快,仅此而已。
他没有补给你点心,但他听完了,且乐不可支,随即领你识得通往图书室的路,留你自己看书去。你想起刚刚,花完你那可怜的词汇库存后,剩的尽是些旨在发泄的车轱辘话,忍不住以书掩面,满脸烧烫。
家务劳动上你是一把好手,这是你为数不多的优点之一,另一个是温驯诚恳,甘愿在最柔软的鞭子下低眉顺眼。你完全可以担保不仇视劳动的说法发自肺腑,不过扶冀不需要你的保证,劳动天然地隶属低贱,把从事它的人变成一路货色,一个人被要求做不符合身份的事,无疑是种惩罚,你却坚决不肯让渡对你的茶具的职责。若非故作矜持,那么其中一定有利可图。
真是百口莫辩。
你的确不仇视家务劳动,如你所言,没道理仇视它。第一个年头你的源脉毫无动静,你不知道这个名词是什么,意味着什么,觉得没甚所谓。亲朋好友赶来安慰你,你的坚强收到了最多的赞美,多得你都有些飘飘然。紧接着第二年,第三年,第四年……每年的这天,你们家门庭渐冷。有次,下午茶时间,你第一回拦住女仆,截走她手里的托盘,轻轻闯进你父母间那片沉默。他们各自心事重重,起先没有认出是你,抬手挥赶,你固执地一动不动,你的母亲这才注意到你——是你端了茶点送来。
不论什么时候,食物总能让人眼前一亮。
那光芒给予你莫大的鼓励,这之后端茶送水一类的事你总抢着去做,使劲浑身解数,好言央求仆役们让给你推车、水桶、拖把、园艺剪和毛刷,尤其——当着父母面的时候。你什么都做,什么都学,一丝不苟,精益求精,干得有模有样,除却太耗力气的活儿,仆人们都不如你做得好,为此你充满自豪。倘若这会儿有人夸你,不是天花乱坠地盛赞什么莫名其妙的坚强,而是出自你手的雅致得体的摆盘,光可鉴人的银器与修葺一新的灌木……对它们报以一笑,你一定欣喜若狂,然而,事与愿违。
那套茶具那么美,你本想为它取个属于你的名字,但因为茶具不属于你,最后只叫它“我的那套茶具”。它瓷质细腻,釉色均匀,装饰着宝石与黄金,价值连城,可不知是因为主人过于忙碌,还是不谙此道,显然没得到精心保养。你专心致志清洗它,仿佛同一位久别重逢的挚友畅谈,天底下再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确实你有相当长一段时间被迫远离你钟爱的劳动——你喜欢的东西最终都成了你的错误,在此之前,它们仅仅只是它们自己——因而过于集中注意力,幸好师父不在此间出声,而是等你主动发问,否则你绝对会失手。他不大高兴,在你意料之中,原因却无法可想,你年纪太小,家境尚可,他不像有闲心打听出你不值一提的特长,没准会质疑你东施效颦,徒献殷勤却无能力,这是最大的可能,其他的……
你抱着茶壶,不敢太用力,错觉只有你的手没在颤抖。
他把那套茶具托付给你,当着不明就里的内勤分处负责人,一本正经地宣布这个决定。劳动是一种惩罚,因为不该劳动的人做了与身份不符的事,劳动就成为了惩罚,按理说你应该及时服软,知难而退,说些漂亮话将尴尬的局面圆过去,可你不知道,不知道自己的身份是什么,你未知的身份使劳动的惩罚意味变得斑驳了。
寄予厚望,当然很好,但有工作——留下来一个的借口,也不坏。他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扬言从今以后那套茶具归你管了,那么茶具在,保养它的人也得在,这就是承诺,他不能轻易反悔。
你定期保养你的那套茶具,次次不落,三年从未间断。童子营的选拔,因你人在国都,且后来知晓自家师父竟在医司里也挂着名,随时可去,反不太放在心上,要家人写信再三催促。平心而论,你的身体表现差强人意,八九岁上,个头已抵近正式受训底线,你顶着一本硬壳笔记,站在图书室门后翻着白眼,努力找到平衡,摸索着画下你的位置。你从师父那里领了许多本医药类的书籍,其中有些很上了年头,书页用相近的皮革悉心修复过,自你得知重描字迹的墨水是青金石粉末调的,便没胆子怠慢,每次都得更衣沐浴堪比请神,适应了好一阵才不再哆嗦。
剩下是他的笔记,配合起书来事半功倍。
如今天权城国都各机要部门的人见了你,都喜欢称你为“戴缙的小跟班”。你与师父同行同止数年,他不避讳着你,你得以察知首席与他的关系非比寻常,具体是哪一种,知遇之恩有之,道同共谋有之,提防掣肘有之,似乎独独……
“呼……心爱的弟子面前,不稍加收敛么?”
“您希望鄙人在意吗?还是说……呵呵,怎么,您那匹烈马,像这样的时候,被孩子瞧着,就会温驯不少,嗯?”
“……”
“哈哈哈——我胡乱猜的。
放眼整个天权城,敢动您东西的人,恐怕还没出生呢。”
你不太分得清师门喜添新员在这之前,还是之后。同门师弟意外的与你投缘,你想,原来源脉开启与否其实无关紧要,没有天赋的人和聆风者⑤并不如想象中那般难以共处。
起初你以为扶冀是首席的人,即使并非直接驱使,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首席做主挑的,戴缙不会让——不是不愿,而是不能,一锤定音,尘埃落定。
差距一旦拉大到某种程度,什么该存不该存的念想皆是枉然,继承自父亲的得过且过在你心上酣畅。直到后来,他硬要插手你的那套茶具,你则习惯在它的事情上大包大揽,你们互不相让,一时拉扯起来,托盘被扫落在地,砂糖壶弹得老高,厚实的地毯挽救了绝大多数茶具,但一只茶杯砸在壁炉一角,事情就这样发生了。
你张口结舌,死死盯着茶杯旁那一小段白瓷,扶冀显得更为惊惧,直接跪倒在地,面无人色。
“……凑不成套,扔了吧。”
你们共同的师父仅扫了一眼,漠然道。
因为这一句话,你大哭起来,没听清后面的惩罚,一路直到禁闭室犹未歇声,哭得撕心裂肺。罪魁祸首就在隔壁,被你不依不饶的抽泣声吓懵了,询问安慰威胁咒骂轮了个遍,最后黔驴技穷,你听到他以头抢墙,嘴里求爹爹告奶奶,嗷呜呜的小狗一样。
“哎呀妈呀,老哥,我服,我真服,你是我见过最能哭的人,以后咱俩商量好,甭管谁犯了事儿,全赖我头上,啊,赖我。可别再这么哭了,好像我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似的,我听了遭不住,算兄弟求求你。”
盛情难却,你吸着鼻子,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点头:“好。”
所有关于你的事,唯有一件,无眠者们大错特错。
——你正经上过一次战场,无功而返。
那年你长到十五岁,源脉一成不变,医术小有所成。
征铎响彻天权城的大街小巷,领主义弟章靖北点起全城精锐,开赴原帝国西南边陲。
人们都说,此役一毕,祸首伏诛,边境宁定,至少能换来天堑内十年和平。
而下一次捷径启扉,将遥遥无期。
王妹的初名是“狷西”,问就是没啥意思。理论上是应该有意思的,因为设定她出生的年月日时——总之就是八字,非常好,按西漠教教历是受神极大眷顾的孩子,幸运EX,等等等等。以上是巫祭把她交到她哥手上时讲的,应召前来的郡王就更直接了,既然想不起自己是谁,索性把有妹妹的这天当做自己的生日。
理论是这么个理论啦!但鉴于我当年中二得要死,只会朴素地用生僻字来表达非主流民族有多么非主流,换言之就是我书读得太少了,只能这么将就着。
新设的名字,大家可以理解成译名。按照基础世界观的设定,故事的“舞台”——OC们活动的大陆以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为界,天堑两侧各自有一种占据统治地位的“通用语”,各个国家和地区之内也存在着各自的方言,所以理论上,他们不说我们已知的任何一种语言。所以所有的中英文名,都可以看作异世界语言的归化(domestication)。
举个例子就是,把humor译为诙谐还是幽默的区别?实际上Relytain和Diavok都不讲中文,这么处理算是……emmmmm,为了OC自创两门语言和「没有意义,问就是好听」的折衷?
我书太读少了,对不起(。í _ ì。)
重新设定名字时,我努力想在规避生僻字(咳)、读音基本不变以及名字图形意义上的协调,这三者间取到平衡点,然后问题就来了。二版名字是“嵇隽熙”,它用了一阵子,在此期间我对这个名字一直不满意,主要它依然没什么意思,单纯迁就读音罢了,而且莫名很韩式,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熙这个字总让我觉得有韩味儿,熙没有错,问就是我的错。
嵇这个字本身是没有什么意义的,纯名,纯地名,纯姓,取这个姓基本和以封地为姓一个原因,但不是一个性质,没有意义的姓,对应的是“出生地是真正的犄角旮旯”。
妙哉!选它打头我的规避生僻字计划就失败了一大半。
姓已经是冇什么意义了,剩下那个名字还单只是好听,这事儿逼得我浑身难受(不是)所以在女儿出生前赶紧把户口给改了,最终定下来的名字是“嵇眷西”,出处是周朝开国史诗《皇矣》:“乃眷西顾,此维与宅。”大意是“上天钟爱位于西方的周,将岐山赐予周的祖先作为其根基。”
眷本就有“眷属”的引申义,所以除了神眷,也有着“我的家眷‘西’”的意思,等于说“西”才是这个女孩子的名字——她是“神所眷顾的西”,也是“我的家人西”。
“西”本身是栖的本字,本义是鸟归巢,“日在西方而鸟栖,故因以为东西之西。”(《说文解字》)还挺像一个以鹰崇拜为主的文化下,爱家更爱妹妹的笨蛋老哥会给自己宝贝妹妹妹取的名字。
阿桑的ff14世界观自创oc堆放处。
暂时背景是在某个大正咖啡屋发生的故事,之后再改。
冰封的埃尔斯渥兹
如果能有别的选择,卡伏里尔绝对不想带着他的诗人朋友翻过埃尔斯渥兹山脉。在还能走马车的路上,他就看见阿扎利亚紧紧裹着自己那花里胡哨的披袄,里头还穿着棉衣,看上去像只戴了花环的白熊。有雪花从车窗缝里吹进来,诗人呼出一团团白气,沉默着小心翼翼地瞪了那窗户缝一眼。
自出生以来,阿扎利亚从没来过这么冷的地方,当时他还不知道,他还有一段积雪的山路要走。
“你很怕冷吗?”颠簸的马车里,卡伏里尔没有把视线从书本上移开。他没有抬头,嘴角挂着淡淡的微笑。
“也不是……”阿扎利亚略显不安地说,“我本来以为冬宫已经在最冷的地方了,没想到往南边走会更冷。”
“因为我们在爬山。”卡伏里尔啪得一声合上书本,他笑眯眯地望向阿扎利亚,“你是南方人?”
阿扎利亚点点头,他的牙齿直打颤。卡伏里尔忽然想问些有关他的事,却本能地打住了,因为他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必要知道。他正为纠结的时候,阿扎利亚却毫不避讳地说了下去。
“我出生在戴恩城边上,一个靠近“塞壬角”的树洞里,这说起来你可能不信。其实是我母亲采草药时把我生下来的,没要任何人帮忙。她给我取了一大串草药的名字,自己都记不住,只能叫我小雅各,我母亲就是这样,不论喜欢什么都一股脑的掺在一起,所以她做饭很难吃。”
“听起来很有意思。”卡伏里尔摸摸下巴,饶有兴趣地应道,“你母亲是位可爱的女士。我们如果一路南下,说不定能去你的故乡看看。”
“是吗?我自从上了大学还没回过家……”阿扎利亚愣了愣,突然又接着问,“这白花花的凉凉的东西,应该就是雪吧?”
“你从没见过雪?”卡伏里尔惊讶地眨了眨眼睛。
“从没有,在灰堡也没有见过。”
阿扎利亚哆哆嗦嗦地从大衣里伸出手来,手指接住了一小片雪花,他好奇地凝望着,直到它变成了一小颗水珠。
“哦,它死掉了。”
“噗,”卡伏里尔忍不住笑了,“你可以写一首诗来悼念它。”
一旦开了个头,阿扎利亚便会没完没了地说下去,完全不用担心会陷入尴尬的沉默。卡伏里尔左手托腮,面带微笑,饶有兴致地听他聊酒和酒鬼;海蛎和海港;聊菠萝和菠萝饭……没过多久,车子停在了半山腰的驿站,剩下的路,他们得靠两条腿自己走了。
卡伏里尔率先跳下马车,在没过脚背的积雪里迈着轻快的步子。阿扎利亚跟在他后面,刚一下车就倒吸一口凉气,他踩着卡伏里尔的脚印,小心翼翼地走着。卡伏里尔看看他的哆嗦模样,便招呼副官重新规划了一条路线,从避风的山坳绕路去山那边的驿站。其中有间小木屋,卡伏里尔前几年还去过,他们正好可以在那过夜。
不幸的是,他们还是遇到了这个季节不算罕见的暴风雪。北风吹得比往常还要放肆,却吹不散阴云密布的灰白天空。没过多久,鹅毛般的雪片在旋风中狂舞,毫不留情地刮擦在每个人的脸上。
阿扎利亚的大衣是卡伏里尔的,本就宽大了些,现在冷风夹杂着冰雪止不住地直往里钻。他绝望的小声抱怨了一阵儿,忍不住朝前喊:“我们要走一整天吗,卡伏里尔!”
“是的,你可以跟在我后面。”
“恕我直言,司令官阁下,您没那么胖,半点风雪也挡不住——你看,我的眉毛都结冰了!像是一下子老了五十岁!”
“我可看不清,阿扎利亚。”
卡伏里尔又被诗人逗乐了。一旁的乔尔.乔纳森副官对此深感惊讶。他侍奉埃尔斯米尔公爵有半年了,深知卡伏里尔性情冷漠乖张,就像埃尔斯渥兹多变的恶劣天气,因此,他一直小心翼翼,从不抱怨,也从不说笑。
乔尔想着,偷偷瞥了一眼阿扎利亚,瞥见诗人连打两个喷嚏,抬手把鼻涕抹在卡伏里尔的大衣上,他连忙低下头去,只装作没看见。
“还有多远到小木屋?”卡伏里尔迎风大声问道。
“还有几里路,先生们,我们快到了!”
乔尔喊着,再次扣紧了行礼箱。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进几乎齐膝深的积雪中。风雪形成浓浓的灰白色雾气,一团团地在他们身旁翻滚。阿扎利亚浑身都冻僵了,鼻头也冻得像红萝卜,卡伏里尔也没精力再回头了。后来天色越来越暗,已经不完全是暴风雪的缘故了。
“这样得走到什么时候?”阿扎利亚的声音打着颤,大声问道。
“雅各先生,我们就在去小木屋的路上,”乔尔恭恭敬敬地说,“很快就到了。”
“放屁,我看根本到不了,我很快就会感冒发烧,弄坏嗓子,然后死在雪地里……”阿扎利亚咕哝着,没好气地搓着冻得发紫的指尖,“我说两位,我们就不能找个地方歇会吗?”
乔尔.乔纳森被诗人肆无忌惮的抱怨吓了一跳,他觉得卡伏里尔肯定就要发火了。看着风雪中的司令官凝望远处,微微眯起的深邃蓝眼睛里分辨不出异样的情绪,乔尔十指纠缠在一起,心中忐忑不安,不停咽着口水。诗人会被卡伏里尔残忍地丢在雪地里等死,乔尔想,卡伏里尔.路.埃尔斯米尔不是没干过这种事。
卡伏里尔突然转过身,大步朝前走去,乔尔.乔纳森顿时为年轻的诗人感到一阵惋惜。他刚往前走了几步,就听卡伏里尔说道:“前面有个山洞,我们可以在里面过夜。”
“山洞?这地方从来没有——”乔尔惊讶地叫出声来,卡伏里尔冷冷瞥着他,使他立刻就闭了嘴。
“我确实看见了山洞,乔纳森,现在你跟在我后面走吧。”
“是,我的姥爷。”
于是,卡伏里尔走在前面,阿扎利亚和乔纳森副官走在后面。三人走出几十步,眼前真就出现了一个山洞。在灰白的雪雾中,洞口透出一种神秘的深灰色。走进山洞,他们终于不用承受风雪的洗礼了。
“这里真好,我能在这住一辈子……”
阿扎利亚揉揉发红的鼻子,心满意足地找了块光滑洁白的凸起坐了上去,没成想一屁股坐碎了冰面,坐在了一滩刺骨的冰水里。
“女神在上,这里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诗人的声音重又变得沮丧,“我们还是去别的地方歇着吧?”
卡伏里尔发出一阵低低的笑声,没再说什么。他越过休息的诗人和副官朝前走去,抬起煤油灯,照见一个向着斜下方延伸的洞窟。看着手里的火光没有异样,洞里也一阵阵地吹出温暖湿热的风,卡伏里尔不再犹豫,沿着坡道滑了下去。
不甚在意地听着昂贵的裘皮刮擦过大大小小的碎石颗粒,卡伏里尔一脚踏在一块石笋上刹住了身体,他抬起煤油灯照亮眼前的钟乳石,颗颗石笋根根林立,与地面上湿漉漉的石柱一一对应,他好像身处一副白骨的胸腔之中,又像在一片战火焚烧过的灰色的树林。
“您在下面吗,姥爷?”
乔纳森在洞口探出一盏灯瞧了瞧,紧绷的神经稍稍松懈下来。卡伏里尔抬起头,冲他比了个手势:“拴好绳子,让阿扎利亚也下来——我很好奇这里头会有什么。”
兴致使然,公爵姥爷有时也会做出冒失的举动,每当这种时候,乔尔.乔纳森都要替自己的主人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这次也不例外。他立刻照办,将绳子结结实实地绑好,还藏好了绑绳子的岩钉,以便他们能安全返回。
阿扎利亚没去管乔尔在做什么,兴致勃勃就滑了下去。乔尔伸出手想把他捞回来,捞了一把却没捞着,只得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因为那套绣有春天花样的披袄是他跟着卡伏里尔在降神节时买的——那个冬天比往常来得要早,卡伏里尔打了场血淋淋的胜仗,堪比屠杀,像是要把先前的悔恨都用蛮族的血冲洗干净了似的。他们来到查尔斯城,逛了逛平民的集市,司令官的脚步罕见得轻快地路过服装店,指着挂在外面那件绣满了春天金黄花朵的披袄,扭头对他的副官笑道:“如果我有个弟弟,一定要他穿上这件给我唱歌。”
乔尔立刻低下头,恭恭敬敬地说:“需要我把它包起来吗,我的姥爷?”
卡伏里尔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他没再说话,径直离开了那里。乔尔心中警铃大作,左思右想,还是把那件他主人绝对不会穿的衣服给包了起来。
那件衣服现在就在阿扎利亚身上,套在夹棉的白色棉衣外头。毛绒绒得像朵大花。
阿扎利亚到了洞底,借着卡伏里尔举起的煤油灯四下打量起这幅陌生的苍白奇景。这不是他第一次进到山洞来,在他的家乡,戴恩城边的上就有几个洞,但没有一个像眼前这个这么大,空荡荡的黑暗中摸不到边界,林立的石笋一路朝前眼神,阿扎利亚不禁打了个寒颤,喃喃自语道:“看看这里吧,深渊女神……石头就像冰块那样融化了,只是很慢很慢。”
注意到自己的感叹词在石窟内发出空洞的回响,阿扎利亚又低低唱了几句:“我心冰冷,坚如磐石,亦会融化于你的歌声……”
卡伏里尔本想出声制止的,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溶洞回音袅袅,他听得很是享受。
没过多久,一声惊呼打断了诗人的小曲,他一阵手忙脚乱,差点扔了手里的防风灯。卡伏里尔立刻朝那望去,发现诗人面前那块滑溜溜的石头有些不大对头,因为它看上去就像一个人,一个覆盖着水膜,冰冷光滑,朝前竭力伸出双手的人——这不是任何洞窟能够自然形成的形状。
“这也太不可思议了……你看,卡伏里尔,前面还有呢!”
诗人的声音在害怕激动和寒冷三重感触中颤抖。他嚷嚷着找乔尔.乔纳森要了一盏属于自己的煤油灯,脚下一边打着滑,一边以奇迹般的姿势溜冰似地滑倒卡伏里尔的身旁,像那些石头人一样两手朝前指着。
“为什么他们都面朝那边,还伸着手?”阿扎利亚疑惑地嘟囔着,“我觉得他们好像在朝拜什么东西,正排着队往里面走。”
“想知道原因,那就跟着他们。”
卡伏里尔的声音波澜不惊,但嘴角挂着的一抹浅笑表明他也已经来了兴致,乔尔欲言又止,但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心里也有那么一股兴奋劲。这也是他一直跟着卡伏里尔的原因之一。
三人往里走,看见了些雕刻着模糊纹路的石柱,那些花纹一会儿像万马奔腾,一会儿像腾空的巨龙,一会儿又像天边的云彩。他们越往前走,两侧的石柱就越多,脚下踩着的像是石头阶梯,虽然都被雪水腐蚀冻得圆润光滑,却仍能感觉到越来越规整。
最深处也是最宽的一节石头阶梯上,有个石人跪在那了,他的双手仍朝前举着,向上摆成一个大字。
“你看,这明显就是在跪拜什么,”阿扎利亚举起油灯细细观察眼前的石人,他充满兴致,却又不敢说得太大声,“按常理来说石窟的主人也该现身了,再者就是这里封印着恶龙什么的,而这些人正在朝拜它们……”
“阿扎利亚。”
“什么?怎么了,卡伏里尔?”
“阿扎利亚,看看这个。”
司令官的声音压得很低,阿扎利亚这才从思绪中抽离出来,听出了其中的不对劲。他直起身子,像司令官和副官那样朝前举着煤油灯,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石人和石柱都指向一线天一片漆黑中的一线天,朦胧的一小团橘色灯光下,被灰白冰层厚厚隐藏的建筑废墟凸显了出来,再往上有两团庞然巨物,纠缠在一起的身形融入了冰川,投下一片骇人的阴影。那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巨大生物,几乎只在史书插图里出现过的雪山白龙与深海巨鲸,他们的半边身体凭空消失,这世上根本没有任何一把剑,任何一种毁天灭地的魔法能达到这样的效果,如果有,那也一定只有深渊女神本人才能用得了。王国首屈一指的魔法师,长公主伊莎贝拉冰冻“煎锅”莎德赫尔斯之城,也是用了几张事先准备好的魔法卷轴才创造了那样的奇迹。
“据我所知,黑冢的任何一位隐士都做不到这个,更别提普通的法师……”卡伏里尔喃喃低语,他将油灯举高一点,照见他罕见地圆睁着的蓝色眼睛,“女神在上,该不会真的是……”
“哇哦,哦哦!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应该写首诗——可我又能写什么呢?我不知道这俩玩意背后的故事!”阿扎利亚已经掏出他的小本子,语无伦次地草草写了几笔,就在纸上飞快地画了起来,他画技一般,但也足以记个大概,“或许我可以编个故事,我不知道……真应该让我的导师舒克看看这个!”
乔尔·乔纳森呆立在两人背后,张着嘴举着油灯,一言不发,如果卡伏里尔或者阿扎利亚回过头,或许就能看见他涨红的脸和眼眶里激动的泪水。此时此刻,他比任何时候都确信自己跟对了人。
卡伏里尔最先靠近冰封的绝壁,他脱了手套,将五指贴在凉得钻心的冰面上,确定它是真实的。没有任何预兆,他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劲——朝拜者的头转了过来,就像在直勾勾地看着自己。
“乔纳森,阿扎利亚,我们该离开了。”
卡伏里尔心中一凛,他退后两步,警惕地观察四周。发现每一尊人形石像的头都转了过来。前头阿扎利亚检查过的高举双手的石人,为了看向他们,竟将脑袋生生转到了背后。
乔尔.乔纳森这才从感动中回过神来,而阿扎利亚此时已将油灯挂在了石人的手上,仍沉浸在激动中画着速写。
“别着急,最后一笔……”
阿扎利亚话音刚落,卡伏里尔已经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抓着他就往回跑,乔尔.乔纳森背着行囊紧随其后,周围的石块互相摩擦发出的嘎吱声愈发明显,一阵寒风从刀割般的冰川狭缝中吹出,夹杂着冰碴的寒风打着旋刮擦在三人身上。
“我的笔!”阿扎利亚的笔被吹风了,他骂了句南方粗话,使劲把本子抱在怀里,然而下一秒冰风暴就挂起了他的棉袍,几乎要将他像只撑开的伞似的吹风出去。好在卡伏里尔紧紧拽着他的胳膊,而乔尔乔纳森此时也挡在了他们身后,好用身体稍微遮挡一下自己的主人。
三个人的脸上都被冰碴挂出了血痕,风暴间歇,阿扎利亚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看见卡伏里尔用带着手套的那只手挥拳猛地击中了他脑袋边上的什么东西。那是冰块和石块黏合在一起的冰凌柱,它们飞快地汇聚成形,接连从地面长出,就像头顶的尖锐石柱一样想要将他们洞穿。
“跑!”
卡伏里尔大叫一声,推了一把阿扎利亚的背,阿扎利亚也不敢回头了,尽可能灵巧地跃过那些冰凌和石柱,三步并作两步地朝前狂奔。在他身后的左右两侧,乔尔和卡伏里尔默契地绕着弯迂回前进,好扰乱这些攻击瞄准的位置,而不至于将三人困住。
这明显是某位法师的杰作,而这位法师的魔力堪比深渊女神——刮起冰风暴,平地而起的冰凌和石柱不过是拖延几人逃跑速度的尝试。那些咯吱作响的石人此时已经重新组合在了一起,变成了一座山似的巨石魔像,挥起重拳朝几人袭来。
所幸阿扎利亚跑得够快,他已经到了斜坡底下,把本子揣进裤裆里,两手抓着乔尔.乔纳森固定好的绳子就往上爬,乔尔.乔纳森紧随其后,并不是他不想为自己的主人断后——进攻时冲在最前,撤退时留在最后,这是司令官早就定下的规矩。
阿扎利亚此时已经爬出了狭长的洞口,把乔尔也拉了上来。卡伏里尔这时才堪堪拽住绳子,所幸这陡坡上垂下的钟乳石柱挡住了魔像,使它没法再钻进来,就只能挥起沉重的巨石拳头,一拳一拳打在那些钟乳石柱上。
“好家伙,他太大了,进不来!”阿扎利亚还不忘记开个黄腔嘲讽一下这个大块头,但很快他也发现了不对劲,“糟了!卡伏里尔,快上来!你会被活埋的!”
卡伏里尔已经抓住了绳子,他甩动身体,单靠两条胳膊飞快地向上爬。身后碎石崩塌的声音隆隆作响,碎裂的石壁上,岩钉一个接一个弹了出来,乔尔乔纳森连忙伸手拽住了绳子,阿扎利亚则抱住了他的腰,使出吃奶得劲向后拉。
他们几乎是在石头的暴风雨中将卡伏里尔拉了上来,司令官的额头和脸上带了些擦伤和淤青,由于贴着墙壁爬行,奇迹般的安然无恙,而乔尔乔纳森却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开始脱外套,脱到右手时他忍不住呻吟起来——一节白骨戳穿了衬衣翻折出来,正汩汩往外流着鲜血。
“我的天,乔乔,你的手……应该还能再接上的,对吧?”
阿扎利亚捂住了嘴,为自己的失言抱歉地眨了眨眼睛。卡伏里尔回头望了眼已经被碎石掩埋,归于寂静的洞口,轻轻松了口气:“坐下吧,乔纳森,坐下,然后找件东西咬住——阿扎利亚,我记得你说你母亲是采药人?”
“没错,可惜这里没有草药——唉,我真是给吓傻了。我会用绳子扎紧他的上臂,再用火燎一下伤口。”阿扎利亚边说着就已经动手做了起来,他发现乔乔快昏过去了,便卸下他肩头的包裹让他靠在上面,“不过我可不会接骨,卡伏里尔。”
卡伏里尔默不作声,他从背包里翻出了用来搭起铁锅的其中一根铁管,在阿扎利亚惊愕的目光中扭了三扭掰成了两节,尽管那铁管是空心的,阿扎利亚还是被司令官毫不犹豫的动作吓了一跳。
“你的手断了,乔纳森,你得忍着点了。”
咔嚓一声,卡伏里尔将那节骨头掰回了原位,一圈圈用绷带缠住又和那两根钢管固定在了一起。乔尔顿时疼晕了过去,阿扎利亚一面扶着他,一面帮忙拉住绷带的另一端。接骨的那一幕还是使他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乔乔会没事的,对吧?”
事后,阿扎利亚惊魂未定地拍了拍胸脯,他把本子摊开在地上,望着上面潦草的图画和笔记,就好像做了一场梦。
“我真不敢相信,刚刚我们看到的那些怪物,冰层,魔法和石像,神啊,我真想来口酒喝……”
“包里有酒。”卡伏里尔似乎也松了口气,他脱去厚实的天鹅绒斗篷搭在乔尔身上,抹了一把被汗水濡湿的黑头发。
“给我也来点,阿扎利亚。”
当他们喝完了两瓶私酿酒,预备离开洞穴的时候,暴风雪刚好停了。天空是黎明前的灰绿色,是阿扎利亚成年礼上的织金丝绸外衫的颜色。他们继续往前走,阿扎利亚背着三人的行李,步子比之前更加沉重。卡伏里尔背着乔尔,就像他先前无数次背着自己那样。
走了许久,卡伏里尔正了正乔尔趴在肩上的身子,好使他断掉的手臂平稳搭在自己的背上。他回过头时望着阿扎利亚冻得红扑扑的脸,有些担心,但他不知道自己的脸其实冻得和诗人一样红。
“你看前面,卡伏里尔。”阿扎利亚呼出一团团白花花的水汽,他眯起眼睛,赤金的瞳孔也像蒙上了一层灰绿的薄雾,看起来不在一个焦点上。
“什么?”
“你看前面的天上……”
他们看见了极光。
就像一条绿色的坠着紫罗兰和金黄的透明丝帛,堆叠在天空中,悄然变换着不可思议的色彩。阿扎利亚昂起头看了好久,他的眼里全是那种光,使他想起了常在故乡看到的那副奇景。他昂着头往前走了几步,结果又差点被自己绊倒。他轻轻撞在卡伏里尔身上,乔尔痛得发出一声轻吟。
“抱歉,乔乔。”阿扎利亚仍旧昂着头,嘶哑的声音近乎呢喃。
“把头靠过来,阿扎利亚。”卡伏里尔忽然说。
“什么?”
“你把头再靠过来一点。”
阿扎利亚靠过去,卡伏里尔腾不出手来,只是略微俯身,轻轻舔了一下诗人的额头。阿扎利亚浑身哆嗦了一下,他觉得卡伏里尔舔过的那一小块地方凉凉的,很舒服。
“唉,”卡伏里尔轻轻叹口气,“你发烧了。”
“没事,卡伏里尔,”阿扎利亚笑了一下说,“你看天上的光。”
“那是极光,”卡伏里尔说着,似乎并不觉得有多惊喜,“继续走吧。”
“嗯。”
阿扎利亚一边望着那些天上垂下来的光束,一边漫不经心地跟着卡伏里尔挪着步子。很长一段时间里 他们只能听见两个人的靴子踩进雪地里的窸窣脆响。直到天边放亮,极光就要消失的时候,他们来到了山那边的小木屋里。卡伏里尔安顿乔尔的时候,阿扎利亚仍就透过窗子望着外面的光。他烧得满脸通红,声音嘶哑,却没觉得有多难受,只是有些累了。他望着窗外升起的白色太阳,头靠着木板坐在地上,很快就睡着了。
卡伏里尔也累坏了,他舒服地靠进行囊和木床形成的夹角里,瞥了一眼乔尔垂下来的手,又隔着窗子看向同样靠着窗框的阿扎利亚。他想再摸摸他的额头有没有变得更烫,眼皮却越来越沉重,很快,他就睡了过去。
第二天清早,阳光从卡伏里尔耳边的窗子夹角斜照在他身上,就像一颗被拉长的钻石。他抬起蓝眼睛,看看身边的乔尔,副官仍睡得很沉。他又看看窗框的另一边,才发那里空荡荡的。
“阿扎利亚?”
卡伏里尔站了起来,他扶着窗框,双肩久违的酸痛,这种感觉就像是他的老朋友。他活动活动脖颈,又轻声喊了诗人一次。
“阿扎利亚,你在吗?”
他突然慌了,如果阿扎利亚半夜解手被狼叼走,那可是连尸体都找不回来了。卡伏里尔快步走向木门,忽然听见一阵落雪般柔和的歌声,以及轻巧地拨弄琴弦的声音,他便停在了门口,眉头舒展开来,脸上露出的微笑没叫任何人瞧见。隔了一会,他听出了音乐的尾声,便推门走了出去,阿扎利亚就站在白茫茫的雪地里,伴随着最后一串音符迈开舞步,甩去了脚尖上的白雪。
“你在唱什么,我的小鸟?”卡伏里尔问道,还是忍不住笑了。
“埃尔斯渥兹,卡伏里尔,”阿扎利亚咧开嘴,笑得露出雪一样的牙齿,“冰封的埃尔斯渥兹。”
1996年,秋末冬初……
“喂,姑娘,醒醒?”
雨中,什么人的声音在耳边回响着。
“还活着吗?”
『我这是在,什么地方……』
一道强光——
“可算是醒了,姑娘,你咋了?”
老人的脸出现在视线中,她用尽全部力气才转动眼球,看了周边的环境。
她大概是不知什么时候,躺在一洼水坑里晕过去了。雨差点就要将她的鼻孔没过,还好有人发现了她。
老人口中还在喊着什么,不过她只是勉强才清醒一点,听不得那老人究竟说了些什么。
她又睡去了……
过了许久,再睁眼时,她已在屋内,那是个还漏雨的茅草房,雨沿着她的脸划下,将她唤醒了。
“额……咳咳……”
“醒了?可算醒了。”
她稍恢复了些气力,望去,老者端着破碗,将刚烧热的野菜粥递来,如果那飘着几粒米的热水姑且能算粥的话。
“姑娘覅动,还不知道你伤了哪里呢。”
『这是,哪。』
“张嘴,慢些。”
温度恰好,过了些时间,将那点米粒喝完之后,她又睡去了。
“大伯,我还不能下床吗?你一直睡地上,身体吃否消罢。”
“你好好休息,覅管我。”
她从他眼里看见了另外一人,那是个同自己差不多大的姑娘。
“我身体已经好了,要赶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