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帮被时代吞噬的人在废墟里互相依偎和拯救的故事
“你想去警察局来问我干什么?”无眠手撑在吧台上,一脸疑惑地看着由良。
“我以为你什么都会。”由良理所当然地答道。
“你怎么不问我能不能让你瞬间恢复记忆。”无眠没好气地说。
“你能吗?”
无眠用一个白眼回答了由良的问题。她又叹了口气,“我跟在职条子没什么交集,你要进去找东西不如去问问岚和月。”
“岚说她没法从外部接入内网。”
“那想办法让她接入内网不就行了,你自己肉身潜入进警局,然后把岚的设备接进去,大功告成。”
“所以我才来找你。”
“别找我啊!”无眠的声音拉高了,“诺拉以前在警局,她不是更懂怎么混进去吗!”
“她真的懂吗?”由良怀疑地问。
“她又不是真傻。”无眠看由良的眼神就像是在说“你有完没完”。
“那我去问问她。”由良喝完无眠倒给他的白水,从圆凳上起身。
无眠突然又饶有兴趣地叫住由良,“对了,你和诺拉之间又发生了什么事?”
由良不解地看着无眠那充满期待的脸,“什么也没发生。”
无眠完全不信由良的话,“真的?我看她回来后心情好多了嘛,明明出去前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没发生啥,就一起去她以前认识的人的墓地看了看。”
“噢……?”无眠眯起眼看着由良,“没说点什么?”
“就随便说了点。”
“哼……”无眠双手交叉靠在吧台上,“有点长进,那这杯水就算我请你了。”
“这不就是杯白水。”
“那也是水。”
由良扭头就走,也不向无眠打手势道别。
“真抠……”由良推开咖啡厅的门自言自语道。
早晨的人流不多,街上的冷气让由良的肺感到有些刺痛。他重重地吸上一口,又缓缓吐出来,享受冷气彻底流经肺部的舒畅感。
所以绕来绕去,还是要找诺拉帮忙,幽灵说。
找就找了,由良毫不介意地答道。
你对诺拉的防备真是少了不少啊,幽灵感慨道。
很正常,由良答道,一边走向事务所。
……不过,发生在教堂里的那件事……我有点在意……幽灵紧张又担忧地说道。
哪件,那些花?由良问。
不只是花……你还记得在事务所碰了那团气体晕倒时看到的那个人吗?幽灵问。
记得,怎么了。
他们在最后都是见到了核爆吧?幽灵确认道。
你觉得这些现象跟核爆有关?
至少……有某种关系……说不定我现在这个样子也是因为经历了核爆之类的……幽灵不安地自言自语道。
你和他们有些不一样。
不一样?
你有意识,还能和我说话,由良走过马路。他现在已经习惯不张嘴和幽灵沟通了。
也是……缺乏信息和情报,也想不出什么结果。
你说话也挺像个警察,由良说。
可我胆子小得多啊!
只坐办公室的警察。
得了吧……照你这么说,好像好警察最后都没好下场,幽灵还是不信。
说不定就是这样。
由良站在马路路口,用余光打量着身边的行人。他们匆匆忙忙,眼睛像是被钉在手机上,脚步却走个不停。由良并不知道他们都在看什么,他也不感兴趣,但他总觉得自己在这些人身边是个异类,那种不适感令他浑身不自在。
“由良?”马路对面走来的行人大声且热情地喊出他的名字。
由良顺着声音看去,桑丘正朝着他挥手。
“老兄,没想到还能碰巧在街上遇到你啊,我正要去无眠的咖啡厅帮忙。”桑丘兴奋地小跑到由良面前,由良快速地打量了他一遍。
“诺艾尔不去吗?”
“她有病人要照顾,就让我去了。”
由良闻到他身上一股只有在医院才能闻到的味,“你身上一股医院的味,而且还刚做完手术。”
桑丘露出惊讶的表情,随后又变成钦佩的模样,“不愧是老兄,一眼就看出来了。”
“鞋子上的血没擦掉。”
桑丘立刻翘起自己的脚检查起来,他这才注意到自己的皮鞋上挂着两滴已经干涸的血液。“啊……是啊,”他有些难堪地用内衬里的手帕擦掉血迹,“诺艾尔可真厉害……一个人就能做完一场手术,明明看起来就是个弱不禁风的小女生。”
“外表看不清一个人。”由良说。
“是啊!你知道吗,诺艾尔做手术的那个对象……真的,都快两米了!比诺艾尔高了得有两个头!比你还大一圈!我一见到他都快被吓晕过去了!结果诺艾尔一点反应都没有,贼专业地问对方情况,安排手术。”桑丘照着由良的轮廓用手比画出对方的体形,“老大一个人,被诺艾尔管得服服帖帖。”
由良的脑子里浮现出诺艾尔对病人那副严厉又负责的模样,“毕竟是诺艾尔。”
“那人说是跟别人打架,被刀给伤了,反正肚子那儿一直在流血。诺艾尔给他剪开衣服的时候,肠子都流出来了!”桑丘用着夸张的语气说。
“你没被吓晕过去?”
“怎么能啊,我现在是诺艾尔的助手,就算怕,我也得鼓起勇气给她帮忙,我拿着手术托盘在旁边跟了一整场手术!一整场!”桑丘十分自豪地挺着胸膛说。
“你就在边上站着?”由良问。
“那我也不能干别的嘛,医学知识太复杂了!我能做的就只有帮诺艾尔拿好要用的工具。唉……越说越觉得诺艾尔真厉害,无眠、诺艾尔、诺拉,都好厉害!新来的三个小妹妹也很了不起!唉,反观我自己,啥也不会。”
由良无奈地看着桑丘那副消沉的模样,“你不是在找你姐。”
“是啊,但我除了能确信我最敬爱的姐姐就在这座城市里,什么也做不到,一点消息都没有,那些地方我都打听了一遍,全都没有。”
“有让无眠和岚帮忙过吗?”
“没有,看到她们都这么厉害,我觉得我应该靠自己去找到我的辛德瑞拉。”
由良想起自己曾经也这么想过,要凭自己去找回身世,不依靠任何人。“……有时候找别人帮忙也不丢人。”由良对他说。
你说这话就不害臊?幽灵打趣道。
滚。
“唉,老兄说的我也懂,但……”
“但什么?”由良干脆地答道。
“唉没什么,”桑丘尴尬地摸了摸自己脑袋,“你说的有道理,我刚好去给无眠姐帮忙,就顺便问问她。”
“我和诺拉有消息也会告诉你。”由良说。
“好嘞,不多说了,不能让无眠姐久等,先走啦。”桑丘热情地拍了由良的肩,连忙朝着咖啡厅的方向走去。
“嗯。”
由良看着桑丘的背影,看着他风尘仆仆的模样,又回过身继续走向自己的目的地。
对了,那个寻人启事的程序,还有收到新的消息吗?幽灵突然问道。
没注意,由良回应道。他拿出手机想要检查消息,却发现手机已经没电关机了。
你不充电吗!?幽灵喊道。
一直在忙就忘了。
你就不怕有急事没法联络?比如诺拉找你之类的。
……知道了。被幽灵这么一催,由良加快了步伐。
由良从解放纪念小区的正面进入。
中午最热的时间已经过了,小区里的老人们这会儿都出来活动了。他们有的搬起木凳坐在小区门口乘凉聊天,有的在社区公益设施处运动或下棋。
“哎呀,这不是那谁……跟在诺拉身边那个小同志嘛!”正拄着拐杖穿着格子衬衫散步的老人对由良打起招呼。
由良看向老人,他记得自己从未和对方有过交集。“嗯?”由良发出了疑惑的轻哼。
在一旁拿着扇子乘凉的穿着套头衫的老人接过话,“人家叫由良啊,瞧你这记性!”
“老嘞,记不住啦。大概也没几年活头咯。”拄着拐杖的老人问,“小同志来这里散步?”
“……找人。”由良答道。
“来办事儿哒?”
“……算是。”
“找谁呐?”
乘凉的老人嫌弃地说道:“唉哟你问那么多干啥,又没你啥事别挨着人家小同志办事啦。”
拄着拐杖的老人被他说得有些着急,“我就问问嘛,你多嘴啥嘞你。”
“找岚,她住在玛莎的家里。”由良答道。
“噢!!刚搬进来的那三个小姑娘!原来是去找她们呐!她们可都是好孩子啊!”拄着拐杖的老人笑着又朝由良走近两步,“听说,是你和诺拉同志把她们带回来的?”
“嗯。”
“挺好的,年轻人多点好,小同志啊,你现在还单身着吗?”
“嗯。”
老人用厚实的手拍了拍由良的肩,“小同志啊,得年轻趁早啊。”
“得了吧你,几十年了你还这么八卦,赶紧让人家办正事去。”一旁乘凉的老人拾了块小石子朝拄着拐杖的老人丢去。
“你扔什么扔你,你个老光棍见不得别人好。”拄着拐杖的老人彻底急了,扔下由良就走向乘凉的老人。两个老人你一嘴我一句地吵了起来,彻底把由良给忘了。
由良看着他们俩吵得面红耳赤,自己像个桩子一样矗在原地不知道该做什么。
走吧,我看他们俩好像挺熟的,吵不出什么事,你不如别掺和,幽灵说。
出了事怪你,由良回道,随后继续走向十一号单元楼的方向。
十一号三零二室的门大开着,由良站在楼梯上感觉有些异样。房间内没有任何人的气息。
由良的第一反应是那些追杀她们三个的人追到这里来了。他警惕地抽出一直别在后腰处的左轮枪,压低身姿,贴在墙壁上一步步靠近房门。从门外只能看到客厅的一部分,里面的家具看起来没有被弄乱。
咋了?有危险?幽灵问。
门开着,没人,没有打斗痕迹,不对劲,由良回应道。
不至于吧?可能只是出个门很快就回来,而且附近居民也没听到啥声音啊?
别忘了那天来追她们的杀手的水平,如果被突袭,她们三个不会有还手的机会。
那……那我们赶紧进去看看?幽灵被由良说得也紧张起来。
由良没有理会幽灵。他快速扫过客厅内的景象,确认视野内安全后,挪着脚步靠向门口。门口没有设置任何陷阱,他举起枪,快步迈入客厅,将枪口对准通向其他房间的走廊,同时用余光检查房间内的其他区域。
到底什么情况?幽灵慌张地问道。
还不知道,由良回应道。他的目光依然死死地盯着走廊深处,余光扫过的房间摆设一切正常,甚至和玛莎搬走前的布局都没有什么区别。茶几上放着四个玻璃杯,里面装着白水,有人喝过的痕迹。
四杯水?幽灵也注意到了茶几上的杯子,会不会是有人进来带走了她们?
那到底是发生什么了才会让她们这么顺从地跟着,由良放慢动作,准备走到其他房间查看。
门外传来一串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由良的动作。他将枪对准门外,仔细地聆听从楼梯上传来的脚步声,随后,他放下了手里的枪,将它别进后腰带。
诶怎么了,你怎么就把枪放下来了?幽灵疑惑地问。
没等幽灵把话问完,一头金发的女人就跑进了房子里。
两人四目相对,由良看着那对蓝色眼睛问,“你怎么在这儿。”
对方也皱起眉头,双手抱怀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我找岚有事。”由良答道。
“不巧,我们现在忙得很!你排队去吧!”对方像是在发脾气一样用着有点上扬的语气说道。
楼梯间又传来密集的脚步声,红头发、绿头发、银头发的三个人接连走了进来。她们是这间房子的新住户——御前田月、千彩花和御前田岚。
“噢,由良哥怎么在这儿!”千彩花瞪大了眼笑着说,“岚和月身上的警报器都响了,诺拉姐还以为是有小偷溜进来就急急忙忙赶回来啦!”
诺拉撅起嘴,“哼,和小偷也没啥区别,偷偷摸摸地溜进别人房子里想干什么。”
“门没关。”由良理所当然地答道。
“所以你就大摇大摆走进来了咯?”
“我以为有人闯进来了,就进来看看。”
“我在单元楼门口和房门口都设了红外和生物信息报警器,一般情况下,这里很安全。”月说。
“生物信息报警器?”由良疑惑地问。
“它会扫描对象的生物信息,再和库里的白名单进行比对,姐姐已经把整个小区的居民,还有无眠、诺艾尔、桑丘的生物信息都录进去了。”御前田月解释道。
“但是你的生物信息还没录进去……所以就触发警报了……诺拉一直在给你打电话想叫你来录生物信息,但是一直打不通……”岚有些紧张地说。
由良拿出手机,“它没电了。”同时,由良用余光瞥了一眼诺拉,她还是气呼呼的。
叫你不给手机充电,出事了吧,幽灵幸灾乐祸道。
“我还以为你乱闯马路被车撞了呢!”诺拉不满地说。
“我应该没那么容易被撞。”
她在关心你啊!你怎么说话呢!幽灵在由良的脑子里大喊起来。
有吗,我看她挺生气,由良答道。
“哼……所以你找岚有事是吧?急不急,不急就过来给我们干活!”诺拉揣着手气呼呼地说。
由良不知道该怎么让诺拉消气,但拒绝肯定不是一个好选择,“什么内容?”他问。
诺拉下巴一扬,“这家伙就交给你们使唤了,别看他块头不大,耐折腾得很!”
千彩花走到由良身旁,笑嘻嘻地说,“那就麻烦由良哥帮我们布置家具啦,好多设备我们都搬不动。”
“设备?”
“都是我和姐姐要用的设备,没法搬的已经麻烦无眠找人运了,其他的我们能自己处理的就自己先搬过去了,但是还没组装。”月的手套还沾着明显的搬运过物品的灰尘。
“搬到哪里去?”
“是诺拉姐的事务所啦。本来月是想把工作区设在房子里,但是听诺拉姐讲了玛莎奶奶和阿列克谢爷爷的事后就改主意啦。”千彩花凑到由良面前,压低了声音悄悄说,“月可是很会关心别人的噢。”
由良叹了口气,“我记得玛莎说这间屋子随便你们怎么折腾。”
“我们三个讨论了一下……觉得还是让房子基本保持原样最好……”岚说,“而且把工作的地方和生活的地方分开也好……”
“就是我一个人待在屋子里没事干太无聊咯。不过没事,我已经准备去无眠姐的咖啡店里打工啦!”花看起来已经确信自己能在无眠的咖啡厅里找到一份活计。
无眠那儿是成了什么无业游民收留地了吗?幽灵感叹道。
由良想了想桑丘和诺艾尔两人,“你可能无眠那里最好的员工。”他说。
“赶紧去装东西,事务所那里车库门都还开着呢。”月催促起来。
“早办完早休息!花她们还邀请我们晚上到她们家里吃饭呢!”诺拉走到由良身后,推着他的后背往门外走。
看来找岚的事得等忙完再问了,由良心想。
由良清楚地记得自己离开事务所时,一楼车库还是一副专门用来堆放摩托车和废材的地方。现在,各种数据线和机箱硬件占据了车库的一角;工作台、工具箱、切割机、电焊等五金用具占了车库的另一角。
“你们搬了这么多东西进来?”由良的表情有些惊讶。
“这只是一部分,还有些大型设备过段时间才送过来。”月在由良身后说,“你不会拼装,所以只要帮我和岚把需要的材料递过去就行了。”
“还有给我打扫好地上的垃圾和灰!”诺拉强行地把塑料扫把塞到由良手里。
由良看着手里的扫把,又看着面前的诺拉,“那你干什么?”他问。
“我当然是上去休息咯!怎么,有意见嘛?”诺拉一副理所应当地表情,就像在用眼睛和眉毛说“谁让你不接我电话失踪一上午。”
“……没。”由良有些无奈地说。
“这还差不多!”诺拉满意地对由良露出得意的笑容,拍了拍他的肩,轻快地上楼了。
岚对由良露出充满歉意的表情,“麻烦你了……”她有些紧张地向由良微微鞠躬。
“没事,我跟由良哥一样也是什么都不会!我们俩一起当打杂的!”花半开玩笑地说。
由良回想起在诺艾尔的诊所拿药时的经历,做的事似乎和现在没什么区别,“我还挺擅长当苦力。”由良自嘲道。
几乎一个下午,由良都在忙着给她们找各种零件,以及在搬运重物时提供苦力帮助。他倒是不觉得无聊,甚至很乐在其中。这种可以放空大脑,专注在体力劳动上的事对他而言就像是一种心灵上的按摩。
期间,诺拉还跑到车库把摩托车开走了。她一边坏笑一边故意重重地拍着由良的背,然后开着摩托买菜去了。
诺拉这家伙原来这么记仇吗?幽灵有些惊讶地感慨道。
你才发现?由良反问道。
以前完全没觉得啊,怪了……
“由良,帮我把这个切割机抬到墙边。”月喊道。
“好。”
诺拉回来时,整个车库已经完全变了样。原本堆满杂物和灰尘的车库现在被改造得像个工作室。岚和月的基础设备都井井有条地摆放在车库的两侧。
“嚯……变化这么大……”诺拉瞪着眼睛打量着车库。
“规划好了后实施起来很快。”月站在诺拉边上审视着自己安排的布局说。
“而且有由良的帮忙……效率也高了……”岚不忘提一嘴由良的功劳。
“哼……不错嘛,算你将功补过了!”诺拉“宽宏大量”地放过了由良。
由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面无表情地回道:“嗯。”
“我们是不是可以回家吃晚饭啦!?”花问道。
“回去吧,剩下的设备等明天送过来再弄了。”月说。
诺拉自信地提起自己手里的塑料袋,“看本大厨给你们露一手!”
由良隐约想起刚到事务所没多久,诺拉当着他的面摆在茶几上的那锅黑色粘稠物。大概那次只是她没做好,由良心想。
千彩花一行人的新家的客厅对于五个人来说还是有些拥挤。由良捧着杯牛奶坐在沙发上,他打量着整个客厅,除了多了些她们三人的日用品,几乎看不出有什么变化。由良还特意在单元楼门口和房门口观察所有可能的安放警报器的地方,都没有发现它们的踪迹。
按照自己目前对月的了解,房间里肯定也安放了某些机关,但他四处打量也没发现异常。
“涂一个试试啦,就算是机械手也不影响的吧!”花的声音打断了由良的观察。
由良把目光挪去,花缠着正在用平板的岚,想给她涂美甲。岚以一副不知该如何拒绝的样子接受了花的请求。
“由良哥要不要也涂一个试试?黑色的红色的感觉都很适合你!”花又突然问向由良。
由良看着花充满期待的眼神,摇了摇头,“不用。”
“好吧,那我等会儿再问问月和诺拉去!”
“她们正在做饭呢,别去打扰她们啦。”岚抓住正要起身的花说,“你先给我涂一个看看效果。”
“也是!”花小心地摘下岚的手套,露出她的机械手。
“岚的手是银色的,颜色很难配呢,而且也没指甲不好分辨区域……没关系!可以涂一整个指节!”花看着岚的机械手说,“先试试闪粉好啦,说不定效果很好呢。”她从自己的随身单肩包里拿出一瓶淡蓝色的方形小瓶子,将指甲油一点点刷在岚的手指上。
蓝色的闪粉被涂在岚的中指指节上,配着银色的底色,效果超出预想。
“好看……!”岚有些惊讶地看着自己的手指,“机械手也能涂美甲啊……”
“当然能啦,又没人规定机械手就不能涂颜料嘛。”花一副理所应当的态度说道。
“那我也要给你涂一个!”岚略带兴奋地说。
“好呀,你全涂了都行!”花笑嘻嘻地把双手伸了出来。
“花……”岚的表情顿时停住了,“你的手什么时候划破的?”
“嗯?划破?”花像是完全没注意到似的检查起自己的手,她这才发现自己的左手手背上有一道约四厘米的伤口,伤口处已经凝结,皮肤周围还有点血迹。刚刚给岚涂指甲油的时候注意力全在指甲上,而且左手被压在岚的手下面,两人都没注意到手背上的伤。
“大概是刚刚搬东西的时候弄的吧?完全没感觉到诶……”
“赶紧去处理一下!我去拿创口喷雾!”岚连忙从茶几下面拿出医疗箱,然后拽着花去洗手间清洗伤口了。
厨房的方向又传来月的惊叫声,还混杂着食材在热油中的滋滋声。
真热闹啊……幽灵感叹道。
由良深深叹出一口气,让自己的身体陷进沙发里。正对着自己的电视机屏幕里映出了自己模糊的面孔。他一个人觉得有些没事干,便拿起茶几上的遥控器打开电视。
“近日于奥斯特格勒外的化工厂氧气罐泄露事件的调查已经结束,系设备老化导致,相关责任人已被追责。”电视里传出新闻播报员的声音。电视中的画面正是由良与千彩花一行人碰头的厂房外,那一排氧气罐已经修复完毕。
“我们将重新对工厂内的设备进行检查,确保……”由良没有继续听下去。
居然用设备老化这种借口,还找了个无辜的人出来背锅,幽灵的语气带着点不悦。
把我们放进去闹那么大动静,也算不上多无辜,由良回应道。
当然无辜啊,岚都把工厂的安保系统给黑了,还是大晚上的,那人一觉醒来就成背锅的了,他能干啥嘛。
你的意思是应该让那个写安保系统的人背锅吗?
……当然不是,我想说的是……我们做这些事,是不是就一定会让其他人受到牵连……幽灵缓缓说道,你还记得桑丘被绑架时那两位被手雷炸死的人吗。
当然记得,就算他们没有因为手雷,也会被绑架受折磨生不如死,由良回应道,
我……知道,我只是想……我们虽然决定要找回自己的身世和记忆,但如果为了找回这些东西,必须让其他无辜的人受到伤害的话……它真的值得吗?我知道那些没有被人记住的无名尸也需要被纪念……可是,他们毕竟是死人,我们总不能为了死人而让活人受伤吧?幽灵问道。
由良将自己的头靠在沙发上,盯着电视机里的画面,但完全没有看进听进里面的内容。
如果为了找回记忆一定要让别人受伤,那就受伤,由良说。
我不同意!幽灵在由良的脑袋里喊道,你知道我那天经历的三十一个人的记忆是什么样的吗!?他们全都是别人为了某个所谓的目标的牺牲品!如果我们做的事和那个核弹一样……
我没经历那么多记忆,我不懂你说的,由良打断了幽灵的话。
如果你为了找回记忆会害死诺拉怎么办,幽灵问。
由良沉默着看着电视,他的眼前在一瞬间浮现出诺拉躺在血泊中,那双蓝眼睛毫无生气地对着自己的模样。
怎么不回答了,幽灵追问道。
……我不想谈这个,我跟她又不熟。
得了吧,幽灵不屑地说。
由良没再回应幽灵,他看不见幽灵的模样,但不用猜也知道幽灵现在绝对是一脸火大的样子。
“由良哥怎么一脸严肃的样子?”千彩花的声音从由良左边传来,她又看向电视屏幕,“啊,这不是我们那天的化工厂嘛……居然上电视了诶!”
“不用担心,那天现场里所有关于我们的记录都被我清除了……”岚试图让由良放心。
“我不是在担心这个。”由良说。
也许是由良的表情把岚吓到了,岚有些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
花坐到沙发上,拉住岚的手说,“你还没给我涂指甲油呢。”
“噢噢,不对……还没给你处理完伤口!弄好了再涂指甲。”岚打开药箱,翻找起急救喷雾。她将喷雾对准花已经清洗过的伤口处按下,气凝胶喷雾在花的伤口处形成一片透明的薄膜。
“里面的酒精可能会有点痛。”岚看着花的伤口说。
“还好啦,不痛!”
“海神清洁服务公司研发的自动化下水道清洁系统的试运行取得圆满成功,”电视里的声音吸引住了由良的注意力,记者正在采访一位海参清洁服务公司的人,“请问贵公司在自动化系统的运行过程中有遇到过什么难题吗?”
被采访的穿着西装的男人看起来格外自信,“技术上没有遇到任何难题,没有不可控的人为因素后效率直接提升了四十个百分点,维护成本也更低了,这项系统对现代化城市运行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男人看着记者又补充道,“不过,有一些被劝退的员工心生不满,有组织地采取暴力抗议活动对我司产生了不少损失。好在现在我们已经与警方合作,逮捕了团伙的头目。”
嗅到热点消息的记者连忙追问:“对方是什么人?”
“具体内容我不方便透露,涉及对方隐私。”
尽在这里装模作样,下水道里那些见不得人的秘密一个字都不提,幽灵愤愤地说。
你也说了那是见不得人的秘密,由良回应道。
我们就没什么办法把他们干的龌龊事捅出来吗?我们现在有岚那么厉害的黑客,能做到吧?
你的意思是你要把岚拖下水,然后让她被别人追杀吗?由良反问道。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想做事就一定会有代价,由良斩钉截铁地说。
一定会有吗……?幽灵的语气就像输了一样。
一定,由良的语气就像他体验过代价一样。
“由良哥快看我的指甲!”千彩花举着自己的手背向由良炫耀,“岚画的真好看!”花的指甲上涂着黑色的指甲油,根本看不出好坏,但花还是很开心。
“挺好的。”由良压根看不出好不好看,随口敷衍道。
“由良哥也来试试呗?”花接着说。
“不了。”由良又一次坚定地拒绝了。
你就试试呗,幽灵拱火道。
“吃饭咯!!”诺拉兴冲冲地端着两个盘子从厨房里跑了出来。由良闻到一股焦糊味,便把目光移向气味的来源,正是诺拉手里的盘子。
月也左右手各拿着一个盘子跟在诺拉身后出来了。她脸上的表情让由良对这顿晚餐的前景产生了不妙的预感。
五个人围坐在墙边的餐桌前,不大的餐桌此时显得有些拥挤。每个人几乎都是肩靠着肩,腿靠着腿挤成一个半圆。
由良面露难色地看着自己面前的盘子里放着的一叠黑色焦糊物体。他隐约能看出来这应该是饼一类的东西,但由良还是很好奇它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我猜这盘是诺拉做的,幽灵评价道。
“这个可能有点煎过头啦,”罪魁祸首诺拉拿起一张焦化的饼说,“我煎的时候发现个很好玩的事!一面煎黑后,我把它翻了个面,过了一会儿再翻面,整张饼就和平底锅融为一体了!”
说完,她咬了一口手中的饼,焦化的黑色碎片掉在餐桌上,“有点苦,但是脆脆的,还行嘛。”诺拉毫不在意地吃了起来。
由良看着诺拉嘴角上的黑色碎屑,觉得有些难以置信。
她真的吃下去了!幽灵叫得由良头疼。
“我没想到她会把所有的都煎坏……”月疲惫地说。
花看到诺拉吃下煎饼安然无恙,自己也好奇地拿起一张煎饼,咬了下去。一旁的岚和月都紧张地看着她。
花将口中的煎饼仔细地咀嚼完,咽下去说道,“脆脆的,像在吃咖啡饼干!”由良注意到花咽得相当艰难。
“是、是吗……?”月充满怀疑地问。
“那我也试试……”岚犹豫地拿起一张煎饼,小心地咬下,“也……也不是不能吃啦,味道还行……”由良觉得岚用机械手吃做糊了的煎饼的样子有点荒诞。
月拿起一张煎饼,将它抓在手里看了会儿。最终像是认输一样把它放到一旁的桌上,没有吃下。
“你不吃嘛?”诺拉还在快活地嚼着嘴里的黑色煎饼。
“我先不了。”月用叉子叉起自己做的炸鸡块吃了起来。
“你也不吃嘛?”诺拉又用肩膀顶了一下由良,问道。
“不了。”由良也叉起一块炸鸡块吃起来。
你不试试?花和岚都吃了,幽灵打趣道。
你要是有身体你先吃,由良回应道。他把口中的鸡块咽下。这种人工培育的合成肉拥有所有应有的营养成分。
诺拉不满地哼了一声,也用叉子叉起一块鸡块,又用刀叉从另一个盘子里切下一块大阪烧。她把鸡块和大阪烧都放在自己的黑色卷饼上,一起送入口中。
“喔——好吃!月好会做!不愧是从大阪那边来的人,做家乡菜这么拿手。”诺拉惊喜地称赞道,“下次做咖喱吧!我想尝尝!”
月如临大敌地回应道,“……好、好啊,但你别插手就行……”
五个人围在桌边沉默地吃着晚饭。果不其然,除了诺拉,根本没有人再去碰那叠煎饼。幸好煎饼凉下来后,那股倒人胃口的焦糊味变得不再明显。
“岚,我有事想问你。”由良咽下大阪烧说道。
岚放下还用不习惯的刀叉,有些紧张地问,“是……查你身份的事吗?”
“你知道我要问什么?”由良的语气中带着点惊讶。
“中午的时候桑丘用手机联系我,希望我能帮他找他姐姐……他说是你给的建议,诺拉又跟我们说了你的事情,之前你说你找我有事,我就猜是查身份的事……”岚偷偷瞄了一眼身旁的月,接着说,“我已经偷偷在警察局的网络里查过你的信息了……”
“姐姐!?”月惊讶地喊起来,“这样做要是把别人的注意力引来怎么办!?我们逃到这里就是为了藏身啊!”
“我知道……但是我们不也受了他们帮助……又救了我们命又给我们提供住所,而且我很小心的,我都是在警局的对外公开网络里找的信息,还顺便用警局的市民查询系统以由良的关键字查了一遍……有几个名字中也带着由良的人,但年龄、照片、住所、职业全都不匹配,甚至连城市监控录像里都没有找到任何与由良的面部信息相符的,我连诺拉在职时的面部信息都找到了……”
“喔!诺拉当警察的照片!我想看!”花凑起热闹来了。
“这不好吧……”岚小声说。
由良把余光瞥向诺拉。诺拉倒是显得毫不在意,“那时候必须留短发嘛。”她嚼着嘴里的食物嘟囔着说,一边专注地吃着自己手中的煎饼。
“诺拉姐以前还是短发啊,好帅喔!”花称赞道。
由良也被花的话勾起了好奇心,但还是忍住了想要看诺拉的照片的冲动。“警局里也没我的资料吗?”由良问。
“嗯……正常来说如果是警员的话都能直接查到一部分非隐私信息,但是一点你的信息都没有,不过……”岚滑动自己的平板,将页面停住,递到由良面前,“这是镇暴机动队下的所属单位分类,里面有一个特遣人员类别,下面所有的人员信息都是机密……还有一个缉毒科,也是镇暴机动队的下属组织,里面所有的信息也全都机密……我从外部网络完全没法查到任何信息……你的信息可能在这两处里面……”
由良接过平板,看到画面上的特遣人员类别下写着机密的区域,再往上翻,都是警局内对外公开的人员信息。
镇暴机动队……我记得是那天商场外面直接开着装甲车把别人打成渣的人吧……他们不都是群疯子吗?幽灵惊讶地说。
“别的地方都查不到我的信息吗?”由良确认道。
“嗯……但是我查了一下镇暴机动队的评价……感觉你不像是会在那里面任职的人……”
“哪里都查不到信息……说不定由良哥其实是公司里的超级杀手?这样也说得通啦!”花开玩笑道。
“由良怎么可能会是公司的杀手,”岚有些尴尬地说,“我和月从家族里逃出来都被追杀了一路呢……说不定由良是缉毒科的人……很可能是找到了什么黑幕交易的线索所以被下了黑手……”
“那我岂不是要被由良哥抓起来啦。”花开玩笑道。
“不管我到底是什么身份,我的信息大概率在被隐藏的成员档案里吗。”由良问道。
“嗯,最好的办法就是你本人到警察局的档案馆里直接用内网找你的信息……”岚说,“但潜入进警局…………”
“诺拉以前是警察。”由良说。
“唔?”被喊到名字的诺拉像是一直在走神似的惊动起来,“叫我?”
由良看向诺拉问,“你知道警察局档案馆的安保系统怎么运行吗?”
“我怎么可能知道嘛,我又不去档案馆的!”诺拉理所当然地答道,“我只知道警察局里所有非对外区域都是要生物信息认证的,指纹啊、面纹啊、声纹啊什么的,当初录那些东西的时候麻烦死了。”
“我虽然不支持姐姐帮你……但我们欠你个人情……”月叹了口气说,“档案馆的安保系统估计和警局差不多,也和我在楼里用的那种类似,最好是进入档案馆后从某个电脑上修改权限,暴力解锁很容易触发警报。”
“也就是说我必须先潜入进档案馆才能拿到权限。”由良说。
岚点了点头。
“诶这样的话由良哥不会在那里碰到认识自己的人吗?”花又拿起一块诺拉做的黑色煎饼边吃边问。
“那多简单,变个装不就好了,扮成维修工清洁工之类的就能进去了吧?”诺拉接过话说。
岚拿回平板,擦掉机械手上的碎屑,在上面操作起来,“我可以做一个假的修理预约,这样由良就能变装进入档案馆。我会给你一个优盘,把它接入电脑,我就可以黑入内网系统……”
“你有档案馆的布局图吗。”由良问。
岚低头思考了一会儿,“这种东西一般不会有电子存档,大部分建筑的详细结构图都可以从施工单位的图纸存档那里拿到……”
“我明天要去施工的公司那里偷图纸?”由良问。
诺拉咽下鸡块抢过话说道,“我去,你明天到档案馆踩点去。”
“你去?”由良疑惑地看向诺拉,“这是我的私事,你用不着……”
“顺手帮你个忙而已,我去拿结构图,你去踩点,完事了回来规划路线和整理装备,这样最有效率,你要是觉得过意不去你就尝尝我做的煎饼!”诺拉打断了由良的话说道。
坐上的那盘黑色煎饼就那么摆在那里。能反射灯光的黑色表面让由良想不出它的可食用价值。
诺拉的方案确实最有效率,你就吃吧,吃一块又不会死,幽灵怂恿道。
你怎么不吃,由良问幽灵。
我可没嘴,想吃都吃不了,幽灵坏笑着说。
“……”由良瞥了诺拉一眼,诺拉正用着期待的眼神看着自己。那天真的目光里没有一丝想要坑害由良的意思。
“由良哥就吃一口嘛,习惯了味道后还不错的!”花在一旁嚼着嘴里的煎饼劝说道。
由良确实没有拒绝诺拉的提议的理由。如果说他直白地说自己不想吃她做的煎饼,或许这个因为自己一上午不接电话而生气的家伙现在还会再生一次气。
于是,黑色的煎饼被由良不情愿地拿在手中。他微微皱起眉头注视着手中的不祥之物。他又用余光瞥了一眼诺拉。她那期待的眼光写明了她主动接下任务就是为了让自己吃下她做的食物。
说不定上次诺拉问你吃饭的时候你给拒绝了,人家记到现在呢,这回你就从了吧,幽灵又一次劝道。
事已至此,由良张开了嘴。他难以记起自己到底是怎么吃下的煎饼,只记得入口的瞬间,自己的喉咙里的水分瞬间被吸走,回过神时,他已经在厨房洗盘子了。
“由良哥,”一旁也在洗盘子的花开口道,“你的手上也有这么多疤痕呀?”
由良低头看了眼自己撩起袖子的手臂,沿手臂内侧布着规则的刀痕,那些刀痕看上去非常久远。
“我不知道怎么弄上去的。”由良擦去盘子上的油渍说。
花正在朝盘子上涂洗洁精,她朝由良露出自己的右手手臂内侧,上面也布着与由良相似的疤痕,“嘿嘿,我也有!”花又稍稍站得离由良更近了一点,像是在说悄悄话一般,“其实月不太想帮你的,她觉得你是坏人,说你身上有股熟悉的很讨人厌的气味。不过……我倒不这么觉得啦,我感觉由良哥的味道怪怪的,有点坏,又有点好!还有跟我很像的味道……你身上的疤就是证明!由良哥肯定以前也经历过很多不开心的事,但是已经没关系啦,由良哥现在有那么多朋友,还有可以回去的地方,其实就算不去找自己的身世也没问题的!”
由良看着花对自己露出的善意的笑,他慢慢地念道,“……朋友……回去的地方?”他又看向面前的瓷砖墙壁,水龙头里涌出的水不断浇在手上。
由良还不明白什么样的人才能算得上是朋友,过命的交情还是什么;也不清楚花所说的可以回去的地方在哪里,只是可以居住的房子?但他知道花正在对自己释放善意。
“我找身世不只是为了自己。”由良说。
花歪着脑袋,“也就是说由良哥一定要去找自己的过去吗?我也能理解啦!我也做过偷偷抛下岚和月去跟自己的过去做个了断的事!不过……做完了断后,已经发生过的事也不会再改变,我们拼了命去做的那些事只是在安慰自己,活在现在才是最重要的喔!”
“……”由良没有回答。他知道自己所做的事在很大程度上只是一种祭奠仪式,但对他而言,这仪式非做不可,这是只有他才能做的事。
花看着像个小孩,感觉经历比大人还多……幽灵感叹道。
“由良哥的表情,还是准备要去做吧?”花问道。
“嗯。”
“要做的话,那就一定要做到最后,不然会更后悔的!”花把她手中的盘子放到橱柜里说道,“我洗完我的份啦,先出去咯。”
“嗯。”由良又低下头,清洗起手里的盘子。
一定要做到最后……幽灵复述着花的话,可是……如果要波及无辜……幽灵又想到了那些受害者。
肯定会有人被我们影响,但我们可以尽量减少波及的人,由良回道,一边擦干手里的盘子,开始清洗下一张盘子。
……也……只能这么做了……幽灵低落地说,我还是会时不时想起那三十一个人的记忆……就连你都不知道他们的故事……只有我知道了,只有我……
你现在有独属于自己要背负的东西了,你打算怎么做,由良问幽灵。
我不想让他们被埋没,就像我们两个所经历的,丢失的记忆……是的,我要走下去,但我要选择不会伤害无辜的人的方式,幽灵坚定地说。
你可真会出难题,执行的人又不是你,由良呛了回去。
但我现在,先同意你的观点,由良又补充道。由良从厨房的门向外望去。客厅里,她们四个人都围坐在沙发上,有说有笑地做着小活动。虽然自己无法加入她们,但在这里看着,也挺好。
最后一张盘子被洗净擦干并放进橱柜。由良回到了客厅。
“喔,你洗个盘子洗这么慢,在偷懒呢你?”诺拉第一个注意到了由良,向他搭起话来。
“在想事。”由良答道,随后坐到了沙发的最边上。
“肯定又在想些神神秘秘的怪东西。”诺拉嘟囔着,一边把左手伸到由良面前,“看,好看吧?岚给我涂的。”
由良把目光移到诺拉的手上。她的指甲上涂着橘黄色的指甲油,颜色有一点不均匀。
“好看。”由良随口应付道。
“真哒?”诺拉惊喜地问。
“……嗯。”由良再次应付道。
诺拉收回手,满意地欣赏着岚为自己涂的指甲油,就像受到夸奖的小孩一样。
“花!有没有深红色的指甲油!我拿一瓶!”诺拉把身子探到花那边问道。
“有喔,给你!”正在给月涂指甲油的花把诺拉要的指甲油递了过去。
诺拉又凑到由良跟前,手里拿着花递来的指甲油,“要不要我给你也涂一个?”诺拉期待地问。
“……”由良扫了一眼她手里的瓶子,又迅速地想象了一下自己的手被涂上指甲油的画面,“不要。”他答道。
“就涂一个指甲嘛!小拇指好了!不影响的!”诺拉再次求道。
“不要。”由良极快地拒绝了。
“好嘛!”诺拉不满地嘟囔道。
“今天的三位参赛选手将要挑战的是最传统的博伊刀,但老观众肯定知道挑战不可能这么简单,让我们看看评委要为选手们增添什么困难。”电视中的声音引起了由良的兴趣。他把目光投向电视屏幕。电视中的主持人走到桌边,揭开黑布,露出选手们将不得不使用的材料——一堆生锈的除草机刀片。
“嚯!看来我们的选手们必须先挑出品质优秀的刀片,再将刀片重新打磨去锈后才能开始锻造,希望我们的选手们能在三小时内克服困难。”
由良一下子就被这个娱乐节目吸引住了。电视里传来动力锤敲打铁块的声音、打磨机与金属摩擦的尖锐声响、熔炉里熊熊烈火的声音、热铁被淬炼的滋滋声,都极其悦耳。
没想到你还喜欢看这个,幽灵突然说。
怎么,由良有些不悦地答道。
就是本以为你是个啥都不感兴趣的人,幽灵解释道。
……我是那种人吗?
还挺像的。
你不觉得锻刀的过程很有趣?由良反问道。
……没啥感觉……噼噼啪啪的,太粗犷了,幽灵评价道。
没品味,由良回道。
你这话说的!这是人身攻击!幽灵抗议道。
没品就是没……由良正回应到一半,突然感觉自己的手有些痒。他把目光转向自己的右手,瞧见有一只指甲刷正在给自己的小拇指上色,而且已经涂了一半。
“你在干什么?”由良平静地看向诺拉,问道。
“被发现啦,”诺拉猛地抬起头,“你不让我涂,我就偷偷涂!”
由良把手抽走,仔细看了一眼自己小拇指上的指甲油。深红色的指甲油看着有点发黑,就像干涸的血一样。他极快地思索,随后叹了口气,又把手放回到原处。
“随便你。”由良说道。
诺拉一副已经知道会是这个结果的得意表情,继续小心翼翼地给由良涂起指甲油。
怎么花给你涂的时候你就不让,诺拉就行了?幽灵问。
涂一半更丑,由良没脾气地答道。
有点道理,幽灵说。
由良正要继续看电视,他又感觉到有一股视线黏在自己身上。他扭头看去,果不其然,花一行人正一边偷偷盯着自己,一边小声议论。
见自己被由良发现,三人又慌忙挪开视线,装出一副在做别的事的模样。
“涂好啦!你看看咋样!”诺拉兴冲冲地说。
由良举起手,看了一眼小拇指上的指甲油。
“挺好。”由良说道。
“哼哼,那必须的!”诺拉开心地拍着由良的肩,“走了,我们回去咯!明天一大早记得去踩点!”诺拉说着便站起身。她把装着指甲油的瓶子收好,郑重地放到花的手里。
“谢谢啦!”诺拉向三人挥手准备离开。
花喊住诺拉说道,“下次记得教我怎么打耳钉!”
“没问题!”诺拉高兴地回道,又对着由良催促道,“走啦!”
由良不舍地从沙发上起身。电视里的锻刀比赛还没分出胜负,正进行到最后一轮。
手机上以后也能看,诺拉在等着呢,幽灵安慰道。
听到幽灵这么说,由良终于愿意迈开脚步跟上诺拉。
离开三人的家时,外面的天已经全黑。小区内的老旧街灯格外得暗,没有起到任何照明效果。
由良跟在诺拉身后。
夜晚的风很凉。
“玛莎奶奶看到她们能开开心心住在她的家里肯定很欣慰。”诺拉向前走着说道。
“肯定。”由良说。
“阿列克谢爷爷肯定也是。”诺拉又说。
“肯定。”由良说。
可惜,没有去看一眼洗手池的水管,幽灵感慨道。
不用特意去看,肯定好好的,由良回应道。
也是。
顿了一会儿,幽灵又说道,可能……有些时候做出行动,带来改变也会是好事。
由良没有回话。他看着诺拉的背影,看着她迈着充满自信的步伐,快步跟了上去。
黑刀轻抚着摆在桌上的光滑物体,用手指尖划过刃口。
他饶有兴致地欣赏着眼前的物体,一边说,“最近溜进城里的老鼠变多了,你可得好好努力啊。”
“……明白。”白狼向黑刀行礼,转身离开。
“对了,”黑刀叫住白狼,“在化工厂里杀了那个日本老鼠的那伙人的踪迹,有线索吗。”
白狼转回身看向黑刀,对方正用着无法捉摸的笑容注视着自己,“……还没有。”她答道。
“很符合我对你的期待,加油。”黑刀依旧笑着说。
他的话让白狼本能地感到不适。她强压住心底里的反感与恐惧,平静地说,“我会的。”说完,她便迅速地离开了房间。离开房间一定距离后,她疲倦地靠在走廊的墙边,右手紧紧握住左手上臂。破碎的衣服下正流淌出鲜红的血液。鲜血顺着她的袖子不断地流下,滑过手中握住的手提箱,直到从指尖滴落在地上。她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完成了与自己的上司的对话。
高档公寓走廊的深红色地毯尽数吸进了那些血滴。白狼重重地喘出几口气,让手臂的疼痛减弱,重新迈起步子。
她一直走到走廊的尽头才到达电梯厅,这一路上她没有见到任何住户。白狼按下按钮,进入电梯。电梯内正放着可以舒缓情绪的音乐,雪松木香薰的味道有些重,电梯厢内挂着全息投影广告。她靠在广告投屏对面,沉默地看着广告中的内容——“孪蛇生命药物植入体,确保您在任何时候都能接受紧急药物治疗”。
“尽放狗屁。”白狼不屑地自言自语道。她身体里的疼痛抑制剂完全没有起效,左臂的伤口还在一跳一跳的疼。她用植入在半电子脑内的通讯程序拨通了电话。
你们的目标处理完了没。通讯程序会捕捉并识别白狼的大脑电信号将其转换成语音与对方进行通讯。
刚刚结束,都是些有点难缠的家伙。对方的通讯直接在白狼的脑中响起。
有没有人受伤?电梯门开,白狼离开了被香薰填满的空间。
没有,我们正在去二号安全屋的路上。
我马上过去。巴特的情况怎么样?白狼无视了前台的问候,径直走到公寓楼外。
已经接受过治疗了,没有影响,预计两天后就能重新参加任务。
很好,待会儿见。听到巴特没事,白狼稍稍地松了口气。她的摩托就停在街边。她跨上摩托,将手提箱挂在置物架上,带有生物识别的手把自动启动了引擎。
摩托疾驰起来,带着白狼快速地从第一大道逃离。
大约二十分钟后,白狼将摩托停在了二号安全屋外的街边上。它位于居民区普通的五层式公寓楼内。窗户正对着街道。
白狼检查了一眼二楼的窗户。窗帘遮住了房间的内部,窗帘外放着一只兔子毛绒玩偶,它的眼睛正对着街道——这是他们用来提示安全屋内有人的记号。兔子玩偶的眼睛里的微型摄像机可以看到街道上的全部景象。
白狼走上公寓楼的楼梯。老旧的欧式建筑带着一股独有的木头和灰尘的气味。结实的硬底皮鞋在木台阶上发出吱呀的声响,总给人一种台阶随时会不堪重负的错觉。
二楼楼梯间的布局十分拥挤。住户门口的装饰品挤占了本就狭窄的走道。方形回廊现在几乎只够一个人通过。
逐渐凝结的伤口处又因为白狼提着手提箱的发力让伤口再次迸裂,少许的鲜血渗了出来。她快速地穿过过道,走到房间门口,用带有节奏的动作叩响房门。
门后传来脚步声,随后门把手转动。一个身形略矮的男人拉开了门,他快速地打量了一遍白狼。
“沃尔夫冈,你来得真快。”男人冷静地对白狼说,“伤势怎么样?”他又问道。
沃尔夫冈撇了一眼自己左臂上的伤口,“擦破皮,没大碍。”
男人向后退了一步,让沃尔夫冈进门。“对手很难缠?”男人一边关上门一边问道。
“还好,只是对方有三个人。”沃尔夫冈脱下皮鞋,穿着黑色薄丝袜的脚踩在地上。
“我们这边遭遇的也是三个人,估计是同一个企业派来的。”男人打开灯,黄色的暖灯照在他身上。淡红色卷发,金色眼睛,白色皮肤,戴着一副白色圆框眼镜,让人很难将他与面前正滴着血的沃尔夫冈产生联系。
“反正任务都完成了,别再绷着个脸了,雨果。”从客厅里传来一个女人轻佻的声音。
“我一直都是这个表情。”被称作雨果的男人平静地回应道。
沃尔夫冈没有听两人的对话,径直走进客厅。客厅不大,但装修得很精致,全都用的欧式家具,看起来格外古典。
“巴特呢?”沃尔夫冈坐到单人沙发上,把手提箱放在脚边,从茶几的抽屉里取出医疗箱,拿出止血绷带与消毒喷雾。
长沙发上的女人披着暗红色皮衣,内里是紧身白色露脐背心,下身穿着破洞牛仔裤。她专心地维护着手中的狙击枪,随口回道:“跑出去找酒喝了。”深黄色的长卷发沿着她的脖颈一直垂到露出腹肌的腰部。
“刚做完手术?”沃尔夫冈脱下西装外套,解开衬衫,用剪刀裁去袖管,露出伤口。大片凝固的血液贴在她的手臂上。
“是啊,自己刚在外面做完手术跟我们会合,就说要出去整点喝的,我象征性拦了一下。”女人瞥了一眼沃尔夫冈的伤口,“伤口这么深?对手还挺难缠。”
“还好,对方太拼命了而已。”沃尔夫冈面无表情地将消毒喷雾喷在自己的伤口上,酒精与水将血污冲开。她用毛巾擦去血水,再用便捷皮肤缝合器将开裂的伤口订上,最后缠上绷带盖住伤口。
“疼痛抑制剂没有起效吗?”雨果坐到沃尔夫冈对面的沙发上,从腰间抽出一台平板操作起来。
“没有,公司的装备坑人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沃尔夫冈应答道,一边转动左肩,测试活动受影响状态。
“你那个视奸癖的习惯该改改了。”女人说着,一边将狙击枪上的瞄准镜拆下,放入伪装式收纳盒中。
雨果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带着点情绪说道,“我只是在关心……”
“不用改,他的习惯对团队贡献很大。”沃尔夫冈抢过雨果的发言,“别忘了你有两次都是靠雨果的情报才击中了目标,德尔菲娜。”沃尔夫冈在确认身体无误后,稍稍放松下来,让自己的身体陷在沙发里。
“没有他的引导我也能命中目标。”德尔菲娜像是置气一样辩解道。
“我知道,可是有了雨果的支援你就更能发挥出你的能力。雨果,帮我拿一瓶朗姆,随便什么都行。”沃尔夫冈陷在沙发上,注视着房顶的吊灯。光线照得她的视网膜出现了光斑。
雨果起身走向酒柜,从中快速地挑选了一圈,取出一瓶朗姆酒,又从橱柜中取出一只酒杯,回到茶几边。他用开瓶器打开木酒塞,往杯中倒入了两口的量。
“谢谢。”沃尔夫冈往前探去身子,用右手拿起酒杯,一口饮尽。她知道雨果是担心影响伤口愈合,故意不给自己多倒酒。她前几天刚刚在肝脏安装的毒素过滤器可以让她不用再担心酒精的影响,但她还是决定接受雨果的好意。
德尔菲娜擦拭完枪身,把枪收进收纳盒,重重地躺在沙发上,“变态虐待狂那边什么情况?他没折磨你吧?”德尔菲娜向沃尔夫冈问道。
“他的注意力不在这边。”沃尔夫冈回道。
“那挺好,我们这边就能松口气了。”德尔菲娜伸了个懒腰说。
沃尔夫冈叹了口气,“如果有东西能引起他的注意,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我建议我们最好关注一下黑刀的动向。”雨果收起平板,严肃地说道。
德尔菲娜嗤笑道,“监视那个变态虐待狂?你不要命咯?你别忘了他是怎么对付营里那些同伴的。”
“我会负责盯着他。”沃尔夫冈接过话,“这件事你们别掺和。”
“只有你一个人太危险了。”雨果抗议道。
“没事,只有我的话,他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但如果是你们,会死的。”沃尔夫冈用不容反驳的语气说。
“……”雨果那清澈的蓝眼睛直直地注视着沃尔夫冈,“明白了。”他让步了。
他真的太爱操心了,沃尔夫冈心想。
“你们吃过晚饭了吗?”沃尔夫冈看向两人问道,她有些饿了。
“当然没有,这个安全屋里的食物都被巴特那家伙给吃完了。”德尔菲娜埋怨道。
雨果沉默地再次拿出平板操作起来,没过一会儿,他说道,“我找到一家酒吧,可以吃饭。”
“酒吧,饭?那种只用微波炉端出来难吃得要命的加热食品的酒吧?”德尔菲娜嫌弃地说。
“评价很高。”雨果迅速回应道。
沃尔夫冈从沙发中起身,稍稍转动肩膀,“我们就去那儿吧,雨果,你联系巴特过去。”
“已经联系好了,他刚好在那儿。”雨果收起平板说道。
“这家伙倒是会享受哈,一个人吃香喝辣,把我们扔在这里饿肚子。”德尔菲娜撅着嘴站起身,将装着狙击枪的吉他琴盒背在背上。
沃尔夫冈拿起手提箱,走到门旁换鞋。她让雨果和德尔菲娜先出门,自己负责关门。她望着安全屋里舒适的家具,心想这样的日子到底能持续多久。不久前,他们所有人都还在那座无人区里的训练营中,看不到一点未来,为了眼前的一点面包和水拼个你死我活。如今,居然穿着光鲜的衣服,有挡风的住所,不需要为了明天的食物发愁。
“可惜……那么多兄弟姐妹都见不到这样的日子……”沃尔夫冈轻声自语。她望着走下楼梯的德尔菲娜与雨果,关上门,跟了上去。
“就这家店?看着也太寒酸了点吧。”德尔菲娜皱着眉头说。
“只是外表朴素点。”雨果说道。
眼前的霓虹灯招牌写着“Everyday is Night”的字样,周围的店铺都没有在营业。奥斯特格勒的晚风虽然寒冷,但远不及荒地上随时都能冻死人的寒风。
“进去吧。”沃尔夫冈带头走下楼梯,推开门。德尔菲娜就算脸上还挂着不愿意,也只能跟上。
一进门,咖啡的气味就飘到沃尔夫冈的脸上。她快速地打量四周,这个点还在这个店里的客人几乎都没有在喝酒的,除了坐在角落里的一位极其壮硕的男人——巴特。他正被一位穿着女仆装的人——诺艾尔——缠着。
“调制人生,改变……啊,调制饮料,改变人生。三位客人欢迎光临,有什么需要?”无眠在吧台后对沃尔夫冈一行人打起招呼。
“朋友在这儿,我找他。”沃尔夫冈简单指了指巴特的方向,便走了过去。
巴特手里正握着一瓶酒,一脸厌倦地侧身背对着诺艾尔。
“我再说一次,把酒拿出来,你刚做完手术,会影响伤口愈合!”
还没走近,沃尔夫冈就听到诺艾尔充满怨愤的声音。
“哟,大块头,艳福不浅啊,还有小美女陪酒?”德尔菲娜酸溜溜地说道,“把我们扔在家里自己享福呢?嗯?”
诺艾尔注意到沃尔夫冈一行人,转过身严厉地说,“你们是他朋友吗?麻烦你们劝劝他,他刚做完手术,酒精会影响他的伤口愈合。”
“没事,他无所谓。”沃尔夫冈回话道,一边坐到边上巴特的空位。德尔菲娜和雨果坐在两人对面。
“不行!我作为他的医生必须对他的身体状况负责!把酒给我!”诺艾尔激动地要从巴特手里把酒瓶抢过来。巴特那比诺艾尔大了近乎一个成年人的体形,此刻却被她的攻势折腾得不得不缩起身体。
德尔菲娜被这滑稽的场面逗得大笑起来,“你到底从哪儿找来的这么好玩的小姑娘?”
巴特一边躲避诺艾尔的动作,一边用眼神暗示德尔菲娜帮他一下。德尔菲娜完全没有回应巴特的暗示,翘着腿,靠着椅背,惬意地放松着肩膀。
“诺艾尔,”无眠走过来拍住诺艾尔的肩,她带着让人无法拒绝的笑容说,“别忘了你现在的身份是服务员而不是医生,就算他是你的病人,现在也要以服务员的身份接待他和他的朋友们,知道了吗?”
诺艾尔原本那强硬的态度顿时软了下来,就像犯了错的孩子一样,“……我知道了……”她有些失落地说。
“你先去接待别桌的客人吧,别难过,”无眠贴在诺艾尔耳边轻声说,“我来劝。”
诺艾尔的眼里闪出感激的神情,“那我先去别的桌了。”说完,她就急匆匆地小跑到别桌客人那里去了。
看着诺艾尔离开,无眠稍稍松了口气。她又立刻转过身,露出对待客人时那充满礼仪性的微笑,“请问我有什么可以帮各位的吗?”
“我们是来用餐的。”沃尔夫冈说道,“有什么推荐?”
无眠从左手拿出一直放在身后的菜单,“菜单上的菜品我可以自信地说都不错,只要客人选的适合自己口味就行。”
沃尔夫冈接过菜单,上面印着拉面、炒饭、咖喱饭等,也有些甜品与酒水,完全不像酒吧,更像是个休闲的家庭餐厅。
“特辣拉面。”沃尔夫冈说着,边把菜单递给对面二人。
雨果主动把菜单挪到了德尔菲娜面前,“我要汉堡肉咖喱饭。”他已经事先在网上看好菜单了。
德尔菲娜拿起菜单,噘着嘴端详了一会儿,“炸鸡块咖喱饭。喂,大块头,你吃了没?”她一边问,一边把菜单甩到巴特面前。
巴特缩在座位上,沉默地探出身体看着桌上的菜单,然后用手指指了指炒饭。
“好,炒饭一份。”无眠用轻快地语调说道,她快速地用目光扫过四人,“各位不来点饮料吗?虽然店里也提供酒类,但咖啡和甜品才是这家店的特色噢。特别是这位身材很有安全感的小哥,要不要试试摩卡咖啡,带点巧克力味的咖啡不比喝甜酒差噢。”她注视着巴特,用让他无法拒绝的语气委婉地劝道。
巴特双手夹在腿间,小声地说,“那就……来一份。”
无眠记下菜品,转头问向其他人,“好,一份摩卡,其他几位呢?”
“白兰地咖啡。”沃尔夫冈说。
“蓝莓布丁。”德尔菲娜毫不犹豫地说。
雨果拿出平板快速地看了一眼,“黑咖啡,热的。”
“你到哪儿都喝黑咖啡还需要看菜单吗?”德尔菲娜嘲弄道。
雨果瞥了一眼德尔菲娜,“这是习惯。”
“好好,习惯。”德尔菲娜无趣地翘起脚,靠在椅背上。
“各位还有要加的菜品吗?”无眠微笑着问。
沃尔夫冈看了几位同伴一眼,“没了。”她答道。
“好,那如果还有需要的话请随时叫我。”无眠用极快地速度取走桌上的菜单,转身走向后厨的方向。
无眠走后,德尔菲娜伸了个懒腰,接着趴在桌上嘟囔道,“哈——累了一天,总算能吃上点热乎的了。”
“最近确实压力很大,但更不能松懈。”雨果端正地坐在椅子上说道。
“别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放松点才行。大块头,你伤口咋样?好像刚刚那个黑皮小美女就是给你做手术的?人家怎么还来这儿打工?是不是在尾随你?”德尔菲娜像是在没事找事一样打趣地问道。
“只是碰巧……”巴特用极弱的声音回道。
“嘁,没劲,还以为能来个什么浪漫的偶遇呢。那你现在伤口咋样?还疼吗?”
“不疼……她……技术很好。”巴特慢慢地答道。
沃尔夫冈呼出一口气。经过医疗处理的伤口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她体内额外植入的凝血纳米机器人极大地加快了伤口的愈合速度,等到吃完饭,她大概就能拆线了。“趁现在没活,好好放松下吧,雨果,你也放松下好了。”沃尔夫冈对三人说。
“……我不用。”雨果倔强地拒绝道。
“你就当这是命令。”沃尔夫冈柔和地说。
“……好吧……”雨果收起平板,揉了揉眼睛,看得出他也已经疲惫不堪了。
“你干脆把眼睛也换成电子眼得了。”德尔菲娜说。
“现在的电子眼还不够好用,没必要换。”雨果一本正经地说,“如果有需要,我会换。”
“抱歉打扰各位啦,你们点的餐点送到了。”无眠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她的双手双臂一共接着四个托盘,每份托盘上都放着他们点的主食与饮料。她熟练地把托盘上的食物一份接一份地送到每个人面前。
“各位的菜上齐了,请慢慢享用,有需要请随时叫我。”无眠迅速地上完菜,迅速地离开了他们的桌位。
“嚯……这家伙也太厉害了……”德尔菲娜惊讶地看着面前的炸鸡块咖喱饭说道。
食物的香气随着热气飘散出来,让这四个只吃了一整天胃里只有应急干粮的人饿坏了。德尔菲娜拿起勺就准备开吃,被一旁的雨果喊住。
“别忘了规矩。”雨果平静地说。
德尔菲娜像意识到犯错了似的把拿起的勺子又放了下来,用棕色眼睛看向沃尔夫冈。
原本沃尔夫冈并不打算在这里也要按规矩来,让大家都放松点,但雨果已经把话说了,那她也只好顺势做下去。
沃尔夫冈双手交叉,悬在胸前,慢慢说道,“为勤劳的自己、同胞,纪念所有逝去的亲人、朋友,感谢食物的馈赠让我们能够再次活着见到明天。”
另外三人也照着沃尔夫冈的动作祈祷着。这是他们在训练营时养成的不成文的规矩。为了一顿饭,为了获得生存下去的资格,他们不得不与自己的同伴残杀。他们这样做是为了不让自己忘记自己是靠不断夺走同伴的生命才能活到今天,不让自己在杀戮中丧失人性。
在一瞬间,沃尔夫冈又变回了白狼。她的视野里满是被自己杀死的人,朋友、陌生人。她将匕首刺入已经无力反抗的同伴的胸口,从而获得了一份牛排,也获得了白狼的称号。黑刀用戏谑的表情看着她用手抓着这份带血牛排撕咬。那一刻,她仿佛不再是人,而是动物。她以被驯化的动物的身份被黑刀带进城里,像狼一样猎杀主人下达的目标。直到一刻,当她处理掉想要潜逃的目标后,她走在残破的街上,看到街边的骨瘦嶙峋的小女孩在向自己乞讨食物的一刻,她从白狼变回了沃尔夫冈。她想起了在训练营里与同伴在饭前一定会诵读的祈祷词。
她的身上没有食物,只好去最近的街边店里买上一条能量棒与水。回来时,小女孩已经死了。沃尔夫冈沉默地站在小女孩冰冷的尸体前,跪在地上,将能量棒与水放在她怀里,让她紧紧抱住,将自己的外套披在她的身上,把她抱起,一直走到一处安宁的街边,用手抛开土,将她安葬。
为勤劳的自己、同胞,纪念所有逝去的亲人、朋友,感谢食物的馈赠让我们能够再次活着见到明天,沃尔夫冈对小女孩这么念着悼词。
沃尔夫冈想起了自己成为白狼不是为了自己活下去,而是为了自己的兄弟姐妹们不再像眼前的小女孩一样过着可怜的生活。
眼前的人们便是她用尽手段后组建起来的小队。虽然她的绝大部分兄弟姐妹们都还在那座训练营中,但这已经是她能做到的最好的结果。只要继续下去,肯定还能拯救更多的人,她是这么坚定地相信着。
“吃吧。”沃尔夫冈看着眼前饥肠辘辘的三人,温和地说道。
四个人不约而同地拿起餐具开始用餐。特辣拉面的辛香味刺激而浓郁,让沃尔夫冈情不自禁地感叹起能吃到热乎的食物是多么幸福的事。
“好吃诶。”德尔菲娜感叹道。一旁的雨果和巴特都沉默地吃着食物。从他们的表情和动作上也能看得出他们很喜欢这家餐厅的菜。
充满市井味的食物让他们感觉格外亲切,没有豪华餐品中那些奢靡的气味,也没有穷苦食物里那如同非人的体验。仅仅是享受普通人能吃到的食物,都让他们都感觉到难得的舒缓。
沃尔夫冈喝完杯中的最后一点咖啡,看到巴特双手捧着手中的摩卡一点点用嘴抿着喝,德尔菲娜和雨果也都快吃完了,便起身去吧台结账。
无眠正在擦拭手里的咖啡杯,见到沃尔夫冈走近,她放下杯子,手臂靠在吧台上,“怎么样,用餐愉快吗?”
“挺好的,都是你一个人做的?”沃尔夫冈问道。
“没错,这家店就我一个人,”无眠答道,她又用下巴指了指店门口正在打扫地面的诺艾尔,“那个小姑娘是来给我做临时工的。”
“她胆子也挺大的,没被巴特那块头吓到。”沃尔夫冈瞥了一眼诺艾尔评价道。
“哼哼……她的胆子可大了,虽然平时看着畏手畏脚的,但面对伤者的时候,不管什么人她都一定会冲上去。”无眠淡淡地笑着说。
“就算是不认识的人?甚至是敌人?”沃尔夫冈有些疑惑地问。
无眠注视着沃尔夫冈的眼睛,坚定地答道,“甚至是敌人。”
沃尔夫冈觉得有些难以置信,她自认为自己是做不到这样的事的人,比起冒着危险区救自己的敌人,杀掉对方让自己的和身边的亲人安全才是该做的事。
“那你呢?”沃尔夫冈问道,“你又是什么样的人?我从你身上闻到了讨厌的味道,也闻到了亲切的味道。”
无眠半眯着眼,沉默地凝视沃尔夫冈那猩红色的眼睛。良久,她开口道,“我现在只是个咖啡厅老板,偶尔给那些需要帮助的迷茫的人出出主意罢了。”
“是吗,你觉得我会需要你的帮助吗?”沃尔夫冈也将身体靠在吧台上,离无眠更近了一点,问道。
无眠飞快地笑了一下,答道,“谁知道呢,我唯一知道的是你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我?想要什么?”
无眠没有回答,而是稍稍侧过身,看向座位上正在互相打趣的德尔菲娜、雨果和巴特。
沃尔夫冈注意到了她的视线,也轻笑起来。她拿出几张现金放在桌上,“不用找了。”摆了个再见的手势,便转头走向自己的家人们。
无眠继续擦拭起刚刚放下的杯子,一边用余光看向沃尔夫冈。她轻轻地叹出一口气,用自己才听得到的声音感叹,“真是个可怜人。”
“巴特,你看那个小美女还在朝你这瞥呢,她绝对对你有意思!要不我去给你助攻一下?”德尔菲娜正兴致勃勃地凑在巴特跟前开玩笑。巴特被逗得一言不发,缩在座位上躲着德尔菲娜。雨果则是沉默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用平板检查各种信息,面前的餐具被他收拾得整整齐齐。
“准备走了吗?”沃尔夫冈走到餐桌边问道。
雨果飞快地起身,德尔菲娜也轻盈地转身从椅子上离开,顺手拿起放在椅子腿边的手提箱,巴特则是有点笨拙地从座位和桌子中的夹缝艰难地挪出来。
“这家店还真不错嘛,感觉以后可以把这儿当一个小的碰头地点。”德尔菲娜边走边提议道。
一直沉闷着的巴特也用极其低沉的声音说了两句,“我……同意……”
“但是不能在这里讨论机密内容。”雨果强调道。
沃尔夫冈没有反对。她对这里的印象也不错,特别是她对无眠这个人有很大的兴趣。无眠的身上带着一种奇异但又令人安心的气息。
在门口打扫的诺艾尔看到四人,慌乱地让开位置,“欢迎再次光临……”她拘谨地低着头毕恭毕敬地对四人说。
“小美女,我以后还会再来喔!”德尔菲娜用充满趣味的笑对诺艾尔打招呼道。
诺艾尔的脸上一副不知所措的表情,她只好随口支吾地应付过去。
巴特走过诺艾尔面前时,沉默地向她点头示好。诺艾尔一下又管不住她作为医生的本能,张口叮嘱道,“伤口愈合前都不能喝酒!记住了没有!”
剩下的三人听到诺艾尔的叮嘱,脸上都露出了不同程度的笑容。德尔菲娜更是大笑着拍着巴特的肩,边说,“你这下可被人家缠上咯!”
“小声点。”雨果虽然脸上也挂着点笑意,但还是严肃地训斥起德尔菲娜。
“好嘛,雨果老阿姨。”德尔菲娜不满地说,但还是乖乖降低了声音。
沃尔夫冈走在最后,她看着不知所措的诺艾尔,柔和地说,“谢谢你的关心,我会盯着他的,以后有机会再见。”说完,她便从店门离开了。诺艾尔还呆呆地站在门口。无眠走到她身旁,勾起手指轻轻敲在她的头上,“发什么呆呢?我可要扣工钱了哦。”
诺艾尔连忙继续打扫起地板来。无眠一边看着诺艾尔,一边用余光看向沃尔夫冈一行人离开的方向。
无眠无奈地叹了口气,又回到自己的吧台后面。
街上的风很冷,顿时没了咖啡厅里的温馨,仿佛沃尔夫冈他们再次回到了那冷酷的世界中。
“回去吧,这几天还有新任务。”沃尔夫冈呼出一口气说道。
“那个混蛋会来吗?”德尔菲娜问道。
“不,他不来。他说他有更重要的事。”沃尔夫冈边走边说。
“也就是说我们又得靠自己咯?这狗屎混球也配算我们上司吗!妈的……”德尔菲娜朝地上啐了口口水,从自己的后腰口袋中掏出一盒烟,用离子打火机点燃,深深地吸上一口,呼出一大片烟雾。
“那个诺艾尔我查过了,”雨果对沃尔夫冈说,“孤儿,在附近开着一家二十四小时诊所,眼睛改造成义眼,底子很干净,不像间谍和杀手。但是无眠那个人……除了能查到她是这家咖啡店的老板,其他的都查不到。”
“跟我想的差不多,但无眠那个人,我感觉她不是我们的敌人。”沃尔夫冈说道。
“但跟身份不明的人接触,要是被黑刀知道了……”
沃尔夫冈打断了雨果的话,“现在他的注意力不在我们这,不用担心。”
雨果没再说话,他的脸上还挂着少许的担忧。沃尔夫冈理解他的心情,但沃尔夫冈也隐约能预感得到,如果她继续老老实实地给黑刀卖命,她和她的家人们一定都会走向死路。
我到底该怎么做……沃尔夫冈看着被城市灯光遮住星空的天空,内心无奈地说道。
“为什么警察要把档案馆设在这么偏的地方。”由良看着眼前巨大的建筑自言自语道。
说不定是为了把不能见人的秘密藏起来呢?幽灵说道。
没问你。
这座档案馆位于城市的边缘,与警局相差几乎有几十公里。由良不得不借用诺拉的摩托车才到了档案馆附近。他把车停在街距离档案馆两百米外的地方,确保没有监控可以拍到他的车。
“一般来说把档案馆单独分出去建造很常见,但隔这么远确实挺少的。你只需要把档案馆外围的全部构造图和摄像头分布全都拍下来就行。”月在通讯频道中说道。
“还有……记得不要一直动你的耳机……监控会发现你的。”岚也在通讯频道中补充道。
由良的右耳里塞着极小的全入式耳机,不贴近看根本无法发现,但代价是耳机必须贴在他的耳道上,就像有一只虫子在他耳朵里爬行,非常难受。月本想把耳机放在由良那被头发遮住的左耳里。月掀开他的左耳后,看到他残缺的耳廓便放弃了想法。
奥斯特格勒的夜晚极度的寒冷,正午的温度又热得能让人昏厥。由良身上的外套就像个小蒸笼一样。他靠在档案馆周边的平房的屋檐下,一边沿着阴影走,一边记录档案馆的四周布局。
这座档案馆的外形简单得就像有人把巨大的长方形盒子随手扔在地上一样。米黄色的外墙让人看不出它到底是原本就这个颜色,还是因为长时间的老化导致的褪色。烈日照在档案馆的外墙上,让水泥建筑都能发出玻璃反射般刺眼的光。那压抑的亮光下到底藏着什么秘密,由良自然而然地想到。
档案馆周边的建筑全都是平房和荒地,通往档案馆的道路也没有任何遮掩,全都暴露在监控视野内。唯一的正门设有拒马与持枪的武装特警,馆外围栏竖着防攀爬栏与通电铁丝。由良绕着档案馆走了一整圈,也没找到任何能从地面上进入的方法。
“这么森严,还进行物理隔绝,伪装成其他人员从正面潜入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岚在通讯频道里嘟囔道。
这地方怎么感觉比警察局还难进啊!幽灵恼火地抱怨道。
“不一定非得从正面进,这些建筑的污水系统肯定不会完全独立,等诺拉拿到施工图后可以找到它们的路线。”月冷静地提出了解决方法。
“又是下水道?”由良条件反射地抱怨道。
又是下水道!?幽灵的反应比由良还大。
“你在下水道里经历了什么?”月问道。
“……不太好的事。”由良看着街边地上的井盖,又回想起下水道里的那些杀人机器,“没有别的路线吗?”
“只要你能想到更好的方法就行。”月的语气里带着明显的不满。
“……那就先这样。”由良妥协了。
“回来吧,既然进不去,那就没什么待在那里的理由了。需要的资料都已经拍好了,把摄像机处理掉吧。”月说道。
由良把挂在他外套上的黑色胸针扯下,用力地捏碎,将它扔进马路牙上的排水口里。
“事务所见……这边切断通讯了。”岚说道。
耳机里传来一阵电流声,然后是静默。由良迫不及待地将耳机摘下,让自己的耳朵获得解放。
好像……这个现场侦查比想象得快啊?我还以为要在这儿从早待到晚之类的……幽灵疑惑地说。
从外面最多看到门口安保的换岗时间,内部的人员安排全都看不到。附近没有足够高的楼可以看到档案馆的内部结构,四周也全都被围栏封死,没有继续侦查的必要,不如回去等诺拉的建筑结构图,由良平静地解释道。
这样啊……你们这些人可真厉害,我是看不出点门道……幽灵佩服地称赞道。
由良沿着摩托车停靠的方向走回去。周边的房子看起来没有一点生气,窗户上要么是厚厚的灰,要么干脆是遮光玻璃,看不见里面的景象。
这里面真的还有人住吗?幽灵问。
没感觉到有人活动的迹象,可能都搬走了,由良回应道。
明明是白天,还这么阴森……
由良回头看了一眼档案馆,档案馆正面上方的警徽在阳光下耀眼得让人反感。他厌恶地收回视线,走向停在街边的摩托车。用钥匙启动引擎,收起脚撑,转动手把,摩托车的引擎发出轰鸣,载着由良快速地离开这里。
行驶出大约一公里,街上人的气息变得多了起来。街上有些人推着便携式餐车在人行道上摆摊,边上支起几个棚子,就成了个小小的街头餐馆。塑料凳上坐着几个人,吃着餐车上用电热铁板炒出来的速食拉面与合成肉。小餐馆的不远处,还有人用折叠桌支起小摊,做着维修电子设备的生意。
街边的建筑也变得丰富起来,一楼开着各式各样的店铺,再上面的楼层的窗户外挂着晾着衣服的晾衣杆,偶尔会有几滴水从上面滴下来。
原来那边没人真的不是错觉啊,幽灵说。
由良没有理会。他还有些不适应控制摩托的手感,迎面的强风让他有些睁不开眼,不得不眯起眼观察前路。
回到事务所前,由良的头发已经被风彻底吹散,让原本就有些乱糟糟的头发变得更乱。他拧动钥匙熄火,一边单手简单地整理头发,推门走进事务所。
一楼原本混乱的布局经过整理后已经像模像样。相较于昨天,现在房间里又新增了不少从无眠那弄来的设备,让空间显得稍稍有些拥挤。
“你回来了。”月飞快地朝由良问候,又全神贯注地注视着眼前的显示器说,“下个拐角向右走。”
“诺拉?”由良问了句。
“嗯,她还在拿结构图。”月答道。
由良环视了一圈车库,没有看到月的身影,“岚呢?”他问道。
“她去厕所了,说肚子有点不舒服。”月继续盯着屏幕。
是不是昨天吃了诺拉做的东西导致的……幽灵猜测道。
那我怎么没事。
你忘了你身体里那些奇奇怪怪的植入体了?说不定全靠它们你才没事呢,幽灵理所当然地解释道。
“花呢?”由良又问道。
“她在公寓里,早上就一直肚子痛,现在还没好,诺艾尔已经开好药了。”月短暂地静默自己的通讯,看向由良说,“诺拉做的东西是不是……”
由良看到月脸上那复杂的表情,无奈地点头。两人明白都明白对方的意思,不再多说什么。
“左边的房间没人,可以躲进去。”月又重新将注意力放回引导诺拉上。
这里已经没有自己什么事,由良把摩托车推到架子边上架住后,便回到了二楼。他重重地躺到沙发上,呼出一口气。
现在已经是下午两点,他的肚子还是空的。骑摩托时闻到街边摊的香味勾起了他的食欲。他不晓得岚和月要不要吃饭,但现在不去打扰她们或许更好。由良自己走到冰箱旁,拉开门,里面还放着些上次诺拉买菜用剩下的食材。由良把它们取出,放到台子上,拿出菜刀菜板和其它厨具。
这家伙做菜那么烂,工具还这么齐全,差生文具就是多!幽灵讽刺道。
说得好像是你吃了她做的饭一样,由良呛了回去。
这不是替你出口气嘛。
用不着。
由良用厨刀将土豆去皮,切成小块,用水冲去表面的淀粉,放入水烧开的锅中。同时,由良开始处理一块大豆蛋白合成牛肉。他将牛肉切成细丝,少量的水份从肉丝中渗出,用色素调成的血红蛋白看起来和血液别无二致。将肉丝裹上淀粉腌制,由良便去准备配菜。他将青椒快速地除去根部,再把青椒掏空洗净,随后也切成细丝。肉丝的腌制时间刚好。他打开灶台,让高温电磁炉加热炒锅,等到锅彻底加热后倒入冷油;由良握住锅柄转动炒锅,让油均匀地在锅中覆上一层油膜,然后便倒入腌制好的肉丝。带有水份的肉丝在接触热油的瞬间便发出滋滋声响,调味过的合成肉散发出与真肉相似的香味。鲜红的肉在高温下变色。见颜色差不多成熟,由良将青椒丝也倒入锅中翻炒,青椒的清香味被激发出来。最后在出锅前淋上少量酱油和味精。
青椒肉丝被装进盘中。由良开始处理一旁被完全煮烂的土豆。他捞出煮烂的土豆,放进碗中,加上一点黄油,让余温融化黄油块,又撒上白胡椒,再用力将土豆搅碎打成泥。他的午饭土豆泥配青椒肉丝就做好了。
你这么会做饭?幽灵惊讶地说。
……有吗,由良觉得这只是很平常的行为。他做饭的动作和喝水睡觉一样自然。肌肉已经刻下了这些动作。
你这可比诺拉强了不知道几百倍啊!难道你以前其实是个厨师?然后再改行的警察?而且这俩应该都要学怎么用刀,锻炼身体,还挺有可能的!幽灵离谱地猜测道。
随你想去吧……由良不想搭理幽灵那奇特的猜想,端着盛着土豆泥的碗和青椒肉丝的盘子回到沙发前。他拿出事先充好电的手机,打开昨晚在岚她们家的电视上看到的锻刀节目,一边吃着热乎的食物,一边看起娱乐节目。
见到节目中的主持人能体验这些参赛者手工锻造的刀具,由良心里不由得隐约地羡慕起来。
自己烹饪的食物味道还过得去。或许自己真的还有点做菜的天赋,也可能正像幽灵所说,自己以前真的是个厨子。得了吧,由良放弃了这个念头。不过,土豆泥和青椒肉丝不是很搭。青椒肉丝的肉汁并不适合搭配黏糊糊又偏干的土豆泥,说不定更适合拉面或者米饭。由良不自觉地思考起菜品之间的搭配。
也许下次可以试试米饭配青椒肉丝,他咽下一口土豆泥想着。
楼下的大门被打开,声音传到了二楼。
“我回来啦!!”诺拉的声音远远地传到了二楼。
由良朝着楼梯的方向瞥去,想了一想,没有起身,选择继续吃饭。他知道诺拉等下肯定会跑上来。
正如由良所想,没过三分钟,诺拉就噔噔噔地大踏步地上楼了。那头瞩目的金发一颤一颤的。
“你这家伙!!”诺拉见到由良的一瞬间就大叫起来,“噢!!我在外面给你干活,你倒在这儿偷偷吃独食!!太坏了!!!”
“你也没让我给你……”由良话还没说完,诺拉就急冲冲地过来抢走由良的勺子,舀走由良盘子里的最后一口青椒肉丝,气鼓鼓地塞进自己嘴里。由良无奈地看着诺拉大口咀嚼自己的午饭。她的鼻孔还一张一合地出着怒气。但诺拉的表情很快就柔和了下来。她一脸不可思议地嚼着嘴里的食物,一边用怀疑的眼神看着由良。
“怎么了,不好吃?”由良问道。
诺拉急急地咽下食物,极不情愿地开口说,“还……还不错嘛……”
“谢谢夸奖。”
“……”诺拉飞快地扭过头,嘟囔道,“明明是个才第二次做饭的菜鸟还这么嘚瑟……”
诺拉的话全都被由良给听见了,他此刻觉得还是装作没听见比较好。
诺拉又转过头不满地瞪着由良,“那我们剩下的几个人都还没吃饭,我们还要整理数据,就你有空,你是不是该去给我们做午饭。”
她是不是在耍性子……幽灵疑惑地说。
“那你们要吃什么。”由良问。
“你做什么我们吃什么!哼!”诺拉说完,又呼的跑下楼了。
由良看了眼自己的盘子,已经空了。
唉,老兄,乖乖做饭去吧,幽灵用着同情的语气说道。
由良暂停视频,收起手机,端着餐具回到厨房。在准备其他人的饭菜前,由良先清洗好自己的餐具。他发现自己格外地享受这种的时光。
准备一个人的食物和准备三个人的食物没有太大的区别,只需要多做点就行。由良飞快地做好了三人份的食物。他把食物和餐具摆在茶几上,走下楼呼叫诺拉三人上楼吃饭。
三人围坐在茶几边的长沙发上,由良则是坐在单人沙发上。
岚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或许是刚刚的腹泻导致的;月一脸担心地看着岚,心思完全不在食物上;诺拉倒是吃得很开心。
“你这家伙,厨艺还真像那么回事……但比我差远了!”诺拉一边大口吃着,一边带着点埋怨的语气说。
“那你别吃我做的青椒肉丝。”由良说。
“这哪里是青椒肉丝,这不是青椒笋丝吗!”
“肉用完了。”由良平静地解释道。
岚虽然脸色不好,但桌上大部分食物都是被她消灭的。说不定空空如也的肚子反而增加了她的胃口。
见到姐姐没事,月也松了口气,小口地吃起菜来。
“诺拉带回来的结构图我刚刚研究过了。”月咽下一块土豆说,“地下水路能通到档案馆的供水污水系统。”
岚一边狼吞虎咽地吃下食物,一边拿出平板递给月。月打开屏幕,调出结构图指给由良。“你从供水系统出来后会到档案馆地下一楼的机房里,之后你需要找到一台电脑让姐姐接入他们的内网,姐姐会去查你和桑丘他姐姐的信息。”
“还有,带上这个。”月递给由良一个像笔一样的道具,“把它对准摄像头等有感光元件的设备,用笔头处的激光发射器快速照射镜头能让感光元件暂时失灵,不到万不得已别用,容易暴露。”
由良接过道具,将它放在口袋里。“无眠给你的?”由良以为这又是无眠从哪儿弄来的小玩意。
“你在想什么!”月突然大叫起来,“这是我为了你的任务临时做的!和无眠那种用现成工具的完全不一样!”
月突然的不满让由良一时间有些发愣。意识到自己突然失控的月也一脸尴尬地别过脸,“抱歉……有点失控……只是……”她有些别扭地支支吾吾地说,“我本职是个武器工程师……”
“由良那家伙应该是在说你的东西精细得像很厉害的工具吧。”诺拉往嘴里塞了一大口青椒笋丝说。
“是……是吗……”月的脸色变得羞愧起来。
“……嗯……”由良其实完全没有这么想,但他感觉得出诺拉是在替他解围。
月像认识自己犯了错的小孩一样,“……好吧,抱歉……”
由良想赶快略过这个氛围,便说,“继续讨论行动吧。”
月立刻清了清嗓子,调整情绪,“档案馆的档案储藏室有很多,几乎四分之三的区域都是档案室,所以我们也无法准确规划行动路线,前往档案室的路线得靠你随机应变。”
“随机应变吗,可以。”这个结果让由良毫不意外,他反而觉得随机应变更适合自己。
“还有拿到资料后的撤退路线,唯一的选择是原路返回,地面出入口都被警力封死,不可能通过。一旦暴露,路被封死,你就没地方逃了。”月严肃地说。
诺拉拍了下由良的肩,“你可得小心点啊。”
“不用那么担心……只要你能让我接入他们的内网,我就能持续为你提供情报支援……”岚咽下食物说道。她的嘴角还挂着褐色的酱汁。
“你潜入需要的其他工具我在晚上会准备好。”月自然地抽出餐巾纸,擦去岚嘴角上的酱汁。
“你俩可真靠谱!不像由良这家伙,住进来这么久,钱没赚到,还整一堆麻烦。”诺拉开玩笑似的埋怨道。
你被嫌弃咯,幽灵也开玩笑道。
桌上的食物全被吃完,一点不剩。她们几个也许是真饿了,也可能是自己做的饭菜味道还过得去,由良心想。
岚和月因为要准备明天行动的工具和信息便下楼了。没事干的诺拉则是霸道地躺在长沙发上休息。见自己的地盘被霸占,由良只好无奈地拿着空盘和餐具到厨房清洗。
明天,我们俩就要干大事了啊,幽灵感慨道。
这算什么大事,由良不屑地回应。
喂,命悬一线的事怎么就不是大事了!幽灵反问道。
你忘了我们不是已经经历过一次这种事了吗,还让无辜的人被牵连,由良平静地回应道。
……我当然记得,这种事怎么可能会忘,幽灵的情绪顿时低落下来。
如果不想再发生那样的事,不要激动,不要失落,保持好状态,才不会再出事,由良边将洗洁精挤到清洁海绵上,一边回道。
你说得对……我应该摆正心态……幽灵低落地说。
由良叹了口气,擦干洗净的餐具上的水滴,将它们晾在台子上。
“由良,”诺拉冷不丁地从由良身后窜了出来,“跟你说个事儿呗。”
“怎么了?”由良没转回头,开始清理厨具。
“你看你从住进来到现在还都没赚到过钱,不如,以后我们的伙食就交给你了!抵你的房租!咋样?”
“……你们?”由良重复道。
“还有岚和月呀,她们在事务所里干活的时候也算员工嘛!总得保证员工餐!”
“那我的员工餐呢?”由良问道。
“自己解决嘛,买菜的钱和用摩托的油费我给你报销。”
“我记得之前找卡莉的时候应该赚到钱了才对。”由良洗去厨具上的油渍。
“你还好意思问喔,你受伤的治疗费,装备的开支,还有那两个受害者的火化和安葬费,算下来我还得倒贴钱进去!”
“是吗……”由良那副总是没有表情的冷脸露出了少有的波动,“那些人有被好好对待。”
诺拉的脸上挂着不解的表情,“那不是肯定的嘛,就算是陌生人,他们也应该得到应有的对待呀。”
“……也是……”
“所以,现在你可还是一分钱都没赚到的状态!做饭的事,怎么说?”诺拉笑眯眯地问。
由良隐约觉得自己就算拒绝了也会被诺拉继续软磨硬泡,不如现在就答应下来,“……行。”由良的语气中带着点无奈。
这个回答让诺拉很满意,她笑着大力地拍着由良的肩,“很好很好!这才是我的好员工!今天的晚饭就交给你来解决咯?”
“今天?”由良挑起眉毛,随后又泄了劲,“行。”他简单擦干手上的水渍,拉开冰箱,检查了一遍冰箱里的食材。
“我得去买点食材。”由良说。
“喔,去吧,我给你钱和车钥匙。“诺拉说着就拿出手机操作起来,“钱转你了,快去快回,岚和月在给你准备明天要用的工具呢。”
由良看备菜台上的餐具和厨具都已经清理完,便合上冰箱门,转身走向楼梯。
“路上小心。”诺拉在由良的身后喊道。
你怎么变成她们的专职厨师了?幽灵问。
顺势就这么答应了,由良转动摩托把手,加大马力,行驶在车道上。
那你晚上打算做什么?可别做啥会吃坏肚子的东西,不然明天可就完蛋了。
我不是诺拉,由良一边回应,一边踩下急刹车。
原本通畅的车道变得拥堵起来,身后的车因为看不到前方的情况,不断地摁着喇叭。
这个点会堵车吗?幽灵疑惑地问。
由良没回答,而是小心地驾驶摩托从汽车中穿梭到前排。警车的笛声远远地传来,盖过身旁汽车的引擎声。由良继续前进,他的直觉告诉他前方肯定发生了某种紧急事件。在车流的间隙中,由良看见大约前方一百米处拉起的黄黑相间的警戒线。
“前方为临时封锁区,请所有车辆改道或调头行驶。”从扩音喇叭中发出的无感情的机械人声不断地重复这句话。
由良继续向前靠近。两边车辆里的人也都摇下车窗,探出头查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封锁线拦住了由良的去路。数个荷枪实弹的警员正站在警戒线边,神色傲慢地看着面前这些被拦住的车辆。警员身后停着三辆警车,警灯正闪烁着红蓝色的光。一辆重型卡车横在右侧道路上,卡车身后拉着一座巨大的合金防爆墙,彻底封死了道路。
“这位先生,请你掉头或改道,前方是临时封锁区。”由良面前的一位身材高大的警员用着傲慢的语气说道。这个人分明就是在说“还不赶紧滚开!”
由良直直地看着面前的警员,没有回话。警员的面颊因摄入过多的脂肪而肿起,未经打理的胡须也许是他自己最满意的能够凸显魅力的面部装饰。
见由良没有任何反应,警员又重复了一遍,“这位先生,我再重复一次,请你掉头或改道,前方是临时封锁区。”他脸上的横肉却是在说“你他妈的赶紧给老子滚!”
身旁的汽车都咒骂着调头,骑着摩托的由良依然停在原地。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警员身后的景象。被封锁的街道看起来如同某种竞技场一般,让他有种熟悉的感觉。
螺旋桨的轰鸣声从他的身后的天空中传来。顺着声音的方向望去,电视台的直播直升机正高高地掠过在由良所在的上空。
直升机怎么来了!?幽灵惊讶地喊道。
安静点,由良不耐烦地训道。这种时候,他就特别不想在自己脑子里听到幽灵那大惊小怪的声音。
上空的直升机向着左侧的街道飞去。街道上的高楼阻挡住了它的身形,但那直升机发动机高速运作的轰鸣声依然不断响起。由良估计那个方向肯定发生了什么事。那些嗜热点如命的电视台肯定急着拿到头版新闻。
身前的警员的对讲机里传来通讯的声音。由良无法听清对讲机里说了什么,但他注意到警员的脸色变得紧张起来,而且他的脸色不是那种准备执行某种任务时的紧张,是知道自己的生命即将受到威胁的强装镇定的恐惧。
警员旁的其他同僚也都紧张起来,弓起身体,把手里枪械架起,一副随时准备开火的模样。
由良也从摩托上下来,走得离警戒线更近点。面前的警员已经无暇理会快要越过警戒线的由良,而是有些滑稽地靠在警车旁,屏息又焦急地观察着街道左侧的方向。他的脸上的横肉挤成了让由良觉得有趣的形状。
下一秒,远处传来的爆炸声击垮了警员最后一丝的矜持。他脸上流出豆大的汗珠,呼吸变得急促,手里的枪也因为颤抖而不断晃动。
由良身后的那些还在慢悠悠跳投的车主们也慌张起来。就算日子过得不顺心,发生在身旁的危险事件也会让他们本能地开始逃窜保命。
只有由良依旧好奇地等待着接下来将发生的事。
喂,你不跑吗!?幽灵也紧张地问道。
直升机声、爆炸声、车声,它们混杂在一起向十字路口涌来。一声巨响,爆炸扬起的烟尘彻底封住了左侧道路,没人能看到烟雾后面的景象。紧接着,从烟雾中猛地冲出一辆改装越野车,它的车身全部加装了厚重的金属板。金属板上满是弹孔,但车体看起来情况依然完好,内部没有受到实质性的损伤。但即便是经过改装的越野车也无法撞开卡车竖起的合金防爆墙。它猛地转弯,径直撞上了其中一辆停在边上用作掩体的警车。
撞击的动静敲醒了这群愣在原地的警察。他们变换位置,拉走被冲撞波及的警员,同时架起枪向越野车徒劳地开火射击。顿时现场枪声不断。那些警察完全不在乎是否会波及旁边的市民。数颗流弹擦过由良的身旁,打在那些轿车上。由良也不得不压低身体,避开这些警察的枪线。越野车里的人没有开火还击,而是继续操控车辆,试图用越野车撞开一条道路。
又有一辆车辆从烟雾中冲出。由良一眼便认了出来,那是他曾经在手机直播中看到的镇暴机动队的步兵战车。漆黑的车身上印着白色的镇暴机动队简写。巨大的防弹轮胎几乎比轿车还高。装在战车顶部的自动武器架对准越野车开火。火箭巢中飞出两枚聚能导弹,径直射向越野车的金属装甲。导弹命中装甲,火光四溅的瞬间,装甲被导弹的金属射流切割出一个圆孔。越野车顿时停下了行动。
周围所有的警员都停下了射击,紧张地望着越野车。三秒后,越野车的主驾驶门被推开,从车上跳下来一个右手臂被射流切断,烧得焦黑的男人。他刚跳下车,步兵战车上的反人员炮射霰弹就向他开火。七十六毫米口径的霰弹直接将男人打成筛子,弹丸将他的身体撕碎,血肉飞溅在越野车上。
先前那个趾高气昂的警员见到这个场面忍不住呕吐起来。
又过了十秒,越野车内不再传来任何动静。步兵战车的乘员门被打开,从车上走下四名武装到牙齿的镇暴机动队员。一人依靠加装在身上的外骨骼装置,举着全身大小的重型合金盾牌,剩下三名队员紧紧跟在他身后,逐步靠近越野车。第二名队员在靠近到足够近的距离后,从打开的越野车门处扔进一枚手雷,听到爆炸声后便和第三名队员一起探入车辆进行检查。期间,第四名队员和第一名队员在戒备四周。
见局面已经平息,直升机开始降下,近距离地拍摄这些镇暴机动队执行任务的场面。
这群人……这群人…………幽灵看得目瞪口呆,不知该说什么。
由良理了理被气浪吹散的头发。这群人杀了人,他平静地回应道。
那个人直接就碎了……碎成……
怎么,你怕了?由良问。
我……不……我只是有点……幽灵的声音像是在颤抖,我还是不习惯一个人就这么死了……
就算那人危害了别人的性命?由良追问。
……你到底是怎么做到能这么平静的?幽灵反问道。
不知道,由良看着远处的镇暴机动队队员回应道。
一点感觉都没有可比有感觉的人可怕多啦,由良突然想起诺拉曾经对自己说过的那句话。自己此刻对目睹别人被杀死也是那种毫无感觉的冷漠。身体对同类的死亡没有产生半点反应,就好像它已经习惯了这种事的发生。
也许,自己曾经也杀死过许多人,以至于即便失去记忆,肉体也已经熟悉了死亡的气味;也许,自己曾经也杀死过对自己来说很重要的人,由良恍惚间这么想到。
确认现场已经恢复安全状态,警员们开始重新接管秩序。调来的重型拖车拉走了报废的越野车;清洁车开始处理地面的尸体碎块;物证科的人员在回收地面上的弹壳与武器。在场的人员们的脸上也都十分平静,甚至有些人还带着笑容互相聊天。或许这样的情况才是正常的?大家都对死亡习以为常,就和吃饭喝水一样再正常不过。
喂,喂!我们赶紧离开吧……别在这站着了,幽灵有些焦急地催促道。
……嗯,由良应了一声,重新回到摩托上。他临走前,又看了一眼现场。他观察着每个人的表情。现场上所有人的表情都是一副对死亡熟视无睹的神色。由良有些疑惑,难道这些人也都杀死过对自己来说很重要的人?也或许,这些人的反应才是正常的,而幽灵那种惊诧的反应才是异类。但他又想起阿列克谢的葬礼,还有卡列尼娜坟前诺拉的哽咽。肯定有哪里不对,由良一边想着,一边转动把手,加大马力。
大型超市里的消费者比由良上次来时还要多。嘈杂又拥挤的人群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他快速地在超市中挑选食材,把购物车填满,便来到结账台结账。排在由良前面的年轻女人正和她的同伴大声聊天——
“待会儿回去的路应该不那么堵了吧。”其中一个双眼大得格外显眼的女人说。
“嗯哼,虽然那帮警察抓小偷的效率不咋样,但要是堵车造成大额经济损失了,市政府可是要拿鞭子抽死他们。诶,后天晚上的新的义体发布会被推迟了你知道不?”另一个手臂上纹着电路线一样的纹身的女人问道。
“真的假的?”眼睛很大的女人眨着她的双眼惊讶地问,“别吧……我攒了三个月的工资就等着发布会出的新义体呢,我真受不了现在这个有时会闪屏的眼珠子,还亏说是什么最新技术……”
她们把购物车推到收银台,继续聊着,把物品扔到台上。收银员如同机器一样开始按照程序对物品进行扫描、称重。
“真的,就刚刚那个恐怖袭击,又是几个反对义体化的人干的,他们刚刚炸了一个市中心的义体诊所,现在因为安全检查,发布会不得不取消了。”
“一群老顽固,肯定又是些因为做不了义体害怕被淘汰的废物,科技的发展就是这样的啦,不就是些阵痛,乖乖被淘汰掉多好。”眼睛很大的女人揣起手抱怨道。
“也许大公司还指着卖点止痛药从他们兜里捞钱吧。”
“连换个义体的钱都没有的人还爆得出几个子儿?”
见收银员已经扫描好所有物品,手臂有纹身的女人将自己的手掌贴在收银台的扫描仪上。一秒后,显示器上显示交易已完成。“钱永远不嫌多嘛。”她们两个拎着东西,继续聊着关于义体的话题离开了。
这两个人也太不是东西了!怎么能说这种话!把人命说得跟什么一样!幽灵愤愤道。
那你觉得人命是什么?由良反问道。
人命……人命不就是人命吗!?人命还能是什么!?幽灵的声音更响了。
由良走到收银台前,把篮子里的食材放到台上。收银员和面对上一对顾客一样,也是面无表情地扫描、称重。
在刚刚那两个客人眼里,人命还不如钱和新款的零件;在刚刚现场那些人眼里,人命和我手里这块合成猪肉没区别。所以你眼里的人命又是什么?由良追问道。
……人命应该比什么都重要吧,人命就是人命,不能跟任何东西衡量。那些人的想法才是有问题的!幽灵再一次阐述自己的观点。
是吗,由良随便回应道。
收银员沉默地把金额打在显示屏上。由良拿出手机付款。
你问我半天,那你自己又觉得人命是什么?幽灵不爽地反问道。
不知道,由良干脆地答道。
你这家伙!你不知道你问我!搞得像你多有想法一样! 幽灵气急败坏地责骂道。
我就是因为不知道才会问你,我不明白我对人命到底是什么态度,玛莎、卡莉、卡列尼娜、诺艾尔、诺拉,她们的命是命;那些在下水道里被抹掉的无名尸的命也是命;可是刚刚那个被镇暴机动队杀了的人的命就不是命了吗,我对他的死就没有一点感觉,人命之间也分区别吗。
由良一连串地阐述自己的疑问。
……你问到我了……幽灵也有些迟疑。
由良将购入的食材装袋,提着袋子离开商场。
不对,幽灵突然大声说,你在为了救卡莉杀人的时候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吗?
没有。
那你为啥突然开始思考这个问题?幽灵又问。
可能是以第三者的身份近距离看到生命死亡和亲手杀人时的心境不一样。由良拎着袋子走到停车场,外面的天空已经暗了下来。
我倒一直都是以第三者的身份看你做事,幽灵说。
所以你没法理解我,由良回应道。
得了!那你找诺拉!找诺艾尔问去吧!什么人呐!你跟刚刚那两个女的一样都不是东西!幽灵又一次大骂起来。
我又怎么了,幽灵的声音吵得由良头疼。
……算了,反正既然你自己一个人想不通,那就多找人问问嘛,诺艾尔无眠诺拉这几个肯定会有点自己的见解,幽灵建议道。
诺拉?她真的会有吗?由良问道。他找到摩托,把食材挂在握把最靠里的地方。
反正比你有!幽灵愤愤答道。
等我从档案馆回来,就去问问她们好了,由良还是接受了幽灵的提议。他转动握把,让摩托行驶起来。回时,那个被封锁的路口已经解除封锁状态。地面上的碎片与弹壳全都被清理干净。如果不是那些流弹在墙上留下的弹孔,这片区域看起来就和往常一模一样。车流从这里经过,行人忙碌地越过斑马线。人造革制成的鞋踩过被清洗掉的血迹,两小时前的事就已经像烟尘一样被彻底吹散,无人在意。
以前那个没有失去记忆的自己又是怎么看待生命的,那个我会不会有自己的答案?由良不禁想到。
手机铃声与震动打断了由良的思考。他从口袋中掏出手机。诺拉的名字正显示在屏幕中间。他接起电话,便听到了熟悉的大大咧咧的声音——
“你咋出去那么慢!我们三个快饿死了!噢对了,花也要来蹭饭,快点回来!”
“……哦,马上到。”
“快点!”
随后通话便被挂断。
别想这么多有的没的了,又多了张嘴,快想想晚饭做啥吧,幽灵揶揄道。
是啊,想想做什么吧,由良叹了口气,加大马力,将脑子里那些难懂的事扔在一旁,好好想想眼下将要面对的挑战。
“所以,阿西莫夫先生,你应该知道你的行为完全侵害了公司的利益吧?”男人坐在椅子上面,惬意地翘着腿。他把双手十指交叉摆在桌上,眼里充满笑意。
“你不是公司的人,也不是警察,你无权审问我。”阿西莫夫疲惫地看着眼前的男人,他已经一整天没有合过眼了。强光灯照在他的脸上,刺得他眼睛生疼,就算他闭上眼,那强光也会穿透他的眼皮,如果他真的昏迷了,这些人也有的是办法让他醒来。他的视野模糊,根本看不清眼前的男人的面目,只能看到男人的双手极其消瘦,简直就是皮包骨,手臂上的衣服似乎是一件得体的淡色西装,其余的部分都被强光灯给遮住了。
“噢……我当然不是你们公司的人,也不是警察,但这不影响我现在做的事不是吗?我再问你一次,阿西莫夫先生,你承认是你在奥斯特格勒城下水道系统中进行的破坏工作吗?”男人问道。
“什么破坏工作……我不明白。”阿西莫夫疲惫极了,他感觉自己随时都会崩溃。
“啊,你的确没有进行真正的破坏工作,只不过是把某片区域从系统中删除了而已,那当然不算破坏工作。”男人用着愉快地语气说。
“你都查到了这些……还问我干什么……凭你们的手段……根本不需要把我定罪吧……”
“确实,不过那样就不好玩了嘛。你早就是个死人了,不如说甚至还因为我想要审讯你,你还多活了几天,你可是赚到了呢。”
“哼……”
“现在的人都这么不懂得感恩。”
“我谢你全家……”阿西莫夫咒骂道。
“没事,我没家人,你谢我一个就够了。”男人笑着说。
“…………”男人如此的不要脸让阿西莫夫说不出话,他感觉自己的意识又快消失了。
强光灯后的男人撇了撇嘴,“算了,看来你身上已经没啥乐子了。睡个好觉。”说完,他便起身离开了这间外人根本无法探究到位置的审讯室。
男人推开门,一个女人便迎了上来。她扎着高马尾,白色的头发在昏暗的环境里格外显眼。
“去把那人处理了。”男人对女人说。
“为什么你不自己动手?”女人问道。
“会弄脏我的衣服。”男人说。
“……就因为这样的理由?”女人反问道。
“没错。”
“……明白。”女人的语气中带着强烈的不满。
男人站定,轻蔑地看着她说,“别以为上头把你调来当我的搭档你就真是我搭档了。可能你还没有好好看过报告……”
“四个月里换了五个搭档,所有的搭档都死于意外事故。”女人接过男人的话。
“如果你再这么聪明,我不介意再多一个,白狗小姐。”
“是白狼,不要叫我小姐。”白狼用她血红色的眼瞳紧盯着男人。
“好的白狗小姐。”男人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走廊。
白狼目送着男人离去。她回头走进那间审讯室,拔出手枪扣动扳机,结束了阿西莫夫的折磨。像是为了发泄刚刚受到的侮辱,她再次扣响了扳机。
“玛莎奶奶,您真的准备明天就走吗?”诺拉不舍地问。
“是呀,无眠同志已经帮我联系好了,说下午在城外的小镇会有人接我,到时候还得麻烦诺拉同志把我送过去。”玛莎坐在沙发上,笑着说。她看起来非常轻松,对即将离开居住了几乎一辈子的世界没有什么留恋。
“没问题啦!由良你也得跟着一起!”诺拉满口答应,顺便把一旁因为沙发被占用,只好站着的由良也给拉了进来。
由良无视了诺拉的话,因为他知道就算他拒绝,诺拉也绝对会把他拉上。“你见过卡莉了吗?”由良问。
“昨天去无眠同志的店里见过咯,小小的,穿着连衣裙,头发很漂亮。”玛莎说,“她一开始还有点怕生,但是听到以后会和我一起旅行后她立马就‘腾’地一下精神起来了。”
“一老一小出去,没问题吗?”由良随口问道。
“哈哈哈哈,由良同志不用担心我,卡莉和我都是自己选的路,是好是坏都不会有怨言。”玛莎捧着搪瓷杯,喝下一口热水说。
你还会关心别人哈,幽灵打趣道。
只是好奇,由良不悦地回道。
“也好!玛莎奶奶这样有个伴陪着就不会太寂寞了。”诺拉说道。
“是呀,多跟小孩子和年轻人接触让我觉得我也变年轻咯。说到这个,诺拉同志说已经找到能搬进我的房子里的人了?”
“嗯找到啦,她们现在在诺艾尔的诊所里住着,等伤快养好了就能搬进去啦。”
“她们受伤啦?怎么回事?”
“一个断了两根肋骨,一个肚子被捅了,不过没大碍。”由良说。
“喂……!”诺拉生气地悄悄地踩了由良一脚,又看向玛莎奶奶说,“别担心啦,她们都没事,而且都是好孩子!”
“诺拉同志找的人肯定没问题,她们没事就好。”玛莎奶奶叹了口气,有些惆怅地用拇指摩挲着杯子,“房子有人住了,老伴应该也会觉得欣慰。”
“……嗯,一定的。”诺拉伸出手温和地握住了玛莎奶奶的手。
玛莎奶奶用拇指捏了捏诺拉的手,笑着站起身,“我就先回去啦,还要收拾收拾行李。屋子里的家具什么的,我就原封不动留着啦,到时候她们要是不要了,就扔掉卖掉好了。”
“我会尽量让她们别乱动的啦。”诺拉说。
由良不以为然地说,“回忆这种东西也不是非得一直留着,更何况玛莎还活着。”
诺拉极度不满地瞪着由良,那表情简直像是在说“你居然还敢还嘴”!
“由良同志说得没错,只要人还在,有人还记着,就够了。”玛莎笑着说,松开了诺拉的手,“我就走了,不麻烦两位送啦。”
“玛莎奶奶明天见!”诺拉向玛莎道别。
见到玛莎走下楼梯,诺拉不满地瞥向由良,“你这家伙,才在我家住了几天就不听话了!”
“我本来就不用听你的话。”由良一边呛回去,一边坐在沙发上,准备躺下。
“你躺什么呀!”诺拉叉着腰责问道。
“现在不是没事了吗。”
“什么没事,还要去诊所看看月她们的情况呢!”
“……她们不是没事吗?”
“没事也得去!”诺拉拽着由良的手,把他从沙发上拉了下来。
“……伤口恢复得不错……明天就可以正常活动……我指的正常活动不包括任何跑跳和力量动作,明白了吗?”诺艾尔没好气地说。
“明白啦!”千彩花撂下衣服,遮住了被绷带缠住的腹部,从病床上跳下来欢快地说。
“别乱蹦!伤口要开线了!!”诺艾尔大叫道。
“让她去吧……她就这样……”御前田月在一旁无奈地说。她的身上绑着胸带,用以进行肋骨骨折的自然恢复。
“你现在感觉如何……活动受影响吗?”诺艾尔问。
“日常生活基本没影响,就是还使不上劲。”月小心地转动肩膀,胸腔的刺痛让她皱起了眉头。
诺艾尔打量着月,随后叹了口气,“你们两个真是命大……一个没刺到内脏,一个没有产生扦插……真是命大,不然你们两个都坚持不到接受治疗……”
“因为说好了我们三个人会一直在一起的嘛!”花笑着说。
“别乱蹦啦,到时候伤口裂开诺艾尔就要把你绑在床上了。”岚慌张地想要按住在病床旁兴奋地晃动的花。
诺艾尔已经放弃了“对了……你现在感觉身体如何?还会觉得身体一直痛吗?”
“没啦!感觉好得很!从来没这么好过!!”花的脸上挂着从未有过的愉快。她的那股开心劲让别人也心情愉快。
“那就好。”诺艾尔松了口气,“那个用于治疗戒断反应的植入体没有多少人用过,而且……因为这个东西是通过穿刺手术植入到你的丘脑……很难不保证以后它会对你产生什么不可知的影响……”
“没事啦!大概没有什么是比戒断反应还折磨人的事了!不如说想摆脱它,不付出点什么代价也不现实嘛。”花重新坐回病床上,笑容变得收敛了些许,“我本来觉得要治好它,都得落个什么下半身永久瘫痪之类的。现在我还能开开心心地抱住我的朋友们,不用再担心因为戒断反应时发疯伤害她们……这就已经够了,谢谢你!诺艾尔!”
诺艾尔的表情显得有些尴尬,“不……不用谢我……救死扶伤,是医生的本职……”好在她的肤色没那么容易让别人看到她的脸变红。
“我们几个都欠诺艾尔很大的人情呢……”岚感慨道。
“你的衣服……不换一下吗?”月看着诺艾尔那身沾满血迹的白色连衣裙问。
“啊……这是我的习惯,等你们康复出院了我再换下来。”诺艾尔看了眼自己的衣服,胸前的血迹已经干涸了。
“好酷!难道是特意穿白裙子的!?”花惊叹地问。
“嗯……这些沾着血的衣服可以纪念在我的诊所里离世的人。”
“真厉害……”月小声称赞道。
病房的门被推开了,桑丘带着诺拉和由良走了进来。
“你们都在呢!看起来都挺精神嘛!”诺拉随和地打起招呼。
“诺拉姐和由良先生……”岚显得有些紧张,她慌张地站起身向两人鞠躬,“谢谢你们……”
见到诺拉和由良,岚和月都显得有些拘谨,只有花还是原来那副样子。
“没事没事,不用那么客气啦!”诺拉笑着摆摆手。
“……委托而已,不用叫我先生。”被称呼为“先生”让由良感觉极其别扭,庄重得有些不自在。
“嘿嘿嘿,还好有诺拉和由良在,不然我就死翘翘了。”花半开玩笑地说。
“还好那天你们赶来了……不然……”月犹犹豫豫地说,“谢谢……”
“月脸红啦!”花笑着大声说。
“没有!”月涨红了脸反驳道。
这仨真是好孩子啊……她们一路上肯定吃了不少苦,幽灵感叹道。
“真是美好的姐妹情啊……”桑丘感动地几乎快要落泪了。
“你有找到你姐姐的线索吗?”由良连忙转移话题。
“我在一个个黑帮妓院之类的调查过去,都没查到东西,但我的纽带告诉我我的辛德瑞拉还在这座城市里!”
“你可得小心点别再被抓啦。”诺拉提醒道。
“一定的!自从上次被抓后我就学聪明了,得先装个样子,跟他们混熟了才能打听消息!”桑丘自豪地说。
“挺好,不过我这里还没什么新消息,有消息了会告诉你。”由良说。
诊所门口的传唤铃响了起来,“我先去前台啦,你们好好聊!”桑丘挥着手离开了病房。
“桑丘先生真的很爱他姐姐呢……”岚说。
“岚你能黑进网络里查到他姐姐的线索吗?”由良问。
“如果能黑进警察局的内部网络之类的话……我应该能查到吧?”
“警察局……?”她的话引起了由良的注意,“你能黑入警察局吗?”
“外部网络的话倒是可以,但是大部分机密和人员信息都是存在内部网络里的,只有通过物理手段接入内部网络后我才能访问。”
“这样啊,好吧。”由良有些失望。
你想让她去警察局里查查你的身份?幽灵问。
是啊,看来没那么简单,由良说。
之后得潜入进警察局一次,由良又说。
慢着!你说你要潜入进警察局!?不怕危险嘛!被认出来咋办!幽灵惊讶地问。
被认出再说,就算有危险也得去查,由良说。
不跟诺拉商量一下吗?幽灵问。
……等我找到机会的时候问……由良说。
由良还是有些不愿意去和诺拉商量这件事。他总觉得这是自己的私事。但他刚刚又可以毫无负担地同岚问起调查警察局的事。或许是因为诺拉是第一个见到他的人,就像是将他最初的一切全都看光了的人,这才让他在自己的私事上有一些莫名的执着。
“喂!发什么呆呢!?”诺拉鼓着嘴盯着由良问。
“……在想事。”由良随口说道
“哼,我看你是在偷偷打瞌睡吧!”诺拉不满地说。
“……没有。”
“总之说好了!明天大家一起在无眠的咖啡厅聚餐!然后岚她们搬进玛莎奶奶的屋子里,我们两个去送走玛莎奶奶和卡莉!听到了没!”
由良叹了口气,“知道了……”
白狼掀开了防水布,“人都被砍成两半了。”她看着罂粟花田里的尸体说。
“日本的虫子跑这里来了。”跟在她身后的男人嗤之以鼻道。
“根据调查组的报告,除了死者以外应该还有五个人的踪迹,工厂的安全系统也显示遭到过入侵,需要把这事交给警察吗?”白狼问向身后的男人。
“不急,你给我整理出市面上所有持有高周波刀具的人员名单。”
“所有……?包括警察?”白狼问道。
“所有。”
“明白了。”白狼感觉他和往常有些不一样,“需要查明死者的身份吗?”
“这个虫子不是专门来工厂里偷情报的,不要管太多,把重点放在找杀了他的人上。”
“可这是日本……”
“我说了重点放在找人上,至于这里发生的事,就让工厂随便编个借口糊弄一下,反正也没影响到生产效率。”男人说。
白狼放下了防水布,“……明白。”
“还有,回去的时候顺路去一趟训练营,该去看看我的学生们了。”男人打趣道。
“……明白了。”白狼知道,他又要让那些学生们玩自相残杀的游戏了,就像她曾经经历过的一样。
白狼跟着男人走出厂房,外面的天即将变黑,天边像是被火烧了一样。不远处的氧气储罐依然散落在地上,等待着被清理。
男人笑了一声,“搞的动静可真多。又是分尸又是爆炸。”
白狼收到一条消息,她快速地查阅完后向男人报告,“下水道的调查组在焚化炉发现了机器人残骸,可能有人入侵了那里。”
“那可不一定,也许有人从焚化炉里出来了呢?”男人说。
“……怎么可能?被扔下去的都是经过医学鉴定的尸体。”白狼不敢相信,“这件事需要上报给……”
“我看这事不需要报告,实验的进度不能被推迟,你觉得呢。”
白狼知道他已经决定好了,但白狼不明白为什么他的态度这么奇怪,就像是他已经已经知道了这些事件的真相一样。“……我也觉得不需要报告。”
“很好,那接下来就该去训练营叙叙旧了。”男人惬意地说,“顺便,晚餐想吃什么?三分熟的羊排?”
“……你决定就行,黑刀。”
“呵,呵呵呵呵,黑刀……”被称为黑刀的男人笑着重复着自己的名字,离开了。
他穿着一身白得近乎一尘不染的西装,但在白狼眼里却显得格外的黑。
夜晚,一切都变得寂静。人们将自己藏身于钢筋混凝土的庇护所里,利用现代科技驱散黑暗,悄悄地互相交流着最深的秘密。
“由良,问你个事,你老老实实回答我。”诺拉有些神秘地走到沙发旁问躺在上面的由良。
由良疑惑地看向诺拉,诺拉的脸色看起来并不好。“什么事?”他问。
“我就是想问问你……”诺拉有些支支吾吾地,一点也不像她,“你在杀人的时候,就是砍死那些坏人的时候……有什么感觉吗?”她神情紧张地注视着由良。
“……没什么感觉。”由良说。
我倒是被吓个半死,老实说,前两天为了救那几个小姑娘你杀的那个人我也还是想想就后怕……幽灵说。
“一点感觉都没有?”诺拉追问道。
“嗯,没感觉。”由良答道。
“是吗……”诺拉嘀咕着,把脑袋凑到由良面前,仔细地盯着他。诺拉看得由良发毛。
“你在骗我。”诺拉斩钉截铁地说。
“……没有。”由良说。
“你在撒谎,你骗不了我。”诺拉用着极其认真的眼神盯着由良,“到底是什么感觉?”
由良沉默地对视着诺拉的双眼,那双蓝色的眼睛简直就要把他给看穿似的,“确实不是没感觉。”由良认输了。
由良坐起身,平静地说,“……杀人的时候,我感觉很愉快。”
“是吗。”诺拉又一次注视着由良,“我相信你。”她说。
“不怕我是个危险的人吗?”
“你都已经说真话了,还有什么好怕的嘛。而且杀人的时候会愉快也不能说明你就是坏人,被压力逼疯了的人在杀人的时候也会愉快。”诺拉理所当然地答道。
“什么逻辑……”
“一点感觉都没有可比有感觉的人可怕多啦。你会愉快,说明你也是感情丰富的人类嘛。”
“……是这样吗?”由良疑惑地问。
“当然是啦。”诺拉瞪大眼睛说。
“那你呢,你杀人的时候有什么感觉?”由良觉得不能只有自己被审问。
诺拉的表情顿时变得阴暗起来,全然没了先前的那副轻快的模样,甚至连她的眼光都变得黯淡。“我杀人的时候,没有感觉。”诺拉冷冷地说。
“你刚刚不是还说没感觉的人最可怕。”由良说。
“是哦,所以我可不是什么好人。”诺拉说,“只有亲手杀死自己最重要的人才会变得麻木。”
“那你杀了谁?”由良追问道。
“不告诉你。”
“……”
“……”
两人沉默地对视着,由良看不出诺拉在想些什么,但他隐约地感觉到从对方的身上散发出的悲伤。
由良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你……”
“我先上去咯,早点睡,明天还要忙呢!”诺拉打断了他的话,轻快地起身,小跑着走到楼梯上。
由良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后,“明明是你打断我睡觉……”他叹了口气,重新躺回床上,看着天花板。
……诺拉杀死过对她来说很重要的人?我不信……她那么善良的人怎么可能会做那种事!幽灵疑惑地说。
谁知道呢,说不定她的善良只是装的,由良答道。
你真这么认为?不可能吧!
不知道,由良随口应付。但刚刚从诺拉身上散发出的那股悲伤,让自己也跟着有些痛苦。由良看着天花板,重重地呼出一口浊气,闭上了眼。
由良今晚睡得很浅。
他被诺拉下楼的声音惊醒了。
“你醒啦?”诺拉说。
由良看向她的位置,她的头发因为刚睡醒还很乱。“嗯。”由良答道。
“再睡会儿呗,反正离聚餐还有一会儿呢。”诺拉从冰箱里拿出一罐能量饮料一袋薯片。
“不想睡。”阳光已经顺着窗帘的缝隙溜进了房间里,由良没有半点睡意。
“那你想干嘛干嘛吧。”诺拉拉开拉环,大口地往自己口中灌饮料。
由良看了一眼手机,现在才到早上六点,“那你这么早要去哪儿?”
“我先去无眠姐店里帮忙。”
“我也去。”由良从沙发上起身,走到冰箱里也拿出一瓶能量饮料。
诺拉见到由良靠近,便走开了,“用不着,离聚会定的时间还早着呢。”
诺拉的状态让由良感觉有些陌生,就像是她在刻意躲着他一样。或许是昨晚的谈话导致的,由良想着。
“我也去帮忙。”由良拉开拉环,喝了一口能量饮料,是辣椒薄荷味的。
诺拉有些不满,“你非要过去干什么……?”
“指不定过去帮忙就能让无眠给我点零花钱呢。”
“……随便你……”
感觉诺拉好像有点没精神啊……幽灵的语气有些心疼。
由良站在厨房看着已经丢下自己走下楼的诺拉,她身上往日那种总能带动别人情绪的气场完全消失了,反倒有种脆弱还带刺的感觉。
确实,由良回道。
不能扔下她不管,幽灵说。
由良回想起阿列克谢的葬礼那天的事。崩溃的自己被她抱住安抚,能感受到那令人平静的心跳,涌入鼻腔里的柑橘的洗发水味,还有她的笑容。
不能扔下她不管,由良重复着幽灵的话。
他快步地追上。
诺拉已经坐上了摩托车,发动好引擎。她没有像往常那样把头盔扔到由良的怀里,也没有像往常那样对着他说“坐好咯”。
由良跨上后座。他习惯性地伸出手去搂住诺拉的腰,但却停在了一半。他注视着眼前的这个女人,他感觉自己和她之前隔了一层看不见的障碍。那层障碍让由良无法触碰到她。
诺拉无言地转动握柄,让摩托疾驰起来。
诺拉和由良到达咖啡厅门口时,碰巧撞见无眠靠在店门口楼梯栏杆上抽烟。
无眠淡定地抽了口烟,慢慢地呼出烟雾,再用手挥散。“你怎么把这家伙也带来了。”她问。
诺拉没有回话,沉默地把摩托停到马路牙上。由良下了车说,“我自己跟来的。”
烟头冒着细微的红光。无眠目不转睛地盯着诺拉。“想挣点零花钱?”无眠问。
“总不能打白工。”由良说。
无眠靠在栏杆上看着诺拉经过自己。
“无眠姐我先进去了。”诺拉说。
无眠眯起眼看着走到楼梯上的诺拉,“你先去把桌子拼起来,等会儿我来跟你说怎么备菜。”
“好。”诺拉说完,便推开咖啡厅的门进去了。
见到诺拉进门,无眠又把烟放到嘴边。她深深地吸了一口,几乎把烟全部抽完,随后重重地呼出来。
“说吧,有什么想坦白的。”无眠说。
“我坦白什么?”由良问。
“你我都很清楚诺拉那样子不对劲,发生什么了。”无眠把烟头按在栏杆上,用手帕包住,又从衣服内侧拿出一瓶清新剂朝着身上喷了一圈。
无眠一眼就看出来了啊,真机敏……幽灵感叹道。
“我也想知道。”由良耸了耸肩。
“肯定是你说了什么。”无眠双手抱怀,表情也有些冷漠。
“诺拉昨晚问我杀人是什么感觉,我回答了,之后我也问她她杀人的感觉,然后我又问她杀掉的最重要的人是谁。”
“……哈,”无眠轻笑了一声,她脸上的冷漠的表情转变成了平时那副捉摸不透的笑容,“那你就自己琢磨去吧。”她摆了摆手,也走下了楼梯。
无眠这家伙绝对知道什么!幽灵大叫道。
由良叹了口气,低声自嘲道,“知道她也不会告诉我。”
他隐约地感觉今天会过得极其不顺利。
无眠毫不意外地把由良安排进了最麻烦的地方——厕所。
由良十分好奇有些人到底是不是把厕所当成了某种游乐园或是拳击台之类的地方。马桶总是能以超出意料的方式被堵住——这次由良就从下水管掏出了一只皮鞋。
到底是谁会把皮鞋往马桶里面冲啊!幽灵崩溃地大喊道。
谁知道呢,反正有人这么干了,由良倒是心态很平静。
快把鞋扔到那个人这辈子都找不到的地方,幽灵建议道。
然后世界上就多了个焦急地四处找鞋的人,不错,由良赞赏幽灵的建议。
……我怎么会想出这么损的点子,一定是跟你相处太久了,幽灵叹起气来。
不也挺好,由良把拖把放进水槽清洗,黑色的污水顿时填满了整个水槽。虽然无眠的大厅放了个扫地机器人,但几乎没怎么用过。它的红外检测设备在复杂的环境下远不如人力清理。这也是无眠会请诺艾尔和由良来打扫的原因。
结果这么早就跟过来也还是没机会去看诺拉的情况……幽灵抱怨道。
可能是无眠故意这么安排的,由良说。
这家伙心眼也太多了!幽灵叫道。
由良没有回应。他不愿去思考那些没有结果的事。诺拉的事,无眠的事,都是任凭由良怎么想也想不通缘由的事。由良觉得不如把注意力全都放在清理这个恼人的厕所上。
放空大脑后的时间流逝得往往要快上许多。
由良满意地看着几乎能反光的瓷砖,却完全没发现距离他开始打扫已经过去了两个多小时。他收好清洁用具,推开厕所的门,发现大厅已经变得热闹起来。
所有人都已经到齐,正围在大厅中间由诺拉拼好的桌子边。卡莉和御前田岚她们坐在一起;玛莎坐在卡莉的边上;无眠、诺艾尔和桑丘坐在一边。桌子上摆着许多可以随时取食的食物。
“我都以为你准备在那个厕所里安家了。”无眠打趣道。
“原来你一直在厕所里……”岚惊讶地说。她的手里正捧着一杯奶茶。
由良沉默地走到桌旁,无眠拿出清新剂喷到由良身上。“可别给我费了大功夫做的菜染上怪味啊。”她一边喷一边说。
那股柠檬清新剂的味几乎快把由良给熏得窒息。
“你喷完好像更难闻了。”
“难道你是什么怪味爱好者吗。”无眠不悦地说。
“由良哥臭臭的!”千彩花一边喝着葡萄汽水一边说。
“老兄你早说你在打扫厕所嘛,我要是知道就进去帮忙了!我怎么能让你一个人这么辛苦!”桑丘惬意地坐在椅子上吃着汉堡。
“我一个人挺好。”由良随口说道,一边用视线寻找诺拉。要是像往常,诺拉肯定是最显眼的那个。可今天,由良居然得特意去看诺拉在哪儿。
诺拉正坐在由良的斜对面,夹在玛莎和无眠中间,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发愣似的吃着手里的薯片。
看起来她还是不对劲啊,幽灵说。
由良想到她边上问问到底怎么了,可他知道自己没法这么做,也问不出口。他只好随便拉了把椅子坐下。
“既然人齐了,那我们的聚会可以正式开始吧?”无眠问。
“虽然说是聚会,但其实是卡莉小妹妹和玛莎奶奶的欢送会,外加御前田岚、御前田月和千彩花的欢迎会。”无眠像个宴会主持人一样说个不停。
无眠快速地扫过众人,“我看大家对这些话都没什么兴趣,不过流程还是要意思意思,至少让主角之一的玛莎奶奶先来讲两句吧?”
玛莎笑着看向大家,她的表情充满活力,就连脸上的皱纹也显得亲近起来,“嗐,有啥好说的嘛……我最开心的还是那间屋子能被别人继承,”玛莎柔和地看向岚一行人,“我虽然才刚刚认识你们,但我能感觉得到你们都是好孩子。我也听说了你们一路从大老远的大阪过来,肯定很辛苦。以后,我和老头子的房子就留给你们咯。”
“谢谢玛莎奶奶!!我们不会改多少地方的啦,这样玛莎奶奶随时都可以回来住!”花热情地答道。岚和月也庄重地点头致谢。
“我就怕你们这些小同志这么说,房间随便你们装修,不用在意里面的那些家具和别的东西,别让我这个糟老太婆的家具影响你们这些年轻人,水电老化该修修,该换换啊。”玛莎说完又看向诺艾尔,她看诺艾尔的眼神就像是在看自己的孩子一样,“诺艾尔啊……一晃眼你都长这么大了……我还记得大家刚捡到你的时候你还……那么小,感觉才几天……已经都成了大家的医生了。”
“玛莎奶奶……”诺艾尔被她说得脸有些红,“您要走了……”
“别伤心啦,你应该为我高兴才是。我以前还总是担心你一个人没朋友陪,身边都是些老头老太太,现在居然都有这么多朋友了,大家都是些好同志,多好啊。”玛莎慈祥地说着。最近她有活力得让大家都快忘了她是个老奶奶。
“嗯……我知道……”
玛莎长长地叹了口气,“本来我还想着,出去走走,等时候差不多了,就找个没人的地方自己上路。结果无眠同志居然还给我这个老同志一个任务,”玛莎伸出她粗糙的手掌轻轻地抚摸着卡莉的脑袋,“我可得好好完成任务才行啊。”
“玛莎奶奶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卡莉晃着脑袋说。
“你跟诺艾尔小时候一样懂事。”玛莎奶奶放下摸着卡莉脑袋的手,“我倒是希望你们这些小孩子不用这么懂事,而是能享受一下小孩子才能享受的任性特权。”
“还有诺拉同志也是,你也太关心别人了,偶尔也关心关心自己。”
“……我会的……”诺拉有些走神地说。
“由良同志,前些天的事给你添麻烦了。”玛莎带着歉意说。
“……没事。”由良平静地说。他用余光观察着诺拉,诺拉依然是心不在焉。
唉,玛莎奶奶就要离开了,幽灵惋惜地说。
玛莎看起来还想说点什么,但最后还是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祝各位同志一切安好!”她说完,举起酒杯,饮下一口伏特加。“啊——太久没喝酒,水平不行了啊。”说完,玛莎便咯咯地笑了起来。
大家也都举起自己手中的饮料一同庆祝。由良的杯子中也盛着伏特加,他拿起杯子向自己口中灌入。极度的辛辣味瞬间充斥着口腔,刺激着他的神经。这味道让他想起诺艾尔的诊所里的酒精的气味。
“老兄你还挺能喝的嘛!”桑丘称赞道。
“有吗……”
“当然有,我尝了两口就不行了。”
“……这样。”由良看向杯子里像白水一样的液体。或许就像桑丘所说的那样,自己挺能喝的,但他自己并不喜欢这个味道。
感觉警察都挺能喝的,毕竟压力大,不喝酒怎么解压,幽灵说。
也是,由良回道。他又拿起一块饼干吃了起来。甜味冲去了嘴里的酒精味。
聚餐正式开始,大家都互相时有时无地聊着。由良看到御前田岚、御前田月和千彩花正在和无眠聊着些什么;卡莉在和桑丘聊着些什么;诺艾尔正在和玛莎聊着些什么。唯独诺拉,正一个人坐在自己的斜对面,无言地吃着薯片。
一瞬间,诺拉注意到了由良的视线。她那双蓝色的眼睛瞥向由良,又飞快地移开。
她刚刚看到你了!又挪开了!!幽灵大喊道。
别吵……我知道,由良不耐烦地说。
所以果然是因为你昨晚的话吧!幽灵依然激动地说。
……我知道……由良不想再理会幽灵。诺拉的行为让由良有些……不知所措。
他原本想着等到有机会了再去问个清楚,在那之前就什么也不去想。结果诺拉这一瞥,他又开始胡思乱想,却也怎么样都想不出结果。
由良甚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应付其他人来找他聊天的了。桌上原本丰盛的餐点几乎被吃了个精光。回过神来时,已经到了分别的时刻。诺拉和他会把卡莉和玛莎送到城外。
“她们俩就拜托你们咯。”无眠看着全都心不在焉的两人说。
“噢……”诺拉没什么精神地回答。由良甚至干脆没说话。
“唉……”无眠叹了口气,“你们俩提起点精神,送人离开又不是给别人下葬。”
“……我知道……”诺拉小声说。
“诺拉!由良老兄!行李已经都装好了!”桑丘站在门口向两人喊道。
“来了。”诺拉应道,便向门口走去。
“唉……”由良叹了口气,准备赶上。
“喂,”无眠从身后喊住由良,用着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说,“你在那边一直偷偷看着可改变不了什么。”
“……我知道。”由良不满地答道,快步跟上诺拉。
诺拉无言地开着车。空调的冷风吹在由良脸上,冷得他拨动出风口的手板让它对着自己的裤子吹。这和他们那天去找岚一行人开的是同一辆车。
他不时用余光瞥向诺拉,看着她一脸平静地开着车。自己则是靠在车窗边,就这么一声不吭地看着车外的风景。居民房的矮楼渐渐变得稀疏,变成大片的工厂厂房。
身后的玛莎和自己一样正望着窗外的风景。卡莉因为刚刚和花一直在玩捉迷藏的游戏,现在已经累得睡着了。
你说点啥啊,幽灵催促道。
用不着你教,由良骂道。
我们又开到这条路上了;我们还有多久能到;你中午好像没什么胃口……由良觉得自己蠢得没边。
这都什么狗屎话题,他心想。结果,他认输了。自己可能真的需要有个人来教他一样怎么打开话题。
两人之间的中控台和手动挡把手就像是高墙一样把他们隔开。
“我在这座城市住了那么久……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个城市的外貌。”身后的玛莎看向身后感叹道。
由良过于专注在思考该怎么找个话题,这会儿才意识到车子已经开出了城市。窗外已经是一片荒野,后视镜里映出了整座城市的轮廓。它硕大,宏伟,压抑。
“玛莎奶奶……一直没出来过吗?”诺拉问。
“是呀,我和老头子都在这座城市里等着阿廖沙回来,怎么可能离开呢。” 玛莎看着身后的城市景象笑着说。
“也是啊……”诺拉消沉地答道。
由良感觉诺拉加快了车速。
“诺拉同志呀,我还从来没问过,你以前过着什么样的生活?社区里的同志们只知道你是从别的地方搬来的,是个热心的好同志,可仔细一想……大家都不知道你以前的事。”玛莎柔和地问。
“我以前吗……”诺拉迟钝地说。
由良竖起了耳朵,但依然摆出看着窗外的样子。
“我以前和现在也差不多,只想让大家开心。”诺拉平淡地说。
“诺拉同志呀,你是个好孩子。可你也千万别像诺艾尔那样,把责任全揽到自己身上是会把自己压垮的。”玛莎苦口婆心地说,“老实说,要离开这里,我最放不下心的就是诺艾尔,其次就是你啦。”
“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哈哈哈,大家都是人,就算再怎么特立独行,都需要互相扶持才能把日子过下去。特别是日子越难过的时候,就越需要有人陪着。”玛莎顿了顿说,“你边上的这个小同志就挺不错的。”
“我吗?”由良问。
“还能是谁呀。我刚刚看你聚会的时候眼睛一直往诺拉同志那边瞟。挺好的。”
一股冰冷的视线落在由良身上。他强装着一切正常说,“你看错了。”
“嗐,我怎么会看错。趁着年轻,勇敢点。”玛莎从后座拍了拍由良的肩,“我看小同志你挺不错的,挺爱关心人,就是讲不来话。”
“……没有的事。”由良想尽快结束这个话题。
“诺拉同志一直一个人,有人陪着,过日子也轻松点。”
“玛莎奶奶不用这么关心我,我一个人能处理好。”诺拉快把油门踩到底了。
“好好好,也是,我这个老太太已经搞不懂年轻人的心思咯。”玛莎让自己的身子陷在车座上,舒缓地叹了一口气。
感觉你刚刚差点被诺拉杀了,幽灵打趣道。
闭嘴,由良恶狠狠地说。
“……你们在说什么呢?”卡莉醒来了,她迷迷糊糊地问。
“在说你以后也会经历的事。”玛莎笑眯眯地说。
“我以后也会经历吗?”卡莉的眼睛中顿时露出了光彩。
玛莎摸了摸卡莉的脑袋,“也不一定,但体验一下总没有坏处。不过我大概可看不到那时候咯。”
卡莉撅起了嘴,“那不行,玛莎奶奶一定要看!”
“哈哈哈哈,那我得努努力。”
由良依旧靠在窗边。他再次用余光瞥向诺拉,诺拉也正用余光看着他。由良感到一阵尴尬,他小心地把目光收了回来。但从正驾驶座处投来的视线依旧落在他身上没有离去。那视线看得他心烦意乱,逼得他又一次把视线挪了回去。这次,他直勾勾地看着诺拉,盯着她那双蓝眼睛。
诺拉极轻地哼了一声,把目光收了回去。
这女人到底在想什么,由良在心里大声问道。可惜这里没人能告诉他,或许就连诺拉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车子又行驶了一个半小时,来到了荒野上沿着高速公路建立的一座小镇上。
这座小镇上的建筑基本都是新建的,没有多少磨损的痕迹。
诺拉将车开下公路,停靠在这个小镇上最大的房子前。
“到了。”诺拉熄火,推开车门说。
诺拉刚一下车,小镇上的人就围住了她,激烈地说个不停。
由良见状也下了车。他刚一下车,就听到了镇上居民的话——
“大姐头你终于回来看我们啦!”一个梳着莫西干发型的人激动地说。
“我来办事,顺便看看你们过得咋样。”诺拉说。
“我们过得老好了!倒是大姐头你一个人在城里没事吧!”又一个顶着莫西干发型的人说。
怎么全都是莫西干头,由良心想。
怎么都是莫西干?幽灵好奇地问。
“我能有啥事。”诺拉苦笑着说,“大叔呢?”
“哟,来得比预计的快啊。散了散了,你们都见过诺拉了,该去继续干活了!”一位壮硕的中年男性从车前的店里走了出来,他一句话便让围在诺拉身边的人们听话地朝诺拉打着招呼散去了,“你看起来没什么变化嘛,诺拉。”
“才几个月能有啥变化嘛。”诺拉向中年男性打起招呼。
“所以这个人就是你要送出去的人吗?”中年男性把目光投向由良,“看起来可是个不简单的家伙。”
“他只是一起跟过来的。后面那两位才是。”诺拉用下巴指着刚从后座上下来的玛莎和卡莉。她们两人礼貌地向大家打起招呼。这些人的莫西干打扮完全没有吓到她们两人。
“一老一小吗?感觉会很辛苦啊。”
“有啥好辛苦的,大叔在担心啥呢?”诺拉疑惑地问。
“也是,没啥好担心的。怎么说,要不要尝尝我亲手做的拉面?”
“不啦,刚吃完无眠姐的大餐,以后有机会再说。”
“唉,臭小鬼长大了都不爱吃我做的饭了。”被诺拉称为大叔的男人感叹道。
“谁是臭小鬼啊!诺拉不满地喊道。”
那两人看起来就像是相识已久的老熟人,周围的人甚至都称呼她为“大姐头”。诺拉一直平淡的脸上也露出了久违的活力。
还是这样的诺拉看起来更习惯,由良心想。
“你小子就是无眠嘴里那个被诺拉捡来的吧?”中年男性走到由良跟前问。他比由良还要高上半个头,双臂上的肌肉看起来格外饱满。
“我叫由良。”
“我知道,看得出来你挺能干的。随便叫我,跟诺拉一样叫我大叔也行。指不定我们以后还会再见面。”大叔拍了拍由良的肩,力道非常厚实。
“还有,”大叔又说,“诺拉那小鬼,你多看着点她。别看她挺能闹腾的,比谁都容易受伤。”
“我们才第一次见面,你就这么信任我?”由良打量着对方,感受不到一点敌意。
“诺拉信任你,那我也信任你。而且我看得出你不是一般人,一般人可没有你这种眼神。”大叔的嗓音听起来有点沙哑。
这大叔怎么看起来跟无眠一样有好多神神秘秘的过去,幽灵说。
“你们好像都很信任诺拉。”由良说。
“哈哈哈,你肯定刚认识她没多久,久了你就知道了。那可是诺拉!”大叔大笑着从由良身旁走开,走向站在车旁的玛莎和卡莉。
“你们刚刚聊什么呢。”诺拉走到由良身边问。
“没什么。”
“哼,不告诉我。”诺拉不满地哼起声。诺拉看着由良,就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一样,原本稍稍舒缓的表情又变得冷淡起来,随后默不作声地走到了玛莎和卡莉身边。
被嫌弃了,幽灵讽刺地笑道。
你闭嘴,由良恶狠狠地说。
大叔他们正在讨论行程上的事,由良一个人被晾在一边。趁着没人管他,他走进了店里。
店内的装饰很简洁,工整地摆着几张桌椅,一看就是每天都有人细心整理。
“哟,你就是大姐头的新小弟吗?”一个看起来像服务员的人走来跟由良搭话。
由良转身看去,毫不意外的,对方也是个莫西干头。“新小弟?”由良看着对方问。
“我们这些人以前可都是跟着诺拉大姐头混的。”对方看起来十分自豪。
“为什么现在分开了?”
“因为不能扔下社区里的老人们不管嘛,大叔一个人哪儿忙得过来。普利申卡。你叫啥?”普利申卡朝由良伸出手。
社区的老人?这些人以前也在事务所里干活?幽灵好奇地说。
由良看向普利申卡的手,发现那是只仿生义肢。他短暂地犹豫了一下,握住了,“由良。”
顿时,一股极大的力气握住了由良的手。他感觉自己的骨头几乎要被捏碎。
“你可不能让诺拉大姐头难过,我们大家都盯着你呢。”普利申卡略带威胁地说。
“我不能保证。”即使手被握得作痛,由良依然平静地说。
“哈,有点东西,不是个孬货,过关了!”普利申卡松开手,满意地拍着由良的肩。
由良看着自己手上被握出的红印问,“她和你们在一起的时候都发生过什么事?不然你们也不会分开。”
普利申卡靠在吧台边,叹了口气,“也没啥好说的,就是资本和官僚勾结的那些破事。公司和警察想把社区里的人全赶走,改造成别的更能赚钱的地方。”
“那你们现在,是被赶走了?”
“我们可是好好地反抗过了,连老人们都出来帮忙!但总归,就我们这点人的力量还是不现实。真把那帮条子惹急了叫来镇暴机动队我们就全死翘翘了。所以大家就决定谈判,结果是我们可以带着一笔赔偿金和物资离开。”
“警察和公司能说赶人走就赶人走吗?”
“明面上当然不能。但这事……全赖我们这些小混混……给了这群杂种机会。”普利申卡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你们把警察杀了?”
“当然不是。我们这伙人在遇到大姐头以前就是帮混混,到处抢劫勒索,欺负社区里的老人。结果被大姐头拿着枪教训了一顿,老实了。我的手还是被大姐头给打断的。”他炫耀似的晃了晃自己的义肢,“就因为那次冲突,后面给了条子一个镇压武装分子的借口。”
“我们离开了,但大姐头没打算跟我们走。我问你,大姐头现在过的咋样?”普利申卡严肃地看着由良问。
由良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也不知道诺拉现在的生活到底好不好,他只得说:“应该还行。”
“……总之,我们这些人只希望大姐头能一直开心。她值得。”普利申卡认真地说。
店门被推开,走进来了几个老人。她们看起来都很有精神。
“诶,今天又是你值班啊?”其中一个脸上长着雀斑的老人说。
“伊万那家伙跟我换班了嘛。”
“你边上这位是?”另一个老人问。
“由良,跟着诺拉大姐头来的。”普利申卡介绍道。
“诺拉今天来啦!?我怎么没看到!”长着雀斑的老人惊喜地说。
“有事嘛,大概忙完就走。”
“可惜了……”老人显得很失望。
由良没有见过这些老人,也没有在事务所的住户名单里见到过她们。
“我们先去老位置坐着哩,这次别来伏特加啦,就喝点清淡的。”老人们说着,便走到了靠窗的桌位。
普利申卡对由良说,“我先去忙了,你随意。”
“你现在成了服务员?”
“啥都干,这个地方才刚建起来,什么都缺。老人们会耕种会缝纫,我们年轻人四处打下手出力。”
“这样。”
由良目送着普利申卡走到吧台后面拿出啤酒,又看着他到后厨里端出花生和煎饼果酱。他搬着一把椅子坐在桌边,和老人们热情地交谈起来。
由良觉得没必要继续待在这里了,便转身离开。
推开门,迎面撞见了诺拉。
“你果然跑这里来了。”诺拉皱着眉头说,“玛莎和卡莉都要走了,不去送送吗。”
“不了,又不是再也见不到了。”由良说。
“……那我们准备回去了。”诺拉说。
“你和这里的人都很熟吗?”由良看着诺拉转生走向汽车的背影问。
诺拉停下了脚步,“……很熟。”
“那为什么不和他们一起生活?”
“……不关你事。”说完,诺拉继续走向汽车,拉开车门,一言不发地坐上了驾驶座。
你是不是又把她问生气了,幽灵问。
大概是的。由良也走向汽车,坐到了副驾驶的位置。
诺拉发动引擎,驶上回城的方向。由良看到一辆车正驶上相反的车道。大概玛莎和卡莉就坐在那辆车里。由良并不知道自己以后是否还会再见到她们。但这样也好,只要知道她们走在自己选择的路上就足够了,由良想着。
“回家前先跟我去一个地方。”诺拉冷冷地说。
“好。”由良本想问要去哪儿,但还是收回了疑问。他看着诺拉的侧脸,感觉从她的身体里流露出一股痛苦。
车子驶离大路,开上了没有任何车辙的荒野。
诺拉这是要带我们去哪儿?幽灵有些疑惑。
说不定是把我们带到某个没人烟的地方毙了我们,由良开玩笑道。
你开玩笑吧!
认真的,由良再次开玩笑道。
我看你就是在吓唬我。
你也知道。
诺拉怎么可能会做那种事,幽灵气愤地说。
是啊,她不会做那种事,由良附和道。
你还记得你刚开始见到诺拉时说的话吗?她、不、能、信、任。怎么现在就变脸了?幽灵呛了回去。
……,由良没有回答,转而盯着车窗外看。
不过,玛莎奶奶和卡莉妹妹就这么离开了,总觉得有点寂寞,幽灵聊起了别的话题。
寂寞吗?这对她们来说不是挺好的,由良说。
我知道,但是一样还是会寂寞。
不理解。
你这无情无义的家伙。
话题在两人的互骂中结束了。由良看着窗外的景色,全是一成不变的荒野,就像他的内心一样。
由良用余光瞄向诺拉。她直直地看着前方,一句话也不说。车子被石子颠起发出的声响是除了发动机的轰鸣声外唯一能听见的声音。由良很想问问她到底要去哪儿,但到最后还是说不出口。他靠在车窗玻璃上,震动让他的脑袋嗡嗡的。空调有些冷,困意渐渐占据由良的意识。他缓缓入睡了。
……
“……喂,喂!”诺拉的声音把由良叫醒了。
“……到了吗。”由良缓缓地说。
“到了……下车……”诺拉的语气显得很疲惫。她说完便下了车。
由良看着她离开车,自己又看向窗外。车子正停在一座废墟前。整个废墟几乎全都由石砖构成,看起来已经存在很长一段时间,表面都遭到了长久的风蚀。由良推开门,下了车,从外面终于能看清整座废墟的全貌。它是由良从未见过的建筑式样。建筑顶端还保留了一部分样貌,房顶破损大半,最上方竖着一座十字模样的雕像。
教堂……?幽灵说,这里是个教堂的废墟?
她来这里干什么,由良问。
不知道,难道她是个什么奇怪宗教的信徒?
你自己信吗?
不信。
诺拉已经走进了教堂内部,由良也跟了上去。大厅的木椅早已腐败风化,整个空间只剩下灰色的砖石,五彩玻璃没了原本的色彩,灰蒙蒙的,被尘土覆盖。
由良被诺拉远远地甩在身后。诺拉正站在教堂的正中央,阳光从屋顶的破口处照了进来,落在诺拉头上,照得她的头发闪闪发光。
他的目光被诺拉吸引,以至于直到他走近了,他才注意到诺拉站着的地方的异常。原本被砖石铺砌的地面被绿色覆盖。那是真正的草。这些草钻破地面,从砖石的缝隙中探出,它们用顽强的生命力征服了这恶劣的环境。绿草中结着许多细小的花朵,由良不认得这些花是什么。它们颜色各异,遍布在这一小块绿色上。
“我也不知道这里为什么会长出草和花。”诺拉说,“卡列尼娜奶奶说这里很早以前就长着花草,而且只长在这里。”
“卡列尼娜是谁?”由良问。
“这座墓的主人。”诺拉低着头,看着在花草地前用石块堆砌成的坟墓,“是一位很好的老奶奶,就像玛莎奶奶一样。”
“你很喜欢她?”
“嗯。每次有机会出来,我都会来这里看看她。”诺拉坐到地上,用手捡起滚落的石块,重新将它堆到坟墓上。
“她和玛莎是一个社区里的人吗?”由良小心翼翼地走近。阳光洒在诺拉背对着他的头发上,有些刺眼。
“不,不是。我以前不在这个社区里……我以前一直和大叔他们生活,后来,我们分开了。”诺拉依旧坐在墓前,看着那座石子墓,“我把他们都扔下了。”
“我感觉他们不这么认为。”由良又走近了一步,“我和他们聊过,他们没有觉得是你扔下他们。”由良现在与诺拉只隔着一片草地的距离。
“可是我没有选择跟着他们。”
喂……由良,你感觉到了没?幽灵认真地说。
有话憋着,由良说。
不是,你就没感觉到这片草地里的东西……和诺拉的事务所的灯里那团气体很像吗?幽灵急切地说。
……是吗?由良的注意力被幽灵的话引了过去。
你要不要碰一下看看?幽灵建议道。
由良站定在草地前,蹲下身,一股熟悉的感觉直达他的感官,那些看不见的东西似乎和这些植物彻底融合在了一起,以至于让由良都没有意识到它的存在。它的感觉与诺拉的事务所里的那团气体很像,却又有着细微的不同。
在诺拉面前?你是不是忘了上一次碰它的后果了,由良说。
说不定这次它影响就没那么大了呢?而且,你就不想知道卡列尼娜和这个地方的关系吗?指不定能知道诺拉为什么这么难过呢,幽灵怂恿道。
……你这样说了我还能拒绝吗?由良回应道。
由良搞不懂自己去触碰它的原因。到底是为了搞清楚这个现象以及它和自己的联系,还是为了得到能够了解诺拉的钥匙,他说不上到底哪个占据了更大的比重。
算了……想那么多干什么……由良将手伸向了绿草。一阵熟悉又令人厌烦的灼烧感从指尖传来,伴随着强烈的晕眩感与震耳欲聋的噪声,由良的意识中断了。
拉米雷斯又失禁了。
远处的炮火声响个不停,而且越来越近了。那声音让奥斯特格勒城外的里索教堂里的所有伤员和医疗人员都无法睡一个安稳觉。炮声炸碎了所有人的热忱,没人再信那些承诺和奖励的鬼话,没人相信未来了。
拉米雷斯就是被这个炮声送下前线的。五天前,一枚五百公斤炮弹在他四十米的地方炸开,震坏了他的耳膜,冲击波伤到了内脏,飞溅出来的岩石碎片像刀片一样把他的小腿锯断。 前线正下着雪,炮弹把雪吹飞起了几十米,而他的战友的残肢飞得比雪还高。幸运的是,他在血被放干或是被冻死前被其他人抬下了前线;不幸的是,他活下来了。
他被医疗队送到距离前线十公里外的这座教堂进行急救,他昏迷了整整五天。本来按照《战场医疗手册》里的规章,他应该被送到后方医院。可所有的运输车都被占满了,它们拉着弹药到了前线,载着尸体返程。没有空位留给活人。拉米雷斯只能待在这座用教堂临时改建成的战地医院里,整个主殿都被改成了临时病房,前厅与病房只隔了两架布帘;药品与食物都放在储藏室里;原本神职人员的宿舍现在成了宪警与医护人员的宿舍。
拉米雷斯躺在行军床上看着教堂里躺满了缺胳膊断腿的伤员和忙碌得不行的医疗兵,他相信自己用不了多久就会被运输车拉走,以尸体的状态。
“护士……!护士!”拉米雷斯喊到。他实在忍受不了身上的潮湿和尿骚味了。
一位护士小跑着来了。她蹲下身,握住拉米雷斯的手,温柔地问,“怎么了?”
“……我……”拉米雷斯第一眼就被这个护士吸引了,他望着对方褐色的卷发与蓝眼睛望得出神。在散兵坑里的时候,班长曾经说所有上过战场的男人回来后都会跟个傻子一样盯着女人看。曾经他觉得那是个笑话,现在他信了。
“怎么了?”护士又问了一次。
护士柔和又疑惑的声音唤醒了他,“我……”拉米雷斯尴尬地指着自己的腿间的深色水渍。
护士顿时明白了他想表达的事,“没事,我帮你换。”
“……好……”他呆呆地说,“你叫什么名字?”
“卡列尼娜。”护士站起身说,“你稍等,我去拿清洁的东西。”
“好……”拉米雷斯就像个呆子一样望着卡列尼娜的背影。
在他隔壁病床的伤者打趣道,“看来又有个人被卡列尼娜女神给俘获了。”
拉米雷斯的脸顿时烫了起来,他质问道,“你什么意思?”
“我没在寻你开心,这里没人不喜欢她。”隔壁床的伤者艰难地撑起身子,拉米雷斯这才看到他的脑袋上绑着的纱布遮住了右眼的部分,但是未被纱布遮住的地方都有着明显经过打理的痕迹。他的整条右手也没了。
见到拉米雷斯被他的残疾怔住了,那人笑着说,“你不也没了腿,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卡尔卡斯中士,你呢。”
“拉米雷斯二等兵。”
“卡列尼娜是这里的护士长,更是所有人的女神。没了她,这里的伤员死亡率可能要高得多。”
“她很会救人?”拉米雷斯问。
“护理只是一方面。我们这些从战场上下来的,最大的伤不都是心里面的?只有她能安抚我们这些没有任何价值的残疾人,给我们关怀,让我们感觉我们还是人。就算是那些一眼就救不活的,医生都放弃治疗了,她也会握着对方的手——如果对方还有手的话,没了手就把抚摸着对方的脸或者胸口——一直陪到对方离去。我们所有人都欠她的。””卡尔卡斯说。
“……”拉米雷斯被抬下前线的时候也觉得自己的人生已经结束了。他能理解卡尔卡斯所说的话。
卡列尼娜推着护理手推车快步赶了过来。
“卡尔卡斯同志,我说过你不能起身,你的右手已经骨裂了,需要好好修养,你要是有需要的话可以叫我,我会帮你起身的。”卡列尼娜看到卡尔卡斯撑着自己身体,责怪道。
“好好,我的女神,我会好好躺下的,这不是在招待新来的。”卡尔卡斯笑着躺下了。
“说的好像这里成了聚会社团似的。”卡列尼娜也笑着回应道。同时,她熟练地从手推车上取下一盆水与毛巾,放在拉米雷斯的病床旁。“你不用起身,全都交给我就好了。”卡列尼娜注视着拉米雷斯说。
她在没人帮助的情况下脱下了躺在病床上的拉米雷斯那被尿液弄脏的裤子,又脱下了他的内裤。
她看到拉米雷斯的脸上露出了难堪的表情,但她本人却毫不在意,转而拿起毛巾,用水浸湿,柔和地擦拭着他的身体。“痛吗?”卡列尼娜问。
“不……”拉米雷斯僵硬地答道,目不转睛地看着卡列尼娜。
“很好,如果痛你就说。”
“不痛。”
卡列尼娜快速地擦去拉米雷斯身上的污渍,又把毛巾放入水盆中洗干。随后拿出手推车上的成人纸尿布。
“别担心,这个吸水性很好,不用担心失禁的问题。”她把纸尿布套上拉米雷斯的腿,一直往上提。向上提时,她小心地避开了拉米雷斯的断腿处,不去触碰到伤口;提到大腿处,她吃力地抬起拉米雷斯的胯部,同时把纸尿布拉上去;穿完纸尿布,卡列尼娜又为拉米雷斯穿上了病人裤,也是用的同样的方法。
“……谢谢……”拉米雷斯说。
“应该的,不需要谢,这个给你。”卡列尼娜递给他一根插着小树枝的冰块,笑着说,“有需要的话再叫我。”
拉米雷斯接过冰块,呆呆地说,“……好……”
卡列尼娜推着小推车离开了。
远处又传来呼唤护士的声音,随后便传来了小推车滚轮的声响。
“这下你知道为什么所有人都会成为她的俘虏了吧。”卡尔卡斯老实地躺在病床上说,“她给你的冰块,趁化了之前赶紧吃。”
拉米雷斯看着插着树枝的冰块,伸出舌头舔了一口,有点甜,又带着酒味。酒精的刺激与甜味让他的精神随之一震,“这是酒?”他问道。
“我们管它叫上帝的私酿。所有伤员都能吃到。大家都知道私自给病人酒是违规的,它不利于伤口愈合,但没人会去举报。”卡尔卡斯说。
拉米雷斯贪婪地舔着冰块,酒精的刺激与味道对于他们来说太过诱人。很快,他便吃完了冰块,满足地躺在病床上,感受酒精与糖分让身体微微的发热。
“我突然觉得受个伤也没什么不好了。”拉米雷斯恍惚地说。
“等你从这里回去你就不这么想了,国家不需要我们这些残疾人,如果不是因为不做伤兵关怀会引发不满,开会的那些人可能巴不得把我们全都扔在雪地里,这样还能剩不少抚恤金和医疗资源。”卡尔卡斯的语气中带着愤怒。
“我们到底在打什么仗……”
“鬼知道,我只知道入伍的补贴够我买一台可以防核爆的铅层冰箱。”
“你真信了那些核战争的屁话?”拉米雷斯难以置信地问。
“为什么不信?核弹这东西高效又清洁,所有的辐射都会在几天内衰减到安全值,它可不想切尔诺贝利里那个尿不尽一样的反应堆。这玩意唯一的缺点只有你扔了大家都会跟着扔。人类造了那么多武器又不是拿来放在博物馆里积灰的。”卡尔卡斯理所当然地答道。
炮声变得更近了。爆炸的震动把房梁上的灰尘全都震了下来。
“过不了多久,这里也要变成前线了。”卡尔卡死说,“平原上根本没法阻挡装甲部队的进攻,说不定明天,就会有一群长得跟我们一样,说着一样的语言,却是敌人的人冲进来把我们变成俘虏。”
“说不定成了俘虏待遇还更好。”拉米雷斯说。
“说不定呢,真说不定呢。”
教堂外传来许多卡车的引擎声,它们停在了教堂外。拉米雷斯看不见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希望这些卡车是来运送伤员的。他支撑起身子向大门望去,只见一个军人正在和一个穿着白褂的中年人交流,随后所有的医护和军警都慌忙地收拾起东西。拉米雷斯听不见他们到底说了什么,但凭着直觉,他知道他们要被抛弃了。
不止拉米雷斯,还有其他伤员也注意到了大门口的情况。所有人都躁动起来。还能动的拄着拐杖想要找医护人员问个究竟,不能起身的也喊叫着想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但宪警拦住了他们。漆黑的枪口对准着这些伤员,把他们赶了回去。
仅仅过了十分钟,所有的宪警和医护人员全都撤离了,甚至连所有的医疗设备都没带走。只剩三十一个伤员被留在了这座教堂里。
卡车的引擎声已经彻底远去。拉米雷斯面如死灰地坐在病床上,他不想继续躺着了。
“我们死定了。”拉米雷斯说。
“不用你说我们也知道。”卡尔卡斯躺在病床上说。
“我们被抛弃了。”拉米雷斯说。
“快他妈的把嘴闭上。”卡尔卡死无力地骂道。
他早知道会这样。拉米雷斯有些麻木,他不知道该做什么,也不知道还能做什么。逃?就凭他这个断腿?战斗?还有什么好战斗的?思来想去,或许,自我了结才是最好的选择。
“你能找到枪不?”拉米雷斯问,“你一枪,我一枪,一起上路得了。”
“枪早就被宪警收走了,怎么找得到。”
“宪警跑得那么匆忙,肯定会落下一两把。我腿断了,你帮我一把。”
“没门,就算是发生奇迹了也没门。”
拉米雷斯茫然地看着大门,希望那群人良心发现,又开着卡车回来接他们了。但他能听到的只有教堂里伤员们接连不断的呻吟声,除此之外,还有听起来离此处只有一公里不到的炮声。
卡车的声音没有出现,但教堂的大门却被推开了。一抹沾着血迹的白褂出现在拉米雷斯的视野中。
“……奇……奇……奇迹发生了!奇迹发生了!!”拉米雷斯大喊道。
“你他妈的轻点……”
“卡……卡列尼娜回来了!她没扔下我们!”拉米雷斯激动地喊道。
“什么!?”卡尔卡斯惊讶地想要起身,但他已经没力气了,“操你妈的快他妈的扶我一把!”
拉米雷斯把卡尔卡斯拉起身,两人看向大门,那件护士服,那顶褐色的卷发还有蓝眼睛,卡列尼娜真的回来了。
仅仅是她的出现,伤员们又一次恢复了活力。但他们也看到了卡列尼娜的眼眶还在发红。她快步地走到伤员们中间,大声说:“同志们……我们被抛弃了。指挥部决定使用核弹摧毁该区域敌人的进攻……一小时后核弹就会落在这附近……”
她带来的消息让所有人都震惊不已。所有的幻想都在此时破灭,他们这些人死定了,就像用过的垃圾一样被扔掉了。
核弹,核战争真他妈成真了,拉米雷斯崩溃地想着。
卡尔卡斯显得格外坦然,他对着卡列尼娜喊道,“无所谓,我们本来就觉得自己死定了!但是你怎么办!”
“我会陪你们到最后一刻!这是我作为医护人员的职责!”
她站在教堂的中央,阳光从破损的天花板中照在她的头上。那一刻,所有人都见到了奇迹。
所有伤员都以卡列尼娜为中心围成一圈。他们没有在聆听祈祷,没有在寻求安慰,而是互相搀扶着,依靠着,听着卡列尼娜讲着自己生活中的事;听着她讲自己曾经是怎么考上护理专业;又怎么在实习中被护士长训斥;第一次来到前线医院时被各种血腥的场面吓到睡不着觉,连饭都吃不下;到现在已经接替了老护士长的职位,能够照顾所有的伤员。
“我和你们很多人相处的时间并不长,或许只有几天,最长的也没有超过一个月。”卡列尼娜坐在凳子上说。
“还有像我这种只认识一天的!”拉米雷斯喊道。
“你真是挑了个坏日子认识我。”卡列尼娜答道。
“我觉得不坏,好极了!一条腿就能当认识你的门票太值了!”拉米雷斯开玩笑道。
他的话引得其他人笑了起来。
卡列尼娜看了看手表,只剩下十分钟了。
“同志们,”她又说,“能将我最后的人生奉献给你们,是我的荣幸。”
“不!你的人生不该这样结束!像你这样的女士值得更好的人生!你得活下去!活着看到战争结束!”卡尔卡斯喊道。
“对……!”
“对!你得活下去!”
“活下去!”
其他的伤员们也附和起来。
“已经没时间了。”卡列尼娜平静地说,“从我故意躲起来没有上卡车的时候,我就做好准备了。”
“不行!你死了!就没人能记住我们了!”卡尔卡斯喊道。
卡尔卡斯的话触动了卡列尼娜,她犹豫了,“可我……怎么躲过核爆?”
“总会有办法……”卡尔卡斯说,“……你们医生用来放药品的那个冰箱!它够结实够厚!里面还有铅层!”
“在这个距离下也会被核辐射穿透……”
“没事!不够的部分!就用我们的身体来补上!我们三十一个人的身体足够挡住核辐射了!该轮到我们来照顾你了!”
卡列尼娜被他的话吓到了,“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那是……”
卡尔卡斯打断了她的话,“反正我们这群人已经没救了!不如最后死前再做出点价值!大家说对不对!?”
全场陷入了沉默。所有人都被卡尔卡斯的提议吓到了,拉米雷斯也是,但正如卡尔卡斯所说,这里的所有人都已经没救了。他们是被抛弃的战士,他们的国家不再需要他们,把他们扔在这里等死,把他们当作垃圾一样处理,用核弹顺手焚烧掉。他们受到了侮辱,但他们的灵魂并没有因这侮辱而堕落。
“没错……反正我们都死定了!”拉米雷斯颤抖着开口道,“我们这群被扔掉的垃圾在死前甚至还能有卡列尼娜来陪我们!我们应该报答她!”他并不害怕,而是因兴奋而颤抖起来。
“对!我的身体是你救的!现在该报答你了!”另一个伤员附和道。
“我不需要你们的报答,这是我的工作!”卡列尼娜大声驳斥道。
“就当是我们的请求,为我们活下去吧,卡列尼娜。”卡尔卡斯说,“记住我们,记住我们这些人存在过就够了。”
“你们想让我背负你们所有人的记忆吗……?”卡列尼娜问。
伤员们沉默地注视着卡列尼娜,他们无言地点头。
“……我明白了,如果这是你们作为伤员对我这个护士的请求的话……我会答应的……”卡列尼娜悲伤地说。
伤员们在死亡面前团结一致。这伙粗犷的战士们把卡列尼娜晾在一边,自顾自地操办起来。他们队伍中还能动且有力气的人把冰箱推了过来,扫出所有的空间,放在教堂中间;那些不能动弹的伤员则是在商量着该怎么围住这个冰箱。它的大小刚好够一个成年人蜷缩着站在里面。
“简直就是为你量身定制啊,女神的睡棺。”卡尔卡斯打趣道。
“你们……”卡列尼娜被伤员们抬到了冷藏柜中,她的眼眶红了。
“事到如今就别害羞了。”卡尔卡斯挤在冰箱边。伤员们用自己的身体一层一层地围住冰箱,这个方法看起来蠢极了,但每个人都发自内心地希望它能够起效。
“……我不会忘记你们的一切……我会记住你们的名字!永远不会忘!”卡列尼娜哽咽着说。
卡尔卡斯欣慰地说,“居然能让女神为我们哭泣,可真是赚大发了啊。卡列尼娜女士,请一定要抓住冰箱的门,别让它松了。”他透过冰箱门的缝隙,看到卡列尼娜向他点头,随后,他坚定且骄傲地向卡列尼娜行了军礼,便关上了冰箱门。
“各位,虽然我与你们已经亲同家人,可我还不知道你们的名字!”卡尔卡斯大声喊道,“就趁这个机会,互相认识一下吧!第四近卫军二营卡尔卡斯中士,向各位致敬!”
“第四近卫军第八步兵营拉米雷斯二等兵,向各位致敬!”拉米雷斯在伤员的搀扶下靠在最外围的一圈。
“第四近卫军第一装甲营盖尔诺下士,向各位致敬!”
……
“第四近卫军第八步兵营列兵切尔诺,向各位致敬!”
所有的伤员们都喊出了自己的名字。这或许是他们在这场战争中最荣耀的时刻,不是击毁坦克,不是击毙敌人,而是救下了一条生命。
“很好!从此以后,我们永远是家人!各位!我们未来再见吧!”卡尔卡斯喊道。
此话结束,一切都陷入了安宁。拉米雷斯只能听见身边的同志们的呼吸声,还有脚底与地面摩擦的沙沙声。他感觉自己的心跳声在不断放大,不是恐惧,不是紧张,更接近于欣喜,如同重获新生般的狂喜。在他的身后,是他的战友与家人,还有大家愿意为之献出生命的未来。
窗外闪起诡异的亮光。
它来了。
拉米雷斯圆睁着双眼,他看见的不是眼前的砖石,是新生。
“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拉米雷斯缓缓开口唱到。
“河上飘着柔曼的轻纱……”卡尔卡斯接着唱到。
“喀秋莎站在峻峭的岸上……”所有人一起唱着。
轰鸣声抵近了。
“歌声好像明媚的春光……”
它来了。
顷刻间,白光吞噬了一切。
但他的内心充满喜悦。
“……!?”由良惊醒,他感觉全身都在被灼烧,汗水浸透衣服,心脏剧烈地跳动着。这样的感觉他已经经历过一次了。
由良不断地喘着气,视野里的白光渐渐退去,景象变回了他所熟悉的模样。破败的教堂与砖石,只不过已经是晚上了。
“你醒啦?”熟悉的声音从自己眼前传来,诺拉正有些不安地注视着自己。由良这会儿才注意到自己躺在地上,后脑枕在有些柔软的东西上,那大概是她的腿吧。
“……嗯……”由良答道。或许是有了第一次的经历,这一次他适应得多。那些不属于自己的感知全都退去,几乎就像是做了个无比清晰的梦。
“你怎么了你?突然就晕倒了?”诺拉问。
“没怎么……”由良说。荒野的风吹在由良身上,有些冷。
“别想糊弄我。我听到你说的梦话了。”诺拉阴沉地说。
“我说什么了……?”由良问。
“卡尔卡斯、拉米雷斯……这些名字是卡列尼娜奶奶的战友的名字,你怎么会知道?”诺拉直直地看着由良的眼睛问。
“……很难解释。”
“那你也应该告诉我。”
“……好吧。”由良看着诺拉的蓝眼睛,慢慢地说,“你在下水道里遇到我之前,我很可能被别人绑架去做实验。不知道为什么,我被他们扔到了下水道里的一个……秘密用来处理尸体的地方,我从那里逃了出来,就遇到你了。”由良刻意避开了自己已经死过一次的事和附身的幽灵的事。
“然后,我发现我可以看到一些别人看不到的东西。比如你的事务所里的那个吊灯上有一团奇怪的气体。”
“……气体?”
“是,因为那团气体在,你的吊灯才会一直故障。我碰了那团气体,然后……然后看到了别人的记忆,而且是别人死前的记忆。”
“……所以那次你晕倒是因为碰了它,然后醒来又大吵大闹是因为看到了死前的事情?”诺拉的脸上露出了迷糊的表情。
“与其说看,更像亲身体验。”由良说。
“所以,你这次晕倒,也是因为碰了……气体?”
“我这次是因为碰了那些花草。它们和那些气体一样。”
“总之,就是你碰了它,然后你就晕倒了,还体验了一遍死前的记忆?”诺拉问。
“是的。”
“真是奇怪的能力……就你一个人能这样?”
“大概是的。”
“那你看到了什么?”诺拉焦急地问。
“战争,这里以前是座临时医院,后来变成了前线,指挥部决定用核弹摧毁敌人的部队,这里的伤员们被扔下了。卡列尼娜没有逃跑,她为了照顾这里的伤员选择留了下来。但伤员们希望她活下去,他们让卡列尼娜躲在冰箱里,伤员们用身体当肉盾抵挡爆炸,然后就是核爆。”由良看向一旁的花草地缓缓说,“这个位置,就是他们当时站着的位置。那些花草……大概也是因为那些伤员才出现的。”
“……卡列尼娜奶奶说……那些花……是她的家人们种下的。”诺拉哽咽着说,“卡列尼娜奶奶是在这走的,她临走前对我说,她是在这里出生的,所以也要在这里离开……”
“她现在可以和战友们团聚了。”由良说。
“…………卡列尼娜奶奶明明总是教导我让我多看看未来……结果自己却这么在意过去……”诺拉的手在颤抖。
由良还是第一次看到诺拉露出这么脆弱的表情,他的心也跟着痛苦起来。由良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握住诺拉的手,但他停下了,“不……卡列尼娜她并没有被困在过去中,她是带着战友们的意志活在未来中的,她回到这里,是因为她已经结束了她的旅程,该和战友们团聚了。”
“你活在过去吗?”由良问,“那个被你亲手杀死的最重要的人希望你这样吗?”
“……我怎么样了……”诺拉的脸因为哽咽变得通红,泪水在眼眶里不断地打转。
“现在这样。”
“她跟卡列尼娜奶奶的事无关……”诺拉垂下眼帘,低声说。
“那卡列尼娜希望你这样吗?”由良重新问道。
“……不……她肯定会用手揪着我的脸然后让我坚强点……瓦伦汀肯定也……”
“瓦伦汀?她就是那个对你最重要的人吗?”
“……我……”诺拉睁大双眼,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她泄气了似的垂下肩,“对……她是我以前当警察时的前辈……”
“她为什么会死?”由良问。
“……我和她在调查一个杀人案,但那个案子查到一半就上面被叫停……瓦伦汀前辈也劝我停手……为此我还和她吵了一架,我执意要查……害得前辈为了掩护我被陷害……最后……是我亲手杀了前辈……是我害死她的……”诺拉紧皱着眉头,她快哭了。
“害死她的难道不是陷害她的人?”由良问。
“不……是我……如果我不执意调查……她就不会被陷害。大叔他们也是……我不去参与他们社区里的事,也许他们也不会被公司找到借口赶走……说不定我现在开的这个事务所也是个错误……”
“诺拉。”由良唤出她的名字。
“干什么……”
“那些你觉得被你害了的人,他们恨你吗?”由良问。
“不……就是因为他们不恨我,我才恨自己!”诺拉大喊道。
“你没必要恨自己。”由良说,“我在卡列尼娜的战友们的回忆里感受到的情感,你知道是什么吗。”
“是什么……?”
“快乐。”由良看着诺拉的眼睛说,“他们并不在乎自己会死,会被害,对他们而言,更可怕的是活得像个垃圾。瓦伦汀,大叔他们应该也是这么想的吧。”
“是……吗……?”诺拉止住了哽咽。
“你自己想一想他们见到你时的表情。”
诺拉回想起卡列尼娜奶奶临终前躺在花草地上,脸上那欣慰与满足的表情;瓦伦汀最后一刻与自己的厮杀中露出的笑容。
“瓦伦汀前辈和卡列尼娜奶奶死前……都很开心很满足……”诺拉低声说,“人生……就一定要这样吗?真不公平……她们开开心心地走了,留下我在这儿伤心……”
“有你在,她们才能开开心心地离开。不光她们,卡莉和玛莎也一样。”
“有我在……?”
“因为她们从你身上看到了可以期望的未来。”由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会说出这种话。
“这都什么话……”诺拉皱起眉头,但原本阴沉的表情已经退去了。
“回忆这种东西,也不是非得一直留着。”由良说。
“那你干嘛还要去找自己的记忆。”诺拉噘着嘴问。
“我在下水道深处的那个房间里,看到了无数的尸体,他们都被焚烧,搅碎,没留下一点存在这个世界上的痕迹。如果他们还活着,他们也会去找自己的记忆,我这么做,是为了纪念他们。”由良说。
“……这样啊……你和卡列尼娜奶奶一样也背着别人的愿望啊……”诺拉感慨道。
“你不也一样。”
“……也是。”诺拉的表情彻底舒缓了。她带着淡淡的微笑看着由良,慢慢伸出手轻轻地放到由良的头上,抚摸起来。
“……你在干什么?”由良感觉脑袋很痒,疑惑地问。
“瓦伦汀前辈有时会这么摸我头,一边夸我。我才不会夸我的员工,所以只摸你头。”诺拉笑着说。
由良看着诺拉露出笑容,果然还是这样好,他心想。他也伸出手,别扭地拍了拍诺拉的头。
诺拉顿时呆住了,好奇地问,“你在干什么。”
“摸你头。”
“……”诺拉眯起眼,撅起嘴,随后张开嘴狠狠地咬在由良的手臂上没有被衣服遮住的部分,痛得由良立刻把手缩了回去。
“你干什么?”
“起来!把我腿都压麻了!!”诺拉抖着大腿催促由良起来。
由良站起身,不解地看着诺拉。
“哼!回去了!!肚子饿死了!”诺拉的眼框还有些红,脸颊也因为刚刚的情绪而有些泛红,但她依然噘着嘴大步地朝着教堂大门走去。
“真搞不懂……”由良疲惫地跟了上去。
直到这会儿,由良才注意到幽灵一直没有说话。
喂,你怎么了?由良问起幽灵的情况。
说话,由良又问。
难道这家伙没了?由良想。
谁!?谁叫我!?幽灵的声音突然传来。
……还能有谁,由良回道。
你……你是由良……?我是……我……我是……
这回轮到你疯了?由良问。
我没事……就是刺激太大……还缓不过来……幽灵的声音格外疲惫。
怎么回事?由良问。
三十一个人的记忆……太多了……我都快找不到我自己了……
你同时体验了三十一个人的记忆?可我怎么只经历了一个人。
也许因为我是幽灵……跟那些东西更像……总之让我缓缓……我快疯了……还好我没痛觉……
好吧,那些花草,还能感觉到异常吗?由良已经感受不到那些花草上的怪异感了。
……没了,现在它们只是普通的花草,可能过不了多久就会枯死,幽灵说。
也好,让他们去和卡列尼娜团聚吧,由良说。
挺好的,我歇会儿。
随后,幽灵便没了动静。
“喂,发什么呆呢!再不过来把你丢下咯!”诺拉站在教堂门口对着由良喊道。
“来了。”由良快步追上。他远远地看着诺拉站在月光下的身影,或许是月光刚好落在她的脸上,让她的蓝色双眼格外明亮。就像拉米雷斯看到卡列尼娜那双眼睛一样,由良心想。
他刚迈出一步,又有些怀念似的回头看向那片草地。这里已经看不到任何曾经的景象,没有染血的绷带、空的输液瓶、数不清的行军床,只有一片花草地与石头坟。
他折返回去,将一块石头堆在那座石头坟上。
“回忆啊,”由良看着眼前的石头坟感叹,“真是个麻烦的东西。”
天还未亮,她们便离开了旅馆。街道上依然是漆黑的,她们呼出的气化作水雾在灯光下消散。
她们再次回到了金角湾港口。
铁路售票处的售票员看起来昏昏欲睡。她巨大的身子几乎填满了整个窗口。“你要到哪儿的票?几个人?”她沉闷地问。
“圣彼得堡,三个人,软卧。”月踮起脚说。
“软卧两人一间,你们要分开吗?”售票员喝了一口放凉了的咖啡问。
月回头问身后的二人,“我们住一间吗?一间只有两个床位。”
“我是无所谓啦!跟岚跟月睡一张床都没问题!”花笑着说。
“我也不介意挤一挤……”岚说,“有一个人要单独住也太可怜了……”
月回头看向售票员说,“三个人住一间就行。”
“但是车票依然要按三个人头算,没问题?”售票处的女士操作着电脑,看也不看月说。
“没问题。”
“钱和证件。”
月拿出了准备好的通行证和现金,放到桌上。对方把手拍在桌上,将证件和钱划到自己手里。她点过现金后,又把证件插进读卡器中。
从读卡器中传来报错的提示,“你这证件失效了。”售票员把通行证拍在桌上说。
“失效了?”月拿起通行证疑惑地问。
“系统显示已经过期两年了。还有别的证件吗?”售货员问。
“……你等等。”月回头看向岚,见岚已经拿出平板。她挽下自己的领口,从后颈处扯出一根数据线接入到平板上。五秒后,岚摘下数据线,对月点头示意。
“不好意思能不能再试一次?刚刚可能是系统出错了。”月重新把通行证放到桌上。
售票员没好气地瞥了一眼月,伸出手重重地拍在桌上,拿走了通行证,“系统怎么可能那么容易出……怎么还真出错了?”售票员疑惑地自语,她又拔插了一次通行证。“好吧,可能这机器该送去检查了。”她从一旁的出票机里拿出三张比扑克牌略小的车票,放到桌上。
“谢谢。”月拿过车票分给岚和花便转身离开了。
天空的边缘在此时泛起亮光。
“是……日出吗?”岚看着天边好奇地问。
“是,天马上要亮了。”月检查了一遍时间。
“我们要不要在走之前去看一眼日出呀!”
月看了一眼充满期待的岚,说,“……时间还够,去吧……”
“好耶——!!”花已经朝海边跑去了。
虽然一直生活在日本列岛上,但她们三人都从未好好地看过一次日出。广场上聚集着稀稀疏疏的行人,他们也都是来看日出的。
她们三人伫立在海边,紧紧地盯着海平面。
“感觉……有点紧张……”岚说。
“我也是噢!我明明以前一直住在千叶,但从来没看过日出耶。”花期待地说。
“……”月沉默不语地望着海。
黑夜正在逐渐退去,漆黑的天空变紫、变蓝。月紧张地吞下口水,不知为何,她觉得自己有些害怕,仿佛那日出的光芒会让自己消失似的。她偷偷看向岚和花,她们的脸上都充满了期待。
海平面的边缘泛起隐约的黄光,太阳马上就要升起。她害怕地闭上了眼,生怕那光会把自己的眼睛灼瞎。
人群中发出惊叹声,身旁的岚也传出低声惊叹。那一定是太阳,月想。她偷偷地睁开一道缝,让自己从那道缝中观察太阳。刺眼的黄光瞬间充满了她狭小的视野,刺得她睁不开眼。她又一次把眼睛闭上了。
“月……?你怎么闭着眼?太阳已经出来了……”岚担心地问。
姐姐的呼唤让她下意识地睁开了眼。岚的面容挡住了太阳,日出的强光从岚的身影后漏出,看起来就像岚在发光似的。
“有点刺眼……”月说。
“太阳刚升起的时候是有点……现在应该好些了……”岚慢慢地侧过身,让太阳的全貌展现出来。
此刻,太阳已经完全地升起,悬挂在海平面之上。海面被太阳照得像一面镜子,但已经没有先前那么耀眼。
“这就是日出……”月喃喃道。这个令她恐惧的日出,在此刻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她甚至不明白刚刚自己为何会如此恐惧日出。
“好美……”花完全入了迷。她注视着太阳,甚至忘了自己的双眼会被强光灼伤。一道眼泪顺着她的面颊流下。她不知道这是一种怎样的情感,但令她心潮澎湃。
“花……花!”岚的喊声将她从沉浸中拉了回来,“一直盯着眼睛要坏了!”她说。
花的视野里还停留着太阳的残影,久久无法散去。她有些木楞地向四周扫视,她见到月也在看着日出。那太阳的残影此时与月重叠在了一次。她又眨了眨眼睛,那道残影才慢慢开始散去。
“看得太入迷了……嘻嘻。”花说。
“你还哭了……给你纸……”岚递给她一张手纸。
花接过纸,连忙擦去泪痕。原来每天的开始……都这么美丽,她在心里感叹道。
花紧紧地攥着手纸,说,“岚、月……我有一个请求。”
“怎么了?”月问。
花解开系在腰间的袋子,从里面拿出剩下的止咳药水,“我要戒毒。”说完,她便把止咳药水全部抛进了海中。
“我们去车站啦!”花率先走向车站的方向,并催促着两人。
日出的光洒在千彩花的背上,格外闪亮。
千彩花、御前田岚、御前田月正站在海参崴的海陆港铁路站台上。这里是西伯利亚大铁路的始发站。冰冷的铁轨上停靠着一辆子弹头形状的列车。乘客们排成了一条长队,这里是软卧的上车处。在不远处还有另外几条队伍。
现在天已经完全亮了,列车的防霜涂层被照得有些刺眼。她们将票交给列车员后便上了车。
月走在最前头。她手里拿着车票,一边看着车票上的数字,一边盯着车厢门顶上的号码。
“四……五……六,就是这间。”月走进车厢。这个房间很小。几乎和她们刚刚所住的旅馆的厕所一样大。包厢的两侧各有一张单人床,只比一个人的肩膀宽一点;在中间靠窗的位置放着一台可以收起的桌板。拉上包厢的门,这里就成了一个小小的私人空间。包厢门正对着的是走廊,走廊安装着一长排窗户,可以看到车外的景色。
再过一小时,这辆动车便会以每小时三百公里的速度行驶在广阔的西伯利亚平原上。
“好像……三个人有点挤。”月看着这个包厢的布局说。
“我可以睡地板嘛,这样就没事了喔。”花已经坐到床上去了。
“等会儿看看能不能问列车员要两个被子铺一下吧,不然也太难受了……”岚说。
“也行!对了对了,你们谁身上有带绳子之类的东西吗?”千彩花问。
月和岚互相对视了一眼,“……没有。”两人异口同声。
花起身准备走出车厢,“我去问问列车员现在能不能下车!我要去买绳子!”
“你先告诉我你要它做什么。”月拦住花问。
花又坐回到床沿,“今天或者明天,我的瘾就会发作……我知道只有毅力肯定是没用的……所以我要你们把我绑起来,直到症状结束后再解开。”花认真地说。
“只有这种办法吗……”岚问道。
“嗯……治疗毒瘾的药,不可能存在。而且我的这种症状可能会重复好几次,直到慢慢适应,在这期间,每次发作都需要你们帮忙。”
“以前还在家里的时候,我知道奥斯特格勒那边的孪蛇生命有在研究植入体项目,其中有一类植入体就是通过调节和释放化学物质来抑制精神药物的副作用。也许那个能永远治好你。我的家族本来也有研究这个,但是失败了。”月说。
“这不刚好是我们的目的地嘛!”花兴奋地说,“我们到了奥斯特格勒,安顿下来,就去做手术!”
“先安顿下来再说。”月把背包放到床下的储物柜里。
列车内响起广播,“尊敬的各位旅客,本列动车将不会提供车内食物,请有需要的乘客在火车停靠时前往站台购买食物。”它又重复了一遍。
包厢内的三人互相看了看。“……我们是不是没有买食物?”岚问。
“要饿肚子啦——”花开玩笑似的说。
月看了一眼时间,焦急地喊道,“快下车去买!”
“原来车上不提供食物……”岚的嘴里正嚼着面包。面包被室外的低温冻得有些发硬。
“差点我们就得在车上当乞丐啦!喔格瓦斯好好喝!!”花坐在床上大口地喝着棕色的透明饮料。她的身边正放着刚刚从杂货铺买来的毛线球。
“我们预计后天早上就能到达圣彼得堡。”月正在包厢的地板上用被子当作床垫铺下。
“到了那里……应该就不会再有任何追兵了……”岚说。
月把枕头放到桌板的那侧,“希望吧。不能保证我们这一串的行动有没有引起家族那边的注意……”
“我已经把所有记录到我们的监控和信息都清除了……”岚咽下面包说。
“但姐姐也没办法让见到我们的人失忆。”月铺好地铺说。
岚显得有些失落,“也是……”
“要不要去串门!我看隔壁两间包厢好像都有人喔。”花提议道。
“串门就算了……但可以去列车前后看看,观察一下情况。”月说。
广播里再次传来声音,“尊敬的乘客们,本次列车在十分钟后将开始发车,请各位乘客不要在过道停留,以免摔倒。”
“……等列车发车后再出去吧。”月叹了口气,坐在地铺上说。
岚正坐在靠着窗户的位置。她看着窗外的站台,还有些乘客焦急地杂货铺那里购买食物与用品。也有些人到了这时才赶上火车,扛着大包小包搭上车。他们可能是要搬去别的地方生活才会带上那么多东西,岚心想。
“马上就要离开这座城市了呢……”花坐在岚的正对面,也看着窗外说。
“……花,你喜欢这座城市吗?”岚问。
“不知道,但是比起继续待在这里,我更期待和你们一起去那个奥斯特格勒!这里只是充满回忆的地方,不是我的未来嘛。”花看向岚说。
“嗯,我们一起去奥斯特格勒!”岚有些激动地回应道。
月看着二人,默不作声。
列车到点便缓缓行驶起来。加速度让坐在包厢内的三人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被带动。列车驶过铁轨发出震动与富有节奏的声响。窗外的景象正不断地向后滑去,她们要离开了。
“我还是第一次坐火车!”花的身体随着列车的晃动也跟着晃晃悠悠的。
“和电车感觉不太一样呢……”
“毕竟它们的铁轨和动力系统都不一样,内部构造也不同。”月从包里拿出了那个土制手枪,开始维护。
花听到金属碰撞的声音便转过头,她看到月手里的枪,“这就是你那天开枪打死那几个男人的枪吗!”她惊奇地叫道。
“你小声点!”月立刻呵止她。
花挪动身子凑到月的身旁,“你会用枪吧?”她小声问。
“……会。”月正在擦去枪管上的火药粉墨。
“那你能不能教我怎么用?”
“你不是开过枪了?”月反问道。
“但那是对着自己嘛,我不会瞄准也不会其他的!教我嘛,说不定以后能帮上忙呢!”
月叹了口气,她退出枪中的子弹,开始指导起花,“这个是机械瞄具,把视线对准它就能朝着大概的方向打。这个是枪膛,每种枪的构造都不太一样,但核心都是把子弹塞到枪膛里然后开枪打出去。有的枪打完一枪后需要退掉里面的弹壳才能再次开枪,我这个就是。”月将一颗子弹塞进枪膛中,拉动枪栓,将其退了出来。“还有,记得绝对不要把枪口对准自己人。你自己试试。”
花拿过手枪,这把看起来完全是用铁管拼起来的手枪有着所有该有的功能。她扣动扳机,枪机发出咔的声响,又拿起一颗子弹装进枪膛中,拉动枪栓,子弹便被弹了出来。
“好好玩!”花兴奋地像个小孩一样。
“枪可不是拿来玩的!”月的声音不自觉地升高了,说完就把手枪从花的手上夺了过去。
“啊……月生气了。”花呆呆地说。
月没有理会。她把枪收回包里,拉开包厢的门,探出头观察走廊的情况。走廊上还没有人。现在列车已经完成加速,正平稳的行驶着。
“可以到外面看看了。”月回头对着二人说。
岚和月跟了上去。
她们走在过道上。有许多包厢的门都半开着,能听到从里面传出的声音。
七号包厢里住着的是一对年老的夫妻,他们这次坐列车是为了回去参加退伍军人聚会。这个聚会,每年能够参加的人都在变少,也正是如此,不管他们多老、身体多差,都会强撑着去赴会。
十一号包厢里坐着的是一对陌生男女。男的是准备去圣彼得堡做生意,女的是去旅游。他们刚一见面,就产生了一点情感上的小小的火花。
十二号包厢里只有一个男人。他正坐在床上练习弹奏吉他。
在这个封闭的列车内形成了一个独立的小小的世界。阳光照进车厢,带来温暖,每个人都在列车里享受着时光。终点已经明确,旅程中没有网络,没有通讯。大家仿佛在一瞬间都到了某种处于原始社会与现代社会之间的夹缝中。
两小时后,列车在站台停靠了。这里是进入西伯利亚深处前的最后一座城市,所有的土地都被还未被白色覆盖。不少乘客都借此机会下来呼吸一口冰冷的新鲜空气。
千彩花她们自然也下来了。这里,她们又看到有些人上车了。
远处的杂货铺那里站着几个中年人,他们聚在一起抽着烟。站台的立柱上挂着征兵海报。月有些在意地走过去查看,上面写着——加入新西伯利亚近卫军即可获得补助金五万。
“征兵都征到这儿来了啊。”一旁的年轻男人看着征兵海报感叹道。
“什么意思?”月问。
“你不知道?”年轻男人诧异地看向月,“就算不是本地人应该也知道这件事啊。”
花在一旁说道,“我们都是不好好读书的笨蛋没关心过这些啦。”
这话似乎勾起了对方好为人师的一面,“从海参崴一直到前面的乌第河都是属于新西伯利亚联盟的地盘,而过了乌第河就属于无人区了,穿过大西伯利亚无人区就是叶卡捷琳堡的地盘了。叶卡捷琳堡一直想占有从他们那儿到海参崴的铁路,这样它就能跟圣彼得堡抗衡。而我们这边地方小,人少,只能抱团。”
“那你们现在是正在打仗?”
“是啊,无人区里到处打,但没人敢把炸弹扔到铁路上。两边都负担不起铁路损毁的维修费。”
“一边打仗,还能一边使用铁路吗……?”月疑惑地问。
“他们打他们的,我们坐我们的。没人敢去当断了这条线的运行,所有的电子数据硬盘都要靠这列火车运输,而且那边需要我们从外海运过去的进口商品,我们又需要对方产出的矿石和燃料。然后双方都拿着对方的资源生产武器打仗,真挺荒诞的。”
“……就不能不打吗?”岚问。
“大家都不想打,指不定自己对面的敌人还是自己的远房亲戚,三年前还去串过门呢!……只有那些坐在企业里的大老板想打。”年轻人说着,拿出了一根烟抽起来。
“那你有朋友上战场了吗?”花问。
男人疲惫地瞥了花一眼,“……有,我表哥就去了。就为了拿那五万块钱补贴家里,他的下半身被高爆弹轰飞,肠子流了一地,蠢货一个……”他的语气流露出悲伤。
“……请节哀。”岚说。
男人又深吸了口烟,他呼出的冷气和烟雾混在一起,“没什么好节哀的,他自己选了这条路,活该。他都不知道父亲母亲有多伤心。”
花沉默地走到男人面前,然后轻轻抱住了他,“别强撑了,你爱你表哥就说出来,没必要憋着。”她说。
男人的嘴角与眼角抽搐起来,他举起手想用力推开花,却又红着眼睛垂了下去,“……是,我爱他……他是我最爱的人……操……”男人的脸涨红,眼角流出泪水。
花用袖子擦去他的泪。
“我这次坐车……就是要去无人区里找他去世的地方,在那里立个碑。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有个傻子在这里被炸成两半。”男人说。
列车鸣笛示意即将发车。月催促着花赶紧上车。花松开了手,看着男人,“祝你一路顺利。”她说。
男人还没有抽完烟,“谢谢……请问你是在哪节车厢里?”他有些难为情地问道。
花回过头说,“有些相遇就让它留在最好的那一幕就够了!”说完便上了车。
一上车,月又疑惑又生气地问花,“你怎么会想去抱那个人!?”
“因为他很可怜嘛,要是没人去安慰他说不定以后就会像我以前一样活在痛苦中。你吃醋啦?嘻嘻……”花笑着说。
“……真搞不懂你……”月没好气地说。
列车行驶到了乌第河岸,停靠在尼古拉耶夫斯克。这座城市的面积几乎只有海参崴的三分之一,却停靠着数量众多的巡洋舰与驱逐舰,甚至站台上也有手持武器的士兵在巡逻。
这一站,没有乘客下车,只有一些人上车。三人坐在车厢里看着站台上的士兵,感觉就像是身处在两个不同的世界。
“居然在打仗的时候还在做贸易……”岚坐在包厢内看着外面的士兵紧张地说。
“说明这场战争的根本原因只是为了钱和权,不如说绝大部分的战争都是为了这些……就像大阪和东京一样……它们之间也迟早会打起来。我们两个,本来也会成为它们这些公司之间争夺利益的牺牲品……”月坐在窗边说。
“所以你们才逃出来吗?”花问。
“……嗯。”岚点头承认。
“原来是这样……你们两个也很辛苦呢!”
“还……还好……”岚说。
“我只希望我和姐姐能一起过上可以自己掌控自己人生的生活,辛苦之类的无所谓。”
“月真厉害!”花夸赞起来。
列车再次缓缓启动,跨过大桥。她们即将驶入广阔的无人区。
列车上的生活缓慢且惬意,但在不经意间又会飞速流逝。转眼间,窗外的景色就被白雪覆盖,夜晚也悄无声息地到来了。
窗外的景色已是一片漆黑,窗户上只能看到镜子中的自己。
在这张黑色的画布上,出现了一处橘红色的光点。那光点看起来像是火光,闪烁后又瞬间熄灭。三秒后,在列车行驶的声响中传来一个爆炸声。
“……那是高爆弹的火光。”月看着窗外说,“这附近……在打仗。”
就在她说着的时候,一串光束划过,落在一处岩石上。光束向着四周飞溅,随后消失在黑暗中。很快,又有一束光束以相反的方向划去。曳光弹的磷光在黑夜里无比显眼。
枪声被列车高速行驶的轰鸣盖了过去,“……两边正在交火。”月收回视线,她不想再去看车外的景象。
“打仗……会死很多人吧……”岚说。
“是啊。”月看着墙壁说。如果大阪和东京打起来,那么自己的姐姐就会被当作电子战的湿件投入使用,自己也会被送到前线去当机械工程师;千彩花……大概会因为流弹或是民众恐慌的暴动而死在街上吧,月想着。
快速列车整疾驰在铁路上,而不远处正进行着战争。
包厢内的空气有些凝固。
“我去上个厕所顺便透透气!”坐在地铺上的花起身准备出门。她的额头渗着细密的汗液,看起来有些热。
岚目送着花走了出去,“……月,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们没有离开大阪会怎么样?”她问。
“姐姐会死,我大概也会死。所以我才带着姐姐离开了。”
“可是……到了外面……也一样很乱……”
“那是他们的战争,跟我们无关。”
“……也是……”岚低下了头。
“姐姐不用担心这些,只需要跟着我就行了。”
岚紧握着手,“我知道……”
包厢的门被粗暴地拉开,花艰难地抓着门框走了进来。她紧皱着眉头喘着气,十分痛苦。“快……!”她咬着牙说,“线团……把我捆住!快点!!发作了!”
岚和月连忙寻找线团。月从床柜里找出线团,“躺床上面去,快!”月站起身给花腾开空间。
花虚弱地躺到床上,“绑得越死越好……拜托你了……”她看着月说。一旁的岚也想过来帮忙,却被月以会受伤为由给呵止住。月快速地解开线团,将花的手腕靠在一起,用毛线缠上无数圈,死死勒紧,再系上死结。
“腿也……快点!!”花痛苦地叫喊着,身体开始抽搐,她拼了命地想要晃动双手,却无法挣脱。月按住她的一条腿,拿起线团准备开始捆绑。花在挣扎中另一只脚直直地踢在月的腹部,把她踹倒,幸好坐在对面的岚扶住了她。
“我来帮你吧……”岚担忧地说。
“你坐好就行了!”月提高了一个音量。她忍着腹部的疼痛走到花的脚边。此时,花已经痛苦地哀嚎起来,那几乎不是人类能够发出的嗓音。月再次按住花的腿,花激烈地挣扎起来,无意识地抽搐。
“呃啊啊啊啊——!!好痛——!好痛啊——!!”花痛得紧闭着眼。
“别叫了!”月用着不顾花的安全的力道压制住她,成功将毛线绕在她的双腿上。她快速地多绕上几圈进行加固。花抽动着腿,随时都有可能再次踢到月身上。月干脆用膝盖压住花的小腿,让她无法动弹。借着这个机会,她成功地将毛线缠住并打上死结。
一完工,月立刻向后退去远离花。花全身暴汗,浑身涨红。她剧烈地抽搐着,被绑住的双手不断捶打自己的身体,口中还伴随着痛苦的嚎叫。
“好痛啊——!!救我……救救我——!!!”她一边叫喊,一边不断地用后脑勺撞向床。
岚被这幅景象吓坏了。她想做点什么,却无法动弹。她就那么呆呆地看着千彩花因戒断反应而痛苦地哀嚎与挣扎。千彩花的手腕被绳子磨破了屁,但她完全没有发现,依然拼了命地挣扎着。
“放开我!!好痛——!!呃啊啊啊啊啊——!!放开我!月!岚!!放开我!!!” 花哀求着两人。那声音听得岚惊心动魄,她紧抿着嘴,实在不忍继续看花继续受苦。
“月……我们放开她吧……”岚心疼地说。
“不行。放开她也没用。她需要的东西我们没有。”
“那至少可以不让绳子勒坏她的手……”
“不绑住她难道让她在这里乱踢乱砸发疯吗!到时候把隔壁的人引来怎么办!”月对着岚大喊。
“这也……”岚皱着眉头看向在床上痛苦万分的花。
“这是她自己要求的……!”月说。
“放开我……放开我!!”花将自己的头撞向墙壁大喊。
月不得不走上前制止她。“别动了!忍住……!”月按住她的身体激动地喊道。
“放开我……你放开我……贱人!魔鬼!混蛋!!好痛啊……好痛啊——!!!”花崩溃地哭了起来,手上暴起青筋,“杀了我——!让我去死啊——!!我受不了啊!!”
月没有理会她。
“你放开我!你控制岚还不够还要控制我!!你是个变态!!快放开我!!”千彩花朝着御前田月大喊着。
月狠狠地用拳头砸向花的脸,“你够了!”
花流出了鼻血,却一副完全没有感觉到痛的模样,“……你根本就不爱你姐姐你只是把她当你的玩物!!呃啊啊啊——!!”她又痛苦地哀嚎起来。
“……闭嘴!”月掐住了花的脖子,她的双眼里布满血丝,手上不断地施加力气。
花的喉咙被掐住。窒息的痛苦让她双眼开始上翻,面部涨红。
“月!你快住手!!”岚拉住了月的手,“你要把她杀了!!”
“噶……呃…………月…………”月被愤怒封闭的双眼看见花的面庞,她惊恐地松开了自己的手。
花此时因为缺氧而陷入了昏迷中,她还有呼吸。
“我……我、姐姐……我不是…………”月呆滞地看着自己的双手。
岚崩溃地看着月。此刻,在她眼里,月就像是个怪物。
“姐姐……我不想那么做……”月朝岚伸出手。
岚立刻后退了一步,“别碰我!!花说的没错不是吗!你也只是想控制我!!你和家族里的其他人有什么区别!!”她浸满眼泪的双眼中充满了恐惧。
“我不是……”月瞪大了双眼,她还是第一次看见姐姐对自己流露出那种眼神——厌恶的眼神。
岚逃出了包厢。她把千彩花和自己的亲生妹妹留在了房间内。
岚无力地趴在过道窗边的扶手上。眼泪无法控制地从她脸颊流下。她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会对月说出那种话,那都是……可是她自己的内心里也有一部分正是这么想的,她不希望自己做什么事都需要向妹妹征求同意,她想自己决定自己想做的事。可是……就算如此……她也绝对不会觉得妹妹和其他家人一样。那一定是气话……她想。
列车的轰鸣声让岚无法听见包厢内的动静。她想坐下,情绪的浮动让她有些虚弱。头一次,她产生了想要放弃的念头。她想回到大阪,这样就什么也不需要再去考虑,就算是最后被家人当作物品也无所谓……
七号包厢的门被拉开了。一位年迈的老人从里面探出头看到了站在走廊上的岚。“小姑娘,你们包厢好大的动静,怎么了?”
“没、没怎么……”岚连忙擦去脸上的泪水说。
“吵架了?”老人佝偻着身体从包厢内走了出来。岚注意到他的双腿都装着义肢。
老人看到了岚的视线,“以前的打仗的时候踩到地雷了。别说,它现在可是我身上最结实的地方。所以小姑娘,你是和你朋友闹矛盾了?”
“……嗯。”岚低着头承认了。
“是为了什么事吵架啊?”老人走到岚的身边,他矮矮瘦瘦的,但看着很有精神。
“……我不知道……”
“不知道?哈哈哈哈,是那种平时就有不满但一直压着不说最后终于忍不住了吗?”老人问。
“……嗯……应该是……”
“很正常的事。因为你在意对方所以才会一直忍着。我和我老伴年轻的时候就经常这样,反倒是老了后开始有话直说了。”老人看向窗外,他的脸上带着笑意。
“有话直说吗……”岚紧张地说。
“是啊,把话都憋在心里,真的错过了可就再也没机会说咯。我有不知道多少话想跟我逝去的同志们说……”
“和你吵架的人,跟你关系很好吧?”老人问。
“是我的亲妹妹……”岚说。
“越是亲密的人就越会这样。有话直说,可别留下什么遗憾。看看外面的天吧,我老了,要休息了。”
“呃……谢谢……”岚有些手足无措,她连忙说。
岚目送老人回到了七号包厢内。她望向窗外的天空,她看见天空中正悬挂着如同幕帘一样的迷幻的景色。她见到极光了。
那幽绿色的丝绸飘浮在空中,如波浪般不断摆动。她看得有些入迷,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极光,或许也是人生中唯一的一次。它就飘荡在那里,中立地散发着它迷幻的美。这由电磁风暴造成的大自然的美景令她着迷,就像是见到了巨大的灵体。或许这正是地球的灵魂的具象化。
如果自己从不踏出家门,绝没有可能见到这幅景象。她从心底里感谢着月带着自己逃离了那个家。
她想叫月一同出来观看。这么想着,她便回身准备拉开包厢的门。但门先她一步被拉动了,月正站在门口,惊讶地注视着自己。
“姐……姐……”月愣住了。
“月……”岚低声说道。
“……”月低下头,站在门口没有说话。
“花……没事吧……?”
“她没事……”月的肩膀抽动着,“我……我不想那样的……我害怕姐姐从我的世界里消失……”
“……我知道……可我也有自己的想法,我不是被你保护的孩子,我不能全都按照你想要的方式去做……”岚柔和地说。
“我明白……但是我怕……”
“我不是还在这里吗?而且我们是亲姐妹……绝对不会分开的……”岚轻抚着月的头。
“姐姐……”月啜泣着,扑进了岚的怀中,“对不起……姐姐……我甚至怕花把姐姐抢走……”
“你可是我的妹妹……而且是你把我从那个家救出来的……”岚说,“月,你看这个。”她示意月看向窗外。
月抬起了自己哭肿的双眼,“这是……极光?”
那片幽绿的光带也吸引住了月的目光。它缥缈且美丽,仿佛转瞬之间就会消散,就像自己对姐姐的感情一样。
“好美……”月感叹道。
“如果没有你带我离开的话,我是不可能见到这幅景象的。”岚说。
“姐姐……?”
“我们无论如何,都是一家人……我不会离开,你也不能只想着保护我,我们应该互相帮助才对……”
“姐姐……”月又一次抱住了岚,抱得很紧。
她们两个人靠在走廊上,看着夜空中由极光编成的画。
“要是有机会,真想在天空下再看一次极光,大家一起。”岚看着极光慢慢地消失在列车的后方。
“外面可是在……”月说到一半,她改口道,“嗯……我们一起去。”
“……我们回去吧……”岚说。
月点了点头。她看见岚的衣服上正印着自己刚刚哭鼻子留下的痕迹,她瞬间变得难为情起来。
“怎么了?”岚见到月的表情僵硬,便问道。
“没……没怎么!赶紧进去吧!”月慌张地催促起来。
岚拉开包厢的门。她见到花蜷缩在床上,背对着她们。
“花……?你没事吧?”岚担心地问。
“……别过来……”花带着哭腔说。
“……怎么了?”岚问。
“我会伤害到你们,别靠近我……”
“怎么会……”
“我刚刚说的话做的事我都记得……但我控制不了自己……我甚至觉得那么做很……很爽……”花的身体微微抽搐着,传出啜泣声。
“花……”月走上前去,“我刚刚……差点掐死你……”
“那是我活该。”
“不,你没说错,只是我不想承认……所以我……”
“……戒断反应……真的好痛苦……”花轻声说,“浑身都在痛,没法想象的痛……血液流过血管,关节摩擦都会痛……甚至是呼吸,空气划过气管都会痛……”
“这……”岚被她的话震惊得失语了。
月迈过岚的身旁,走到床边,她用力地抓住花的肩膀将她扯过去,“是你自己说的要戒毒!!不能放弃啊!!”
被拽动的花的视线对上了月的双眼,“……你为什么要哭……”花愣住了,她呆呆地望着月的双眼。
“不、不为什么……”月有些难为情,“你是我们的朋友,而且也是姐姐和我的榜样……”
“……我……榜样?”花露出了疑惑的表情,“就我这幅样子……”
“这跟你什么样子无关……是你比我们都勇敢……”岚说,“我要是拿枪指着自己,我都要吓晕过去了……”
“别放弃……”月紧紧地抓着花的肩膀说,“我们是朋友……我和姐姐约好了要带你一起去看极光。”
“极光?”
“很漂亮……可是刚刚你没看到……”岚说。
“……我们一起看吗?”花问。
“一起看。”月用包里的短刀割断束缚着花的绳子。她的手腕上已经留下了被绳子磨破的痕迹,正慢慢渗出血液。
“……其实,我现在……身体也感觉很疼……总感觉自己的身体里很痒……很刺痛,好想用手去抓……”花抱住自己的双腿说,“也许这种感觉会跟着我一辈子……但我还是不想再去碰那些东西……我要让我的人生完全掌握在自己手里!!”花突然拉住了月的手,将她向自己的身上拉去。月倒在了花的怀里,被她死死地抱住。
“谢谢……谢谢……”花环抱着月说,同时,她也朝着岚伸出手。
岚走近握住了千彩花的手。她弯下腰,三个人互相拥抱在一起。
“约好了喔,以后一定要带我去看极光!”花边哭边笑着说。
列车在黑夜中不断地行进着。不管外面的世界是否冰冷,在这间包厢里,她们都许下了一个温暖的约定。
“我真的什么都告诉你了!我不知道对方到底有几个人!”
“你们这群人没了首领后就这么没用吗。”
“别……”
一声枪响,地上又多了一具尸体。
吉田直木将手枪收回到枪套中。他捡起自己留下的弹壳,被他打穿脑袋的男人流出的鲜血沾染在弹壳上。
吉田直木皱起眉头,拿出手帕擦去了上面的血迹,并将弹壳放入回收袋中。
“根据口供来看,确实是正在逃亡的御前田家的两个女儿,但那个绿色头发的女人是谁。”吉田直木自言自语道。
他出发前拿到的任务资料里完全没有那个女人的信息,根据现有信息也无法推测出她到底属于哪个势力以及她和御前田家的关系。唯一得知的情报是那个女人曾经在千叶活动过,并且也是在千叶与御前田家的二人会合。
“公司里居然没有人觉得她们会先逃到东京。不过那两个人也挺聪明,没有从东京走海陆到上海或者釜山,而是又迂回到海参崴,让我们全都扑了个空。”吉田直木叹着气说。他的手里拿着一本小型记事本,上面记录着他的行动路径以及个人的推论——通过现场的检查到的哨戒机枪被黑入过的痕迹,可以大致确认是御前田岚由执行的入侵行为。
“三个小孩……一个机械工程师,一个电子战兵器,还有一个来路不明的危险人员。让一群小孩干这些事,这世界真是没救了。”但吉田直木并不打算借此抒发任何情感,他只是在陈述事实,并且像一个程序一样冷静地执行着上面派给自己的任务。
“她们到底去哪儿了呢……”吉田直木将挂在背上的拉栓式狙击步枪拆解并收进吉他琴盒中。他掸去身上的灰尘,又用湿巾擦去沾在手套上的血迹。他环顾了一圈,已经没有任何值得调查的情报。地上躺满了没有价值的尸体。
还是回市区再找找情报吧,他想着,一边点燃了制毒车间里的化学药剂。大火吞没了这座城堡,优·亚历山大·阿列克谢耶夫娜所建立的世界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他看着眼前的大火,感叹道,“该怎么回去呢……”
天亮时分,吉田直木正站在港陆火车站的售票处。所有的城市监控以及市政系统里都没有记录下这三个人的相关信息。最好的办法反而是最原始的找人问。
他的脚底有些痛,一路走回来让他出了不少汗。
“你好,请问你有见到过着两个人吗?”吉田直木拿出照片递到台上。这已经是他找到的第三个售票处。他知道这几人绝对不会在海参崴做过多停留。
售票员挪动了一下她巨大的身体,她瞥了一眼男人,又看了一眼照片,“有点印象,但记不清了。”她慵懒地说。
“啧……”吉田直木没想到到了这里,这种小地方也要搞这种吃拿卡要的无聊行为。他从钱包里抽出两张纸钞放在台上。“你记起来了吗?”他摆出笑脸问。
她把钱放进验钞机验过后攥在手里,“想起来了,确实见过,昨天还在我这里买了票,但不记得买的到哪里的票了。”
“……那现在呢?”直木又放上两张纸钞,努力地摆出笑脸问。
“奥斯特格勒。跟她一起的还有一个绿头发和红头发的人。”售票员又把纸钞攥进手中。
“我也要一张去奥斯特格勒的车票,最近一班的。”直木说。
“软卧硬卧?”
“随便。”
“硬卧一张,一千八百三十元,付钱。”
“……好。”幸好此次的行动资金充裕,直木心想。他拿出纸钞放在台上。
售票员拿过钱,丢给他一张车票,便不再继续理会他。
这还是直木见到过的态度最差的售票员。等任务结束返回路过海参崴时一定要去投诉,他想。
“多大的人了邋里邋遢的追着小女生不放。玩音乐的就是恶心。”售票员厌恶地用余光看向转身离开的吉田直木和他背上的琴盒。
早上的太阳刺得直木睁不开眼,他格外讨厌这个时刻,就像是睡前接到了上司的电话一样恶心。
港口处的工人们已经开始干活。
他走到隶属于森集团旗下的小友海运公司的海参崴分社门口,推开门,无视了坐在大厅里的工作人员(反正对方也没抬头理他),直直地走进房间深处的经理办公室。经理正坐在座位上喝咖啡。
“你怎么来了。”经理放下了送到嘴边的热咖啡。
“新西伯利亚和叶卡捷琳堡之间的局势有什么变化?”吉田直木很自然地坐到了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
“新西伯利亚投入了一批新的征召兵,局势稍微朝他们那边倾斜了。”
“那就是没什么变化。异常极光现象的调查呢?”直木从咖啡壶中给自己也倒了杯咖啡。
“一点进展都没有,两边都想打下无人区对那里进行调查,我们所有的情报都是从他们的研究机构里偷来的,唯一能知道的只有那里是持续性的异常电磁场产生的自然现象。”
“就没别的了?”
“要是有进展早就解决现在的远距离数据传输问题了。所以你是来干什么的,总不能就为了喝杯咖啡。”
“需要你派人帮我给总部带份报告。”
“麻烦事。”经理让身子陷进椅子里,疲惫地喝了一口咖啡,“要是海底电缆当初没被炸断就好了,地面通讯也全是未知的噪点干扰。”
“你就是负责这个的,井下。”吉田直木用着公事公办的口吻说。
“我知道,说吧,什么内容。”井下放弃了,他拿出笔开始记录。
直木喝了口咖啡,“现在已经追踪到御前田岚与御前田月的动向,她们正逃往圣彼得堡。与她们同行的不明身份女性经初步调查,判定为极危险目标,请求未经过电子战改造的人员协助。没了。”那些接受电子战改造的特工可没法一边跟一个电子战特化兵器进行攻防一边在现实中应对两个危险目标。
井下写完手上的最后一个字,他脸上的眉毛皱得快连在一起了,“你知道公司不会给你派人手,本来没接受过改造手术的特工就少,而且他们正忙着在城里到处抓东京来的间谍。而且就算派了人,他也赶不上时间。”他顿了顿,“圣彼得堡的庇护所里说不定还有点能用上的东西。”
“我只是照规矩办事。”
“所以你一直升不上去。你早该当上组长而不是去追两个从没落家族里逃出来的小屁孩。”井下激动地说。
“无所谓,我只是照规矩办事。”
“唉……随你了。活着回来就行。”
“到时候别搞烤肉,太油了。”吉田直木迅速喝完杯子里的咖啡,列车快发车了。
“现在真的是晚上九点吗?天明明还亮着耶!”千彩花坐在餐厅里难以置信地望着外面的天空。这家餐厅就在火车站边上,她们一下车就找了一家餐厅坐进去。
“但是商店和公司该下班还是照样下班,只能等明天再去买车了。”御前田月喝了一口红茶,也看着外面好似下午一样的天空。
御前田岚正用甜点叉吃着一块黑森林蛋糕。“这座城市真大……感觉比我们见过的城市都大。”
“是喔,根本逛不完!虽然也不是来逛的啦。”花拿起甜点叉,从岚的蛋糕里挖下一小块塞进嘴里。
作为曾经的俄罗斯联邦的首都莫斯科已经被过饱和式的原子弹打击彻底摧毁。那些未被正确引爆的原子弹依然在废墟内不断释放出危险的辐射,让整片区域都成了重度辐射区。也许还有些人躲进了莫斯科的地铁防空洞中避难,但没人愿意去花费人力与财力探索这片已经没有任何价值的区域。
圣彼得堡受到的影响相对较小,但在历史中由沙皇建立的旧城区也已经全都因战火化为了废墟。瑰丽的冬宫与滴血大教堂全都变成了瓦砾。人类的历史记录在没有下限的战争中就和火苗边的白纸一样脆弱。
吃完饭,她们走在圣彼得堡新城的大街上。街上还有许多行人在散步,感受着白夜的独特氛围。
“这边的水臭臭的!跟千叶的水的臭味还不一样!”花嗅着涅瓦河边的空气感叹道。
“是啊!都是上游那些工厂瞎他妈排放废水把这里的水质给搞得一团糟!”一个陌生的声音从花的身后传来。三个人被那声音吓了一跳,回过头望去。她们看到一位穿着与花极其相似的女性,只不过对方显然是个斯拉夫人。
“我从刚刚就一直在观察你们,你们是从东京那边来的吧!”女性激动地说,脸上显露出极度的兴奋,扎成双马尾的金发也跟着不停地摆动。
“是,怎么了?”月挡在两人面前,警惕地问。
“我……超喜欢你们的文化!”她兴奋地喊道。
“哈……?”月愣住了。
“我们的文化?”千彩花好奇地问。
“是呀!动漫!二次元!多好!”和花相同穿搭的女人说道。
“呃……我们不太了解那些东西……”岚有些尴尬地说。
对方看起来有些被打击到,“怎么会……我还以为那身打扮会是同好……太可惜了!!不过没关系,说明这种文化已经融入进你们的日常中了!”
月由衷地为这个人的自我安慰的能力感到佩服。
“对了,你知道哪里有旅馆可以住宿吗?最好离市区近一点的。”月问道。她们一下火车就急着先找地方解决自己饿了快一整天的肚子。从无人区到叶卡捷琳堡最后一直到圣彼得堡中间她们都没有再下过火车。叶卡捷琳堡的火车站也施行了戒严,而过了叶卡捷琳堡,中途就没有站台停靠了。
“旅馆吗……?好一点的还是随便点的?”对方问道。
“好一点的。”月说。
“那沿着前面这条街,过桥大概两百米有一家酒店!招牌就挂在外面!”她一边指着方向一边说。
“谢谢。”月点头谢过,准备带着两人走去。
“对了!我有个请求……”对方有些难为情地说,“能不能跟我合张影!”
“可以噢!”花高高兴兴地擅自答应了。
“好耶——!你们两位也一起吧!!”她邀请道。
岚和月互相看了一眼,有些为难地挤进了手机的自拍镜头。四个人把整个画面挤得满满当当。花倒是无所谓,她正对着镜头做鬼脸。
“笑一个——!”对方笑得很开心,兴奋地直蹦跶,“谢谢你们!!我一直想和同好集邮!!对了对了,我叫阿加塔·阿芙罗拉娜!”
“千彩花——”花也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好酷的名字!!”阿加塔仿佛对一切的日本文化都充满了兴趣。
“我自己也很喜欢这个名字喔。”花笑着说。
“我们赶紧去酒店吧,再晚可能就不能办入住了。”月在一旁小声催促道。
“那你们快去吧!祝你们玩得开心!!”阿加塔听到了月说的话,不舍地朝她们道别。她挥得手都快断了似的。
花也一样一边走一边回头向阿加塔招手,直到走得远到再也看不清对方。
“被夸了,嘻嘻嘻。”花还沉浸在名字被夸奖的喜悦中。
带头的月无奈地说,“真臭美。”
进到旅馆的大厅,月在前台办好入住手续。前台接待员交给月一张单子,“请收好这个。”
月拿过单子,看到最上面印着“暂住证”三个字。“这有什么用?”她问。
“所有在圣彼得堡停留超过一天的游客都需要持有暂住证,不然被警察抓到就会开一张五百块的罚单。这几天快到白夜节,游客变多,警察巡查得更频繁了。”前台接待员解释道,“有些便宜的非正规旅馆不会给游客开暂住证,第一次来的游客很容易被坑。”
“警察为什么这么做……”岚问。
“罚款会变成条……警察的收入呗。”接待员说。
“这不是把创造力全用在坏心思上了嘛。”花拿起一颗前台桌上的薄荷糖丢进嘴里。
接待员将房卡递给月,“二零二号房,小床已经加好了,各位可以进去了。”
“谢谢。”月接过房卡,走向楼梯。岚和月也跟了上去。
旅馆的房间不大,但也比火车的包厢要宽敞许多。即便是一张大床再加上一张小床,也还有空间可以落脚。
“谁睡小床?”月把背包和腰包放到窗边的桌上问。
“我都行!”花说着,已经扑到了大床上面。
“我也都行……”岚边说边把窗帘拉上,到了这会儿,外面的天才渐渐开始变暗。
月撅起嘴,“别又搞得跟火车上一样!挤死了!”她不满地说。
“这张大床其实躺得下三个人吧……?”岚问。
“……倒……倒也是。”月嘟囔着,“姐姐,找到二手车的卖家了吗?”
“已经联系上了,约好明天下午对方把车开过来……”
“好,那我们明天拿到车就准备去奥斯特格勒。”
“我们终于要到了啊……”岚期待地说。
“嗯,终于要到了,我们的新家。”月也难得地露出了笑,虽然她一直对奥斯特格勒里那个人的承诺都没抱着什么希望,但在漫长的旅途的终点前,她也情不自禁地期待了起来。
“到时候花的毒瘾也能解决了……”岚看向花。她已经趴在床上睡着了。
“唉……我是不想她再发作了……喂!你怎么就睡着了!醒醒!”月气愤地把花摇醒,“你一个人占着床还脏兮兮的!快去洗澡!”
“嗯……?我累了嘛——”花慵懒地嘟囔道。
“快去!”月吼道。
花像软泥一样晃悠着起身,一摇一摆地走向浴室。
“明明才过了几天,你们俩的关系就这么好了。”岚笑着说。
“有……有吗……”月尴尬地说,“只是她太不让人省心了!”从浴室那里传来了放水的声音。
“说不定她是在跟你撒娇呢。”岚坐到床沿说。
“我才不惯着她!”
“感觉你也变了呢……”岚感慨地说,“我好像,也变了……都是因为我们遇到了花……”
“……嗯……以前我们的世界就只有家里那一小点空间,现在我们从那里逃了出来,见到了更大的世界……虽然外面的世界也很糟,但还有像花那样的人。”月慢慢地走到岚的身边,她拿出梳子,“姐姐,好久没给你梳头了,来梳一次吧?”
“……嗯。”岚稍微转过身子,好让月梳她的头发。
“上次,还是我们离开千叶前啊。”月轻轻地用梳子梳过岚的头发。
“明明才过了不到一周,却感觉过了好久……”
“经历太多事了。”
“是啊……全都是以前没经历过的体验。”岚放松地将手撑在床上。
浴室内的水声停了。花裹着浴巾走了出来。
“你们偷偷做这么的亲密的事不带我!我也要梳我也要梳!”花凑到岚的身边,身上带着一股沐浴露的味道。
“要不花给月来梳吧?”岚提议道,“刚好轮到我去洗澡。”
“诶!?”月瞪大了眼睛看着岚起身走向浴室,最后她的目光停在了正笑眯眯地盯着自己的花的身上。
“岚说让我给你梳喔!”花欢快地说。
“……”月撅起嘴,红着脸把梳子塞到花的手里,“随你!”
今晚,明明有一张小床空着,三个人却全都挤在了大床上面。至少比挤在火车上的小床要好得多。
在她们醒来前,太阳就已经升起将近三个小时了。
月是最先醒来的。她挪开了压在自己脸上的岚的手,又搬开搁在自己肚子上的花的腿。
她小心翼翼地下了床,走到窗边,撩开一小个窗帘缝,观察街道上的动静。街上一片平和,太阳已经高高挂在天上,阳光刺得她眼睛有些疼。她放下窗帘,伸了个懒腰。床上的二人还在呼呼大睡,而且一个睡姿比一个夸张。月都想不明白她们两个是怎么做到在火车上睡觉时没有从上面摔下来的。
今天唯一的计划是下午的取车,在此之前,所有的时间都是自由的。月不知道该做些什么计划。按照以往,她的选择是一整天都待在旅馆里消磨时间。但床上还没起来的那两个人肯定不愿意一直被关在屋子里。
要不随便计划一下有什么可以逛的好了,月心想。
简单地洗漱完,换上衣服的她坐在窗边的座椅上翻起了旅馆内配备的旅游手册。
月皱起眉头,“全是遗址……”冬宫遗址、滴血大教堂遗址、圣彼得堡要塞废墟、“阿芙乐尔”号巡洋舰博物馆旧址,种种内容全都是遗址。
床上的蠕动声吸引了月的注意。她目光移去,躺在床尾的花醒了过来。她翻了个身,直接摔到了地上。
花摸着自己的脸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
“动静小点,姐姐还在睡呢。”月用着刚好能让花听到的音量说。
“噢……早上好……你起得好早喔……”花揉了揉自己的脸,打着哈欠伸了个懒腰。
“小点声!”月加大音量,语气也变得严厉起来。
花朝着月的位置走去,“你在看什么呢?”她好奇地问。
“没、没什么!”月把旅游手册放回桌上,“你赶紧去刷牙洗脸穿衣服……”
花前倾上身,看到桌上的旅游手册,“要在城市里到处玩嘛?”她问。
“有这么想……”月说。
“那你和岚去玩吧!我就不去啦。”花轻飘飘地说。
“你怎么不去……?”月皱起眉头好奇地问。
“我感觉今天又要发作了嘛……在外面发作岂不是很麻烦?所以你们去玩好啦,我一个人待在旅馆里就行。”花解释道。
月看着说完这些话依然平淡的花,“你都这么说了,我们还怎么出去。”
“我发作也不影响你们嘛。”
“发作的时候明明那么痛苦。”
“结束了就过去了嘛,虽然其实平时也一直有些痛痛的,但都能忍住啦。”
“不行,我们是伙伴,要玩就一起玩,不会丢下你。”月说。
花的脸上一瞬露出了难为情的表情,但又立刻切换回了平时那副轻佻的模样,“……好吧……那我们可以在旅馆里打游戏!输了的要被画丑八怪!”
“你小点声!”
一开始,岚和月完全玩不来扑克这种奇怪的纸片游戏,脸上被花整上了不少涂鸦。不过,三轮下来,她们熟悉规则后发现这不过也只是一种建立在数学规则上的游戏。在那之后,花就一把也没赢过了。
直到二手车车主发来信息联络前,岚、月和花都一直待在旅馆里打扑克。期间,花没有发生过戒断反应。或许是她已经克服了,又或许是疼痛已经降低到她能够忍受的程度。
“快去把脸洗干净!”月放下手里的牌,催促道。
“噗……你这幅模样还一本正经地讲话好好笑喔!”花指着月被涂成井字棋的脸大笑。
月愤愤地抿起嘴,“你不也一样!你脸上画得最多!”花的脸被涂成了鬼脸。
“大家都很丑啦……”岚收拾着扑克牌说。她的脸被画成了小动物。
“车主还有多久到?”月把扑克牌整理进盒子里问。
岚拿出平板看了一眼,“已经到楼下了……”
“快去洗脸!”月推着花进了洗手间。
五分钟后,三个人到了酒店楼下。一辆纯电的越野车正停在门口,车主靠在引擎盖边上抽着烟。
“你就是盖尔诺先生?”月问。她用余光检查了一遍车的外表,保养得很好,银黑色的车漆看起来就像全新的。
“啊?是你们三个小娘们儿要来买车?”车主掐灭烟头,扬起眉毛看向三人。他身高看起来接近一米九,肌肉大得几乎要把他的衣服给撑裂,古铜的肤色显然是经过精心的日晒。他的脸上正写着“就你们”这种显然易见的轻视。
“怎么了?我们不能买车吗?又不是付不起。”月的脸色难看起来。
盖尔诺扫视三人,不屑地说,“你们三个小毛孩里有人能够到油门吗?”
“我四肢很健全。”月咬着牙说。
“有手有脚可不叫健全,你这个小侏儒,早知道是这种鸟人就不过来了,浪费时间。”他啐了一口唾沫,转身就准备上车。
“这位强壮的男人别急嘛。”花的声音从月的身旁传来。她擦过月的身体走到盖尔诺的身前。
花的夸奖似乎让男人格外受用,他带着点骄傲的笑容转过身来,“噢?怎么了?”他说。
“大哥,我们是真心想买你的车啦,没了大哥那么雄伟有力的豪车,我们几个弱女子可到不了奥斯特格勒呀。”
“嗯……说得倒也在理,只有大爷我这种专跑越野的大车才走得了那边的荒野和城际高速。唉不过原来你们要去的是奥斯特格勒啊,那里到处都是沙尘和石子,可是很伤车的。”盖尔诺一边说着,一边粗鲁地把手放到了花的腰上。
岚和月本想上去制止,但花放在腰后的那只手朝她们比了个手势,示意她们别急。
“那该怎么样才能让大哥放心呢?我们肯定会好好对待你的车啦。”
“嘴上说说可不行,得用手去证明一下才行。”盖尔诺格外强调“手”这个字。
花毫不介意地用妩媚的表情凝视着盖尔诺那张充满淫欲的笑脸,她将自己的身体贴在盖尔诺身上,让沐浴露和洗发水的香味飘进他的鼻腔里。
“用……手吗?”花说着,将自己的手抚上了盖尔诺的胸膛。
“没错,用手。”盖尔诺的笑脸令一旁的岚和月皱着眉头,如果不是花制止,她们两个现在绝对要狠狠教训这个男人。
“大哥的肌肉真结实,摸起来真硬。”花的手在缓缓向下,摸到对方的腹部。
“那必须,肌肉车就得配猛男啊!”
“嘻嘻……那能不能让人家也看看大哥的车钥匙?肯定也和这辆车……和大哥一样猛吧?”花的手还在不断向下伸去。
“哈哈哈哈,那必须的,我就给你看一眼。”男人从口袋里拿出钥匙悬在花的面前晃着。那只是个平淡无奇毫无特色的钥匙。
“喔——这就是大哥的车钥匙啊!!”花发出赞叹。她的手伸向盖尔诺的腿间,她看着对方的表情变得舒缓,随后——
“啊————!!!”盖尔诺发出惨叫。他的两颗球被花大力地捏在手里。
“啊呀,大哥的小兄弟也不比别人的结实嘛,还挺软。”花调侃着,一边继续施力。
“你你你要干什么!快放手!!要碎了!!”盖尔诺的脸因为痛苦而扭曲,他的身体弓起,却又因为命根子被抓着无法逃脱。一旁的岚和月惊讶地瞪大了双眼。
“车钥匙拿来。”花说。
“做你妈的梦!”盖尔诺吼叫这,还想挥手打向花。
花干脆地加大力道,剧痛让男人顿时没了力气,“我……我给你!!快松手!!”他颤抖着把钥匙举到花的面前。盖尔诺的脸涨得像快炸开的红色气球。
“大哥还是乖一点更吸引人嘛。”花夺过钥匙,抛向月,紧接着松开抓着盖尔诺下身的手,趁他还没反应过来,又狠狠地用腿踢向那里,直接让他疼得倒在地上。
“快上车!!”花朝着身后的两人大喊。
月赶紧遥控钥匙解锁车门。岚小心地绕过倒在地上的盖尔诺坐到后座上。花对着盖尔诺摆了个鬼脸,“不要小瞧女人,嘻嘻。”说完,她便跳上了副驾驶座。
月调低座位,按下引擎启动键,踩下油门,动力强劲的越野车立刻在道路上疾驰起来。她们三人还能从后视镜里看到盖尔诺气急败坏地捂着自己的裆部追在身后。
“噗……哈哈哈哈……”缓过劲来后,岚小声地笑了出来,“他那个表情……太好笑了……”
“嘻嘻嘻,他真的超级笨喔。”花惬意地靠在椅背上,“明明好好交易就完事了。”
“这种人就是欠吧。”月设好路线,开始行驶。
“不过……花你这么做还是太危险了,要是真被打到怎么办……?”岚担心地问。
“没事啦,要是我搞不定不是还有你们喔。而且这不是也没被打到,别担心啦!”花饶有兴致地看着窗外的景色说。
“你心可真大……”回想起刚刚的场面,月也忍不住想笑。
离开圣彼得堡,驶上城际高速后,周边的景色变得越来越荒凉。在圣彼得堡内还能看到一点绿,现在只剩下漫漫黄沙。
“原来奥斯特格勒在这么荒凉的地方嘛?”花趴在车窗上问道。外面几乎全是碎石与皲裂的地面。偶尔能看到几间用铁皮和木板搭起来的小房子,但也是一副彻底荒废了的样子。
“其实我们也不太清楚那附近到底什么样,只是因为走投无路时有人说在那里可以帮助我们。”月一边开车一边说。
“所以你们其实也不知道那里到底是什么情况嘛?”花问。
“嗯……不过应该马上就能到奥斯特格勒的无线网络覆盖区域……到时候就可以和‘无眠’取得联系了……”岚坐在后排看着窗外说。
“‘无眠’?那是什么?”
“和我们联系的人……就是他说可以为我们提供帮助。”岚解释道。
“感觉是个很神秘的人诶!”
“希望他不是坏人,或者是什么陷阱。”月踩下油门超过前面的卡车。她撇了一眼导航,还剩二百三十七公里。这种不需要卫星定位与网络的离线导航为她们省了不少功夫。不得不说,盖尔诺的车确实不错。
花有点饿了,她打开身前的储藏间在里面翻找,只找到一根蛋白能量棒,“就算是陷阱,我们也能搞定的啦!”她嚼着巧克力味的蛋白棒说。
“唉……你为什么这么乐观……”月叹了口气。
在月的视野中出现了一排建筑,它们看起来像是个小镇。
“这里居然有小镇。”月有些疑惑。她不明白什么人会定居在这种荒凉的地方。
“要进去休息下吗?刚好后面的路换我来开吧。”岚说。
“也行……”月觉得自己的肩膀快僵住了。现在也快到晚上,太阳已经有一半的躯干没入了地平线。
花惊讶地回过头,“原来岚也会开车!”
“只是电车的话,没问题……”岚有些不好意思。
“为什么只能是电车?”花不解地问。
“姐姐可以直接操控电车的程序,不需要从外部控制。”月解释道。
汽车已经行驶到小镇边缘。这些楼房看起来都是新盖的,大多都是一层的小建筑,有不少甚至还是用砂土堆砌而成。
这个小镇似乎以接待来往的车辆为主要的收入来源。
月将车停在了离高速路最近的一栋写着“大姐头餐厅”的双层楼前。刚一下车,就有一位梳着莫西干发型的男人出来迎接。
“三位是来这里吃饭还是过夜?”对面和善地询问起来。
月看着那身打扮露出警惕的眼神。他精瘦,戴着墨镜,身上穿着黑色镶钉夹克和皮裤,脸上有一道疤,甚至有一只手臂还是机械臂。
“你是干什么的?”月严厉地问道。
“啊……别怕!我是这家店的服务员!这里的年轻人基本都留这个发型!”对方挥着双手慌忙解释道,和他身上穿着的服装展现出来的气质完全不同。
“为什么穿成这样……?”岚好奇地问。
对方有些难为情地笑了笑,“哎呀……以前大家都是小混混,就一起搞成这模样,现在不干了,但老大觉得这样挺有意思就保留下来了。”
“这样不是挺酷的嘛!”花称赞道。她对这身打扮感兴趣极了,快步地走到对方身边研究起来,“喔……上面的钉子居然是真的耶!”花一边戳一边感叹。
“进去看看吗?吃个饭,顺便给车充电。”月问。花正追着那个莫西干发型的人研究他身上的衣服,看起来是没有任何的威胁性。
“看看吧……”岚说。
餐厅的装修格外朴素,大厅里几乎只有简单的棕色塑钢桌椅,墙壁上也没有任何装饰,射在大门右侧的前台同时也兼顾了吧台的职责。大门正对着的一头装有通往二楼的楼梯,上面是客房。
一位中年男性正站在吧台后面,“哟,来客人了,随便坐!”他招呼三人入座,并拿来了纸质菜单。
花拿过菜单浏览起来,“居然还有拉面!”她惊叫起来,“那我要一份地狱辣拉面!”
“拉面可是我的招牌菜。”中年男性自豪地说。
“一份炒乌冬面加炸肉块……”岚说。
“牛肉盖饭和煎饺。”
“好嘞,稍等啊。”中年男性转身走向后厨,同时命令一旁的莫西干小伙,“普利申卡,快去给客人们倒水。”
“他是你们的老大?”花对正在为她们倒水的普利申卡问道。
“现在是,以前不是,这家店的店名就是为了纪念以前的老大起的。”普利申卡怀念地说。
“以前的老大死了?”花问。
“没没没,怎么会,大姐头可是无敌的。她现在还在奥斯特格勒里过得好好的呢!”
“原来没事啊!”
“当然没事啦,我们只是因为有些事才不得以离开的。”
“事?什么事”月抢问道。
普利申卡叹了口气,“说来话长,但结果就是一个社区里的居民受够了城里的生活,决定搬到城外。”
“住在这种地方……不辛苦吗?”岚问。
“当然还是辛苦噻,但一切成果全都靠自己努力,看着从几个铁皮房子和帐篷慢慢变成几十栋小房子也很有成就感。”
“但你们的物资还是要去城里买吧。”月喝了一口水说。
“有些没法自己造的东西就只能去城里了。别看这里是荒地,老人们可是在这里成功种出植物了!大部分最基本的东西,我们已经可以自给自足了。”普利申卡自豪地说。
“喔——好厉害!以后这里说不定也会变成个大城市!”花称赞道。
中年男性端着热腾腾的拉面走了出来,“我们可没想过这些事,只是想着让身边的人过好日子就行。”他把拉面摆到花的面前。里面飘满了红色的辣椒粉,辛辣与汤底的香味让三个人的肚子都叫了起来。
“这也是你们离开奥斯特格勒的原因?那里过不下去了?”月问。
“可以这么说,那里的世界充满机遇,同样,也只收年轻有活力的人,老了的,没力气拼命的,都会被淘汰。”中年男性惆怅地说,“所以我才带着那些被淘汰的人们离开。”
“托大叔的福,大伙现在过得都挺好的。”普利申卡搓着自己的手说。
“你们也是想去城里闯出点名堂的人吗?”被叫作大叔的中年男性问。
“……不,我们是去奥斯特格勒里面找朋友的。”月隐瞒了真实目的。
“朋友?我在那边认识的人还挺多的,可以告诉我名字,说不定就是我认识的人嘞。”大叔说。
月看着对方,试探性地问,“你知道‘Every day is NIGHT’这家店吗?”
大叔双手抱怀,手臂上健壮的肌肉都被挤得鼓起,他若有所思地看着三人,“我怎么不记得无眠有你们这几个朋友。”
月的神情紧张起来,“你怎么知道‘无眠’的名字?”她下意识地把手伸向包里准备掏枪。一旁的花正若无其事地吃着拉面。
“我可是那个咖啡店的前主人,当然认识。你们到底是去那里干嘛的?”大叔问。
“……”月死死地盯着大叔,“我们是从大阪逃过来的,‘无眠’给我们发过信息,说可以为我们提供帮助。”
“哼……”大叔眯着眼看着三人,他看着月的眼睛,又扫过岚,“所以你们就是那个来自大阪的合作伙伴?没想到这么年轻。你戴着手套,是因为双手都是义肢吗?”他看着岚问。
“你怎么知道……”岚惊讶地问。
“直觉。”大叔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放心,如果你们是去找无眠寻求帮助的话,她肯定会帮你们。继续往前差不多一百公里,就能进入奥斯特格勒的无线网络覆盖范围。我可以把咖啡厅的联系方式给你们。”
“你到底是什么人?”月警惕地问。
“我只是个老古董。”大叔说,“拉面味道怎么样?”他转过头去问已经把拉面吃完了的花。
“还不错!不过还是不如我以前吃的一家拉面!”花笑眯眯地答道。
大叔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嚯……居然比我做的还好吃,差在哪里?”
“差在不是我认识的阿姨做的!”花说。
大叔愣了一下,接着放声大笑起来,“那我可没办法比啊,是你家乡的人做的吧?”
“是呀,但是老板做得也很好吃!”
“哈哈哈哈,你都这么说了那我可得继续努力,让你下次来的时候吃到跟家乡一样的味道。你们先聊,我先回后厨,还有两位的肚子可都饿着呢。”大叔摆摆手又回到后厨去了。
三个人望着大叔的背影消失在厨房的门里,又互相看着,“他好像真的认识无眠。”月说。
“我感觉他很厉害……”岚小声地说,“居然一下就看出来我的手是义肢……”
“拉面很好吃!”花正用勺喝着汤,“而且他没有敌意!”
“大叔可是超级厉害的嘞,以前我们和他可是死对头。”普利申卡凑到三人旁边说。
“死对头?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普利申卡挠了挠头,有些愧疚地说,“嗐,年轻不懂事,觉得自己上天入地无所不能,跑去欺负老人,抢他们地盘。结果被大叔和大姐头给修理了一顿,老实了。”
“活该。”月说。
“是……是我们活该……跟那些老人们相处下来后,只觉得自己过得人不人鬼不鬼的,跟个二百五一样。”
“你说的大姐头是谁……?”岚好奇地问。
听到这个,普利申卡立马来了精神,连语气也充满激情,“诺拉大姐头可是我们心中的完美形象!又美,又帅气,又洒脱,还厉害,比大叔还厉害!她一个人就能撂倒我们所有人!你看,我这个胳膊,还是被大姐头给打断的!”他自豪地展示出自己的机械臂。
“喔——她肯定很能打!”花感叹道。
“是啊是啊,现在大伙的不少三脚猫功夫都是跟着大姐头学的!没她指导,我们可没能耐去保护这个小镇。”
“哎呀,我就说今天值班的是普利申卡,在店外就听到你的大嗓门了。”一位戴着绿色贝雷帽的老人推开店门走了进来,还有两位老人跟在他身后。
“唉哟来新面孔了,”其中一位脸上起了褐斑的老人热情地说,“是去城里的?”
“没错!”花接过话答道。
“小姑娘挺有精神,蛮好。”另一位头发已经掉光的老人说,“我们几个就先去老位子坐着啦,给我们拿瓶伏特加来,开了半天拖拉机累死了。”
普利申卡看起来还想再继续聊点,但还是扭过头对着老人们说,“诶马上!”他又对月她们说,“我先去忙哩。”
普利申卡快跑到冰箱边取出伏特加,又到吧台后拿出干净的玻璃杯,一只手抓着三个杯子一只手提着伏特加小跑到老人们的桌旁,“来嘞,老尤金你可得少喝点,你老伴还叮嘱我不让你喝酒呢!”
“哎呀多大的事,就一口,你别告诉她就行了!”老尤金摆摆手说。
“大家的关系……看起来很好呢……”岚喝了一口水,用对方听不到的音量说。
“毕竟住在这种小地方,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而且又都是同甘共苦过的伙伴。”大叔听见了岚的感慨,他把岚和月的食物摆在桌上。“那你也得少喝点!可不能成了这个镇子里第一个走掉的家伙啊!”他又对老尤金调侃道。
“你们到底经历了什么?”肚子饿坏了的月一边问一边拿着筷子夹起碗里的合成牛肉。
“我们社区里的居民和那帮莫西干发型的小伙子起了冲突。这件事成了市政和警局介入强征土地的借口,当时我们不同意这种蛮横的行为,就联合起来对抗,让对方吃了点苦头后决定跟我们和谈,结果就是他们提供物资让我们搬走建立新家。”大叔瞥了眼一旁正在跟老人们欢快地聊着天的普利申卡,“从结果来看,也不算差。现在大家过得反而更自在更舒坦。”
“听你这描述,奥斯特格勒这城市不像是什么好地方。”月说。
“它确实算不上什么好地方,但一个鱼龙混杂的新兴都市对于你们这种身份的人来说应该是再适合不过的藏身之处。”
“这倒是。”月说着,又扒拉了两口饭。
“‘无眠’……是什么样的人?”岚吃着炸肉块问道。
“嗯……我也没见过她,都是从诺拉那家伙嘴里听来的,反正诺拉说可以完全相信她,那就说明她值得信任。”
“诺拉是谁?刚刚那个酷酷发型的小哥也提到她了!”花擦着嘴问。
“哈……那家伙啊,很神奇的家伙,总是会让人莫名其妙地对她产生好感。没人会讨厌她。等你们见到她就懂了。”大叔笑着说。
“到时候一定要见见她!”花期待地说。
用完餐,离开餐厅,太阳已经完全落到了地平线之下。车里的电源已经充满。三个人决定赶夜路。
“祝你们路上顺利。”大叔站在店门口对着车上的三人打招呼道。
花和岚摇下车窗,从里面伸出手对着大叔挥手,“以后再见啦——”花大喊道。
月踩下油门,砂石被飞速转动的轮胎扬起,汽车重新回到高速公路上。
“听他们的描述,好像这座城市和我们之前见到过的都不一样……”岚说。
“至少知道了‘无眠’这个人确实存在,而且会帮我们的可能性很高。”月看着前方的路说。远光灯驱散了黑夜的迷雾。
“到了城里,花的病也能解决了……”岚欣慰地说。
“嘿嘿……如果真的解决了那我可就欠你们好大的人情啦!怎么还都还不完!”花说。
“没事啦……我们是朋友……就应该互相帮助……”岚害羞地说。幸好花和月都看不到她红着的脸。
汽车疾驰在高速公路上。三人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正有一辆没有开灯的车正尾随着。
时间回到稍早,吉田直木一下火车就在圣彼得堡新城的大街上寻找起月一行人的踪迹。
“偏偏追踪的人里有一个电子战兵器,只能用这种最原始的方法。”吉田直木叹了口气,
他拿起一张照片询问站台的工作人员,“不好意思请问你有看到过我女儿吗?”照片上印着御前田月的形象。
“没有。”对方干脆地摇头。
直木露出假笑又向对方连连鞠躬,“好的谢谢。”说完,他便转头寻找下一个可能有目击到三人行踪的目标。
幸好在车上睡过觉,直木心想。
他已经连续在火车站内问了将近十个工作人员,无一例外地失败了。而且他看得出来,这些人是真的不认识她们。
但吉田直木也想不出来该怎么在这茫茫大的城市里不依靠监控去寻找三个人,这可比在大阪或者千叶、东京找人难上几十倍。他走到街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有些迷茫。
有个人远远地便主动向吉田直木打起招呼。吉田直木顺着那充满活力的声音望去,是一位金发的女性——阿加塔。直木看着她的服装,和目标之一的千彩花极其相似。
“大叔叔你是从日本过来的人吗!?”对方惊喜地问,脸上充满了好奇与欢快。
直木快速地打量了一遍对方,和月她们同龄,从衣着打扮上或许是喜欢日本文化的人,“对噢,叔叔是从大阪过来的,怎么了?”他摆出一副和善的面容问。
“噢!大阪!我一直想去那里!去看看传奇黑道的诞生地!”阿加塔欣喜地说。
“黑道……?喔……道顿堀那里吗,现在也还有黑帮呢。”直木僵硬地笑着说。
“好酷!!那里的黑帮是不是也穿着豹纹西装什么的!”阿加塔问道。
“那倒没有,都是穿着跟我差不多的普通西装,看起来就和公司职员没什么区别。”直木决定抢过话题,“话说回来,你认识这个人吗?她是我女儿。”他拿出了月的照片给阿加塔看。
阿加塔见到照片的一刻便愣住了,那一瞬的表情变化也被吉田直木观察到了。“她……是大叔叔的女儿吗……?”她小心地问。
“嗯,她应该身边还有两个人,就是她们两个把我女儿骗走的。我一直在找她们,你真的没见过她们吗?”直木向前迈出一步,用余光观察四周的人流,让自己的身体靠近阿加塔,一只手伸向衣服口袋。
“你靠得好近……”阿加塔胆怯地说,“我真的不认识她们!”她害怕地向后退去。
“可能只是忘记了呢?”直木抽出口袋里的强效吐真剂扎进阿加塔的手臂,“我们找个地方慢慢想。”这种由精神类药物与毒品制成的药剂在一瞬间便让阿加塔的意识变得模糊起来,整个人就如同喝醉了一样。即便药效退去,过量的精神药物也会让她的大脑与内脏受到永久性的损伤。直木扶住恍惚的阿加塔,将她带到旁边的巷子中。
居然沦落到对小女孩用这种手段,我和这个世界真是没救了,他看着面前的已经出现药物副作用的阿加塔感叹道。
十五分钟后,吉田直木来到了阿加塔向月一行人推荐的旅馆处。他走到前台,又一次露出那副令人作呕的好人微笑,“你好,请问你们有没有见过这个人?”他又一次拿出照片,“这个人是我女儿,她昨天应该来过这里……和两个人一起。”
前台接待员看了一眼照片,认出了上面的人,“见过,她们几个小时前刚走,还在门口闹了一场。你可以去附近的警局或者找巡警问问情况。”
“好好,非常感谢。那你知道最近的警局在哪里吗?”
“出门右边两个十字路口外就有一家。”
“好的好的,非常非常感谢。”直木连连弯腰道谢。
直到他离开旅馆前,接待员还礼貌地向他说,“祝你找到女儿。”
离开旅馆,他就直奔警局。警局里十分拥挤,直木从人流中挤到前台,他的琴盒让他的移动变得十分麻烦。他再次把月的照片放在桌上用着同样的话询问前台的值班警察。
对方瞅了一眼,朝着一旁的警察喊道,“阿廖沙,你去把那个在做笔录的盖尔诺找来,让他看看是不是这人。”
两分钟后,盖尔诺被带到了前台。他的腿间敷着一大包药,看起来十分滑稽。
“你看看你要找的是不是这人。”值班警察指着照片问盖尔诺。
盖尔诺一把目光移到那照片上,他就大叫起来,“就就是这个没长毛的小逼崽子!她抢了我的车!你是她谁!”
直木摆出笑脸说,“我是她父亲……那两个人把她拐跑了我正在到处找她……”
“你就是她爸!?你怎么管你女儿的!我的蛋要是坏了你来赔!”盖尔诺的吼声引来了所有人的目光。
“你可以告诉我她们去哪儿了,我好去找她们,顺便把你的车也要回来。”直木依然挂着笑脸说。
“奥斯特格勒。这帮狗娘养的条子说出了执法范围不给我找车。操他妈的!”盖尔诺特意把“条子”两个字说得很大声。
“我听着呢。”值班警察没好气地说。
“原来你们还听着啊!我报警的时候怎么没长耳朵!”
“所有的监控录像都没拍到她们和你的车,那没证据还能怎么办。”
“去你妈的!你们就是不办事!”
“好了好了……谢谢你告诉我我女儿的下落,麻烦你告诉我你的车和车牌,我现在就去帮你把车拿回来。”直木想赶紧从这个泥潭里脱身。
“银黑色越野车,车牌号GAI999。一定要给我找回来啊!”盖尔诺眉飞色舞地大声说。
“记下了。”
见到吉田直木准备离开,值班警察问他,“对了,你有暂住证吗?”
“……暂住证?”直木愣住了。
“如果你身上没有暂住证的话请缴纳五百元罚款,不然就需要留下来登记身份。”值班警察以飞快的速度写了一张罚单放到他面前。
直木的脸僵住了,但他还是挤出了痛苦的微笑,“我马上就离开这座城市,应该不用吧……?”
“没得商量。”值班警察头都没抬。
“……好吧,我付。”直木从钱包里拿出现金放在桌上,“请问我现在可以离开了吧?”
值班警察把钱收好,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单子,上面印着“暂住证”三个字。他把单子交到直木手上,摆摆手说,“你走吧。”
“看到没?这帮条子就这鸟样。”盖尔诺愤愤地说,“老兄,你可一定得帮我把车拿回来!你要是拿不回来我连你一起揍!”
“一定的,一定的。”直木边笑着说,边走出警局。一定不会的。
“警察真是哪里都一个样,一公里不到的巷子里就躺着个需要救治的女人。算了,公司那边也半斤八两,看来支援是指望不上了。”他自嘲了一句,走向位于新城内的庇护所。
老式房门锁被钥匙拧开,吉田直木走进了位于街道旁的公寓式住宅的二楼一室户内。
这间屋子看起来在近期有人打理过。他熟练地检查房间内的暗格和夹层,翻找出来了枪械、假证件、现金以及他最需要的车钥匙。他拿起一把使用九毫米手枪弹的手枪备用,将其别在腰间。
他看了一眼整洁的房间,感叹道至少还有人在认真做着自己的本分工作。
吉田直木用拉丁字母在纸上写下一串阿伊努语用于交流,随后按照工作规矩将纸藏进了桌灯的灯管里侧。
他离开庇护所,走下楼,按下车钥匙的开锁。在他右方的第二辆黑色轿车应声闪烁起车灯。他坐进车,拆除了车内的信号通讯组件,用最粗暴的方式使它不会受到任何远程影响。
奥斯特格勒……可真会挑地方。他踩下油门,追赶起月一行人。
距离奥斯特格勒无线信号覆盖区还有三十公里。
“好远呐!坐得腰快断了喔!比火车上还挤!”千彩花在副驾驶上伸了个懒腰说。
“毕竟火车上还能到处走走……而且我们从小镇出发也过了一个小时了……”
“姐姐,等通讯恢复了就跟‘无眠’联络吧。”月看着后视镜里的姐姐说。
“外面黑黢黢的什么都看不见。”花趴在车窗上看着外面说,“就好像这个世界上只剩下我们了!”
“真是那样也挺好。”月叹了口气说。
“等到了那边大家有什么想做的呀?”花问。
“我没有想过之后的事。”月说。
“我想在城里到处逛逛……看看没见过的世界。”岚憧憬地说。
花惊喜地说,“那我们到时候一起逛街!岚要不要也试试打耳钉喔!?很漂亮哒!”
“好……好呀,不过要先把花的病治好再说别的啦。”岚答应了。
月听着身旁两人的谈话,“我也要去……”她别扭地说。
花笑了起来,“怎么可能不带你嘛。”
远处驶来一辆货车,对方开着远光灯。刺眼的灯光让月不得不眯起眼,她连续开关远光灯警告对方。警告有了作用,对方关闭远光灯与月的车擦身而过。月看向驶过的货车,上面印着孪蛇生命的商标。但更让月警惕的是,货车转瞬即逝的灯光映出了身后的一辆黑车轿车的轮廓。那辆车没有开任何的灯光,和黑夜融为一体。如果没有货车车灯,月根本无法发现那辆车的存在。
“姐姐,我们身后跟着一辆车,一百五十米左右的距离。你能黑进去吗?”月控制车速,冷静地说。
岚下意识地想要回头查看。
“别转头,被对方看到就会让对方知道我们发现他了。”月控制住车速说。她现在有股想要把油门踩死的冲动。
“好……好的……”岚慌忙把身子藏到座位的遮挡下,从腰包中拿出平板开始操作,“不行!对方的车没有任何通讯功能!”
“驾驶员呢?”
“也不行,身上没有任何可以黑入的设备……”
“……关掉了所有的通讯设备吗……对方肯定知道我们的身份,应该是公司派来的特工。”月皱起眉头,“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
“是来追你们的人吗?”花问。
“后悔了吗?”月说。
花扭头看向正专心地驾驶车辆的月,“当然不后悔,不如说跟你们一起旅行是我最幸运的事,嘻嘻。”
“反正你现在后悔也来不及。”月单手把自己的腰包解下,甩到花的腿上,“拿好里面的枪和子弹,它现在是你的了,子弹只剩四颗,别乱用。”
花从腰包里摸出子弹和枪,她把枪小心地拿在手里,随后她回想着在火车上月曾经教过她的动作,将子弹慢慢推入枪膛中。
“我还记得我第一次用枪时的事。”花看着眼前的枪说,“那时候我是拿枪对着自己,这一次我要对准别人了。”
“把枪对准别人是为了保护自己和身边的人。”月说。
“我明白,我会保护好你们。”花认真地说。
“姐姐,连上平板吧。”月说。
“嗯……”岚卷下自己的高领毛衣,掀开后颈处的人造皮肤。她抽出藏在里面的数据线,连上了平板。只要这样,她便可以利用自己的半电子脑对任何连接上的硬件进行操作。
月从后视镜里仔细观察身后的那辆车。它的身影几乎和黑夜融为一体,只有月光洒在保险杠上的反光能映出少许的轮廓。自己怎么会没有注意到它,不仅仅是因为对方关了灯,而是自己的警惕变得松懈。与花和岚的这段旅程让自己对未来的生活也产生了向往,这股期望的感情融化了自己的警觉。她不禁在内心里咒骂自己。
要是能再警惕一点,要是没有在小镇上停歇,要是……已经没有那么多的要是,她将无数的自责的情绪从自己的脑海中赶走,专注于思考如果摆脱现在的困境。
“姐姐……你注意通讯信号,只要一进入网络覆盖区就联系‘无眠’请求救援,同时检查一遍周围的地形和建筑。”月向岚说。她看着离线导航上显示距离进入网络覆盖范围还剩十公里,只要保证这十公里内没有出事……
吉田直木在小镇上见到了追踪的那辆越野车后没有停歇,而是继续前进。到了一定距离后,他便驶出公路,停在一旁静静地等待机会到来。夜色将成为他最好的掩护。
现在,机会来了。他拿起一直藏在琴盒中的狙击枪,摇下车窗,探出身子,透过瞄准镜对准了前方越野车。吉田直木回忆着任务要求,御前田岚需要活捉,其余的人无所谓生死。最好的办法,是想办法将对方从车辆上逼下,再逐个击破。他将枪口对准了前方车辆的左侧后视镜。顶着行驶带来的晃动以及极度别扭的姿态,他扣下了扳机。
从后视镜中闪出了一瞬的亮光。那橙红色光亮闪烁起的瞬间,月意识到那是开枪时的枪口火焰。同时从身后传来了枪响。她猛地向右转动方向盘,但已经慢了一步。子弹击飞了左侧的后视镜。
“枪、枪声!打到哪里了!?”岚惊叫起来。
“别紧张只是后视镜!”月咬着牙说。她稳住方向盘,让车重新回到公路上,同时不断摇摆车辆增加对方的瞄准难度。“花,等下我会创造接近他的机会,到时候你就对着他的轮胎开枪!”月观察着远处说道。
“好!告诉我时机就行!”花摇下车窗,随时准备探出身开枪。
月的心跳正在加快,她不自觉地握紧方向盘。上一次体会到这种感觉还是在救出姐姐的那个晚上。她不断地深呼吸,她所做的每一个举动都将牵扯到所有人的生死,就和那个晚上一样。
她关闭车灯,同时立刻将方向盘往右侧打,猛地踩下刹车。所有人都因为惯性而向前倾倒。就在这一瞬间,她注意到身后的车辆驶到自己前方。月立刻猛踩油门,轮胎扬起大量尘土,同时在电机的助力下快速追了上去。她打开远光灯,照亮前车的身影。
“现在!快!”月大喊道。
花立刻探出身,双手握住手枪,艰难地瞄准前车的轮胎。
月死死地观察着前方车辆的内部情况。她隐约地看见对方向后侧举起了一只手。月立刻拉住花的衣服将她拽了回来。这动作也让全神贯注的花意外扣动了扳机。一颗子弹打在了车的后保险杠上。同时,对方的后车窗被打碎,数颗子弹飞过了上一秒花的上半身所处的位置。
“谢……谢谢……”花心有余悸地说。她紧张地拉开枪栓,退出弹壳。
月依然在全神贯注地观察着对方的动向,“姐姐,还没恢复信号吗?”
“还、还没!”
对方再次从车窗探出身,这次在远光灯的照射下,月终于有机会看清对方的面容。他看着也是个日本人,就像是大街上随处可见的上班族一样。
对方的枪口即将对准自己。月将车向右侧移动,同时不断开关远光灯干扰对方视线。见到无法瞄准,对方立即掏出手枪朝着远光灯的位置连开数枪,打烂了左侧的车灯。
月不顾车灯被打坏,将车行驶到对方的右后方。此时已经有一半的车轮行驶在荒地上,让车剧烈地颠簸起来。月想利用车身的防护去撞击对方的车尾使其车身倾斜,但对方猛踩油门,强行拉开距离。
双方又一次回到僵持的状态,只不过这次是月追逐在吉田直木的身后。
“有信号了!”岚立刻打通了“无眠”的联系电话,她在焦急地等待电话拨通。
幸好只等待了不到十秒,电话就被接通,“喂是‘无眠’吗!我们是大阪的合作伙伴现在需要你的帮助!我们正在圣彼得堡-奥斯特格勒高速上被特工追杀!帮帮我们!车牌号是GAI999!快点!!”岚急切地将话语一连串地吐出。
“是……是小镇上的大叔给我们的手机号!”正当岚还在不断沟通时,车子传来了剧烈的震动。
吉田直木踩下刹车,直接让自己的车尾抵在了月的车头上。他很清楚自己不能让这些人进城,那样就会丢失将御前田岚带走的机会,必须将她们在此逼停。
他放下座椅靠背为自己腾出空间,举起狙击枪向后侧瞄准。
花本想趁这个机会探出去向对方还击。“爬下!”月按住花的头一起躲到车窗下,岚也躲到了座椅靠背后面。两颗子弹打碎了越野车的挡风玻璃。他并没有朝着有人的位置射击,而是干扰她们的行动。
吉田直木的枪口对准了越野车的引擎盖并连开数枪,随后他又踩下油门拉开距离。
听到枪声与车前方的阻力消失,她探出头,发现对面已经驶开了距离。同时仪表盘上响起警报,月只见到车子的动力系统被损坏,无法再坚持多久。引擎已经开始发出哀嚎。
“车子被打坏了!”花喊道。
“姐姐!附近有什么建筑!”她焦急地问。
“右边一公里外有一座化工厂!”
“我们去那里。”月转动方向盘,驶下高速公路。
吉田直木看着对方驶离公路,也跟了下去。
引擎盖下已经升起烟雾,刺鼻的高温金属与化学液体的味道涌进车内。她们的车已经坚持不了多久了。
月对着花说,“我们必须在化工厂里拖住他,等到‘无眠’那边的救援赶到。”
“我们就没机会打败他吗?”花问道。
“我们缺少武器,而且对方是训练有素的特工,唯一能做的就是拖延时间。姐姐,保持和‘无眠’的联络。”月一边指挥,一边从车内的后视镜观察身后。那辆车就开着车灯,保持着安全距离跟在身后。
“把我们当猎物了……”月愤怒地说。
“联系上‘无眠’了!我把位置发过去了!”岚说。
“大家坐稳!”月看向面前的栅栏,踩下油门。越野车用最后的咆哮撞破栅栏,冲进园区内部,直到车头撞在一节输气管道的支架上才彻底停下。
尖锐的警报声与全红的故障指示显示这辆车已经彻底无法使用。安全气囊弹出压在月和花的脸上,月摸索着包里的短刀,扎破压住两人的气囊。她趁机观察四周,这里处在储罐区附近,离厂房还有一段距离。
月推开车门想要下车,但从身后打来的不自然的强光让她在做出动作前意识到了危险。“别下车!!”她大喊。
一颗子弹打穿了花推开的车门。如果不是月的喊声制止住花的行动,那颗子弹已经精准命中了花的身体。
“好险……”花惊讶地看着车门上的弹孔。
“对方就等着这个机会。”月紧皱眉头说。她们现在被困死在这辆车上无法下去。这就是吉田直木一直在等待的机会,一个能确保不会误伤目标又有着极高的成功率的机会。
月试探性地打开她那侧的车门。对方并没有立即开枪,而是静静地观察着车内的动向。吉田直木还剩下一个弹匣的狙击枪子弹和一个弹匣的手枪子弹,他也无法过度浪费。
“姐姐你能通过监控和其他设备看到对方吗?”月将身子藏在车里问。
“不行……所有的监控都拍不到对方的位置。”岚极快地回应道。
花有些急躁,她说,“要不我去吸引他注意力你们趁机逃跑!”
“别乱来!”月大声说。但月也知道她们一直待在这里也没有用,如果对方靠近,就凭这一把单发的手枪根本没有还击的可能。
外界的深夜的冷风吹入车内,月连忙压住自己的头发。她看着已经彻底破碎的挡风玻璃,她想到了一个办法。
“姐姐,你把你两边的车门打开!大家把自己的外套全脱下来!”月一边说,一边脱下自己的外套。
花也脱下了外套。岚打开两边的车门后一边脱外套一边紧张地问,“要做什么?”
月把花的外套拿到手中,压低身子,连带着她自己的外套一同递给岚。“把我们的衣服堆在椅背上,挡住后车窗。让对方看不到车里的情况。姐姐,小心点,别把身子暴露出来,靠你了。”
岚紧张地接过衣服,她几乎是别扭地躺在后座上,把衣服揉成一团,推到椅背上。衣服挡住了后车窗,现在吉田直木无法观察到车内的情况。
月对着花说,“花……等一下我们两个从正面挡风玻璃爬出去。爬出去后你就朝着对方的位置开两枪,掩护姐姐从后门出去。”月又扭头看向岚,“姐姐,听到枪响你就下车。对方在我们正后方,花会从右边开枪,你要从左边车门下车,下车了就跑到车头。”
“如果情况理想,我们三个都能平安跑到车头,然后我们就有机会跑向正对面的储罐区。”月看着两人的眼睛说。她看得出每个人的眼睛中都带着紧张与害怕,她自己也在害怕。
“有月和岚在,我们没问题的啦!”花朝着两人伸出左手,“大家一起!”
“嗯……”岚把手放了上去。
月忍住了内心的恐惧,她握紧又松开自己颤抖着的右手。面前的花和月都坚定地看着她。事到如今,自己似乎成了那个最胆小的人。岚和花的眼中都没有任何对死亡的恐惧,她们的眼里闪烁着对未来充满希望的光。月被她们的视线感动,无意识地将手也放了上去。
花反手抓着另外两人的手,“别忘了你们还要带我去看极光。”她笑着说,“月,开始吧!”
月看着两人,点点头。她踢开挡风玻璃的其余碎片,飞快地从前窗爬了出去,花在一旁推月的身体帮助她出去。月从引擎盖上翻滚摔到地上,她不顾疼痛立刻爬起来观察对方的动向。衣物完全挡住了车内的视线,让对方没有做出任何行动。
“花,快过来。”月趴在车头说。
花立刻踩着座椅从挡风玻璃中爬出来。
“抓住我的手!”月对她伸出手喊道。
吉田直木无法从瞄准镜内看到车内的状况。他只能看到车子在晃动,里面的人大概在谋划什么。没有人从车门下来,但她们也绝对不会久留在车内。根据刚刚的交火,他已经确认了这些人并没有携带足够的武器。唯一一次的射击非常谨慎。在没有武器的情况下,她们一定会想办法离开车子。算上枪膛里的一发,还剩八发子弹。要不要试探一下情况。
吉田直木这么想着,对着被衣服挡住的地方盲射了一发。
那颗子弹擦过岚的头顶,打穿了正驾驶位的头垫。
“快点!”月抓住花的手,一脚踩在车的保险杠上,用尽全力将花从驾驶位上拉了出来。就在花从引擎盖上摔到地上时,又一颗子弹打穿了副驾驶位的头垫。
“差一点……”花摸着自己安然无恙的身体说。
“别松懈!还得掩护姐姐!”月紧张地说。
“姐姐!能听到吗!”月又向岚说,“我数到三,我和花就会掩护你跑过来!”
“好、好的!”岚的趴在后座上紧绷着身体,随时准备发力。
“一、二……三!”月说完便将自己的身体从车头探出,吸引对方的注意。她仅仅是探出一瞬,就立刻把身体缩回车头。一颗子弹侧着她的身体飞过。花在这时也从另一半探出身子,对着对方的大致方位开枪。没有经过任何训练的花根本不可能打中对方,更何况她的实现完全被对方的远光灯干扰住,什么也看不见。但她射出的拿枪还是打中了吉田直木的车玻璃,让他将头埋到掩体后。趁着这个瞬间,岚飞快地爬下车,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来到车头。
三个人成功汇合,每个人的心脏都怦怦直跳。只要出了一丁点的差错,她们中的任何人都可能中枪。岚的腿还不断地打着哆嗦,月的呼吸也很急促。
“下一步该怎么办?”花问。她的兴奋似乎大于她的紧张。
月回头看向二十米外的储气罐区。只要到了那片区域,就还有机会。但是这二十米内没有任何的遮挡,她们会完全暴露在对方的枪口下。
“我们得跑到储气罐区。花,把枪给我。”月说。
她接过手枪,趴到地上。“你们抓住我的脚,听到我开枪就把我拉出来。”她说完便爬到车底。
吉田直木注意到她们已经全都离开了车子,正聚集在车头。她们肯定是想跑到对面的区域,但这段区域没有任何障碍。他放心地架好狙击枪,等待着对方从车头再次现身的瞬间。
月正在车底焦急地寻找她的目标,这辆车的底盘相当大,但结构并不复杂。多亏了对方的远光灯,借着地面上的反光,她找到了自己要找的东西。月举起枪对准它,扣动扳机。枪响的瞬间,她感觉自己的双脚被蛮力拖拽着把她拖出了车底。她注视着刚刚打中的地方正在冒烟,她知道自己的计划奏效了。
“我破坏了电池,车子马上就会起火,准备跑。”月从地上爬起。
烟尘越来越大,顷刻间燃起了火焰。火舌从车底喷出,升起滚滚浓烟。火焰和浓烟遮盖住了灯光,这就是她们的机会。
“跑!”月喊道,并立刻转身向储气罐区跑去。
“啧……还有这招。”吉田直木咋舌地自言自语。浓烟和火焰让他难以看清三人的身影,但他还有机会。他冷静地盯着瞄准镜中的景象,等待着烟雾被风吹去的瞬间。他知道自己和这些人无冤无仇,她们为了从自己的手里逃脱拼尽全力,但这是他的任务。要么死,要么完成任务,这是他一直以来的原则。
在他的视野中出现了一瞬绿色,他扣动扳机。
千彩花只感觉自己的腿部一阵剧痛,像是被火烧,又像是被刀割。她看到自己的右腿被子弹削去了一块,正流着鲜血。火焰燃烧带来的气流影响让他的子弹偏离了预定轨道,不然这一枪打中的会是她的心脏。千彩花忍着痛,紧紧跟在两人身边。每一次跑动,她的伤口都会喷溅出更多鲜血。
她们已经跑到储气罐后,离开了对方的射击区域。岚和月都看见了花腿上的伤口。
“花!你……”岚惊叫着,那触目惊心的伤口让她害怕。
“得赶紧包扎!”月紧张地说。
“不就是挨了一枪嘛!”花强忍着痛说,“现在可没时间搞这么暧昧的事!对方肯定会追上来!”她头一次这么渴望能吃下一整瓶止痛药。
月和岚都有些慌张,楞在原地不知所措。
“快点告诉我们下一步啦!”花又一次催促起来。
“下一步……下一步……”月试着理清自己乱成一团的大脑,“姐姐……控制这里的供气系统,关掉安全系统,让……让这里的气罐全部进入超压状态!我们趁着现在到厂房躲起来!撑住……花,一定要撑住!!”
月和岚搀扶住花,三人从储气罐区中进入到离她们最近的一间厂房内。
这间厂房并没有如她们所想的摆满各种机械设备或是零件。这里种满了花。
“怎么……全都是花……”月惊讶地看着眼前的景象。这里是一间植物种植棚,明亮的白色灯光照亮了整间厂房与种在土壤中的鲜红的花朵。厂房里飘荡着一股令人迷醉且浓郁的香甜味。
“还全都是罂粟花,嘻嘻……”千彩花认出了这鲜艳的红色花朵。她再熟悉不过了。那味道,她也再熟悉不过了。
“得赶紧给你包扎!”岚提醒道。
月用短刀割下自己的衣服的一片布料,将它缠绕在花的腿上。鲜血很快便浸红了布料。
“我们继续往前……找个地方躲起来!”月搀扶着花说。
“如果,那天没有迈出那一步,没有因为莫名其妙的冲动走到你们面前……我也许还会继续烂在千叶里,我已经满足了。你们走吧……”花苦笑着说。那味道令她浑身刺痛,她感觉自己又快发作了。
“你在说什么!?”月愤怒地质问道。
“我走不掉了!你们不可能带着一个走不动路的人逃跑!而且……我又快发作了……到时候影响你们就晚了!花的声音带着失落和哭腔,“月,把枪给我,你们快走吧,我来拖住他。”
“开什么玩笑!”月大喊道。
“明明……都坚持到这一步了……为什么!?”岚的眼中满是悲痛。
“要走一起走!不是说好了要去看极光吗!?”月的眼睛里带着泪。
“那已经实现不了了!没事的……我本来就只是闯入你们人生里的一个路人……能跟你们一起走过一段短暂的旅程,见到那么多东西,我已经很满足了……你们快走吧,就当是我最后的请求……”花也忍着眼泪说。她的身体不断地颤抖着,分不清到底是因为戒断反应还是因为疼痛。
御前田月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千彩花,她知道对方已经下定了决心。她不知道为什么花总是能这么有勇气面对死亡,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能这么温柔。“……花……”她喃喃道。
御前田月也下定了决心,“姐姐……对不起,你一个人快离开吧!我和花会一起拖住他!”
“月!你在说什么!?”岚哭了出来,她不明白这两个人此刻为何会说这些话。
“喂,你要抢我风头喔!?”花气愤地问。
“我们三个人要是聚在一起,只要他追上来我们就死定了。但我和花还能拖住他,拖到‘无眠’的救援赶来,至少这样,你还能活下去。”
“别说傻话!储气罐不是已经拦住他了吗!”
“我很冷静!他很快就会绕过来!我们到时候就没地方去了!只要姐姐能活下来……只要姐姐能活下去就够了!你还从来没有体会过自由的人生!我们已经无所谓了……但你不能死!”月难过地说。只要姐姐能活下去,就够了。
“不是说好了一起……不是说好了绝对不会分开……”
“我食言了……”
“岚,你就带着我们两个人的份活下去。我能遇到你们两个,就已经满足了。”花说。她的妆已经被泪水弄花。
“花……月…………”岚念着两人的名字。
“别浪费时间了姐姐!快走!”月没法再忍受这样的景象,虽然她泪水已经无法止住地从她眼角里流出,但是如果姐姐再多待一会儿,她就会无法控制地悲痛地哭出来。
“…………”岚没有说出道别的话,她不相信这会是最后一面,她也同样不接受这样的安排,“我也要留下!我们是三个人一起的,不会分开!你们没法赶我走!”
“姐姐!”月大声喊着岚。
“这样……不也挺好的。”花释怀地笑着说,“在这个世界里逃来逃去有什么用……还能逃到哪儿去……不如我们一起拼一把!就算我们都会死,那也无所谓!”
“……花……姐姐……”月放声哭了起来,“我不想和你们分开!”
花一瘸一拐地走向月,腿上的痛感变得愈发严重,“别哭了……”花握住月的肩膀,吻住了她。
“……!?”月瞪大了眼。
花松开了唇,“嘿嘿……”她笑着。又走向楞在一旁的岚,也吻了上去。
“嘻嘻……”花疲惫地笑着说,“初吻要留给最喜欢的人,可是岚和月都是我最喜欢的人……只好两个都亲啦!”
岚和月尴尬地对望着,两个人的脸都很红,又因为泪痕显得有些滑稽。但两人也同时笑了出来。岚和月走到花的身旁,一起抱住了她。
“花……谢谢你……”两人异口同声道。
“让我们一起对这个狗屎世界竖起中指!”花抱住了她们。
吉田直木看着三人从自己的视野内躲到了储气罐后面,他不得不放下自己的狙击枪。他没想到这三个人居然能成功逃出去。
“这下棘手了。”他没有考虑如果对方逃脱后该怎么做。现在的一切都充满了不确定性。他必须立刻追上去。
吉田直木将狙击枪背在身后,把手枪握在手里。他绕过正熊熊燃烧散发着难闻气味的越野车残骸准备穿过储气罐区。
“幸好地上有血迹。”他正沿着血迹移动。身后烈火燃烧的声音渐渐变小,他听到了另一种独特的尖锐的啸叫般的声音——面前的储气罐泄露了。
储气罐里装着的氧气在岚的控制下已经突破超压的安全临界值。储气罐的安全阀已经弹出,但依然无法缓解超量的氧气被输入进气罐中产生的压力。
吉田直木停住脚步。他意识到前面这片区域已经被改造成不稳定的炸弹,他向后退去。眼前的储气罐突然就像泄气的气球一样被吹飞起来,同时发出巨大的轰响。
将近一吨重的储气罐被气压抛到了半空中,随后重重地砸在吉田直木身旁。震动带来的碰撞就像多米诺骨牌一样使得所有的储气罐接连爆开。吉田直木眼前所有的储气罐全都被抛到空中,他看着空中的储气罐即将砸下,连忙向后逃去。储气罐如同雨点一样砸在地上,发出巨响,扬起尘土,震得地面都在晃动。
吉田直木没有被这些储气罐砸中,但也让他惊讶于她们的行为。
“居然整出这么大动静……还能在这么短时间里就利用环境设置障碍。”上面居然只派我一个人来执行任务,真是天大的错误。
断裂的管道依然在徒劳地输送氧气,在空气中发出“滋滋”的声响。他小心地迈过储气罐残骸,管道破口中喷出的气体吹乱了他的衣服。吉田直木在地面上搜索血迹。借着月光与火光,他看到血迹一直延伸到前方的厂房里。
“真能逃啊。可惜这是个你死我活的世界。”他握住自己的手枪,走向厂房。
吉田直木小心地推开厂房大门,从门缝外看不到里面有任何人。
“居然是罂粟花。”吉田直木看着里面那片鲜艳的红色花朵讥讽地自言自语,“看来大家都没什么区别。” 他所用的吐真剂中就有那些罂粟的提取物。
他检查了一遍手中的武器,一把狙击枪,一把手枪,要对付三个人。好在据目前的状况来看对方只有一把手枪。
不能再耗下去了。吉田直木一脚踢开大门,架住手枪瞄准自己的左右两侧。视野内只有花朵。那些茂密的罂粟花挡住了他的视线,也隐藏了三人的踪迹。他试图从地上的血迹辨认行踪,但黑色的土壤让血迹难以分辨。更何况,他也不可能把注意力放在观察血迹上。
他一点点地沿着墙壁推进,警惕地看着剩下的三个方向。厂房的顶灯突然被关闭,整个空间都陷入了黑暗。耳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他听出那是有人正在奔跑的声音。估计是御前田月,他在心里推测。那声音正沿着自己的左侧跑向右侧。
同时,自己的身后也传来声响。左右脚擦过花丛的声音频率不稳定,听起来是那个绿发女人发出的声音。
打算前后夹击吗,他猜测着。声音的方位因为对方的移动而难以确认,但吉田直木很有自信在对方决定趁着黑暗朝自己发起攻击的瞬间定位出对方的位置。御前田月的脚步声正急速朝自己跑来。他举起枪,对准声音的方向,但下一刻那脚步声在靠近自己的瞬间又改变了方向。
吉田直木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枪声响起,一颗子弹打飞了他手中的枪,随后灯光再次亮起。刚刚适应黑暗的双瞳被强光刺得条件反射地眯起眼。他还没有反应过来,但他明白自己的处境极其危险。他眯起眼看到红发的御前田月正握着短刀冲向自己。
吉田直木冷静地处理现在的局势,刚刚的那颗子弹估计就是她们最后的弹药,不然早在他进入房间内的一瞬间就可以开枪射杀他。但他在思考是谁用操控的手枪。他注意到自己的脚旁有一只拿着土制手枪的机械手,他顿时明白了是御前田岚干的。打飞手枪是为了让另外两人能够有接近自己的机会。她们的计划精密而且很大胆,但还是低估了自己作为特工的战斗技巧。
他不顾自己右手的疼痛与麻,稳住姿态。双手在顷刻间控制住握着短刀的月的手,并利用自己的体型与力量优势膝击对方的腹部,借着月受到攻击体态不稳,他抓住月的手臂并将她过肩摔倒,阻碍住千彩花的攻击,同时完成了对月的缴械。
御前田月倒在千彩花面前的景象让千彩花的动作出现了一瞬的犹豫。而人的生死永远都在分秒之间。吉田直木快速接近千彩花。千彩花慌忙且愤怒地握着手中的美工刀捅向自己,但被短刀轻易地弹开。下一刻,那把短刀刺入了千彩花的腹部。
“花!!”躲在远处花丛中的岚惊叫起来。她探出身,暴露了自己的位置。按照原计划,直到最后一刻她也应该藏好自己。但她管不了那么多,她要赶过去帮忙。
中刀了的花还没有放弃。“你们这些大人……就只会欺负小孩……”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死死握住吉田直木的手,不让他抽出短刀。一旁被摔倒在地的月忍着浑身的疼痛,她感觉自己的右手骨头已经裂了。她捡起被弹飞到地上的美工刀,踉跄地刺向吉田直木。
见状,吉田直木依然无法抽出短刀。他调整自己的站姿,硬生生地让月将那把美工刀刺入自己体内。他忍着痛,抓住月的双手,几乎要将她的手掌捏碎。他控制月的双手抽出美工刀,用头重重地撞向月的脑袋。而月却因为双手被抓住无法挣脱,被吉田直木连续头槌了数下。她被撞得视野模糊,鼻梁似乎也断了,直到她失去意识前都没有松开手中的美工刀。
失去了月的阻碍,千彩花的干扰也没有意义。他用尽力气踹向千彩花的腹部,将她重重地踹倒在地。那把短刀也顺势被抽了出来,正握在吉田直木的手中。
“你们真的很努力。”他喘着气对眼前的岚说,“但没办法,这就是任务,我必须完成。跟我回去,御前田岚。”
岚一步步地往后退去,她意识到对方的任务大概是要把自己带回去。“别过来!!不然我就自杀!”她举起左手抵在自己的脖子上“我跟你走!但是你要放了她们!”
“你能用手自杀?那行,”吉田直木拉起了一旁已经昏厥的月,“把手放下,我饶她们一命。”他对岚露出了友善的笑容。
“不……不行!”岚喊道。她的左手里没有装着任何的武器和尖锐的物品,她现在只是在虚张声势。
“不放吗?”吉田直木抓住月的衣领,一拳打在她的脸上。“放不放?”他又挥动一拳。他在等岚放下手的那一刻,只要她放下手,自己就上前控制住她。到时候御前田月和那个绿发的女人只需要两颗子弹就够了。
“别打了!!我……我放……我跟你走……求求你放过她们……”岚崩溃地哭了出来。她痛苦地放下自己手,只希望能让月和花活下去。
“很好。”吉田直木走到岚的面前,“可惜,这是大人的世界,约定从来都不会作数。御前田月和那个女人必须死。”他抓住岚的手臂冷酷地说。
“你……!混蛋!!你这个骗子!放开我!!”岚大叫着挣扎着。这也不过是徒劳,她不可能在力量上对抗一个成年受过训练的男性。
对不起……月……花……我没能保护你们……岚痛苦地想着。
“约定不会作数吗?”一个陌生的声音在吉田直木身后响起。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下一秒,骇人的杀气笼罩住吉田直木的身躯。求生本能使他松开抓住岚的手,同时向一旁翻滚。他没有看见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知道,如果刚刚没有躲开,现在自己已经死了。他回过头,看向身后。
那里正站着一个深红色头发的男人。他的手里握着一把斧子,冷酷地双眼里充满了杀意。
“你……你是……”岚惊讶地问。她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个人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无眠派来的。”他说。
他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为什么没有声音?也没有任何气息?吉田直木的大脑在飞速运转。直觉告诉他这个人危险无比。深红色的头发,斧子……他认出了这个人。
“奥斯特格勒的屠夫……你怎么在这里!”吉田直木大声说道。
“屠夫?你认识我?”对方问道。
“仅凭两个人就摧毁了驻扎在奥斯特格勒附近的据点的杀手……所有的死者要么被精准地命中心脏和头部,要么被砍成肉块……”吉田直木的脑海中闪过那些行动小组里的人死亡时的惨状。
“你还知道我什么?”对方冷静地问。
“你是什么东西你自己最清楚。”吉田直木开始思索自己如何破局。他想起了自己背上的狙击枪。只要拉开距离,就算他再厉害也无法躲开子弹。想到这,吉田直木便大步后撤,同时拉动枪带,将狙击枪架起。
一声枪响,从远处飞来的子弹打穿了他架着狙击枪的左手手臂。吉田直木强忍着痛,用右手单手举起狙击枪,艰难地想要对准由良。
“你应该带个同伴。”男人已经冲到他的面前,挥动手中的斧子,轻而易举地砍断了他持枪的右手,连带着狙击枪一起。
吉田直木知道自己已经死了。他看着站在眼前的令人恐惧的屠夫,“……其实我还挺想吃烤肉的。”这便是他的遗言。
斧子落下,从大阪来的特工当场被劈成了两半。
岚还惊魂未定。刚刚的一切都发生地太快了。
“没事吧?”那个男人走回到她面前问道。他的语气很平等,甚至可以说冰冷,却让岚感到安心。
“没……没事……”她茫然地看着对方,“对了!月和花呢!!快救救她们!!”
“没事,有人会照顾她们。”他说。
岚远远地看见有一抹金色正在鲜红的花朵中晃动。那抹金色离自己越来越近,模糊的金色逐渐变得清晰,她才意识到那是一位金发的女性。
金发的女性跪到月的身旁,拿出医疗用品开始对她进行应急处理。
“我是诺拉,诺拉·沃克!也是无眠的朋友,初次见面!虽然这不是个特别好的见面场合就是啦。你的朋友们都没事,放心吧。这个是你的吧?”金发的女性转过头将岚的机械右手递给她。她的声音听起来让人温暖,让岚能够安心。
“由良。”名叫由良的人甩去斧子上的血迹,冷冷地说。
装上右手,岚终于意识到一切似乎都已结束,她终于能够放松下来。肾上腺素的效力退去,没了力气的双腿让她瘫软在地上。
“都处理完了,把她们带上车吧。我背这个,你去背那个绿头发的,小心点,她肚子被捅穿了。”诺拉对着由良说。
“上车……我们要去哪儿?”岚缓缓地问道。
“奥斯特格勒。你们的新家。”诺拉微笑着说。
“新家……”岚默默念着。家……她终于到家了,她们终于到家了。岚热泪盈眶,她感觉自己这一路经历了太多。至少,终于得到了回报。
“你们是…………?”昏迷中的月也醒了过来,她虚弱地问。
“给无眠跑腿的。”由良背着千彩花说。
“花!?你没事吧!姐姐呢……!?”月一边问,一边想要起身。
“没事……就是肚子,有点痛……嘿嘿、差点就死掉了耶……”花有气无力地说。
诺拉按住了她,“她们都没事,你肋骨断了几根,鼻子也断了。别乱动。”
“你们……来得……太慢了……”月松了口气。
岚一点一点地走到月的身旁。她跪到月的身边,欣喜地握住月的手。
“月……我们做到了!我们做到了!!花也没事!我们有家了!三个人一起!”岚激动地扑到月的身上,压得月痛得直呻吟。
“嘻嘻……我们做到了呢……三个人一起做到的……”花疲惫地笑着说。
“姐姐……花……”月看着眼前的岚与被背着的花,“太好了……”她一直紧绷着的神经终于放松了下来。眼泪止不住地流淌。
“嗯……我们做到了……”岚握住了两人的手,不愿分开。
在这片种满罪恶源头的花丛里,她们勇敢地面对并反抗着那强压在她们身上的这个世界的规则。一个上位者的暴力或许能够压迫住这些弱小的个体,但当这些个体互相合作时,也能够展现出足以对抗压迫的那份力量。
“好啦,别黏在一起了,赶紧回去吧。”诺拉温柔地说,“她们两个只是做了简单处理,不及时治疗还是很危险的。”
“坐车的时间比干活的时间还久。”由良叹了口气。
轿车正行驶在前往奥斯特格勒的高速公路上。
诺拉握着方向盘,驾驶着从无眠那借来的车。
月和花都靠在岚的肩上。三个累坏的人都已经睡着了。她们互相依偎着,紧紧地聚在一起。
虽然身上看着都破破烂烂,但她们脸上却挂着幸福的笑。
那是在经历了一切后终于得以放松的愉快的笑。
“她们真可怜啊……要是再晚一点点就出事了……”诺拉看着后视镜里的三人说。
“不如回去看看你挨了多少个闯红灯罚单。”由良说。
“那有什么办法嘛。还好她们搞出了一堆动静,不然赶到了也找不到她们。”要是没有储气罐的爆炸,或许由良和诺拉都无法那么快定位到她们的踪迹。
“真够折腾。”由良说。
“她们可真不简单,也很勇敢……看起来比诺艾尔还小,却要一路被人追杀和逃命。”
“嗯。”
“至少她们不用再继续逃命了。”诺拉用柔和的语气说。
“我们要收留她们?”
“肯定嘛,她们都向无眠求救了,怎么能不管。”
“越来越热闹了。”由良感叹道。
“不也挺好的。就是不知道诺艾尔忙不忙的过来呢……”诺拉发愁地说。
“她应该做得到。”由良随口说。
“等她们康复了,开个欢迎派对!让无眠姐做一堆好吃的!”诺拉开心地幻想着。
“你只是想趁机白嫖食物吧。”
“哼。”
她们三个睡得可真香,搞得我也困了,幽灵感叹道。
你还会困,由良讽刺道。
我也是会适时进入休眠模式的好吧!幽灵喊道。
得了吧。
由良瞥向身后的三人,他只知道这三个人是为了逃命才来到这里。但他清楚这座城市并非什么世外乐园,甚至可以说是充斥着肮脏和阴谋。但他又想到这座城市里也有像玛莎奶奶那样的人。或许,这座城市也不是那么糟。
不过,那个人说的奥斯特格勒的屠夫到底是什么?幽灵问道。
不知道,也许是我的真实身份,由良看向窗外答道。
你不是好警察嘛,怎么会是屠夫这种一听就恐怖兮兮的人呢!肯定是认错了!幽灵斩钉截铁地说。
也许吧,由良说。但那个人的话确实引起了由良的好奇。那个人死前对自己露出的恐惧是绝对真实的。他对自己的身份再次产生了怀疑。或许正如那个人所说,这才是自己的真实身份。由良自己也很清楚,在用斧子劈开那些坏人的时候,他感受到了内心深处的一丝愉悦。那是种变态般的愉悦。
而且,那个人说的是两个人行动,肯定不是诺拉。那另一个人又是谁?自己和他又是什么关系。
他看着车窗中映射出的自己。我究竟是谁?他想着。
是那个人口中的屠夫杀手,还是幽灵坚信的善良警察?过去的身份对自己来说真的有那么重要吗?知道真相后又能怎么样?
他又一次地想起了深坑中的那些人。找回过去不仅仅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所有被忘记的人……对他而言,过去的真相到底如何或许并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他要找回被他人夺走的自我的一部分。这是一种表态,就像那三个女孩的选择一样。
车后座上的这三个女孩不知道正做着什么样的梦。至少她们已经找到了自己在追求的“家”。自己又什么时候才能找到自己所寻找的东西?
两边窗外的夜像墨一样黑。但前方的天边却泛起了亮光。那是奥斯特格勒的城区的灯光。
看着那人造的灯火景观,由良不悦地皱起了眉头。
千叶港的天空就像一副闪着雪花噪点的显示器。
御前田月正躺在港区外的胶囊旅馆里。合成乳胶床垫拖着她的背部,很闷很硬。天花板离自己的鼻尖只有二十厘米不到,看起来它随时都会压在自己脸上。
她感觉自己就像躺在棺材里一样,或许还不如棺材舒适。毕竟,只有家族里那些有成就的大人们才有资格躺进棺材。
月按下自己右手边面板上的按钮。随着机械运转的声音,身下的床板向外伸出。夜晚的陆风吹在自己脚踝上,她从胶囊舱下来。站在千叶港的人工填充地面上。
她向外走出几步,又回头看向自己胶囊舱旁边的那间。她的姐姐正安然地在里面睡着。御前田岚已经累了一天。连续不断地骇入极大地消耗了她的体力,甚至这两间胶囊旅馆的房间也是岚用了些手段才开来的。
远处,灯塔的强光不断地照射在海面上,被信号灯装饰得像圣诞树一样的货轮发出鸣笛。海水散发着的腐败的味道让月皱起鼻子。她还要继续在这儿忍受三天这种味道。
在她眼前,是千叶港的货物集散区。无数的货物在这里被装卸,运送。三天后,她和自己的姐姐也会一起成为被运走的“货物”。月坐在胶囊旅馆外设立的长椅上,身旁的自动售货机响着轻快地流行音乐,广告牌格外亮眼。
“月……你不睡吗?”岚的声音从月身后响起。
月猛地转回头,她的姐姐正有些疲惫地看着自己,“我……我睡不着……你怎么也没睡?”月的上身穿着灰色高领毛衣,下身是牛仔短裤与黑色裤袜。银灰色的长发在街灯的照射下很亮,连同照亮了她手上的素色漆皮手套。
“……有点……兴奋……我还是第一次离家这么远……”岚缓缓走到自动售货机旁,“你要喝什么吗?”
“我……可尔必思吧。”月坐在长椅上,看着岚。
岚从自己的腰包中取出一台平板,靠在售货机旁操作了几下,两瓶冰镇的可尔必思便滚落到了出货口。岚拿着饮料坐到月的身旁,递给她一瓶。
冰凉的触感更进一步地驱散了月的睡意。“姐姐明明可以直接付钱。”她说。
“这样省钱嘛……”岚把平板收回腰包中,她拿着饮料瓶,拧了拧,没拧开。月帮她拧开了瓶盖。
“好像右手的大拇指的传动有点失灵了。”岚尴尬地说。
“明天我去城里找零件帮你调整。”月喝了一口饮料,高糖份的液体滑入口中。
“……我也去。”
“太危险了,可能会被发现。”
“你不是说要一起行动吗……”岚柔弱地问。
“……好吧,大阪那些追兵可能不会想到我们没有直接去北海道,而是先到了东京圈。”月叹了口气。只要她还和姐姐一起待在日本岛上,一股沉闷的气就会一直压在她的心头上。岚看起来不想谈关于大阪的事,她正忧愁地用右手大拇指抚摸着自己左手食指。
“我……梦到大阪的家人了……”岚支吾地说道,“我梦到他们的脸……吓得睡不着……”
“……姐姐,别怕,他们已经死了。”月伸出左手,紧紧地握住岚的手,“现在我才是你唯一的家人,也是唯一在乎你的家人。”岚的机械手咯得月有些难受。
“……嗯。”
两人之间陷入了沉默。在以前,她们之间交流的机会并不多。但也正因为这不多的交流机会,才让月格外珍惜那些时光。月站起身,走到岚的身后,从自己的腰包里拿出一把木梳子。她小心地为姐姐梳起头发。
“……怎么现在梳头,等下又要压乱了。”岚问道。
“压乱了就再梳一次。”月说。除了摆弄那些电子设备,她最喜欢做的就是这件事,这能让她的心静下来。
港口的工人们与轮船还在工作着。金属碰撞与齿轮咬合的声音不断响起,其中还夹杂着工人们的喊声。
月听着这些声音,再次确信自己已经从那压抑的地狱里逃离了。她深吸一口气,带着大海腥味的空气涌入鼻腔。她不喜欢这个味道,但也比住在森集团的公寓里闻那些白茶香薰的味道好。她还闻到了姐姐头发上淡淡的洗发水味。
“月……奥斯特格勒那里,真的会有人帮我们吗?”岚不安地问。
“这是我们唯一的选择……”
月沉默地为姐姐梳着头发。
“好了。”月把收梳子收进了腰包里。
“……谢谢。”岚站起身,转过头看向月,“我们回去吧。”
“嗯。”月点头跟在岚的身后。
她看着姐姐的背影,心里的情绪就像海边的气味一样复杂,但她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月是在轮船的汽笛中醒来的。
她睡得并不踏实。梦里的景象一直在惊扰她。她梦到了父母死前那难以置信的惊恐的眼神,空气中的血腥味就像这里的海水一样。她带着冷汗醒了过来。
四分钟后,闹钟响了。她关掉这台已经离线了的手机上的闹钟,按下面板上的按钮,从胶囊舱中出来。
岚也醒了。她的头发果然乱了。还有些人也从胶囊舱里出来了。他们穿着西装打着领带,手里提着公文包,眼神空洞地走向港务大楼。
“睡得还好吗,姐姐?”月问道。
“还……行。”
“去市区前,让我先检查一下你的手。”月说。
“嗯……”
她牵着岚的手走到旅馆的休息室里。这里现在没有人,也没有摄像头。摘下了岚的手套,露出由合金与碳纤维组成的机械手,机械的部分一直延伸到被袖子覆盖住的小臂。月从腰包中取出工具,摘下覆在外部的橡胶层,露出了内部的结构。
“你动一下手指,我看看。”月看着岚的手掌说。
岚照着做了。她弯曲手指,手心的液压传动装置开始运作,靠近听就能听到机械运转时的声音。
“应该是大拇指的导线老化了,换一根就行。”月检查完,将橡胶层重新套回机械手,再戴上手套。
“好……我们顺便在城里吃早饭吧?我不想继续吃干饭团了……”
“……也行。”
坐悬轨电车到市区只需要十五分钟。电车上的人很少,两人轻松地找到了座位。她们的位置正对着海。此时,太阳已经悬挂在天空中,在灰色的海平面上洒上了金色的阳光。
“我还是第一次看海……”岚的声音中带着一点惊喜。
“我也是。”月对这个景象并不感兴趣,她的脑子里都在计划着一天的行程,而注意力大半也都用在了观察四周有没有可疑人物上。
听到月冷淡的答复,岚激动的心情也冷却了下来。她静静地看着海平面。还有两天,两天后,她就会漂浮在这片海上,远离自己所熟悉的土地。想到这里,岚就有些不安。她紧紧握住自己的手,漆皮手套发出细小的摩擦的声响。
千叶港市区很萧条,几乎所有的住户都去参加重建东京的计划了。只有一些对这片土地还有所留恋的人依然待在此地。
岚和月走在街道上。这里已经闻不到海边的腥臭味,空气变得清新起来。
诱人的麦香从附近传来。岚顺着香味的方向找去,差点把月甩在身后。
麦黄色的招牌贴在店铺上,上面印着两种看起来就很诱人的面包。空气中飘荡的新鲜面包的香气让岚想起来自己正饿着肚子。
“小姑娘,要吃点啥?”玻璃柜台后的中年女性店员热情地问道。
“诶!?呃……我……”岚被她的问得紧张起来。
“没事,慢慢看,都是刚出炉的。”店员大方地说。
“嗯……”岚的心怦怦直跳,她焦急又仔细地看着玻璃柜下的各种面包。她其实每个都想尝尝。在传统极为严厉的家里,她平日吃到的只有日式餐点。现在有了如此自由的选择权,她反而不知道该选什么了。月在一旁不安地注视着姐姐的一举一动。
“我要……呃……要一份这个奶油烤吐司……月,你要什么?”岚转过头问。
“和姐姐一样就行。”月快速答道。
“那,那就两份!”岚慌忙说。
“好,总共一千两百日元。”
岚连忙从钱包里拿出现金,清点好面额好递给店员。她接过纸盒装着的吐司,香味不断地从中往外溢出。岚羞涩地向店员点头致谢后紧张地离开了。这还是她第一次主动向不认识的人搭话,心脏几乎快要从她的胸腔里蹦出来。
隔着纸盒也还能感受到吐司散发着热量。她打开纸盒,拿出一片吐司分给月。这个举动让她头一次有了当姐姐的感觉。
“……谢谢。”月接过吐司,警惕地观察起吐司的外型,生怕这里加了什么迷药或者毒药。但岚已经吃了起来,月都来不及阻止。
看到岚的脸上露出欣喜的表情,月也慢慢地用牙从吐司上撕下一口咽进口中。她对食物的味道没有追求,也不懂得分辨食物的好坏,是典型的只要能吃,真肉和合成肉没有区别那派。
“接下来我们去五金店吧,要换的线在那里就能买到。”
“……嗯。”岚正咽下一块吐司。
“老板,有没有铜包铝电线?”月站在店门口问道。
头发稀疏的老板正坐在柜台后听着收音机。听到月的声音,他不耐烦地调小音量,探出头,“女人要这玩意干什么?”
“不用你管。”月冷淡地说。
“一个女人嘴还这么硬。”老板被月的态度弄得恼怒起来,他关掉收音机,从椅子上起身。他比月高了将近两个头,五官恶狠狠地皱在一起。
“你到底卖不卖。”月依然不为所动。在她身后的岚已经紧张地缩起身子。
“是我在问你话……你你要干什么!”
一把锋利的小刀直直地抵在男人的肚皮上。“我只是来买东西不是来让你侮辱的,到底卖不卖。”
“……你先把刀放下,我卖,我卖!”
月把刀拿远了点,示意他去拿货。“别想报警。”她冷酷地说道。
老板颤抖着用手抹去额头上的汗珠,急急忙忙地跑到店内的仓库翻找起来。
“月……这样会不会太过分了……”岚担忧地问。
“……姐姐,不这样我们就活不下去。”
岚的气势变得微小,“……是吗……”嘴边的话也被她一同咽回肚里。
老板飞快地把电线拿来了。月把放下的刀又举了起来,另一只手则是从腰包里拿出现金。她把现金拍在柜台上,一步一步离开。走到差不多十米的距离后,月拉着岚的手小跑起来。
“操你妈的两个婊子!!别让我再看见你们!!”月听到身后传来老板气急败坏的喊声。
两人跑出一定距离后,靠在街灯边休息。岚疲惫地喘起气来,她的体能要比月差得多。
“这些狗屎男人也就会叫了。”月不屑地念道。“姐姐,没事吧?”她又用着平和的语气询问道。
“没事……就是……得休息一下……”岚的发丝已经贴在渗出汗水的脸颊与脖颈上。
月蹲下身,用手背擦去岚脸上的汗水。岚似乎觉得很难为情,便忍着疲惫直起身,“已经……没事了。”她说。
“那我们找个地方修姐姐的手。”
这座城市的小巷很多。她们轻易地找到一条无人且偏僻的巷子。岚坐在一台空调机箱上,月正在用工具维修她的机械手。
“下午……好像没有安排吧?”岚问道。
“嗯。”月专注地拆解机械手的部件。
“我想在城里稍微转转……”
月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看向岚,“……姐姐,我们最好不要到处移动……”
“……可是……不是没有追兵吗?”
“那也不行,外出会增加遇到麻烦的可能性。下午就回港口那边吧。”月的话很平静,但让岚无法反抗。
“……嗯。”岚紧抿着嘴,答应了。
月继续起修理工作。按照维护手册里的内容要求,这一切都得在无尘环境下进行。可她们并没有这个条件。月将最后一颗小规格螺丝固定后,修理完成了。
“姐姐你看看手动起来影响吗?”
岚动了动手。暴露在外的传动装置运转起来,里面的精密零件完美地运行起来。
“没问题了。”月重新装好机械手外壳。
“……谢谢。”岚戴上手套,从空调外机上起身。
“我们回去吧?”月收起工具问道。
岚的眼神里还带着一点不情愿,但她还是答应了,“……嗯。”
“……要不,打包一点食物再回去吃午饭?”月提议道。
“好……!”听到这话,岚惊喜起来。
岚激动地小跑到街外,等着月陪她一起去找一家看起来不错的午餐店。月边走边整理好腰包,快步跟上。
时间已经快来到正午,街上的人也稍微多了点。行人大多都是中年女性,她们没有随着丈夫去东京参加建设,而是在家里打扫、清洗、修补,备好晚上的饭菜。中午对她们来说也是难得是放松时间。
岚和月并排走在街上。她还没有找到该去哪儿买午饭,不能是西餐、不能汤汤水水的,那么最好的选择就是米饭一类的食物。可她又吃腻了饭团。岚决定去找一家牛肉丼。
利用离线的搜索功能,岚找到了当地最火的牛肉丼店,而且离自己很近。她照着导航的路线快步走去,月也一步不离地跟在身后。
纸窗拉门让店铺看起来格外质朴。只有根据门旁立着的一个特价招牌才能看出它是一家餐馆。
“到了!”岚欣喜地说。
“买完就回去吧。”月站在她身旁说。
岚点点头。走到门口准备拉开门,门却已经被拉开了。
五金店的老板正站在门口,他那有些臃肿的肚子在午饭后显得更加臃肿了。
他的面目扭曲起来,“你们两个贱人居然还敢来找我……!?”一股酒精味从他嘴里喷出。在他身后还跟着三个他的酒友,每个人身上都沾满酒味。
“嚯,就是这两个娘们儿拿刀指着老兄啊。”五金店老板身后的人用着粗鲁的口音说道。
月立刻把岚拉到身后去,恶狠狠地盯着眼前这四个男人。她极快地否定了逃跑的可能性。现在这个状况,绝对没有办法带着姐姐离开。
“就这个红发小鬼,脾气爆得不行!”
“给她两拳就爆不起来了!”
月一只手慢慢摸向身后。她腰间别着的在逃跑中临时制作的土制手枪还有五发子弹,可打一枪就得重新上膛一次,根本来不及同时消灭四个人。如果用小刀先捅死一个呢?或许有机会。
男人们又朝她们迈出一步。月向四周张望,店里有人正朝着这里打量,却又立刻回到了店里,装作什么都没看到。街上也有人看到这里的情况,也快步低着头走开了。
没人会来帮她们,月的手已经摸到手枪握柄上了。
“哎呀男人们怎么在这儿欺负两个小屁孩?”一个甜腻的女声从月的身后响起,紧接着,她只感觉一直被人朝后拉去。
一个女人走到她的面前,直直地靠入五金店老板的怀里。月警惕地看着那个女人,浅绿色长发上带着红色挑染,上身套着一件黑色外套,里面的白色衬衣打着蝴蝶结装饰的领带。
“哪儿来的婊子,滚开!”五金店老板用力将她推开。
女人却立刻又一次贴到对方怀里,“别那么凶嘛,跟两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孩玩有什么意思?”女人戴着装饰性戒指的手指在男人的胸前画着圈。下身的短裙也随着她晃悠的动作摆动着。
“……那你,很会咯?”五金店老板的火气下去了,脸上露出了恶心的笑容。月依然死死地挡在岚身前,警惕地看着眼前的事。
老板的手摸向了女人戴着腿环的薄黑色过膝袜,女人欢快地哼笑起来,轻轻晃动被摸着的腿。
“是呀……各种方式都会,让你的朋友们一起来也无所谓噢?”
“不错不错。”男人们的脸上都露出了下流的笑。眼前的这个主动投怀送抱的女人仿佛不是个人,而是他们的玩物。
五金店老板凑得离她更近了些。
“别乱动。”女人的语气突然冷酷起来。一把美工刀的刀刃正抵在五金店老板的腿间,“再乱来你就和你的弟弟说再见。”
男人被吓得怔住了,“好……好……你别乱动……你要干什么……”
“让她们走。”
“……”男人犹豫了一下。
女人将刀刃往里稍稍用力,男人立刻叫唤起来,“我说让她们走。”她又重复了一遍。
“好……好……你们两个还不快走!!”
女人回过头看向岚和月,“快走啊。”她大声喊起来。
“……谢谢。”月向她说了声,随后抓住岚的手,向外面飞奔起来。
女人见两人已经跑开,轻笑着看向五金店老板,恶狠狠地朝他的腿间用膝盖顶去。男人吃痛地跪在地上。她趁机也拔腿狂奔跑走了。
“你个烂婊子别让我找到你!!!”五金店老板的喊声几乎响彻城市。
十分钟后,月和岚跑到了一座小广场休息。这里种着几颗大树,树荫几乎遮住了整片广场的空地。两人坐在围着树干造的环形座椅上。岚艰难地喘着气,汗水让她的衣服贴在身上。岚不住地拉开自己的领子,让空气灌入,缓解令人难耐的酷热。月相对要好得多,她的衣服就要透气轻便不少,而且她的身体素质也更优秀。她一边小幅度地喘气,一边观察四周,确认那伙人有没有追上来。
月看向她们刚刚跑来的方向,没有见到那伙男人,倒是在视野中看到了刚刚的女人。
她小跑着来到二人身边。月站起身,警惕地看着她。
“你来干什么?”月严厉地问。
女人弯腰撑着身子,大口地喘着气,看起来她比岚和月还要疲惫。待她缓过劲来后,“对刚刚帮了你们的人这么凶?”女人不满地说。
“不用你出手我也能解决。”月冷淡地答道。
“小屁孩这么自信?你们两个一看就是日子过太好的大小姐出来体验生活。”
“……月,别这么凶……对方帮了我们……”依然坐在座椅上的岚小声说道。
“就是,你的主人都这么说了,你还激动什么?”女人挑衅地说。
月没有理会对方的挑衅,“……你要什么?”
“至少,请顿午饭吧?我没钱了。”
月快速地思考了一下,她觉得如果不答应对方,对方只会继续缠着自己,反而会惹来更多不必要的麻烦,“可以,但我们不知道哪里有饭店。”月说。
“我知道不就行了?”
当三份热腾腾的拉面被端在三人面前时,岚和月的肚子不约而同地叫了起来。这是家街边摊小店,门帘遮住了她们的上身,制造出一个狭小的私人空间。
“千彩,你交到朋友了?”厨师热情地说。厨师的头发被扎成球形,头顶上也戴着头套。
“嘻嘻嘻,谁会跟我当朋友?她们是来还我人情的。”千彩朝着厨师吐了吐舌头。
月看见她的舌面像是被染成了蓝色一样。
“你的舌头怎么了?”月警觉地问。
“噢?你看到了?”千彩自豪地朝月伸出舌头,她的舌头几乎正面都被染成了蓝色,“很酷吧?是止咳药水噢。”
月皱起眉头,“病了?”她问。
“没有噢,很健康。”
“……那为什么喝药。”
“好玩,嘿嘿嘿。”千彩轻飘飘地笑了起来。
她的模样让月极度反感。
“千彩……好厉害……”岚小声地感叹道。
“是吧是吧?你要不要也试试呀?”说着,千彩就从口袋里拿出了一瓶已经开封的止咳药水在手里晃悠。
“姐姐,别听她的。”月严正地说。
“哎呀……是啊,你们两个也劝劝她,真搞不懂这小孩没事老拿止咳药水当饮料喝。”厨师插进话题说,她一脸忧愁地看着千彩。
“别操心啦,没啥副作用的!喝着玩而已!”千彩笑着说。
“唉……那你学习的事,还打算回学校吗?”厨师问。
“回去有什么用,还是在外面舒服。”千彩不屑地说。她吃了一大口面,哧溜声响得像是要盖过这个话题一样,“阿姨你的面还是这么好吃!”
“你要是能考上大学,我天天免费请你吃。”阿姨苦口婆心地说。
“再说啦……”千彩应付了过去。
“大学……那是什么?”岚好奇地问道。
“就是把一群人变成最适合给企业打工的傻子的地方咯。”千彩随口说道。
“企业……”月低声念道,“企业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就是啊就是啊!企业里的人全都是变态痴汉傻逼!!把人玩坏了就扔掉,太变态了!真搞不懂就这样了,一群人为什么还争先恐后地往里面挤……神经病!”
月没有接话。尽管两人的理解上可能有所差别,但她知道千彩说的都是对的。她的姐姐岚要是没能从那座大楼里逃出来的话,今天可能已经成了公司的大脑算力工具。她沉默地吃了一口拉面,面泡得有些坨了。热乎的新鲜食物还是让许久没吃过两人久违地放松了下来。
岚甚至把汤都喝完了。
“所以你们两个是什么人?看着不是本地人嘛。”千彩也刚好吃完了自己的那份,她双手合十,对着阿姨感激地说道,“谢谢招待——”随后,她拿出纸巾,小心地擦掉嘴边的汤汁,不让纸巾把自己的口红与妆擦花。
“我们……”岚正要开口说话,就被月打断了。
“我们是来旅游的。”月说。
“来旅游?谁会来这种地方?”千彩好奇地问。
“就是想到处逛逛,毕竟对于大阪人来说哪里都很新鲜。”
“原来你们是大阪人——好厉害!”千彩就像看到了新物种一样好奇地打量着两个人。她的粉紫色眼睛一眨一眨的,耳朵上的耳环也随之晃动。
“没什么厉害的,哪里的人都差不多。”月放下筷子,起身准备离开,“姐姐,我们回去了。”
“诶……这就回去了……”岚的脸上写着“还想多待一会儿”的表情。
“我们只是来还人情的,而且那伙男人指不定还在到处找我们,早点回去更好。”
“……好吧……”
“要走了?”千彩抬起头看着月,“再见咯,两个人闲逛小心又被男人给盯上喔——”
“不用你担心。”月说完就撩起门帘走了出去。岚连忙起身,向着千彩和阿姨弯腰致谢后也跟了过去。
回程的电车上,整节车厢只有岚和月两个人。
悬轨电车的电磁滑轮系统发出富有节奏的声响,车厢内随着声响震动起来。冷气系统让车厢内的温度到了近乎有些寒冷的程度。
“……不该在城市里留这么久的。”月开口道。
“最后不是……也没发生什么事……”岚的声音很微弱。
月看向姐姐,“谁知道后面还会不会再出什么事,要是那群人还要继续缠着我们甚至找到港口来了怎么办!?”
“……不会吧……”岚不确定地说。
“我们不敢赌这种可能性。”月呼出一口气,让自己的语气平稳下来,“姐姐……我们只有离开这地方才能获得自由。到时候,我们就能一起开开心心逛街了。”
“……嗯。”岚紧紧握着手,低头答应道。
那个夜晚的事依然在月的脑海中挥之不去。那是她第一次杀人。
为了将姐姐带走,她开枪射杀了守卫,射杀了自己的家人。她拿着枪的手颤抖不已,眼前倒在血泊中的尸体让她无比想吐。但她强忍着,将姐姐从手术台上救了下来。她的家人欺骗了姐姐,用美好的承诺将姐姐骗上手术台。直到麻醉起效,姐姐都以为这场手术只不过是和她以前所经受的手术一样,在身上装一些电子设备,做一些调试。但月知道,这次手术后,御前田岚将不复存在,而会成为家族向森集团上缴的贡品,直到大脑被彻底烧坏前将不断计算着公司内那庞大的数据流。
月用铝热炸药切开了手术室的大门,毫不留情地杀死了在场除了姐姐以外的所有人。她抓住惊魂未定的姐姐的手,一步一步逃离了这个家,这个大楼,这个城市。
她们躲在大阪郊外的废弃小屋中。月并不知道将来该怎么办,她只想着将姐姐救下,而没有计划过救下后的打算。岚失声哭泣起来,月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哭,或许是害怕,或许是因为家人的死。但月不明白,她现在想的只有该如何活下去。
她想起了自己曾经私底下接过的来自奥斯特格勒的委托。她从未见过,但对方曾在信息中说过,如果需要任何帮助,可以来奥斯特格勒的“Every day is NIGHT”咖啡厅寻求帮助。她并不完全相信这条信息的真实性,但对于两人来说,这已经是唯一的出路。
月对姐姐说,“我们去奥斯特格勒,就把这趟当成旅游吧。”
口袋里的寻呼机发出的滴滴声唤醒了月。她接到了船长的联络。这说明轮船已经顺利驶入了设有漂浮中继信号站的海域。
距离轮船抵达只剩一天。
她将这个消息告诉了岚。
岚的脸上不意外地兴奋起来。她没坐过船,更没出过海。
“我们要不要买点船上用的东西?”岚提议道。
月叹了口气,说:“姐姐……你其实是想去城里吧?”
岚的脸上的尴尬的表情已经表明了她的意图被拆穿了。“没……没有……”但她还是嘴硬地狡辩,“就是想……买点晕船药之类的……”
“晕船药这种东西,港口附近的便利店就有卖。”
“也……也是啊……”
“……这样吧,我们中午去城里吃午饭,吃完就回来。”月让步了。
岚开心地像个小孩一样,“好!”
夏日的太阳穿透了密布的云层。没有光亮的热与紫外线让人睁不开眼。昨日街上的妇女们或许都因为今日的炎热而没有出门。
汗水浸湿了岚的宽松T恤,在背上留下一道深色的印子。
“好热……”她喃喃道。高温让她开始后悔出门了。
“要不随便找一家吧。”月的脸也因为高温热得发红。
“不……不行……今天是最后一天……”
月无法理解岚那种执着的心情,但她也没有反对,而是跟在岚的身旁。
“昨天的事全都是我的错!!”远远地,两人听到了千彩的声音。
岚站停脚步,“……我们是不是该去看看?”她担忧地问。
“……不管我们的事,别去。”月冷淡地说。
“……月……”岚皱起眉头看向月。
“我们没有去帮她的义务,别忘了我们还在被人……”
没等月把话说完,岚就丢下月跑向声音的方向。月没有生气的时间,立刻追赶起来。她还是第一次见到姐姐这么能跑。
声音的源头就在昨天她们休息过的小广场。
岚站停在一处树干后,紧张地盯着远处的景象。四个男人围在千彩身边。月认出来了,那都是昨天遇到的那几个人,为首的正是五金店的老板。
“就是你这个婊子拿刀对着我是吧?居然还敢过来要钱!?”老板操着那粗鲁的嗓音喊道。
千彩的表情看起来很痛苦,但她依然说道,“对不起,是我不要脸,是我没长眼睛居然敢冒犯各位雄性大人。”
男人们哄笑起来,那笑容让他们的五官拉扯到了最扭曲的程度。
“我什么我!?你就是条母狗!!”老板狠狠地对着千彩的腹部挥出拳头。剧痛让她径直跪倒在地。男人还不满意,他傲慢地踩在千彩的头上,“想要钱,就求我啊!”
岚心痛地想要制止,却被月在一旁拉住了手。月紧皱眉头,对岚摇头。
“对不起,请各位主人赏给母狗一点钱吧,再没有药我就要疯了……”
“把我的鞋舔干净。”老板说。他的另外三个同伙大笑着起哄,拿着手机录起像来。
“……明白。”眼神空洞的千彩看着眼前的沾满灰土的鞋面,伸出舌头。
一声枪响打断了一切。老板的动作顿时僵住,他的脑袋太阳穴右侧出现了一个血窟窿。鲜血开始缓缓从中流出。接着,他那高大的身躯轰然倒地。
月从树干后现身,她的手里拿着土制手枪。她拉动枪栓,退出弹壳,瞄向剩下的三个男人。男人们惨叫着跑开,他们全然没了先前那高高在上的霸凌者的气势。现在,他们就和还在尿裤子的婴儿一样滑稽。三声枪响,剩下的男人们也全都倒在了地上。
岚连忙跑到千彩边上。她完全没有注意到刚刚发生的事,仍然无神地舔着已经死去的五金店老板的鞋。岚把她拉开,慌忙地安慰她,“没事了……千彩……”
“钱……给我钱……我做了……为什么不给我钱!!”千彩突然大喊起来。
千彩的举动让岚不知所措,“你……你冷静点……”
“钱……我要吃药……没有药我就活不下去了——!!”千彩失控地哭了起来。
月一把拉开岚,冷淡地注视着千彩,“你要的药在哪里买。”她问道。
月和岚找到了最近的药店。她向店员买了一瓶止咳药水。不要任何证明,两千日元就可以购买。
岚正在坐在店外的街边长椅上按着千彩,让她保持冷静。岚不安地看着四周,幸好街上几乎没有行人。千彩依然在不断地喃喃着。
月从店里出来,嫌弃地将止咳药水扔到千彩腿上。千彩的注意力瞬间被止咳药水吸引。她发疯了似的拧开药瓶,贪婪地将止咳药水一口饮尽。月确认过,这瓶药的用量是一天一次,一次十毫升。千彩刚刚一口气喝完了十五天的量。
药效很快。千彩的脸上露出了舒缓的表情。她眼神涣散,身体不再紧绷,浑身软绵绵的。
“药……嘿嘿……好舒服……”她的举动吓得岚松开了抓着她的手。
千彩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就像是喝醉了一样不知所谓地踉跄地转着圈。月厌恶地看着她,挡在岚的身前。
千彩停下了动作。她仰着头,从口袋里拿出美工刀,又卷起了自己右手的袖子。
布满刀疤的手臂展现在两人眼前。上面的刀疤长短深浅不一,还有不少尚未完全愈合。月敏锐地看到在她手肘关节处还有少许的注射器留下的瘢痕。
千彩呆笑着,推出美工刀的刀刃,按在自己的手臂上。
月愤怒地夺过了她的美工刀,狠狠地扇了她一个巴掌。
那极大的力量让月的手掌发麻,可千彩却好像没有注意到一样,呆呆地看着月。
“姐姐,我们回去了。”月冷冷地说。她拉起岚的手就要离开。
“可……我们不能把她丢下……”
“这种人就让她被警察抓走好了,刚好让她替我们背那几个死人的锅。”月说。
“……不行,我们不能丢下她!”岚坚持道。
“姐姐……我们不是来当好人的……”月的语气中也带着不耐烦。
不远处响起了警笛声。月猜测是枪声引来的人发现了尸体。
“真不该进城……”月没有选择,带着药效还未褪去的千彩坐上电车离开了市区。
电车上,岚正戴着耳机,耳机线连进了手中的平板。她正在监听警方的通讯,来确认调查的进展与封锁线的位置。月目不转睛地盯着还在恍惚中的千彩。她的枪里还剩最后一颗子弹,她已经做好了把这颗子弹塞进千彩的脑门里的准备。
“……我们该怎么办……”岚迟疑地问。
“把她带到港口后各走各的。她怎么样不是我们要考虑的事。”
“她是不是会被警察带走……”
“那是她自找的。”月的语气中带着轻蔑。
“可……那些人的事也会被警察当成是她干的……”
“那不是正好吗。”
“……呃……”千彩的喉咙中传出呻吟,她痛苦地扶着自己的脑袋。药效退去,留下的只有无尽的空虚与自责。痛苦让她从椅子上跌倒。岚慌张地想要将她扶起,月则是在一旁冷漠地看着她。
冷汗从千彩的脖颈渗出,她跪在地上艰难地喘息着,“带……带我走……”她嘶哑地喊道。
“不可能。”月果断地答道。
千彩抬起头,她的眼睛里布满血丝,泪水挂在眼眶上,“那我就告诉警察是你们杀的人!”
月拿出枪,对准千彩的脑袋,“我可以杀了你。”
“那你试试啊,现在开枪你还跑得掉吗!?”
“……你知道我们要去哪里吗。”月收起枪,冷冷地问道。
“……无所谓……只要带我走去哪里都行。”
“……我们要去奥斯特格勒……”岚说道。
“奥斯特格勒……格勒……北欧啊……北欧啊……”千彩念道着,像是在回忆着久远的记忆,“那能不能陪我回一趟家?我家里有那边的贸易通行证,肯定能派上用场喔。”千彩的态度又变回了原来的轻佻的样子。
“不能,我们不可能再回市区,遇到警察的封锁线就完了。”月答道。
“不远,我家就在这附近喔。”千彩笑着说。
“我们就去一趟吧?”岚提议说,“我们也不知道到了海参崴后该怎么办……”
“……不许耍花招,明白了吗。”月答应了。
警方的封锁线只围着广场设立,检查哨卡也没有超出市区的范围。三人在没有遇到任何警方盘查便到了千彩的住所。
这是一座极其简陋的小型出租公寓。公寓楼下的垃圾站已经堆得满溢出来,在夏天散发着臭气。千彩带着她们走上楼梯,那生锈的金属板与连接处让岚不断地担心它随时会断裂。
“就是这里喔,你们别进去喔——”千彩站在二零二室的门口对二人说。
门没有上锁,她直接推了进去。岚和月贴在门边观察着房间内的情况。
一靠近门口,两人便闻到了一股恶臭。那是人类排泄物与酒精与食物腐败混合在一起的恶臭。岚被那味道熏得不得不躲开,月依然强忍着呕吐的冲动观察着房间内的一切。
“爸爸,我回来了。”千彩的语气很冷淡。
房间里没开灯,在阴影中有一团身影在地上蠕动,身影慢慢从地上立起来,身影渐渐走近,门外的阳光照了进来,月看清了他的面目。他只穿着平角内裤与破了洞的内衣,身体消瘦无比,手臂上布满了针孔与发青的瘢痕。
“……噢,是你这个婊子。又没钱了?”她的爸爸很干脆的脱下了内裤,“老样子,一万。”
千彩没有理会,“给我你的贸易通行证。”
男人的声音沙哑,他的嗓子已经被烟酒弄坏了,“你要那玩意干什么?卖身卖出海了?谁会买你这烂肉。”
“管我做什么,给我。”
“你有什么资格来找我要东西,你这个寄生虫。”
“我买,开个价,几次。”
男人干瘪的脸笑了起来,露出被烟酒染得黄到发黑的牙,“舔我屁眼。”
月忍不住地干呕起来,她简直无法相信作为爸爸能说出这种话。但她又想起自己的父母,他们对待自己和姐姐的态度在根源上和眼前这个男人又有什么区别。
“……好喔。”千彩答应了。
“要舔得干干净净知道吗?”男人的脸笑得如同恶魔。
“够了!”月站出来喊道,“把通行证拿出来,快点!”
“你还找了新的婊子当朋友?毛都没长齐就出来卖了?你们两个一起来好了,一前一后不用抢。”男人满不在乎地说。
男人的话比房间内的空气还让人作呕,“别废话,快拿!”月抽出短刀举向男人。
“脾气还挺火爆,我喜欢”男人没有因为月的短刀被吓到,“你知道吗,千彩她妈一开始也是这样。但是呢,只要把针头插进去,把药推进去……再强硬的女人都会变乖!!哈哈哈哈哈……她后面……一边恨我……一边被毒瘾逼着求我的样子真是爽得不行!!你看……千彩现在,不也快成这样子了??”
月被这男人的话怔住了。就在她愣住的一瞬间,她手中的短刀被千彩抢走。千彩直直地奔向她的父亲,把刀刺入了胸口。
“不许你说妈妈!!把她还给我!!还给我!!!”千彩大喊着,不断地举起刀,刺入她父亲的身体。反应过来的月想要上前阻止,却被千彩用力推开。
“妈妈就是被你逼死的!!把她还给我!!!”她的眼睛里充满血丝,亲人的血溅满了她的脸颊与衣服。刀刃不断地刺入这具已经开始变凉的肉体,直到她彻底没了力气。千彩瘫坐在地上,脱力的手让短刀落在地上。月连忙将它拾起。
“啊……死了……怎么就死了呢……”千彩看着的父亲喃喃道,“怎么不动一下呢……再起来用棍子抽我啊……起来啊……”
月看着她有些发愣,她想到了自己,她隐约地感觉到了千彩与自己之间有某些相似之处。
“……千彩!”岚的声音唤回了月飘散的意识。
岚忍着恶臭走进房间,想要拉起失神的千彩,但她的力气不够。回过神来的月站在另一边,提着千彩的肩膀将她拉了起来。
“……原来男人死了后和女人也没什么区别……一样都小小的……”千彩看着尸体说道。她自顾自地走起来,在满是针头和酒瓶的房间里四处寻找起来。很快,她从唯一的桌子里找到了贸易通行证。她拿着通行证走到月的身前,“找到了喔……走吧。”她轻飘飘地说完,便走向门外。
“月……”岚的眼神里浸满悲伤,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东西拿到了,走吧。”月牵住岚的手,拉着她离开了。
走到门口,月回头看了眼躺在地上的尸体。那男人的尸体就那么躺在那里,没有生气,没有活力。不管曾经的他多么的骇人,有多大的权势,只要他死了,他身上的一切的气息都在顷刻间飘散了,就像被抽走空气的塑料膜一样干瘪。这个男人是、她的父亲是、母亲是、那晚被她杀死的人都是这样。
她自己究竟是散发着怎么样的气息,她死去的时候,会不会也是这样,月不由得这么想到。
“你们还不走吗?”千彩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月扭过头,看向门外,她走了出去。千彩看起来心情很好,她正靠在走道栏杆上哼着歌,完全不在乎自己靠着的栏杆已经生锈。
“走了。”月说。
“吼吼,去哪儿?”千彩轻快地跟上。
“去港口……明天会有船来接我们去海参崴。”岚说道。
“噢……我们要偷渡过去?”千彩边走边说。
月的目光变得敏锐起来,“你怎么知道是偷渡。”
“这段时间因为所有人都去东京重建工作,航海旅游业早就停了,你们两个可不只是来旅游的吧?在广场的时候……你还开了枪吧?”千彩看向月说,“我不会说出去啦,我们现在可是一伙的!我们都是杀人犯,不是吗?”
“到了海参崴,我们各走各的。”月盯着千彩说道。
“诶?你好狠心噢!!”千彩装出可怜的模样。
“跟我们走没好事。”月说完这句,就没再理千彩。
“……我妹妹她……对不熟悉的人都比较凶……”岚靠到千彩身边说。她或许想安慰一下千彩,但她自己都还没从刚刚的震惊中缓过劲来。
“没事没事,她这哪儿算得上凶喔?我完全不介意啦。”千彩大方地摆着手说道。
“……我叫……御前田岚,你呢?”岚试探性地问。
“千彩花,叫我花也行喔。”
“……花。”岚紧张地念出了对方的名字。
“岚!嘻嘻!”千彩花灿烂地笑了起来。
岚紧张地表情也舒缓下来。她第一次交到了朋友。
她们赶在警方封锁前坐上了电车。在上电车前,千彩不得不把身上的特别是脸上的血迹擦去,部分渗透进黑色衣服里的血迹就只能简单糊弄一下。
市区的建筑群朝着她们右侧快速地远离。
“所以,你们到底是逃犯还是什么?”花好奇地问。
“……”月看着她没有回答。
“是不是杀了人?还是抢了东西?杀的男的女的?”花还在追问着。
“不关你事。”月冷淡地打断了话题。
“不过你可真厉害喔,完全不怕杀人,能那么冷静地拿刀对着别人呢。”花又说起来。
“……我也不想这样。”月低声说道。
“为了保护姐姐?”
“……”月没有回答。
“真好呢……被别人保护……”花自言自语起来,“以前……我妈妈也会保护我……结果她死了……”
“你妈妈……怎么了?”岚小声地问道。
“以前,我家是做进出口贸易的喔,爸爸负责整个家的收入,妈妈就负责所有的家务。一切都过得挺好的。因为谈生意,爸爸他经常到海参崴那边,每次他都会给我带点当地的大红肠和巧克力回来,顺便一提,那巧克力难吃死了。”
“爸爸跟我说,等我长大了就带我去海参崴看看,他真的说到做到了,他带着我们全家都过去旅游了。那里真的冷死了!夏天比这边冬天还冷!!我还记得第一次去那里的时候我发烧了,妈妈就在宾馆里给照顾我……她把我抱在怀里用自己的身体给我取暖……虽然后来听说这是迷信啦但那也很舒服。”
“我爸谈完生意回了旅馆,他塞给我一根红肠,说,‘给我快点好起来,以后这些工作全都得交给你呢!’结果第二天,我真的就退烧了,你说神奇不神奇?”
花说这些的时候,脸上带着幸福的笑容。
“可是后来,大阪和东京的关系变得紧张起来……大阪为了不让东京发展,锁紧了东京圈的航海贸易……家里的生意自然也被影响了……正常的生意全都在赔本,爸爸……为了维持收入……干起了走私。”
“一开始,只是些奢侈品什么的……可那些也越来越难做……为了赚钱,他沾了毒……他为了证明自己可以信任,也吸起毒来……妈妈从一开始就是拒绝的……她不想让爸爸做这些……她说就算没钱了也没关系,但绝对不能做这些……”
“……但爸爸,爸爸说不能让女儿过苦日子……拼了命地……发疯了一样……去劝阻她的妈妈也被爸爸逼着打了针……”
“妈妈的样子一天天憔悴,再也不漂亮了……手臂上都是针孔……她看着我,看着我长大了……变漂亮了……妈妈……嫉妒了……她把针扎到我手上,我哭着……求着……让她住手……可是药效起来了,我什么都不记得……只知道醒来后……爸爸在我的身上……”
“那天后……妈妈就上吊了……警察……警察把这件事当成自杀后,就走了,什么也没管……我从家里逃了出去……可是每次发作的时候……我都会跟傀儡一样回到家门口……”
岚也哭泣着,她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伸出手,握住了花的手。月虽然脸上没有什么反应,但她也情不自禁地思索起来,如果自己处在千彩花的位置,会变成什么样;如果自己处在姐姐的位置,她又会变得如何。
花靠在座椅上仰起头,空虚地叹着气,“啊啊……原来爸爸以前也是那么温柔的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她问着没有人能回答的问题。
月终于明白了千彩花的行为,她所做的一切,她的对自己的堕落,对自己尊严的轻视,只不过是为了让她能寻得一点安心。千彩花的世界破碎了,她就像真空中的人,再也分不清上下左右,没有重力,不知道自己所处何处,她的一切都飘浮着。只有痛苦,那些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痛苦,才能让她重新在世界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只不过,那位置是一切的一切的最底端。
“你……是为了逃出去吗?”月缓缓问道。月看着花那双粉紫色的眼睛,她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在御前田家中作为姐姐的机械维护师,作为家族的次女,作为……可作为月,她又是谁。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把姐姐救出来,会在那一晚杀了所有人。姐姐是她的一切?或许是的。她隐约地觉得,如果没了御前田岚的存在,那么御前田月,也将不复存在。她是为了自己,才救下了姐姐;她是为了让自己与这个世界保持连接,才救下了姐姐。
千彩花看着月,不解地问,“嗯?什么意思?”
“你想逃出这样的世界吗?”月又问了一次。想逃,月在心里这么对自己说。她想找到一个不再需要依附于任何人,自由的世界。
花歪着脑袋看向月,眨巴着眼睛,“你是说现在这个让我过得像个畜牲一样的世界?那我当然想逃啦。”
月沉默着站起身,她走到千彩花的面前,对她伸出手,“……御前田月。”
花愣了一下,随后,她也握住了对方的手,“千彩花!嘻嘻——”
岚抽着鼻涕,将手也伸了过去,“御前田岚……”
即便是在港口边胶囊酒店,几乎也能听见市区里那尖锐的警笛声。
花被月逼着去旅馆的公共浴室里洗掉身上的血污与尘土。
月和岚正坐在旅馆内的自助洗衣房里的长凳上。眼前的滚筒洗衣机正在稳定地运行着,那富有节奏的声响让月一直紧绷着的神经终于放松了下来。她靠在岚的肩上昏昏欲睡。
“月,你困了吗?”
“有点……”
“我也是……”岚轻轻呼出一口气,“我是不是……不该想着进城呢……”
“姐姐?”
“我在想……如果我没想着进城的话,是不是就不会遇到这些事了?我们两个会平稳地登上去海参崴的船……”
“也许是的。也许姐姐什么都不做的话,这些都不会发生。那些男人不会死,我们也不会遇到千彩花。”月坐起身,不再靠着岚。她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今天开枪时被抛出的弹壳。她拿出工具清理弹壳上的火药粉尘与尘土。
“但是想这些也没用,发生的事已经发生了。”月从腰包里拿出一包装着火药粉墨的塑料袋,“更重要的是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老实说,我不清楚去奥斯特格勒那里到底有没有意义,也许那个‘无眠’是个骗子,就算不是,我们也不知道到了那边之后会发生什么。”她在重新装填这些用过的弹壳。
“……也是……”
洗衣间的门被推开,岚和月不约而同地望向入口。
“噢,你们都在这里呀!”花走了进来,身上只穿着内衣内裤。
“你衣服呢!?”月大声问道。
“都洗了。”花理所当然地答道。这会儿,两人才有机会看清千彩花身上的伤口之多。两只手臂上都是刀疤,腹部留着淤青,膝盖有明显的擦伤,身体看起来有明显的营养不良。
岚连忙起身,脱下自己的薄纱披肩,“……披上吧……”
“谢谢岚,嘻嘻。”她笑着把披肩围紧,坐到长椅上。她的头发还未干,散发着一点潮气与廉价洗发水的味道。
岚给花的那件披肩其实根本遮不住花的身体,就连腰都只是勉强遮住,但这件衣服却给了她怜悯。花紧紧地抓着披肩,摆动着白得有些病态的腿。
“岚和月去过海参崴吗?”
“没有,我们没有离开过大阪。”月答道。
“感觉你们两个就像是大小姐和保镖一样,一定是有钱人家里逃出来的吧?”
“……差不多吧。”岚尴尬地答道。
“真浪漫啊……”花调侃道。
岚和月沉默着没有接话。
洗衣机在沉默中完成了工作,发出尖锐的电子音。花站起身,抱着衣物走到烘干机前。她一只手伸进口袋里掏了半天,“啊……没钱了……”
“我……我来吧。”岚拿出平板,骇进烘干机的程序中修改了它的交易记录,“好了……”
衣服丢进烘干机后,正常地运转起来。花的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噢——岚好厉害!”
“没……没什么厉害的。”岚害羞地说。
“岚是超级黑客吧!?难道可以一下子就黑进什么政府或者公司的网站里唰地把东西偷走!?”花兴奋地问个不停。
“那种事……也不是做不到……”
“岚好厉害!!”
“姐姐,以后做这种事不能让别人看到,不然很麻烦的。”月提醒岚说。
“花也不是外人……”岚小声说。
月把子弹装填完的子弹装进袋中,发出清脆声响,“我知道,我只是提醒一下。”
“……嗯……”
花的视线扫过二人。她又跑到月的面前,“月是不是会用枪啊?”她好奇地问道。
“……会。”月把子弹收进腰包里,拿出土制手枪开始维护。
“那你一定很厉害吧?你一下子就把那几个男的打死了!”
“……只是受过训练而已,没有怎么对人开过枪。”
“厉害!!你和岚都好厉害!”花蹲在地上,“只有我什么都不会呢……”
“那也挺好的。”月冷淡地说。
“……为什么?”
“那样你就不用为了学会这些技能而受苦了。”月冷静地擦去枪管上的火药,看都没看向花的方向。
花没有再说话。她微微噘着嘴,歪着脑袋,视线也瞥向一旁。她缓缓起身,坐回了长椅上。
“抱歉呐,没考虑过你们的心情。”花开口说道。
“……没关系。”月答道。
烘干机发出电子音,花起身从烘干机里取出衣服,直接穿了起来。温热的衣服让她舒服极了,她惬意地活动身体,感受着干净整洁的衣服的触感。
“对啦,大家肚子饿了没?给我钱,我去便利店里买便当吧!”花提议道。
月看向她,“我一起去,姐姐就先去休息室里等我们吧。”
“……嗯。”岚点了点头。
月将手枪别到腰后,站起身,“走吧。我知道附近的便利店在哪里。”
“好——”花跟在月的身后走出了洗衣房。
“我们两个的身世,你最好少问。”刚走出洗衣房没多远,月就警告花。
“可是我都把我的身世告诉你们了诶?”花追上月说道。
“这是为了你好。”月说道。
“……好吧,那我不问了。”花的脸上露出了少许失望的表情。
便利店离旅馆很近,两人只用了五分钟便走到了。这里聚集着不少在港区工作的男人,他们蹲在门口吃着便当。花和月一到来,所有男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她们身上。这些整日陷在工作里的男人的脸上无不挂着赤裸裸的贪婪的表情,他们的目光舔过两人的全身。虽然他们没有做出任何的动作,但花和月都明显的感受到了那充满恶意的氛围。直到走进便利店内,她们都能感觉到从身后传来的视线。
两人走进店内,狭小的空间里摆满了各种商品。月一件都没看,直奔食物冷柜。她从货架上拿出三盒炸鸡块便当,又拿上三瓶蒸馏水,便走到柜台前结账。原本提议的花反而成了跟在她身后的那个。
店员疲惫地扫过所有商品的条形码,报出价格。月将便当和水分别装进两个塑料袋中,她拎起一个装着便当的那袋,然后把装着水的那袋递给花。
“回去了。”月说着就从便利店里走出。
电子门铃响起,所有的男人们就像被驯化了似的一同转过头。他们的眼神里充满饥渴,挂着粗俗的笑容。月没有理会他们,径直向前走去。花嬉笑地看着这些男人,紧紧跟在月的身后。
“真恶心。”月在远离他们后说道。
“至少没有动手动脚,还挺礼貌呢。”花轻巧地说。
“对了,能陪我去药店吗?”花边走边问。
“……药店?”月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一定要去?”
“戒断反应来了怎么办?会影响你们的喔,还是你们不怕我到时候发疯闹事?”
“为什么不戒掉。”
“哪儿有那么简单,”花的语气冷了下来,“我已经把毒给戒了,可是你知道怎么戒的吗?就是换一种能上瘾的玩意去取代它。我做不到,也没有人做得到。”
“去买吧……”月被说服了。
花用月的钱买了六瓶止咳药水。这些药水被装在一个小不透光袋中,然后被花系在腰上挂着。她看着这些药水的时候,眼神中充满了渴望,随后又被憎恶取代。
“那个店员啊,我跟他说最近家里人都被流感传染了,他就真的想都不想就卖给我了诶!明明我看起来就像个经常吃药的不良少女一样。”花夸张地大声说道。
“不能用外表去判断别人。”月说。
“也是喔!说不定他真的以为我家里出事了呢!毕竟我家里刚出过事嘛!”花毫无所谓地笑着说。
月甩去一个厌恶的眼神,朝着旅馆的方向走去。
这几天月睡得都不好,但是今晚格外不好。她梦到了千彩花的父亲,看到他毫无生气的面容;她又梦到了御前田家里的那些人们,他们倒在地上,身上布着弹孔,是自己开枪打死他们的。在人群中,她看到了自己的姐姐。姐姐也和其他人一样,毫无生气地倒在血泊中,更令她恐惧的是,在这一刻,她的姐姐和那些家人们看起来没什么不同。
月惊醒了过来。剧烈的起身让她的头磕到了天花板。
“怎么会做这种梦……”月喃喃道。她看了一眼时间,轮船已经靠岸,自己的寻呼机里留满了信息。她从胶囊舱中出来,花和岚已经醒了,她们正在待在休息室里。
“船来了。”月说,“港务那边搞定了吗?”
岚将平板收进包中,“嗯……已经在后台拿到出港许可了。”
“岚果然还是好厉害,我都看不懂怎么做到的。”花感叹道。
“那我们可以走了。”月转身准备离开。
花喊住了她们,“你们什么都不带吗?海参崴可是很冷的喔。”
“包里装着御寒服,其他的东西当地买。”月背上一直放在休息室里的背包,离开了旅馆。
月检查了一次时间。现在是上午十点十五,港口上的人们正忙着装卸工作。巨大的起吊机运作与钢缆晃动的声音连绵不断。灰色的海上泛起波浪,哗啦啦的响声让月的心情变得急躁。
三号码头上停靠着一艘散货船。那就是她们的客船。
船长正站在船上监督着船员卸货,这只是艘小船,没有起吊设备,所有的货物都依靠人力与叉车进行运输。
“我怎么记得你联系的时候只有两个人?”船长疑惑地问。他面目凶狠,整洁的船长帽扣在他巨大的头颅上,脸上的肌肉与青筋几乎都快爆出,浓密的黑胡子把他的下巴完全遮住,像个高加索人。他的皮肤被太阳晒得黝黑,反倒把那件看起来有点泛黄的船长服衬得很白,船长服下的海魂衫若隐若现。
“出了点意外,多了个人。”月不愿做更多解释。
“多个人倒是无所谓,但是我收费可是按人头算的。”
“我明白,我现在就付。”月从腰包里拿出一捆现金,踩上踏板,递了出去。
船长接过现金,简单地点了一遍,便把现金收进自己破旧的腰包里,“欢迎登船,三位小妹妹。”船长朝着月伸出友好的手。
月没有理会,踏上甲板。岚和花也紧跟其后。岚胆怯地向船长低头问好。花倒是毫不在意,热情地握住对方的手打起招呼。
“我带你们去这两天你们要住的地方。”船长说道。他领着三人从甲板走进货仓,在货仓的夹层里有一个小隔间。“这里就是你们的房间,有点挤,只能忍一忍了。”
隔间里有股潮气,还飘着铁锈味,而且没有灯光,阴暗无比。海水拍打在货船外壳上的声响清晰地传到这里,还能听见金属热胀冷缩时那瘆人的吱呀声。
“不过你们不用一直待在这里,只有海警靠近和要进入港口时我才会让你们呆在这里,其他时候随你们。”船长仔细地介绍道。
“没问题。”月很干脆地答道。
“然后靠岸时你们得躲进货箱里,船员会把你们搬进当地仓库,你们再从那里离开,我们的交易就完成了。”
“离港的手续我们已经拿到了。”月说。
“真是帮大忙了,最近手续严得很,大阪那边不太平。”
“礼尚往来罢了。”月把背包放在简易床垫上。这个小隔间里只有床垫,连椅子也没有。
“你看起来真不像个小孩。”船长感叹道,“现在这年头这么难啊。”
“……这些事不用你多管。”月说道。
“明白,船长马克西姆·伊万诺维奇·彼得罗夫向你问好。”他又一次向月伸出手。
“……御前田月。”月出于礼貌,极快地握住了对方的手后便松开了。
“你们可以去甲板上待着,和自己的生活过的土地告别一下。我先去舰桥了,各位愉快。”马克西姆摘下帽子对她们行礼后便离开了。
“要不我们上去看看……?”岚提议道。
“上去吧上去吧,这里好闷喔。我也不想待在有男人的臭烘烘味道的地方。”花也附和道。
“那就上去吧。”月也不想待在这种地方。
重新回到甲板,正午的阳光照在金属上,泛起亮光,有些刺眼。船员们正在往货仓里搬运箱子。月记得这艘船这一趟的运送内容基本都是些医疗器械与精密仪器,全都是由森集团的死对头三菱集团的医疗用品开发部生产。
货船鸣笛准备离岸。她们站在左舷甲板上看着岸上。海风吹在脸上,吹动着红色的发丝,月这是这么多天以来头一次觉得轻松。她们终于迈出了第一步。
货船再次鸣笛,发动机发出轰鸣。所有的船员们都已上船,他们也靠在甲板栏杆边上看着自己离岸边远去。
这种感觉很奇妙,月不知道该怎么说好。这和坐电车、坐车和其他的交通工具所不一样的感受,有一种自己与这个世界的联系被分割开的错觉。
“月……我们离开家了……”岚有些伤感地说。
“不会再回来了。”月自言自语道。
海风变得愈来愈大。在风声中,花轻声说道,“对不起喔,再也没法吃到阿姨做的拉面了。”她又放声大喊,“再见啦!!狗屎千叶!!狗屎男人!!”
听到这话,岚惊讶地看着她,随后被她逗得笑了起来。
“怎么了嘛,岚也喊两句嘛!”花笑着起哄。
“诶?我吗?”岚犹豫了起来,“我不知道说什么……”
“随便喊点也行嘛!”
“那……”岚看向已经变得渺小的海岸线,“再见了!干饭团!!”她大声喊道。
花捂着肚子大笑起来,“那是什么玩意?干饭团!?哈哈哈哈哈——”
“前段时间吃饭团快吃吐了……”岚难为情地解释起来。
“没事没事,随便喊喊而已啦,那月不说点什么?”花凑到月的面前问。
“……我没什么想喊的。”月答道。
“喔……好吧!”花没再追问,趴在栏杆上享受起海风来。
月的内心有些躁动,但她不知道这是因为什么。她张开嘴,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不知道该向什么东西告别,也没有什么东西值得让她告别。她看着千叶港渐渐消失在视野中。
而那天空,依然像一副闪着雪花噪点的显示器。
四周都是灰色的,如果没有太阳,月几乎无法确认时间的流逝。
此刻,太阳已经开始落下。天空泛起黄得发紫的颜色。根据航行速度推算,她现在正驶过大阪城。她看向陆地的方向,什么也看不到。但她知道,自己曾经称之为家的地方就在那边。
岚站在月的身旁,撩开被风吹乱的发丝,“我其实没想过我们可以走这么远……我还以为我们刚离开大阪就会被抓回去……”
“我也不知道。”
“会不会在我们靠岸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在那里等着我们了?”
“别想那么多,姐姐,我会保护你。”
“……嗯,也是……”岚垂下了目光。
“请所有人立刻前往甲板集合。重复一遍,请所有人理科前往甲板集合。”从舰桥外设的扩音器里传来马克西姆的声音。
月和岚疑惑地对视了一下,立刻走到了主甲板上。花也从船尾走了过来。一名船员也在一分钟内全部集合完毕。
不一会儿,马克西姆带着剩下的两名船员也走到了主甲板上。他神情严肃地看着所有人,“各位!”他大声喊道,“雷达上出现了身份不明正快速接近的信号,而且对方没有回应无线电通讯。”
“是海盗吗。”其中一个船员问。
“海盗,或者大阪的海上巡逻队,我们这个船没有武器,只有高压水枪。大家不要反抗,去把三位女士藏好,不要让她们被发现。一定不要让她们被发现。”他又重复了一句。
三十分钟后,一艘快艇出现在货船旁。
“我们是大阪海上巡逻队,请停船接受例行检查。”快艇上的人用广播向马克西姆的船喊话。
马克西姆站在舰桥里看向身旁的船员,他问道,“都收拾好了没?”
“都搞定了,船长请放心。”
“嗯。”马克西姆停下船,他检查了一遍腰间的电击枪,这是他最后关头唯一的防身武器。
快艇停靠在货船旁,上面共有三名人员,他们身穿黑色制服,胸前挂着轻便防弹衣。在快艇的船首处架设着一挺重机枪,一名武装人员正握着那挺重机枪,将枪口对准马克西姆和他的船员们。
为首的武装人员对马克西姆行了军礼,“我是海上巡逻队的佐藤右介中尉,请出示你们的通行证、乘员名单和货运清单。”他剃着短发,胡子都要比头发长了。
“给。”马克西姆递给他文件的同时,瞥了一眼佐藤和他身后的武装人员的武器。
“船上只有三名乘员吗?”佐藤扫过文件问道。
“没错。”
“两名海参崴人,一名埼玉人。”佐藤快速地扫过马克西姆和他身后的船员们。
“接下来我们要检查货仓,麻烦你们带路。”佐藤说。
“请跟我来。”马克西姆带着佐藤和另一名巡逻队员下到货仓内。
货仓内充满潮气。马克西姆打开电灯,强光照亮了仓库内部,照出了数台大型木制板条箱。
“请让我们开箱检查。检查结束我们会把箱子重新密封。”
“没问题。”马克西姆做了个“请”的手势。
佐藤示意身后的巡逻队员上前。他从自己的腰间抽出撬棍撬开板条箱。里面的医疗精密仪器被完好的安放在垫着泡沫塑料与缓冲材料内,仪器外层还罩着一层透明防潮防水布。
佐藤检查了所有的板条箱,里面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这年头居然还有人干着守规矩的活。”佐藤打量着马克西姆说。
“诚信为本。”船长答道。
“那地上的脚印是什么?”佐藤问道。他用视线指了指地面,受潮的地面印着无数被人踩出脚印,但他指的地方的脚印,显然不是成年男性的尺寸。
“那是我女儿们的,出海前我让她们上来玩了一圈。”马克西姆解释道。
“女儿?几岁了。”
“最大的十七岁,最小的十五。都很可爱,要给你看看照片吗?”
“不用。”佐藤看着马克西姆说,“我要再检查一遍货仓。”
此时,一直机械手正躲在货仓天花板的阴影处,手心的摄像头正观察货仓内部的景象。
佐藤这次没有检查箱子,而是用手叩击着货仓的墙壁。他在检查货仓内有没有异常的中空结构。
马克西姆注视着他,一只手紧贴在电击枪边。
佐藤走到货仓最深处的墙边,他用手叩击墙壁,里面传来了清脆的声响。
“这里是空的?”他问道。
“这里有个夹层,里面是中空的,以前用来当蓄水层,后来换了更好的船壳后这里就空了。”马克西姆干脆地承认道。
“能打开吗。”佐藤看着墙壁问。
“能。”马克西姆走到墙壁前,用力拉开墙壁上的铁板,露出了内部的夹层。
“这里也有脚印。”
“我和她们玩躲猫猫的时候,小一点的那个躲进来了。”
“她有力气拉开门?”
“船员帮她的,他们玩得挺好,但别想泡我女儿。”
佐藤在夹层内四处检查,用手抚摸墙壁。他摸到墙壁的一处有着明显的缝隙,他用手指扣住缝隙,目光看向马克西姆。他从马克西姆的眼神中看出了这里是一间暗房。
“别乱动。”佐藤警告道。他的手沿着缝隙摸去,摸到了一处开关。他扣动开关,整个墙壁便像门一样被打开了。
佐藤的惊喜地看向内部,里面却空无一物。只有两根拖把、一个金属水桶和一把椅子在里面。他探进身子,四处张望,依然什么也没有。
“你这房间是干什么的?”
“给我自己准备的,有时候想家人了我就躲进来一个人看。”马克西姆面无表情地答道。
“……”佐藤露出像是被耍了一样的表情,他恶狠狠地盯着马克西姆,拿出对讲机向守在快艇上的人说道,“无异常,检查结束,准备撤离。”
马克西姆回到甲板上看着对方回到快艇,自己脱下帽子向对方行礼。他目送着对方离开,随后向身旁的船员指示,“安全了,让她们出来吧。”
没等船员下去通知,月、岚和花就已经走到甲板上了。岚正在安装自己被卸下的手。
“我还以为你会出卖我们。”月说。
“我们是合作关系。”马克西姆说道,“好了,大家都回岗!把船重新发动起来!至于你们,继续享受旅行吧。”说完,马克西姆便回到了舰桥。其余的船员也重新回到各自的岗位。只剩下三人留在甲板上。
“没想到那个小隔间的上面还有个小房间……”岚晃动着自己的手掌感叹道。
“他们应该已经应付过好几次这种情况了。”
“肯定没这么简单啦!他们可都是男人耶,”花凑到两人中间压着声音说,“等会儿船长他们就要跟我们坐地起价要这要那咯。”
“会……会吗?”岚疑惑地问。
“肯定的!别担心啦,到时候我来搞定,小意思啦。”花轻松地说。
“你来搞定?你要做什么。”月问道。
“大人的事。”花笑着说。
日落,天空被月亮占领。
月躺在甲板上看着天空。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么广阔的天空。四周响着海浪声,风吹得她有些冷。岚抱着小腿坐在她的旁边。月光洒在她的头上,泛着亮光。
“在家里肯定见不到这种景象。”岚说。
“家里几乎都见不到天空。”月答道。
“天上闪着的那些就是星星?”岚仰着头,看向天空问道。
“应该是的。”
“也真是奇怪……在家里的时候,一切都很优渥,四周什么都有,却见不到星星。到了外边,到了这种……没人的地方,反而又能看见星星了。”岚有些伤感地说。
“也许星星不喜欢人。”月说。
“但是月亮就不一样了,它很亮,总是能看见。”
“那是因为月亮会反射太阳的光亮,没了太阳,它就是一片漆黑的石头。”月看着半圆的月亮,她觉得那月亮就像自己。如果没了岚这颗太阳的光芒,那么自己也会陷入黑暗。
“你们两个怎么在甲板上说悄悄话呀?”花突然出现在月的视野中,马克西姆正跟在她身旁,“开饭啦,快去休息室!”花朝着她们两个招手说道。
岚和月走到他们身边,花弯着腰凑到她们两个耳边小声说,“等会儿我给你们个暗号,听到‘好困’,你们两个就先回货仓,剩下的交给我。”
“还有不能让我听到的悄悄话吗?”马克西姆好奇地问。
“这是女孩子之间的悄悄话,男人不能听喔。”花笑嘻嘻地解释。
休息室里,三名船员已经支起了电磁炉,上面放着一个水壶,水壶口正冒着滚烫的热气。
“各位,久等了。”马克西姆作为船长开始讲起客套话,“今天的事多亏你们几个。”
“多大事,赶紧开饭吧。”其中金发的年轻船员催促道。
“给这三位小姐拿椅子,然后开饭吧。”
一位头发稀疏的船员给她们拿来了折叠椅,“请坐,我叫山下智九。一直在机房里都没机会见见你们,抱歉。”同为日本地区的人,山下对她们三个尤为亲切。
“他就是一个人待久了太寂寞,别被他吓到了。”坐在一旁的另一个褐发船员打趣道,“安东尼。”他自我介绍道。他也是那个带着三人躲进货仓的船员。
马克西姆从休息室的柜子里拿出一桶抹茶粉,又拿出一摞杯子,“先喝点茶,开胃。”他把抹茶粉倒进杯中,每人都分了一杯。
月捧着茶杯,看着放在里面的抹茶粉。她没想到到了这里居然还会喝那些老掉牙的东西。
热水冲开了茶粉,杯子中的茶水显现出墨绿色。月不喜欢这个苦味。
“记得加上这个,要是不喜欢那就算了。”马克西姆递给月一罐蓝莓果酱。
月疑惑地接过果酱,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吃法。她将信将疑地舀了一勺果酱放进滚烫的茶中搅拌,原本墨绿色的茶水现在变成了近乎黑色。岚和花也试了试。
“可能第一次是觉得很怪,但其实还挺好喝的。”山下安慰起三人来,他吹了吹,喝了一口以作示范。
现在也不能把茶水倒掉,另外几名船员包括马克西姆也都看着这边。旁边的岚倒是不介意尝试新的口味。她吹了吹茶水,抿了一口,脸上露出了惊喜的表情。她激动地对月说,“真得挺好喝的!你也试试!”
月又瞥了眼花,她正笑嘻嘻地喝着,看不出来她到底觉得如何。
她还是小心地喝了一口。味道竟然比预想的好上许多,果香和甜味冲去了那些令人难以忍受的苦味,但依然保留了茶的香气。
“味道还不错吧。”马克西姆自信地问道。
“确实还可以……”月捧着杯子,感受着温热。
“哈哈哈哈,这可是我们那边的特别吃法,没想到跟抹茶也挺搭的。”马克西姆笑着说。
“为什么会想到这样弄?”月好奇地问。
“因为山下只喝得惯抹茶,但我们剩下的人又不习惯,大家在船上的时候又是聚在一起吃饭,就折中一下,把两边的饮食融合了。”马克西姆喝了一口茶,“看来效果还不错。”
“把肉拿上来吧!今晚难得有美女陪着,你们也喝点酒吧!”马克西姆朝着船员们说。“你们三个小孩还没长大,不能喝酒。”马克西姆又对着三个小孩说道。
“我可是什么酒都喝过喔。”花反驳道。
“那在我这里更不能喝。你们几个也都盯着点她别让她偷偷喝酒。”马克西姆对包括岚和月的所有人都下达了命令。
随后,船长和船员拿出准备好了的食物分给大家。月还是第一次吃大红肠,更是第一次吃大红肠和速食拉面的组合。岚用自己的行动证明了自己很喜欢这种搭配。月拿刀切下一块红肠慢慢嚼着,大块的肉对她来说有些难嚼,但味道不错。她瞥了一眼边上的花,花看起来没有什么胃口。速食拉面都已经被热水泡得涨开了,她也没动几下筷子。
船员们吃得很快。他们的杯子里盛着伏特加,还混着点抹茶与果酱的味道。金发的船员拿出吉他弹了起来。他弹奏着东欧的调子,唱着歌。其他几人也跟着唱起来。月听不懂他们在唱什么,但是能感觉得出他们是在怀念些往事。曲子的旋律配上海浪声让她有种孤独的感觉。
月摸着自己的水杯,杯中的茶水已经变温。她一口将剩下的茶水喝完,沉底的果酱有些齁。
“这曲子听得我好困啊。”花喝了一口茶说道。
“小孩子的体力还是差点,困了就去睡吧。记得把床垫拿过去。”马克西姆坐在板凳上说。
“好——”花起了身,岚和月也跟着起身了。她们从柜子里抱出两张床垫从休息室离开了。吉他和船员们的声音还在身后不断响起。
“好啦,你们就先回去睡觉吧。剩下的我来搞定就行了喔。”花把抱着的床垫交到岚的手里说道。
“花……你真的要这样做……?我感觉他们不像是会做那种事的人……”岚担心地说。
“别担心我啦,没事没事。男人可是很好懂的。大不了就是得夹着腿走一天路而已。你们赶紧回去,不然我也不好办事喔。”
“……你小心点。”月抱着床垫看着花说。
“嘻嘻嘻,没事。”花笑着又走回了休息室里去。
岚的脸上五味杂陈,她看着月,月也看着她。两人听到房间里响起了花的声音。她们不想再多做停留,快步地回到了货仓里。
两人沉默地回到货仓的小隔间里。这里的空间对于三个人来说有些挤,但现在只有岚和月,所以还好。她们把床垫铺在地上,凑合着躺下。床垫有些硬,四周还有股潮味和灰尘味。
幸好只需要熬一个晚上。第二天下午,她们就能抵达海参崴的港口。然后她们会以最快的速度搭上前往圣彼得堡的火车。
“花……没事吧?”岚又担忧起来。
“……不知道……”
“我们这样……是不是不太好……”岚说道,“像我们把她给卖了一样……”
“这是她自己主动承担的。”月躺在床垫上,翻身背对着岚说。她觉得自己正在说违心的话。岚说的没错,但那也是花自己主动站出来答应的。也许那些船员不会做出花想的那些事,但自己也并没有去挽留花。月切切实实地默许了花出卖自己来保护她们二人。月感到一阵自我厌恶。她又翻过身,岚正背对着她。
月看着姐姐的背,把原本想说的话全都咽了回去。
隔间的门被拉开,花回来了。
躺在外侧的岚立刻起身。她惊奇地看着花,花的身上没有任何受到别人暴力对待过的痕迹。
“你没事吧!?”岚紧张地问。
月也起身了。她看了一眼时间,距离花回来的时间只隔了十分钟不到。
花没有理会两人那紧张和担心的目光,嘴里喃喃念着,“奇怪……怎么不碰我……”随后,她直直地躺在了床垫上,“我累了,先睡了,晚安。”她木讷地说道。
岚和月两人对视了一眼。什么事也没发生,这让她们焦躁的心稍稍安定了下来。但月依然能从岚的眼神中看出那种对自己无动于衷的自责。
“我们也睡吧。”月说道。
“……嗯。”
花醒得很早。
月和岚躺在她身旁的床垫上。就算这两个人平时总是保持着微妙的距离与隔阂,睡着了之后也还是会不自觉地靠在一起,就连发丝都像是连接的丝线一样缠着。真是幸福的一对,花心里暗自羡慕道。她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要替岚和月做这样的事。
那两个人虽然看起来散发着一股乳臭未干的不谙世事的上层阶级的味儿,但也能感觉到她们正背着一些难以被自己理解的痛苦。既然如此,也没必要让她们再体验额外的痛苦,就让自己这个已经快感到麻木的人来承担再适合不过。
她悄悄地起身,没有惊醒那两个人。花拉开门,走出隔间,货仓里的空气经过了一晚上的沉静变得冰冷且凝结。她不理解为什么昨晚会什么事也没发生。男人们聚在一起,酒足饭饱,那之后还能做些什么呢,不就是那些事。花越想就越想不明白,这种事她已经经历过不知道多少次了,每次都会像既定脚本一样发生。唯独这次,她猜错了。
昨晚的场面一直在她的脑海里重现。她就像个傻子一样站在门口,所有的人都好奇且不理解她的话。那些勾引男人的话,这群人居然听不懂。安东尼还以为她是想支开岚和月,自己来偷偷喝酒!花见到这场面,她泄了气地回了货仓。一定是那个马克西姆觉得人太多。他一定是那种喜欢一个人慢慢享受的类型,有钱人都喜欢这样,花这么想着。既然不喜欢多人喜欢独享,那自己就顺着他的意吧。
她站在了船长室的门口。一晚上的思索让她有些困。黑眼圈和眼袋会不会太重,她想到。
船长室的铁门被叩响。现在的时间还很早,除了值班的船员应该都还没起来。铁门被打开了。马克西姆从铁门后探出身,他只穿着内衣裤,这让他有些尴尬。他下意识地将身体往门后藏去,又用手随意地压了一下翘起的右侧泛白的头发。
“你有什么事?”马克西姆清了清嗓子问。
“有点私事,能进去说嘛?”花熟练地用着不同于她的年龄的口吻妩媚地问道。
“现在不方便进来,你有什么事就在门口说。”
“现在最方便啦。”花说着就把右脚迈进了房内。
马克西姆没有选择,只好拉开门,让她进去了。
“你到底有什么事?”马克西姆关上门,问道。
花走进船长室后扫视了一圈,她坐到了马克西姆的床上,“一男一女,待在一个房间里,还能有什么事喔?你想做什么我都不会反抗的。只有一个要求,别碰另外那两个人。这种事让我来就够了。”花躺在他的床上,张开腿,等着他做出下一步。
马克西姆注视着千彩花。他沉默了一会儿。随后,他锁上了船长室的大门。
要来了啊……只要享受起来,就不会痛了,和以前的那些没什么区别,花安慰着自己。
马克西姆站在她的腿前,只穿着内衣裤。那身被太阳晒得黝黑的皮肤与结实的肌肉令人感到恐惧,但花却没有反正想法。
“平时很多人都会被我的身材和样貌给吓到。你们三个上船的那天,我发现你们都不怕我。红发的小姑娘是为了保护她的姐姐而不得不坚强起来;而她的姐姐也是因为被自己可以信任的妹妹保护着所以不怕。但我不知道为什么你也不怕我,我现在知道了。”马克西姆说道。
“你在干什么?这是很特别的情趣嘛?”花笑着问道。
“你吃了不少苦吧,从男人那里。”
“没有喔,很舒服的。”花依旧笑着说。
“回去吧,我不会碰你们的,我的船员们也不会。”马克西姆转身走向门口。
花起身追上,“什么意思?”她不解地问。
“你放心好了,我不会伤害你们。”马克西姆扭过头看着她说。
“我我我我不明白。是我不好看吗?还是不新鲜了?”千彩花的表情变得慌张起来,“难道你喜欢的是月那种小孩?还是岚那种奶子大的?你别担心我技术肯定比她们好能让你满意……”
“我不会去做这种让你们痛苦的事。”
“我……我不明白……你们不是男人吗?最喜欢的事不就是强奸女人吗……?为、为什么不做……我就在这里啊!?来操我啊!?把我操死也无所谓啊!!”花瞪大了双眼,那双眼睛里充满了不解与愤怒。
马克西姆看着她,慢慢地说,“这么做了就能让你满意吗?让你继续觉得所有的男人都是强奸犯,这个世界糟透了。抱歉,我不会这么做,也不会让你满意。也许这个世界很糟,但在这一块小地方,还不算太糟。”
“…………为什么,”千彩花低下了头,“为什么你和你的船员都那么正常……这样一来不正常的不就成我了吗……呃……呃啊——!!”千彩花的身体突然冒起冷汗,呼吸变得急促,全身都作痛般地扭曲起来。
“你怎么了?”马克西姆担心地问道。
“……偏偏在这种时候……药……药水……”千彩花慌乱地摸着腰间的袋子。她粗暴地解开系带,从里面拿出一瓶止咳药水,颤抖着拧开瓶盖,全部灌入口中。
马克西姆静静地看着她的举动。
甜中带苦的恶心味道顺着喉咙流入体内。过量的药让大脑变得错乱,她感觉自己的意识在消散,所有的感官都在离去,自己就像站在远处看着自己一样神奇。她现在只感觉,轻松。
“哈……哈哈……药……正常……不正常……哈哈哈哈…………”千彩花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了。她想走动,但直接瘫倒在地上。她却不觉得痛,躺着的感觉很舒服,眼前的天花板在旋转,吊灯闪着五颜六色的光。她想吐,但是吐不出。她感觉不到自己了。
手又一次伸向了口袋里的美工刀。她卷起袖子,想要再一次感受自己的存在。
马克西姆大步地走过来夺走了她的美工刀。
千彩花甚至都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刀被拿走了。她依旧做出用刀划过自己手臂的动作。
“啊啊……为什么……没有感……没有感觉!?呃呃啊啊啊啊————”千彩花无力地喊着,又开始用手抓自己的皮肤。
马克西姆抓住了她的手,抓住了她的两只手。他跪在地上按着她的双手。花的眼神迷离,见不到一丝神智。他就那么静静地跪着,保持着这个姿势,直到药效渐渐退去。
这样的感觉很奇妙。花看着自己做着所有的举动,自己却无法控制,就像自己的灵魂被赶出了肉体一样。但现在,药物的成分消退,出窍的灵魂又一次回到了肉体里。
“…………”花无言地看着马克西姆,她觉得自己恶心极了。她咬着牙,不让自己哭出来。“我很恶心吧?又是主动勾引人,又是个毒虫。”她恶狠狠地说。
“不,没有。”马克西姆平静地说。见到千彩花恢复理智,他松开了紧抓着她的手。
花爬起身,药效让她的双腿还有些发软,“为什么?为什么不觉得!?”她不理解眼前这个面相凶恶的男人为什么完全不在意自己的这些种种,换作以前遇到的那些,他们只会一边嬉笑地说着“婊子”一边虐待自己。
“因为你不恶心,所以我也不会觉得你恶心。”
“骗人,是个男人都会觉得我恶心!”花还记得想起了五金店的老板和他的几个朋友,还有,自己的父亲那恶劣的笑容。
“照你这么说的话,我就不是男人了。”马克西姆说。
“…………”花疑惑地看着马克西姆,她搞不懂这个男人,“一定是装的!”她还坚持着这个说法,但她的气势渐渐地下去了。
“我没有装的必要,如果真想对你们动手,昨晚我就可以在你们的茶里面下药。”
“说不定你喜欢清新的,有不少男人都不喜欢太顺从的。”她能感觉得到,这个男人有些不一样,但她不愿意承认。因为只要承认,那便会使得自己曾经所赖以为继的信念崩塌。
“那我现在也该动手了。”
“……我……我不明白……”花的语气弱了下来,眼神中的愤恨变成了困惑。她没了力气。她心中一直以来支撑着自己让自己能够愤恨地厌恶着这个世界的支柱正在瓦解。原本强忍着的泪,随着她自己的泄气,擅自地流了出来。
马克西姆注视着她,说,“……我的女儿如果还活着,可能跟你差不多大。”
“…………为什么说这个。”
“她因为药物过敏,离开了。我整天在酒吧里喝酒,把自己灌得烂醉,只要清醒,就会想起自己的女儿。”
“直到有一天,我的妻子走进了那家酒吧。她当着所有人的面用酒瓶砸我的头,把我砸得头破血流。她哭着大骂,‘你是小薇拉的父亲,给我有点父亲的样子!’,她还拿着敲碎了的玻璃碎片,一手指着我,一手抵在自己的脖子上,‘要是你不醒不过来我们就一起去死,然后跟女儿团员!’……我的女儿是不在这个世界了,但她依然还在另一个世界看着我。所以,我清醒了,为了不让她后悔成为我的女儿。”
“……真是个好父亲……我怎么就没遇上…………”
“他一点也没有爱过你吗?”马克西姆问。
千彩花的脑海中闪过了曾经他带着自己去海参崴的画面。那些记忆碎片在时光的冲刷下变得不再真实,仿佛是一场梦。她的眼泪又一次流了出来。“…………他……以前……明明…………明明!!明明也爱我和妈妈啊!!为什么……为什么就变成这样了……”她绝望地喊道。
“……你和你的父亲都是这个世界的受害者。他没能从这个世界逃跑,你还有机会。”
“我?我逃得掉……?我可是亲手杀了我父亲的烂人啊!”
“那不也挺好的?我在酒吧里喝得烂醉的时候,最希望的,就是我的女儿能上来给我一巴掌,或者一刀、一枪。要比烂的话,我不比你差。”
“你和他不一样……”
“你身上的这些和你现在的处境,都是你父亲导致的吧。我能想象得到发生了什么。如果他神智还正常的话,一定比你还要恨他自己。”
“……他会吗?”
“他会的。你是个善良的人,又正因为你善良,你才这么惩罚自己,虐待自己,好让迷茫的自己获得平静。你的父亲可能也是一样,为了某些东西陷入偏执,最终毁了自己,我差点就变成那样,而我从你身上看到了我的影子。”
“……我会毁了我自己…………”千彩花很清楚这个道理。她现在的这幅模样,满身的自残的疤痕,消瘦的模样,她很清楚自己正一步步走上自我毁灭的路。只是,那根早已断掉的弦放任着自己走在这路上。
“放过你自己吧。”马克西姆柔和地说。
“放过我自己……?”千彩花不解地重复起这句话。
马克西姆从身旁的柜子递给她一面很小的化妆镜,“你内心里的那个小女孩,放过她吧。”
花接过化妆镜,她从镜子中看见了曾经的自己。镜子中的自己还是小时候的模样,她正好奇地看着自己。
你看起来很难过,她说。
是吗……
现实生活很糟糕吗?她又问道。
是的,很糟……
镜子中的映像变成了现在的自己。
很糟吗?那就逃避吧……镜中的自己笑着喝下了药水。
停、快停下……千彩花喊道。
这不正是你期望的?她拿起刀片,刀片割开了自己的手臂。
不……不是!千彩花捂住了眼睛,绝望地大喊起来。
鲜血不断地往下流淌,将整面镜子都彻底染红。
突然间,她父亲的声音传来。她惊讶地睁开了眼。他正在用抹布擦去镜面上的红色液体。镜子中的他,健康,意气风发。
花,我说过多少次了?不要把颜料涂在玻璃上,那不是画板!他转过身,教导着身后的小时候的自己。
可是……在玻璃上画画,就能让自己变成镜子里的一部分了!小千彩花不满地反驳道。
是吗……那你觉得镜子里的自己,好看吗?她的父亲蹲下身,慈爱地问道。
很好看,很漂亮!小千彩花开心地回答道。
好看?那你以后也要变得那么好看才行!她的父亲摸了摸她的头,拿着抹布走开了。
小千彩花一步步地再次走向镜子,她看着镜子中的自己,说道,姐姐,你很好看。
……我……我吗……?千彩花颤抖着问。
嗯!我想变得想姐姐一样好看!
你会的……你会的……你会变得比姐姐还要好看……千彩花捂着自己的嘴说道。
我要出门了,漂亮的姐姐再见了!小千彩花对着她挥手道别。她也挥起了手。
镜中的小千彩花消失了,只留下自己的模样。她看着镜中的自己,仔细地看着自己,她突然觉得自己不再丑恶。她心中的那股,不断发出噪声的火,熄灭了。
千彩花收起了那面化妆镜,低着头说,“我…………我还以为所有男人都是烂人……不……我也知道其实不是这样……只是我希望是这样,只有这样……我的内心才会平衡……觉得这一切都是理所应当……”
“……对不起,我这样的行为,是不是太侮辱你们了……”千彩花说道。
“没事,大人不会跟小孩子置气。让你变成这样的,是那些有错的大人们。”
“…………嗯……我……先回去了……”花断断续续地说,她看起来并不失落,反倒有种轻松的感觉。
“回去吧,坚强又善良的孩子。”马克西姆说。
“对了……还有一个请求……”
“怎么了?”
“我能……抱你一下吗……”
“没问题。”
千彩花有些怯生地抱住了马克西姆。他的身体很宽阔,很结实。双手张开也几乎环抱不住。花闭着眼紧紧地贴在他的身前。久违地,她从异性的身体感觉到了温暖。她已经忘了小时候被父亲抱住是什么感觉。但这一刻,她找回了那已经遗失在记忆角落里的触感。
“……谢谢……谢谢……”千彩花哽咽着道谢。
“温柔的孩子……真是苦了你……”马克西姆让她把自己的身体当作枕头,将所有委屈的泪都哭尽了。
再过一会儿,这艘散货船就要停靠在海参崴的港口。岚和月正站在船首围栏处,远处的海港隐约可见。气温在一夜之间从夏天进入了秋天,她们两个也因此拿出了背包里的外套穿上。
“明明只是过了个海,却感觉像到了另一个世界。”月看着远处的东欧式建筑说道。
“是啊……完全不一样了。”岚感慨道。
“姐姐,你怕吗?”月看向岚问道。
“怕?”
“离开家,到以前从没去过的世界。”
“……有点,但……没问题的。”岚看着眼前的月那坚强的眼睛,她心中对未来的不安就会被消除。只要月在,自己就不用怕了。
“哟——你们俩在这里吹冷风呢?”花的声音从她们身后传来。
“你早上去哪儿了?一直没找到你。”月扭过头看向花。
“嘻嘻嘻……去体验大人的温暖喔。”花幽幽地笑着说。
岚不安地盯着花的脸看,“你的妆……花了……”
“诶……诶!?花,花了吗。”
岚点了点头,“你没被欺负吧……”
“当然没有,船长可是很温柔的喔。”
尽管花这么说了,月还是不放心地检查了一圈花的身体,确认没有任何伤痕和淤青后才放下心。
“各位,我们半小时后就要靠岸了。安东尼会把你们藏进货箱里,到时候运输的过程可能有些难受,忍一忍。”马克西姆找到三人向她们通知道。安东尼和其他船员也都跟在身后向三人道别。
“好。”月率先走过去,她站定在马克西姆身前,“你没对花做什么吧?”
马克西姆撇了一眼千彩花,“我只是帮她找回了她忘记的东西而已。”
月疑惑地看了眼花,又看了眼马克西姆。她看得有些迷惑。
“放心,没做你想的那些事。”马克西姆又补充了一句。
“……行,我们走吧。”月又看了一眼船长,“这两天谢谢照顾。”
“没事,这是商业互信。”
“船长,再见了。”花对着马克西姆说道。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柔和与感激。
“再见了。”马克西姆没有再多说什么,他也不需要再多说什么了。
“山下那家伙好像还挺舍不得你们的。”安东尼带着三人来到货仓说,“可能是见到同伴了吧。”
“我能理解……”岚说道。她对山下也有种亲切的感觉。可能这就是对熟悉的环境的那种没由来的亲近感,但她想的不是家,也只是自己曾经所熟悉的环境。
安东尼翘开了一个货箱,他搬出上面的器材,挪开挡板,露出了藏在挡板下的一小块空间。
“这里本来只够两个人,只能让你们挤一挤了。可能有点闷,忍一会儿吧。”
月先迈进去了。她躺在货箱底部,然后岚也迈了进来。她们两个人就已经填满了大部分的空间。花也兴致满满地跨进货箱里,“让一让喔,不然要踩到你们啦。”她说着,一边找准落脚点迈了进来。
三个人在这狭小的空间里互相推挤,蠕动着把这个空间彻底占满。她们每个人的身体都紧密地贴合着,就像是被胶水黏住了一样。
“好、好挤……”岚小声抱怨道。而且这不透气的空间里的温度正在快速上升,她感觉自己已经开始出汗了。
“跟月贴得好近喔嘻嘻,闻到月身上的汗味啦。”
“你……别瞎闻!”
“我要盖上挡板了哦,稍微忍一会儿。”
随着木板被盖上,三个人的视线完全变成了黑暗。她们只能听见外面传来的各种声音。
“我们……不会被发现吧?”岚呼出热气,不安地问道。
“没事啦,昨天那些人不就没发现我们。”花倒是很放心。
“别说话了……会变热……”月被挤得有些难受。
三个人在这拥挤的空间里听着四周不断变化的声音。空间剧烈地晃动起来,人声变得嘈杂。失重感突然传来,她们被搬运走了。接着是不断地颠簸,月的脑袋磕到了岚的下巴上。她们两个都忍着没发出声。
又过了许久,她们感觉自己被搬进了一个仓库里。嘈杂的声音变得安静下来,只有叉车装卸时那液压杆的运转声。
“我们是不是到了……?”岚忍不住小声问道。
“别说话!”月立刻紧张地喊住岚。
货箱又传来几次震动。她们顶上的木板被撬开了。月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死死地看着上方,听着上方那窸窸窣窣的声音。压在木板上的仪器正在被一件件挪走。外界的光一点点地透过挡板的缝隙照了进来。
下一刻,挡板也被挪开了。光亮再次涌入月的眼眶。她眯起眼适应灯光,看到安东尼正探着头看向自己。
“这会儿没人,你们赶紧出来。”说着,他便朝着三人伸出了手。
月抓住他的手,被他从木箱中拉了出来,接着是岚。月简单地整理了衣服,她的身上满是汗水。刚一出来,她便感受到此地的温度要冷上不少。她不禁打了个哆嗦,连忙把外套捂上。岚也穿好了外套,正在整理自己的头发。
最后的花也握着安东尼的手被拉了出来。月还是头一次见到花有些紧张,她就像是在害羞与男性接触一样。
“先把外套穿好,外面可是很凉的,一下子就能把你们冻成冰棍。还有,这是你们的行李。”安东尼打着趣说,边走到仓库门口。他推开门,朝着两边张望,见一切安全,便招呼三人跟上来。
三人跑到了仓库外,她们正站在预定的金角湾港口的岸边。对岸的跨海大桥横穿了她们的视野,一艘巡洋舰正停靠在大桥下。
“美丽的小姐们,欢迎来到海参崴。接下来我该去清理现场了,至于你们,请享受你们的旅行吧。”安东尼朝着她们优雅地鞠了一躬后,转身准备回到仓库内清理现场。
“那个……马克西姆船长还在船上吗?”花有些局促不安地问道。
“他靠岸后就回去陪他的老婆了。他让我给你带了个礼物。”安东尼从口袋中拿出那面化妆镜,交到花的手中。
“是吗……也是……”花打开那面镜子,看向镜子中的自己,“麻烦你转告他,就说……花开了。”
安东尼挤了挤眉毛,他似懂非懂地说,“没问题。那我就此别过,各位再见。”说完,他再次走进仓库中。
三人再次望向岸边的海面。太阳已经落下,城市的灯火亮起。照得黑色的海面上泛起点点亮光。看着沿海岸建造的这些风格全然不同的楼房,她们终于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来到了海参崴。她们离开了那座岛。
“接下来该怎么办?”月对着花问道,“你当初说让我们带你走,我们带着你来到这里了。那你接下来还有什么打算?是跟我们一起继续走,还是你有别的打算?”
“我现在也没地方可去呀,回去了只会被当成杀人犯……所以还是继续跟着你们走喔。”花耸了耸肩。
“太好了……”岚高兴地说。
“那我们先去找点东西吃?”月提议道。
这个提议立刻被全票通过。
海参崴的街道氛围与千叶和大阪截然不同。周围那些金发的人群与东欧式建筑让她们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才是外来者。现在已经见不到海景,岚和月好奇又警惕地看着四周的景色。她们发现在这里亚洲人与欧洲人的数量几乎一样多。还有些人说着听不懂的中文。
不过,这里的街上有着相当多的流浪汉。远比千叶与大阪要多得多。他们穿着褴褛的衣服,拿纸板和尼龙布当作自己的避风所,就那么坐在街边。
“以前来的时候我记得还没这么多流浪的人……”花嘀咕着。她好奇地看向那些人,随后,她在他们的身上发现了熟悉的景象——手臂上的针孔。
“花,你真的知道哪里有餐厅吗?”跟在她身后的月问道。她和岚跟着花走了快半小时。现在她们的肚子已经要咕咕叫起来了。
“我以前可是来过这里的,比你们要熟得多喔。”花轻轻哼着小调,大步走在街上。
明明还是夏天,这里呼出来的气就已经凝结成了水雾。月觉得自己只带一件外套还是有点太单薄了。
花怀念地看着四周。这里的建筑全都没有变过,和自己小时候的景象一模一样。她正走在她父亲曾经牵着她的手走过的路上。只不过,这次轮到她带着别人走了。
“就是这里喔!”花指着她身前的一家店说道。
月打量了一眼这家店。从外面根本看不出这家店是个餐厅,甚至根本看不出来这家店是做什么的。砖墙与木门就是这个店的全部外饰,连对外的街景玻璃窗都没有。
走进去后,里面的布局倒确实是一家餐厅的模样。不过有所不同的是,点菜需要在前台点完。天花板上的暖色吊灯照亮了黑板上的手写菜单。
花站在柜台前打量着上面的内容,和她记忆里的没有任何变化。
“喔……你们是不是看不懂?”花转过身问道。
“没事,边上有英文。”月答道。
“而且我可以自己查翻译……”岚正拿着平板在查看这里的推荐菜。
“那就各点各的咯?我要一份包菜肉卷和红菜汤!”花又看着面前冷藏柜里的甜点,“还有一块巧克力布朗尼!”
结果,三个人点的内容差不多,都是一道主食和一碗汤。岚点了两份甜品。
餐厅的空间不大,摆着六张桌子。桌上铺着彩色格子餐布,再上面放着一片玻璃。桌子的中间摆着一束假花。
“你以前来过这家店?”月喝了一口白水问道。
“嗯,小时候来过喔。”花摆着腿说道。
“……你父亲带你来的吗?”岚有些紧张地问。
花笑着说,“嗯,爸爸带我来的。说是只有当地人才知道的店!”
看到花坦然地说出了“爸爸”二字,岚和月都有些惊讶。见到她们俩的表情,花轻描淡写地说,“那些事……已经过去了……”
月看着花那柔和的眼神,没有说话。
她们点的食物很快就来了。餐桌被点的食物摆满,这大概是她们这段时间以来吃的最丰盛的一餐。
月没有吃过这种风格的料理,味道很独特,但还不错。她很喜欢红菜汤的味道,酸酸甜甜很开胃。岚已经在吃着蛋糕,一点蛋糕渣粘在她的嘴边。
“我们今晚找个旅馆过夜,天一亮就坐火车去圣彼得堡,到了圣彼得堡再坐车去奥斯特格勒,在那里有人会收留我们。”月捏着汤勺讲起今后的规划。
“原来你们要去那么远的地方!”花惊讶地说。
“我再问你一次,你要跟我们一起来吗?”月郑重地看着花问道。
“你们在天亮前就离开吗?”花问道。
“差不多。我们不打算久留,这里很可能有我们的追兵。”
“追兵?千叶的警察能追到这里来?”
“不是他们,是更危险的人。是……大公司的人。”
“大公司?听起来好厉害喔。”
“所以,你要来吗?”月认真地问道,“跟着我们,很可能会死的。”
“那我现在也没地方去嘛。”花舔着勺子上的巧克力酱说。
“……说不定你可以和运我们过来的那个船长一起生活……我觉得……”岚胆怯地提议道。
花的表情愣住了,她的脸上露出了一点失落,“不了,现在这样就够了。”
“……这样……”岚低声念道。
“我想继续和你们一起走,毕竟不是我出钱嘛!不过……今晚我就不和你们一起行动了,我有些事想去办。”花托着脸说。
“事?在这里?”月问道。
“嗯,是只有我能去做的事喔。如果到了天亮前我还没有跟你们汇合的话,你们就自己走吧。”花认真地说。
月眯起了眼,“我们天亮前会在火车站的大厅等你,过时不候。”
“那到时候见啦,拜拜——”花嬉笑着招手道别,走出了餐厅。
花站在餐厅门口,回身望向餐厅内。里面是温暖的景色,暖黄的灯光填满了整个屋子,岚和月依然坐在餐桌边聊着什么;外面几乎是一片漆黑,那微弱的街灯和从楼房窗户中透出的灯光也无法驱散黑暗。她一个人站在寒风中,一片雪花落在她的鼻子上。
“居然下雪了……”花小声嘟囔着,“再见了……”她捂紧衣服,快步走了起来。
这座自治城市离港口越近,便越发达,光亮也越密集。停在跨海大桥下的那艘巡洋舰就是这座城市威权的象征。自然,离它越远,它的光芒也越无法触及。
花现在正走在这些光亮所无法照射到的地方。她脚边的街道已经破败得如同烂地一般。
“越来越近了喔……”花有些紧张。她四周的流浪汉变得越来越多,他们的身上都有着明显的吸食毒品的痕迹。这些人或许不是无家可归,只是被毒品变成如此,被家人赶了出来,或是自己的大脑已经在幻觉中忘记了家是什么。
她看着那些人脸上的陶醉的表情。她的内心也跟着躁动起来。那如梦幻的甜美的快感,她是最清楚的。
花找到了一名看起来还比较清醒的人。她走到那人面前,他枯槁的脸让她回想起了自己父亲临死前的模样。花卷起自己的手臂,问道,“大哥,你知道……哪里能搞到好东西吗?”
靠在墙边的人抬起眼睛看向花。“这么年轻,也染上了?也是,没人能抵抗得了那种感觉。”那人双眼无神,所有的精神都被药品透支,整具身体几乎只剩下空壳。
“求你了,你知道那里能搞到吗?我要发作了。”花迫切地问道。
对方冷冷地举起手,指向街道的尽头,“带好钱,沿着这条街,找红色砖墙的东正教堂的神父,说,‘我是前来寻求解脱的羔羊’。”
“谢谢。”花立刻走向他所指的教堂。
那座教堂格外显眼,它的外墙挂着彩灯,是整条街上最亮的建筑,葱头圆顶的东正教十字架也被照亮。
花走到大门。那庄严的大门令她厌恶。她已经能闻到从里面传来的那低劣的味道。
推开大门,走进教堂,她看见墙壁两侧点着蜡烛,中殿摆满了长椅,有几个看起来也是瘾君子的人稀稀疏疏地坐在椅子上。他们神智迷离,口中喃喃着听不懂的话语。神父正站在宣讲台上。他的目光对准了花。
花坚定地走上前。她想起了她的父亲带着毒品出现在家中的那一幕。母亲被吓坏了,她惊慌地让父亲把这东西扔掉。可父亲却反驳说这是唯一还能赚钱的方法,不然他们一家三口就要吃不起饭。
神父的眼神中带着轻蔑,他看出了花也是一名“信徒”。
“亲爱的,我有什么可以帮您?”他温柔地,高高在上地问道。
“我是前来寻求解脱的羔羊,神父大人。”花双手相扣,虔诚地说。
“请随我来。”神父引导着花走向后殿。
富丽堂皇的后殿里,在屏风之后的圣坛与圣桌上,曾经被信徒所描述的上帝的座位与耶稣的坟墓,此刻摆满了毒品。
“你要哪种?看你还小,要不先从最入门的来,效果好副作用小。”神父从圣桌上拿出一包白色粉末问道。
花沉默地挽起袖子,露出满是伤痕的手臂。
“原来已经是忠诚信徒了,那就给……”神父的话还未说完,花就掏出随身一直带着的美工刀快步走近对准了神父的脖子。
神父的表情顿时冷了下来,那表情全然没有一个教徒的模样,“要抢货?就凭你?你觉得你能从这里带多少出去?”
“我不要那些东西,我只要你带我去见你的老大。”
“你惹了不该惹的人。”神父轻蔑地看着花。
“少废话,我没多少力气,一个不稳刀子可就扎进去了喔,快联系你们老大!”花恶狠狠地说。
美工刀刺破了神父脖颈处的皮肤,流出少许的鲜血。
“你别后悔。”神父喘着粗气瞪着花,从怀里拿出了电话。
“‘父亲’,我这儿来了个找事的。对对,她现在正拿刀指着我,说要见您……不是来抢生意的……什么?好、好的……我马上安排……”神父挂断了电话,他清了清嗓子,“‘父亲’说要见你。马上会有人来接你,你完蛋了。”
“为什么叫他‘父亲’?”花放下美工刀,但依然将其拿在手里。
“因为他就是所有人的‘父亲’,真正的主。”神父虔诚地说道,“而现在‘父亲’对你有兴趣,你会饱受折磨,在痛苦和哀求中被‘父亲’审判。”
“他一定很宠你这个儿子。”花用着讥讽的口吻说道。
“‘父亲’公平地爱着所有他的子民,我不会成为特例。”
“……我还真挺好奇你口中的‘父亲’到底是什么人。”
“一见便知。”
花轻哼一声,靠在圣桌角上等待起来。十五分钟后,一辆电车停在教堂门口,从上面走下来两名一看就是坏人的壮汉。他们推开教堂大门,走到后殿。花看着这两个面目狰狞的男人。
“你就是那个要来见我们‘父亲’的人?”千彩花对面的左侧的男人开口道。
这两个人的脸上都布满刀疤,其中一个人的刀疤甚至从嘴角一直延伸到腮帮。千彩花不自觉地握紧了手里的美工刀,“是的。”她说。
“请跟我们来,还有,请把你那个玩具刀收起来,它太搞笑了。”那个刀疤从嘴角延伸出去的男人说。
“就算是把玩具刀,它也一样能割开血管。”但千彩花还是把刀收了起来,她知道自己在这两个男人面前毫无还手之力。她跟着两个男人走了出去。
门口的黑色电车的驾驶座上坐着一个人。走在千彩花左前方的男人拉开了后座的车门,对她摆出“请”的手势。花坐进后排中间的座位上。车里飘着一股清香,完全不像是这些男人会用的香水。两个男人一左一右坐在千彩花的两侧,他们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活像个雕塑。
“你们不给我戴个头套,麻袋什么的?”千彩花问。
“没这个必要,你坐的是单程票。”司机说完便发动汽车行驶起来。
千彩花沉默地看着车外的景象。她不清楚自己到哪儿了,唯一能确定的是这里离市区已经隔了有段路程。
大约十分钟后,他们停在了一栋模仿克里姆林式样的建筑前。
坐在花右侧的男人推开车门下车,“请下车。”他对花说。
千彩花走下车后,终于有了机会能见到这座建筑的全貌。它总共有两层,顶层的外部立着一座塔,那座塔上站着一名卫兵。整座建筑都被彩灯与壁灯装点。在黑夜里,它就像个发着光的城堡。
门口站着持枪卫兵,在卫兵身旁甚至还设有自动哨戒机枪。花在卫兵的注视下走进了这座城堡内部。她注意到这里全都是男人。
内部被桦木块与砖石分割成了数个区域,中间有一片连通两层的大厅。毒品的生产、存储,还有这些卫兵的军火都储存在这座城堡的一层。千彩花要见的人正坐在二楼的大厅等候她。那个人坐在大厅的正中央,背对着花。那个人正透过阳台看着一楼所有区域。
“‘父亲’,您要的人来了。”花身前的卫兵恭敬地说完后,便退到了一旁。
“没想到啊,”被称为‘父亲’的人转过身,带着审视的笑容说,“居然是个小毛孩。”
“我也没想到他们口中的‘父亲’居然是个女人……”花惊讶地说。对方坐在椅子上看不出具体的身形,但看起来就和自己一样,甚至感觉还要再娇小一点,年龄看起来也只比自己大七八岁,而且对方和自己一样都是东亚人。
“每个见到我的人都会这么说。可我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难道女人就不能被人叫做‘父亲’了吗?”她舒展自己的身体,让自己更舒服一点。
花哑口无言。她完全没有想过一个女人,居然可以成为男人们的“父亲”。
“坐吧,站着多累。”她仰起下巴示意,肩上的金色流苏装饰和她的金发长发也随着她的动作晃动起来。
花坐到椅子上,那座椅极其舒适,让人不愿起身。
“说吧,你有什么事让你不得不拿刀指着我手下要求来见我?”她晃了晃椅子,好奇地问。
“我的父亲。”花说。
“啊……又是一个为了家人来报仇的,抵挡不住毒瘾越陷越深,家破人亡,这种人太多了。”她的表情中透露出失望。
“我亲手杀了我父亲。”花又说。
“噢?继续说。”她的身子往前探了探。
“我想知道,是什么样的人,把我的爸爸变成那样。”花平静地说。
“那你现在知道了。还有别的事吗?”
“……没有了。”花说。
她一言不发地注视着花,随即她大声笑了起来。她连眼泪都笑了出来。一旁的一名卫兵也跟着笑了。她瞬间收起笑容,从腰间抽出左轮手枪,一枪打中了那名卫兵的头,鲜血溅到他身后的墙壁上。
“大人说话的时候小孩别插嘴。其他人,把垃圾收拾干净。”她冷酷地说。
另一边的卫兵立刻赶过去把尸体抬走了。
“你就没别的事了?”她重新看向花,问道。
“没有。”花说。
“你不是来复仇的?”
“不是,我刚刚说了,我想知道是什么样的人把我爸爸变成那样。”
她把双手放到桌上,身子大幅度地向前探去,“那么,你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人?”她问。
一旁的卫兵过来了,他说,“报告,垃圾已经处理完了。”
“很好,这是给你的奖励。”她解下手腕上的手表,随手抛给那名卫兵。
“我本来以为男人都是坏人、烂人,我身边的一切不幸都是因为男人。但我看到你做的这些,我发现……‘男人’,只是个形容词。而你是……比男人还要‘男人’的人,我现在终于能理解其他人为什么会称呼你为‘父亲’。”花直视着她的眼睛,没有因为对方那侵犯似的举动而动摇。
她咧嘴笑了,“没错。这就是建立在剥削与压迫的男人的社会!踩在所有人头上,压迫所有人!不分性别!众生平等!这就是这个世界的运行逻辑!”
“你就不怕有人推翻你?”
“我为什么要怕?如果有人能做到那就让他做,我会欣然接受!这可是社会法则!”
“……你为了坐在这里,到底牺牲了多少人?”花问。
“嗯?我为什么要去记这些?我最多会去记一下那些敢向我挑战的人的名字。”她疑惑地说。
“所以……我的爸爸……在你眼里什么也不是?”
“不然呢?不过你倒是比你爸有趣得多。敢走到这里来不为了别的,只为了见我一面。说吧,告诉我你的名字。我会记住你的。”
“……千彩花。”
“千彩花,你来到这里,那你想过怎么走出去吗?”
“没有。我没有打算活着离开。”
“你不惜豁出自己的命,也要见我一面。哈哈哈哈!有意思!说真的,你可比这里大部分男人更勇敢!”她笑着拍着桌子说,“这样,每一个见了我之后还想从我这儿离开的人,我都会跟他们玩一个游戏。虽然这个系统很不公平,但这是一个很公平的游戏。”
她再次拿出腰间的左轮手枪。“这是个传统游戏,”她打开弹巢,倒出里面的子弹,其中一颗已经击发过了,“六次机会,一颗子弹。”她捡起一颗被取出的子弹,重新装回弹巢。
她将左轮对准自己的太阳穴,“你赢了,你安全离开;你输了,你知道结果。我是所有人的‘父亲’,你的对手,优·亚历山大·阿列克谢耶夫娜。”她扣动扳机。击锤发出清脆的声响,子弹没有被击发。
优笑了起来,她把枪放在桌上,慢慢地推到花的面前,“该你了。”
花注视着眼前的左轮枪。这是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见到枪。它有些重,拿在手里很沉,银色金属表面能映出自己的脸。但太模糊了,她看不清自己现在到底是什么样。花紧紧握着枪。现在,这把枪就在自己手里。只要把枪对准优,不顾一切地扣动扳机,一定能击发子弹。但在那之后呢?
“现在,力量在你手里,你要怎么做?”优问。
“……”花紧张地举起左轮,对准了自己。她不知道下一轮里有没有子弹,她希望没有。她感觉自己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身体在因为紧张而颤抖,肾上腺素正在飙升,拿枪的手也开始晃动。花死死地盯着优的脸,她正朝自己露出玩味的笑。她明白了,这确实是一场公平的游戏。没有任何场外因素,唯一的差别只有两个人的意志。她看着优,扣动了扳机。
击锤发出清脆的声响,是空的。千彩花发自内心地松了一口气。她感觉自己的身体都要变软了。如果不是坐在椅子上,她现在已经瘫倒在地上了。花露出劫后余生的笑容,她将枪放回到桌上,推到了优的面前。
“该你了……”花说。
“还剩四次机会。”优淡然地拿起左轮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她直直地看着花,眼神里充满了兴奋。扳机被扣动,击锤发出空响,“还剩三次,你紧张吗?”优把左轮枪推到花的面前。
这把枪里还剩三轮没被击发过。三分之一的概率,三分之一的概率会打死自己。花缓缓拿住枪,她注意到自己的手在颤抖。
还有三轮,如果这一轮是空的,那下一轮就概率就会变成二分之一,如果下一轮她依然无事,那么……花混乱地想着。她现在最想做的事就是打开弹巢看看接下来到底有没有子弹。优正甩着自己手里的手套,充满耐心地观察着自己。
“……你跟多少人玩过这个?”花问。她的喉咙几乎因为紧张而说不出话,紧绷的声带让她的声音变得有些滑稽。
“大概……十几个?好像有这么多。这么多人里,就只有一个男人让我印象深刻。他说他从千叶来的,就只有点走私经验,一上来就跟我说要谈合作。”
“他活着离开了?”花问。
“是啊,他活着离开了。但是他输了,他毫不犹豫地朝自己开枪,也不知道是傻还是勇敢。不过那颗子弹是个哑弹,没有底火。毕竟我没必要把我未来的生意伙伴杀了。”
“……是吗。”花的表情变得消沉起来。
“那个人是你父亲吧。那也没办法,想要在这个世界生存却又承受不住它的压力,就会这样。你父亲是个弱者。”
花愤怒地说,“不……他不是……他是为了维持我的家庭才变成那样……害了他的不是因为他是弱者,而是这个世界的规则是错误的!”花大喊着,扣下了对准自己的枪的扳机。
是空的。
还剩两发。
“只剩两……不,最后一轮。只要我扣下扳机,一切都结束了。”优说。
花喘着气,握着左轮。她感觉自己的意识格外冷静,自己的手也不再颤抖,只有因为兴奋而变快的呼吸。“我还没结束……”花说。
她慢慢地,再一次举起了左轮,“只要我扣下扳机,一切都结束了。”她复述优的话。
“你不怕吗?哈哈哈哈,很好!来吧!”优大笑起来。
“我怕,我很怕,但我不认可你信奉的那套世界逻辑。我也不会把生死的决定权交到你的手里,我要自己做决定!”千彩花用力扣下扳机,击锤被触发。大厅内回荡起清脆的声响。
所有人都沉默了,就连花自己也没有从上一刻回过神来,她大口地喘着气,“哈……哈……”她的视野从一片白光中缓缓恢复,她看见了优的脸,一张惊讶又欣喜的脸。她意识到,这一发是空枪。汗珠从她的脸颊滑过,传来微微的瘙痒。她缓缓放下枪,左轮落在桌上的声响此时变得格外清晰。
“结束了。”花说。她的心还在怦怦直跳。
“是吗。是啊,结束了。”优变得冷静起来,她伸出手,轻轻地拿起桌上的那把左轮枪,“我没有办法改变这个世界的规则,所以我自己为自己制造了这么一个小小的世界,这个世界的规则由我来决定。而你在我的世界,我的规则里赢了我,很好。”
“你没必要继续,让我走。”花说。
“不!这是规则,规则不能被打破!更何况这是我自己定的规则!你很棒,你是我见过最棒的,我都有点爱上你了。你是除了我妈妈以外我见过的最坚强的女人。”优轻抚着左轮说。
“你赢了,你成功对抗了我的这个世界,但你还能继续对抗这个更大的世界吗?”优注视着花的双眼,问。
花没有避开,她回望着优那双鲜红的眼睛,“我不知道,但我可以试试。”她说。
“呵……真可怜……那祝你好运。”优举枪对准自己,扣动扳机。枪声响起,鲜血飞溅。优·亚历山大·阿列克谢耶夫娜保持着仰头的姿势,死了。左轮枪从她垂着的手里落下,摔在地上。所有人都愣住了。
卫兵的脸上露出了慌张与无措的表情。他们互相对视,不知该做些什么。
“‘父’……‘父亲’死了……”
“谁来做我们的新‘父亲’……?”
千彩花也愣住了。她没有想到这个人居然会在明知必死的情况依然向自己开枪。这个被称为“父亲”的女人为了维护自己建立的规则和世界,甚至可以付出生命。鲜血与脑浆依然不断地从弹孔处徐徐流出。她的表情凝结在她扣动扳机的那一刻。她看起来……在笑,是解脱般的笑。
“她杀了我们的‘父亲’!她应该当我们的新‘父亲’!”一名男人大喊着。
“不,我不会当你们的‘父亲’,我也不会当任何人的‘父亲’!”千彩花大声说。她不会成为下一个优。
“你必须留下!”
就在所有人都陷入混乱的时候,整座堡垒的灯光熄灭了。
城堡外响起激烈的枪声。那是哨戒机枪在开火的声音。枪声令陷入漆黑的众人都陷入恐慌,无暇顾及千彩花。
“快跟我来!”黑暗中,一个声音抓住千彩花的手喊到。
“……月!?”花分辨出了那个熟悉的声音,她惊讶地喊道。
一股力量猛地拽动花,“快走,跑起来!”月喊道。
“我看不见路!”在一片漆黑中,她唯一能看见的只有一楼大厅正门外的枪的火光。
“跟我走就行了!!”
一名卫兵听见了她们的谈话,激动地大喊起来,“‘父亲’要被带走了!拦住她……呃啊!?”花循着声音看去,那个人挂在胸前的对讲机突然爆炸,瞬间的光亮照出了对方因惊诧与疼痛而扭曲的面孔。
“前面右转,小心脚底!”花感觉自己的手臂被猛地拽到右侧,自己差点就被惯性给甩了出去。
她根本看不清现在的环境,她的身后还在不断地传来枪声和惨叫声。两个人的脚步声在木地板上发出咚咚地声响,“要跳了!”月大喊着。花发现眼前的黑暗中正闪烁着些许白点,她才发现正对着的是窗户。月在黑暗中拿出她的土制手枪对着玻璃开枪。子弹击碎玻璃,透明的碎片被火光照得闪闪发亮。随后,月朝着窗外径直跳下。被紧紧拽住的花也被一同带下。
失重感让花下意识地惊叫起来。仅仅在一秒过后,她便重重地摔在草地上。她浑身疼痛,还未能反应过来便被月拉了起来。
一辆车正停在她们不远处。花认出来了,那正是她来时乘坐的那辆电车。
“快上车,别愣着!”月快速跑动起来。
从漆黑的城堡逃出,月光与城堡外侧的彩灯的光亮洒在地面上。花看清了眼前的月,她正快步跑向车的位置,不时回头查看身后有没有追兵。
来到车旁,月喘着气靠在车门边上。驾驶座的门被打开,岚急忙从车上下来。见到花安然无恙,她激动地说,“花!还好你没事!”
“你们怎么……”
“没时间解释,快上车!哨戒机枪已经被他们摧毁了!”月坐上驾驶座催促道。
“我们安全了再说!”岚也坐到后座上说。
花不知道她们是怎么找到自己的。但再次见到她们两个人的脸,让花格外感动。她也坐到了后座上。关上车门,月立刻踩下油门。
“姐姐,动手!”
岚拿出平板启动程序。她随后转头看向身后的城堡,整座建筑和与之相连的电线同时发出激烈的电火花,顷刻间,整座建筑彻底陷入黑暗,就如同彻底消失了一般融入黑夜之中。
车子安然无恙地驶出了数公里,依然没有见到任何追兵的痕迹,“……总算安全了。”月松了口气说。
“……你们为什么会来找我……”
“……你临走前说的话太不对劲了……我觉得不能让你一个人走……”岚解释道。
“本来我并不打算去找你,这是你自己决定好的路。但姐姐死活不同意。你欠她一个人情。”月踩下油门加速。
“……谢谢你们……”花靠在座椅上,经历了刚才的一切,现在终于安静下来,她感觉自己累极了,“但你们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们一路跟着你到了教堂,看到你被别人带上车后姐姐立刻黑进了对方的车载电脑里,一路追过去的。刚刚的停电和哨戒机枪的失控也是姐姐做的。”
“岚果然好厉害……”花疲惫地说。她身子一软,倒在了岚的肩上。
“你也很厉害……我从监控里看到你做的了……真的很厉害……我还以为……你、你会死在那里……”岚伤感地说。
“其实……我也没想过回来……当初说天亮前汇合……是骗你们的……但我真的很想和你们一起旅行,可是见到那些被毒品害了的流浪汉……我就会想起爸爸……我一定要去做个了结……”冷静下来后,所有的害怕、伤心、痛苦都渐渐涌了上来,花的声音变得哽咽。
“你的爸爸妈妈可以安息了。”岚说。
“你现在不是回来了吗。那就别再自责,赶紧趁现在休息会儿。”月说。
“谢谢你们……”花靠着月的肩膀睡着了。岚温柔地看着她,先前同时操控多个系统带来的疲劳让岚也有了睡意。她靠着花的脑袋也睡去了。月从后视镜里看着这一切,她叹了口气,放慢油门。
“醒醒,我们回来了。”月叫醒了正在熟睡的两人。
海参崴凌晨的街道上几乎看不到人,但街上的灯光与房屋内稀疏的灯火让整个城市显得不至于太冷清。
岚和花还有些迷糊。车内的暖气让她们懒懒散散的。
“快点起来了。”月不满地催促起来。
在月的催促下,两人簇拥着从电车里下来了。外面的冷气让两人不住打了个抖擞,也变得精神起来。
“趁着还有时间,我们先去附近的旅馆整理一下,洗个澡,然后天亮前出发去港口车站。”月对两个人说道。
“月——”花一把抱住了月,“谢谢你——!!我真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们了!”
月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不知所措,结结巴巴地说,“快、快松手!你身上黏糊糊的!”
“嘻嘻,等下就去洗澡嘛,洗完澡再来抱你!”
“……不用了。”月无奈地说。
她们把车停在了一个公共停车场里。随后在附近的旅馆内开了一间钟点房。钟点房不大,三个人待在里面显得有些拥挤。
千彩花正在洗澡。她的衣服被月给丢进了自动洗衣烘干机里。
她用沐浴露涂抹身体,白色的泡沫带着薰衣草的香味。她的手抚过布满伤痕的手臂,她仔细地抚摸着每一道自己留下的疤痕与瘢痕。这些印记都象征着她曾经那些难以启齿的过往,但到了如今,她已经把这些伤疤当作是自己的一部分,是自己成长后的印记。
她洗完澡,裹着浴巾出来了。月已经躺在床上睡着了。她蜷缩着身体,只有在这种时候,她才会暴露出自己小孩子的那部分。
岚见到花洗完,她小心地对花做了个“嘘”的动作,又温柔地看了一眼在她身旁的月。岚慢慢地起身,悄悄走到花的耳边说,“她也累了,我去洗澡哦。”
花点了点头。她的衣服已经烘干完,通过旅馆的自动化运送服务送到了房间里。她打开床边墙壁上的小格栅,取出清洗过的衣服。她慢慢地换上,好让自己没有吵醒月。
月的呼吸很平稳,也很沉。花坐在床沿上注视着月,她感觉月也在某些地方与自己相似。她也经历过一些自己无法想象的痛苦,虽然她们两人经历的痛苦各不相同,但痛苦对每个人而言都是平等的,不会因为痛苦的事物而有个高低。而且,月除了经历的这些痛苦,她还背负着那些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的,她被迫接下的能力与义务。
浴室里传来簌簌的水声,这声音令花格外放松。昏暗的灯光,还有充满节奏的白噪音,她的困意又上来了。她的脑子里还闪烁着优临死前的画面。优对自己说,“祝你好运。”以及那终于得到轻松似的笑。或许她也是经历了和自己极为相似的人生才走到了那一步。但是她选择了顺从于那套法则,而自己却选择了反抗。花觉得自己竟然有些可怜那个人了。
她靠在月的身旁,让自己的意识短暂地获得平静。
岚洗完澡出来,见床上正整齐地躺着两个人。可能她们真的都累坏了。岚柔和地看着她们两个,眼神里流露了一丝羡慕。
自从出生以来,她一直觉得自己唯一的价值便是为家族的复兴做出贡献。为此,她甚至接受了手术。
机械手上的水滴还未完全擦干。
岚用纸巾擦去上面的水滴,再戴上手套。其实,如果妹妹没有将自己从这个家里带走的话,对于变成企业的大脑算力这件事来说,岚也没有多么在意。但她还是害怕的,只是她害怕着,却没有勇气反抗。所以她羡慕月,羡慕她有勇气带着自己逃离这个家,她也崇拜花能克服自己曾经的过往。可是,她觉得自己仿佛是中空的,只是个拥有血肉的机器。
月醒了过来。她揉了揉眼睛,看到姐姐正站在床边,便问,“你洗完了?”
“嗯。”
月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准备转过身下床。她的手径直撑在了一旁也在熟睡的花的脸上。那柔软的触感吓了月一跳,同时也弄醒了花。花一脸迷茫地看着月,月也一副受到惊讶的样子回看着花。
“噗……哈哈哈哈……”一旁的岚笑了起来。
“笑什么……”月没好气地说。
“不知道喔……但我现在洗完澡了!”花猛地扑到月的身上,兑现了之前的承诺。
“你你你下去!”月被花搂得喘不过气来,用力把她推开,“那我们带上东西准备走?”
“好——”摔在床上的花回应道。